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少年游(出书版)(29)

我们选择了一家最安静的餐馆,坐下之后,优雅地垫上餐巾,看着窗外的落日,对侍者说:“我想要一份石蟹”。

这就是一切了。西岬是这样的一座小城,我在那里只待了二十四个小时,但我想我今生不会忘记它。二十五岁那年,我开车穿越十五个纬度,穿越大雪和寒风,穿越无尽的棕榈树和七英里的长桥,看见一片蓝色的大海呈现在我车前,路边餐馆的门开合,海明威在那里写作他的《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海中石蟹和金红虾遨游,海滩上沙鸥起落,落日照在我身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我终于到达了西岬,和我心里期待的地方一模一样。这一刻前世今生光影交汇,我站在世界的尽头,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西岬对我而言的意义和那段长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一年我到了西岬,如同旅人回到故乡。

故园

应朋友的约稿要讲讲北大,其实越是自己呆得久的地方越是无从讲起,那些呆得太久的地方都是你的生活,你该怎么开个题目讲自己的生活呢?

生活里绝大多数的事情在自己看来浑浑噩噩的,不值一提,有那么一些些事情刻骨铭心,你又不愿意提。

那就说说那座我生活了四年的园子吧,一度我的生活半径,就是那座园子。

“燕园”,原来是燕京大学的校园。司徒雷登买下这座可以上溯到明朝米万钟故园的地盘,在里面建了燕京大学。

北大最初的校址在景山东街的马神庙四公主府,后来迁到沙滩红楼,位于东城区,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燕京大学呗撤销,这个园子才被北大接受了。

学校里的人说这个园子“一塌糊涂”,其实是“一塔湖图”的谐音,园子里有一座曾经用作水塔的密檐砖塔博雅塔、一个未名湖,加上图书馆,合在一起号称一塔湖图。园子里有乾隆制碑和圆明园舫,春天的时候烟柳笼罩红塔,塔的影子在水里拉得很长。很多人多惊讶于它的美,说它看起来就像一座公园,但那只是表象罢了,北大的精神其实在并不那么光鲜亮丽的南区,学生宿舍和教学楼都在南区,那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你随便撞上个人,有可能是撞上了现在的院士,也可能撞上了未来的院士。

我在燕园混的时间段是18~22岁,拖着一双塑料凉鞋踢踢脱脱地跑来跑去,籍籍无名。后来去了美国,写《此间的少年》,写了北大生活,才有那么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某一日某个师弟从芝加哥驾车南下拜访我,饭桌上惊叹说当初没觉得我们化学系有你这么一主啊?

他的意思是是个锥子放进米袋里就会露出尖来,为什么在北大的时候你就没出头呢?我说那是北大能镇得住的“主”太多了啊。

我们当时总是带着自谦和自傲两种情绪说,燕园里面,牛人遍地爬,才子贱如狗。

这话里有两重意思,一是我还不够强,不够在这里的才子中混迹而已,二是我毕竟能在次混迹,和那些牛人称兄道弟。

我第一天进北大,如履薄冰,因为听说那栋老旧的28楼足足住进了十几个当年状元。进了宿舍之后开始观察,想看看这藏龙卧虎的地方是什么规矩,看了好久之间一个人缩在上铺的一角给枕套里赛枕芯,镜片很厚皮肤很黑,一看就是死读书的模样,觉得尚能亲近,于是凑前说同学你是多少分啊?兄弟推了一下眼镜,说我是全国化学竞赛二等奖保送进来的,没高考。我考过两年高中数理化竞赛,全省奖项都摸不到半个,只能在台子看着人家风光领奖,现在全国二等奖的高手就在身边赛枕芯,心中激动,真心赞叹一声说,这么牛?

话出口一半,那名室友一把掐住我的喉咙,低声喝道别说别说,这里高手多,你不怕丢脸,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想起燕园中的湖叫“未名湖”,某师兄曾说:“名字起得好,未名未名,尚未成名,终有成名的一日。”可在北大里成名终究太难了。

比高尔夫球场大不多点儿的地方,圈着遍及全国的精英学生,两个状元会在食堂里为了一个座位敲着饭盆顶上,那是打击人的自信心的。

我们同系同届有个及出类拔萃的女生,全系第一,平均分高出同辈5分以上,第一次考托福因为只考了667分而黯然神伤,励志重考,终于得到正果,拿下满分,最后浮搓远渡斯坦福而去。而我连考两次,拼尽了全身蛮力,也只不过637分。那时我爹远在安徽,不知燕园中猛将如云,只觉得他儿子聪明伶俐,别人能做到的,他儿子也能做到,总在电话里劝我要力争上游,未必要怕了那个女生,说儿子!努力!岂止要胜过她!还可以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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