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龙战(70)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她家里人都死了?!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都不曾动摇的军人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只觉得无法直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痛悔,却无可奈何。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的统治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无法相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正确的。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礼一族的长女订婚。

他从心里推崇鲛人一族的美丽纯洁,私心里认为这些大海的儿女是云荒上最美丽的种族,不比任何种族、哪怕冰族低贱半分。然而,这种观点在他这个阶层里也是大逆不道的——多年来,他只能尽可能的善待身边的鲛人傀儡,却无力去扭转整个帝国里鲛人的悲惨境遇。

无能为力。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直至逐渐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

无法忘记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的情形——据说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和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和云焕一起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基本上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神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血,如红棘花一样绽放在荒凉的大漠里。

那种宁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让他震撼莫名。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小女孩。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羁押在帝国军队里。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和尊严。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趴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开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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