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子宁肯自己从清逸无尘的云端,跌落到鸡毛蒜皮红尘最低去,也不需要别人帮忙哪怕一分一毫。
有的时候玄冥看他,就有一种错觉,破云子一身雪色并不是道法修炼至返璞归真的标志,而是那么长的人生,于他只有一条路,一个人,慢慢的行走,终于被寂寞染成雪白。
而破云子这种近于孤僻的固执到达顶峰是在徐浅三周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天,徐浅忽然发了无名高热。
有点经验的父母都知道,小孩四五岁之前无名高热是很正常的,只要没有引起别的症状,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它退下去。
但是,炅门里是全是道士,谁都不知道怎么应付,结果,无名高热发到傍晚,纯正道门真气也降不下来的时候,破云子慌了。
小孩子脉象正常,就是发烧,小小身体滚烫滚烫,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半闭半睁,有气无力的低低的哭,破云子听不清,手足无措,一遍一遍给他擦身体,唤他名字。
玄冥靠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一切。
其实破云子只要转过头来,对他说一句,君上,能请你帮我看看阿浅吗?这件事就可以解决了。
但是破云子不,他宁肯自己焦虑得舌头起泡,也不向他求助——固执得近乎愚蠢。
玄冥心里是这样评价,但是也没有任何主动伸手的意思。
他的目标是破云子,徐浅死活跟他没一点关系。
半夜时分,外面下了雪,开始还绵绵密密的小,到了后来,就大片大片的扑下来,打在窗棂上,能听到闷闷的响。
小孩儿的烧没有丝毫退下去的迹象。
在天快亮的时候,雪已经下了深深一层,没了膝盖,小孩儿的烧还是没退下去,破云子站起来,翻出最厚的被子,把徐浅密密实实裹上,运起真气,背起孩子准备下山——
他要去山下找医生,不能再这么烧下去。
蓬莱山上所笼罩的结界,让所有炅门弟子都没法使用任何道术仙法,破云子自然也是一样,他只能依靠一身真气,披逆大雪而去。
在大自然的面前,没有仙法道术,人又算得了什么?道士单薄一道身影,冲出门去,在风雪里倏忽就不见了,风一吹,雪落下,连脚印都留不下。
运起所有内力,护住了背上的小孩儿,夹着冰的雪粒子兜头兜脸的砸过来,隔着一层毡帽长巾,都像被石头砸上一般疼。
偏偏背上的小孩抽抽搭搭的哭起来,模模糊糊的问他,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生死,破云子却心里一抽,刚张嘴要安慰,冷风倒灌进来,仿佛吞了一口冰刀子,小孩子包得严严实实,根本听不清,于是抽搭得越发厉害。
油毡的靴子早就透了,开始是冷,然后是木,现在是每走一步都觉得烫,破云子却只能把背上的孩子负紧,在风雪里逆行而去。
天是黑的,然后四周都是白的,前路近的地方是白的,远远看了,又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来路也是一样,足迹是刚踏出去就被掩了,天地茫茫,来路去路,都是一片茫然。
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在风雪里低低的说。
“是啊,你只会让你们两个一起死。”玄冥讥诮的声音穿透风雪,在他耳畔炸响,破云子猛的站住,被毡帽所限的视线范围里,慢慢的,有一双手探了出来。
十指秀丽,白皙如新剥春葱,从漆黑的滚边裘皮下伸展出来,于这样连星月都看不见的风雪夜里,美丽得几乎惊心动魄。
那双手越过他的肩膀,在他胸前交拢。
四周的风雪陡然静,也不再寒冷,破云子听到玄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若求我,我便可立刻使你和他安然无恙。”
破云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头,看了看拢在自己身前,修长白皙的十根指头,慢慢的,极轻的摇了摇头。
轻轻拨开,然后继续前行。
刚走出没几步,他肩上陡然一重,被玄冥按在当场,天魔陡然变得阴沉的声音冷冷响起:“……为什么,到这种地步,你还要如此坚持?”
“……”破云子终于转头看他,道士在粗糙而结满冰碴的长巾里微笑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柔和的,“……因为我还不起。”
他除了一颗心,已经什么都不剩,再欠下来,他拿什么去还?
玄冥一怔,道士紧了紧面上长巾,继续向前走去。
背了一个孩子在背上,这么大的风雪里,那个总是笔直如竹的道士佝偻了脊背,向前一步一步走去,却还是把背上的孩子护得牢实,绝不让他吹到一点风。
——他曾在他面前倚剑而立,神色冷漠,眼神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