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8)

牵牛病倒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腕,知道只有一种药能够救他。巫罗给我讲过,月亮上有桂树,那树皮可是好东西。牵牛拽住了我的布裙:“娘子,你不要穿那件羽衣。”

我犹豫了。那张沉重朴实有如泥土的脸,发热发的通红,因为急切而挂满汗滴。

快要收麦子了,牵牛却起不了床。我不能不考虑:“你放心,我不回西海。只是到月亮上去。一个晚上就回来。——你看好孩子们。”

这种凉风拂过身边的感觉,久违了。

广寒宫不远,却也是个荒寂出奇的地方,唯有一棵大桂树,莫名其妙的长得枝繁叶茂。我一边剥着树皮,一边想,这个世上,为什么孤独的所在远远多过欢乐的地方?

“是啊,为什么啊……”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

我浑身一碜,这广寒宫历来是没有人居住的。别说没人,鬼啊妖啊神啊仙啊都没有。

可是,那里真的有一个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

“我偷了羿的不死药,然后躲到这里来。”嫦娥裹了裹皮裘。广寒宫很冷,桂树上结满了冰花。“天孙,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

“呵,我忘了,你已经跳楼死了。魂是不会感到冷的。”

我知道自己没有死。只是自从去过那个三界中最寒冷的地方后,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了。我不该和嫦娥计较,我问她:“那么羿到哪里去了?”

嫦娥哈哈一笑,围着桂树打了个圈儿,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天孙,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居然就这样从西海最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嫦娥半闭着眼睛,似乎冥想我跳楼的样子。“我只是想不通,我们大家都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去死,其实嫁给冰夷有什么不好。他虽然冷了点儿,也没那么可怕——居然值得你跳楼?”

我微微一笑,只是追问她:“羿到哪里去了?”

嫦娥把眼睛转向凡尘的方向:“死了。”

我说:“没有了不死药,他当然会死。只是……”

“不是那样的!”嫦娥急促的打断了我,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笑容,“他打算在他和宓妃的婚礼上服下这灵药,结果被我偷走了。哈,我知道他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一定会闹得个天翻地覆。果然……结果他的徒弟寒浞,趁乱杀死了他。”

“死了?”我有点意外。

“死了。”嫦娥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风吹过桂树,冰柱们发出丁零零的声音。

“宓妃终于没有嫁给羿,自己去从极渊了。剩下我一个,在这里守着。”

那一刻我忽然羡慕起这个女人。她终于留住了她要的,即使代价是一生的寒冷。然而嫦娥的神情,分明又是不要人羡慕的。

宓妃……去从极渊了。“那么,冰夷总算是等到了他的妻子。”我干巴巴的说,“幸亏我当初没有嫁给他。”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混乱的故事,如今一切都已经收梢,我早就该抖抖身子退了。天色蒙蒙的亮了,我想牵牛快起床了,该回去给他做早饭。

“可是我觉得,大家还是对不起冰夷。”嫦娥忽然说,“因为他和宓妃终究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我漠然道。

嫦娥摇摇头:“不知道。据说宓妃回来以后,跟王母讲,说从极渊的冰壁上,长年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但那个人不是她。”

我的心居然又跳了起来,却立刻抑止住了自己的好奇。不是她,又与我何干?我匆匆往广寒宫外面走去。

牵牛不见了,孩子们也不见了。

我的心随之也就一空。

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没有。我奔到后山的田里,麦子倒伏在地面上,像是刚刚下过一阵冰雹。阳光白得刺眼,我睁不开眼睛,只是大声叫着:“牵牛——牵牛——”

巫罗说过,天孙,你最好不要去穿那件羽衣。巫罗,你在哪里?

风灌满了我的衣袖,如此猛烈的。我知道这不是人间的风,它带着西海的糜烂的甜香,令人昏昏欲睡。这种风一度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却令我厌恶无比。

我知道,末日终于来临。

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云华夫人那张艳丽而宽阔的面庞在我眼前晃动。

“天孙,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竟然私逃下界,还跟凡人通婚!”

我扭过脸不理她。

云华夫人直起腰来,往远处看看,像是在请示。在我的想象之中,那一对银色的虎牙闪了闪。于是夫人说:“罚你到从极渊的冰天雪地里囚禁,永世不得离开!——不要忘了,你本来就是王母赐婚给河神冰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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