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606)

因为杨万顷刚刚回朝重入御史台不久,有人重翻了他当年的劣迹,为两位孝子请求宽免,结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张九龄认为应该宽赦免死,李林甫和裴耀卿却绝不同意,认为虽情有可原,却不可破坏国法,天子遂命河南府廨杖杀。而后民间私悼不断,悉以为是朝堂权贵有人为杨万顷复仇,追悼二位孝子的诔文甚至都张贴到通衢大道的街头去了。

想到这样惨烈的案子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杜士仪不禁长叹一声,随即就注意到了其后杜思温那形同平素私话一般的评语。

“张子寿因怜孝子欲求其活,裴耀卿因国法而言其该死,此公心也。可李林甫欲致其死,却因万顷以他之故重入御史台,如今却死于非命,若令凶犯活命,则权威荡然无存,因此方才坚请。而陛下因谋反之断自上出,若怜惜孝子,则无异于认错,故而方才以国法二字为搪塞。惜乎张审素二子皆死,从此绝后矣!如怜其孝行,赐鸩及绞,也能少苦痛,今用杖杀,坊间无不哀悯!”

杜士仪登时捏紧了信笺,心头只觉得犹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父亲被人污蔑谋反,儿子若不是求不到伸冤的门路,何至于以稚龄做出这样激烈的事情来?遥想当年杜甫的祖父杜审言被同僚污蔑,身陷大牢旦夕可死,杜甫的叔父杜并不过十三岁,身怀利刃行刺那主谋,虽最终自己不幸被杀,可终究是拖了那人同死。而就是因为这么个儿子,杜审言方才逃过了一劫。律法严明不可亵渎?倘若律法真的能够不让好人受屈,首先得有明察秋毫的法吏乃至于君王!

初唐时对于死刑原本有严格的覆奏制度,而且死刑最初仅有斩首和绞两种,从武后年间开始,便渐渐多了这杖杀的一项!所谓的法制,简直是笑话!

他定了定神复又往下看,却见杜思温由此引申开去,对如今当政的三位宰相加以评鉴,却是说张九龄太刚,常常御前激昂直谏顶撞天子,李隆基即便能容一时,却未必能够长久;而裴耀卿则是实干之才,更擅长财计,为人秉政偏柔,兼且敬重张九龄为人,因此除却这样的案子,鲜少相争,中书门下俨然一体。虽则如此政令顺遂,拔擢贤才,可长此以往,朝政固然稳定,天子却不免以为朋党。更重要的是,无论张九龄还是裴耀卿,全都不支持废东宫。

事到如今,杜士仪已经约摸明白,杜思温缘何要在送这封遗书时如此大费周章了。这封信上写的内容,剖析得太过深入太过犀利,若是遗落在别人手中,绝对会被人借此生事。一面庆幸杜黯之这一路西行顺顺当当,一面暗叹后头那位信使也未遇到什么波折,否则他要想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他很快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去,突然再次心中一凛。

杜思温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与其说武惠妃是借为寿王择妃之事,试探他是否支持寿王,还不如说,惠妃那是在试探当今天子的真正心意。须知床头私语是一回事,实际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武惠妃几乎形同中宫独霸后宫十余年,可东宫的位子看似不稳,却十几年不曾易人,武惠妃已经等不及了。玉奴是玉真公主爱徒,又从他学过琵琶,倘使天子亦是最终对这桩婚姻点头,那么就意味着,李隆基破了一贯为太子诸王择妃时,不从背景深厚人家选的惯例!

也就是说,寿王是特别的。如此就可以坚定武惠妃尽力掀翻东宫的决心!而天子,其实何尝不是在利用这种试探。所以,能有多远躲多远,这时候纵使对玉奴有旧日师徒之情,也不妨设法斩断,这是杜思温给他的告诫。

“可恶!”

杜士仪忿然一捶身下床板,怒声说道:“竟然为了试探这种事,简直是……”

“杜郎,老叔公在信上说了什么?”王容见杜士仪面色大变,甚至可说是被激怒了,她不禁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问了一句。见杜士仪紧抿嘴唇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她不由低声安慰道,“不论何事,只要及早筹谋,绝不会没有办法的。至不济,不是还有你苦心孤诣请阿姊安排的出路?”

“那是最后的办法,若不到九死无生的那一步,我是不会走那一步棋的!”杜士仪仔仔细细将杜思温的信看完,心中极为佩服这位老人临终之前的判断,遂信手将其递给了一旁的王容。趁着其低头快速阅览之际,他就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寝堂门前,无论脸上还是心里,全都是阴霾重重。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逃离两京,就是厌恶朝堂上政争后宫中夺嫡那一套,希望能够在外施展一番拳脚,以自己的意志开创一番天地,可纵使离京两千里,他依旧和那个地方的变化紧密联系着,甚至生死荣辱都与之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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