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390)

今日随驾而来之前,柳婕妤便得了王皇后令人传信,道是务必成全苗含液。即便她对苗含液同样没有半点好感,可此时只要能压住杜士仪就够了。于是,听得天子垂询,她便笑吟吟地说道:“牡丹本就是国色天香花中之王,正喻了如今盛世太平。更何况苗郎君今日采撷的,恰是出自四位大王园中的珍品,于颂太平之外,更是彰显了陛下孝悌。妾听说昔年隋帝曾令天下进花卉,易州进牡丹二十箱,其中有赭红、飞来红、醉颜红、软条黄、延安黄等各种极品,花朵不过两寸许,今早已失传。如今四王宅中这些珍品,却是花径三寸许,足可见盛世花亦盛,怒放贺天子。”

“好一个盛世花亦盛!”

李隆基被柳婕妤这话勾得心头得意非凡,重重一点头后,他随眼一瞧,见席间刚刚自己在手中把玩的一把金柄小刀正在,当即吩咐身边侍立的内侍道:“将此物赏给苗卿!”

苗含液见柳婕妤三两句话,把自己的一番苦心粉饰得更加突出,天子一喜果然赏赐了贴身之物,他立时深深拜谢。正要退下时,他便只见一个小宦官引着杜士仪上了前。对比他刚刚那只花篮中花团锦簇的牡丹,杜士仪那秃枝显得格外扎眼。倘若不是无旨意不能在御前逗留,他简直想留下来看一看,杜士仪究竟打算如何把这一茬交待过去。

此前苗含液登楼时,手中那花篮格外醒目,此刻李隆基见杜士仪手执一截光秃秃的枝条上前,果然一时眉头大皱。待其行过礼后,他便有些愠怒地问道:“杜卿探得的花呢?难道便是这一截秃枝不成?”

“回禀陛下,臣奉旨探花,不敢惊扰各家王公贵戚官宦宅邸,却也走遍了长安各处佛寺道观的名园,但只见繁花似锦,观者如云,因只是远观,不曾近前亵玩,难以分出优劣高下。正决断不下之际,臣却只听从者说,大安坊野地有一株梅树,曾遭雷击,却不数年而复苏,每岁凌寒独自开花。冬日寒风凛冽百花凋零,只有其迎寒绽放,如今百花争奇斗艳之际,其花却早已隐伏不见,倘若探花之际将这梅花撂在一旁,实在过于不公。所以,臣斗胆,献此梅枝于御前。”

得知是雷击木,李隆基面色稍霁,然而,比起适才花篮中赏心悦目的牡丹,这一截梅枝实在有些大煞风景,于是,他便懒懒地问道:“爱妃以为这一枝梅如何?”

珠帘之后的柳婕妤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甫一见面的刹那,她几乎恨不得将这个害得自己不得不屈服于王皇后的罪魁祸首吞下去。此时此刻,面上含笑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梅花固然凌寒绽放,可如今大地回春的时节,却早已不是赏梅的时候,杜郎君偏偏折了这一枝梅回来,可是有些敷衍呢!就算是牡丹和寒梅一同绽放之际,若是让人评判,恐也无人会觉得,梅花更胜牡丹一筹。更何况牡丹堂堂正正,犹显盛世气象。”

见李隆基面色微微一沉,杜士仪不动声色往帘后看了一眼,这才轻声吟道:“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这诗浅显得很,李隆基听着听着,不禁生出了几许兴致,而帘后的柳婕妤却捏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一下子扎进了手心里,她却全然没觉得疼。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这说的是种牡丹了,倒是有些身临其境之感。”李隆基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却只见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吟出了最后数句。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吟到末尾,杜士仪方才深深一揖道:“牡丹之艳,自则天皇后以来,都人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富丽堂皇,是为群芳之王,百花之冠,自然是盛世之兆!然则一丛牡丹动辄百十千,更何况娇生惯养,稍有不慎便有枯败之忧。而此枝生自雷击之梅,历劫不衰,常开常艳,正如我唐人不败风骨!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唯有如此风骨,方才是盛世脊梁,所以,臣以此梅敬奉陛下足下!”

李隆基终于为之动容,沉默良久,他便点了点头道:“杜卿忠直,朕知矣。今日探花,牡丹虽为花王,然当以此梅为冠!”

见杜士仪拜谢告退而去,他始终不提赏赐二字。这时候,帘后的柳婕妤觑着天子心意,这才悄然出来,却是咬咬牙说道:“陛下,那杜十九郎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何必依着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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