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18)

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檀香的余味从我的鼻端冉冉飘过,眼角余光到处,我望见了她的锦缎山形斜纹长袍的一角。太后娘娘出身娇贵,从小没用过棉布做的东西。在我任尚宫期间,推求出新,研究出了这种素织蚕丝锦缎,用未染色的蚕丝织就出天然的花纹,或明或暗,曾让太后喜不自禁。我知道,宫里的人见的稀罕物多,一旦有了新的物件,这种东西便会丢到脑后,但太后至今依旧穿了它,不但因为它柔软舒适不起皱,也因为我明白贵不在多的道理,叫人织出一匹布之后,独为太后制成两套衣衫,便把千辛万苦叫人做出来的织机砸了,从此尚宫局不再织此素纹织锦。太后穿上这样的衣服,心中怎么会不高兴,旁的妃嫔又怎么会不心生羡慕?

高高在上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而我,则迎合了这种感觉。

而所有的制作方法,都在那本尚宫手记之上,都在我的脑里,只有我,才能让它重现天日。

所以,孔文珍才对它思之若狂。

而我,只望太后能些微记得我的好。

青玉云纹灯的倒影映在地板之上,被烛火摇曳得来回晃动。太后微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我忙起了身,不敢去揉撞得生疼的膝盖,紧走几步,来到太后身边,“太后娘娘,奴婢再帮您添点儿?”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缓缓地再给她盛上一碗。因为今日假扮成尚宫局宫女,我梳了一个式样简单的垂螺髻,脑后特意插上点翠玉钗,后有浅绿流苏垂了下来,刚好挡住脑后的伤处。我盛汤之时扯动了头皮,因撞破之处未好,让我的头抽痛了一下,手一抖,那药汤便洒了一些出来。我微皱了一下眉头,却仿若无事般稳定了手,给太后盛上了药汤。

太后端了药汤,轻饮一口,望了一眼我的头饰,随口道:“你做尚宫之时,对自身也好,对所制物品也好,皆一丝不苟。今儿虽装扮成宫女来见我,也不该胡乱打扮,惹人注意。梳的既是垂螺髻,就不该插了点翠,免得遭人话柄。”

我微弯了腰,道:“只因夜深人静,又惦记着赶了时辰来见太后,因而拿错了玉钗,想不到太后娘娘目光如注……”

太后微微一笑,便再没有说什么。

当我走出长信宫时,更漏刚刚好响了三次,回头而望,蹲在檐角上的吉兽映着半边明月,宁致静雅。

我拔下头顶的玉钗,微微地笑了。她既已察觉了我头上的异样,那么,自会派人去调查为何我会这样。她将会知道,新帝对我并不好,他的每一样折磨侮辱,都会辗转被她知道。那么,她会利用这一点吗?我能再一次取得她的信任吗?

新帝能斩断太后娘娘宫内外的消息,但我相信,他斩不断她在宫内的关系网,因为他只愿意小规模地清洗长信宫,其他宫内太后隐藏的宫人,还能继续为她效命。我太清楚太后的手段了。凡为她效命者,又何尝没有一两样把柄被她捏在手里,让人不得不誓死而忠?新帝一时慈仁,留下的将是无穷的隐患。

他又哪里知道,我连他带给我的折磨侮辱都能善加利用?

希望这支插得并不合适的玉钗,能带给我好运。

悄悄地回到兰若轩,正要从角门走入,却见素洁送一名小太监出来。我看得清楚,正是康大为身边的传唤小太监。我吃了一惊,忙缩到墙角,等他走远了,才悄悄地走进角门。一进院子,却见素洁急得来回踱步,“娘娘去了哪里,如果让皇上知道……”

素环却不理她,只冷冷地道:“娘娘去了哪里,岂是我们应该理的。”

素洁气道:“我知道,你早就塞了银子给总管,想调去昭纯宫了,难为娘娘……”

素环淡淡地道:“宫内的人哪一位不想往高处走?我若到了昭纯宫,说不定娘娘更喜欢!”

我心中暗暗称赞。素环深知在宫中生存的道理。她说得不错,人往高处走,只有到了高处,才能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利用价值。也许,我该想办法让她完成这个心愿?

我弄出些微声响,走进了院子,只作不知道她们的争吵,道:“今儿晚上没人来过吧?”

素洁走过来扶住我,道:“娘娘,急死奴婢了。刚刚康总管身边的小顺子送了伤药过来,说是皇上吩咐的,叫娘娘洗了头用热水调了,涂在伤处,很快就好。”

想起前几天师媛媛在花园摘花,被花刺伤了手指,刚好让皇上看见,就叫了御医前去相看,闹得几乎人尽皆知,而我,却只能叫一个小太监偷偷地拿了药来。他是怕我死在兰若轩,失去了潜在价值吧?

药膏透明芳香,装在一个小小的兰花景泰蓝的圆铁盒子里。铁盒子不知是前面哪一任尚宫制出来的,手工精致,式样我倒从未见过,想来就算曾身为尚宫,皇宫里的好东西也有我不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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