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105)

他抿着唇冷着脸,像是被触到了雷区。一向从容优雅的人,那种狠戾模样很少看到。不过也只是一瞬,又平静下来,漠然道:“皇宫和市井没什么两样,里头弱ròu强食,你也知道。自己不够强大,就得找个靠山,恰好皇后需要个替她卖命的人,我那时候又只是个小小的随堂,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我也不讳言,有今天全是依仗了她。她虽不得宠,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后的尊崇在那里,要提拔个把亲信易如反掌。来往得多了,渐渐发现单靠卖命远不够打下根基。”他脸上有些难堪,“所以……适时地关心一下,替她排忧解难,一来二去就往斜里岔了。”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话到嘴边打个滚,又咽下去了。怎么问呢,问他们有没有肌肤之亲,像那天他们在鹿鸣蒹葭一样?

肖铎是聪明人,点到为止也能意会。她在乎的无非就是那些,女人心眼子小,一旦觉得关系明朗了爱追究以往的种种,这也算是爱之深了吧!他垂下眼,脸色不大自在,“就同办差一样,小来小往是有的,但是她不能同你相提并论。我做什么扶植福王登基?如果当初拥立荣王,势必要和她牵扯一辈子。谁愿意被妇人拿捏在手呢!为了摆脱她,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才到今天处处受人掣肘的地步。我心里没有她,所有一切都是应付。”他莫名红了脸,“至少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验一验。”

他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音楼扭捏了下,捂着脸啐他,“这话好古怪,验得出来才妙!”

“你不信我么?”他有些发急,“你当我谁都愿意将就么?上回在船上,是我这辈子头一次亲姑娘!”

果然一受调嗦什么底都能抖露出来,督主再有能耐,这上头还是不够老练。音楼暗笑他,心绪倒渐次安定了。他曾和她提过以前的苦难,关于他如何流离失所,关于他怎样痛失手足。那么多的不易,折便成委屈求全也能够理解。人在世上行走,遇见了矮处得弯腰,否则就会撞得头破血流。他不去讨好皇后,怎么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又怎么去报仇?大丈夫能屈能伸,至少现在的他可亲可爱就够了。

她抿唇一笑,拧过身子靠在他胸前,瑞脑香丝丝缕缕渗透进她的皮ròu里,她低声道:“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他把她的指尖捏在手心,侧过脸在她额头蹭了蹭,彼此都不说话,只听船篷顶上沙沙一阵响动,推窗朝外看,河面上荡起万千涟漪,阴了这半天,终于下起雨来了。

☆、第46章帝王洲

南方夏天的雨势很大,万道雨箭落进秦淮河里,隆隆溅起半尺来高的水珠。大约是久晴后的一场豪雨,不同于一般的雷雨转瞬即过,缠绵了近两天,时落时歇,进了金陵辖内才渐渐收住了。

云开雨散时已值黄昏,画舫在水气氤氲中缓慢前行,肖铎倚在窗前直说运道好,“入了夜河上比陆地还热闹,一直阴雨就没意思了,宝船要是先到,城里的官员得了消息势必倾巢而出,人多还怎么玩?咱们带两个人,瞧着哪家画舫有意思就上去听歌赏舞,腻了上岸就是夫子庙,往南还有个乌衣巷,你要是有兴致,咱们一里一里逛过去。”

他平常端着架子一本正经,那是人摆谱,松泛起来也爱游山玩水。这回是微服,到了人多的地方没什么忌讳,凑个热闹搭个讪,乔装得像普通商贾。

音楼坐在窗口往外看,天色渐暗的时候河道两旁开始燃灯了,似乎不过一转眼,各家的河厅河房外都吊起了八角红灯笼,一片柔艳之色扩散开来,整个河面便笼罩在靡靡之间。河房之外还有露台,凌空架在水上,翠阁朱栏、竹帘纱幔,隐隐绰绰里有腰身曼妙的女子坐在帘后,手里纨扇轻摇,船从底下经过,带起浓浓一股脂粉香气。

没有夜游过秦淮的人,见了这样场景果然要迷醉的。音楼啧啧赞叹,“锦绣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这诗搁在这里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她拉了他的袖子往外指,“那些临河而坐的女子都是卖艺的吗?给些钱,她们就给客人唱上一段?”

肖铎拿扇骨轻敲着掌心道:“哪里光是唱一段儿!这些女孩儿都是鸨儿买来的,十来岁就开始悉心调理,诗词歌赋样样来得,比大家子养小姐还要娇贵。教上三五年,拔尖儿的挑出来能日进斗金。秦淮河上多是文人墨客,最爱风花雪月那一套。水槛河畔,闺人凭栏,从底下往上看自有一股妙趣。瞧上了的停桨攀谈几句,谈吐形容儿过得去的一拍即合,自此踏进温柔乡,挥金如土的日子也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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