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33)

那妖怪两弯睫羽宛如好妇,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俯视时将眸光水色遮去大半,如果不是他眉宇清正、浑身俱是出尘如仙的敞朗气韵,真不知这眼睫一颤,眸光一扬,会惹来多少凡心。

魏晴岚见常洪嘉看得出神,又唤了一声常洪嘉,见那人如梦初醒,才道:「我以後都会连名带姓地唤你。这样,会不会好些?」常洪嘉呆在那里,半天,双肩微微颤抖起来:「谷主刚才说什麽?」魏晴岚道:「我说,如果你怕,我以後都叫你常……」他刚说到这里,看见那呆子低著头,不由一顿,以为他又伤心了,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不好?」常洪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角虽有泪痕,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不是……入谷十多年了,从未听谷主叫过一句常洪嘉。」魏晴岚应了一声,常洪嘉提到的事他自己也有些印象,此生虽漫长,叫过的名字,只有那个人的法号。想到这里,这妖怪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随著常洪嘉笑了一下:「只要你……开心,就好。」常洪嘉听了这话,似乎大受震动,等回过神来,颤声道:「虽然先前有什麽为君一言,抟转九天的胡话。但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愿意为的是哪一言……」魏晴岚只听了个半懂,笑著问:「哪一言?」

常洪嘉话到嘴边,又有些吞吞吐吐,垂著头道:「叫常洪嘉的那一言……」说到这里,试探著抬头一看,正对上那人如潭双目,脸上一红,生怕魏晴岚有所误解,话也结巴起来:「我是说,这一世,只想让谷主记住……记住我的名字。」醒来短短数个时辰,听过谷主无数好话,然而那些温声细语,因为猜不透是说给谁的,反而让人如避蛇蝎。直到现在,他肯叫他常洪嘉……那呆子说到激动处,手足无措,连连拱手,一卷画轴竟不小心从怀中落地,轴绳散落,挂画在雪地上滚了两圈,寸寸展开,画上新添的墨迹再明显不过。

常洪嘉手忙脚乱地想合拢画轴,塞回衣襟内,魏晴岚比他快一步,弯下腰去,静静拾起挂画,翻来覆去地看了良久,而後手指一点,蘸著积雪在画上一抹,再一抹,转眼之间,那「满纸空言,从此休提」几字就不翼而飞。

常洪嘉站在一旁,窘迫交加,刚想说些什麽,魏晴岚已经仔仔细细地将挂轴重新卷好,交付到他手中,用秘术道:「再把它挂回去,好吗?」第七章

常洪嘉喃喃接过,想从魏晴岚脸上看出什麽端倪,但那妖怪长身玉立,举止如常,一时半刻又看不出什麽。两人并肩往回走了一段,才听魏晴岚淡淡道:「以後不要再说这些话。」常洪嘉不敢作声,隐约猜到这人有些动怒。未想数炷香後,肩上逐渐有了落花,眼前春色迭生,魏晴岚还没有善罢甘休,一看到花树下的几栋别院,便道:「你我二人,也用不了这麽多房舍。」说著,手一挥,就将零星点缀在春光中的屋邸硬是合为一幢。

常洪嘉吃了一惊,想停下脚步,却发现魏晴岚手如铁箍一般,交握时不觉得紧,硬挣才发现无法挣脱。

等被这妖怪一路拉著跨过门槛,常洪嘉看著屋中幻化的家当碗筷俱是一对,唯有石屏风後,只搁了一张竹榻,一张脸烧了个通红。

魏晴岚像是没发现常洪嘉有多羞赧窘迫,轻声道:「常洪嘉,把画挂起来,好吗?」那呆子连耳根都微微发红,张了张嘴,终究点了点头。待挂轴挂好,回过头来,见魏晴岚负著手,在屋中慢慢绕了一圈,走过的地方,不是瓷樽中多出数卷前人真迹,便是帐上玉钩多别了一条犹带露水的花枝,香炉雾起,架上书满,连针灸铜像、药柜也一应俱全。

待一切布置妥当,魏晴岚低声道:「你伤势未愈,早些休息吧。」那呆子站著不动,讷讷地望著他。魏晴岚从怀中掏出几样瓶瓶罐罐,有些治冻伤、有些补元气,斟酌了半天分量,一抬头,见常洪嘉还杵在原地,蹙眉道:「快去躺著。」常洪嘉说不出半句忤逆之言,在那人目光注视下,一点点挨著榻沿坐下,随後又胡乱地去除鞋袜。魏晴岚等了一阵,见他还弯著腰,露在发丝外的耳背微微泛红,几件衣服不知要脱到何年何月,忍不住微微一笑,看到挂轴时的抑郁之情,突然便烟消云散。

彷佛等下一刻等得太久,魏晴岚将手中药瓶重新塞紧,指腹在炉口轻轻拂过。炉中明火一现,随即像泉眼一般涌出股股白雾,顺著炉盖的镂空纹样流泄一地。

转瞬之间,静室中就如同蓬莱仙境,四处白茫茫一片,云缠雾绕,满屋皆是催人欲睡的薰香白气。魏晴岚在白雾里候了一阵,手捏著香炉盖,在炉沿上轻轻蹭著,估摸著时间差不多了,才将炉盖盖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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