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147)

抱膝坐在c黄上的孩子一笑,尖尖的虎牙格外可爱。很快那笑容褪去了,又有些落寞的样子,“可惜阿兄是陛下的侍中,不能离开京畿。如果能就藩州郡多好,那时候我在朔方很快活,九月里下雪,阿姐会带着我赶车出去看红梅。等冰再结得厚一点,我们就凿开冰面往洞里放渔网,有时候一口气能拉上来好多鱼……唉,我真想朔方,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她放不下前尘,他心头便一紧,平复了下才道:“等天气暖和些,还是可以回去的。”见她怏怏不乐,忙扯开了话题,“琅琅会抓鱼吗?像男孩子一样。”

她眉间有得意之色,“阿姐说我投错胎了,我本该是个男孩子。我阿翁也遗憾,说我若是个儿子多好,将来可以承袭他的爵位。”

“盖侯无子么?”

她点了点头,“阿母生我难产,其后阿翁就不让阿母再生了。”

以前曾闻盖侯和长主恩爱,只当是驸马为博美名有意夸大其词,现在看来可能都属实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盖侯在得知长主死讯后会怎么应对?在得知幺女死讯后,又会怎么反抗?太多的不确定,叫人不敢细想。他静静看着琅琅,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可以如实告诉我吗?”

琅琅似乎怔了下,略一顿才颔首,“阿兄想问什么?”

他将两手撑在c黄沿上,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口,“你母亲……是否把匆匆赶回朔方的原因告诉你了?”

她很平静地看着他,“我阿翁病重,阿母着急赶回去侍疾,这就是原因。阿兄还想知道什么?”

他虽自讨没趣,但是她的反应,是脑中排练了千百遍后的反应。极力镇定,反而显得刻意,所以她应当是知道些什么的。他一瞬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如果她没有牵扯进来,他可能下不去手。但她若是知情,便大大减轻了他的负罪感。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打量她,“天色不早了,翁主安歇吧。”

琅琅抬起眼,那双眼睛里装了太多东西,沉默了下道:“阿兄,我人小力薄……如果要回朔方,一定请阿兄送我。”

他心头颤了颤,勉强向她微笑,“你放心。”

即便送她上路,也不会假他人之手。他从上房出来,独自在前院坐了一整夜,这一夜反复推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得太久,想得脑子都木了,最后几乎说不清自己是谁。

在陌生的地方孤独地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琅琅喜欢到侯府后面的花园里走走,因为刚下过雪,怕浸湿了鞋子,软缎下套了双木屐,鞋是保住了,但走路愈发不稳。

他隔着女墙,看见她走进鱼池边上的亭子,家令觑了他一眼,悄悄过去传令,借故把园里侍立的人都支开了。他依旧伫足远望,傅母把一个手炉交到她手里,不知低头说了什么,从亭中撤了出来。那空荡荡的世界,只剩她一人坐在帐幄里,她身上鲜亮的曲裾映衬周围的苍凉荒寒,显得诡异而可怖。

他挣扎良久,终于走过去,一步一步上了水榭。她浑然未觉,放下手炉伏在池边,捻了鱼食撒进池中喂锦鲤。天太冷了,那些鱼也不活泛了,她努力想穿透水幕看清底下的鱼群,鼻尖几乎贴到水面。他不知道最后那一刻,她有没有从倒影中看清他的脸,仓皇中他把她的头使劲摁进水里,她的两臂奋力地扑打,惊起了满池锦鲤。他感觉得到,一个生命在他手下一点点消失,从强到弱,到抽搐痉挛……他忍不住恸哭起来,这一刻只是恨,却不知道应该恨谁。

岸边的涟漪慢慢消散,最后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天上有细碎的雪片飘下来,落到水面一瞬融化,他松开手,看着琅琅滑下去,她是面朝下的,只有两片大袖和脊背浮起,在这黝黑的池子中飘荡。

他一下瘫倒,眼泪凝固在眼眶,愣愣看着水面发呆。翁主的傅母来了,朝池中看了一眼,脸上冷漠,如这严寒的气候一样——如果是自小带大的孩子,也许会痛彻心扉,然而这傅母从掖庭暴室而来。暴室里有多少哭喊无望的宗室女子,见得太多了,在她看来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走出了花园。打马入禁中,东宫依旧金碧辉煌,嗅不到死亡的气息,有的只是权力腐朽的味道。少帝端坐路寝与太傅、尚书仆射议政,说到称心处抿唇微笑,那样高洁的人,却有办法令人生不如死。

他神情恍惚,斛律普照忧心忡忡看他,压声问他怎么了。他极力自控,半晌才转过头来,“盖翁主今早在侯府花园的池子里……溺死了。”

尤四姐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