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劫(出书版)(45)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才听见楚三的声音:「唐尘,你看。」他说,唐尘被他扛著,腹部抵得发痛,只能看到地上建筑投下的巨大黑影,他在阴影中辨别出铁链、石柱、祠堂,於是眼眶有些发酸,身体有些发冷。

楚三说:「唐尘,你进去看过吗?」唐尘发起抖来,明明不受控制的身体,还是能听到血液凝噎的呜咽,牙齿碰撞的悲鸣,楚三像是又陷入了残忍的快感中,他带著唐尘,轻轻微笑著走过去,周围的人群只能依稀看到一道白影,稍纵即逝,楚三的脚已经落到了实地,那四面凌空的平台上,低矮的祠堂看上去破旧而灰败。楚三伸出左手,轻轻碰触著门上的木痕和封条,虽然被一次次的重新封好,但是朱红的漆封总是很快又被雨水冲洗的摇摇欲坠。他沈吟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这一辈子,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他说著,冰冷的手,轻轻抚过唐尘的眉眼:「唐尘,你喜欢过,多少人?你负过多少人?你可有面目……站在他们面前?」他移开手,微微用力,就推开了那扇门,一股淡淡的白灰从门里飘出来,喑哑的木板门,呻吟尖叫著。楚三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将唐尘扔进去,又大力的重新合上门,在门外死死反扣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一点心软,不过大概是错觉,那股莫名的悲恸,比起怜悯,更像自怜。

楚三用堵著门口,靠坐在门板上,拿著右手的酒壶,一口一口的抿酒,醉人的琼浆咽进肚里,却像是烧穿肝肠的烈火。唐尘的发抖声,隔了门板,就再也听不见了。楚三在朦胧醉眼里,微笑著睡过去。风吹动屋檐上的一片片符录,像是蝴蝶在煽动翅膀。

「我本……楚狂人……」

几声梦里的呢喃醉语,最後几不可闻。

唐尘斜卧在祠堂的地板上,陈封已久的空气,像那些漆痕久远的粱木一样,斑驳而抑郁。唐尘动不了,只能死死闭著眼睛,不看,不听,不想,但那悲哀的气息却是无孔不入的,像回忆一样发黄却动人。

就像是粱国下雪的时候,开错时节的报春花,在皑皑白雪中绽放著的嫩黄。新酿的美酒还没启封,新订的华袍还没裁剪,新赋的诗篇,还搁在案榻上等著荡气回肠的收笔,只要再宽限些许时日。只要再宽限些许时日,就能看到他们更加宽厚的臂膀,更加稳重的资仪,却统统无缘了。

冰冷的泪一点点流出来,像是飞沙入眼,那样不可遏止。唐尘哽咽了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睛,半帘被撕落的幕布後,他们就坐在那里。唐尘的视线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再也移不开分毫,先是怕,後是悲,再是痴,痴痴的看著他们。他像是被遗忘在这里了,楚三没再管他,让他可以好好的看,好好的想。

不知多久,他的穴道都已解了,可唐尘迟迟才动,有些麻木的手臂,尝试著去触碰,但是气血不畅的後果,却让他的手只是轻轻擦过他们颜色不再鲜明的衣袍,一个陈旧的锦囊,顺著被翻动的衣襟掉落了下来。未曾束紧的绳结,让锦囊里仅剩的弹子,一颗一颗的滚出来,像是rǔ白的鲛人泪。

为什麽都是白色的。他的脸色僵在那里,眼里残存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最後只剩下漆黑如夜的两汪死水。小时候那些人温淳清澈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吟唱。

尘儿,尘儿,你在听吗?我们一个一个轮流抽,抽到红色的去杀武官,抽到绿色的去杀文官,抽到白色的人便想办法活下去。

为什麽都是白色的。

尘儿,你先抽。

他们朝他挥著手,眼神好温柔。那时还太小了,还不算太懂,为什麽要那样用力的挥手。

尘儿,尘儿,我和你严哥这便要走了。

楚三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他揉著眼睛,拉开门,有些恍惚的看见唐尘苍白的脸。那个孩子坐在案台的下面,一个看上去有了年月的锦囊,被他握在自己胸口。可握得再紧又如何,一些人的生命永远凝固,另一些人不停地苍老,渐渐地就物是人非,几番沧桑。

楚三歪著头笑:「回忆真让人心情愉悦,不是吗?」唐尘有些踉跄的站起来,祠堂之内很整齐,没有发泄时摔破的瓷器,踢翻的桌椅。

唐尘说:「我能帮上什麽。」

楚三微微愕然。

唐尘几步走到他面前,扯著他的衣襟大笑起来:「你还没想好,你还没想好就来招惹我……你这疯子,你就是妒忌别人过得好,你就是……」楚三蹙眉,一甩广袖,便将他推开几步,黑如乌木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我?你应该谢谢我。」唐尘被推的跌坐在祠堂门口,透过他身後的fèng隙,看到檀香阵阵,满墙黄符,两座人像端坐在祭台上,衣饰黯淡,相貌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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