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740)

大冷天跪在这石板地上是个什么滋味,杜士仪想想就能体会出来。不但如此,他更能够体会到张嘉贞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此时此刻,他知道王容兴许没来得及看热闹,但自己已经看到了最想看的一幕,却不便久留,因而对高力士拱了拱手便诚恳地说道:“高将军,我先告辞了。”

“杜拾遗慢走。”

高力士本要去见负责供给饮食的官员,谁知道竟然碰到了这棘手的情形,自然也没了闲谈的心情。等到杜士仪匆匆上马离去,甚至没再朝张嘉贞看上一眼,想到这几日弹劾张嘉祐的人不计其数,他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张嘉贞今天素服待罪于外,自然是想为其弟求恳谢罪,问题在于一国宰相如此作为,别说后头正有人虎视眈眈,就是没有,这相位也要易主了!于是,他当即看了一眼左右。

“都在这儿守着,看着点儿张相国,我进去禀报大家!”

而杜士仪既然看到了,回到不远处门下省临时征用的那处宅院时,他少不得就对源乾曜和裴漼禀告了这个消息。尽管刚刚已经有眼尖的来报过信了,可听闻高力士也已经瞧见,源乾曜和裴漼对视了一眼,前者倒是叹息了一声,后者却嘿然笑道:“张相国未免太心急了些。张嘉祐贪赃之事还没个具体说法,他这素服待罪,不但承认了张嘉祐的罪名,而且还把自己也牵扯进去了!啧啧,到了这时候,他却还和执政时那般焦躁!”

而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一小会儿,张嘉贞却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张说那时候的话如今被他掰碎了仔仔细细地分析,便品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可这等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总不可能再穿着这么一身站起来回去,只能继续等着内中天子的反应。拜相至今整整三年,他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吧?

已经年近六旬的他虽然素来健朗,可心力交瘁的情况下,渐渐就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见高力士再次出来,却是到了自己面前后便神色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张相国,地上冷,先回去吧。陛下正在盛怒之际,少时便会拟旨处分。”

此话一出,张嘉贞就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倘若天子肯接见,那他至少能够痛陈前情,可现如今李隆基根本就不肯见他,足可见这素服待罪非但没有让天子宽大,反而更起了反作用!一时间,他只觉得心中切齿痛恨害他如此的张说,想要挪动膝盖竟是站不起来。直到高力士亲自伸手搀扶了他一把,他这才踉跄起身,一时腰板佝偻,何止老了十岁。

“来人,先送张相国回去!”

来时经过晋州,杜士仪宿的是客舍,而此次回程有王翰这个地头蛇在,拉着他同借了一处西域胡商的宅子,倒是既宽敞,又有美食,不用再逼仄得要和想见不想见的人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白天的那一出杜士仪亲眼看见了,王翰亲耳听见了,提到的时候王翰本还有些愧疚,杜士仪突然冷笑了一声。

“嘉贞相公之前任并州长史时,兴许确实对王六你礼遇赏识,但也就是礼遇赏识,而说之相公到并州之后,却力劝你应试制举,而后你官任正字不久,他一回朝又举荐了你任右拾遗。相形之下,嘉贞相公可对你没有多少照顾,甚至连见你却也少吧?亲疏远近,你自己斟酌。你又不曾落井下石过,雪中送炭却也力有未逮,愧之何为?王六,亏你也有着相的时候!”

这一番丝毫不客气的话当头棒喝,王翰方才为之一震。尽管他可以说是之前自己豪放不羁,老说对做官没兴趣,因而张嘉贞方才不加引荐,可他在张说面前的表现也是一样的,张说却劝说引荐不遗余力。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筛了热热一杯酒痛饮了,继而重重放下杯子说道:“你说的是,大不了我届时相送一程,尽了心意就行了,别的本不和我相干!”

次日清晨,杜士仪和王翰用了热气腾腾的汤饼,满肚子暖意融融分别前往门下省和中书省的临时办公地的时候,全都得到了一个同样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消息——中书令张嘉贞贬幽州刺史,右金吾将军张嘉祐贬浦阳府折冲!面对这个消息,不止他们,随行文武上下全都明白,持续了三年的张嘉贞时代,就此宣告终结。

暗中雀跃的人不少,如释重负的人不少,沾沾自喜的人不少,扬眉吐气的人不少……可是,失魂落魄的人却同样不少。尤其是当年为张嘉贞一朝简拔,被人称为令公四俊时呼风唤雨的苗吕崔员,除却不在这儿而是在长安主持今岁省试的考功员外郎员嘉静之外,其余三人在闻听消息之后,无一例外都是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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