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252)

但顾茫的思绪其实此刻也乱的很,他拾回的记忆虽已足够让他清醒,却也令他无比的不安与迷惑。

--他在镜子里,被逆转躯体回想起了叛变前的事情,出了镜子,这些记忆没有消失,反而接上了以俘虏身份回城后的那些过往。

如今对他而言,就好像他前脚才刚刚背着陆展星的脑袋离开了重华,后脚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母国的囚车里,成了被遣送回国的叛徒。

中间的一切,他叛国八年间发生的一切,他几乎都没印象了。

这种关键讯息的缺失让顾茫觉得此刻的许多事情都很蹊跷,无法解释,因此他也倍感困顿,而这种困顿使得他变得愈发谨慎。

“……”顾茫斟酌了良久,才对墨熄说,“多谢羲和君解围了。”

听到他的声音,墨熄的黑眼珠这时才动了一下,他目光失焦地落在顾茫身上。半晌,道出一个字来:“你……”

喉咙是苦的,吐出的字也是苦的,“……都想起来了?”

顾茫沉默一会儿道:“不是全部。但……差不多吧。”

“……”

“至少现在,脑子还算清醒,是个正常人了。”

“那……发生在镜子里的事……你都还……”

“嗯。”顾茫道,“都还记得。”

墨熄便不吭声了,他合拢睫毛,喉结滚动,他似乎想将自己的神情维持得很清淡,很平静,但他的嘴唇都是在微微颤抖的。

他闭了闭眼睛,嗓音发涩:“那很好。”

他的心乱做一团,身体也消耗到极致,此刻的墨熄,几乎与当年洞庭一役的倒在血泊里的他一样虚弱,一样身心俱疲。

他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顾茫,因此沙哑地喃喃着重复:“那很好……”

顿了一会儿,又问:“……要走吗?”

“嗯?”

“你不会愿意继续在重华当个阶下囚。之前你不走,是因为你想不起来,现在你都想起来了。”墨熄道,“是不是就打算走了?”

顾茫默然片刻,忽然抬起手,微扯开衣领,露出勒在他苍白脖颈上的黑环。

“……”

“锁奴环。你给我打下的。”

顾茫看着他:“我现在是你的奴隶,你不放我,我就永远走不掉。”

墨熄像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刺中了,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这不仅是因为他刚刚在幻境中知道了许多过去不曾知道的秘密,此时对顾茫的感情本就很复杂,更是因为顾茫此时的表情——

他见过顾茫的许多神情状态。

灿烂的、宽容的,纯澈的、迷茫的,悲伤的、涣散的。

他想无论这时顾茫或哭或笑,或怒或恼,他都能好受些,至少都能让他感觉到顾茫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捉得住追得上,看得见摸得着。

唯独怕极了顾茫的无情。

顾茫只在叛国后见他的那几次,流露出过如此淡漠无情的脸庞。这种情绪一下子就将墨熄卷入了最黑暗的那段往事里——站在甲板上的顾茫提着刺刀,沾着血的一字巾猎猎飞扬,跟他说一切都不能回头。

墨熄想说话,可胸口的旧疤却刀钻般地疼。

又或许并不是他的伤疤疼了,而是伤疤下面那个器官在痉挛,一点一点地裂成碎片。

他眼前一阵阵发花,模糊间,他好像看到顾茫的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悲伤。

他很渴望看清那丝悲伤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过于执念而生的错觉。于是他往前……

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一下子栽向前去。

肺部剧烈的绞痛让他猛地呛出一口血,这让猝不及防的顾茫本能地伸手抱住了他,像年少时他还管他叫顾茫师兄的那阵子一样。

江夜雪在旁边焦急道:“他不行了,你将他放下来,我有蕴灵散。快给他服下。”

墨熄并不在意,他觉得身体很轻,魂魄像是随时要挣开躯体而去。而他竟在这濒死的感觉中感到松快。

或许那一年洞庭楼船上,他就该走了。如果那时候走了,就不必再生生煎熬那么多年。

他不是钢筋铁骨铸成的人,在夹缝中活了那么久,他已经快被逼疯了。

无论伤害重华,还是伤害顾茫,他都是会痛的,他刺伤顾茫的每一言每一语,他也是会痛的。他每一次告诉自己要恨顾茫,不再有私,他每一回提醒自己顾茫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又遭受了些什么他每次剥离过去都如皮肉分离血肉模糊他都是会痛的啊!!!

可他还得活着。

没有他,北境军注定离散崩析。

他得用他那已经减损了十年天寿的躯体,去承载一个故人留下的旧影。

没有他,顾茫还是要回到落梅别苑。

他得用他那再也不可能团圆和满的府邸,去收容一个英雄留下的残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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