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702)

“不闻长安城中那两句民谣?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杜士仪想起当初自己把红薯改却一字为蓣薯,不禁笑开了,“所以,本是分内之事,无需言谢。倒是楚大侠大有春秋士为知己者死之古风,因情义恩情便不惜以身犯险,虽则合情,却往往不合法,可嗟可叹。”

“如若世上为官者皆如杜拾遗,我又何需如此?今日拜别杜拾遗,日后若有差遣,请至长安西市原生肉肆,使人传信于怀沙便可。我若在左近,必然尽快赶到。”

见楚沉再次深深行礼后转身欲走,杜士仪突然心中一动,遂开口唤道:“日后差遣,却也不必。挟恩望报,原本不免下乘。倒是洛阳城中的马球赛如今尚未结束,楚大侠本有问鼎之望,若是半途而废,其余队友大失所望不说,就是我那力主此事的友人崔十一郎,也少不得会失望,须知如今只是暂停,并不是真的不办了。即便他日有人认出你,因而论及当年之事,在圣人面前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洗脱前情建功立业,难道不是人生快事?”

听得杜士仪所嘱竟然如此入情入理,楚沉先是一愣,旋即肃容行礼道:“多谢杜郎君指点!”

“那好,就此别过。”

夤夜访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杜士仪一觉醒来,昨夜之事也就都抛在了脑后。接下来一段时日,他悠闲自得地访亲问友,王翰韦礼裴宁等人时常或单身或结伴前来拜访,而当他一天问到崔颢怎一直不见的时候,却得知人去东都访王缙了。想到两人本是水火不容,如今却好似相交莫逆,他不禁暗叹人生际遇不可捉摸。

而在他悠闲的时候,赤毕等几个从者却丝毫不悠闲,成日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所办却都是些花木陈设采办的小事。转眼便是小半个月,宋璟终于使人传了他去,道是长安城的制书已到,依他们俩的陈奏处决了那些首恶之外,其余的都得到了宽免,此外便是圣命召他回东都。

尽管历朝历代以来,死刑往往都是延至秋后,但大逆之案和天子御批的案子却是例外。为了杀一儆百,决不待时自然是不消说的。东市狗脊岭行刑那一天,长安城中为这么一桩案子困扰许久的百姓也不知道有多少蜂拥而去看热闹。而与此同时,杜士仪则是辞别了宋璟,又再次去探望了姜度之后,踏上了启程回东都之路。

来时日夜疾驰快马加鞭,又是跟着王怡这么一个矫情的河南尹,回程却是伴着杜十三娘和崔俭玄这一对小夫妻,感觉自然大不相同。然而,想起年初启程时,身边这一对还只是刚刚定下了婚约之议,如今却已经双宿双栖,他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但也不免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因而,等回到了东都,他便请杜十三娘捎信去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所在的两家道观。这一日傍晚,他便来到了紧挨着洛阳南城墙的嘉庆坊。

和长安城北贵南贫一样,洛阳城南虽偶尔也有达官显贵的别院,但多数都是平民百姓所居,越往南空地越多,甚至于还有菜园农田之属。可这些里坊的治安便没有那样周到,士子租住期间行卷往来都不便,自然越发人烟稀少。这嘉庆坊一整个里坊的四分之一,便是一家人种植花木所在。每岁牡丹也好其他奇珍花卉也好,供应各家王侯公卿,算得上一桩好买卖。

如今深秋,专为赏花文人雅士所辟的旅舍自然而然都空着,而那些夏日乘凉最好的草亭也显得萧瑟阴冷。然而,当围上了青色围障,又点上灯烧了小风炉之后,内间便呈现出一片使人温暖的黄光来。当那围障上呈现出了影影绰绰两个人影之后,须臾便又传来了说话声。

“你真是走到哪里,麻烦跟到哪里,因为王怡的事情,东都之内可是好一阵轩然大波!”甫一落座的王容在这么一句话做了开场白之后,见杜士仪烫酒自饮,面上竟已经有几分酡红,她不禁大为讶异。

“你听过长安城中那两句童谣么?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是我让人去传的,可话固然说得好听,其实当官的又有几个人真有这般为国为民不惜身的节操?我也不例外。只不过为人处事,总要有个底线,王怡一心只为自己,突破了这个底线,那贬官去职本就是活该。当然,他更不应该的是还想算计我,既然如此,我哪怕是为了自己,自然非把他掀翻不可!”

王容见杜士仪毫不遮掩这些利己之词,本以为是他微醺失言,可等发现他那明亮的眼睛里头,分明看不出半点醉意,她便笑了起来。

“王怡堂堂正三品河南尹,竟在你手上大败亏输,这可远远胜过当初你让柳氏子败走衡州之事。据说张相国曾经在私宅中骂了你足足半个时辰,可想而知对你的恨意。更不要说原本信心十足的王守一了。树敌若此,杜郎足以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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