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7)

扶苏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冷笑道:“是武襄本人让青兕受了重伤。扣留他的灵魂是为了让青兕康复得更快,血咒得以解除——”

湘夫人焦急的打断了他:“你们不能这样。”

“什么不能!”扶苏道,“我记得武襄他,还没有为九嶷付出过代价。青兕也是为九嶷报仇。”

“这是胡说!”湘夫人厉声叫道,本来美丽绝伦的脸,因为苍白而现出诡异来。“这是胡说。是你们复仇的借口。难道不是么?扶苏,你们不能这样!”

扶苏也终于激动起来:“就算真的如此又怎样?难道我们不该杀了他,不该为重华,为死去的多少九嶷族人复仇么?湘灵,你竟然在袒护他。你竟然袒护他!”

湘夫人瞧着他,眼神渐渐变淡。

扶苏的眼神,却透着蓝莹莹的光芒。他嘶声道:“这一回我绝不再听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决不放过武襄!”

湘夫人淡淡一笑,道:“你以为,没有你的帮助,我就不能把夔王救会来么?”

扶苏霍然立起,看见湘夫人站在青铜镜巨大的镜光之中,掩映着逼人的眼神。“湘灵,你怎么可以——”

湘夫人转过身,看着镜子中央,自己白色的影子,冷然不语。

扶苏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花白。接着,他从怒气中清醒了过来。原来他忘了,湘夫人是夔人,真正血统的夔人。

“你是这样决定的?”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无力的问道。

湘夫人低着头,慢慢的用手指摩挲自己的戒指。那枚戒指是用纯金打制的,雕刻着代表夔国直系王族高贵血统的文饰。最后,她坚定的点了点头。

扶苏把斗篷罩在身上,退了出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湘夫人听见他的脚步渐渐的远了,才转向窗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被抛弃的,可怜的夔人。”她看着戒指,轻声叹息道。

扶苏和湘夫人都没有觉察到,他们在丹枫殿里的会面,被一个人完完全全的看在了眼里。

那个人就是躲在晴岚阁的竹帘后面的公子清任。

公子清任始终猜不透湘夫人和大祭司的关系。自从几年前,他长大成人搬出苍梧苑以来,就渐渐的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闲来无事,就独自躲入晴岚阁的竹帘后面,窥视丹枫殿下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他早已发现,大祭司扶苏对于湘夫人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重要意义,但两人又不是暧昧的关系。其实不管是不是暧昧的,只要他向朝中众人揭发两人有所勾结,就足以扳倒他的死敌湘夫人,而不必像现在这样煞费苦心的布置政变。

但是清任毕竟不肯这样做,他甚至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他的发现。

清任默默地凝望着,丹枫殿下,缟衣翩翩,那熟悉却遥远的容颜。于是他就想起最近时时做的一个梦,也是不肯向任何人说起的,包括自幼情同手足的扬歌和高唐。白天,他是阳光一样的矫健少年,弯弓射雁,风流倜傥。一到夜里,他却开始坐起梦来,梦见一个美丽的荷衣蕙带的女子,在遥远的九嶷的山林绿野间游荡,轻柔飘洒得像自由的灵魂一样。他正在心驰神荡之间,那女子却蓦然回过头来。于是他从梦中一惊而醒,女子的那张脸,竟和夔后湘夫人完全相同!就这样夜复一夜的不能成寐,他几乎再也忍受不了,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却决定把得力助手扬歌,派到九嶷山去调查。隐隐的听人听说,湘夫人的童年时代,是在那里度过的……

扬歌很聪明,会不会猜出他的心事?但是扬歌自从去了云梦,竟然杳无音信!云梦,九嶷,真是那种十分神秘的地方罢?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命运,并不是别人可以安排得了。他有些伤感的想到,他的朋友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扶苏终于回到了神殿后面的小屋里,默默的除下了自己的面具,禁不住又向镜中瞥了一眼。晦黯无光的蓝色月亮,这——就是他的一生了?

绯衣少年扬歌,还在灯下兴致勃勃的翻阅卷册。铜盆里飘浮着他从云梦的江离山上采回的白芷花。扶苏看着他的身影,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扬歌,今天晚上,你就离开这里。”

扬歌盯着扶苏,目光炯炯。

扶苏淡然道:“王后和我谈过了,她……她不会罢手的。还是赶快回到九嶷去,告诉季荪。你们也好有个准备。”

“师父你呢?”扬歌问。

扶苏微笑。扬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却又无从劝起。

神殿后院,旧马棚里最深处,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靠在柱子上,迟缓的添着马槽里的露水。扶苏抚了抚老马黯淡无光的毛皮,轻声道:“回风,回风,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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