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1148)

辽东巡抚张学颜和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虽说是同姓,却不沾亲也不带故,甚至连长相也是南辕北辙。张学颜时时刻刻板着一张脸,看上去显得严肃苛刻,说话和眼神都带着几分冷意,张崇政却笑眯眯的,眉眼常常眯成一条缝,给他平添了一分和蔼。可汪孚林早已过了以貌取人那个阶段了,行礼相见的时候提起了十足精神,也做好了被人质询追问的准备。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张学颜尚未开口,张崇政却笑吟吟抢了先。

“初生牛犊不怕虎,从前我总觉得这话言过其实,此次终于是亲眼见到了。就在这鸦鹘关城墙下,不过是数百缺衣少食的奴隶,兵器装备也都很有限,却被人带领着,又是陷阱,又是亡命搏杀,硬生生迫退了追来的那支女真兵马!”张崇政说着竟是有些遗憾地咂吧着嘴,“只可惜,沈有容他们不是军籍在辽东的,否则仅仅凭这一次的斩首战功,就够他们往上升几级了。之前巡抚大人还说,端的是胆色可嘉,武勇军略更可嘉。”

沈懋学听人盛赞侄儿,觉得面上颇有光彩,不知不觉就放下了几分包袱。可汪孚林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张学颜那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用最好听的话来说,那也是看不出喜怒,压根不像张崇政说得那样满心嘉赏。果然,下一刻,疾风骤雨立刻扑面袭来。

“你好大的胆子!我交待你的是招抚女真降人,无非是让你通过抚顺马市放出消息,招人来降,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竟然借口走失了一个俘虏的女真少年,就让沈有容等人剃发易服深入女真腹地!这是他们福大命大,这才侥幸归来,如果回不来呢,这一条条人命就丢在抚顺关外的建州女真,你打算怎么向朝廷交待,向他们的家里人交待,嗯?这要是边关守将闭门不纳,甚至于当他们是女真人,斩首了去当军功呢?”

“因为辽东是大明的辽东。”

汪孚林简简单单答了一句,见张学颜为之一愣,他方才继续说道:“除了李大公子借给我的速儿哈赤之外,我还要了另外一个女真少年。他曾经叫做阿哈,翻译过来就是奴隶,奴才。他的母亲是汉人,父亲却根本不知道是谁。他曾经是王杲的亲随,从落地起就是贱奴,稍有不如意就要挨打,甚至被处死。是他告诉我,像他这样有汉人血统的阿哈在女真有很多。”

“就因为边关从前要么因为担心和女真的条约,始终闭关不纳从虏中逃回的辽东军民,要么就是收留了人却不放他们回乡,而是当牛马驱策,又或者是打仗的时候割了脑袋冒充战功。所以这样的阿哈不敢逃跑,自己以及子子孙孙一代代都只能给女真族酋和贵人们为奴。这些年辽东胜仗不断,可能够从虏中逃回来的汉奴却很少,也就是说,很多人只能听别人提起自己的国家节节胜利,自己却要继续受苦受难,仿佛大明就默认了他们已经成了女真人似的。既然如此,张部院让我招抚女真降人,我又知道那些真正的女真人对大明充满仇恨,也只能把主意打到了这些阿哈身上。”

说到这里,汪孚林索性不闪不避直视张学颜的眼睛,单刀直入地说:“至于您问的如何交待,我可以明明白白说一句,大家都是主动请缨,甚至先斩后奏地剃发易服,我拦都拦不住。所以,我只能殚精竭虑替他们收拾善后,用尽一切办法来保障他们至少不会在归路的最后被屠杀,还有就是担起责任。”

见张学颜脸色纹丝不动,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抚顺关赵守备和李千户,他们也只是吃我纠缠不过,再加上我保证人只在附近搜索,立刻就回,没想到我是借此另有打算,所以事情和他们并没有关系。这件事,功劳是沈有容他们每一个人的劳。而要说罪责,和他们这些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这个只会动动嘴皮子的人的,我在早就送回京师的奏疏里头也是这么写。”

张崇政之前曾经接到张学颜密令,得知汪孚林领命在前,自己可以趁机在鸦鹘关悄悄收纳女真降人。因为之前张学颜令人在宽甸马市上通过各种渠道,招揽女真人来降,许诺了各种安置的好待遇,原本是把主意打到了栋鄂部处处一言堂作风压制异己的王兀堂身上。可谁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汪孚林这个初来乍到辽东的新进士竟然只手拨动了这样一场莫大的风波!当初在城墙上目睹了那场借势之后再疯狂阻击的战斗时,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已经在女真被奴化已久的汉奴,竟然还能有这样的血性和战斗力!

而沈懋学看到汪孚林主动一个人承揽了全部责任,哪怕他年纪大了十几岁,早就不是冲动的性子了,却也忍不住跟着大包大揽道:“此事是世卿和我商量的,他起初尚有犹豫,是我说服他招抚女真那边的汉奴。要担责任,自然应该我这个年长举人来背,他虽是进士,却还年轻,没有经历过世事,自然轻而易举就被我说服了!若是朝廷怪罪起来,自然是我一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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