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29)

让金宝一口气背了数百字,汪孚林才出口将其打断,随即拱手对谢廷杰说:“大宗师,适才金宝所背《中庸》数章,未知可有任何谬误?”

“没有。”

得到这言简意赅的两字回答,汪孚林便笑了笑:“歙县千秋里松明山村虽则并不算富庶,但村中有社学,社学之外还有私塾,乃是几家大户联合出资,但使族中幼童,全都能够入学启蒙读书认字,如果是家中贫寒却资质好的,甚至能够得到一定的资助。但是,金宝现年八岁,却没有上过一天学。”

没有上过一天学,却能背出大段中庸,没有磕磕绊绊,也没有半点错误?

眼见得四周围那些目光尽是质疑,汪孚林不慌不忙,继续说道:“而他却从小好学,但凡有空就会去学里偷听,短短两年间,竟然已经能够背出四经,而且还靠着捡别人的字纸,用树枝在泥地上习练,于是学会了写字。可是,这样放在别家定然会视若读书种子的珍宝,却在他兄长发现之后遭到连番毒打!”

说到这里,汪孚林一下子翻起金宝背上的衣衫,露出了那斑斑旧伤。他提高了声音,一时整个明伦堂中都是他的咆哮在回响。

“歙县县衙也好,徽州府衙也好,全都有的是最了得的仵作,金宝身上伤痕是新是旧,想必全都能够轻易验看得出来!金宝这个狼心狗肺的兄长,只因为弟弟不是一母同胞,便将弟弟的生母卖到了远处,便将弟弟当牛做马,而且生怕其读书认字之后,将来有出仕为官,出人头地的机会,竟狠心让如此良才美质踩在尘泥里,将其卖为奴,让他一辈子不能翻身!”

这都是汪孚林在结合种种迹象之后做出的推断,可是,在他出其不意地用金宝背诵中庸这样一种方式,将其好学且资质优秀这一面摆在所有人面前之后,几乎无人怀疑他此话的真实性。只有汪秋本人一下子惊慌失措,慌忙连连叩头。

“大宗师不可听他一面之词,定然是汪孚林诡诈,趁着将金宝收在身边这一个多月,趁机教他读书,金宝会背的不过这数段而已……”

“我诡诈?中庸,论语、大学、孟子这四书,金宝全都能倒背如流!若是谁人原本目不识丁,只一个多月便能将四书尽数记熟,谁敢说不是良才美质?金宝自从跟了我之后,我无意中发现此节,便许他读书写字,书房之中所有经史典籍尽他翻阅,如若大宗师不信,可以当堂考核!”

尽管已经信了八分,但汪孚林既然说了,谢廷杰少不得立时考证。而有汪孚林挡住了汪秋那可以杀人的视线,金宝面对的又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诵读,最初还有些紧张,一来二去便渐渐回复了过来,竟是对答如流。十几条经义考问之后,谢廷杰便欣然点了点头。

“若仅仅是偷学便能够如此,确实是良才美质。不过……”

他倏然话锋一转,声音一下子转厉:“汪孚林,你既是知道此子好学上进,又是你族侄,怎能让其屈身为仆?”

汪秋这才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他立刻哭天抢地道:“大宗师所问正是正理,他若是真心体恤我这弟弟,又怎会待他如同隶仆……”

“大宗师问得好!”汪孚林不等人把话说完,立刻高声应答了一句,当即从袖子中拿出了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继而转身对着身边额头碰得通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汪秋看了一眼,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汪秋,早在你硬是好说歹说要把亲生弟弟卖给我之后,我就觉得不妥,因此便去禀告了族长。知道你苛虐亲弟,又将其卖为奴仆之事,族长痛心疾首,他知你滑胥,生怕此事万一另有变故,你会将亲弟卖到外地,让同宗血脉流落在外,便出了过房文书,将金宝于我为养子!你在族中素来蛮横,为防此事引来聒噪,族长和我方才隐忍不言,只想着有卖身契在,再改了户籍,我就可以将金宝当成儿子一般养。”

幸亏因为秋枫的事,他对那户房刘司吏很不感冒,请舅舅办户籍的时候另外转托了人,不使那位户房掌案察觉。

“这不是卖身契中的卖为义男,而是有族长见证的过房为子。我只年长金宝不过六岁,但同宗昭穆有序,长他一辈,自信比他这狼心狗肺的兄长,更能够做到为父之责,让他能够堂堂正正立身处世!虽是养子,不是嗣子,但只要我一日有一口气,金宝就能一日安安生生读书,将来即使我有了亲生儿子,金宝也会分得一份家产,能够继续学业!”

今日明明审的是汪孚林,可审来审去却审出了另一桩匪夷所思的案子,谢廷杰即使阅尽世事,也觉得有目不暇接之感。当他接过随行冯监生下去拿的两样文书一看,见其一是族谱副本,其二是盖着歙县县衙户房印章的过房文书,表明改了户籍,他更是惊奇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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