朝圣(84)

“我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可是小严啊,这句话也只有我来说。我听小如讲过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你救她,一方面是打抱不平,一方面也因为她是个东方人,至于后头帮助我们,尤其是因为我和她都是东方人,对吗?”

严培点了点头。杜诚说得没错,如果丁小如不是黑头发黑眼睛,他当时在酒吧里救了就救了,绝对不会后来那么热心地又弄食品又弄药。那些东西搞起来极其费力,而且也是他自己很需要的。

杜诚语重心长地说:“小严啊,别的时候你这么做,我绝对不说你半个不对。可是这种时候,整个人类都前途未卜,你如果还在局限于头发眼睛的颜色,那就太狭隘了。”

严培低着头没说话,却忽然想起了沈啸对他说过的话——所有的人都该一视同仁。

“你为什么早不肯把所有的事情报告政府呢?比如说,那位卢梭博士在地下室里研究的事情?那虽然有些耸人听闻,但说到底,逆石化也是一种治疗方向不是吗?”

严培大惊:“老爷子,这要是说出来,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杜诚反问:“谁的麻烦?”

“当然是政府的,石化人是不是可以承认活着,是不是有人权,嗜血者又怎么算……”

“那都是政府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管呢?”

严培语塞。杜诚盯着他:“小严,你在怕什么?”

“……很多……”严培终于说了实话,“我最怕的,就是被当成纯粹的实验样本。尤其在看见卢梭用我的血清给雪丽夫人注射的时候,我真是汗毛倒竖。想起他平常看着我的眼神,我就觉得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移动药房或者血库。”

杜诚微微一笑:“嗯,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害怕。可是小严,卢梭博士只是一个人,他在研究里走得太深,对他夫人的爱使他有些疯狂了。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不敢冒这个险!”严培叫了起来,“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很不正常了。生物学家得到一级配给,有最优待的条件,可是人文学者却与普通百姓相同。单单是同一个时代的人都分成了三六九等,更何况我呢?”

“更不必说卢梭博士在生物学家当中的地位——他有最好的实验室,还能保存着自己妻子的尸体,这是什么样的待遇?如果他提出把我切成肉丁来做实验,我看政府绝对会立刻同意的。”

杜诚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会把你切成肉丁,又为什么觉得政府会同意把一个活人切成肉丁呢?”

“难道不会吗?”严培也反问,“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卢梭博士他们把我挖出来的时候,如果当时不要复活我而是直接把我继续冷冻起来当实验品用,也不会有人反对的。我有人权吗?”

杜诚微微笑了:“那么他们为什么当时没有这么做?”

严培哑然。

杜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又有些气喘,靠在墙上慢慢地说:“小严,你为什么喜欢把所有的事都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为什么从来不信任别人呢?”

严培闭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为什么把所有的事都往最坏的方面想?为什么不信任别人?难道他有什么可以特别信任的人吗?

他的父亲曾经信任过自己的兄弟,结果是倒斗的时候兄弟跑了,他自己死在断龙石下面。而在父亲死后,那些曾经追随过他的所谓朋友立刻风流云散,让他见识了一下什么叫门前冷落车马稀。

他也曾经信任过罗铭,甚至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拿去帮他周转,结果罗铭的回报是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如果不是他发觉了,罗铭还不知要骗他到什么时候。也就是手上不愿意沾血,否则他真会去杀了罗铭。

至于现在——在原来的世界里,朋友、兄弟、爱人,尚且可以背叛你,何况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究竟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

政府他就更不能信任了。如果说杀了他可以治好全部人类的石化症,严培想就是他自己都会觉得这个选择题很容易做的。对整个社会来说他只是沧海一粟,可是对他自己来说他就是整个世界。

杜诚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严培才有些艰难地说:“相不相信都是一样的。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沈啸让他去处理了,至于我——我仍然不能相信任何人。”

杜诚笑了起来:“仍然不能相信任何人吗?你难道不是已经相信了那位沈啸少校?否则为什么会把事情交给他去处理?你难道不怕他直接把你关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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