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727)

“圣人是真的对受赃枉法恨之入骨啊!”

旁边左拾遗窦先那轻轻的嘟囔声传到杜士仪耳中,他登时心中冷笑。李隆基痛恨的并不单单是受赃,更是在东都洛阳这种要紧的都畿赤县,竟然存在这样的害群之马,而且还险些混入了御史台,身为天子却险些受人蒙蔽!真要说贪赃枉法,纵观朝野,受赃的何止一个王钧?完善的律法无人遵守,无人监督,天子又更喜欢凭个人喜好处置人犯,怨不得日后埋下祸由!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只听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吃了一惊的他抬头望去,就只见居中受刑的王钧一改最初的挣扎呻吟,竟已经伏倒在刑凳上一动不动,口中仿佛刚刚喷过鲜血,头前恰是一摊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面对这情景,四周围也已经起了一阵阵的骚乱,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宇文融那惊讶的叫声。

“这才三十四杖!当初如楚国公这等老迈,受杖六十尚且暂时完好,更何况王钧还正在盛年?”

宇文融这质疑声顿时引来了众多附和,一时间,四下一片哗然。张嘉贞面沉如水站出来厉声呵斥了那些出言议论的人,又对着宇文融恼火地斥道:“宇文侍御,你既深得陛下信赖,又身为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当此之际不知道弹压众人,还激起众臣失仪,未免太过冲动莽撞了!”

听到这话,宇文融本就看不上张嘉贞自以为是的嘴脸,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张相国见谅,我实在是没想到这王钧竟然会这么快就被杖杀!圣人令我等观刑,原是为了以儆效尤,可如今这架势,分明是有人生怕王钧说出了什么来,所以速刑杀人!所以,你说我身为殿中侍御史,首要职责是弹压其他议论的人?不,如今我的首要职责是先彻查此事中可有徇私枉法,甚至于草菅人命杀人灭口之处!来人,将这行刑的二人拿下!”

王钧受杖不过三十许就口吐鲜血而亡,继而张嘉贞怒斥宇文融,宇文融却突然更加强硬地暴起发难,这一幕一幕简直让所有人全都感到目不暇接!而两个行刑的皂隶见自己突然成了众矢之的,慌忙齐齐双膝跪下道:“相国,某只是依照从前的旧例行刑决杖,并不敢有丝毫轻重之分……”

杜士仪见宇文融竟敢和张嘉贞针锋相对,他便也扬声说道:“我听说,杖刑之法,有轻有重,常行刑的皂隶,都是自幼历练出来的。常以一张纸垫在丝衣之上,能够让丝衣无事,而纸张打成碎末;又或是在纸下衬着石板,纸完好而石板尽碎,这才算是出师!因而,受杖之时,若是厚厚给钱贿赂,则外间皮开肉绽青紫处处,其实却丝毫不曾伤筋动骨;若是不给钱,或是受人嘱托,则外表看似轻微无伤,内中筋骨甚至肺腑全都重伤,别说打死当场,就是抬回去的时候看似完好,事后也会立时三刻一命呜呼!”

尽管常朝官员多数都在三十往上,不少也曾经做过外任官,但洞悉这等杖刑之道的却寥寥无几。因而,杜士仪这慢条斯理开口一说,不但那两个行刑皂隶为之色变,张嘉贞也是心中咯噔一下,惊怒得无以复加!

这时候,杜士仪又对源乾曜和张说拱了拱手道:“源相国,张相国,宇文侍御虽则看似冲动,却也是一片公心,今日之事,本圣人警戒百官,骤然出现如此变故,怎可不行彻查!”

苗延嗣在宇文融突然杀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好,待见杜士仪突然更是犀利地一语中的,他亦是更明白事情不妙。此刻见源乾曜和张说对视一眼,分明仿佛有些默契,早就悄悄来到张嘉贞身后的他立时低声提醒道:“相国,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行刑之人可什么都不知道!”

张嘉贞这才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会儿要是还拦着,指不定就真会被人认为王钧和自己有什么不清不楚了!于是,不等源乾曜和张说开口,他便当机立断地喝道:“先将此二行刑人拿下!源翁,说之,我等立时去面圣!”

对于张嘉贞这陡然之间醒悟过来,张说却只是嘴角一挑,仿佛并不在意。然而,源乾曜却慢条斯理地说道:“此事是宇文侍御先提出的,杜拾遗又点明了关键,让他们俩也一块去吧。如此圣人若垂询,也更容易说得清楚。”

“那就如此。”

不论张嘉贞有多不乐意让宇文融和杜士仪出风头,可如今大势已成不可阻挡,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把自己摘干净了,因而只能把心一横答应了下来。等到那两个倒霉的行刑皂隶被人拖了下去,而鲜血染红了地面的王钧也被人抬了出去,又有人来担着水冲洗地面,四周围的文武百官,却仍旧对刚刚的事情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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