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58)

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倒还忍得住气,叫人拿了那套东西走,临出门时,恍若忽然想起般告诉我:“奴婢叫人送些银炭去星辉宫之时,听回来的宫人谈起,星辉宫里的那位在这个冬天咳得不轻,皇上派御医去看,也没什么起色。唉,想当初……”

我一怔,才忆起她说的是太后。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她了。宫内就是这样,荣华富贵一朝散,人便如宫墙之柳,沉于红墙一角,再也无人理睬。我兀自沉吟而不语。孔文珍道:“听说她心悸的毛病越发的重了,奴婢按娘娘以前的方子给她炖了些汤水过去,只不知功效如何?”

说完,便行礼向我告辞。

雪中送炭的事我一向不会去做的,但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夏侯辰问过我“有没有去看过太后”这句话来,彼时他眼中是一目了然的轻蔑。想了想,我便叫住孔文珍,道:“汤既已炖好,今晚就由本妃送过去吧。如今弄成这样,本妃总想着好聚好散。”

孔文珍诧然望了我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一丝善心留人间,却未知捕网已张

星辉宫与长信宫远不相同。遥远的青石板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天幕上空的星星在星空中闪烁,更衬得整座宫殿仿如伏在暗处,凄凉隐隐。

前几次来,我都换上了宫女服饰,这一次,我未换宫装,坐一顶小轿,素洁在轿旁跟随而行。

今晚月色明亮,我隐隐看见星辉宫石板路两旁有杂草冒出。若是原来的长信宫,怎会如此?想是宫人们早已看清了太后以后的去处,所以当值并不用心。

来到宫门之前,仅有两名宫女守夜,见我到来,行了礼之后便引我去见太后。我略感奇怪,太后几次三番地与宫外勾结,夏侯辰却依旧未将她软禁,想是她宫内外的势力早已不堪一击,所以夏侯辰才不当一回事吧。想不到像他那样小气的人,在这方面倒是大气。

太后的寝宫在星辉宫的东南面,依旧是宫内最好的位置,可整座宫殿无论是建筑还是装饰都无法与长信宫相比,宫人的数量也明显减少。我与素洁一路走来,只不过遇上两三位宫娥而已。星辉宫依旧到处灯火通明,可那样的灯火却露出少许萧索。

我们随着引路的宫女来到太后的寝宫之前,还未走近门边,就听见里面有人一声连着一声地咳嗽。有人劝道:“太后娘娘,您休息一下吧。天寒地冻的,先喝杯热茶。”

又有人道:“尚宫局说送汤药过来的,怎的还不到?”

一阵咳嗽之后,上官太后的声音响起:“哀家现在如此模样,她们避之唯恐不及,送的药汤无不偷工减料,喝了又有何用?”

便有宫女劝道:“太后娘娘,无论怎样,您总是太后,她们不该如此。”

我听这宫女劝说的语气,也不过淡淡的,没几分真心,说不定克扣太后用例的,就有她一份。

皇宫之内赏赐给贵人的东西,要经过宫人的手才能到达本人的手上,这其中的猫腻便无比的多。如今太后势弱,被人如此对待倒不奇怪了。

那引路的宫娥当先行了一步,向内里禀告:“禀太后娘娘,宁娘娘驾到。”

太后一怔道:“哀家还有人来看?是哪个宁娘娘?”

我一步跨了进门,向她行礼,“太后娘娘,臣妾给您送药汤来了。”

太后正端坐于檀木书桌之前挥毫写些什么,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来,却重又把头低下,持狼毫笔把最后一个笔画勾完,这才道:“难为你还记得哀家。”

太后更瘦了,脸上有皱纹隐现,精神却好。花白的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了一件暗红色云锦长衫,外加浅棕色绣有飞鸟的披帛,头上插一拇指大的圆形珍珠,装扮得颇是素淡。

我道:“臣妾一向受太后恩惠,怎敢不记得?”

太后放下狼毫笔,缓缓走到我的身边,近两尺的距离方才停下,“哀家一早就知道宁昭华聪明绝顶,要不然也不会在多年之前就暗中观察提拔。只是哀家从未想到,不,哀家应该想到的,宁昭华的禀性不正是哀家喜欢的吗?左右逢源,原本就是宁昭华的长项。”

我想过她见到我的样子,或冷言狠利,或恶毒如蛇,但从未想过她会把发生的一切如述家常般缓缓道来,这倒真让我有几分无所适从。

我唯有道:“太后娘娘,臣妾一切皆身不由己。”

太后缓步走开,道:“哀家近日常常抄写佛经,佛说六道轮回,善恶终有它的出处。哀家每天诵经念佛,总感到仿佛不能赎尽以前罪孽。宁昭华也要多省省自身,罪孽多了,不但累了自身,而且累了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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