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392)

尽管和杜士仪从未正面打过交道,但经由前前后后几件事,高力士对其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此刻想起天子刚刚那紧绷的脸色,却令人赏了宁王等四王的同时,没有落下姚宋两位致仕宰相,反而是在位的宰相并无雨露恩泽,再想起对杜士仪那出人意料的任命,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杜十九郎,圣人闻听你登科前就有游历边地之意,诏令赐你银印一方,你一路观风北地,所见所闻上表奏闻。”

此言一出,不但杜士仪愣住了,周围其他人也全都瞠目结舌。高力士丝毫不奇怪众人的表情,他自己初听此言时,也曾经吓了一跳。此刻,他声音平和地解释道:“这观风不同于国朝之初的大使和神龙年间的十道按察使,只观风不处置,上表则驿传至尚书省。其实就是杜十九郎你的探亲游历,如今变成了奉旨观风,仅此而已。只是圣人有命,无有大事,则不惊动州县,你还需记好了。至于你今日所献梅花,如今光秃秃的怎么都没法簪鬓了,所以圣人另赐你剑南烧春一瓮,以作补偿。”

这简直是比赏赐金银财帛乃至于奇珍异宝更称心!

杜士仪片刻迟疑都没有,连忙躬身拜谢。等到高力士笑容可掬地返身上楼,其余前进士们围着杜士仪,全都是又羡又妒。三年守选尽管并不是一定的,但使能够通过吏部书判拔萃科和博学鸿词科,也能够迅速授官,但那可比关试要难多了,也比本就是千难万险的进士科难多了。而每年不定科目的制举也是一条路,可真的和那些现任官或是有出身者挤在一块争那寥寥数个名额,哪怕苗含液也没那样的把握。

然而,杜士仪却偏偏能够奉旨观风游历!尽管并非授官,却比授官更胜一等!

一场探花筵散去之时,今日何花得冠,须臾便经由楼上前后侍立的禁军和内侍宫婢之口,一时在整个长安城传了开来。而杜士仪则索性把韦礼张简和其他京兆府解试脱颖而出的同年们都请回了樊川老宅过夜。包括韦礼在内,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踏入这里,因见红白相间的屋舍簇新整齐,屋前屋后竹林田圃相映成趣,一时都不禁啧啧称羡。尤其是那几个来自外地,今后不得不寓居长安的前进士们,那股殷羡就别提了。

见众人目光各异,杜士仪便看着韦礼说道:“韦兄是樊川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应该听过我这老宅的传闻吧?”

“不但听说过,要说从前我还从这里路过好几次。”韦礼对于杜士仪眼下提起此事的用意明白得很,索性对其他人解释道,“当年杜十九郎父母故去,这老宅就已经年久失修了,四年前一场大火,更是几乎将这里烧成了一片白地,若非去年解试之后那一场官司重修,咱们恐怕谁也不可能站在这儿说话。”

“所以我只想说,沧海桑田,世事变化无常,谁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后,鹏程万里的是谁?咱们有幸同登京兆府等第,又同举进士登科,用佛家的话来说,这缘分可是非同小可!”杜士仪说着便指了指身后赤毕抱进来的那一瓮酒,笑着说道,“借着圣人所赐剑南烧春,今日探花筵上大家无心饮食,恐怕眼下都该饥肠辘辘了吧,何妨一醉方休?”

杜士仪近来风头正劲,其他登科的人拍马难及,可此刻听到这些诚恳的真心话,想到每年进士几十人,大多默默无闻,就连状头也绝不是人人平步青云,他们的心气也就顺了。而杜士仪慨然分御酒,午间确实没吃饱的众人自然求之不得,等到在前堂之中摆上了一方长案,众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大快朵颐,半醉之际,不但话越发多了起来,而且登科近一个月来,看上去意气风发的前进士们,这会儿却在没有旁人的环境下都丢掉了那一层面具。

有年过不惑在那儿痛哭流涕想念家中妻儿的;有前路迷茫自荐无门的;有见前辈困窘而心有戚戚然的……踌躇满志的人却很少,或者在这些悲叹举场艰难的人中,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尤其是听得其中年过三十的薛庄言道是自己已经连下十二场方才登科时,杜士仪固然瞠目结舌,自以为蹉跎京城六七年的张简亦是大吃一惊。而当河东王子阳说到干谒行卷时的屈辱,更有感同身受者连声叹息。倘若不知道的人闯进来,绝不会以为这是一场天之骄子的盛会,只会以为这是一场落第者黯然倒苦水的消愁会,就连杜十三娘悄悄到窗口张望了一番,退去时亦是满心纳罕。

直到前头传来人都醉了,杜士仪正命人将他们都安置在各处客房中的消息,她才带着竹影和秋娘匆匆赶了过去,却在二门和杜士仪险些撞了个正着。闻到杜士仪身上那少有的浓烈酒气,她不禁满脸担心,上前搀扶了人往回走便低声嘟囔道:“阿兄,明明是最高兴的时候,我怎么看你们又哭又笑,不少人还伤心成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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