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255)

“听闻裴公家中有温室,可否亲自引我参观一二?”

到底在官场浸淫过多年,裴明亚立时醒悟到杜士仪是有事要和自己单独说。为之愕然的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屏退了儿孙从者,亲自在前头带路。等到踏进那开满了花卉的温室之后,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句让他大为不可思议的话。

“裴公在代州裴氏颇有贤名,可有意振兴代州裴氏否?”

“使君这是何意?”

“裴公出身代州,二十五岁明经及第,三年后释褐授汾州平遥尉,任满迁相州安阳丞,而后因得上峰赏识举荐,入朝任监察御史,结果因为同僚排挤,出为荆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原本四任满后,有一个回朝升任左拾遗的机会,却被人横刀夺爱,以至于蹉跎多年,又因丁父母忧而致仕,我没有记错吧?”

听到杜士仪流利地报出了自己的履历,裴明亚的眉峰不禁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良久,他才用冷淡的语气说道:“使君倒是将老朽的履历打听得清清楚楚。只可惜老朽垂垂老矣,不堪使用,怕是要使君失望了。”

“哦?”杜士仪只是微微挑眉,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早听闻裴公曾经为长孙看中一范阳卢氏女,却被裴远山跳将出来聘给了自己为子妇,而后又阻令孙代州州试头名解送,以至于其在去年省试中名落孙山。没想到裴公倒是真的胸怀如此宽广。裴远山贪得无厌,铸成大错,我已经去信中眷裴氏河东宗堂严词诘问,应该不日就会有河东宗堂来使抵达代州惩处于他。可惜了,裴公既然无意,就算我今日没来,告辞。”

杜士仪这一番话中透露出太多太多的信息,以至于裴明亚竟是在杜士仪转身离去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一只脚已经出了温室,他才陡然醒悟,竟是慌忙以自己这年纪少有的疾步追上前去,不顾仪态地一把抓住杜士仪的袖子,厉声问道:“杜使君可否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明白一些?裴远山罪行昭彰,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你可愿意取而代之?”杜士仪用仿若市侩一般的语气直截了当地对裴明亚挑明了这一点,见其脸色变幻不定,他便没有再继续挑唆或是劝导,而是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裴明亚终于没有质问什么此话当真之类的,挣扎许久之后,他便涩声说道:“代州裴氏素来并不出众,河东宗堂看重这里,也就是因为在代州田产众多,所以历来都是从宗堂派人前来主持,我等既然不济,自然只能仰宗堂马首是瞻。如今就算裴远山罪大,按照旧例,宗堂十有八九也会派人接管……”

不等他这话说完,杜士仪便微微笑道:“从前也许是如此,但此次如果过不了我这一关,中眷裴氏名声扫地,河东宗堂哪里还有功夫去管什么旧例?我只问裴公,是否甘心于代州裴氏上百年来几乎无人显达?是否甘心于河东宗堂一个不肖之辈都能压得你们敢怒不敢言?是否有心振兴代州裴氏!”

他最后又归到了之前自己提到的那个问题。而这一次,裴明亚无论是脸色还是心情,都要比之前那一次更加激荡难平。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地问道:“使君缘何肯帮我?又或者说,缘何愿意让我提振代州裴氏?”

“我如今既然督雁门,就绝不肯碌碌无为!代州本土每年岁举宾贡,解送的士子几乎都铩羽而归,难道作为主官就脸上很有光么?更何况,一个中眷裴氏的不肖子弟在代州横行,所食者皆民脂民膏,我容忍不了赶走一个再来一个!裴公虽非声名显赫的贤达之辈,但却是代州裴氏公认的谦谦君子,更何况身为代州人,自然比那些从河东宗堂来的人,更知道怎样才能有利于代州。有道是代州事,代人治,这就是我的宗旨!”

代州事,代人治!

这六个字犹如重锤一般击打在裴明亚的心头,让他觉得自己那颗早已心灰意冷的心一下子又炙热了起来!尽管杜士仪这一任究竟能持续多久还是说不好的事,可这个年纪轻轻的代州长史实在是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他甚至感到眼睛酸涩难当,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久久才吐出了一句话。

“使君若真的能做到这一条,裴某老朽之身,敢不从命?”

“好!”见裴明亚已经深深躬身,杜士仪上前双手搀扶住了他,继而便笑道,“今日我来,是因为夫人听说裴公温室中有一株绚烂多姿的国色牡丹,所以求我来见裴公要几朵花,也好回去放在夫人寝堂中水养,裴公敢割爱否?”

裴明亚明了这是杜士仪将来会放在人前的借口。尽管他也深爱那一株牡丹盛开时的动人之姿,可比起杜士仪的承诺,这些身外之物根本无关紧要。因此,他想都不想便慨然答应道:“使君既求几朵牡丹,我怎会吝惜?自当应使君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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