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38)

烛光明亮起来,宫女一惊也醒了,并没有言语,轻轻击掌唤进人来。来接她的是清凉殿的宫女惠儿,取过斗篷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挡住。夜虽深了,仍闷热得出奇,连一丝风都没有。出得殿来,一名内官持灯相侯,见她们出来,躬身在前面引路。回廊极长,虽然每日夜里总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灯光朦胧在前,替她照见脚下澄青砖地,光亮乌洁如镜。如霜突然觉得可笑起来,这样静的夜,这样一盏灯,在廊间迤逦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飘泊来去,凄淡无声。

清凉殿中还点着灯,内官与宫女皆侯在那里,她说:“都去睡吧。”扶着惠儿进阁中去,惠儿替她揭起珠罗帐子,她困倦已极,只说了一句:“药没了,告诉他们再送一瓶来。”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然睡得极好,醒来时红日满窗,她刹那间有一丝恍惚,仿佛还是小女儿时分,绣楼闺房中,歇了晌午觉醒来,奶娘在后房里拣佛米,四下里寂然无声。唯见窗隙日影静移,照着案几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洁白挺直如玉,香远宜清。她拈起一枝花来,柔软的花瓣拂过脸侧,令人神思迷离。窗上凸凹的花纹透过薄薄的衣衫,硌在手臂上,细而密的缠枝图案,枝枝叶叶蔓宛生姿。翠荫浓华深处隐约传来蝉声,仿佛还有笑语声,或许是小环与旁的小丫头,依旧在廊下淘气,拿了粘竿捕蝉玩耍。过得片刻,小环自会喜孜孜拿进只通糙编的小笼来,里头关了一只蝉,替她搁在妆台上。

蝉声渐渐的低疏下去,长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朱红底子镂空龙凤合玺施金粉漆,那样富丽鲜亮的图案,大红金色,看久了颜色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松,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极轻的“啪”一响,终于还是惊动了人,惠儿进来:“娘娘醒了?”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盥诸物,她有些漫不经心的任由着人摆布。最后梳头的时候,只余了惠儿在跟前,方问:“药呢?”

小小一只青绿色瓷瓶搁在了铜镜前,入手极轻,如霜立时拔开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腻白如玉,托着那几粒药丸,衬着如数粒明珠,秀眉微蹙,只问:“怎么只有五颗?”

惠儿声音极低:“这药如今不易配,外头带话进来,请娘娘先用,等配齐了药,再给娘娘送来。”

第十三章,水殿荷香绰约开(2)

如霜慢慢的将药一粒粒搁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声:“嗒……嗒……”粒粒都仿佛落在人心上一般。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因她眉生得淡,眉头微颦,所以用螺子黛描画极长,更衬得横波入鬓,流转生辉。这种画眉之法由她而始,如今连宫外的官眷都纷纷效法,被称为“颦眉”。据说经此一来,市面上的螺子黛已经每颗涨至十金之数,犹是供不应求。御史专为此事递了洋洋洒洒一份谏折,力请劝禁,皇帝置之一哂,从此命宫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依旧赐用,仅此一项,银作局每月便要单独为如霜支用买黛银千余两。华妃为此语带讥诮,道是:“再怎么画,也画不出第三条眉毛来。”此时如霜眉头微蹙,那眉峰隐约,如同远山横黛,头上赤金凤钗珠珞璎子,极长的流苏直垂到眉间,沙沙作响。偶然流苏摇动,闪出眉心所贴花钿,殷红如颗饱满的血珠,莹莹欲坠。她随手撂下药瓶,以手托腮,仿佛小儿女困思倦倦,过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缕笑意:“他想怎么样?”

惠儿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耳语一般:“娘娘自然明白。”

如霜漫然道:“此时办这件事,不嫌太早了么?”

惠儿依旧是一幅恭敬的样子:“王爷说,娘娘既然已经有了‘护身符’,那件事早办晚办,总是要办的,宜早不宜迟。”

如霜依旧望着镜中的自己,过了许久,方才淡淡的答:“好吧,但愿他不后悔。”

惠儿微微一笑:“娘娘圣慧,必不致令人失望。”

如霜恍若未闻,形容慵懒的说道:“派人去问问,皇上那里传膳了没有。”

并没有传午膳,因为皇帝刚刚起c黄,内官便禀报豫亲王要觐见,皇帝漫不经心的道:“那就说朕还没起来,叫他午后再来吧。”话犹未落,已听见豫亲王的声音,虽隔着窗子,但清朗中透着一贯的坚执:“既如此,臣定滦在此恭侯即是。”皇帝不觉一笑:“叫你堵个正着——进来吧。”豫亲王穿着朝服,朱红缀金蟒袍,白玉鱼龙扣带围,越发显得英气翩然,跪下去行亲王见驾的大礼。他是早有过特旨御前免跪的,皇帝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知道此来必有所为,不由觉得头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话就说,不必这样闹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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