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2279)

就在这时候,常山长史袁履谦也匆匆闯进了书斋。看见颜杲卿正兴高采烈地抬头冲着自己看来,他微微一愣,随即便连忙上前呈上了手中的东西:“使君,我今日回私宅,却有人从外头将这样东西绑在箭上射进了我的书斋中。我原以为是安贼的那些军卒又耍什么花招,谁知道捡起来打开一看,却发现上头盖着朔方节度使府郭大帅和安北大都护府杜大帅的两方大印!”

此话一出,颜杲卿登时大吃一惊。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这些年来屡立功勋,声名鹊起,可相形之下,另一个名字却在这三十多年来自始至终如雷贯耳——那就是颜真卿也要尊称一声师兄的杜士仪!此前听到安北牙帐城被围,竟是因为罗希奭胡乱调兵之故,而后又是都播西侵漠北大乱,他还曾经又痛心又惋惜,谁知道倏忽间竟会有这样的转折!

他连忙一把抢过袁履谦手中的信,三两下展开一看,就只见那一篇绝对可称得上是好文章的信中,不但言简意赅地说明,已经默认都播来日占据契丹和奚族领地为代价,说动都播之主怀义可汗拒绝安禄山南下河东与其合兵的请求,而是通过契丹和奚族领地直击幽州,帮助大唐平叛!同时,安北大都护府一路兵马直取河东,将会设法从井陉关开进河北道,另一路兵马将会和朔方节度使下辖的兵马一起迎击安禄山大军,所以请河北诸州县的主司暂时按捺一下,等待合适的时机。

其中,“留此有用之身,以图精忠报国”这短短十二个字,颜杲卿看得心头一烫,眼中竟是隐隐流露出了水光!要知道,他因为此前一时不察,而不得不暂且接受了安禄山所赐的金鱼袋和紫衫,心里不但屈辱,还始终担心异日此举会成为别人指责自己甚至颜家的污点!

袁履谦见颜杲卿如此动容,连忙问道:“使君觉得这封信是否可信?”

“安禄山把你我子弟全都带走作为人质,又留下了心腹大将防守井陉关,如今自己一心直取洛阳,你觉得他可能会为了试探你我的心思,杜撰出这样一封信来?”颜杲卿反问了一句后,便重重捶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上,“而且,安贼麾下的那些幕佐,如严庄高尚之辈,早已经泯灭羞耻之心,他们如果用计,一定会一面如此写信,一面派人在这常山郡死死盯着我们,恨不得我们立刻露出破绽,然后把我们一网打尽,绝对不会让我们暂时隐伏等待时机!”

袁履谦想想颜杲卿的话,不得不认为很有道理,可要说真的什么都不做,他又觉得有些不甘心。等到颜杲卿命他筛查太守府的属官以及小吏,以及查访民间的反应,然后悄悄招募勇士之后,他方才喜上眉梢。正要告辞离去的时候,颜杲卿突然又叫住了他。

“贤弟,你我共事多年,有一句话我的嘱咐你。你家幼子前时曾经在太守府中询问小吏,前时外间一本传奇上说,陛下得位不正,以及三王受冤被废之事是真是假。兹事体大,切不可被奸人蒙蔽!”

一下子从如何抗击叛军这样的大问题,拐到了外间流言蜚语这样的小问题,袁履谦却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更加紧张了起来。他默默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屋子时,却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使君,恕我问一句大不敬的话,那些流言你信还是不信?”

颜杲卿本以为自己会严词斥责袁履谦,可话到嘴边他方才发现根本一句都说不出来。关于这一部唐隆传奇,很多细节都实在是太详尽了,什么李隆基在杀死太平公主之后,原本想连带将自己的父亲睿宗皇帝李旦一并杀了,然后颠倒黑白说成是死在乱军手下,却不料郭元振竟然带领兵卒死死卫护,于是只能逼其交权了事。但郭元振却因此被天子衔恨在心,短短三个月后就被李隆基找了个借口发落,险些被杀,最后贬死在了路上。

他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知道这都是真的。从前天子百般遮掩,千般矫饰,但纵观整个李唐,从高祖登基一直到现在,如此父子相残甚至母子相残的事情,还少吗?

袁履谦发现颜杲卿没吭声,沉默片刻后又低声说道:“另外,使君也请留意一下,自从安贼叛乱之后,这些流言就越发沸沸扬扬,显然两边已有勾结。”

颜杲卿勉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等到袁履谦离去,祖籍山东琅琊,一直都以圣人苗裔自居的他不禁捧着脑袋颓然坐了下来。无论两汉魏晋,甚至是只有两代的短命隋朝,也从来不像大唐这样,几乎每一代天子的登基都伴随着无数血腥杀戮,充斥着各种阴谋。如果现如今还是从前的开元盛世,纵使有人翻当年的旧账,百姓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可在贤臣尽去,朝中一个李林甫接着又是一个杨国忠,然后是安禄山这样一场叛乱之后,民心又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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