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涿鹿(出书版)(105)

沉重的金鼓声自街头传来,渺渺的云气弥散开来,渐渐地把小街的一半吞没了,云中似乎有龙的须爪浮现,王师精英的铁戟如林,寒光慑人。

早起的人们跪倒在屋檐下垂头礼拜,那是王的仪仗。黄帝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早起,而后去涿鹿原上远望。

云雾渐渐地漂移过来,笼罩了阿萝,她偷偷抬起眼睛,看见六龙长车上云袍缥缈的黄帝和风后。流苏在窗口微微地飘拂,隔开了她和王的世界。

王的目光静静地扫过街边的人,像是在出神。

“我有点想大鸿。”黄帝忽然说。玄天神庙被烧了以后,他的精神似乎一天不如一天,萧索得让人认不出来。他拉着身上锦绣的云纹长袍,很怕风的模样。

风后侍立在车前,并没有回答。

“风后,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后面有个人在追我,他没有头,以双乳作眼,肚脐作口,我觉得我认识他,可是我偏偏想不起来那是谁。我跑啊跑啊,可是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真可怕啊!对于解梦你有研究么,风后?”

“这个不用研究,”风后扶着车轼,漫不经心地望着很远的地方,“王你老了。”

我想蚩尤的故事到这里应该已经结束了。

那些都是谎言,关于他高贵的血脉、关于他神奇的能力、关于他帝王的命运。那个姜姓的少年,被封闭在那座城市里的时候,用这些华丽的谎言来安慰自己的心,他相信自己还有一次奋起的机会,当那个时间到来,他的神窍会被开启,无与伦比的力量会被引发,他就能摆脱一切的悲伤和压抑了。

他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那时候他会长大,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拥着他心爱的女人。

但他没有等到,那个时刻根本不存在。蚩尤只是一个太喜欢幻想的男孩。

历史上千千万万的蚩尤已经被埋葬在黄土下,他们未能如年少时的梦想那样改变世界和自己的人生,也没有在青简上留下名字。

假设你是蚩尤,现在你心爱的女孩死了,你为你的错误而追悔,可是事情已经如此了,时间也无法逆流。你能做的不过是发狠地喊出“我杀了你们”这句话,用对黄帝的仇恨来掩盖对自己懦弱的痛恨,拾起刀大吼着往高台上冲。黄帝的手下举着沉重的钺扑向了你,你被千千万万的云师武士围住,哦不,不需要千千万万,只需要几百个人。

你冲不上去,你只是个普通人,不能一骑当千。

你被砍中了一刀,后背火辣辣的痛,浓腥的鲜血涌了出来,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你的反应变慢了,于是你被一名云师武士用刀柄打中了脸,牙齿和着一口鲜血喷了出去。你被他们踩在脚下了,被践踏,你还要挥刀,但是有人踩着你的手腕,一刀砍下,你的右手永远地脱离了身体。你的五脏六腑在破裂流血,胸骨分崩离析。

此时你距离你心爱的女人和你的仇人都那么遥远,你就要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杀死。

神山上的英雄们不会来劫法场救你,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存在,那个戴着雉羽冠的林冲,那个骑着玉麒麟的卢俊义,还有大哥中的大哥晁盖,都不过是些和蚩尤一样好幻想的人编出来的,用来安慰自己的心。

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

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

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齐发作。只见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有诗为证: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

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雁书不遂英雄志,失脚翻成狴犴囚。

搔动梁山诸义士,一齐云拥闹江州。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土兵便杀!

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土兵狱卒!

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抡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

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

如此却不是好?若是共工在酒肆里说到这一处,岂不该有人鼓噪叫好?

但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

你的身边满是鼓噪叫好的人,他们为涿鹿城的四害将被除去而欢呼,他们因为你流血而享受,惊心动魄又格外销魂,就像多年前你在吊起的牢笼下,看着大夸父被斩杀,喜庆的红绸飞舞,千万人期盼着,仿佛等待节日的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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