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2441)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快,快把袁长史抬下去!”

颜杲卿慌乱无措地连叫了几声,可四周围的人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挪动袁履谦,只有人知机地跑下去请大夫。谁都能看得出来,袁履谦这样的伤势一动就兴许真的没命了,谁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大夫早早就在城下候命,此刻须臾就被人叫了上来。他步履匆匆地来到颜杲卿面前,先是看了一眼袁履谦那极其严重的伤势,随即稍稍一把脉,他的面色就变得无比难看。当着颜真卿的面,他只能强自镇定地说:“使君先别着急,袁长史的伤很重,但回头若是能设法取出箭来,再好好上药,应该……”

“别说……什么应该了。”袁履谦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即扯动嘴角又露出了一个笑容,“本来……是打算……一起死的。可既然……能够少死……一个,老天爷……已经……很厚道了。我把……家人……托付给你。”

“别说了,你别说了,什么我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

见袁履谦说着说着,口中已经吐出了血沫,颜杲卿只觉得整个胸腔仿佛都要炸裂开来。他没有再继续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把这个和自己生死与共的知己抱在怀中,眼泪从眼眶中一滴滴滚落,掉在了袁履谦的脸颊上。

一旁的大夫不敢说话,其他人也默默退开,在这满目疮痍的城头继续寻找其他的幸存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杲卿猛然感觉到自己紧握着的那只手仿佛失却了温度,他方才骇然往怀里的人看去,却发现那双眼睛已经永远地合上了,脸上还带着一丝仿佛永远不会逝去的笑容。

“履谦,履谦,履谦!”颜杲卿的声音一声高似一声,然而却再也没有等到任何回答。他一下子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嚎。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看着这一幕,城头上也不知道多少人或低头垂泪,或掩面而泣,甚至有人泄愤似的将叛军尸体扔向城外。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做,逝去的人已经再也没法回来。此番经历了太过残酷的一战,无数团练兵都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和数倍于己的叛军厮杀。诸如两个或三个人死死扭打在一起,最终叛军尸体和己方遗体密不可分的情景比比皆是。

当人们从死人堆中刨出一个气息微弱的少年兵,随即把他救醒了之后,他在茫然四顾之后,却犹如发疯似的,一下子抓住了救自己的人,连声问道:“我阿兄呢?我阿兄在哪里?”

没有得到回答的他看到了身旁一具一具被抬走的遗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瘫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然而,能够和他一样,能够和颜杲卿一样嚎哭兄弟袍泽的,搜遍整个南门城头,不过区区十几人。

就只是今天这短短半日,整整五百余人战死在这里,还不包括横尸此地的叛军!

颜杲卿此时此刻显然没有恢复过来,人们也不想去惊扰这位痛失战友的常山太守,或是搬运遗体,或是清理叛军尸体,又或者是观察城外战局,总而言之,城头上除却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城外的马蹄声厮杀声,再也没有只言片语。每一个人仿佛都被这片血肉沙场震撼得失去了语言能力,再加上城外的厮杀直接就关系着这座在战火中屹立了一个多月,又才刚刚逃过一劫的真定城命运,没有人还能分神说什么。

昏天暗地痛哭了一场,颜杲卿终于恢复了几分身为太守的意识。他艰难抬起头来,见身边早已经守着两个中年汉子,他便松开了一直紧紧抱着袁履谦冰冷遗体的手,低声说道:“把袁长史先安置到太守府,等我回去。”

“是,请使君放心。”

两人答应一声后,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袁履谦抬了下去。这时候,颜杲卿没有在乎满身的腌臜血迹,步履蹒跚地来到了垛口,这才看清楚了底下的战场。杜士仪和仆固怀恩的旗号依旧飘扬在空中,那一支无坚不摧的铁骑依旧驰骋在战场,而叛军的攻势显然已经远不如之前,但却还没有崩溃。

他久在河北,深知蔡希德在安禄山麾下众将当中为人耿直,麾下精兵强将又多,如果可能,自是招降为上,可别说蔡希德狂攻常山一个多月,袁履谦又死了,这中间横着血海深仇,就说如今这战局,仆固怀恩也只是占据上风,并不能说必胜,又如何谈得上招降?

“来人,扶我去城楼上的战鼓那儿!”

“使君,您身上的伤……”

“扶我去!”

知道颜杲卿就是这样执拗不听劝的性子,众人只好从命,左右搀扶着这位常山太守登上了城楼高处的战鼓处。在攻防最激烈的那些天里,这座战鼓时用来警醒敌军夜半偷袭用的,也曾经在死士出城击毁冲车时敲响过,而如今在城外战况胶着的时候,颜杲卿紧紧捏着鼓槌,突然奋起全身力气敲在了那面牛皮大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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