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携红袖(5)

有时趁他午后小睡,我化为原身,从檐下窥看他,看他仰躺在青藤椅中,头巾歪斜,罗袜半脱,睡得酣沉。

我怀念那甘美幽香,幻出少女艳色,潜入他的梦里。

睡梦中他面泛春色,喉间喃喃有声,气息渐乱……

我飘身飞落,停在他衣襟,深吸那一缕久违馨香。

男子的身体温暖,气息悠长。

我情思难耐,伸手抚上他脸庞。

他眉头一皱,振袖将我拂落在地。

我换回红袖的体貌,倚上藤椅,枕了他手臂,软软唤一声公子。

他睁开眼,犹带绮梦被扰的懊恼,却见是我,那恼色非但不减,反添了不耐。

“红袖,回屋歇息吧,这里风凉。”他抽出被我枕住的衣袖,语声仍温柔。

假如我果真眼盲,只听其言,不见其色,定以为情深关切如初。

六、

夜里他轻轻从身后拥住我,带了久违的温存。

“红袖,你是不是狐狸精?”

“红袖,假如你是狐狸精,该有多好。”

他吮吻我的指尖,一如从前最甜蜜的时光,最温柔的情意。

指上茧痕却出卖我年华老去,出卖我的憔悴不堪。

彷佛为了弥补,又似为了宣泄,他与我肢体纠缠,在沉默中宣示对我的占有,宣示我是他的依附……我睁眼望着帐顶流苏鸳鸯,想着那缕香,怕是再也闻不到了。

云散雨歇,青丝覆枕,惨白月光照入罗帷。

他侧身叹息:“红袖,织坊不能就此歇业,你懂吗?”

我答非所问:“公子,你当真愿意我是狐狸精么?”

他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细瘦的手,苦笑:“傻话,你我都是凡人。”

我痴痴笑:“狐狸精能变出一切,我是凡人,我不能够。”

他沉默,良久无言,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急乱,像是鼓足勇气,终究开口:“我们结发十年,膝下犹虚,我已年过而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红袖……你……”

“红袖明白。”我仍看着帐顶鸳鸯,“公子该纳妾了。”

他没了言语,一时间连气息也窒住似的。

我又道:“公子可有意中人?”

他连连摇头。

“那玲珑坊的玲珑姑娘,倒也配得上公子。”

他笑了一声,异常尴尬,似心思被人窥破的掩饰,屏了许久的一口气总算呼出。

“这些往后再说,歇了吧。”他侧过身,温存地揽我在臂弯,闭目入睡。

心满意足的人睡得格外香甜。

躺在他怀里,我睡不着。抚摸这具女子的躯壳,细手纤腰,分明也还是从前的红袖。

做了十年的人,我还是不明白,曾经爱若至宝的人,为何会渐渐弃之如敝屣?

我忽地一惊。

莫非他离了魂,走了窍,抑或是旁人化来骗我?

黑暗里凝眸审看,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为何我活了五百年,仍看不穿这男人的心。

他的胸膛在沉睡中微微起伏,我的手指滑入他衣下,抚上他胸口。

薄绢下凸起五道纤长,我指尖伸展,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挖出他的心来看个分明。

午夜寂静,c黄帏无风自动。

四角流苏轻轻颤动。

我的杀心从未如此之盛。

我的眼泪也从未如此之咸。

“公子。”我唤他,“你我再厮守一世可好?”

我舍不得,我哄着自己,再重来一次,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他迷糊中应声:“红袖,睡吧。”

两个月后,他新娶的妾室进了门。

巧手善织、美貌无双的玲珑女嫁入富甲一方的孟家,甘心屈身为妾。

喜事轰动全城,令多少人羡煞、嫉煞。

坊间都说,孟家官人早该娶妾了,大夫人眼盲体弱,一无所出,本该是下堂妇。幸得官人仁厚,顾念旧情,终不忍将她休弃,却委屈了貌美的新妇。

我带着丫环外出采办聘礼,街坊邻人在身后指指点点。

人和我不一样,人是最喜看同类落魄的。

喜事隆重,我执意一手cao办。

要叫玲珑姑娘风风光光嫁入孟家,既已委屈了名分,莫再委屈人家颜面。

从前我们不曾拜过堂,也没有凤冠霞帔、红烛高照。

我看着堂前张灯结彩,宾客云集,耳听得丝竹喜乐奏响,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暮春雨夜,残垣断壁,芭蕉浓绿。

我撑一柄伞,和他相依避雨。

难道我的眼睛果真盲了,为何看着一堂喜红,双目刺痛,流泪不已?

他负手一旁看我流泪,兀自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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