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395)

李隆基细细思量着杜士仪刚刚说的那些话,越琢磨越是觉得三观尽毁,想想自己这些儿子中有的是不省心的,他最终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一锤定音地说道:“好了好了,你的难处朕明白了!你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本来就已经够忙了,倘若再多教授之责,未免担子太重。惠妃,十八郎也是朕喜爱的儿子,朕一定会挑最好的学士当他的师长。”

“那妾身就代十八郎谢过陛下了。”武惠妃乖巧地把爱称换成了正式的称呼,本以为李隆基会就此还宫,谁知道天子在站起身后,突然又开口说道,“朕打算去梨园看看乐工们所排的新舞,杜卿昔日精擅琵琶,音律亦是一绝,便随同朕一块去吧。”

“臣谨奉诏。”

李隆基竟然陡地起意带着杜士仪前去梨园,其他人行礼送了君臣二人离去之际,无不面面相觑。武惠妃今日目的没有达成,自是心头大不高兴,叫了李清和幼子陪伴后,就径直离去了。至于其他诸王则是笑呵呵地和姜度窦锷打着招呼,也有人好奇地围着今日大出风头的张兴问东问西。等到渐渐众人散去之际,头一次应付这许多金枝玉叶的张兴刚刚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告诉你家杜中书,有人瞧上了他那个女弟子,让他小心些。”

张兴从来没见过玉奴,只听人提起有这么一个人,这会儿大吃一惊的同时立刻扭过头朝来声之处望去,却发现说话的人竟是他从未想到的一个人——那不是别人,竟然是当今太子,大唐储君李鸿!眼看着对方没事人似的与鄂王光王相携而去,他只觉得心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身为从前只在河东河北呆过,从未到过两京的外乡人,他顶多只在从前读史书的时候知道帝王之家常有兄弟阋墙,可眼下储君和其他皇子诸王之间有些什么恩怨,他一无所知,而且皇太子竟然对他说出这等话,难道就不担心他泄露出去?

而另一边李隆基兴致极好,出了马球场,他也不坐步辇,竟带着杜士仪以及随从人等安步当车地前往梨园。尤其是一进入那丝竹管弦声阵阵的地方,他便打手势屏退了大多数随从,只留着高力士以及寥寥几个宦者在身边。

走着走着,杜士仪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脚下的路虽然铺着青石,但四周围却越来越僻静,刚刚还仿佛就在耳边的乐声,也仿佛越来越远似的,模模糊糊不太分明。他不动声色地稍稍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高力士等人竟然已经被撇下了二三十步远,他立时醒悟到,只怕李隆基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杜卿刚刚力辞为寿王讲课,而且还搬出了那样古古怪怪的理由,朕只想问你,若今日求你为师的是太子呢?”

“臣一样诚惶诚恐,不敢奉诏。”杜士仪见李隆基突然一转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就坦然说道,“太子也好,寿王也好,都是陛下的骨肉,臣和他们年纪相差没那么大,不若那些集贤殿学士老成沉稳,若是真的熟稔了,兴许不知道何时就会一时忘情,以平常人的心态待之,万一有所疏失,那就大为不妙了。”

“那朕再问你,太子虽册为储君多年,然则心性学问都不堪为君,而寿王年少聪颖,过目能诵,朕若欲行废立,你又想说什么?”

“陛下家务事,臣不敢多言。”杜士仪见李隆基微微色变,他在说出这么一句当年李勣对高宗皇帝所言,从而一锤定音,造就了后世那位君临天下的武后的名言之后,他又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纵观古今,史上诸多明君都曾经更易过太子。景帝易太子,因而有汉武逐匈奴定大汉强音;汉武废太子,因而有昭帝盛年而亡;隋文帝易太子,因而有炀帝两世而亡天下;至于其他没那么有名的君王废立太子的,更是比比皆是。一废一立,有成有败,有得有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臣身为外人,多言未必切中陛下心坎,惟愿陛下慎重。”

杜士仪举出汉景帝、汉武帝以及隋文帝这三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废太子作为例子,其中有的继任者确实创下了不小的功业,也有的继任者碌碌无为,更有的继任者直接败了江山,也就把自己的想法都给说清楚了。尽管这听上去比正面直谏要委婉得多,可在打发了其他宦官远远去守着,自己稍微走近了一些的高力士听来,他却不禁暗自称赞杜士仪这话说得巧妙。

当今天子如今对太子的疑忌和不喜已经很重了,与其说是因为赵丽妃已死,太子早已没有当年的圣眷,还不如说是因为已经成年的太子随着年岁越大,越容易让人不放心——想想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子看似风光,可身为天子,谁不恐惧被正当风华正茂的太子夺权?而今杜士仪不说太子和寿王谁好谁不好,只是提醒天子,更易太子在将来存在风险,而且加上了慎重两个字,足够李隆基去好好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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