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186)

  他实在没有太多与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能说出这句话,已是他能表达的最大善意了。

  傅准使劲点头:“坐得住的!”

  他有些激动,嗓门略显高了些。

  傅凛淡淡瞥他一眼,抬起食指以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小声说话。若吵着人了,我会揍你。”

  说完,扭头看了看屏风那头的动静。

  好在叶凤歌是个专注起来就心无旁骛的人,约莫这会儿正如老僧入定,压根儿没察觉书房内多了个人。

  傅凛这才神色稍缓,随手从桌案左侧的托盘里拎起一个小茶壶,倒了一杯温热的果茶递过去。

  “懒得叫人再给你另外沏茶,凑合着吧。”

  那托盘里一共两个小茶壶,这壶果茶是替叶凤歌准备的,另一壶是傅凛的药茶。

  傅准双手微颤地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捧在掌心,激动得眼眶泛红:“谢谢大哥。”

  “想说什么?”傅凛抿了一口药茶,嫌弃地将那杯子搁到一边,微蹙眉心等着口中淡淡的苦味散去。

  “哥,娘和家主问你要的那个图纸……”傅准垂眸,嗓音颤抖,压着嗓子艰难道,“你别画了。”

  傅凛慵懒拢着身上的袍子,徐徐靠向椅背,淡挑眉梢,似笑非笑:“为什么?”

  昨日傅淳在他面前含糊提过,说是因临川家中闹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傅准被傅雁回揍了,这才跟着跑到桐山来不肯回家的。

  此刻再听他这么一说,傅凛心下已隐约猜到,约莫是这小子知道了傅雁回与家主要这图纸是做什么用途,这才与傅雁回杠上挨了顿揍的。

  不过他也不挑破,只等着看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傅准掀起颤抖的眼睫飞快地看了兄长一眼,又倏地低下头去。

  少顷,有大颗的泪珠自这少年眼中滚落。

  傅凛眉心蹙紧,不知该作何表情:“哭什么哭?”

  这小子怎么见他一回哭一回,活像他有多欺负人似的。

  大约是听出兄长语气中淡淡的不耐烦,傅准慌忙抬袖,胡乱擦去面上的泪,仰脖将杯中的果茶一饮而尽。

  像是给自己壮胆。

  “他们要那个图纸,是想……”傅准闭了闭眼,稚气未褪的脸庞上满是羞耻与负疚,“是想替我铺路,让我明年能进州府匠作司。”

  “你不想进匠作司?”

  “想,”傅准握掌成拳,死死抵在桌案边沿,“可我不能踩着自己兄长的心血踏上这条路。”

  傅凛深深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想推开傅家宗族护持,靠自己去硬闯?”

  看着是个哭唧唧的泪包,没想到还挺有骨气。

  “我各项资质平平,在州府官学时便是门门懂、样样瘟,先生们都说我唯独在匠作一门还算有点悟性。从前我一直没想过自己将来究竟该做什么,当然,傅家孩子从来也不必去想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还不都是等着听家主令,看家中需要我们成为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

  傅准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眼对上兄长的目光。

  “直到大前年和六堂兄、八妹妹在昌繁别院消暑时,去了大哥你在昌繁的那间珍宝阁。”

  那珍宝阁内林立的多宝架上,有许多市面上绝无第二家会有的稀奇玩意儿。

  其中最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精巧的摆件。

  城池、宅院、亭台、楼阁,甚至山川、湖海、飞鸟、虫鱼,无一不是机关灵活,没有哪一样是只能看的死物,全都是能动的。

  那些东西聚在一处,便是小巧却完整的锦绣天地。

  是这世间所有微小却美好的一切。

  那时他们还小,铺子上的掌柜与伙计都不认得他们是傅家的公子、姑娘,便热情地向他们介绍,说这是傅家五公子名下的产业。

  他们才知,多宝架上那些叫他们惊叹瞠目的精巧玩意儿,竟都是源自自家这位久在桐山养病、多年未在临川大宅露面的兄长匠心巧思。

  那年的傅准十二岁,承教于全州府最好的师长,行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山河纵横,领略过市井百态。

  却从不知这世间竟那样生动有趣。

  或许,并非不知,而是年少浑噩,一切得来太易,对万事万物入眼不入心。

  他的兄长没有从家中得到太多,甚至因病不能轻易踏出桐山这宅子,却从不曾错失一花一木间那些渺小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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