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120)

她只听得这一句,几乎是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呼号,那样一种绝望,便仿佛巨石向着她的头狠命地砸过来,刹那间天崩地裂,浑身化为齑粉,她一下子便厥入地狱般的黑暗中去,人事不省了。

天刚入秋,她就披上了深秋才用得碎云披,那碎云披很长,细密的穗子直垂到脚踝,她现在很怕冷,身体极度虚弱,她用碎云披紧紧地裹住了自己消瘦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便仿佛是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蚕蛹。

她数落地窗外的银杏落叶,看着金黄色的小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一片,两片……有时候一数就是一整天,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姜曼琳再也没来看过她,但她还能在无线电里听到姜曼琳的声音,听她柔情婉转地唱着《游园惊梦》,她红得那样快,竟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名伶,如今在整个金陵,还有谁会不知道昆角姜曼琳的声名。

芸儿来劝她,“小姐,你都在家里闷了两个多月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新空气。”

她不想动,但架不住芸儿怂恿,“哪怕是坐在车里看看车景也是好的。”

后来她到底还是出了门,正是傍晚时分,车开到金陵最大的戏园子“满堂春”,芸儿赶紧叫住了司机,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姐,不如我们进去听个戏吧。”

司机在一旁道:“你看人都挤满了,这个时候进去,恐怕没有位置。”

芸儿道:“还没进去看,怎么知道没有位置,我先进去瞅瞅。”

芸儿竟真的找到了二楼的包厢,扶着她进去坐下,又亲手剥了些杏仁,用手帕托了来给她吃,又忙着去倒些暖茶来,她只喝了一口热茶,就听得台上一阵锣鼓敲打,她朝台上看去,就见“杜丽娘”摇摇曳曳地走上台来,才一开腔,便已夺得了一个满堂彩,台下掌声雷动。

她记得当年她与姜曼琳一起学戏的时候,师父总要教训姜曼琳唱腔中烟火气太重,而偏偏昆曲,雅是灵魂,最忌讳烟火气。否则怎么叫水磨腔?

然而,师父当时也肯定没想到,如今姜曼琳竟能到今天这一步。

那戏演了半场,就听得喧闹的台下一阵异动,她下意识地看过去,陡然间心口一跳,就见好几名侍从官簇拥着他上楼,一路上了对面的包厢,戏园老板早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自奉迎,取了取灯儿来为他点烟。

他不耐地挥挥手,戏园老板知趣地退了下去。

姜曼琳还在台上温柔婉转地唱着“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唱到最后那一句,她将水袖一甩,一双情意浓浓的眸子朝二楼包厢里那么欲说还休的一扫,端的是顾盼含情,春风拂面。

他微微一笑,鼓起掌来。

她下楼的时候看不清楼梯,险些摔倒,要紧紧攥住了芸儿的手才站得住,脚下的路好似是柔软的海绵,一漾一漾地,她只觉得恶心,胸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走到楼下的时候就听得两个看客议论,其中一个道:“看来姜老板要下场了,别人也没什么看头,咱们回去罢。”

另一个道:“这才到《山坡羊》,后面不是还有好几折呢嘛,姜老板怎么就下场了。”

那人低声笑道:“你这没眼色的,你往楼上看看,虞家大少已经到了,姜老板自然是心急火燎地要到小公馆里唱《山桃红》,哪有空还管你的《山坡羊》。”

是虞明轩一手捧起了姜曼琳,他为搏她一笑,简直是一掷千金,什么都做得出,只要姜曼琳开唱,无论在哪个戏园子,准有一个特厢里坐着虞明轩,他甚至为姜曼琳灌录唱片,让姜曼琳在人前人后出尽风头。

这样一来,住在小楼里的兰卿卿,早就被他抛诸脑后,成了过眼云烟。

她倒没有想到,姜曼琳会来看找她。

正是初冬的时候,她因为着了凉,从早上开始便吃不下去东西,芸儿也没法子,到了傍晚的时候,姜曼琳来了,穿着一件碧色织锦棉斗篷,一进门就脱了下来,用手绢子拂了拂身上的雪珠,笑意盈盈地道:“卿卿,这一向忙得紧,没能来看你,你可不要怪我,其实我这心里,一直都念着你呢。”

芸儿气不过,道:“你若真念着我家小姐,就不该做下那些‘好事儿’。”姜曼琳一怔,笑道:“呦,这丫头好大的怨气。”

她轻声道:“芸儿,去泡茶。”

芸儿那脸上还有不忿之色,却还是听从吩咐走出客厅去,姜曼琳摇摇曳曳地走到了兰卿卿身边坐下,半晌才轻声道:“卿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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