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518)

待到楚莲香的侍女送了琵琶来,杜士仪先要来一看,却见是紫檀为背板的佳品,便送还了回去。本只是随便听听娱情,可当楚莲香横抱琵琶,那木拨子骤然划上琴弦,他只听那一声清鸣入耳,微微眯着的眼睛不禁立时睁大了。

尽管楚莲香生得花容月貌,可此刻横拨琵琶的手法却显得铿锵有力,尤其那急促之时的杀伐之音,更是让刚刚有些放浪形骸的席间变得寂静了下来。屋内一众前进士在长安都不是一天两天了,楚莲香艳名远播,他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曲琵琶却是从前来时从未与闻,不知不觉,人人都沉浸在了这一首和此刻情景绝不相符的曲子之中。

直到曲末那绵绵长音为之一尽,许久方才有人慨然长叹道:“得闻此曲,今生不虚!”

话音刚落,外间就有王七娘殷勤地进来团团施礼,旋即满脸堆笑地说道:“莲香这一奏琵琶,人人都知道她今晚有客,因而相询不绝。不知道……”

“今晚楚娘子不陪别人。”韦礼不等王七娘继续往下说便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莫非王七娘你嫌弃我和杜郎君钱给得不够?”

“不不不,那奴这便去各处告罪一声。”王七娘不过是来看看是否可能左右逢源,此刻既然碰了钉子,只能打了个哈哈告退出去。

她这一走,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楚娘子这一首曲子,可有名目?”

楚莲香放下琵琶和手中的木拨子,有些疲惫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点头应道:“有辱杜郎君清听,曲名《风声鹤唳》,得自昔日秦晋淝水之战。”

“何人所作?”

“奴因听得公孙大家洛阳剑舞《楚汉》有感,一时研读诸多搜罗的曲谱,倾近三年之力勉力而作。奈何终究功力绝浅,今日第一次演奏此曲,让杜郎君和诸位郎君见笑了。”楚莲香起身盈盈行礼,起身之后方才说道,“奴六岁识谱习练琵琶,至今已经有十二年,略窥堂奥,一直还有些沾沾自喜。不想得闻杜郎君习练琵琶不过数载,便能技艺精湛,更谱出少有佳曲,不知可有机会请杜郎君指点么?”

听到这一句指点,韦礼等人顿时大声起哄了起来。而杜士仪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便一摊手道:“我不过是得天之幸,有了些许薄名,哪里比得上楚娘子这些年来苦练技艺?楚娘子,琵琶请借我一用!”

眼见那侍女看了一眼楚莲香,随即两眼放光地捧了琵琶到自己跟前,杜士仪随手一试音,接过木拨子思忖片刻,便如同楚莲香那样横拨琵琶弹奏了起来。然而,他练习多年的都是竖弹手拨,此刻几个残破的音节过后,就只见人人瞪大了眼睛,他便丢下木拨子哈哈大笑道:“所以,大家都听到了,术业有专攻,横拨琵琶妙绝音,楚娘子远胜过我,何需妄自菲薄?以你这技艺,在教坊之中博得一席都不在话下,我能指点的便只有一句话,楚娘子自己的打算如何?”

打算,她能有何打算?自打懂事之后便知道自己不过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容不得半点遐思。年岁渐长,在这平康北里被人称作是都知娘子,五陵年少争相求着一亲芳泽,王七娘又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可如今容色再艳,技艺再精又如何?到老了甚至未必能如王七娘那般自立门户,而就算自立门户,再养一些如当年自己一般的少女,继而再一代接一代地如此下去么?

席间再一次恢复到了哄闹喧嚣的情景,楚莲香却是五味杂陈地来到杜士仪身侧,跪坐侍酒之后双手奉上,这才低声说道:“杜郎君觉得奴又能有何打算?”

“你那横拨琵琶的造诣,有朝一日兴许会登峰造极。”杜士仪想到刚刚那一曲那种铁骑突击的杀伐之音,接过酒盏之后一饮而尽,随即才苦笑摇头道,“然则这世上以艺动人,殊为不易。即便公孙大家,还不是需得人前立誓,让别人永绝念想,这才能够终得清净?都知娘子若是不想再过以色动人的日子,要么一鸣惊人声名动天子,要么便是寻一良人庇护。说起来,公孙大家那性子,兴许会对你这琵琶赞不绝口。”

楚莲香露出了一丝异色,许久才深深俯首道:“多谢杜郎君指点!”

这一夜一直闹到了天明,杜士仪还被人挤兑得又弹了两首曲子方才过关,至于韦礼被人逼着下场跳胡旋舞,两个圈子就转晕了,这却不足为外人道。那些登第之后的志得意满,守选时的心灰意冷,奔走求官时的冰火两重天……一切的一切都被丢在了脑后,所有人都尽情享受着这一夜的放松和癫狂。等到大清早晨钟敲响时,众人由人服侍着梳洗过后出了这王七娘家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长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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