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14)

大厅中倒也打扫得干净,只是未免干净得过份,从墙上的旧痕来看,似乎这厅中原有的字画家具,都已经全部不见了,只留下几张笨拙的木椅和一张木桌子光秃秃地摆在那里,再无他物。

柳泰又直着嗓门叫了半天,才见着一个老仆巍颤颤地过来,倒了三杯清茶。

飞龙不由地皱眉道:“你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刚才那女人是谁?”

柳泰瘫在椅子上,自己先大口地将一杯茶喝得精光,这才叹了一口气道:“世态炎凉啊!想当年我初到京城投亲,这上来想与我攀交情的人,前面巷子里日夜排队都挨不上。到如今这世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冷,哪还有人管你冷暖,管你死活?能当的能卖的都弄光了,所有的姬妾侍从,我养不起,也都跑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老仆,那个女人是自己跑过来的,发神经硬要说和我共患难,天天吵着要我给她一个名份。笑死人,她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去。”

凤舞和飞龙不禁面面相觑,凤舞长叹一声,心中暗想,凡是看见过宸帝的人,看到柳泰都会承认血缘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见了柳泰如今这个样子,莫说是宸帝不愿意认他,便是换了自己,对着一个如此相象自己的人,如同照镜子一般,照见的只有衰老、堕落、猥琐,照见一个活在底层慢慢腐烂下去的人。承认这个人是自己的血脉,是否也是要表示承认这种衰老、堕落、猥琐和腐烂也是自己遗传中的一部份,承认自己的身上,也是否潜伏着这种令人憎恨的品格?

凤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宸帝,宸帝是世人心目中的神。

莫说宸帝本来就是个极为无情的人,单就柳泰自己本身来说,他这一生,都休想得到任何人的承认。

柳泰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瓶酒出来,笑道:“这里还有一瓶酒,我们先喝着吧?”

凤舞心中厌恶,不露声色地道:“我不喝酒的,你先喝吧!”

柳泰也不客气,仰头咕噜噜地大口喝了一会儿,望着院外的枯草,长叹了一口气:“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亲人,也从来没有过朋友。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的母亲柳夫人,她认识宸帝的时候,他才十二岁……”

凤舞与飞龙听到此处,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目光。飞龙方欲开口,凤舞忙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

就让柳泰在这酒精的催动下,把该说不该说的一切,都说出来吧!

柳泰在这帝都中,已经存在很多年了,若不是一年一年的失望到了绝望,若不是今天南天门乔若卉的羞辱,若不是对于飞龙身份的震惊,他今日也未必会借着这一瓶酒,说出藏在他心中一辈子的话。

他以为宸帝一辈子都不会认他的儿子,而今,他却看到了一个例外。原来,他的父亲不是不认儿女,只是不想认他而已,那一种绝望,将他没顶。

他仰头再倒了几口酒,这才又开始说了:“那一年,父亲十二岁,母亲十五岁。父亲是个野孩子,而母亲是一个浣衣女,他在街上被人打,打得遍体鳞伤,母亲偷偷地把他救回来,为他治伤。乱世里两个孤儿就这样相互扶持着一起长大。过了一年,母亲十六岁了,也是女孩子该嫁人的年龄了,她谁都不嫁,只想嫁给那个永远昂着头,被人打得半死也不低头的男孩子。于是他们在郊外,拜了天地。柴房是他们的新房,他为她编了一个花环,算做新娘子的全部打扮……”

听到这里,他又停下了,飞龙忍不住问了一声:“后来呢?”

柳泰的眼睛,毫无焦点地看着前方,茫然地道:“后来?后来呢?哦,后来,他要走,这个镇子太小,而他雄心万丈。他说,等他出人头地,他会回来接她。于是,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他出来闯荡江湖,那是男人的事业,男人的追求。于是,她独自在两人住过的小木屋里,等啊等,一直一直地等下去……”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夜色中飞龙似乎看到了远方,那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小木屋里,一天天这样,永远地等候,等候那个去了远方的人,是否有一天会想到回来?

她不禁问了一声:“她有没有等到他回来?”

柳泰轻叹一声:“后来,他终于回来了……”

飞龙不禁松了一口气,待要开口,却听得柳泰冷笑一声:“可是,她却已经等不到了。”

飞龙骇然问:“为什么?”

柳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缓缓流下:“她死了,死于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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