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轶闻辑录/槐杀(347)

于同襄一惊,面上悚然变色,却立刻镇定下来,“叫大家向两侧高处走,快!”

风暴一起,饶是谨慎如赵仲平,机变如于同襄也只好听天由命而已。

只见远处浓烟滚滚,这边还未来得及传令下去,山洪已席卷了大片土地,巨大的洪流裹挟着土块、沙石,涌动的泥浆吞没了桥梁、房屋,稚子妇孺的啼哭刚起,就被立刻湮灭在滚滚泥浆里,除了死亡的声音,奔跑、哭嚎、甚至呻吟,都听不到。只见滔天的黄色泥浪张开了浆黄的口,将几代的经营、心血、辛劳鲸吞殆尽。

逃,拼了命的逃。

山塌了,地陷了,一瓣一瓣的汗滴子砸出的一块一块的红砖建起的一舍一舍的家,顷刻就没了。桥坍了,路断了,拼了命的喊叫才憋出了一个音瞬间被石流噎住了喉咙。男人拉着他的女人,女人抱着他的孩子,孩子眨着无知的双眼伸直了胳膊拼命够着被抛弃的小狗,小狗的汪叫还在耳边,奔腾的洪水却已自天而下,将一切掩埋——父亲,母亲,孩子,妹妹,犬豕鸡豚,全没了。

家没了,命,也没了。

于同襄带来的亲卫,三千训练有素的精兵,战场上以一当十的大好男儿,只剩下了不到两百个。

阐州是大州,占尽凤凰山地利,富庶,丰饶,据鱼鳞册所载,户四千七百二十一,口一万两千五百六十五,赵仲平望着眼前捡出一条命的灾民,点数,一千一百一十七,他不停地点,点到连眼泪都流不出。

赵仲平跪在地上,他的手死死攥着脚下的土地,他只想问,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死!

于同襄将家传的宝剑直插入地,双眼通红。

逃出来的百姓呢,乌泱泱一片死寂,泥流太可怕太震撼,震撼到他们连为自己逝去的父母亲人哭一场都不记得。

麻木,痛入骨髓的麻木。

终于,人群中传来石破天惊地一声哭嚎。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嚷嚷着要奶吃。母亲解开灰扑扑的衣襟,将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

没有奶,一滴,也没有。

孩子大声地哭,于同襄将自己的水囊递给母亲,女人拼命拍着孩子的背,眼神空洞,动作僵硬,仿佛,可以从亘古一直拍到末日。

于同襄喉结滚动,低声道,“大嫂,喝点——”

女人像是被惊醒了,抱着孩子跳了起来,一口,咬在于同襄的脖颈上,于同襄一痛,本能地出手将女人推开,女人紧紧抱着孩子瘫倒在地,大叫道,“你不是大官吗!你为什么不救我男人,为什么不救我的家!”

这一声哭叫,惊醒了失魂的人。顷刻间,群情耸动,哭声震天。

哭嚎、叫骂、赌咒、嘶吼、悲鸣,天崩地裂。

晋枢机立在高高的瞭望台上,眼看着凤凰山一浪一浪的倒下去,像自天的尽头奔腾的狼群,张着血盆大口,吞天沃日,山石滑坡,泥浪席卷,终于,高山夷为平地,积水堰塞成湖。沧海桑田,不过一瞬。

花开站在晋枢机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她从没有一刻觉得,她的世子如此颓丧,如此萧索,他分明挺直了脊骨,可他的脊骨,却像是硬地挑断了一座山,花开低声劝慰到,“世子,成了。”

晋枢机不曾回头,似是自语,又像询问,“听到了吗?”

花开胆战心惊,“世子——”

他的指尖遥指远处的虚空,“一万多人的鬼魂在哭,你,听到了吗?”

“世子!”花开也哭了。

晋枢机却笑了,笑得整个人像漏了的风箱一样咳起来,等咳声渐止,他说,“汉廷也没有回来。”

楚复光,字汉廷,楚国丹阳人,洪庆十年卒于阐州,时年,二十一岁。

第156章刀豆

大灾之后,是收服。

收服的不止有人心,还有畏惧。

凤凰山滑坡的那一霎,晋枢机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明显可以感觉到底下死一般的沉寂和蠢蠢欲动的惊慌。

晋枢机二十七日下二十七城,胜利来得太容易,敬意就会少了许多。降将名为义军,实际都在观望——或顺水推舟,或虚以委蛇,或无路可退,三万人马,真的归服的,除了四县百姓,还有谁?可如今,晋枢机分明在他们流淌着不安的沉默里感受到了恐惧。

他们在怕他——怕他的人有很多,他用弯刀挑破少女的蝴蝶骨的时候,他用火炭烫伤直臣的耳蜗的时候,甚至,他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坐在商承弼的龙座上望着阶下微笑的时候——可那些怕里,比怕更多的是不屑。

如今,却是绝无贰志的厮伏。

义军呢,他们是真的怕,他们怕的不是死,而是绝对的力量——能操纵风云的男人,运筹帷幄,四十人,就埋葬了数万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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