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088)

“忠臣烈士之后,如今却困居这汉与匈奴曾经连番剧战的白登山,实在可嗟可叹。”杜士仪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没有放过王培义的神情变化,突然词锋一转道,“王公可知道,我之前在山下与令郎说过什么话?”

见王培义面露犹疑,他将此前乱臣贼子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眼看其神色大变,他方才重若千钧地说道:“我知道,老丈心头放不下当年王使君战殁却不得追封优恤的心结,然如今你想要当今圣人重提旧事,还令尊一个清白,那么,我不妨问一句,令尊诚然战殁忠烈,尔父子二人于国有何微功否?陛下登基以来,确实曾经再次下诏求当年蒙冤的贤良忠烈之后,但是,却也并非任凭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中那些冒封的宗室就是流的流,贬的贬。令尊战殁之事虽则毫无疑问,但他能得追封,避居白登山多年,即便盗匪之事只是针对那些外族人,可终究于国无益的尔父子,在圣人心中又会得什么评判?”

“这……”王培义二十出头便隐居在这冬日苦寒的白登山,外间消息尽管还会听说过一星半点,但哪里说得上对当今天子有什么了解?当杜士仪说起当初他的恩师卢鸿应召到洛阳面圣时,曾经在御前的一番答问,意识到天子对于避而不仕的人并没有什么好观感,王培义只觉得后背心渐渐有些出汗。

卢鸿尚且因材施教,带出了那么些弟子,可他呢?

他竭尽最后一点镇定,勉强笑道:“杜长史的意思是,陛下对不能为国尽忠的人不以为然,眼下不能为先父上书求抚恤追封?”

“令尊忠臣烈士,我可以上书,然则,若是尔等仍然避居在这白登山,那么,陛下追封之后,其他恩惠恐怕只会惠及令尊原籍的其他晚辈,哪怕支脉已远!所谓优抚,圣人优抚的是那些愿意效仿令尊为家国为朝廷出力,而不是独善其身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站起身来,淡淡地拱了拱手:“于圣人如此,于我也是如此!如今云州正在用人之际,倘使不能为我所用,反而还要平添掣肘,那便恕我上书言事之际,将此间情形如实上奏了!要知道,虽说云州都督府属官不全,但陛下许我于当地临机辟署,事后按功呈报!”

当杜士仪转身出门,眼见得那阳光照在了那一身刺眼的大红官衣上,王培义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为刺史时,如此一身大红官服的情景。父亲浴血死在城头,他从死人堆里逃出生天,在白登山这种地方苦苦煎熬,一直到今天,难道真的要把子子孙孙都丢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四十余年了,整整四十余年了,朝廷甚至都起意要收回云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不成他就一直逃避下去?

“阿爷,那个只会嘴皮子功夫的什么长史终于走了!我让人带他下山,下次绝不放他再上山,阿爷你就放心吧!”

不多时,之前那中年大汉气咻咻地进了门。他是王培义的长子王芳烈,当初取名字的时候,王培义便是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故而取了流芳千古的芳字,忠臣烈士的烈字。至于排行,取的都是族中排行,他何尝不想重归故里?可如今见长子那粗豪犹似山野粗汉的言行举止,王培义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给我住口!”见长子为之大愕,王培义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立时去追上杜长史,言说我王氏满门忠烈,自当为国为云州效犬马之劳。如今杜长史奉旨判云中都督事,我便遣你及山中健儿二十人,随侍左右,牵马执蹬,听候调遣!”

“什么,阿爷,你竟然要我听那乳臭小儿的调遣?我不去!”

“你若是不去,从今往后,我就没你这个儿子!我到时候祭告了你祖父,就将你族谱除名!”

王芳烈简直以为父亲是疯了。他怎么都想不通,杜士仪才和父亲交谈了多久,这就能够让最是固执的父亲改变了主意。他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头青筋都禁不住爆了出来,最终怒不可遏地说:“阿爷,你这是失心疯了!他给了你什么承诺!”

“什么承诺?他给了你阿爷我最想要的东西,提请朝廷追封你的祖父,然后优抚王氏子弟!你想在这白登山中一辈子,你问过你的兄弟你的子侄们是否愿意?你若是不愿意,叫你的弟弟他们来!”

“他竟然答应了这个?”王芳烈心头的怒火猛然之间消解了一多半,但还是有些不相信地说,“他年纪轻轻,若真的有那般本事,怎么会到云州来?”

“无知!正因为云州复置关乎重大,方才派他这样年轻却又有实绩的人来。杜十九郎开元八年状头及第,如今不过是开元十六年,短短八年间便已经是第六任官,此等资历便是那些名相也难能企及。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更何况他是少年得志!你转告他,我不但派你等随从,这白登山地势险要,而且距离白登道不远,我愿意合这数百儿郎之力,为云州东部屏障。八郎,我再问一句,你可随从他下山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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