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314)

***

非常冷,特别特别冷。

丁碛只从丁长盛那儿听说过自己被捡到时的场景,从不记得,也不可能记得。

但现在忽然看到了,看到冬天的黄河岸,日光白淡,河面多处结冰,但也有冰裂处,浊黄色的河水汩汩流动。

近岸边应该是经常有人踏走,所以没大的冰块,黄汤里浮一块块透明的冰,晶莹澈亮,他还是小儿形状,只穿单衣,在水里滚爬,嚎哭,细瘦的小手掌拍打水面,身上左一处右一处,衣服上都挂结黄色的冰碴。

然后,丁长盛就来了,面目融在冷清的日光里,只能看见轮廓,一步步向着他走……

冷,特别冷。

丁碛慢慢睁开眼睛,随着脸上肌肉的牵动,覆着的雪簌簌滑下。

第一眼,就看到漫天大片素白。

雪果然是比先番大多了,身上像盖了一层薄被,早已经感觉不到伤口。

他送过一些人归西,知道自己也快了。

身侧,丁长盛还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条死得透彻的老狗,身子被雪盖住了,只刀柄还露了一截在外头。

这个人,收养他,又杀了他,他上辈子,一定欠过丁长盛不少债,这辈子还得辛苦,好在就快有尽头。

丁碛艰难地转了下头,看到远处那个歪斜的滑轮吊机。

他想起宗杭。

那一次,他打了宗杭三枪,枪枪都在胸腹,宗杭没立刻死,像他现在这样躺着,睁大了眼睛看他。

那时候,他不知道宗杭在想什么。

现在知道了,宗杭也许在想:这世界这么大,前路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种可能,但两扇眼皮一拉合,像两爿永无钥匙的锁咔嚓一声,再也开不了了。

丁碛笑起来,声音含糊,怪得不像是自己的:这世上,也许真有报应这回事,他被扎了三刀,刀刀也在胸腹,像是要对斤秤两的,去还曾经的债。

丁碛拼尽全身的力气翻了个身,向着滑轮吊机爬了过去。

他拼命地爬,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胸腹以下几乎都没了知觉,偶尔停下来,吞两口嘴边的雪,终于爬到吊机下,抓住机身终于一点点站了起来。

回头看,一条迤逦蜿蜒的宽血道子,眼睛有点看不见了,不觉得是血红的,倒像是粉色,不均匀地揉在白色的雪里。

他抓住机身上的一条边绳,把自己和机柱绕缠在了一起,省得随时会栽倒,拿机身当拐杖,一推一挪地走到了洞口。

看了看时间,离下一个约定的整点还有十分钟。

这么一走动,伤口又流血了,滴滴拉拉,像重症患者艰难地撒尿,丁碛揿下了开关,看绳子慢慢下放,然后反手去拉就近的车门。

手指头有些僵了,又或者是没力气,拉了好一会儿才拉开,幸好那个摄像机就放在驾驶座上,没费他什么劲,他把开关打开,镜头朝向自己,然而角度不对,也许只能拍到下半身,不过无所谓了。

丁碛笑起来。

问那个圆圆的镜头:“是不是没想到,老子临死,还干了一件人事?”

“希望待会,能他妈上来一个,别浪费老子狗一样爬这么远。”

***

听到扑通水响,宗杭下意识低头。

看到是易飒,先还以为她是没力气脚软,失手摔下去的,再看到她身上有喷火枪,且是向着汹汹而来的息壤游过去的,顿时手脚冰凉,大叫:“易飒!”

正下意识想紧随着跟上,听到易飒厉声喝了句:“你不许下来,给我继续往上爬!”

易云巧也大吼:“都抓住了,别分心,别他妈让别人白白牺牲!”

丁玉蝶死死抓住一处凹凸,脸色发白,问易云巧:“云巧姑姑,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易云巧咬牙,向丁玉蝶,也向宗杭:“现在往上爬,不能前功尽弃,懂吗?爬!”

丁玉蝶大叫:“我懂,但为什么是飒飒啊?这不公平!大家可以抽签,可以商量决定,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做这个安排啊?”

说话间,易飒已经扬起枪口,开关一扳,枪身呈圆弧状斜向上一抡,火舌在半空划开绚烂巨扇,将最前锋的那些息壤尽数燎开了去。

急抬头看时,见宗杭僵在那不动,又听到丁玉蝶纠结什么公平问题,于是用尽了力气嘶声吼道:“宗杭,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我包里有一本软面册子,你去看了,就知道为什么是我,现在爬!赶紧走!”

说着,眼角余光瞥到又有三两息壤绞缠着钻扭过来,急抬起枪口,又是一喷,但心中开始觉得不妙:对方好像学乖了,不再全部压来,而是两根三根,打游击战样,存心耗她油料,这样下去,她剩不了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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