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桑记(49)

他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说:“啊,少主你已经回来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还是这样,每句话的前面都有一个“啊”,听起来迟钝又犹豫。

“啊,”我回答,“我回来了。”

他把目光移向天空,声音平静而愉快:“啊,我的小明,也快回来了。”

我怔愣,突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看似与世无争,其实什么都很明白,他预见的世事,远要比我透彻的多。共工一定想起了一些东西,比如他在等的,他等了那么久的,已经断线了的风筝。

我跟他告别,说要去找黄帝老爹,他手里把玩着一团丝线,眼里望着天,没有理会我。

悲伤不过如此,想起来,见不到。

爱憎灭,恨别离。

来到内廷,我把事情跟老爹说了一遍,老爹沉吟片刻,立刻唤来手下去通知鳞渊、和芒、晖卢,让大家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准备,之后,他看向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心里发怵。

然后他低沉的声音响起,问我:“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向来觉得这个老爹跟自己很生疏,他对于我来说,一直是神祗一样的存在,我仰望他的背影,聆听他的教诲,遵从他的命令,不可玩笑,不可亲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两年后再见到他,忽然能感觉得到他的沧桑。

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帝王,他迟疑着问他的儿子,你过得怎么样。

我看着他睿智的眼睛回答:“爹,我过得很好。”他笑了,眼角处细细的皱纹像一个叹息的弧度。

“这两年你做得很出色,羡天那里……据说很美丽。”

“绝对比您想象得更美。”我说,“有时间的话,去看看吧。”我的鸟之国。

老爹点头:“穹桑的人现在都知道你把羡天从绝地变成了乐园,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长老们对你也是颇多赞许……”

“所以?”

“所以,我们希望你成为穹桑君主的继承人。”

我挑眉:“爹,我想我必须让您知道,我的形象在很多人心中,尤其是同辈人心中,是不太光辉的,人们对我的非议,大概比褒奖还要多吧。”

说我以色事人,说我是后卿的禁脔,说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我目中无人眼高于顶……这样一个人,怎么做一国之主?

老爹直直看进我的眼睛,不动声色。这些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从没有提起过。既然他不提,就由我来提。

“爹,我跟后卿的关系,是情人。”

老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既然知道,您还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以色事人,不择手段。”

“那是你的私事,与穹桑无关,拿这些事非议的人,针对的也不是穹桑。你让我们看重的是治理国家的能力,其他的,我们不在乎,那是你自己应该处理好的事情。”

我张口结舌……这真是个开放文明的时代。

他在等我回答。

我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挑这个梁子,但是我又往深里想,老爹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应该是担心接下来的神魔之战会有什么不测,如果他顶不下去了,就必须有一个主持大局的人,他选的这个人,就是我。

既然这样……“爹,不如这样吧,如果战争中真的出了意外,我就遵从您的旨意暂代穹桑的首领,但如果一切安然度过,那么您还做您的穹桑君王,我还回我的羡天,继承人的事情就先搁置,如何?”

这下轮到他沉默,最后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我难得看见他放松的样子,只听他慢慢地说:“少昊,我的孩子,你是天生的领袖,你终有一天会成为穹桑的君王,这不是预言,是你的命数。可是……你太聪明,你的心太过清明,看得太多懂得太多,有时反而会误了你。”他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叹息声在敲击声里淡去,“……无心罪孽,业障难偿。”

无心罪孽,业障难偿。我一向觉得这句批命像是江湖上混饭吃的算命瞎子吓唬人用的,意思就跟“小兄弟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大劫”差不多,但是这样的话总是被人提起,而且是这么当回事地提起,我心里也有点发毛,这不就是说我是个祸头子,早死早好?

我不信命,到了这里,我要是信命,早就给逼疯了。

就算我真的是个祸头子,能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只要能守住我自己窝边的草,怎么样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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