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9)

罗中国没想到球球会将一头黑发像缎子那样铺开。还是那身对襟布衣,蓝底白碎花的布料,有点土,但是穿在球球身上,就洋气起来。烛光不像电灯那么明亮,朦胧的色调适宜于想入非非。每个人的眼神都暧昧不清。大家嗑瓜子,吃水果,乱七八糟地说话。一会是学生时代的生活,一会又嘲弄某个人脚又臭,再过一阵,有人就说到枫林里的两个光屁股,然后自得其乐,笑声七零八落。

球球微微附和,眼光随意地掠过每一个人。她发现,罗婷毛衣的花式,和林海洋的一模一样。那种花样很复杂,针法当然也不简单,打错一针,整个花形都会变样,织的人,还得花不一样的心思。

球球就看到林海洋的眼神,在烛光的摇曳中,抛向罗婷。罗婷悄悄地接住了,就低下头去,仿佛在把林海洋的眼神装进口袋。

大家闹哄哄的,球球就想起小时候的猪圈。她和花母猪,小猪崽们在那个儿童乐园里的快乐时光。花母猪死了。花母猪数不清的孩子们,不知还有多少活着。花母猪的奶水,稻草的甘甜与清香,猪的粪便的奇特味道,忽然让她情不自禁地渴念。

球球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渴望嗅到这些,嗅到这些已经融进她生命的重要气味。但是,她嗅到的只是烟、瓜子、水果、鱼腥,以及不知来自哪张嘴的口臭。失望,像攥紧的手,慢慢的松开,露出空空的掌心,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掌纹。而难过,又使这只手重新攥紧了。

毛燕紧挨着球球,手圈着球球的一条手臂,说话时也不松开,好象球球是她身体的一部份。笑起来,两个人的头就会碰到一块。只有一个人不太说话,那就是罗中国的同学厉红旗。厉红旗学完酿酒的技术,刚分到酒厂。他坐罗中国旁边,高出罗中国大半个脑袋。

厉红旗的眼睛掠过罗中国刺猬一样的平头,看见球球的侧脸。一直是侧脸。

后来男的开始喝酒。酒是厉红旗带的。但厉红旗自己不怎么喝。再过一阵,厉红旗说厂里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他的影子从球球身边晃过,球球感觉一股凉风扑面。然后听见船沿上咚咚的脚步声,船在震颤,并且轻微的晃动。厉红旗跳上岸的时候,船似乎还上浮许多。

厉红旗一走,船舱立即空了很多。

曹卫兵松了口气。因为厉红旗一直把他挡住了。挡住他看球球,也挡住了球球。

曹卫兵的眼神,像钓那些浮游的鱼那样,不断地把诱饵抛出去,收回来,再抛出去,再收回来。令他懊恼的是,球球这条鱼,只顾游弋,始终没有咬钩。她的眼光到罗中国那里就打住了,根本不朝曹卫兵那边看。尽管曹卫兵离罗中国不过一个屁股的距离。

曹卫兵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坐到船舱对面,和程小蝶,罗婷,林海洋等人并成一排。

婷婷,我先走了,明天早起呢。曹卫兵正暗自庆幸选了一个最佳位置,球球却要告别。球球站起来时,挡住身后的蜡烛,前排的虹烛把她的身影印在船板上,球球的背后像燃烧了一般,染上一层金色。

好吧。你是不可以睡懒觉的。罗婷拉着球球的手。

我也要早起呢。当学徒不勤奋,师傅打屁股。毛燕笑嘻嘻地。

还没唱歌就走,我的吉他会很遗憾。球球才看见罗中国带了吉他来。

下次再听,真的太夜了。球球有些歉疚。

乌篷船睡了。

小镇睡了。

月亮睡了。

河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两个影子,沿着麻石阶梯拾级而上。月光洒在脚下,如降了一层薄雪。断桥上的四个石狮子,像冰雕。桥下那个巨大的月亮,一半阴暗,一半洁白。

才走几步,吉他的弹奏声就追了上来。球球扭过头,有影子贴在机帆船昏黄的窗口上。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罗中国唱得月色更冷,忽而凝固,忽而飘散,并且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往球球心底里流去,她不由攥紧了毛燕的手。

罗中国失恋了。毛燕说。

是吗?球球站住不动。月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

是啊,那个小学老师,怎么可能嫁给他呢?会弹吉他,又不能当饭吃。

那她当时怎么会喜欢罗中国呢?

因为喜欢啊。罗中国的吉他实在弹得好。

为什么就不喜欢了呢?

罗中国要和她结婚,她拒绝了。

哦。失恋。球球有点冷。失恋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怀念花母猪,怀念猪圈的气味那样。球球想。她没有恋过,更谈不上失恋,自然是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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