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397)

此时此刻,纵使如王缙那般只觉得崔颢这首诗是从前习作的,也不得不承认,这首歌行道尽两京春日胜景,然则李龟年的歌声仍未完。轻轻巧巧一个转折,他便又拍手为歌道:“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台清酒就倡家。下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

待到最后一句唱完,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尽管崔颢甚为得意,然则在两位贵主临场的情形下,崔颢这首诗竟是结束于娼妓之家,每个人都是神情古怪。王缙更是嘿然一笑,低声嘟囔道:“就知道作浮艳诗!”

浮艳归浮艳,可这诗中少年意气,在座不少人都曾经有过,只是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不太自然而已。而李龟年这一首长长的歌行过后,其余人自然抓紧时间送上了自己的大作。可这一次,李龟年的审视便细致多了,将手头那四五卷看完,他方才择了另外两首一一唱了。被他这一唱,那两人自是喜上眉梢满脸得色。始终就没去凑热闹的杜士仪摆手吩咐身后侍婢把丝毫没用过的笔墨纸砚下去,却倚着凭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

适才三首诗,无论情景都和一个春字息息相关,然则在玉真金仙两位贵主听来,绝不如那一曲红豆来得触动人心。果然,李龟年三曲唱毕,却是负手笑道:“始终清唱,未免无趣,外间……乐来!”

那一声乐来,却只见外间一众乐师鱼贯而入,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二人却只屈居此列,头前一白衣人手捧琵琶,恰是仪容出众,风仪无双,但只见他举手猛然切弦,就只听一声犹如裂帛脆响,刹那之间,那寥寥三四下犹如弦断之音,便使得刚刚认出他后窃窃私语的众人为之鸦雀无声。

第198章 郁轮袍,情相悦

玉真公主起初只是微惊,待听得曲音渐转悲切,她凝神细听,和常见悲曲之中那种幽怨的如泣如诉不同,这一曲却仿佛是繁华落尽的寂寥落寞,仿佛一根针似的猛然刺进了她那一直紧紧封闭的心中。恍惚之间,她仿佛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眼前仿佛出现了祖母临朝,韦后安乐公主大宴,父亲和兄长登基时,自己隐在角落冷眼旁观时的情景。

也不知道是从几岁开始,她就一直都是这么冷冷看着花开花落,悲欢离合,至于眼泪何时再不曾见,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哪怕是父亲睿宗李旦去世的时候,她那眼泪也仿佛只是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流,心中一片漠然。阿姊金仙公主纵使入道,也不曾如她这般召集才俊,常有两京贵女相从,但阿姊却真正闲适自如,只有她,不过以那繁华喧闹自欺欺人罢了。

一曲终了时,四座竟有不少人眼露水光,然而,相较不知不觉间泪盈于睫的金仙公主和泪流满面的玉真公主,旁人自然不算什么。隔了许久,玉真公主方才沉声问道:“此曲何名?”

王维刚刚整个人也几乎都沉浸在这一首历经数年方才大成的曲目中,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欠身答道:“此曲名曰郁轮袍!”

“千古悲音,莫过如是!”

玉真公主这一声赞叹,金仙公主亦是微微颔首。此曲悲音虽和这春光明媚大不相称,可足以动人肺腑。等到王维自报家门之后,玉真公主请了其入座,李龟年不失时机地道出刚刚那红豆词乃是王维之作,四座里无论是否听过其人盛名,此刻大多心服口服。而王缙看见李龟年三兄弟竟是又以兄长之词配曲演起了歌舞,心里终于明白杜士仪为何要说,此事需得和岐王商量。

也只有岐王能豪爽到这等大手笔!

然而,当王缙四下张望,寻找今日最大的功臣杜士仪时,却发现人不知何时竟悄然离席而去。他想了一想,尽管席上自家兄长正是众所瞩目的焦点,玉真公主竟亲自执杯相敬,其余如崔颢卢象这些相交的友人也都帮忙捧场不迭,更不消说岐王特地从教坊司请来的李家三兄弟,可王十五郎心已不在此,瞧着竟也起身逃席而去。即便他是王维的嫡亲弟弟,可竟无一人留意。

外间席上是何等众星捧月觥筹交错的景象,杜士仪不用看就能想象到,此时此刻,悄然登上了那小山丘的他已经抵达了此前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曾经盘桓过的那座小小亭子,尽管地席仍在,可他看了一眼下头那欢宴胜景,身子便转向了西南可俯瞰曲江池的那一面,随即便顺着一条比刚刚上来时更狭窄的小径缓步下去。当来到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山石时,他方才移步过去径直一屁股坐了下来,清风吹拂间,小丘另一面的喧闹一下子淡去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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