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47)

他抬眼往殿宇深处看,帐幄另一端,青铜羽人灯上烛火摇曳。朦胧的人影坐在案前,行止从容,仿佛没有任何惊惶。他默然走近,长揖行礼,听见帘内人平淡的语调:“又惊动相父了。”

他紧了紧对掖的双手,“陛下是否安然无恙?”

她道:“我很好,劳相父挂怀。刺客已押往掖庭狱,还请相父和廷尉严加拷问,务必令她将幕后主使的人招供出来。”

这是自然的,不必她吩咐,他也知道怎么办。大殷开国六十余年,暗涌从来不曾平息,但表面至少晏然。如今出了这么重大的案子,想必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他也是出于安慰,和声道:“陛下放心,臣会用尽一切手段,还陛下一个公道。”

帘内的人却说不,“我是帝王,不需要公道,只需要结果。相父当还公道的是天下人,贼子意图弑君,欲令社稷动荡,我怎能容他!韩嫣是案中关键,请相父从她身上着手,即便涉案者再亲……也不可轻易放过。”

她所谓的涉案者,恐怕指的就是粱太后吧!当年先帝立她为太子,黄门将诏命送到合欢殿后,楼夫人当夜便被迫自尽了。子少母壮,将来少不得太后称制,重用外戚,因此去母留子是历朝不成文的规定。儿为君王母惨死,天下第一家就是如此。幼小的她最后被带到长秋宫,认梁皇后为母。梁皇后倒是很喜爱她,但因她的身份特殊,先帝禁止皇后与她亲近。梁后来看她时,只能隔着长长的一条直道,命小黄门给她送花,有时候是一朵雏菊,有时候是一束辣蓼。扶微小时候手臂上爱出疹子,辣蓼的叶子能治这毛病,对于缺失母爱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关爱了。她踮起脚,远远向梁皇后挥手,清脆的一声“阿母”,复道那头都能听得见……

可惜年岁愈大,行得愈远,渐渐她谁也不需要了,登基之后更是天威凛凛,不容小视。但在她的心里,粱太后和她的生母无异,如今刺杀案牵扯到了永安宫,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打击。

丞相自顾自想完,眨了眨眼,忽然发现自己竟也开始试着理解她了。到底看着长大的孩子,扶植她曾花费他不少心血,加之她还叫过他阿叔,适时心疼一下,也是应当的。

这时深谈粱太后,怕她心里越发难受,暂且还是不说案子的好。

帐幔那边飘飘忽忽,他努力想看清,可惜无果,“听说陛下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可否让臣得见金面?”

扶微一惊,慌忙拿广袖遮住了脸,“皮ròu伤罢了,已经上过药,没什么大碍了。接下来恐怕有一场恶仗要打,且有相父忙的,就不必在我这里多逗留了,送相父。”

她下逐客令,不害忙上来为丞相引路,他却没有遵从,“陛下受惊,是臣办事不周。原不当再叨扰陛下的,但臣必须验伤,这是办案必经的流程,请陛下见谅。”

刺客还活着,她的兵器,她的剑法都有迹可循,用得着验伤吗?扶微想推脱,猛然见帘幔掀起来,他根本不买她的帐,已经迈入内寝来了。

她有些恼怒,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便低低斥了声:“相父没有听见我的话?”

帘外的不害和建业面面相觑,丞相这样公然违抗皇命不好吧?但人家是摄政大臣,朝纲独揽多年,连这章德殿内外谒者和侍御都是他挑选的,他敢于犯上,谁有胆量制止他?

“你们退下。”

帘内下令,奇怪不是少帝,竟是丞相的嗓音。不害眨巴着眼睛看建业,建业低眉顺眼“诺”了一声,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呵腰退了出去。不害慌忙跟上,临出殿门回头窥了眼,丞相的身量遮住了少帝,那帘幔就像傀儡戏的布景,灯下的一桌一椅都变得奇大。

殿门掩了起来,丞相没空计较那些阉人的“善解人意”,只问:“陛下还是换个寝宫吧,臣即刻吩咐人去办。”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起先还遮掩,他强行拨开那云纹广袖就着灯火看,伤口虽长,还好不深,他松了口气,不幸中之大幸。

扶微分明抵触,别过脸道:“不必,我既然敢动手,就不怕做恶梦。相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安也问了,伤也验了,可以退下了。”

他知道她心境不佳,因此恶言恶语也可以包涵。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来,拔了塞子欲给她上药,谁知她悚然抬手一挥,便将那瓷瓶拍到了地心中央。

瓶子在重席上骨碌碌打转,药粉洒满了竹篾的fèng隙,丞相蹙眉看了她一眼,“那是西域上好的金创药,可保伤好之后不留疤痕。陛下这样忌惮臣,真寒了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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