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978)

杜黯之如今官任安西大都护府司马,这还是前任节度使田仁琬任上提拔起来的。田仁琬是典型的文官,故而对明经出身的杜黯之颇有好感,甚至用其为掌书记,可盖嘉运夫蒙灵察都是典型的胡将,对杜黯之自然不感冒。尤其是夫蒙灵察如今被来瑱任北庭节度判官气得都要发疯了,只觉得这分明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偏帮李佺,连杀了杜黯之泄愤的心都有。若非杜黯之早就知机地告病在家,此前在节堂上,夫蒙灵察很可能第一个拿杜黯之开喷。

一转眼杜黯之也已经三十八岁了,虽说多年官途不算顺利,但和不少只能在闲职上打转的杜氏族子相比,他并没有太多不满足。膝下已经有一儿两女的他饶有兴致在榻上教牙牙学语的幼女认字,当妻子元氏进来时,他方才抬起了头。

“二十一郎,高仙芝高将军来了。”

“好,快请!”

高仙芝一进书斋就发现杜黯之气色绝佳,分明半点病都没有,便忍不住指着人笑骂道:“好你个家伙,告病不去节堂挨骂也就算了,还躲在家里享清福,就不怕大帅心中不忿,杀到你这里来找你的麻烦?”

“我这个安西大都护府司马只是个清闲角色,又不用参谋大事,他如果真的因为北庭节度使李大帅用了来瑱,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难道不怕白白便宜了人?所以,我躲着不出来,他也只能在背后大骂一阵子而已。再说,我到年底也就任满了,就算我是颗钉子,他难道还不能忍两个月?”

听到杜黯之如此说,想起对方在田仁琬面前也再三举荐过自己,奈何田仁琬这个典型的文士太重视胡汉之别,对于他这个出身高丽的蕃将始终心存排斥,高仙芝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只知道杜黯之是京兆杜氏子弟,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从弟,家境殷实,出手大方,没有一般文士的自傲和酸腐,待人接物豪爽慷慨,故而当初对方主动结交他,他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和人混熟了。

此刻,他一屁股坐下后,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这一任满打算去哪?我记得你到安西也差不多七八年了吧?”

高仙芝问了一句,见杜黯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失声惊呼道:“你不会也是跑去北庭襄助那位李大帅吧?”

“正是如此。”杜黯之掐指算算,自己先后伺候了来曜、盖嘉运、田仁琬、夫蒙灵察这四位节度使,每一位节帅对他的态度都很有规律,一个好,一个坏,一个好,一个坏,他都已经麻木了。而李佺曾经给杜士仪当过整整六七年的副手,老而弥坚,性子刚直,出镇北庭正在用人之际,辟署他这个精通西域局势的杜士仪从弟为幕府官,可以说是双赢!

“完了。”高仙芝拍了拍额头,苦着脸道,“我本想着来探望你一番,大不了回头被大帅骂一顿,谁知道你将来离任时竟要去资敌,大帅若是知道,回头肯定又要拿着我出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至少我就不那么紧巴巴来探病了!”

“骂归骂,大帅相比当年的盖嘉运,脾气固然暴一些,但至少用人不疑。除了我之外,他是越器重的人骂的越多,你敢说你不知道?”见高仙芝果是嘿然一笑,杜黯之便随手拿过书案上的一个匣子,然后向高仙芝推了过去。

“这是……”

“我就要走了,细软容易带,但这些土地贱卖了却可惜。这是邻近龟兹镇的两千亩上好牧场的地契,其中养了不少牛羊马匹,人也是现成的,我如果不卖,一走之后不知道落在谁手里,还不如交托给你。”

杜黯之豪富不逊安西宿将,高仙芝父子两代都在西域,身家竟也有所不及,他一直知道这一点。如今杜黯之临去之前竟是留给了自己这样一份大礼,纵使高仙芝不缺钱,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可还不等他开口推辞,杜黯之便压低了声音。

“朝中有风声,陛下恐怕会派宦官为监军到西域来。这些家伙全都是贪婪成性的,你若不把人填饱,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祸患。咱们相交一场,看在你还要因为我的事被大帅大骂一顿的份上,就别和我客气了!”

高仙芝登时悚然动容。他看了一眼那个没打开的匣子,轻轻吸了一口气后便点了点头:“好,大恩不言谢,异日我若是能够飞黄腾达,定然不会忘了你今日这般美意!”

当杜黯之将夫蒙灵察的言行举止,以及自己依言馈赠了高仙芝一份大礼这些事情飞马禀报了杜士仪时,一队来自长安,轻车简从的人马也进入了灵州境内。处心积虑七八年,这才终于脱出了长安那个富贵牢笼,玉奴的心情自然极好。她一路上只作男装打扮,脸庞微黑,尤其是在眼睛上做了些手脚,使她乍一看去和从前仿佛是两个人。此行一路都是骑马而非坐车,她也分外新奇,即便大腿磨破也没叫半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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