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九琊(100)

陈微尘拿一本佛经胡思乱想着,又将视线移到两边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壁画上——猛虎噬人,乃凡间恶兽,然而摩诃萨青见母虎饥瘦,小虎羸弱,舍身饲之,可见佛祖本心乃普渡一切众生,人与虎并无差别,己身性命亦可随意放下,无分别心,无我相人相众生相。

经上又说什么“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慈悲到了极点,低眉俯瞰众生,眼中逐渐无物类,无生死,又与天道无情有何分别?

他觉得有趣,圈出这一笔来,又琢磨了一下那“大道归一”的说法,不知不觉已到夜间。

他此时的住处简单得很,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案,案上摆几本经,点着寡淡的白烛,很有些青灯黄卷伴古佛的意味。

看在叶九琊眼里,亦是觉得一阵夜风吹来,他便会与风同去一般飘忽不定。

只在抬头看自己的时候,眉眼生动起来,笑意笼上眉梢,恍惚间又变了温雅多情的红尘公子。

“阵法怎么样了?”他问。

叶九琊便答他仍有些地方进展不得。

他便拿手里经书指给他看,说了些颇有见地的玄妙佛法,气氛也融洽,离别两个月后,两人关系倒是平和了许多。

后来又说到心魔上,再问为何要与那人划清界限,却是怎么都不肯说了。

陈微尘只捧了叶九琊的脸,道:“你对我忽然这样好,又有几分为了我,几分为了他……嗯?”

他问了,却不要叶九琊回答,继续道:“他高高在上不理世情,我一身脱不去的红尘气,他心里有道不畏不惧,我却胸无大志只想快活,你说,这界限还不够清楚么?”

他像是醉了酒,醉在眼前人普天之下的诗词唱曲都写不出的容色里,声音与眼神里都带着微微的迷离的放纵。

说罢,呼吸急促了些,眼里有一份痛苦的神色,说着:“我喜欢你,我嫉恨他,我不想做他,你却想他,可我又能怎么办?”

他认命般闭上眼,低下头,起初只是与叶九琊额头相贴,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疯狂蔓延的焦渴,触了触那色泽浅淡的薄唇。

——微微有些凉,柔软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这般逾矩——他自认为从前是发乎情、止乎礼、干干净净的。

同床共枕算不得什么大事,平日里抱着,或是倚着,也多是出于依恋——和温回打打闹闹的时候也没少搂搂抱抱过,做公子时在花街柳巷里,听千娇百媚的姑娘讲些街坊趣事时也曾卧过柔软馨香的美人膝,和刑秋那没事就要倚个东西的毛病如出一辙。

只是,现下却不是。

从做心魔时拼命想要看他一眼的憧憬,到沧浪崖下那几乎丢了魂魄的一望,到想跟着他,再到想离他近些,终于一点一滴化成灼热滚烫的爱欲,只抱着已然不足,非要逾矩,非要失礼,将那鸩毒喝一大口下去,才解得了心底急欲抓住些什么的焦躁。

他想起自己短短的十九年光阴来,在凡间的时候,他没有做什么,他只是暗暗欢喜。

东邻的小娘披红衣嫁了隔壁的书生,侍女又与小厮置了气,都城里的公子托人给自家的二姐送来一支点翠的流苏钗。

他觉得凡间真好。

偶尔抬头看天边月亮,想起雪山上的那个人来,睡也睡不着。

他不觉得相思苦,他不过是在那些无眠的晚上,爱了一夜凡间的情愫。

明明,与仙这个字相反的,不是魔。

是凡啊。

仙家的皓月疏离冷淡,凡尘的烟火鲜妍滚烫。

仅触一下,也还不够,又轻轻啄几下,伸出一点舌尖来舔吻。

叶九琊身体僵了僵,手已放在他肩上,要推开,感受到那温热的触觉后,却顿了一下。

他想起这两月中的某个深夜里,并未观冥修炼,而是睡眠的时候,半夜忽然清醒,仿佛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抱着自己的手臂,呼吸浅浅拂在肩头上,转头看过去,却是空空荡荡的。

忽然便冷了起来,像是有些东西缺失掉了,伸手也抓不住的……而现在就在手下的。

那温热的触觉忽然迷惑了他,找到什么缺失已久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般,竟不愿去推了。

这迷惑占据了他的神智,使他本欲推开的手转而成了拥住,闭上眼,轻启开唇与齿,浸进这短暂的温存里。

分开后,陈微尘的神色是悲伤的,带些无助,问:“我是谁?”

叶九琊说,陈微尘。

陈微尘便笑了一下,又说:“你也想与他这样么?”

叶九琊轻轻摇了摇头。

陈微尘便又笑,笑得有些痴了,带些稚气,却说:“叶君,我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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