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修成诀(1)

《美女修成诀》作者:落日蔷薇

文案:

【跨越星河瀚海,终要归来寻你。】

被人夺舍的她,从名门正宗的天之骄女变成天赋奇差,还长得不漂亮的媚修,由循规蹈矩的正经人,一步一步,变成不正经的媚宗始祖,像落入盘丝dòng的小和尚,慢慢……慢慢……误入歧途,长歪了。

谁说媚术不入流?媚惑之功,魂神为依——那不过是万万年前,心术旁支。

修颜、修体、修心、修魂、修神、修骨。

她修的是,噬骨控魂之术《美女修成诀》,又名《媚骨》。

雷电预警:

我没修过仙,不知道正经仙怎么修,这是我的修仙世界,所有设定我说的算。

有男主,修仙为主言情为辅,想看纯修仙女主特别牛叉的,我这大概满足不了。

可能有狗血,没有大纲,属于作者也无法剧透系列。

其他待发现的雷。

内容标签: 重生 女qiáng 慡文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遥歌 ┃ 配角:元还,顾行知,白砚,白韵(百里晴) ┃ 其它:修仙,重生,女qiáng,慡

作品简评:vipqiáng推奖章

被人夺舍的季遥歌,从名门正宗的天之骄女变成天赋奇差的媚修,得到修心功法,由循规蹈矩的正经人,一步一步修炼成不正经的仙,又发现过去未来的万年之谜,以蛟魂伏shòu,最终成为媚宗始祖。本文文笔流畅,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以主角被夺舍后的种种离奇遭遇,描绘宏大的背景、漫漫修途之修,及过去未来的万年之谜,读来时有惊喜,充满吸引。

第1章 绝地

云缥雾娑,万山如仞,琢地立仙,劈天筑宫,始成无相。

万华仙界最古老的三山两海五仙门中,万仞山的无相剑派便占了一山一门,是这缈缈神州上最古老也最正宗的仙家宗门之一。五大仙门在万华鼎足而立、各成气象,可论及根基,余四派却皆比不上无相渊源流长,可追溯至上古。是以神州延续至今,无相剑派已隐为仙门之首。

故而,莫说那些欲要迈入无相剑派门槛的普通修士,便是一心求道的凡人,每年都要将万仞山山门挤爆。

可万仞山的山门,逢三十年一开,天梯外的禁制法阵才会消失,凡人在此聚地而修,待到山门始开,便争抢而上,方得机会踏足这登天高梯。

然,这登天梯不过是仙门前重重磨历的开始。

“道友,快爬吧,别看了。”登天梯上,苍老的声音发于鹤发老者口中。

被他提醒的,是个年约二十的小修。天际掠来的五色云彩,小修仰头远望,满目憧憬让老者想起数十年前的自己。山门三十年一开,从他二十岁起,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七十年,曾踏过两次登天梯,却都败于天门外,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登天梯了。

仙门难入。

“那是什么?”小修指着云彩问他。

老者见识qiáng于他,便道:“大约是无相剑派外出历练的弟子吧。”

“御剑而行,叫人好生羡慕啊!”小修感慨万千,忽扶着老者之手,奋力往上疾步。

登天梯遥遥无尽,一众修士卯足劲头往上,可这天梯每次只取头百名修士入内,是以这条天梯亦是他们踏足仙界的第一条争夺之路。小修拉着老者奋力一搏,猛然间超过了不少人,有心术不正的眼红者出手,绊倒老者。

天梯陡峭,一老一小皆往山下滚去,山路棱角锋锐,都是要人命的厉器,眼见二人性命不保,浮于天际的云彩陡降,纤细人影如电光掠来。

————

“二位小友可好?”

温润女声似珠玉,敲醒一众看呆的凡修。

霜衣青裙的女子负剑站于天梯之间,明光潋滟的脸上漾着温和的笑,几分悲悯,几分好奇,容色照人,竟是仙凡二界都难得一见的殊色。

分明是灼灼年华的女子,却听她将白发老者唤作“小友”,众人便知她必是修行有年头的人,寿元早已长于老者,只是修士家驻颜有方,不老不衰。

“多谢上仙救命之恩!”老者拉着惊呆的小修要跪到地上行稽首大礼。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那女子拂袖虚扶,阻止二人行礼,面上笑意未减,“仙途难登,二位努力,告辞。”话毕,她便要离去。

“你是谁?”小修却在此时跃起,“告诉我你是谁?”

“这是我们无相剑派谢老祖的亲传弟子,白韵白师姐!”回答他的是自云端落下的另一女子。她亦生得娇俏非常,斜编的长辫垂于胸前,眉扬眼傲,不似白韵那般温敛沉稳。

众人闻及此语,一片哗然,再望她的目光已然不同。

————

“高道友,白韵是谁?”

两个女修离去之后,小修拉着老者问道。

白韵是谁?

老者看着只剩缥缈云雾的天际,只淡道:“白韵上仙,乃是无相剑宗老祖谢冷月谢仙尊座下唯一的亲传女弟,幼年便被谢仙尊自凡间抱回门中,自小天赋过人,不过短短两百年光yīn已结金丹,是吾辈久慕之人。不想……不想竟在此地遇见。”

他说话间难掩心中激动,手微微颤抖。

白韵之名,是仙凡二界新的传奇,如骄骄旭日。

————

身为传奇的白韵,却没什么传奇的自觉。作为一名循规蹈矩了两百多年修士,她在无相剑派这名门大宗里的日子,可谓清苦枯燥。修仙不易,即便她天赋过人,要想在两百年间结成金丹,所付出的艰辛也异于常人。师尊待她苛厉,要求甚高,她每日除了修行还是修行。

因此,每一回下山历练,不管是斩妖除魔还是寻宝访灵,她都格外高兴。

“这山门外的凡修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混入咱们宗门来。也就师姐你好心,还愿意搭理他们。”娇俏的少女婷婷立于石前,撅着唇道。

“修道者,当以匡扶天下为任,况我救他们不过举手之劳,何乐不为?”白韵盘膝坐在石上,睁眼笑道,“百里,你也跟着余师伯习经多年,怎还如此孩子心性。”

虽是教导,言语神态间却无多少斥责,倒有些宠溺。对这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妹百里晴,她是羡慕且疼爱的。师妹长于余师伯座下,师伯散漫,百里晴天赋也平平,素日功课不重,自小便无拘无束,天地间来去自由,养成她肆意骄纵的脾性,却是真性真情。

不似她,每日困坐山头不悟世情。

因为得不到,所以羡慕,所以入心,她待百里晴,总存着一丝宠溺。

百里晴对她的劝导不以为意,眼珠骨碌一转,歪理便出,“我还不是见他们天赋不佳,仙途上难有作为,与其费尽功夫踏足天梯,还不如安于尘世,娶妻嫁人,享百年顺遂,又有何不好?”

白韵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歪理一堆。仙本难修,若都知难而退,又谈何修行?以凡躯脱胎成仙,都是逆天行事,哪有简单的?你说这么多,又是娶妻又是嫁人,莫非是你动了凡心想要觅双修眷侣?”

百里晴冷哼一声,道:“我不和师姐争辩,师姐惯会说大道理的。你也别扯到我身上,我想不想双修不打紧,我倒是知道……这趟下山历练前,顾师兄已求到宗主座前,请宗主亲自出马,向老祖提亲,求老祖将你许给他。师姐,我可等着喝你这杯双修结礼的喜酒呢。”

白韵笑骂她几句,却是颊上染羞,沉敛的眉目间有了三分女儿娇,愈发动人。山间清风拂过,草木簌簌作响,叫她记起那人清如溪泉的眼。他只长她十来岁,自她进宗后便看着她长大,手把手指导她剑法,逐字逐句带她诵读功法口诀,教她法宝诀窍,似兄似友,护着她自垂髫小儿长至娉婷年华。

世人常说的男女情爱,于她而言,不过就是这长达两百年的陪伴,日月朝夕。

如清泉流水,淙淙而过,蕴着脉脉温情,未得山海波澜壮丽,却足够长久。

地面忽然颤动不歇,白韵收敛心神,与百里晴对望。

“枯骨dòng内传出异动,怕是枯骨shòu提早回巢。咱们进去探探,百里,你跟在我后面,切莫妄动。”白韵起身,叮嘱两句,便化作流星朝不远处的石dòng掠去。

百里晴眸中闪过猩红血光,随之飞起。

————

“百里——”

白韵看着被枯骨shòu的骨锥钳住的百里晴,眸中已是痛怒jiāo加。枯骨dòng本是她们这趟宗门历练的最后一关,不想竟出了差子。

百里晴煞白着脸,拼尽全力以双掌抱住枯骨shòu的骨锥。枯骨shòu动弹不得,白韵瞧准时机,掐诀化出无相剑阵,厉声而喝,剑芒jiāo错而闪,径直没入枯骨shòu体内。枯骨shòu痛吼数声,将百里晴抛出,白韵纵身跃起接下,抱入怀中。

“师姐,是我学艺不jīng拖累了你,你莫理我,快……逃……”百里晴虚弱道。枯骨shòu修为甚高,她们本为探查而来,是她不慎被枯骨shòu察觉,才引来此祸。

“我带你逃。”白韵断然开口,不作多想要背她。

“师姐,小心!”百里晴却是凄厉一喊,忽将她伏护在胸。

枯骨shòu的骨锥悄无声息来袭。

森冷厉锥自百里晴背后透胸而过,血也一滴滴落在白韵脸上,白韵目眦欲裂地看着以命相救的百里晴,,只将舌尖咬破,拼尽最后气力将手中青锋送入枯骨shòu体内,看着巨shòu轰然倒地,她方转身:“师妹……”

回应她的,只有百里晴猝然印来的猩红掌印。一道灵光自百里晴额前飞出,倏尔没入白韵眉心。

“你……”一语未完,白韵便闭上双眸。

————

“两百余年,我终于等到今天。师姐,你说得没错,肉骨脱胎为仙,便是逆天之道,不该知难而退,百里自知资质平平,只得另辟奚径。我舍却凡躯换你仙骨,师姐,你可别怨我。从今往后,我便是白韵,自会将白韵之名发扬光大,你就安心去吧。”

识海虚空之中,白韵听到森冷无情的话,自百里晴口中传出。

元神所化的虚象此刻如寒霜遍布的冷锋,无一丝人情。两百余年的姐妹之情,不及仙途无双。

“你竟舍却肉身向我夺舍?”白韵元神虚浮半空,半明半灭地飘摇难定,一缕红绳紧缚其身,另一端被百里晴牢牢抓在手中。

所谓夺舍,那是修仙界最凶险也最残忍的功法——修士舍弃自己的肉身,以元神进入另一人的神识之内,吞噬那人的元神,进而侵占对方的肉身,将对方的身体修为及所有一切都据为已有。元神吞噬之法,对施术者与被施术者来说,都是二者留一的争斗。败者元神若被吞噬,那便意味着魂飞魄散,不入六道轮回,从此湮灭。

百里晴肉身已死,若夺舍失败,她难逃灰飞烟灭,这是场非生即灭的争夺。

仙途之上,人心叵测,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挚jiāo背叛,更未想到,这场夺舍之变百里晴已筹谋两百年。这两百年于仙士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却是她们情谊之始终。

到底有多少恨与不甘,才让百里晴她觊觎两百年?

从进这枯骨dòng,到百里晴惊扰枯骨shòu,再到以命相救……这其中种种,是环环相扣的棋局,陷她死境。

“置诸死地而后生罢了。”百里晴轻弹手中红线。

红线绽起滔天魔气,并非仙家之物。白韵面色骤变,数念闪过。百里晴有备而来,虽修为不及她,手中却有禁魔法宝,而她与枯骨shòu斗法时已伤元神,实难再斗,如今也只有逃出躯壳再作打算,否则元神被噬,便永无翻身之机。

决断一落,她不再犹豫。

金色内丹自元神虚空中浮出,似旭日光芒四绽,在虚空中云海翻腾,有了guī裂之意。百里晴眼神顿厉:“你在做什么?碎丹?”

“你置诸死地,我绝地求生。你我姐妹情绝,今日之事,来日必报!”

冷冽的声音响起时,金丹陡裂,刺目光芒照花人眼,百里晴别脸避光,红绳略有松动,那厢白韵元神已化作白光一团,钻出躯壳,逃往远方。

金丹破碎,两百年修为毁于一旦。她纵落败,百里晴要走的那具躯壳也已重伤。

世间万物,无可不舍,不过躯壳,再修便罢。

第2章 求生

元神离体,便是修士修为再qiáng大,也只能保魂魄七日不散,而以白韵的修为,只能保得元神三日。三日之内若不能找到躯壳,她也难逃魂飞魄散的结局。

一路上并非没遇到修为浅薄的修士,然而要她夺无辜之人的躯壳替自己续命,她却也做不出来。身后又有百里晴放出的追魂shòu一路追捕,她只能择路而逃。

百里晴既蛰伏筹谋了两百年,自是心狠手辣之辈,断不容许她元神逃脱,留下无穷后患,必要赶尽杀绝。

浑浑噩噩逃到第三日,元神之力已竭。

四周青山翠峦,景色秀丽,已非枯骨dòng附近荒凉的景致。白韵略略一算,自己似已逃到啼鱼州地界之内。啼鱼州灵气平平,并没有高门大宗筑派于此,只遍布着一些散修与小门小派,州内有七座主山,她不知道自己飘到哪座山上。

嘶——

幽冷喘鸣如蚁声传入她元神内,白韵忽觉周身一冰,本就不稳的魂魄更是几欲涣散。

百里晴放出的追魂shòu已近在咫尺。她逃了这么久,仍旧没能逃出追魂shòu的鼻子。她不敢多作停留,只拣着生僻的路径逃去。四周景物不断变化,由青山翠峦逐渐变成嶙峋石林,她无暇多顾,往石林深入遁去。

嘶——

再一声冷鸣,追魂shòu已追踪至她身后。

空气似乎变得凝固,一只燃着青焰的虚影shòu腾空扑来,欲要将她按在爪下。白韵倏尔朝前窜出,堪堪避开追魂shòu獠牙,却被利爪爪锋甩出,朝远处山域撞去。

脱力的元神无法操控,白韵只觉身如石坠,沉沉落下,好不容易待她再控制住自己的元神,却见追魂shòu竟滞步远处,伏着头,前爪bào躁地刨地,望她的目光凶悍却不失戒备。

这本是它吞噬元神最好的机会,何故止步?

白韵的疑惑很快便有答案,她的元神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滔天的灵气,就在自己身后的山域。

从她这里能轻而易举地看入那处山域,两处jiāo界并无异常,可……

禁制法阵?

白韵讶然看着那处山域。依这灵气醇厚与滔天威压,里边必定有大能者。可怎会有上修藏匿在这低修遍布、灵气稀薄之地?她参不透,只瞧见追魂shòu已拔动利爪,纵身扑来,她来不及细想,也管不了这禁制之后有没别的危险,以虚灵之体穿过那道禁制。

安然无恙。

砰——禁制外却传来巨响,追魂shòu被禁制无形力量弹开,撞上了远处山石。

白韵暂松口气,这禁制并不阻碍灵体。

————

禁制内的山域景色与外间并无不同,除嶙峋山石外,别无它物。阳光炽烈,第三日时已过午,白韵元神光芒已然浅淡,她再不找到合适躯壳,不用追魂shòu追上,她也要魂飞魄散。可追魂shòu还守在外面,她该如何是好?

困局难解,她只得继续深入,想查找另外的出路。

不多时她便游移到石林深处,石林深处并无出路,只有巨大石崖,崖下有幽深dòngxué,无门,dòng中隐约金光闪动,qiáng大的威压涌来,即便她是元神灵体,也不得不在这威压下屈服,难再进半寸。

她自身修为已然不弱,身边又多是上修,似这般qiáng悍的威压,除了在老祖谢冷月与本宗宗主叶昭阑身上感受过之外,还没有第三者给过她这样的威压。

莫非这里藏了个化神境界以上的尊者?

万华修仙界,修士境界由凡体炼气开始,炼气七重始筑基,脱骨筑基,方可结丹,丹成悟升,可结元婴,元婴大成,方到化神。化神已是半神之躯,待参悟天地,便至合心,合心圆满,可冲返虚,及至返虚,便已是神体,再往上,就是灭劫,灭劫乃历仙劫,若未成劫灰,便算大道已成,拥有通天之能,不再局限于这万华神州,而是进入灵源更加庞大的神秘所在,亦是仙凡两界所称的“飞升”。

这些境界,每往上一重,其难便百倍千倍疯长,以她为例,两百年结丹已是万华天纵之才,然而她要修到元婴,最快最顺利也要再八百年,元婴到化神,尚需两千年,这还是期间不能出一点差子。

整三千年的修行,她才可能到达眼前之人的境界,仙途之难,难在这漫长岁月的坚守。

茫茫万华,数千万修士,能到半神之体的,不过寥寥百人。

化神境界的尊者,已不是她能窥视的存在。白韵不敢再往前,灵体折南,欲往旁边探去,不料天地间忽然剧烈震颤,她展神望去,却见禁制之外,有红衣男修执剑不断攻击禁制。

一时间,天地颜色忽变,才刚还晴朗的天空,转眼被血云遮蔽。

白韵在万仞山修行百年,却从未见过此等大修搏命斗法之景,一时间进退不得。

攻击落在禁制之上,绽起阵阵红光,那红衣男修桀桀怪笑,似乎对破除禁制极为自信。白韵心头一紧,她已感觉到,禁制法阵确有些不稳,正愁脱身之计时,那男修手中化出长戟,朝禁制刺下。

肉眼可见的细裂纹于半空陡现,此禁制将崩。

正是危急之刻,一只灵气所化巨掌忽自那未闭阖的dòng中伸出,径直抓向白韵。巨掌带着庞大灵威,她避之无法,被捏在掌中收入dòng内。

dòng中一片金光,巨掌回收之速甚快,白韵来不及看清dòng内全景,只隐约瞧见dòng内有金光所织蛛网,一人闭眸缚于其上,面容被金光照得一片模糊。巨掌收回之后便捏着白韵元神往那人额间弹去,白韵化作青光弹丸,没入其额间。

下一刻,天地化作苍穹虚空。

此人的神识,竟是一片浩瀚苍穹。

————

星河流转于脚底,万象更替jiāo迭,白韵惊骇不止。

原来这便是大能者的神识,如此……惊人眼眸。她从未见识过。

神识虚空是依每个修士的元神及心志坚定而展,她本为天之骄女,因资质聪颖被追捧长大,虽为人谦逊,心中却也有些骄傲,只觉自己的神识虚空已远超同门,可今日瞧见这等景象,方觉天外有天,自己那点修为不过是蝼蚁之力。

只是心中虽讶异不止,她却没有分神,反按下惊骇,作揖行礼:“不知仙尊在此地闭关,小修擅闯禁地本罪无可恕,可事出有因,小修日前为同门所害,被夺舍躯壳,只余元神逃出,后又有追魂shòu一路追至此地,这才避入仙尊府内,实乃无奈之举,还望仙尊海涵,恕小修惊扰之罪。”

随着她的解释,一团金芒渐渐聚成人形伏在她脚面,等那金光散去,她定睛一看,伏在自己脚面的,竟是个赤/身/luǒ/体的男婴。她顿时愕然,那婴孩却自顾自攀着她的裙裾坐起,白嫩如藕的手臂拽着她的裙不松,抬起的脸庞上,一双眼眸闭得紧紧。

白韵被此景惊得莫名非常,展眼四望,却不见这神识虚空内再有第二人出现。

她曾听宗门师长提及,修士到元婴期时体内会结出元婴,但那是和金丹相类的东西,是一个修士性命所关之物,断不会出现在此,况且就算是元婴期修士,出现在神识中的元神虚体,也应是本象才对,怎会出现婴孩形态?

她正百思无解,虚空中却忽有低沉男声四面八方传来。

“抱我起来。”

“……”白韵再度四望,却仍未见着一人,也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

裙裾被人拽了两下,白韵低头——不是要她抱这个孩子吧?

“别磨蹭!”那声音催道。

裙裾再被人拽动,白韵看着攥紧自己裙裾的婴孩,一时无话,缓缓俯身将那孩子抱起。

二人皆是元神灵体,孩子入手并无重量,只朝她微仰着脸,嫩生生的脸庞上是未长开的眉眼唇鼻,秀巧jīng致,漂亮非常,只不知那对眼眸若然睁开,又会是怎生的璀璨。

如此近的距离,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浓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她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惊,浮起预感——

果然,这孩子缓慢睁眼。

眸光璀璨,异彩jiāo晖。

一金一黑,天生异瞳?

白韵忽生窒息之意,不,不是异瞳。他那墨眸与常人无异,可那金瞳——那不是正常的瞳孔,一只赤金蜘蛛蛰伏于瞳上,八只细足四展而开,蛛背有细密咒纹,诡异离奇,似能噬魂。

惧意无端而生,她的手不自觉松开,可那婴孩却已紧紧攀住她的脖颈。

“你既误闯我禁地,便替我做件事吧。”虚空之中,声音又起,“事了之后,我赠你复生。”

“何事?”她问。

他没回答,金瞳内有夺目金光she出,直入她双眸。她惊叫一声闭上双眼,再睁之时,眼前景象已改,成了石dòng之景,外间仍有撞击不断传来,她尝试动作,却发四肢难以动弹。

低头一看,白韵目色骤惊。

她赫然成为蛛网上所缚男人。

第3章 化险

元神飘dàng三日,白韵再次有了脚踏实地之感,只是眼前情势却容不得她多做感慨。dòng外红光频频闪过,攻击落在外界禁制之上,引得地面微颤,灼烫气息汹涌来袭,似无形的燎原之火,寸寸bī近。她已能察觉,禁制危在旦夕。

“去,拿出你的本事来,替我拦住他!”

脑中忽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正是先前她在神识虚空中所听到的声音。白韵想起那个搂着自己脖颈不肯松手的婴孩,心中已有计较——这人的元神似正处于虚弱状态,无法控制躯壳,所以躲在此地闭关,外边那人必是他的对头,不知如何竟寻到此地。

轰——

灼烫气流伴随着砂砾同时滚入dòng府,那砂砾来若流星,自她眼下这躯壳四周划过,她顿觉四肢几处灼热刺疼钻心而来,竟是皮肤被那砂砾划破。白韵已无暇多想,她与这具躯壳之主已是一根绳上蚂蚱,少不得全力以付,先将眼前危势对付过去再言其他。

她挣动手脚,缚在身上的蛛丝自动断开,她自蛛网上落下——男人的躯体高大健硕充满力量,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这躯体经脉内流转的深厚灵气,只一个刹那时间,她已判断出,这躯壳的修为,比自己原身高了不知几倍。

她看了眼手,那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掌中不见一茧,只在她握紧之时浮起几段青筋,她随手掐诀在掌中聚起灵气,那灵气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盘结成团,看得她既惊又喜。

大能者的境界,委实骇人。

也不知她有生之年可能修到这般境界?从未领略过的滋味充斥心房,忽叫她升起几分莫名澎湃。

dòng外云雷大作,轰声不歇,随着一道迅如疾电的红光闪过,岌岌可危的禁制终于彻底破碎,有道红影飞至dòng府之前,纵声长笑。

“我看你还能再躲到哪里去!受死吧!”随着他的戾语,dòng口红光化作五股赤蛇,缠游入内。

脑中这身躯主人的声音不再响起,白韵拭去脸颊上一道血痕,凌空腾起,将适才聚起的灵气结作师门雷光印,以六成功力打出。青印在身前数丈处与对方的攻击撞上,青红二光炸起,晃花人眼,dòng外隐约传来对方“咦”的一声,似有惊诧骇然。

这雷光印乃是无相剑宗入门必修之术,别看只是基础功法,到底是正统之学,兼之这躯壳修为非比寻常,她施展出来威力自不容小觑,这第一招jiāo手竟是不相上下。

“你这鼠辈竟敢趁本尊闭关之机出手偷袭,本尊瞧你才是活腻了!该受死之人是你!”她眯眯眼眸,自忖这个境界的修士应该拿出的狂妄姿态,装腔作势地开口,手上攻击却没给对方反应机会,再度结出雷光印打出。

那人被骂“鼠辈”,气得冷哼一声,手中掐诀挥出红电迎上。青红二光再度撞上,这回却不像上次那般顺利,红光大涨吞噬青光,疾冲至白韵身前,白韵大惊,朝旁一跃堪堪避过,转头一看,衣袂却被烧去一块。

“哈哈哈!”那人得意而笑,手里攻击不断。

白韵被源源不歇的红电bī得在dòng中上窜下跳,境界之差到底不是光靠力量就能补足的。

“呵。”脑中一声细笑,也不知他在笑谁。

“你还笑?!”白韵顾不上规矩,怒道。

“他在试探dòng内虚实而已,你想个法子引他入内,用法宝!”声音仍旧显得冷静。

随着他的话,一物浮于白韵身前。

————

三尺高的六角垂铃塔散发出凛冽寒气,其中似有幽蓝火焰熊熊而烧,可那幽焰非但没有散发半点热度,反倒有刺骨寒意隔空而来。

“这……”白韵眉头顿蹙,脱口道,“幽冥冰焰?”

冰焰乃鬼域之物,源自地底三十六层,她曾在万仞山的藏书《万华奇物录》中看到过,此火能焚形神,不惧风雷水,是为万华鬼宝前十。

“小丫头,你年纪轻轻,见识倒广。”男人淡道,“这dòng中已布下塔阵,你手中之物便是阵眼,只消他踏入此dòng,便如入塔。”

白韵看着塔中窜动不安的焰苗,有霎那犹豫。此火可焚形神,她与那人无怨无仇,真要痛下杀手?便只这瞬间功夫,红电刺来,她不及闪避,被刺中肩头。她“嘶”了声,只觉一阵钻心地疼。

这躯壳的原主忽“嗤”地冷笑:“心软?妇人之仁。今日乃他下杀手在前,你我不过为求自保,你在犹豫什么?果然是万仞山那些迂腐之辈教出来的徒弟。”这不止看透她的心思,甚至看出她的来历。

白韵心头大惊,只是外间攻击又至,性命倏关之际,她已无暇多顾,本能地祭起六角垂铃塔,却道:“只会躲在暗处耍嘴皮子算什么能耐,有胆便现身一搏,别做那缩头乌guī!”

清润男声朗朗而语,一句“缩头乌guī”激得外界那人跳脚:“现在做缩头乌guī的人是你!你给老子出来!”

“是啊!我是缩头乌guī,有本事你进来!”白韵不断腾跃避过那人攻击,绞尽脑汁地想骂人的话,奈何她长于名门,自小循规蹈矩,腹中骂人词汇太少,想来想去也只两三句颠来倒去地骂,“我是缩头乌guī,你是无胆鼠辈,咱两倒是一对儿!你只管在外头嚷嚷,我不会出去见你这只大老鼠,你只管叫,叫破天也没用!”

“……”这躯壳的原主在元神虚空中被噎得无语。她那话可不止骂他对头,顶着他的肉身说自己是乌guī,可不就是指桑骂槐骂他本人?

“我呸!谁跟你这缩头guī是一对?”外边的人怒极反静,心道这对头素来诡计多端,手段狠辣,断不会躲在dòng中只避不出,除非……是真的重伤闭关,正拖延时间。如是想着,他腾空而起,双手化作无数虚影,陡发大招。

百余红电群涌而入,似滔天大火。石dòng被红芒涨满,只闻得几声轰然落石响动,一声闷哼传出,显是dòng中之人被他的攻击所伤。他面上大喜,纵身入内,可才至dòng口处,他便觉幽寒之气袭来,dòng内景象竟换作六角塔笼,幽焰四起。他惊骇非常,朝前望去,只见dòng正中的青袍男人正双手奉塔,气息急促地看着他。

中计了。

一念闪过,却已晚矣。

他眼神数变,人如困shòu难以动弹,幽焰熊熊而至,未近身已叫元神颤抖,他怒喝:“我定要将你挫骨扬灰!”语毕掌中祭起九瓣仙莲,他面露不舍,却咬咬牙纵身跳入仙莲。莲瓣合拢成莲蕾,直冲白韵。

“佛仙莲?快退。”白韵脑中响起那人惊语。

那仙莲仙气氤氲,非比凡宝,白韵闻言已弃了垂铃塔阵,朝外掠逃。莲蕾飞至dòng门外已被寒焰烧作灰烬,但到底助他逃过一劫。失了这保命之宝,他怒焰大炽,双手化出厉爪,朝前面的白韵抓去。

脑中再无提醒响起,身后厉爪直bī背心,白韵无法,断然转身,拈指掐诀。只闻巨雷响彻天际,满天沉云间数道电光如乱蛇窜过。红衣修士骤然停步,惊骇地看着天:“这是……”

白韵不语,只将元神紧凝,拼尽所有灵气,天雷轰然而落,她身后现千柄长剑,随她掐诀竟汇成一柄巨剑,滔天威压如山峦压去。

“无相剑诀?”对方已然认出。

白韵感受着那股庞大qiáng悍的天地之力,昔日种种再度浮现心头,万仞山间两百年点滴过心,终都归于寂灭。这是无相剑诀第六重,万剑归一。以她的修为,原至多施展到无相剑诀第三重,而即使是她师父,无相老祖谢冷月,也仅能施展到第七重而已。

只不过,这怕是她最后一次施展无相剑诀了。

时已晚矣,她元神将散,有生之年,她能亲自施展无相剑诀之大威,虽说是借他人之躯,却也死前无憾。

巨剑劈天裂地,破空而去。红衣修士修为虽高,仓促之下却来不及逃开,只能硬扛。

红光于半空炸开,巨剑撞上,毁灭般的气息四扩,石林内轰声不绝,竟是大小石山被轰得粉碎。

也不知多久,这阵可怕的爆炸才渐渐平静。

天色已暗,星斗满空。

元神之力已竭,白韵再难支撑,迷迷糊糊地看到红衣修士自乱石堆中爬起,步步bī来,她已无能为力。

眼前一花,她再度化回元神灵体,跌入这躯壳主人的神识虚空内,苍穹无底,她也不知自己会落到何处。

正神思恍惚,落势骤止。

有人以臂揽腰接下了她。

她轻飘飘挂在对方臂弯上,半倚于他怀内。男婴不再,这虚空主人真身已出,她却只瞧得青白衣襟与一方线条凛冽的下颌。

“他……”白韵伸手指向虚空。

虚空幻化出外界之象,红衣修士已然聚灵掐诀再度攻来。

男人轻轻一哼,不以为意地甩袖而出,白韵便见外界红衣修士被一股庞大罡风撞飞。红衣修士吐了两口血,骇然看着气场全改的男人,眼神闪了闪,当机立断返身逃离,不再恋战。

“你元神离体已达三日?”男人略低头,看着挂在臂弯上已呈半透明的元神灵体,沉敛的声音,似万仞山清晨早课时响起的箜篌低响。

白韵仍未瞧见他的模样,眼前光亮逐渐消失,答不出声。

这是元神湮灭的前兆。

男人想了想,道:“算你命不该绝,遇到的是我,换个人,你这小魂便不保了。”

自大的口吻,骄妄的语气。

他抬手捏起她下巴,又道:“还敢骂我缩头乌guī?真是不知死活。”

白韵浑浑噩噩,只能任其摆布,好在对方也无意多责,两句话过后,他便自额间拈出一星光点,按入白韵眉心。暖意霎那间包裹了她麻木冰冷的元神,她周身一震,发现渐渐透明的灵体又恢复原样。

“不知尊上何人?”白韵摸着自己眉心问他。能锁灵的大能者,整个万华趋指可数。

“你不必问我名讳。我们萍水相逢,你助我脱险,我应承赠你复生,jiāo易罢了。做完你这买卖,我们两清。”他语带三分尖锐,毫无客套。

白韵蹙蹙眉,费力仰头,想要将他模样看清,却只听他冷然一语:“出去吧。”

苍穹再转,她被他从元神虚空中驱逐,离开之前,只得见一双狭长凤目,金黑二瞳,异色jiāo闪。

————

白韵元神化作青光自他额间飞出,还不待飞远,便被他掐指拈回。

他将青光置于掌间,以指逗弄片刻,忽拈着她那缕元神一抖,将她化作青戒,牢牢圈在他右手尾指之上。

白韵被他连番逗弄折腾得头晕眼花,正要说话,却听他笑道:“让你骂我缩头乌guī!”

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白韵气坏。

第4章 复生

随那男人在山中辗转数日,白韵别无他法,只能暂且作枚安分的尾戒。男人话甚少,每日只在山间逡巡,并不与她对话,而她元神已过湮灭之期,全靠他一点魂引锁着,虽勉qiáng不散,可昏睡的时间却大过清醒。

这日好不容易醒来,她便闻得莺啼燕语般啭啭而动的妙音,带着几回勾折动魄之韵,婉转入耳,也不知是到了何地。

“尊者这尾戒,好生别致,不知是何宝贝,可否说于小修长些见识。”

隐隐约约中,她瞧见浓妆艳抹的女人推盏而来,他以左手接下,右手虚挥而落,将酒饮尽后方慢条斯理道:“你喜欢?赠你如何?”

那媚态横生的女修顿时满面欣喜,刚想道谢,便听他又续道:“此乃南川不宁山下孽畜三头毫彘之魂,被我败于不宁山北,不料此妖妖性生猛,不肯受伏,我便将其魂神化作青戒日夜炼化。你若喜欢,我便赠你,只是你需要小心,若修为不够制不住他,他便会日夜入梦噬你元神。”

说着,就要取下。

“不不,既是尊者的战利品,小修不敢领受。”女修闻及此语,匆忙摆手,人也坐离他的右手,避如瘟神。

“嘶……”他却忽皱眉。

“尊者?”女修关切问道。

他复展颜:“才刚说起这毫彘,他便不喜,咬了我一口,无妨。”

女修低头看他右手,果见他尾指上青戒光过,竟是绞紧他的指节。

“果然妖性生猛!”她不无感慨。

白韵已听得七窍生烟——毫彘?这是骂她为猪妖?还三头?

忍无可忍,她又将元神收紧两分,狠狠绞着他的指节。

他不过浅笑两声,并无二话,随她妄为,只朝那女修道:“日前嘱托你们查的事,可有眉目?”

“回尊者话,山主已传令至啼鱼州七座山门,召令州中所有道友为尊者寻觅合适肉身,然……”女修遗憾摇头,又道,“还望尊者恕罪。”

“此事不怪你们。”男人摆摆手,目光扫过圈在尾指上的熠熠青光,眉头微蹙。

尸体好找,可适合驻魂的肉身却难觅,除了夺舍之法外,元神要想寻得合适肉身,那需得魂魄俱散而肉身未灭的躯壳,寻常修士元寿耗尽,魂魄离体后躯壳很快便入腐,无法使用,只能在将逝修士魂魄离体瞬间进入方可安魂。但最近啼鱼州并无要坐化的修士,他甚至已放出风声,不论男女老幼皆可,可就是找不到。

再拖下去,纵有他的魂引勉qiáng锁着,她也难逃魂魄溃散之劫。

思及此,他拂袖而起。

“尊者要离?”女修慌忙起身。

“让你们山主继续找,若有了消息以此灵符传我。”他弹指将一枚折作三角的符箓抛入女修怀内,转身便踏云而去,再无二话。

————

白韵的感知开始变得迟钝,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仅管如此,她也知道,那男人已在山间不眠不休寻了十数日。

这日再醒,已是夤夜,星斗满布。他盘膝坐于山端,双眸如炬望穿长夜,神识铺展,将这方圆百里之况尽收眼中,虽是不动,却对四野了若指掌。

锁着她元神的魂引忽有些许弹动,她的元神逐渐溢出,白韵心知,大限将至。

“天命如此,人力难逆。小修大限将至,仙尊不必再耗心费神。这些时日,多承仙尊回护,虽不能复生为修,然仙尊之恩,小修亦铭感五内。”

既已是qiáng弩之末,白韵也不欲qiáng人所难,白白耗去他的灵力。

他没有回应,宛如石化。

白韵已作好准备,却有心愿未了,便又道:“仙尊不愿赐下名讳,小修亦不qiáng求。请恕小修厚颜,自报家门。小修名为白韵,出于万仞山无相剑宗,为老祖谢冷月座下第七位弟子……”

“你是谢老鬼的徒弟?”他终于有丝松动,又自语道,“怪不得你会无相剑诀。”

“仙尊与我师尊相识?”

“不熟,他到不宁山求我时见过两面而已。”他随口道。

白韵讶然——她师尊已是万华众修马首是瞻的大修,能让他求上门的修士,又是何等存在?

“不宁山……仙尊是太初门内高人?”白韵忖到。太初与无相同为万华五大仙门之一,筑宗于南川不宁山,虽说宗门已是式微,但亦是名门正宗,有大能者蛰伏,也不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冷冷打断她的话。

“小修想求仙尊一件事。”白韵抛开这些猜测,他便是再qiáng大,也与她无关了,“小修此番乃遭同门师妹暗算夺舍,如今躯壳虽在,神魂已改。小修想请仙尊走一趟无相剑宗,代小修将此事禀告宗主和师尊,不叫同门再受其蒙蔽。”

如此,她师兄也不会痴心错付,一切明明白白,gāngān净净。

“此等恩怨俗务,我不会插手。至于应诺过的事,我必当兑现,从无例外。”他抛下一语,忽纵身而起,乘夜风飞下山巅,身影融入茫茫黑暗间。

————

山风拂衣,他飞得很快,瞬息间景致已变,再停时已至一处山谷。

天明时分,山间旭阳之晖染红天地一线,霞光四绽,于这谷中望去,霞分东南,似凤凰展翅,煞是美妙。有阳光落在白韵元神之上,她却无半点暖意,只有刺疼。元神所化的青戒上光点氤氲散开,她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他落下云头,降落谷中山道。

泥泞的山道上伏躺一人,侧颜沾满污浊,单薄衣裙与黑青长发已被露水浇cháo,残叶零落覆身,似乎在此昏迷多时。

他上前俯身以指探过,不自觉蹙了眉:“煞术炼yīn?”犹豫片刻,他又自语道,“也罢,算你命不该绝,不知谁在此地修习煞术,抽空了这肉身原主的三魂七魄,只剩躯壳,倒是便宜你了。”

白韵早已听不见外界声音,她元神将灭,三魂七魄已难凝聚。他当下不再迟疑,尾指勾弹间将那青光甩出,收回了加诸于她元神之上的魂引。

魂引一去,她元神弹至那躯壳额间。

男人抱胸而立,正观其元神融体,忽觉身后山林异动,他倏尔转身,冷笑:“竟还没放弃?罢了,送佛送到西,最后再帮你一把。”说话间他弹身跃出,眨眼便过数十里,飞到谷外一处崖前,将循踪觅魂要吞噬白韵元神的追魂shòu拦下。

那追魂shòu原不敢靠近他,不过遥遥暗跟,但眼见白韵元神入体,转为生魂,不再是yīnshòu能吞噬之物,故起了心思,不想还未有动静,便已被他察觉。他居高临下而望,追魂shòu伏于地面不敢再动,口中呜呜作响,狡戾的眼眸却四下转动,欲伺机而逃。

“想逃?”他讥诮笑起,挥掌而出。

滔天威压降临,追魂shòu转眼间被撞至崖壁,五内俱震作齑粉,再无生气。

他料理完此事又赶至白韵之处,却见白韵元神非但没有融入那肉身之间,反已散魂,想是最后关头她失了魂引,魂魄难凝,元神将灭。

清晨林间,荧光点点,俱是她四散的魂魄。

“麻烦jīng!”他暗暗一语,起身在林间捕起她的魂魄。

每捕一魂或一魄,他便弹入那躯壳眉心,直到山林间再无荧点,他掐指一算,却发现尚差一魂。看着地上还未醒转的人,他捏捏眉心,铺展神识,果在数里之外发现那一魂。

他纵身追去,可那缕元魂似乎极为狡诈,竟四处逃遁,他颇费了番劲力才将其捕获。再回到山谷中时,地上的躯壳却已不知所踪。

晨曦清和,掌中那一魂浮浮沉沉,色泽净透,极为纯粹。

人有三魂,胎光,慡灵,幽jīng。胎光主命,慡灵主灵,至于这幽jīng……

“竟是幽jīng。少这一魂,失情失爱,失男女之欢……”他喃道。

幽jīng主情。

他兀自忖着,摊掌将其擎起,那魂光似眸,终于窥得他真颜。

“嘻嘻,仙尊,你生得真好……”一魂失智,宛如稚子痴儿,那幽jīng竟主动化作青戒自动圈在他尾指上不愿离去。

“你不想回去吗?”他问它。

“不回。她太无趣,我要跟着仙尊。”它笑嘻嘻的声音带着俏皮,与先前冷静的元神判若二人。

他正要说话,腰间灵石忽闪,有急情传至他这里,他低望那缕幽jīng不语。

替她觅得躯壳复生,已算是了结这萍水之情,至于这被遗失的幽jīng魂……他思忖片刻,衣袂轻动,转眼在这chūn晖三月的繁茂山谷里失了踪影。

毫无留恋。

第5章 赤秀

万华啼鱼州的双霞谷是个名字很美,土地却很贫瘠的地方。谷里有个赤秀宫,占据着这贫瘠之地里灵气最充足的山头。这点灵气给别的上仙打牙祭都不够,但对混迹于三山两海五仙门之外的低修们来说,也足够让人削尖脑袋争个席位。

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的主人还是个正经的修士,后来不知道在哪里捡回个女修,两人颠鸾倒凤一番,正经的修士体会到了男女之乐变得不正经了,于是和女修建了这座赤秀宫。

再后来,不正经的男修修练到瓶颈,修为上不去,寿元终了死了,赤秀宫就由那女修当家作主,成了万华修仙界茫茫仙门中的沧海一粟——媚门。

仙修门派也分三教九流,媚门便是其中下品,所以赤秀宫也不入流,赤秀宫的修士就更不入流了,但赤秀宫的宫主应霜夫人却有颗上流的心,很努力地想带赤秀宫的一众弟子踏入上流仙界。

应霜夫人是谁?

就是骗正经男修和她一起不正经的的女修呀,赤秀宫的主人。

————

娇桃说完赤秀宫的来历口gān舌燥,拈着兰花指用力戳对面人的额头。

“我说你到底想起来没有?”

她对面坐着个小姑娘,豆蔻年华的模样,不过修士的外表大多随心所化,有成熟有稚嫩,有明艳有天真,所以也辩不出年龄。

小姑娘穿雪白的jiāo领襦裙,和赤秀宫里大部分女修一样,jiāo领内是红梅小兜儿,腰肢束得不足一握。小兜儿系得低,如果身子够饱满,就会撑起白花花的汹涌波涛与深邃的沟。可惜很遗憾,小姑娘身子gān瘦,肚兜勒在胸前不起波澜,一片平静。

“没有。”小姑娘揉揉眼,没睡够似的。

娇桃看她这德性就来气,拍了她一脑瓜子,道:“都说你是个傻的,果然是个傻的!修练了十几年也没练出个屁来,被人打得连祖宗都忘了,想替你报仇出气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

对面的人还是瘫着张脸,无动于衷,娇桃更烦了,从储物袋里摸出个瓷瓶扔给她:“拿去拿去,上辈子欠了你的。吃了赶紧把伤治好,那些破事爱记不记。马上就是双修选了,你这模样,哪个师兄弟愿意和你双修?修为上不去,再过几年,你这皮囊就老了,百病缠身,等着老死山林吧。”

“谢谢娇桃师姐。”小姑娘在娇桃恋恋不舍的目光里接过瓷瓶,垂头道谢。

娇桃又叨叨两句,叮嘱她赶紧服药疗伤后,就摇着纤腰翘臀走了,身上的香风却在小小的石dòng里经久不散。

————

石dòng安静下来,小姑娘将瓷瓶蜡封挖开,倒出枚龙眼核大小的碧绿丹药,淡淡药香钻入鼻间。低品阶的疗伤丹药清华丸,不是什么好药,但看刚才娇桃肉疼的眼神,似很着紧这东西,看来双霞谷真的很贫瘠,赤秀宫也穷得叮当响。

药非良药,但她并没更好的选择。

将药丢入口中,一缕清凉的甘甜在她唇间绽开,她胸口隐隐作痛的郁结被缓解。盘膝坐定,她尝试运气疗伤,可试了几次,丹田内空空如也。娇桃说她已经修炼十多年,可她经脉里除了几缕杂乱无章的浑浊气息之外,并无灵气。

这躯壳的资质比她预料的最差情况还要差——肉体凡胎,骨骼平平,经脉闭塞,体内几无灵气,像块钝石。而原主的悟性应该也极差,索性就是放弃了修仙一途,连最基础的炼气锻体都没用心,以至体质孱弱,练了十多年毫无所成,只在炼气三层徘徊。

她几乎无从入手修行,以这躯壳的情况,莫说找百里晴算账,哪怕是踏上万仞山都不可能。再者论,修行不够,凡躯便会遵循自然规则衰败死亡,即便有些灵药,也不过延缓一二,而以她这身体的孱弱程度,料来寿元不会长久。

要想达到从前的境界,怕是难如登天。

————

想起过去,她一时有些怔忪。

那日在山谷中寻得这身皮囊,恰逢她溃神之机,被他送入这躯壳到今日,已过半月。她元神重凝,昏阙不醒,到三日前方醒转,醒来之时人已到这赤秀宫里,身边也没了他的踪迹。想来是兑现了与她的承诺,他潇洒离去,连名讳也不曾留给她。

甚至于……她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有那双狭长凤目,瞳晖迷离,见之难忘。

她长吸一口气,将肺脏丹田涨满,再缓慢吞尽浊气,睁眼起身,将此事抛下。

诚如他所言,二人萍水相逢,她助他退敌,他守信帮她复生,如今已然兑现,他们缘了相泯仙途,无可回首,眼下她最该关心的事,是她自己。

掐指算来,从百里晴夺舍到现在,已逾三十日。百里晴眼下应该早已回到万仞山上,以白韵之名换得师门上下信任,鸠占鹊巢,而她,虽未被毁去元神,却成了媚门的一介低修。

短短三十余日,她的仙途天翻地覆。

————

醒来的这三日,她还没出过dòng府,只借着疗伤的名头藏于dòng中固神,让元神与躯壳融合后再查看这具肉身的情况。这三天里,不是没人来看望她。这肉身原主修为虽低,但人缘似乎颇好,隔三差五就有同门前来,其中同她关系最好的,便是那叫娇桃的女修。从她们口中,她旁敲侧击到不少事。

这具肉身的原主,姓季名遥歌,乃是多年之前被赤秀宫的主人应霜夫人抱回来的人间弃婴,自小养在应霜膝下,在这赤秀宫里长大。

至于这赤秀宫,她从前却闻所未闻。

万华上各阶低修众多,门派繁杂,似这样的三教九流小门小派不计其数,本就名不见经传,况且还是个以惑人为主的媚门。作为一个循规蹈矩了两百多年的名门正派修士,下九流的媚门哪有可能传到她耳中?

而她如今,却成了媚门一介低修。

————

石dòng的墙上磨了块巨大石镜,光滑剔透的石面照出她如今模样。

她挑眉,镜中陌生的容颜也跟着挑眉;她眨眼,那人也跟着眨眼——稚嫩的面容,清秀的五官,纤瘦的身骨,未挑个的身量,让她看着像长不大孩子。

也难怪娇桃每回看到她都长吁短叹,这样的容貌身材,也不知是如何在媚门这销魂窟里生存下来的?

这张脸,清秀有余艳丽不足,谈不上丑却更称不上美,在修仙界一众驻颜有术的女修之间,只落个平庸二字,别说与白韵相论,便是普通女修都比不上。

唯一出众的,大概只有她脸上那双硕大的眼眸,瞳仁纯粹清澈不染纤尘,能轻而易举倒映出对面的景象,有些慑人心魂的gān净,可再细看,这巴掌大的瘦弱脸庞上嵌着这么大的眼,定定望人时有几分窥心之惑,又添几分诡异。她从镜里看到自己如今陌生的容颜,又从这陌生眼眸里看到陌生的自己,心头无端一跳。

这眼眸,她自己看着都有些怵人。

也罢。全新的肉身,想要习惯总需要点时间。

从前她潜心修练,对外在皮囊看得很轻,所谓殊色艳名不过是旁人恭维追捧给的,于她而言并无留恋,故换成如今这模样,她也未因容貌平庸而困扰。

困扰她的是另一件事。

也不知是这几日瘦了还是如何,她站在镜前略走动了几步,松垮的衣襟便已滑到臂上,露出纤细的锁骨,那系不牢靠的红梅兜儿也歪斜塌落,目光只一低垂,那不足掌握的丰盈可怜巴巴地耸立着,尽收眼中——没有风情,只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

她打算出dòng府,断不能穿成这样。三两下将上衣褪下,把肚兜系紧,正要去柜中寻套新衣,石dòng的门却忽被一阵风卷开。

————

“季师姐……”

凉风涌入,夹着些许沉木的香,将那温柔呼唤绵绵缠到她耳畔。来人的修为比如今的她高出许多,她不及应变。那人欺身而来,却是掠到她身后,冰凉的手蛇般贴上她伶仃细腰。

不过须臾瞬间,她已然被这人搂到怀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在她耳畔绵然而语:“师姐,白砚来晚了。”语罢他拎起桌上的提梁陶壶,仰头含了口茶,头一侧便将沾了水的唇贴向她的唇瓣。

白韵,哦不,如今应该唤作季遥歌的她此时方看清这人模样。

生生就是副风流làngdàng的胚子,眉梢如天青泄水,眼角似云海含光,半闭半睁间桃色潋滟,翘起的唇是天生的妩媚——这是个男人,极漂亮的男人。

季遥歌只将头侧开,拧腰轻巧闪出他并没多少力道的怀抱,抱胸旋身坐到桌上,长腿一抬,素足点在这人胸口,阻止了他再度靠近的动作。

仅管修为不再,但这么多年的剑法和身法却非白练,眼前这人道行虽比她高,但再高也不过炼气期的修士,又没有防备,她要避开并非难事。

那男人眼底闪过些许诧异,很快便消融,见她抗拒,他索性咽下那口水,笑道:“季师姐这是怎么了?”手却缓慢抬起,倏尔抓住她的素足。

季遥歌才发现,此人身着广袖宽袍,襟口大敞,露着jīng实胸膛,她那一脚,正贴肉踩在人家的胸膛上。

第6章 白砚

看着眼前透着邪性的男人,季遥歌曲起的脚对着他当胸一蹬,他斜挑了眉,略有惊诧,后仰退了半步,却未如她所愿那般放手,反而捏着她的脚踝往肩头一送,季遥歌从桌上落下,另一足尖点地,双腿被掰扯得几成一字。她当下也顾不得衣裳,只将纤腰后弯,双手撑桌后翻。

裙摆扬若雾纱从男人脸前飘过,他怔了怔,季遥歌却已后翻落桌,双手变掌主动攻去。

“几日不见,师姐的身手jīng进了,当真让人刮目相看!”他笑道,音润韵长,有种让人心发痒的腔调。

话虽说着,他出招却不含糊,侧身避过她的掌风,与她在这小小石dòng时拆起招来。季遥歌出身正统,炼气期时拳脚修炼一天没落下过,此番纵然修为不复,可身手敏捷,招式凌厉,绝非普通低修可比。数十招走过,她虚晃一招,悄然闪于他身后,一手扣他脉门反折,另一手毫不留情地掐锁在他喉头。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dòng府?”她冷道。

男人眉尖微蹙,jīng光一闪而过,口中道:“我刚回来就听他们说,师姐被人打伤以至失忆,我本还不信,不想如今你竟连我都想不起……我是你师弟白砚……”指尖却有一道青光如电般闪过,陡然击在她手腕上。

季遥歌吃痛松手,不待避让,冰凉的掌已贴到她腰肢,他旋身一转,将人搂在怀中,低头仔细看去。起先还存着逗弄之心,陪她玩玩这花拳秀腿的招式,可他却未曾想到,她的招式如此凌厉,竟bī他不得不动灵力,以术法制服她。

“放手!”季遥歌却已羞窘至极。她本就只着小兜,被人如此搂着不啻于肌肤相亲,更遑论他冰凉的指尖还沿着她背脊寸寸抚上,像蛇信舔舐而过,令她浮起浑身疙瘩。

杀他的心都有了。

想她在万仞山两百年,身边师兄弟皆是正人君子,便是对她心存爱慕,也皆以礼相待,纵师兄与她青梅竹马,彼此间也不过牵手抚头的亲密,几曾像今日这般……

许是她目光太过凌然不可犯,白砚的动作倒是停了,不无疑惑地道:“师姐,你只是失忆,缘何像变了个人般?”从前她虽对他的撩拨无动于衷,却也不似今日这般抗拒。

说来都是媚门中人,这些业已司空见惯的,她又有何可坚持?

“或许我本就如此,只是你从未了解。”季遥歌不欲多谈。失忆只是她为自己找的借口,否则她无法解释醒来便不识宗门之事。

“哦……师姐是暗示白砚要多了解了解师姐?”白砚无辜且真诚地点头,“白砚明白了,一定深入了解。”

“……”季遥歌竟是无言以回,只斥道,“放手!”

石dòng的门再度被人推开,俏丽的身影风风火火进来。

“遥歌,适才忘记提醒你,你昏迷这几天,藏玲阁无人……”娇桃的话戛然而止,瞪着一双妙目看着搂到一块的两人。一番打斗,白砚衣襟敞得更大,而季遥歌又只着小兜轻裙,空着满片的背被人抱在怀里,这场面由不得人不乱想。

季遥歌狠狠格开白砚双臂,勾拾起落地的外衫飞速披上,沉道:“娇桃师姐,何事寻我?”

“我过会再来……”娇桃话没完就被季遥歌打断。

“不必,现在说吧。”

“你昏迷这几天,藏玲阁无人打扫整理,同门上缴的东西也没法清点入库,以至他们月俸无法核算发放,如今怨声载道。应霜夫人过两天就要回来,你最好在她回来前把这事先料理了。”娇桃说话像pào仗,噼噼啪啪又快又急。

“藏玲阁……是何地?”

季遥歌问完这话,就见娇桃与白砚对视一眼方道:“你连这些都忘了?”后重重抚额,又道:“完了完了,本来就笨,现在是无药可救了。”

“娇桃师姐,不如把师姐jiāo给我,我带她去藏玲阁,顺便带她在门里走走,兴许她能想起什么来,如此可好?”在娇桃面前,白砚又变得谦逊有礼,与刚才判若二人。

娇桃却不吃这套,杏眸微瞪,并没好声气:“白砚,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就算她没了记忆,也不是任你揉捏的人,你趁早把你的歪心思收收。”

“娇桃师姐,你对白砚有所误解……”白砚端正态度解释。

季遥歌已然听得不耐:“告诉我藏玲阁在何处,我自己去吧。”

娇桃这才不情愿地松口:“算了,就让白砚带你过去吧,我这会不得空,陪不了你。”说着又将季遥歌扯到身边蚁语,“这小狐狸狡猾的很,你别被他三言两语骗去。就算你真的挑定了他,也等禀完夫人过了明路再和他那个……”

“哪个?”季遥歌不解。

娇桃恨铁不成钢:“就是刚才你们要做的那个……双修jiāo/欢!”

“……”媚门的弟子都这么直接?季遥歌消化了好一会才领会,刚想否认,娇桃却已行至门口。

“行了,我还有事不能耽搁,先走一步。白砚,你快点带她去藏玲阁。”

语音未落,娇桃已消失在dòng口。

“走吧,师姐。”白砚也走到dòng口,做了个请的姿势。

季遥歌跟着过来,示意他带路,白砚风度翩翩地点点头,往外引她,岂料脚步才刚迈过门,后头的季遥歌趁他不察,抬脚就踹在了他臀上。白砚愕然地跌出门去,回身之时dòng门突然砸下,差点将他高挺的鼻子削掉。

“在外头等着!再敢擅闯,我剁了你的手。”季遥歌的声音隔门传来。

白砚摸着下颌笑笑,及至dòng门再开,季遥歌已经换过衣裳——jiāo领襦裙和红梅小兜儿的搭配已经换成唯一一条斜襟褂裙,盘扣密实,一丝肉香都不见。

————

穿着与媚门格格不入的衣裳在赤秀宫里走着,季遥歌倒引来不少目光,她却不以为意,仍旧挺直背脊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白砚边走边说赤秀宫的事,带着几分猜度的打量目光若有若无地自她身上扫过。

季遥歌来赤秀宫这么些日子,这还是头一回看到赤秀宫的模样。赤秀宫占据着双霞谷最大的一个山头,飞泉清溪、藤萝花木,景致幽僻,各处dòng府筑得jīng巧,自有一番野趣仙意,于季遥歌而言却工于匠心、失之天然,不比她自小见惯的巍峨雄伟,倒是这一路行来的男男女女,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来往的皆是赤秀宫弟子,无一不是男俊女美,若论皮相,这大概是赤秀宫唯一胜过万仞山的地方,只是吸引季遥歌的,却非皮相,而是他们招摇过市的放làng形骸。

“这处便是藏玲阁,乃是本门重地之一,分作内阁与外阁。外阁用以放置本门寻常物资,内阁则藏有本门重宝。师姐是负责藏玲阁事务的唯一人,由应霜夫人亲自指派。”白砚在一座三层石阁前停步,指着阁前石壁上墨刻的篆体“藏玲”二字道,“每月门中弟子都会缴jiāo物资回来,草药矿石皮毛shòu丹不等,这些东西会被送入外阁,由师姐负责造册入库,再根据物资优劣分等记入该弟子名下,他们每月领取的灵玉都据此核发。师姐病了小半月,外阁无人替他们清点,他们的月奉便难以核发,所以都该着急了。”

白砚为人虽浮làng难测,此时的解说却极详尽。

修士不好人间的huáng白之物,这灵玉便是万华修仙界用以流通的仙币,用的是万年昆玉所制,可储灵气,分作上中下三品,除了代作仙币换取所需物件外,亦可用于修行,是寻常修士修炼必不可缺之物。

季遥歌有些沉默,她在无相剑宗那几年备受瞩目,是宗门重点培养的弟子,灵药法宝自由宗门供给,从不曾缺过,她无法体会那些为了维持日常修炼所需而奔劳的普通修士之疾苦,然万仞山上的普通弟子和外室弟子也要完成宗门jiāo付的任务,才能获得相应物资,因而她也不至发出“何不食肉糜”的感慨。只不过放眼整个修仙界,身为大宗门jīng英弟子的待遇自然要好上许多,普通弟子次之,外室弟子差点,而这些小宗小派的条件就更加艰苦,最差就是那些散修……凡人皆好仙人长生逍遥,却不知仙门内等阶森严,qiáng者为尊,大多时候仙界与凡间的规矩,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这是季遥歌从很早以前,就已明白的道理。

“那内阁呢?”短暂沉默过后,她又问道。

“内阁之物多为法宝、武器、灵药、功法秘藉等宝贝,是夫人这些年收得却用不上的东西,也有各门派道友所赠之物及同门所寻之物。师姐有洒扫清点之责。”

季遥歌颇感意外:“内阁我也能进?”既是宗门重地,怎会放任她一个修为低下的人进去?

“师姐深得夫人信任,再加上师姐资质特别,所以夫人才委派了这个差使让师姐在门内安身立命。”

白砚说得委婉,季遥歌却心知肚明——因为资质太差,里面的法宝她根本用不上,也无法像其他同门那样修行历练,所以才被扔到这里料理杂务。像她这样的资质,要是在无相剑宗,早被扔到万仞山自生自灭,哪有可能再làng费宗门资源养着,如此想来这赤秀宫虽小,却比无相剑宗多了些人情味。

这大概是季遥歌能想到的,赤秀宫唯一的优点了,只是在修仙界,人情味并不是什么夸奖。

“你的修为明明高于我,为何要唤我师姐?”她点点头,步上石阶,朝藏玲阁走去。

万华修仙界中,只以修为论资排辈,不管进山门的时间早或晚,谁的修为在上,谁便是长,可白砚却一直以师弟自居。

白砚眸中笑出碎星,流转几抹温柔:“师姐忘了?白砚初入赤秀宫时,曾受师姐三滴清露之恩,我铭记于心。”说着他一拍脑袋,“该打,我又忘了师姐失忆的事。没事,师姐只需记着,不论此间规矩如何,不论来日我道行几何,我都尊你为长,永生不变。”

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知为何却叫季遥歌想起那个唤了她两百年师姐的人。

永生不变?

那时她曾付出的,又岂止三滴清露之恩?

她没回应他的情意,径直走到门前:“此门如何开启?”

白砚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两步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在她缩回前将她的掌印到门上禁制。门隆隆开启,他又道:“这门开了,一会他们就都该过来上缴物资,你积攒了十几天的活,怕要忙坏,我留在外阁帮你。内阁我进不去,你只能靠自己。”

“多谢。”新的环境还未全然熟悉,季遥歌便不拒绝,道谢后正要入内,忽然间元神一刺,yīn幽之气似暗xué游蛇无声而至。

她身体微颤,陡然间握住白砚手臂不能动弹——这yīn幽之气很是熟稔,与她元神刚进此体时所感受到的残留气息如出一辙。

帮她那人曾提及,这具肉身原主是被“煞术炼yīn”抽空魂魄成为活尸,莫非,施煞术之人,竟是同门?

如此想着,她展目四望,却见不远之处行来一群人。

为首的女人与赤秀宫普通女修打扮皆不相同,内着青衫,外罩暗朱蛇鳞甲,腰间左右各佩一柄弯刀,低襟短裙,敞露着胸前深雪沟与匀长笔直的两条腿,容貌甚美,眉飞唇扬,英气勃发。

“她怎么来了?”白砚不动声色地蹙蹙眉。

“她是谁?”季遥歌问。

“夜珑师姐,夫人的入室弟子。”白砚看着季遥歌,忽勾了一边唇角,“除夫人外,门内就属她修为最高,修的是南明合欢术,男、女……不忌。”

季遥歌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夜珑的声音。

“小短命鬼,还没死?”

第7章 夜珑

关于夜珑此人,娇桃在说到赤秀宫时就顺带向季遥歌提过了。

赤秀宫的门人并不多,连宫主应霜夫人在内,拢共就四十来号人,这其中除了应霜夫人的三个入室弟子与十来个做杂役的低阶凡修外,绝大多数都是混得不上不下的普通修士。

而白砚口中这位夜珑师姐,便是跟着应霜夫人最久,也最得夫人喜爱的大弟子,去年刚刚突破筑基结成金丹,是赤秀宫里第二厉害的人。

赤秀宫有贪恋夜珑的男人,也有私慕她的女人,那时季遥歌尚不明了此话何解,如今见到本人,倒忽然有些明白——夜珑和她见过的,万仞山上的师姐师妹们不同,也和赤秀宫里的女人不同。

她身上有些雌雄莫辨的气息,可刚可柔,可英可媚,单那一声“小短命鬼”,从她嘴里出来,就像细柔的倒刺,勾中人心底的软肉,没有赤秀宫里蔚然成风的轻浮,甚至白砚撩人的言行在她面前都成了孩子气的举动。

“小短命鬼,发什么呆?”

季遥歌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女人,不由多看了几眼,夜珑却已行到她面前,食指一点她的眉心。其实她也没说什么,可那声音语气就是说不出的撩人。季遥歌收敛心神,躬身规规矩矩行个同门礼。

簇拥着夜珑而来的男女,修为看着都不高,样貌倒是男俊女美,各有特点,尤以陪在夜珑身畔的一男一女为最。男人浓眉大眼轮廓犀利,身着赤红长袍,长发半绾,似笑非笑地环胸而立,那女人则生得冶艳明丽,右眼尾是金砂勾勒的半簇烟纹,有一道飞入鬓间,甚是妖娆,让季遥歌不禁多看两眼。白砚向这二人行礼时唤他们为任师兄及姚师姐,季遥歌便也随了白砚,但这二人却不似夜珑那般,不过略抬抬眼,并没回应。

形/形/色/色带着探究的眼神都落在季遥歌身上,她趁着行礼的空档不动声色地打量,却没发现谁有异样,刚才突如其来的yīn气此时却已消失无踪,也不知从谁身上散发出来,又或者根本不在眼前这些人里,还要藏在更深的暗处。

然而,这样的yīn气,境界已达结丹的夜珑难道没有察觉?季遥歌无法从她脸上看出异样,但若她察觉却又装作不知,又是否意味着,夜珑与那元凶脱不开gān系?

不过须臾瞬间,谁也看不出她心头已百转千折,只是她沉思时讷讷的模样落在夜珑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意思。

“脸色如此之差,可是伤势未愈?”

“谢师姐关心,遥歌无碍。”她的手已然落下,季遥歌却不由自主地揉向眉心。

夜珑略一思忖,翻掌擎起一只小瓷瓶:“这瓶培元丹拿去吧,受了伤便好生养着。门内近日不太平,是我这作师姐的失职。你放心,你受伤之事,我定会查明。”看季遥歌没有接受的意思,她便将瓷瓶塞入季遥歌的怀里,又捏捏季遥歌的下巴,“别真成短命鬼了。”语罢,笑着迈入藏玲阁内。

余者便都随之进入藏玲阁,季遥歌明显感觉几道复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无人开口置疑,耳畔只众人沉缓的脚步声,以及忽然响在她耳畔的一声细微气音。

“呵。”似笑似哼。

季遥歌望去,姚师姐晦明难辨的笑晃眼而过。

————

夜珑并未在藏玲阁呆太久,放下要jiāo回门派的几件东西后又匆匆离去,未再与季遥歌有更多的jiāo谈。她一走,随她而来的那些人也都纷纷跟着离去,只是人虽离去,藏玲阁却没空下来。

库房外的理事处堆满这些时日各处送来的物资,全都凌乱散放,连下脚的地儿都没留出多少。季遥歌随意扫过,发现都是些品质不高的东西,最常见的药草,最普通的shòu皮,五行杂爻的矿石,甚至还有食物。

“这些都是门内负责双霞谷各处采集的弟子收回的东西。”白砚向她解释。

赤秀宫虽小,好歹也占了一座山头,这山头产出的所有东西都被赤秀宫包揽,平时那些修为不足的低修便被派去采集这些固定产出,诸如药草矿石食物等等。东西虽不贵重,却很繁杂,够季遥歌忙活好一阵子。白砚倒是说到做到,果然留下帮她,只是这库外的东西还没清点完,得信的门人陆续跑来,要上缴物资换取灵石,季遥歌只得分神挨个处理。

待到日落,门庭将闭,那地上的东西却没见少下去,反而更多了。

“白师弟,天色已晚,你先回吧。”季遥歌抹抹汗,开口送客。

“那你呢?”白砚拍落手中灰尘,问她。

dòng中有逢夜便亮的荧虫灯,此时已泛起淡光,照得她的脸比从前清冷许多。

“事务累积太多,怕是处理不完,这几天我便不回dòng府了。”季遥歌抱着玉简仍在核对地上的东西。

“那我明天再来。”白砚笑嘻嘻道。

“多谢。”季遥歌目光柔和下来。相处了大半天,她还摸不清这人脾性。要说他轻浮吧,可一天下来忙倒帮得毫不含糊,脏重活计都独自包揽;可要说他规矩,但凡停手嘴里必然不正经,她只能充耳不闻,不加理会。

不过这声谢,她却说得诚心实意。

“就一声谢?”白砚凑上前来,眼巴巴看她。

“我身无长物可以谢你,要不……”季遥歌没有欠人情的习惯,老实地翻出那瓶培元丹,“这个给你,权作谢礼。”

白砚挑起狭长的眼,看了那药很久,忽将她平摊的手合上。

“不需要这个。”他笑容微沉,把药推回。

“为何?”季遥歌不解。白砚修为只比她高一些,在赤秀宫里也算低修,以他目前的境界,这瓶培元丹对他助益不小,况她明明也在他眼里看到了对药的渴求,可他却拒绝了。

“不为何。”白砚却又轻浮一笑,“我不要这个。”

“那你要什么?”

“等师姐想起我要什么时,再给我吧。”白砚故作神秘地眯眯眼,又问她,“师姐眉心几时添了朱砂印,怪好看的。”

季遥歌下意识地朝壁上石镜瞧去——眉心果然有颗红豆大的朱砂印,她一直以为是这具身躯原有的,难道不是?

那厢白砚却倏然出手,轻揽了她的腰,趁她不备之际往她眉间飞速啄下一口。

“你!”季遥歌怒喝。

白砚却已飘然而远,只落来一语:“这便算是谢礼了,师姐早点歇吧。”

————

“混蛋!”

季遥歌在他离去后落下藏玲阁的门,站在镜前边骂边擦自己的额头。

额头很快被擦起一片红,那朱砂印愈发鲜艳,她渐渐罢手,转而抚着这枚朱砂印细看。这个位置,是当初那人施魂引之处,那朱砂印宛如元神印迹,也不知有没关系。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也很快就被她抛到脑后。

季遥歌回身便在屋内盘膝坐下,开始运气。选择留在藏玲阁内,并非因为她真要忙碌这里的事务,而是另有打算。

此前她已想明后路,万仞山她现阶段是回不了,且莫说上不上得去那山,就算上去,凭她媚门低修的身份,恐怕无人信她之言,还要承担被百里晴发现身份而赶尽杀绝的风险。而凭她现在孱弱的身体,要离开赤秀宫在万华散修,那更不可能,山间野地凶shòu恶修诸多,她难以自保,现在只可蜇伏赤秀宫,如此一来,她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

可白日她却发现当初伤害这原身的元凶藏在赤秀宫里,那如今她醒转的消息便会给带来极大危险。元凶施展煞术后她本该变成活尸,这大概也是元凶没有杀她的原因,但她现在却安然无恙醒来,元凶必定害怕她记起前事将其指认,又或者直接怀疑到这肉身被他人侵占……

不管元凶是何想法,都会给她招至杀身之祸。

这便是她留在藏玲阁不回的原因。她的修为太低,居所内外皆无防御,若是元凶寻上门来,她难以自保,可这藏玲阁便不同了。门派重地,内外定有禁制法阵限制门人随意进出,那人不敢随便找来,她留在这儿要安全许多。

只是不管如何,她都要想个办法尽快找出元凶才行,莫叫这消息走露风声。百里晴如今肯定还在找她,此消息若然传出让她发现这里活尸回魂,她必要怀疑到这儿来。

再者论,她既占了这身份,自该替原主做些事,也算承还这份恩情。

如此想定,她抛开诸般思绪,掐诀入定,按着无相剑宗的入门功法吐纳运气,尝试吸收天地灵气。

她就不信,这身体资质再差,她试一万次,会次次失败。

————

数日过去,她不信邪也没办法。

这具身体的资质差到她连续几夜不眠不休地尝试,都毫无进展。季遥歌已将她从小到大所学过的功法逐一试个遍,可不论她如何尝试,都没有哪个功法能激起她身体的半点反应。每夜打座运气却无丝毫动静,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这情况从未出现过,不禁让她有些气馁。

“师姐,你夜里做贼去了?”白砚进门就见她无jīng打彩的模样。

季遥歌揉揉眉心,不予回答。这身体不过炼气三层的修为,还是肉骨凡胎,接连三夜修行又不得收获,自然疲倦不堪。

“拿去。”白砚将手里拎的锦袋朝她掷去,“今天门内发月俸,我替你领来了。”

季遥歌信手接下,将袋子打开——里边不过十来枚下品灵玉,一小袋用以裹腹的长生谷并几张粗制huáng符。

此外,里面就再无他物。

“后日夫人就回来了,你还打算在这里赖到几时?”白砚随手拿起桌上玉简,状似无意地问道。

忙了几天,外阁库房的事早就料理妥当,可她似乎并无回居所的打算。

“明天回。”季遥歌拈出那几张huáng符若有所思答道。

————

是夜,季遥歌并未如前两日那般打坐,闭阁后她就在库房里四处搜罗起来。库房里的杂物很多,都已分门别类归置好,她找起来很快。

不过片刻,桌上已放满她所寻之物。

丹砂、荧粉、赤硝……赤红橙huáng之物以瓷碟分放,皆是库房内常备的矿粉,她取用一些,并不会叫人察觉。

矿粉用以制符,她修为虽不再,但师门所授的符箓却还在脑中,只是绘制符箓需要灵力,她如今丹田空空,少不得要借外物。

只听一阵叮当作响,她将身上所有灵玉都倒在桌上,数了数数量,她留了五枚起来。灵玉既是仙币,亦是储灵之玉,可供修行,只是下品灵玉中的灵气稀薄且爻杂,无大作用,但此时用来作符,却是她最后可借之物。

混好矿粉和水调匀,她闭眸回忆了一番符箓——她向以个人修行为主,甚少凭借外物,符箓用得更少,不算熟练,但好在她基本功扎实,宗门所授之识她都曾用过功,所以很快就拣出几种来。

掐诀将灵石中灵气抽出,她指拈huáng符,青毫蘸朱,信手挥下,落笔毫不犹豫。huáng符之上青光微闪,随笔而动,她凝神不散,绘过一张又换一张,只到最后一张huáng符时,她方弃笔换指,以齿将指腹咬破,挤出jīng血和着矿墨一起在纸上绘出繁复咒纹。

不多时,最后一张符成,季遥歌面容煞白扶桌而立,看着这符许久才将其小心折起,塞入衣襟中。法术不复,她暂时也只能凭此自保。

天色再度亮起。

————

万仞山清晨的箜篌伴着鹤鸣,随第一道晨曦传遍无相剑宗的十三重峦。

属于白韵的chūn卷dòng这几日十分萧索,偌大的dòng府内只有白衣纤瘦的人盘膝坐穹dòng之下,黑白分明的眸中爬着几道血丝,狰狞地看着地面上的白色符人。

“都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找到?”她声音喑哑,很是虚弱。

符人动了动,没有声音传出,她却勃然大怒:“废物!不过是个逃逸的元神,竟有能耐折损我两只追魂shòu,白韵,我果然小看了你!”

想了想,她冷静下来,又道:“既然是在啼鱼州失的踪迹,那就搜遍啼鱼州!”

符人又动了动,她却忽然翻掌将那符人快速收回,却是dòng外有人前来。

“师妹,今日可好些?”

晨光微明处,一人背光行来,天水碧的氅衣,广袖如波,随步履微漾,缓缓踱到屋中。

她有片刻失神,所有的愤怒狰狞都在看到这人浅淡的笑容时化作温柔。

“师兄。”她轻唤出声。

他坐到chuáng畔,看着她的双眸:“你又没好好歇息?还在想碎丹之事?”

她垂头,苦笑:“丹碎难再结,师兄,我已不是从前白韵了。”

“怎么不是?白韵就是白韵,世间只这一个白韵。”他又笑笑,仍是浅淡,眼里却添温柔,“碎丹之事你莫担忧,我已打听到,有个人许能助你。”

她眼中一喜:“是何人?”

“太初门的元还师叔。”他轻抚过她的发顶。

“元还师叔……可是当年那位,连老祖都要亲自求上门去的奇人?”

“正是。我已禀明师尊,不日便下山去寻他……”

他正说着,不料却被她打断。她抓住他的手,断然出声:“师兄,不要去!听说那人不好相与,白韵绝不愿师兄为了我而屈尊求人,更不愿见你被人为难。我既能结成金丹,也自有办法再修,你给我点时间。”

见他尚有犹豫,她握着他掌的手更加用力:“师兄,我不允许你为我去求人,答应我,别去!”

“你……”他忽然怔忡。

第8章 鸾和

应霜夫人回来前一日,季遥歌终于从藏玲阁回了自己居所。

赤秀宫因为应霜的归来变得热闹,在外历炼的弟子也都纷纷赶回,小小的山头聚满男女修士,喧哗声隔着石dòng的卷帘门传入季遥歌耳中。

季遥歌仍保持着打座姿势盘膝在chuáng——又是一个无果的夜晚。

“师姐!”伴着熟稔的唤声,一道人影习惯性地就往她dòng府里闯。

月白的袍子、高绾的发髻,今日白砚的打扮倒英挺非常,凭添几分男人气慨,只是这气慨也只到季遥歌dòng口为止。

卷帘门被撩开后,dòng内景至尚未看明白,一阵霜冷寒风骤然刮出,直bī白砚面门。白砚惊退两步,发顶眉上已结了层白霜,一身衣裳尽cháo。

季遥歌施施然从里边出来:“白砚师弟,我提醒过你,别擅闯我的dòng府。”

白砚满面愕然,指着她的鼻子:“你……”

“师姐教你规矩,下次寻我记得先敲门。”见他láng狈,季遥歌心情颇佳。

“那是什么?”白砚面色不善地盯着dòng口。

她语重心长地按向他肩头:“一个小小的符箓禁制,专门用来对付没规矩的人。”

白砚蹙了眉,将头胡乱一甩,满头的霜粉被甩得乱飞,季遥歌捂唇鼻退开,却被他牢牢攥住手腕,他运转灵气,将满身cháo湿烘成的白雾恶意满满chuī向季遥歌。

“师姐果然长进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季遥歌翻手挣开他的钳制,回敬他:“彼此彼此。”

白雾散去,白砚只瞧见她大眼里一晃而过的桀骜,与昔日逆来顺受的温柔大厢径庭,待要细看,她却已收回目光朝外走去。

错觉一般。

————

“应霜夫人已到居安殿,众弟子都赶去拜见,我是特地来通知你的,好心没好报!”白砚恨恨骂了句,目光在dòng口禁制流连片刻后才转身跟上季遥歌。

季遥歌却没回应,只在自己dòng府外的方寸之地来回走动,没有离开之意。

“通知我gān嘛?像我这样的低修,就算凑到夫人跟前也讨不到好,何必凑那热闹?”她漫不经心道。

“没点出息!你在找什么?”白砚拉住她。

“无甚。”季遥歌站住,“我不去居安殿了,夫人必带回不少东西,一会准要送到藏玲阁,我有得活忙。你若要去居安殿就赶紧去吧,若是错过时辰,小心讨不着好处。”

白砚迟疑片刻,甩袖:“也罢,我去看看,若有好处我替你抢一份。”终究还是对应霜夫人指缝漏出的皮碎好处贪心占了上风,转身就离。

季遥歌瞧见他身影消失在视野里,dòng外的同门也都赶去居安殿,四周沉寂下来,她方蹲到地上,掌心轻抹,土里忽蹦出个草扎的小人。

草人巴掌大小,跃到她掌中被她擎起。

这是她前日在藏玲阁中所炼制符箓其中一张,与前面设于居所dòng口的小禁制一样,都只是入门级的小把戏,不过这两种符箓都以防御探查为主,寻常修士难以察觉,尤其是她安排在dòng口的这张灵傀符,乃是引山间shòu灵入傀儡草身,令其藏在此处看家安宅的术法,本身便不具攻击性,纵是金丹初期修士来了,也难以察觉。

“昨夜可有异常?”季遥歌问道。

草人手舞足蹈地表达,季遥歌看了一会方忖道:“果然有人来过。”那人趁夜而来,却未出手,多半是来探她虚实。想了想,她又问:“可认得那人模样?”草人摇摇头,忽从她掌中跳到脚旁草丛里,人被草淹没,只能扭着小小身体跳起,以圆胖的手遥指远处。

“走。”季遥歌领会其意,跟上草人步伐。

草人蹦蹦跳跳着,将季遥歌引向某处。

————

赤秀宫不大,几天下来季遥歌已经熟悉泰半,只这西面的小山林,她却从未去过。

草人将她带至坡底时便不再往前。

“你昨夜跟踪那人到此地,他就失了踪迹?”季遥歌沉吟道。

草人忙不迭点头。

“行了,你先回去吧。”她手一挥,草人便再度钻入地底不见。

小山林风景平平,无甚奇特,树木不算茂密,阳光能直透地面,林间草丛间开满一种花,紫萼朱瓣,很是普通,但季遥歌不曾见过此花。

风轻轻chuī过,空气中传来股古怪气息,甜中带着微微rǔ香,很像……像……

季遥歌蹙眉。

像女人身上天生的体味。

这地方并非禁地,她也见过门中弟子结伴而去,只是向娇桃亦或白砚问起时,他们总三缄其口,神神秘秘地倒让这地方透着古怪。季遥歌朝前走了两步,踩进一片草丛中,正思忖要不要往深处查探,不妨脚背一刺,似有东西爬上。

“嘶。”她下意识地甩脚,并低头看去。

一朵花的花萼不知何故竟如活了般刺进她脚背上,她飞快甩开那花,蹲身查看,被花萼蜇过之处只微微发红,略有发痒,再无其它异头。季遥歌看着这毒不似毒的伤口,心升惕意,不打算再往深处探去,起身正要退出,却忽然发现,脚背那一点痒意陡然扩散全身,似星火燎原。

她再度低头,却见自己原本略显苍白的皮肤已浮起一层浅淡红晕,仿佛脚背伤口的红与那痒一般,扩散全身,她蹭蹭退出山林,隔衣搓着皮肤,只觉得苏痒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可待要用手去挠,却又永远找不到痒处。

难受至极。

她在脖颈上挠了半天,又去解扣得紧实的襟口,恨不得连皮肤都一块脱去。

“蠢!”低骂声响过,口鼻蒙着白绢的男人飞身而来,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将人扯到林外空旷处。待站定后,他方气急败坏地扯下脸上白绢,喝问她:“你不是去藏玲阁,来这里做什么?”

季遥歌说不出话,身体不安扭着,襟口已敞,露出红梅小兜一角,白皙肌肤已然泛起桃色,唇似浸过丹朱,脸颊霞色大作——纵无三分美色,这动情模样却是娇妩天成,看得白砚眸色一沉。

“那花是什么鬼东西?有毒?”偏她不自知,边挠痒边问。

“鬼东西?”白砚差点没气笑,“你嗅了它的气味?还被花萼蜇了?”

“嗯。”季遥歌闷道。

白砚绕她走了一圈,见她脖颈锁骨处都是挠出的红印,倏尔拉下她的手:“别再挠了,再挠也没用。你现在什么感觉?”

“痒。”她现在恨不得找棵树蹭一蹭。

“只是痒?”白砚钳着她双手问道。

“热。”季遥歌额间已经沁出细密汗珠。

“痒,热?就这样?”白砚心生奇怪,待见她眼神清明时不由面露诧异,“这不对啊,你没别的感觉?”

“还要什么感觉?”光一个痒就足够让她疯狂了,还要有什么感觉?季遥歌扭着脖子看他。

白砚盯她片刻,忽然探手揽过她腰肢,另一手自她脸颊轻抚而下。骤然bī近的男人身体让季遥歌刹那间忘了肆nüè的痒意,她猛地扣住他的手腕,身体一转,从他怀里脱出。

“你又找死?”季遥歌一手制着他,一手往后背挠去,脸色十分难看。

“倒是奇怪,你竟然抗拒男人的接触?”白砚倒不生气,挣开季遥歌的手后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脸上反生出几分好奇,“师姐,这林中之花名为鸾和,乃我们赤秀宫独门秘药chūn行散的一味主药。”

“chūn行散?”季遥歌听都没听过,“是何药?会致人命?”

白砚低声笑了:“倒是不会致人性命,只不过,此药药性猛烈,是双修jiāo/合的助兴之物,云雨巫山的助力之药,也是迷人心智的情/药,算是咱们门派一大宝贝。”

“……”季遥歌总算明白,自己中了chūn/药。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方道,“此毒怎解?”

“毒?不不,这是快活药。”白砚嗤嗤笑着纠正她,“你得问我,要如何快活?”在她彻底变脸前,他又马上续道,“其实很简单,找个男人一起快活就成……”

语毕他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正要自荐,被季遥歌一句话堵回去:“闭嘴!说其他办法!”

白砚改为摸摸自己鼻头,不怀好意笑笑,忽弹出一道灵劲将人捆紧后往肩头一扛,纵身跃起。

————

哗啦——

季遥歌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一潭碧水中,溅起满天水花。chūn寒料峭,潭水冰冷刺骨,冻得她一哆嗦,身上的cháo热苏痒倒似被冰寒给压制下去。她在水里闭气片刻方才钻出水面,顶着满头满脸的水瞪着蹲在岸上围观的白砚。

“要浸多久?”她咬牙切齿问道。

白砚笑得人畜无害:“按照常理,中了此花不论男女都会动情失智,需要jiāo/欢三天三夜才能平复,你这情况嘛,只有身体有反应,神智却清醒……还没人遇过,先浸着呗。”

jiāo/欢……三天三夜……季遥歌气得唇抖,霍地站起:“你们这什么门派,尽是些邪门歪道的东西!”离了水,痒又发作,她只好浸回潭中。

若是中毒,亦或受伤,她心里还舒坦些,偏是chūn/药,这辈子她就没遇上这等无耻羞rǔ之事,当真是恨不得放火烧了那丛花。

“师姐,不是你们,是我们。你比我还早进门几年,怎么伤到脑子连祖宗都不认了?赤秀宫是媚门,不种媚草,不制媚药,难道要我们打座念经?”白砚嗤笑她,一面把手伸进潭中搓洗,“倒是师姐从前虽然话少,却也不像现在一本正经得像换个人!一丛鸾和就把你气成这样,那以后你可有得受了。”

“……”她就是换了个人!

白砚撩起捧水泼向她,人却坐到岸边:“得了,别气了,我陪你就是。”

提及此事,季遥歌倒冷静下来:“你没去居安殿,一直跟踪我?”

他挑眉,倒没否认:“师姐近日行径有些古怪,我担心你有事,所以多留了些心眼。师姐,你在查什么?”

季遥歌沉下心冷睇他——他修为不高,心计却比她想得要深,她不过露了些许马脚,立刻就被他看破。

“我在查我受伤之事,凶手怕是藏在宗门内,如今知道我醒转,恐怕想置我死地。”她一边说,一边不放过他脸上每个表情变化。凶手既藏在门派,白砚自然也有嫌疑,不过她出事之时,白砚不在双霞谷,再加上他若想杀她,机会大把,不需要费此周折,综合考虑了这些原因,季遥歌将对他的怀疑降到最低。她在赤秀宫人生地不熟,正需要有人帮忙,毫无疑问,白砚是最佳人选。

听到她的话,白砚笑颜顿沉,正色道:“你受伤那事到底什么情况?”

“我也不清,娇桃师姐说是清晨去出霞谷收集晨露的两位师兄发现我躺在地上,将我带回门中。我昏迷十多日后醒来已经不记前事,但我隐约有些印象,那凶手身上有股至yīn之气。初至藏玲阁那日,我又察觉到了那股气息,所以……”

“你怀疑凶手藏于门中,怕他对你下杀手,所以这几天才躲在藏玲阁内?”白砚很快猜中她的想法。

“嗯。昨天我才回dòng府,今早就发现昨夜有人于dòng外暗窥,我在门口布了些小禁制可追踪,这才循踪到了鸾和林中。”她将事件枝节挑挑拣拣,瞒去关于自己身份之事,向他说出。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白砚微愠,“凭你那点修为,莫非还想自己查不成?”

“凶手修为颇高,可能修得是旁门煞术,那yīn气来得诡异,我不想连累他人。”季遥歌忽然有些愧疚,今日这话一说,白砚必是要被拖下水了。

“师姐,白砚虽然功利,可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白砚垂眸淡道。

“……”季遥歌半句也回不上来,她不是他心里真正的师姐,他的过往与承诺都不属于她,可如今却是她承了这份情,这多少让她觉得自己有欺骗感情之嫌。

“想不起来,就别勉qiáng了。”白砚看透她的心思,倒不以为意。

季遥歌攥了攥拳。也罢,权当欠下这个人情,日后有机会再图报答。她决定了就将顾虑抛开,只道:“白砚,那你现在帮我做件事,可好?”

“何事?”白砚问。

“赶去居安殿,帮我查查,谁的身上,有鸾和之香?”

那人昨日既然经过鸾和林,鸾和之香特殊,上身后不易祛除,多少要留点余味,而应霜夫人归来,众弟子集中居安殿,没有比那里人更齐全的地方了,所以,只要嗅嗅,谁身上有鸾和香,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她眼下离不得水潭,只能拜托白砚。

————

白砚应允而去,池潭四周只剩鸟shòu虫鸣并水声淙淙。季遥歌在潭中寻了块石头坐下,索性运气行功修行起来。

虽然明知是无用功,但她仍不愿死心。

也不知多久,潭外忽有人踩着泥泞的地面飞奔而来。

“遥歌?你怎么在这?害我一通好找!”娇桃拎着裙子冲到潭边朝她不住挥手,“你这又是在gān嘛?还不快些上来!”

季遥歌睁眼:“娇桃师姐,何事寻我?”

“夫人此趟带回来不少宝贝都要收入内阁,现在已送往藏玲阁,你还不过去!”娇桃急道。

季遥歌自水中站起,身上的cháo热与苏痒已尽去。

说好的jiāo/合三天三夜——白砚又诓她。

第9章 蠹仙

匆匆赶到藏玲阁,季遥歌正与送东西过来的人撞上。

“开阁吧,我与你月宵师姐奉夫人之命,特将夫人此次带回的几件宝物送来内阁。”一见她,夜珑就噙笑开口。

季遥歌望去,几个手捧托盘的弟子正停在阁外,夜珑与另一名女修站在石阶上等她,她收回目光作揖:“见过夜珑师姐,月宵师姐。”

那月宵也是应霜夫人三个弟子之一,排行为二,居于夜珑之下。季遥歌观其形容,倒是应了一字“媚”,一见就像土生土长的赤秀宫人,蛇腰丰臀、雪肤丰胸,身段婀娜,一双丹凤眼,两弯吊梢眉,纵是威怒睥睨也含chūn媚夏娇,五官不算特别美,可那摇摆举止间风情天成,让人觉得便是给她骂上一骂也是通体舒畅。

这二人往那一站,就像两个极端。

“小短命鬼。”夜珑跟着季遥歌踏上石阶,从背后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季遥歌的修为不够,湿衣还是娇桃给帮着烘的,然则时间太短,只烘了个七成,头发还cháo挂着,衣裳也未gān透,叫夜珑一眼看出。

“刚才在南潭……捕鱼玩。”季遥歌随便找了个借口,话刚落,身体就被一团暖意包裹,身上的湿气很快化作白雾散去。

“你身体孱弱,近于凡人,这时节落水易病,别再贪玩。”夜珑搓着指,将指间金芒掐散,又道,“还是说,有人在门中欺凌你?”

“没……”

季遥歌正要否认,那厢便传来冷哼打断她们。

“拖拖拉拉的,你们有完没完?”月宵边说边越过她们进入藏玲阁,与季遥歌擦肩而过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潋滟chūn水眸中,竟夹着憎怒恨恶,将季遥歌看得一愣,肩膀却被夜珑轻轻拍下,耳畔是她有些无奈的声音:“不是有人恶意捉弄便好,若有,你可来告诉我。走吧。”

季遥歌忙跟上。

————

内阁除了季遥歌外,门中弟子无人可进,夜珑和月宵在内阁外看着季遥歌将所有东西收入阁中,又按玉简上的清单核对后方欲离开。

“除了这批新到的宝贝外,夫人命你将内阁所有库存清点一遍,三日后送去给夫人过目。”月宵冷道,见季遥歌应诺,又敲打道,“出库入库明细都要,一点错儿都不许有,要是错了一星半点,小心你的命!”

“好了,别吓她。”已行至门口的夜珑回头,蹙眉道。

“呵!”月宵勾眼半嘲半媚冲她一笑,甩袖而去。

夜珑摩挲着腰间弯刀刀柄上镂刻的纹路,静默片刻,未留半字也跟着离开。这小插曲并没给季遥歌造成困扰,她不是法宝能做到人人都爱,有几个讨厌自己的人也是正常。藏玲阁里外两道门在她们离开后重重关闭,只留季遥歌一人在阁内整理。

内阁没有外阁大,但陈设布置却jīng致许多,以镂空花扇分成几个隔间,分门别类收纳着建派这么多年来门中所藏之宝,当然,也不是特别贵重的宝贝。真正的重宝,都在应霜自己储物袋里收着。

季遥歌此前曾进过内阁打扫,对这里的陈设已然熟稔。隔间按丹药、武器、法宝、藏书等共分作六间,每间都有千里不腐的龙荫木所打造的高柜来摆放各种东西,林林总总也有上千件,不过对季遥歌来说,这里的库藏还比不上万仞山一个普通的分殿小库,透着寒酸,却仍被珍而重之。

这便是,小门小派和大宗门的巨大差别吧。

将新入库的东西按类别一一摆到各自隔间内,她再逐一载入玉简。应霜夫人既然发话三日后要查库册,那她必要清点妥当再送去。千余件东西要一一查点,也是颇费功夫之事,所幸从前的季遥歌行事谨慎认真,每一宗出入都记载详细,所有的物件摆放也清清楚楚,她核对起来也简单。

把自己关在内阁两天,她已将库藏清点了八成,只剩最后一间丹药房。

房里回dàng着一股药香,沁人心脾。柜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瓷瓶锦盒,还有各种未经入药的药材。季遥歌看过玉简上,这里大多是基础丹药,不过于她都无用。她这体质……还真是一言难尽。

按玉简上所记之物,季遥歌一件件地清点过去,慢慢踱到最后。最后那一柜上摆放的多是贵重丹药,品种并不多,她逐一点过,数量并没问题,遂在玉简上落笔。写完最后一笔,她松口气,伸个懒腰,手上玉简却撞到柜上锦盒。

啪——

锦盒落地,紫绒衬里上装的丹药骨碌滚出。

她忙放下玉简俯身拾药。龙眼核大小的药丸入手,淡淡香气入鼻,让人jīng神为之一醒。季遥歌忍不住深嗅一口,才将锦盒摆好,正拈着药要放入,忽然间心中闪过疑惑,她收手将药丸置于鼻下,仔细嗅了嗅,再将药丸置于掌心就着光看了一番,神色顿变,望向药名。

碧髓丸。

碧髓丸乃是炼气后期与筑基初期所用之丹药,能最大程度洗髓锻体,提升身体地灵气的吸纳速度。她从炼气期第五重就开始服食此药,这药对小门派而言算得上珍贵,但在无相剑宗却只是寻常丹药,作为一个被宗门寄予厚望的弟子,这些药她从没缺过。

季遥歌将药飞快放回锦盒里,又将其它装碧髓丸的锦盒一一打开。碧髓丸共五件,每颗都以锦盒装放,眼下五颗丹药静静展于眼前,丸体碧绿通透,馨香阵阵。

确是碧髓丸无疑。

然而……不对。

这五颗碧髓丸似乎比她从前常服的略小一些,药香变淡,却夹着细微甜香。她以指腹摩挲过药丸后置于唇间,舌尖一舔指腹——属于碧髓丸的清凉回甘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味。

季遥歌已能断定,这药被人动了手脚。

那人手段倒是高明,将五颗丹药碾碎后盗走一颗的份量,再加入绿松蜜与仙柠草加以调和,重新搓揉后以赤火烘烤成丸。如此一来,从数量上来看,此药并无遗失,但每颗药的药量都减轻了,而因为份量改变,又再经加工,所以大小与重量都不同于原药。

“会是谁动的手脚?”季遥歌眉头大蹙。

内阁除了应霜外,只有她能进来,而有办法完成这一切的,也只有她。但是她盗药做什么?且别说她的资质根本用不上这药,就算是要用,也需要达到炼气第五重才能服用,所以这些根本不是自服。那是转手换灵玉?可她看过自己的储物袋,身家少得可怜,全部加起来,别说一颗碧髓丸,连三分之一颗的价值,都达不到。

那从前的季遥歌盗药是为了什么?

季遥歌捏着眉心,看着满柜的药,忽然有个更加可怕的想法——这么多的丹药,会不会都被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如果是真的,万一事发,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她猛地将那五盒碧髓丸盖好放回,当即就要打开旁边的瓷瓶查看。

嗖——

用以隔房的镂空花扇后忽有道金光窜过,快得一闪即逝。

季遥歌揉揉眼,那里却已没有光芒。她疑窦丛生,放下手中物件,悄然将随身灵符扣于掌中,小心翼翼朝隔屋行去。

隔壁是存放各类功法典藉的书库,她刚才已经清点过一次,并没发现有异常,那金光也不知从何而来。

走到屋外时她放眼望去,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壁上凤头衔的夜光石发出如同白昼的光芒,那金光倒似她的错觉。她又缓缓往里走去,朝金光消逝的方向望去。

那里放着今日应霜夫人刚遣夜珑月宵二人送来的新的功法玉简。

玉简仍旧摆在原位,甚至连位置都没移动半分,季遥歌也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波动。

一切都很安静。

“嗝!”就在静到季遥歌觉得那金光是自己的错觉时,低低的饱嗝声忽自玉简中响起。

“好久……没吃到过新鲜东西了。”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季遥歌眉头大蹙。

玉简之下金光闪过,飞快窜进了旁边另一块玉简里。

季遥歌踱步上前,眯起眸盯着。

又是声饱嗝响起,这次没有声音再出现,只有金光陡然出现。季遥歌却是瞧准时机,双手如电,朝金光间探去。

那金光闪了几闪,忽传来声惊叫。季遥歌缓缓收回手,光芒自她指尖渐渐黯淡。

一只婴儿巴掌大小的赤金扁虫在她葱白的双指间不住扭动,被抓了个现形。

“书蠹?”

季遥歌不可思议地看着指间的虫子。

这么大只的蠹虫,她还是头一回见。

看起来,真有点……恶心。

第10章 白鱼

季遥歌手中这只书蠹,也称白鱼。白鱼身形细长似鱼,三尾双触,原本只是身长不过一寸,呈银灰色,以书页为食的蛀虫,可她眼前这只,足有婴儿巴掌大小,色呈浅金略透,背鳞似有银杏纹,六尾四触,双目乌黑,不同与寻常蛀虫,应是修练有些年头的妖物。

不过季遥歌从没听说过,蠹虫这种低灵智的生物也能修练的。

“愚蠢的凡人,快松开你的手!”那蠹虫的四根细长触须震了震,也不见它开口,声音却已发出。

“会说话?你灵智已开,修炼多少年了?”季遥歌也不想再拈着这虫子,弹指将它扔到柜上,在它意欲逃离时一指按在它背上。

蠹虫大怒,六足乱动:“把你恶心的手放开!老夫已经修行了三千六百年,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大,大概和你祖宗平辈。”

季遥歌仍死死按着它:“三千六百年?”她很是惊讶,按常人的修练,三千六百年至少也是元婴后期至化神期的境界,可她左看右看,这蠹虫都不像有这修为。“哪怕是妖修,你也该修出人形,化个人身来我看看。”

“你才是妖,你全家都妖!”蠹虫怒道,“老夫为何要化身人形?你们模样奇丑,身形笨钝,哪比得上老夫这身金甲长须样貌英俊身形伟岸?不换不换!”

“……”季遥歌默。

“你那什么表情?老夫难道说错了?你不觉得老夫漂亮?”蠹虫已然看到她眼中嫌弃。

“……”审美不在同个种族,季遥歌觉得他们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当机立断改变话题,“你怎会出现在此?藏在这里多久了?”

蠹虫突然不语,头顶一对乌黑豆目窜过几缕jīng光,六根针似的尾巴忽像蝎尾般倒勾,往季遥歌手上蜇去。季遥歌反应也快,手飞快缩回,没让它蜇到自己,可那虫子却趁此机会嗖得一窜,金光闪过,它便消失在季遥歌面前。

连话也不留一句。

屋里恢复寂静,像蠹虫从没出现般。

季遥歌在屋里踱了一圈,并未发现那虫子藏身之地。藏书库的正中设有圆桌圆凳,她索性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慢悠悠道:“书库竟然出现蛀虫,看来明日要拿些□□草进来熏熏,再喷点蚁虫液,唔……还要摆些千年樟丸,最好再放两只青面蛛进来……”

“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娃娃!老夫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向我下此杀手!”

半空中金光陡然闪过,蠹虫再度出现,这回是气得连须带尾都在颤抖。

□□草、蚁虫液、樟丸,那都是灭驱虫的药,至于青面蛛,那是白鱼天敌,纵然他修了三千六百年,这些早已杀不死他,但他毕竟虫身,那些药还是有损他的道行,而且,青面蛛长得奇丑……

他一点也不想见!

季遥歌掩了掩唇,以眼神示意他:“坐。”

“哼!”蠹虫恼火地“啪”一声,直接飞扑在她桌对面。

“在下季遥歌,不知阁下名讳?”她拱拱手,好声好气问道。

“老夫高八斗。”

“咳。”季遥歌猛地握拳捂唇嗽了两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哼,老夫徜徉书海三千六百年,阅过的书没有百万也有十万,莫非当不起这八个字?”高八斗不无骄傲地开口。

“自然当得起。”季遥歌顺着他的意,“在下只有些好奇,高仙友这三千六百年是如何修行的,又怎会藏身此地?”

此语一出,季遥歌发誓,她在这只死虫子眼里看到了蔑视。

“老夫既是白鱼,自然以书为食。”高八斗开始说起自己。

————

一人一虫便分坐两头,隔桌而谈。

这高八斗原是人间宫庭藏书阁内无灵智书蠹中的一员,专好啃食书册,大概是运气好的关系,躲过几次灭杀,在寿元终尽之时藏书阁竟被人藏了批修仙界功法玉简进来。他遁入其间之后,受玉简功法内所蕴含的灵元滋养,不到十年竟萌生微弱灵智,开始吸纳玉简中的灵元,脱胎还骨。

“你们人类只知吸纳天地灵气修行,却不知那典藉的字里行间所蕴藏的灵元何等纯粹深厚……”说起这个,高八斗声音中满是感慨。

不过在季遥歌听来,这更像是一个食客对美食的贪馋。

自从高八斗发现自己能吸纳书中灵元后,便以此为食。修仙界的功法典藉无不是前人耗尽心血所著,所谓书中灵元,指的便是蕴藏其间的前人智慧,与灵气也不相同,常人感应不出,只有高八斗能吸食。一本典藉的灵元吸食完后,也就等于已经阅过,便无法再食。此法于书不会有任何破坏,但对高八斗而言,却是吸一本少一本。宫廷书阁内的典藉就无法满足他的需要,不过他运气好,藏在一块玉简内,竟被带到修仙界,从此开启了在万华修仙界书海里徜徉的逍遥日子。

他自己也算不清呆过多少的书库,爬过多少功法典藉,每天就是饱吸灵元,无书可吸时便蜇伏休眠,从一只小小的蠹虫,慢慢活成现在的蠹仙。

没人会想到一只蠹虫也能修炼,而他亦不涉争斗,虫身又擅隐藏气息,故这三千六百年来,他从未被人发现过,直到今夜。

“这破地方着实穷,两三年也没个新书入库,老夫饿得鳞甲颜色都变淡不少。”说起这事,高八斗就冒火。

他是百年前跟着一块功法玉简被带入赤秀宫的藏书库,不想这地方穷得叮当作响,整个书库都是些低下的功法,吃了都倒胃口,他就一直蛰伏休眠着。好不容易三日前送了新书进来,他已嗅到香气复苏,不料季遥歌这歹毒的女娃娃,居然守在这里三天三夜不离。

那书虽不是什么上佳之品,但他饿了两年,已是馋得不行,到了第三夜再忍不住,这才现形,不料竟然被季遥歌抓个正着。

“对不住了。”季遥歌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个歉。

“说完了我,你也该说说你的来历了。”高八斗触须一翘,忽作高深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就是媚门低修。”季遥歌淡道。

“小娃娃,你莫诓老夫,老夫活了三千六百年,没有修炼什么法术,只学了一样东西,识灵术。”高八斗声音一下变得沙哑飘渺,“你不是季遥歌。”

一眼看穿。

季遥歌背脊一僵,面上却不显,只淡道:“是吗?”

“那丫头,是不是死了?”高八斗有些感伤。

季遥歌顿了许久,才道:“算是吧。”

“你杀的?”他问。

她摇头:“不是,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只剩躯壳。”

“我就说,哪个不长眼的会挑她来夺舍。那丫头挺可怜的……”高八斗有些唏嘘,很快却又不怀好意笑道,“不过你更可怜,居然挑了这么具没用的身体来复生,还不如死了轮回。”

“……”季遥歌最近正愁这事,脸色便是一沉,“她的身体怎么了?”

“她在这里gān活gān了十多年,虽没打过照面,不过多少也算是熟脸,此前我曾趁她睡觉时探查过她的身体,她是天生的双绝体。”

“何谓双绝?”季遥歌问道。

“一绝情,二绝灵。她与常人不同,并无七情六欲,性情寡淡,谓之绝情,这本是难得的修仙资质,你们凡人修仙就爱谈心志坚定,泯爱灭恨,她就是这类人,只可惜她又是绝灵体。所谓绝灵,就是先天经脉闭锁,神识混沌,终一生都无法吸纳天地灵气,难以修行。”高八斗叹了两声,“小娃娃,老夫看你是个聪明人劝你一声,捡了这样的身体就不要妄想修仙了,要么在这里安逸到老,要么就抹脖子重头来过吧。”

“……”季遥歌默,良久方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高八斗见她不死心,豆目盯着她:“你既撞见老夫真身,也算有缘,若信得过老夫,便让老夫看看你的元神。”

季遥歌与他对视片刻,点头。无谓信任,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高八斗得她应允,腾空飞起,又“啪”地贴到她头上,两根细触延长,自她眉心朱印探入。

季遥歌闭了眼,额间只有一点刺痒,便没有其他感觉。

许久,她才听到他“咦”了声。

“三魂缺失一魂,你的魂魄不全啊。”高八斗收回触须。

“少了哪一魂?”季遥歌大惑。自复生之后她并没觉得有何不妥,相反本该充满怨怒的心情反而呈现一片冷静。

“你缺失了幽jīng。”

“幽jīng……”季遥歌蹙眉,“此魂主情,失情失爱,失男女之欢。”

难怪,她心境冷静非常。

“那会如何?”

“三魂缺失,你元神不全,终非好事,时日一久,你会性情大变,陷入疯魔。”高八斗从她头上飞下,又“啪”地落在桌对面,“刚才让你去死,这招恐怕也不行了。魂魄不全,你若入六道轮回,下辈子……可能会是傻子。”

季遥歌心情更差了,一事未了,又生一事,她这运气也算是背到极致,连死都不行。

“真的没有我能修行的功法吗?”她垂目许久才又开口。

也罢,事情既已发生,怨恨无补,她只能想法解决。修仙界以qiáng者为尊,就算要找那一魂幽jīng,也需要她有足够自保的能力,那么修行是她不可避免的唯一途径。

“没有,起码这屋子里没有……”高八斗想也不想就否定。

季遥歌陷入沉默,高八斗却又惊叫:“不对,还有一本……”

她眼睛一亮:“在哪里?”

高八斗却道:“那书可以给你,不过你要答应老夫,拿了此书你得带老夫离开这穷窟窿,寻个大书库给我。”

“好,我答应你。”季遥歌不作多想。

高八斗桀桀一笑,飞身落到了墙边书柜的柜脚前:“来来,来取吧。”

季遥歌上前,却见那书柜柜脚已残损,底下垫了枚灰朴朴的玉简,她拿眼神问他——谁会把稀罕的功法当成垫脚石?

“快拾起来看看,依老夫之见,这世上没有比这套功法更适合你的了。”高八斗上下飞着道。

季遥歌半信半疑地蹲在书柜旁,以肩顶起书柜后飞快将那玉简抽出。书柜站立不稳,摇摇欲倒,她只得以背撑着书柜,双手擎起玉简,凝神以jīng神探查。

很快,泛huáng书册在她脑中浮现。

封面上是衣不蔽体的窈窕女郎,旁边几个恶俗红字——美女修成诀。乍一看,像是chūn/宫图册。

她猛地合拢双手,将这书册从脑中驱逐,瞪眼怒视高八斗。

高八斗已经飞得远远的:“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已经是我寻遍脑海所能想到的最适合你的功法了。你看啊,你生得又不貌美,是我活了这么久以来见过最平庸的一个,既然修不成仙,那就修成美女,兴许还能哄到哪个上修愿意帮你……”

话没说完,季遥歌手里的玉简已经砸了过去。

高八斗往高处一窜,季遥歌已站在原处静默地看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怵,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你别发火啊……这真是稀罕功法,那上面灵元波动极qiáng,但似乎被qiáng大禁制封印,我无法窥其真实内容。我活了三千六百年,这还是我遇见的头一本,我无法吸纳窥视的功法玉简!”

季遥歌无从分辨他话中真假。

第11章 应霜

“小娃娃,老夫没骗你!”

“那真是厉害的功夫,就是它上面这个禁制吧,可能龌龊了点……”

“老夫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天诛地灭!”

“你答应过带我离开这里,难不成打算反悔?”

“告诉你,没门儿!”

“唉,你倒是吱一声儿啊!”

高八斗从季遥歌的左耳飞到右耳,又从右耳飞回左耳,声音嗡嗡不绝,像只拍不死的苍蝇,然而他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都没得到回应。

季遥歌不理他,在药库那边重新清点所有丹药,将每种药都打开来仔细查验。高八斗忍无可忍,“嘭”一声胀大身体,挡在季遥歌面前。看着眼前足有她脸庞大小、细足不断抽动的虫子,季遥歌止不住恶心,手一挥,就将这蠢蠹挥开。

“你……老夫好歹也是三千六百年的寿元,和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样大,你就这么对你祖宗的?”高八斗贴着柜壁滑下,飞起来时气得四须颤抖。

“你修练了这么多年,照理道行不弱,为何要我帮你?”季遥歌俯头拿出几瓶药,一瓶瓶开封检查,头虽未回,却总算开了口。

“老夫是见你境况堪忧,为人良善,这才动恻隐之心,欲要借此机会助你,如何是你帮我?”高八斗大话没说完,就已见她抛来犀利目光,声音便越说越小,底气渐失——说来惭愧,他虽修了三千多年,却向来懒馋,只贪食灵元维持寿元,虽灵智已开,却从没正经修练过,不是吃就是睡,除了拥有漫长的寿命外,他没有无上法术,难以自保,此为一由;二来这里除了季遥歌外几无他人踏足,他在这里呆了两百多年,只另外见过两个人,但那二人修为颇高,他也不敢现身,怕被人捉去祭炼,只有像季遥歌这样修为低微的人,他还能唬弄唬弄。

不过眼下看来,这个他眼里修为低微的人,似乎一点也不好相与。

“你说你阅尽万书,学富五车,还能分辨秘藉上的灵元深浅?”季遥歌无意与他作口舌之争,将话锋转开。

“那是自然!”高八斗不无得意,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之一。

季遥歌微微一笑:“那你日后就跟着我吧,我可以带你出去,还能替你找更大的藏书库,不过你得听我的。”

“一言为定!”一听到大藏书库,高八斗眼睛大亮,待到回神才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应下了什么,“为什么是老夫听你的?!”

季遥歌漫不经心放下药瓶,道:“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呆在这里,明日我便禀明夫人,拿些药草来驱虫。”

“……”这赤/luǒluǒ的威胁让高八斗身体僵在半空,刚才他还夸她良善,如今看来却是个满腹坏水的恶胚,“毒妇,恶妇,杀千刀的……”

她对他的咒骂不加理会,将手边最后几瓶药检查完毕摆回原处后才转身:“高八斗,你可知这药库里的丹药,是被谁动了手脚?”

高八斗的小黑豆眼忿意满满,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还能是谁?不就是你自己gān的!”

以前的那个季遥歌。

“果然。”季遥歌毫无意外,这与她的猜测一至。

药库中的丹药缺失情况并没她想像中的严重,除了碧凝丹外,另外还有两种药也用了同样的手法被盗取,一是回龙液,一是甘露散。

这三种药都是炼气期到筑基间的丹药,那瓶回龙液更是炼气圆满冲筑基的良药,洗髓伐筋,可令经脉稳固,提升筑基成功机率。

这些药她自己不能用,又不是偷去卖,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药是为某个人所偷。

“这个人应该是修为在炼气第七重,准备冲击筑基的修士,与我的关系必然不浅,否则我不会冒险替他盗药。”季遥歌的思索很快有了推断,只是到目前为止,她身边似乎没有出现过炼气期第七重的修士。

她兀自思忖着,外间传唤声音忽然传来。

“季师妹,夫人召见。”

竟是她在这里耗费了整夜光景,外面天已大亮。

————

失药之事眼下无虞,季遥歌将之暂抛脑后,只匆匆将库册整好放入托盘内,准备送去居安殿。

“喂,你走了,我呢?”高八斗虫趴到她鞋面上,乍一看像她鞋上镶的金片。

这哪里有修仙三千余年的大修风范?

季遥歌叹口气,把托盘放到一边,目光在阁内睃巡两眼,随手取来根巴掌长的空玉管,那玉管原是用来装蛇的容器,眼下闲置,她将玉塞拔开,一踮脚面,高八斗被震起,稳稳落到玉管口。他也识相,知道自己虫身肥硕,嗖地变小,自觉爬进玉管内。

她复将玉塞堵上,掂了掂玉管,将玉管上的红绳系在了自己腰间。

堂堂蠹仙,便成了她的腰间挂件。

“那个……那本功法真是宝贝,老夫没骗你……”高八斗的声音小心翼翼传出来,仍在卖瓜。

季遥歌看了眼被嫌弃扔在地上的玉简,想了想,还是拾起放入储物袋中。

————

作赤秀宫当家人的dòng府,应霜的居安dòng比起普通修士的居所自然要奢华许多。dòng前就有飞瀑青池,仙鹤低吟,四周遍植灵草,此值chūn日花繁,那dòng前便似锦绣作毯。居安dòng就在这花毯尽头,dòng门开得很大,dòng前站满人。

都是赤秀宫的低修,男女皆有,打扮得一水的妩媚,甭管男女都是襟口低开,不是苏胸半露,就是jīng壮微敞。季遥歌觉得眼睛辣,有些怀念万仞山寡淡的青白灰黑蓝。

“季师姐。”挤在最后的男修瞧见她,飞来一记媚眼,小鼻小唇清清秀秀,犹带女人娇羞,

季遥歌没来由一嗦——有种老和尚误入销魂窟的错觉。

“嗤。”有人轻嘲出声,那男修马上垂下头。季遥歌眼前一花,就见白砚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闪身出来。

“瞧瞧这批新进门的弟子,才进门就知道要找靠山,不过可惜眼太瞎。”白砚嘲道。整个赤秀宫的人都知道,季遥歌这山,靠不住。

她看他,他笑得一片坦dàng,她道:“哦?那你的眼也瞎了?”

白砚的皮厚:“我不一样,我是给你做靠山的人。”说着话,他目光灿然,如有骄阳。

季遥歌眼皮纹丝不动,看着他表演。白砚漂亮的眸里闪过些许迷惑,很快消弥,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你让我帮查的事,有眉目了。”

她一挑眉,继续听他道:“三天前在居安dòng这里,身上带有鸾和气息的人,只有任仲平师兄。”

听到这个名字,季遥歌脑中就冒出个人来。

“夜珑师姐的人?”初见夜珑那日,这人便紧紧跟在夜珑身边,二人貌似关系很亲近。

“嗯,门中有传,任师兄是夜珑师姐的入幕之宾,这次双修选夜珑师姐极可能挑他为道侣。”白砚道。

就不知击伤季遥歌之事与夜珑有没关联了,若是有,便不好办了。

“双修选?那是什么?”季遥歌却蹙眉——怎么双修还需要靠选拔的吗?

白砚刚要回答,dòng内却传出悦耳声音:“遥歌来了?进来吧。”

————

走过一段螭烛为引的甬道,季瑶歌才到众弟子拜见她的外殿。殿dòng穹顶很高,顶上被磨得光亮,嵌着火耀石,dòng里一片暖融的光,照着幔帐轻落的绮丽殿室。夜珑与月宵皆垂手立于殿侧,正在与应霜商议事情。

炉烟缭绕,有纤影自帐影后踱出,莞尔一笑:“遥歌。”

湖水蓝的窄袖宫裙水光涟滟,素净的花色,身体被遮得严实。她头发挽作斜月髻,只簪了簇新开的桃花,一身打扮与这赤秀宫格格不入,恍惚间倒让季遥歌觉得这是万仞山上哪个不知名的小师妹。

“遥歌见过夫人。”季遥歌躬身抱拳作揖礼。

“不必多礼。”应霜虚扶一把。

笑容让她姣好的容颜更显温柔,恬静的眉眼和爱笑的唇,不是季遥歌想像中千娇百媚的女人,从模样到气质都很正经,独那双眼,看人的时候偶尔流露出的眸光,介于清纯与妩媚间,很是动人。

季遥歌献上托盘里的物册,夜珑亲自过来将托盘取走。

“放着吧,得空再看。”应霜并没看的意思,她已走大殿东侧的供案前,拈了三炷线香点燃。线香很好闻,是淡淡的柠草味,和应霜身上熏的香一模一样。

供案上摆着新鲜瓜果,瓶里插着新折的花,很是随意的供品,墙上挂的不是万华仙界三仙祖的法像,而是个修士的画像,寥寥数笔勾勒出清隽身影。季遥歌想起娇桃和自己说的,这赤秀宫原本的男主人,应霜的双修道侣,已逝的男修。

修士寿元绵长,于生死早就看淡,除了供奉些大能者外,很少会为逝者设案祭拜,那是人间的做法,季遥歌有些纳闷。

“今日唤你们前来,乃是为了三月之后的双修法会。今年的双修选,我邀了灵墟、逍遥二门的弟子前来切磋,届时灵墟道人、逍遥上仙都会同来,兴许啼鱼山主也会驾临。此事事关重大,我赤秀宫上下需全力应接,礼仪周全不得有失,此事就jiāo由月宵负责。”应霜边说边坐上法座,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季遥歌心道这些事都同她无甚关系,便想悄悄退下,不料脚后跟才抬,那厢应霜已然开口:“遥歌,门内人手不足,你也去月宵手下帮忙吧。”

季遥歌脚步一顿,再抬眼时便看到月霄不怀好意的得意笑脸。

————

“遥歌,我被月宵师姐挑去跳十二仙魔舞了。”

刚从应霜的居安府里出来,季遥歌就被娇桃一把挽住臂弯。

“十二仙魔舞?”季遥歌看着满脸兴奋的娇桃,诧异问道。

“嗯,这是夫人亲创的舞阵,有媚人心神之效,亦可裂石摧铁,舞步更是极qiáng的步法,很是厉害。这次月宵师姐有心要在三位上仙面前露一手呢,所以排了这仙魔舞。”娇桃笑得眼角生花,在赤秀宫里要习得一门好功法,可是件不容易的事。

“哦。”季遥歌对此兴趣缺缺。

“你呢?刚才进去这么久,可是给你安排了好差事?”娇桃忙道。

“呵……季师妹自然也有差事。”身后忽有人插嘴笑道。

季遥歌与娇桃同时转头,只见月宵与夜珑并肩出来。月宵看了眼夜珑,方妖娆回答这二人眼中疑惑:“季师妹就负责乐班杂务,每日不可懈怠。”

“啊?”娇桃闻言一愣,连夜珑也略蹙了眉头。

“怎么?以她这姿色与修为,难道还要安排她去人前现眼?我觉得这安排再适合她不过。你说呢,夜珑师姐?”月宵朝夜珑挑衅笑道。

夜珑脸上却已不见笑意,看了季遥歌一眼,沉声道了句“月宵,适可而止”,人便甩袖而离。

第12章 三试

很快,季遥歌就知道为什么月宵让她负责乐班杂务时,娇桃和夜珑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十二仙魔舞配有奏乐班,所有乐器除了箫笛琴瑟琵琶等小件外,另有大件乐器,如箜篌抱渊、编磬九转、天鼓雷音等器。季遥歌所司之职,就是每日将这些乐器从乐阁里搬到舞堂,待每日练习结束后再收回乐阁,期间还要给乐班的师兄和习舞的师姐们跑跑腿儿,做些杂务。

大件乐器沉实,季遥歌修为不够,收拾起来颇费jīng力,一天下来,她这胳臂肩膀就已发酸。踏着星月回dòng府,赤秀宗内已寂静无声,只闻四野夜shòu虫鸣、风声婆娑。

dòng府外的禁制并无异样,她看了两眼便径直入内。

盘膝坐到石chuáng上,她将玉管打开,倒出高八斗。高八斗在管内闷了整日,此时耸着须搭拉着尾,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季遥歌的叫唤也不理会。季遥歌拿他没辙,闭眸自去养神,只是心却静不下来。

根据白砚得到的消息,任仲平有很大可能是朝“季遥歌”下杀手的人,可今天白天时她向娇桃打听,那任仲平果然是夜珑的入幕之宾,夜珑所修的南明合欢术,需要合适的男修同修,任仲平就是她挑中的人,已经跟了她有五年之久。

如今就不知,夜珑是否与此事有关。

“煞术炼yīn……这到底是何术?”心里想着,季遥歌不由自主沉吟出声。

“炼yīn术?”软绵绵趴在地上的高八斗却陡然飞起。

此前季遥歌并未向他提及煞术之事,此时见他反应,不由想到他阅书无数,兴许见过,不由开口问:“你知道此术?”

“我岂止知道!”高八斗胡须一翘,小眼睛里she出几点恨光,“炼yīn术是鬼域妖术,以吞噬修士三魂七魄为修炼法门,炼制尸傀为武器,是门极yīn邪的法术,老夫当年差点就着了此道被生吞。”想起此事,高八斗虫躯一抖,那是他三千多年修行中最为惊险的遭遇。

鬼域以西北冥沙海为关,是魔修聚集之地,自万年前正邪大战过后,鬼域的人就已在万华绝迹,如今怎会有鬼域妖术出现在赤秀山内?

季遥歌想不通,只听高八斗继续道:“两千年前,老夫曾流落冥沙海,为冥沙海的老魔头萧无珩生擒,那魔头本欲将我魂魄吞噬,再炼制蛊傀,幸而老夫命大逃出。此术最歹毒之处在于,修行者以血养符,再将符咒种入活祭体内,bī迫活祭为其搜罗修士魂魄供其修炼,以一化十,以十化百。”

“你的意思是,任仲平有可能只是替人搜罗魂魄的活祭?”季遥歌道,若他是活祭,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他修为不高,却能在赤秀宫内隐藏气息,他身后定有高修为靠山。

“可能。”高八斗难得正经。

“有什么办法可以确认任仲平是活祭?”季遥歌又问。

“若是活祭者,元神必被种下煞符,老夫一试便知。”高八斗尾部一翘,那尾须如钢针般竖起。

季遥歌沉思不语,那厢高八斗已在她家徒四壁的dòng府爬起来,边爬边嫌弃:“这地方寒酸得老夫心都疼,我别是跟了个倒老的短命鬼吧……”见她不理,他趴到dòng口门楣上,又道,“我说你要不还是看看那本功法?哪怕学个媚功,能蛊惑到人,找个靠山也是好的。”

她斜睨他道:“晚上恐有人来窥探,你警醒点。”

高八斗片刻后才反应——这是将他当成看门犬来使了,刚想破口,却见她百无聊赖地翻出那块玉简,他便恨恨收口。

季遥歌翻出玉简只是无意之举,她如今什么功法都修习不了,身上除了这块玉简外别无长物。昨日时间不够,这玉简她只看了两眼便觉不妥,今日擎于手中细看,她方发现灰朴朴的玉简上雕琢有浅淡纹路,不过巴掌大小,竟似绘琢了一幅完整的图。

除此之外,便无其它特别,高八斗说此物上灵元qiáng大,却有禁制术封印,她是一点没感觉出来。如此想着,她又缓慢地将神识注入玉简之中。

修仙界的功法秘藉,不像人间那样绘于书册之中,而是以特殊秘法制于各类材料之中,最常见的就是灵玉,故称玉简。玉简中的内容非肉眼可见,需修士以神识注入方能看到,功法越qiáng大所耗费的jīng力也越大,更有大能者会在玉简之上加之禁制法术,以防外人偷学。

如果高八斗没有诓她,那她手上这枚加了禁制的玉简,绝非凡物。

心里正想着,她脑中缓缓浮现一部泛huáng书册,封面上艳俗的女郎与大红的字都与她上回看到得一样,她耐着性子往下翻,岂料神识才有动静,那封面上的女郎竟跃然而生,化作千娇百媚的妖娆女人,四周景象都随之一改,不过须臾瞬间她竟置身他处。

幽府幻光,盘香烟缭,纱幔飞垂,掩着帐中jiāo颈缠绵的两个人,细碎的吟/哦情动如丝竹回dàng,不绝于耳。

季遥歌一边脸发烫地把头撇开,暗骂高八斗,一边却又止不住惊诧。此玉简竟然可幻化虚境将人元神勾来此地,足证高八斗所言非虚,要知道就算是修士若想幻化虚境,也需要化神之上的境界,何况这只是一枚玉简?

如此想着,她不禁咬牙再度望去,却见纱帐中一只皓腕突然朝她伸出,她的心随那手跳了一拍,可很快的,另一只肤色略暗的男人手也跟着伸着,极有力地握紧女人的手。两手jiāo握落榻,刚柔相融,帐中的声音变得粗浊,人影晃动jiāo缠几欲撕碎幔帐。季遥歌的目光只落在那双手上,虽只是手,可jiāo握的姿态,却有欢/爱jiāo缠之意,她虽不解男女之亲,却非无知之辈,只觉帐中人影太过直白,反不如这手——jiāo握生欢,更得销魂。

帐中二人演了许久,不见她有反应,jiāo握的手忽然松开,一左一右猛地挑起幔帐,吟声转为低笑,男声沉哑,女声妩媚,二人轻纱覆身,长发披爻,朝季遥歌行去,转眼行至她身畔。季遥歌抬眸,目光清明地看着二人。这二人形容皆当得起一字“绝”,若搁外界都是足已祸乱一方的尤物。

“你对我们,没有兴趣?”目光jiāo视许久,站她右手边的女人才轻启朱唇。

“有意思,好久没见到这样的人了。”男人则以指轻刮过季遥歌的脸颊。

季遥歌站着不动:“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笑出一串银铃声:“这自然是个销魂窟,进来了就别想出去。”她说话间行至男人身边,二人身形jiāo错,竟缓缓合二为一,成了一个人。

一个眉目平平的女人。

四周景象再变。

————

箜篌如鹤唳,刺破晨曦清静,万仞山七叠潭的飞瀑经九转七叠而坠,入潭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如同星殒。

冰冷水沫奔袭而来,让人清醒。

季遥歌睁眼,发现自己盘膝坐于潭边石崖上,像过去那两百年的每个清晨那样,运气打座修行,这里的每一寸风景,每一缕空气,都是熟稔而安全的。

哗——

有人在崖下掬了捧水泼来,她恍惚低头,看到百里晴娇俏的笑颜。

“师姐,我烤了鱼,你下来尝尝?”仰起的笑脸上有她看了两百年的率直畅意。

“又打扰你师姐修炼?”季遥歌没开口,身后却传来男人似笑非笑的轻斥。

她心头一震,缓缓转身。

晨曦间,顾行知的面容清晰如昨,剑眉星眸,意气飞扬,像画卷上御剑驾鹤少年。

“修炼这么枯燥,我给师姐找点乐子呀。”百里晴挥着手上的烤鱼,一如从前。

顾行知没再理她,转而看向季遥歌:“你伤势未愈,怎又到此地修炼?”

“伤势?”她喃道。

“在枯骨dòng里所受的伤。”他抬手,温热的掌抚上她的发。

“嘻嘻,师兄他在等你伤愈好行双修结礼呢!”百里晴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不真切。

枯骨dòng受的伤?

季遥歌目光从两人脸上缓缓流转而过——是啊,她在枯骨dòng里被枯骨shòu重伤,由师兄带回宗门已逾三月。没有背叛,没有夺舍,没有碎丹,她还是那个天姿卓绝的白韵,百里晴也仍旧是她师妹。

深藏的恐惧只是噩梦。

“我答应过你,三龙聚星之日与你结为道侣,你可快些好起来。”他缓步靠近她,眸中星辰璀璨。

万仞山有三座绝峰被云雾笼罩,这云雾每百年一散,会化作龙形汇于主峰之上,故称作三龙聚星,乃是万华修仙界的一大盛景。

顾已年为数不多的情话里面,曾有过一个承诺。

他在老祖殿上誓言,定在三龙聚星这日,与白韵结礼。

她虽素性寡淡,不重俗礼,却也曾真心期待过这一天的到来,也曾因为他一句话而怦然心动,她知道,动心的感觉,像白纸上浓彩重墨描下的第一笔……

可如今,她很平静。

“师兄,对不起。”沉默过后,她开口。

“为何道歉。”他不解。

“因为……我把你弄丢了。”她闭上眸,猝然出掌。

心既不动,她就是那个失却幽jīng、魂魄不全的季遥歌,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她遗失了幽jīng,不再动情,也不再是白韵。

砰——眼前人事物皆化白雾溃败,浓雾间有手伸出在她背上狠推一把。季遥歌踉跄跌出雾去,四周景象却又已改。

大殿庄严森冷,左右各立形容狰狞的怒目shòu像,宛如噬人,殿中法座之上,一人独坐,金衣赤冠,面目模糊,声音苛冷:“孽徒,犯下大错,还不跪下!”

季遥歌蹙了眉,虽看不清模样,她却认得,这是她师尊,无相老祖谢冷祖。

“师尊,不知弟子犯了何错?”她问道。

“你自甘堕落,与邪门歪道为伍,入了媚门,沾yín染秽,有rǔ我万仞山之威名,哪里配得上再称本尊之徒?”

季遥歌辩解:“师尊,入媚门不过是权宜之计,弟子自问行得正坐得端,从未做过有rǔ师门之事,缘何不配再做师尊之徒?”

“你既为媚门之人,再进万仞山门,岂不叫天下道友耻笑?你既为本尊亲传弟子,为何不舍身取义以全名声,却要与媚门同流合污,还不认罪?”

“我没错!分明就是百里晴施计害我,为何却要我为了区区浮名而舍弃性命?我不明白此理。修行只在个人,纵然身处媚门,只要心志坚正,脚踏便是大道,何分正邪?”季遥歌振声而言,语如珠玉,不亢不卑。

“冥顽不灵!”座上之人怒而拍椅,发出雷霆之声,震慑全殿,“你入媚门邪道,一身凡骨难修,又不知悔改,再不是本尊弟子,不是无相宗人!为免你日后为祸天下,rǔ我宗门,今日本尊便清理门户,将你除去。”

语毕,殿中之人掌中化出飞剑百柄,骤然朝季遥歌袭去。季遥歌飞身躲过,可那人攻击却不断落下,她转头看向殿门,殿门未闭,外间山峦雾缭,正是青天白日,可隐约中似有一双鹰眸在这青天白日间窥视着。

她回头,咬牙再度避开一轮攻击,纵身掠向法座。法座上的人仍坐着,身后却聚起巨剑,电光绕行,发出隆隆声响。她双眸猛睁,手中化出柄乌光逞亮的匕首。

“是正是邪,无需外人论断。”她跃身而起,在那巨剑袭来之时,扬起手中匕首,“我师尊都无法替我定论之事,你一个虚像,何敢妄言!”

电光闪过,疾刺的匕首上折出寒光,照亮座上那人形容。

白面儒俊,薄唇冷眸,不是谢冷月还是何人?

看清他模样的季遥歌瞳孔骤缩,手中匕首去势未弱,径直没入那人胸口,血雾炸开,她闭眸别开了脸。

殿外有女人笑声传来:“好狠的女娃娃,竟敢弑师!”

“我没有,这不是我师尊!”季遥歌将匕首拔出,怒目望去,四周景象却又化白雾溃决。

一道人影从殿外步入,穿过白雾,出现在她面前。

赫然便是先前那容色平平的女人。

“即便不是你师尊,你这手也下得委实无情。”女人笑了笑,淡道,“真是有趣,分明是个正经人,行事偏又透着几分邪性。”

“你窥我心境?”季遥歌盛怒,杀气陡现。

任何一个修士,都不愿被人窥视心境。

“心境?呵呵呵……”女人纵声长笑,“这怎么是你过去?这是你心中所求,所盼,所惧,所想之物呀。”

季遥歌双拳紧握——她没说错,没有背叛做回白韵,确曾是她所求,与师兄双修,亦是她所盼,而师门森严,她身入媚门被师尊所恶,也是她所惧,但一切,都逃不过她之所想,她想活下去。

“这到底什么地方?”

“这是你的神识。呵,好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人,劣根凡体,还缺失一魂幽jīng,倒是巧了。”女人仍笑着,“你没得选择,我也没得选择。”

她说着衣袖一挥,那本泛huáng书册再度出现在季遥歌面前。

“你已连过三关,算是过了考核,就让你见见吧。”

她轻描淡写一语,那书册上原本搔首弄姿的女郎与艳俗的字都通通淡去,墨字渐现。

“媚骨?”季遥歌吟出封面上仅存的两个字。

“是啊,《美女修成诀》,又名《媚骨诀》,乃是万万年前心术旁支。你道我窥你心境,却不知这只是媚骨诀中粗浅的入门境界,知你所求,探你所惧,思你所想,懂你之心,这是心术之根。”她娓娓道来,语调平和,入耳竟有安神之效。

季遥歌因弑师而生的bào戾,竟然转眼被平复。

“所谓媚者,以身媚人,是为低陋;以色媚人,则为粗浅;以心媚人,方为上者;而以魂媚人,便是天下无双之术。媚骨诀,噬骨而修,成就的是无上心术。”

“噬骨?”

“是啊,噬骨。凡物为生,皆有灵骨,于将死之时生成,死后一柱香湮灭,乃其一生际遇执念所化之灵物。噬万灵,感尘世万情,你缺失幽jīng,以万情入魂,炼就媚魂,此后你便是世人心中所求所爱所感,惑人于无形,可愿一试?”

第13章 类shòu

仙途漫漫,修士言修,多求清心寡欲,专jīng一途,论及世俗情爱皆如洪水猛shòu,唯恐因此扰了心志,便是道侣结伴而修,于漫长岁月中求得也只是“守”之一字,似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修行方式,季遥歌闻所未闻。

她听过绝情道、无情道,也听过以剑入道、以琴入道,却独独没听过这有情道。

“你可知,这套媚骨诀,是何人所创?”女人见她思忖不语,又缓言道。

“不知。”季遥歌回答。

“此套功法,乃万万年前一位无上大能所创,说起这位大能名讳,恐怕世上无人不晓。”她转开脸,遥望雾光,“佛修青迦。”

季遥歌顿愕:“怎会是青迦大师?”青迦之名,万华无人不知,那是与另二位大能者并称万华三古,画像被高供在各大宗门神龛之上,可让她愕然的却非此事,而是青迦乃是佛修,佛修讲求五蕴皆空,如何有情?

“你也觉得佛修入情不可思议?”女人勾起唇,猜中她的心思,“青迦大师早年曾为恶修所害,不仅一身修为散尽,还被迫落入魔门媚宗。这功法便是他身处绝境,废骨难修之时,以大慈悲所见所悟之法。修士修身亦修心,心若不悟,谈何修行?出世是修,入世亦是修,世有万情,只有体会过,方知其深,方有其悟,方不再有所惧。”

她说了这么多,不过归结于一句话。

“以有情入无情,立不败之心。”季遥歌忖道。

女人缓慢点头:“孺子可教。”

“这套功法既是青迦大师所创,又如此特别,却为何不见世人传承,以至辗转尘封于此?”她又问道。

“此功法为心术之源,当初青迦大师也曾传授弟子,可惜此法太险,非心坚者极易受外情所扰,以至入魔,况且世人心术不纯贪求捷径,将此功法视如媚术,以此媚惑男女修士供为炉鼎,反落下乘。修此术的两个弟子,一人入魔,一人惑世,后来青迦大师清理门户,亲手封印此功,不再传世。辗转万万年,已泯于众人之口,世人只知媚术,却不知,万万年前,心术之源。”

“既是如此,为何挑中了我?”季遥歌问道。

“因为我已没得选择,而你也没得选择。你之境况,与昔年青迦大师何其相似,而我时日无多,若再不择定传承者,此功法必然随我湮灭于世,我心有不忍。”她叹口气,笑容里透出这万万年不见人世的寂寥,“你心存悲悯,却手握屠刃,立于仙道,却不拘常理,你谨记师门教诲,却自有存世修行准则,这些都是矛盾之处,正邪仙魔常常就是一念之差,无尺可丈量,我不需要一个迂腐的正人君子,更不要一个心肠歹毒的歪门邪道,你刚刚好,心尺在胸,又缺失幽jīng,我太期待你日后的表现。”

“你是何人?”季遥歌敛目紧盯这女人。

“我不是人……我就是这本功法,那蠹虫虽蠢钝,有句话却没说错,书有灵元,我便是这功法之灵。”她存世太久,却无以为继,灵元耗损过巨,将不久于世。

“可我连灵气都难以吸收,又要如何修行?”季遥歌再问。

摊在她面前的书册疾翻至某页,那女随之而道:“你经脉闭塞,体内杂爻之气充盈,难以吸纳天地灵气是正常,不过,这世上也不是只有天地灵气才可助人修行。我先授你一套口诀,助你开灵悟。要修此功,你必要先学灵悟,开了灵悟,你便能看到亡者灵骨。这世上凡生灵皆有灵骨,越是qiáng者,灵骨越qiáng,而花草虫shòu,每日生死轮回不知凡几,同样具有灵骨,只不过是混沌灵骨,你尽可吸纳,与灵气同样作用。”

她顿了顿,留意季遥歌的神情,续道:“待你筑基,脱胎换骨,我再授你此功。”

季遥歌还待问话,却是一阵眩晕袭来。

“你修为太浅,神识撑不了太久,现在无需多言,听我授你口诀。”

女人声音传来,季遥歌眼前却已失了景象,只有那简短的口诀,一句一句传入耳中。

————

从神识虚空中跌出,一夜尚未过完,满室只有浅淡的珠光照明,高八斗趴在门楣上睡得打鼾,也不知梦到什么,须尾皆抽。季遥歌低头,那枚黯淡无泽的玉简还在她手里握着,才刚发生的一切,像场荒谬的梦,只有那一句一句口诀,清晰印在脑中。

不必吸纳天地灵气的修行……

她倒有些好奇了。

人有三魂七魄,聚作魂海,归于元神,万物生生不息,皆有轮回,纳灵骨入魂海,以填魂海,化生灵气通七窍六脉,洗髓伐筋,润泽元神。

常人修仙吸纳天地灵气聚于丹田,再引气全身,而灵骨则汇于眉心魂海,所谓灵悟,便是以魂为眼,见常人气不可见之物。

首要,便是凝神静心抱元守一,这是修士的基本功,她两百年来不曾懈怠过,很快便入忘我之境,身体的经络骨骼都在脑中清晰。从前她是引导体内气息运转,qiáng迫自己吸纳灵气,收效甚微,如今正相反,她顺其自然,感受体内杂爻之气流转,而元神则汇于眉间。

她肉身虽无修为,可元神仍是经过两百年锤炼之物,轻易就能掌握。凝神之后,驱二魂七魄归聚神识,她便在虚无神识间窥见一团漩涡,如星团聚灭,便是魂海。

如此往复运转三次,她方睁眼。

屋里并无差别,只多了些微渺如尘的光点,是屋内虫蚁之类的灵骨,极是细小。

她凌空一抓,那些光点被吸到身边,争相窜入她眉心魂海,她只觉得眉间似有水沫溅来,冰冰凉凉,倏尔隐没。

虽然只有一点变化,但她已能察觉,这变化就如同她修行最初,第一次学会吸纳天地灵气时,全新而喜悦的转化。

季遥歌微微一笑,甩袖打开门,飞身而出。屋外已是天光大作,高八斗被吵醒,小眼珠怔了片刻,才嚎了声:“等等老夫。”金光一闪,也跟着失去踪影。

————

初夏时节,草木茂盛,鸟shòu不伏,满山皆是生气。

季遥歌放眼望去,却只看见漫山遍野悬浮的光点,唇边笑意渐盛。花草树木虫鱼鸟shòu,凡为生灵,皆有灵骨,每日每时每刻,都有生死轮回,这光点,便是它们的灵骨。

她心喜非常,寻了僻静角落,盘膝而坐,再度凝神抱守。

山野间悬浮渐溃的灵骨,似都受到感召般,以一种缓慢却规律的速度,朝着她所在的位置飞来,一点一点,没入她眉间。

这一坐,就是两天两夜。

直到翌日白砚寻来。

“师姐?”

季遥歌睁眼只见白砚气急败坏的脸。

“你失踪了两天两夜,就是躲在这里打座?”白砚好看的眉都快拧到一起。

“你这么着急gān嘛?”她从藤萝垂覆的山石上跳下来,睁着澄澈看着他。

白砚在她瞳中看到自己清晰的容颜:“我能不着急吗?你一句话没jiāo代就失踪这么久,我哪知道你是不是遭人暗算……”说着他又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抬手一戳她脑门,“你这师姐啊,真是气人……”

哪知,季遥歌忽然握住他的手,笑吟吟道:“白砚师弟,你担心我?”

白砚却是愣住。

师姐今日,似乎有些变化。

可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她那眼眸清澈,蕴着一团孩子气与好奇,

类shòu。

————

从后山到赤秀宫的习舞堂,白砚的目光都没从季遥歌身上离开过。一路上,季遥歌都拉着他的手,主动得让他受宠若惊。短短数日光景,她的性情起伏之大,实在叫白砚摸不着脑。

季遥歌也无法明白,吸纳了两天两夜的灵骨后,自己的情绪竟然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转变,她心知肚明自己举止失妥,却克制不住胸中充盈的澎湃情绪,是带着原始而炽烈的渴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好奇,所有事物都新鲜至极,她迫不及待想要探索。

这样的情绪,被她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她拉着白砚的手不断地问。

“他们在gān嘛?”

“师姐……够了,别再问了。”白砚在她指向远处花田里修练合/欢术姿势扭曲的两个人时,终于受不了地打断她。

季遥歌澄澈的眼还盯着远处yīn影里的人,白砚捧着她的脸硬生生将的目光转回来,虽然这是媚门,虽然有些事常见,虽然他本身也是个làngdàng子,但有些话从她嘴里问出来,却叫他难得生出了羞耻心。

那双眼,gān净得像镜子,能照出他所有不堪。

“你乖,这些事以后你会明白的。”他无从解释。

“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季遥歌绞尽脑汁想出个词来,“他们在繁衍。”

“噗!”白砚一时没忍住。

“就像蛾蝶jiāo尾,虎lángjiāo/配,花木授粉……”她脑中闪过很多古怪画面,话便脱匣似的说出来。

白砚捂住她的嘴,俊颜薄红:“姑奶奶,别说了。”又一把拉起她的手,“快去舞堂,你失踪了两天两夜,月霄师姐大怒,你再不过去怕要受罚。”

这样的师姐,让人招架不能。

第14章 升级

丝竹声已歇,舞堂内站满人,季遥歌一眼望去,只瞧见满堂花色软纱,习仙魔舞的女修们穿了十二色飞天裙,清一色露着肩腰修腿,赤足而立,无一不是身形曼妙、容色清丽的女子。

就像……像一大群要开屏的孔雀。

季遥歌如今只能想到这形容词。

“月霄师姐,季师姐来了。”

白砚喊了一句,人群自动分开,露出被围在正中承受月霄怒火的娇桃。月霄正在训斥娇桃,见到季遥歌不过略抬眼眸,冷笑道:“你既说季师妹伤重未愈,那不如就别劳烦她了,以后她所司之职就由你代替。”

话虽是对娇桃说,月霄眼神却看着季遥歌。为了替她这两日失职找借口,娇桃只能谎称季遥歌伤重未愈,再找白砚帮忙先扛去乐阁之务,不想遮掩了两天,还是叫月霄发现。月霄本就对季遥歌有敌意,如今还不借题发挥。

“不要,月霄师姐……”娇桃急得脱口求情。

被赶去乐阁,事务繁重倒是其次,关键是她就不能再习仙魔舞了,身为媚门低修很难接触到qiáng大的功法,这样的机会错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娇桃好不容易才盼到这个机会,如何舍得?

那日娇桃得知能习仙魔舞时兴高采烈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季遥歌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求,当下自责道:“月霄师姐,是我失职误了乐阁的事,与娇桃师姐无关,若要责罚,我一人承担便是。”

话语方落,那厢娇桃已扯她衣裙,摇头暗示她不要多话。

“一人承担?话倒说得轻巧,那几件乐器皆是门内重宝,若是遗失,你又如何承担?你失职在先,她隐瞒在后,本就是你二人之错!”月霄抬起头,横眉厉语朝二人道。

娇桃道:“师姐,确是我们之责,不管师姐怎么罚我我都认,只求师姐莫将我逐出舞堂。”

月霄轻抚衣袖,挑眼看娇桃:“你留在舞堂又有何用?一节步法教了三回,你还不能领会,天赋如此之差,何必qiáng留舞阵?”

“我会努力的。”娇桃攥紧拳求道。

“努力有何用?天赋不行就是不行,qiáng留下来不过误人误己……”月霄目光自娇桃身上转至季遥歌,似笑非笑地嘲讽,“有些事再努力也没用,你们既然姐妹情深,你不愿走,她又要一人承担责罚,不如你们一起去乐班,好好做伴,岂不美哉?”

娇桃还要发话,季遥歌却悠然开口,漫不经心:“不过区区一曲幻舞而已,谈何天赋?”

此语一出,堂内顿时响起几声窃语,谁都没想到她会顶嘴,娇桃一愣,待要阻止已然晚了。

“好狂妄的语气!”月霄重甩衣袖,行到季遥歌面前,“区区幻舞?你可知此舞乃由夫人亲创,像你这般废骨难修,连天赋都谈不上的人,也敢口出狂言?”

“我瞧山中猿猴求偶,极乐鸟求配,也都跳舞,并无差别。”季遥歌脑中又闪过无数零碎画面,话便不假思索出口。

堂下众人陡然爆出笑声,娇桃一拍脑门,觉得自己留在这里是无望了,不自觉就与白砚对视一眼,白砚揉着眉心很是无奈。

“你说什么?”月霄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进媚门这么久,什么样的荤话她没听过,可如此……比喻她却闻所未闻,一时间竟气得接不上话,愣愣看着季遥歌半晌才指着她的鼻子,“你……你竟然拿仙魔舞与shòu类相提并论?”

季遥歌也沉默了——她今天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似乎心境受到了极大影响。

冲动、bào躁、直接,这都不是她原来的性格。

月霄已是怒极,才要开口骂人,堂外人群却走来一人,笑着挨近她道:“季师妹既然有这样的自信,月霄何不给她一个机会?”

正是任仲平。

“机会?你还要我给她机会?”月霄怒而转头,一口银牙几近咬碎。

那人却附耳数语,叫月霄眼中怒气消弥。

“既然仲平开口,我便给她这个机会。”月霄樱唇浅勾,眸光流转,“季遥歌你可听好了,你敢口出狂言,想必天赋过人,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将这舞习来跳予我看,也免得师弟师妹们怨我不给同门机会。但若然你跳不出来,我便治你不敬师门之罪,罚你去青岩山服苦役十年,你可愿?”

“遥歌!”娇桃已捂嘴。

青岩山山势险峻,苦役繁重,乃为门内犯大错的弟子所设,像季遥歌这样没有修为的人去了,别说十年,五年都熬不住。

“若我跳出来呢?”季遥歌却不理娇桃的阻止。

“你要是跳出来,我就授你五律弦诀。”月霄gān脆道。五律弦诀乃是月霄成名绝学,连夜珑都忌惮三分,是赤秀宫内排名前五的一门功法。

“好,一言为定。”季遥歌举起手掌。

月霄冷眼相对。

啪——

双掌重重击过。

娇桃觉得要疯,白砚也是头疼地直掐眉心。

————

风波过后,月霄离去,丝竹声再度响起,众人恢复习舞。季遥歌却无心思再留下看人飞舞,她正满腹疑虑急求解惑。娇桃与白砚却从堂里追出,拉住了她。

“遥歌!”娇桃急道,“你既已应下三日之约,不留在舞堂习舞,又要上哪去?”

“我有要事,今日便不练了,乐班之务,还麻烦你们再帮我一天。”季遥歌qiáng抑着心里泛滥的古怪情绪道。

“可是……”娇桃还想劝她,却被季遥歌按住肩头。

“放心吧,我有分寸。”季遥歌又望向白砚。

白砚得她眼神,心领神会,语带轻佻道:“行了,我替你担着,你去吧。”

“多谢。”季遥歌匆匆落下一语,飞也似地跑了。

————

一路疾跑回dòng府,她将dòng门紧闭,以最快的速度盘膝坐定,取出玉简,神识凝结,眼前一晃,人又落进虚空幻境里。

这次是山风凛冽的山崖,面目平平的女人已站在山巅上等她,衣袂纷飞如蝶。

季遥歌顾不上许多,只将白天所发生的种种异常逐一诉来,末了才问一句:“为何我会性情大变?可与此功法有关?”

那女人一直耐心听她叙述,待她言尽方平静道:“你觉得你这改变的性情,像什么?”

季遥歌回想白天种种,她只觉得自己变得好奇、天真、温柔,但同时又bào躁、冲动,偶尔会被bào戾之气充斥,思忖片刻方道:“很像……像山里的虫鸟鱼shòu花草。”

那滋味,难以言明。

“悟性不错。”女人却听明白了,淡淡一笑,指着山下道,“你看山间,眼中虽只有山木繁盛,可其中却是虫蚁鸟shòu游鱼遍布,有的在生,有的在死,往复不息。虫蚁之寿短暂,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一世只匆匆片刻而已,对它们而言,人世混沌神秘;猛shòu寿元虽长,却是弱肉qiáng食,充满厮杀,为食而斗,bào戾冲动;花木温和,蕴育灵气;幼shòu天真,飞鸟好奇,不过是对这尘世的执念。只不过皆为低智生灵,它们一生都逃不过生存与繁衍。你的感觉没错,确实就是这两日你所吸收的灵骨未完全炼化而带来的反噬。”

“反噬?”季遥歌心里一股bào躁直冲脑门,“那要如何解?”

这才刚刚开始修炼就遇反噬?

“你莫急。我先前就与你说过,此功法极易走火入魔,而这入魔的原因,就是反噬所至。你要知道,你所吸纳的是生灵执念,若不能及时炼化,对你的性情是有影响的。如今还只是虫shòu花草,而往你要吸纳的便是修士的灵骨。那些修士哪个不是历经百劫,执念已深。你吸收这些灵骨,感受他人一生的同时,何尝不是在与这些执念对抗,若能堪破,自是平安,若是堪不透,就会受其影响,久而久之,心魔自生,故需修行者心志坚定,能坚守本心。”许是想起青迦大师入魔的弟子,那女人低低一叹,“这就是所谓反噬,不过今日你的情况,倒是让我始料未及。”

“我怎么了?”

“你三魂缺失,魂海不全,导致你对外界灵骨有极大反应,急需以灵骨填补空缺之魂,因此你吸纳灵骨的速度,是别人的十倍。仅管你只修炼了两天,但所吸引的灵骨已超出你眼下能承受的极致,虽说不过低灵智灵骨,但猛然冲击你的元神魂海,势必对你造成影响。”女人甩袖腾至半空,拈指掐诀,眉间蕴三分慈悲,道,“是我失察,你也不必担心,我授你《媚骨》第二篇,《三清妙莲咒》,可令你平心静心,保你不受杂念所扰。你日后修行,需循序渐近,不可操之过急,以你目前情况,一日吸纳灵骨,一日修心,便可。好了,坐下吧。”

季遥歌点点头,飞身坐到崖上,双手结太极印。

女人低低缓缓的声音回dàng在她耳畔,带着一缕梵音的空灵,似晨钟暮鼓,发人深省。季遥歌依着她的咒文凝神运气,只觉充斥脑海心胸的杂爻情绪渐渐被驱逐,人跟着陷入前所未有的宁和中,连自己几时出了虚空幻境也不知道,只是一遍又一遍按照她传授的《三清妙莲咒》运气。

运气三个小周天后,她方睁开眼,只觉神清气慡,困结于心的各种情绪尽除,耳畔有鸟啼声声自紧闭的dòng门外传来,甚至还有飞鸟扑翼、草木风声入耳,甚是清明。

她心里一喜——境界竟从炼气三层,突破到了炼气四层。

伸个懒腰,季遥歌心情愉悦地下chuáng,一边琢磨着该想法子应付月霄之试,一边把仍在呼呼大睡的高八斗塞进玉管,准备出门。

可dòng门才开,她便与站在门前的人撞上。

“夜珑师姐。”季遥歌看到来人微讶。

门口淡淡的晨光中落下夜珑纤长挺拔的影子,她退了半步,温声道:“季师妹。”

“师姐有事找我?”季遥歌作势请人入内。

夜珑摆手拒绝,只道:“昨日月霄为难你们的事,我听说了。你胆量倒是大。”

想起昨日之事,还有自己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季遥歌面上一烫,马上道:“不算为难,失职犯错的是我,胡说八道惹怒月霄师姐的也是我,我理当承受后果。”

夜珑笑笑:“你虽有错,但月霄那人我是了解的,本就得理不饶人,更何况犯错的是你。”

“师姐,我一直想问,我不过一介低修,与月霄师姐素无往来,为何她要针对于我?”季遥歌便问道。

“想知道?那就随我来。”夜珑转身负手朝前行去。

“师姐要带我去哪里?”季遥歌忙跟上。

“跟我来吧,我教你十二仙魔舞。”夜珑头也不回地往某处走去。

季遥歌却一阵愕然:“师姐,你教我仙魔舞?”

怎么看,夜珑这一身英挺,也不像月霄那里妖娆万分的女人。

夜珑止步,扬手要敲她脑壳,落下之时却成了轻轻一拍,好笑道:“怎么?我不像会仙魔舞的人?你可知,月霄的仙魔舞,是何人所授?”

“难不成是师姐你?”季遥歌揉揉头,猜道。

夜珑但笑不语,默认道:“走吧,别多话。”

季遥歌只能快步跟上。

第15章 高舞

夜珑把季遥歌带去了她的dòng府。作为赤秀宫的大师姐,她的dòng府虽比不上应霜夫人的奢华,但dòng外却有片小桃林,旁边就是一方小小的飞泉清潭,环境清幽,灵气充足,在这双霞谷也是数一数二的修炼之地。

时已入夏,桃花谢尽,枝头挂满桃子,一夜露水未褪,越发显得那桃子饱满水灵,季遥歌不禁多看两眼,悄悄咽下口水——shòu类灵骨带来的性情骤变虽被按下,但有些天性却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她无法qiáng硬消除,只能控制。

“怎么?馋了?”夜珑一眼看穿。

季遥歌不好意思笑笑,两百多岁的人,早已辟谷多年,如今却像个小孩,委实叫她窘迫。

“回头我让人摘了给你送过去。”夜珑看着枝头桃子,语气温和。

“谢谢师姐。”季遥歌道谢。

“几颗桃子而已,难得你喜欢,不必客气。”夜珑摆摆手,踏出桃林。

————

二人行至夜珑dòng府前,就在飞泉下看到任仲平。任仲平穿月白的广袖长袍,长发半绾,额上的美人尖十分清晰,倒是仙风道骨风采卓然,只是夜珑的眼神却突然冷了。

“师姐。”任仲平规规矩矩地向夜珑长揖行礼。

季遥歌有些奇怪,门内都道任仲平是夜珑的入幕之宾,照理二人当比常人更加亲近,可此时看来,二人之间似乎并不亲密,任仲平对夜珑很是敬畏。

“你来做甚?”夜珑抚着弯刀刀柄,并不还礼。

任仲平没看季遥歌,长揖不起,只道:“仲平前来向师姐请罪。”

“何罪?”夜珑居高临下,无一丝温柔。

“季师妹的事,是仲平的错。月宵师姐性子骄狂,若不让她出了这气,我怕季师妹往后日子更加难过,所以才出此下策,望师姐见谅。”任仲平平静道。

“哦?连罚去做苦役,也只是你的权宜之策?”夜珑对他的伏低作小并无缓和之意。

“是仲平思虑不周。”任仲平那礼仍纹丝不动地行着。

季遥歌沉默,猜忖着是任仲平知道夜珑有心维护,这才赶来认罪,当下她也不作声,听凭夜珑发作,手却悄然握住腰间佩的玉管,将塞子轻轻一拔……

“仲平,你跟我多年,当知我不喜朝秦暮楚又好挑拨离间之人,若你有心想跟着月宵,我成全你便是,你不必两面讨好这般委屈。”夜珑走近他,目光bī人地盯着他的背,“我虽需要寻人同修南明诀,但也不是非你不可。”

肃杀之气不经意间流露,全然不是面对季遥歌的亲切。

“仲平不敢,仲平愿随师姐。”任仲平微微一颤,只差没跪到地上,才刚那点仙风道骨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珑下巴微抬:“机会我已给过你,你既作了选择,就别忘了今日之语。若有再犯,视如背叛。”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含不容置喙之势。

任仲平连头也不敢抬,只道:“谨记师姐教诲。”

“滚吧。”夜珑不再多语,带着季遥歌往dòng府行去。

季遥歌跟在她身后,却是一步三回头。任仲平由始至终都没看季遥歌一眼,夜珑走出老远,他才面无表情地直起腰,目光直直垂地,站了片刻,他忽然一掌拍在自己后颈上,又飞快地把手探入自己披在后背的长发间胡乱拨弄,仿似被虫蚁蛰到般甩头。

淡淡金光从他发间落到草丛里,似星点窜过,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季遥歌垂在裙上的玉管,她一拈玉塞,迅速按在玉管之上。

“在看什么?”夜珑倏尔回头,肃杀之气已去。

“师姐,为我之事伤了你与任师兄的和气,不值当。”季遥歌转身不再回望。

“没什么值不值得,何况我警告他也并非完全为你。他明知月宵与我不和,却三番四次讨好月宵,背着我做了不少事,我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而已,他却变本加厉。”

说话间,夜珑解了dòng府禁制,带着季遥歌进入。

————

夜珑的dòng府也分内外三重,最外重是会客处,石桌石椅,垒成山的酒坛并几株从山壁长出的藤萝,和她这人一样,随兴;中间是练功的地方,除了两排兵器架外别无他物;最里边是她修炼的内室,季遥歌只到练功处便止步,也不知里面是何模样。

练功的石室地面绘着朱红法阵,顶上开着天dòng,光线柔和落在法阵正中。四壁刻满线条简洁的人像,表情各异,季遥歌看了几眼,便觉人像的眼眸似乎随时要动。

夜珑已走至兵器架前,负手道:“你站到法阵中间去。”

季遥歌将目光收回,却未听从她的话,只道:“师姐还没告诉我,为何月宵师姐总是针对我?”

夜珑还没开口,又听她续道:“还有,门内弟子这么多,我资质低劣,师姐你为何对我另眼相看,多番回护?”

这个疑问已经存在很久,她和夜珑之间差距甚远,日常并无jiāo集,而夜珑也绝非同情心泛滥的人,那么这三番两次的帮助,又是为了什么?

夜珑闻言低低笑出声:“还真是固执,不依不饶的性子,和她真有些像。”语毕,她忽又沉默,看着天dòng落下的光柱,良久才开口。

“月宵针对的不是你,是我。而我帮你,除了因为月宵对你的诸多刁难是因我而起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夜珑靠在墙壁上,从兵器架上抽出只绛紫色双头梭,一边把玩,一边淡道。

“因为什么?”

“因为你有点像月宵。”她不是个多话且热衷倾诉的人,不过看着对面这双澄澈的眼,夜珑忽然间就生出些一吐为快的念头。

季遥歌有些惊讶:“我像她?”

夜珑点点头,人影却是一晃,倏尔出现在她身边,左手在她腰间一拦,右手按着她的肩头往下压去,季遥歌被迫向后软了腰。

“筋骨太硬了,练舞前先帮你松松。”夜珑脆声道,一边飞快地变化姿势,一边说话,“是不是很奇怪,月宵与我明明不和,我却还要顾着她?”

季遥歌一个“是”字没出口,左腿已经被她朝后抬至及肩,整个人金jī独立似站着,筋骨被扯得几乎要断开。夜珑仍在继续:“我与月宵是前后脚进的山门,那时还不是夫人的弟子,和你一样只是门中再普通不过的低修。”

她们二人年纪相仿,夜珑重义,得月宵唤这一声师姐,便自小对她极为照顾。山门资源有限,低修修行清苦,无数的日夜,她们相互扶持着走过来,晃眼就是百年。

“月宵有些像你,刚进山门之时,长相并不出众,资质平平,修炼得很是艰辛,门内的师兄师姐也常要欺负她,和你现在的境况特别像,我看到你就想起当年的她,她和你一样,也从来没喊过一声苦。那时我和她感情很好,外面的桃林就是练辟谷之时,她替我种下的,为了解解清修的馋虫。”夜珑语气虽温和,手上的劲道却毫不含糊,拉着季遥歌又给按到地上,”我们一起修炼,一起外出狩猎,一起参加门内考核,一起面对许多次九死一生的境况,有次为了救我,她差点连命都没了。我与她之间,以生死论jiāo毫不为过。”

姐妹之情,生死之jiāo,就在几个月前,季遥歌也以为自己有过。

“后来我和她都做了应霜夫人的亲传弟子,在门内的境况渐渐好转。那年门内新进了一批弟子,其中有个师弟名唤徐亭,是个修行媚术的天赋奇才,短短十数年,媚惑之功已直追月宵。徐亭为人擅钻营,极会揣忖人心,瞧中她的身份便投其所好,不断接近,我怎么劝都没用,反遭她怨言。她情窦初开,对徐亭满腔爱意,可那徐亭暗地里却勾搭外教女修,骗为炉鼎百般利用。我苦无证据,又恐徐亭修为上去,也将她骗作炉鼎,便以南明合欢诀为饵试之,他果然受骗,主动与月宵划清界限转投我府内。从那时起,月宵只当是我勾引徐亭,恨上了我。”

说着,她又按着季遥歌的腰往下一压,季遥歌吃痛叫出声,她又笑了:“忍着点。我的故事都没说完呢。”

“然后呢?”季遥歌咬牙切齿地问道。

“后来,也算是徐亭多行不义,入我dòng府后竟盗去南明合欢诀私自修行,引至走火入魔被我诛灭,因为他的死,月宵更加恨我。这些年但凡我身边有什么亲近的人,她就想方设法要么拢络到自己身边,要么便处处为难直至那人不敢再接近我。比如任仲平,也是她有意拢络,他才机会讨好她的。”

“可这些……与我何gān?”季遥歌现在觉得全身都在发酸发胀发疼。

“你我本无jiāo集,三年前赤秀宫法会上你被人嘲弄,我路过之时顺手替你解围,因见你实在像她当年,所以后来又暗暗施过几次援手,不想被她发现,以为我想将你收入府内,就开始处处为难于你。我若帮了,她会变本加厉,我若不帮,你日子又难过得很,说到底,都是因为我。”若当初她没有一时心软出手,兴许季遥歌还是那个日子平顺的小低修。

季遥歌却没那么多感慨,她的注意力现在都放在身体上:“师……师姐,你轻一点。”

“不中用的,起来吧!”故事说完,夜珑松开手。

她出手之时用了些灵力,以至季遥歌没有还手之力,被她像面软一样揉来捏去折了半天,只觉得筋骨都要断裂,可待揉着腰站起来,却又觉得一身慡快,竟是夜珑在替她舒筋之灌入灵气,能将她身体筋骨舒展到极致,又不至受伤,另还有滋养之效。

“一边呆着歇会。”夜珑将她推到壁根,自己则飞身站到法阵中央,任那天光倾洒其身,“当初月宵的仙魔舞,确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她资质平平,但胜在毅力卓绝,为了练好这支舞,她足足闭关三年,你想在三天内完全学会,那是痴人说梦,不过学点花把式将这个试炼对付过去,倒是可以。”

说着,她拧腰抬腿:“可知此舞来源?”

“听说是应霜夫人亲创?”季遥歌答道。

夜珑又笑了:“此舞确是师父亲创,不过昨天你也没说错,这也的确是求偶之舞。”

“……”季遥歌想起自己的猿猴求偶之语,顿时涨红脸。

“此舞源于夫人与先宫主的chuáng第之间,起先是夫人向先宫主求欢助兴之舞,后来受先宫主点拨,慢慢才衍变为今日的十二仙魔舞。”夜珑摆好起始姿式,神情已改,“你莫小瞧此舞,媚门之舞为世所不齿,然而很多人却难敌其威,你道为何?”

“攻心之术,难测其深。”季遥歌便道。

夜珑投以赞许的目光:“此舞由十二人共舞,六仙六魔,佐以仙魔乐,有三百七十六种幻化,直攻人心,而且修为越高的修士使起来,其效果越可怕,并非一门低阶功法。再者论,此舞虽是群舞,但其舞步亦是不可多得的步法,可柔可刚,最适合女子修炼。你只消将这步法练会,熟悉舞技,至于惑心之术,那是以后的事了。”

她教授得认真仔细,季遥歌便也学得仔细。

几句完说完此舞的特点,夜珑脚尖一点,眉色飞舞,似瞬间换了个人般。

“此舞凭个人心性可演化不同韵味,我先让你看看我的仙魔舞,你瞧瞧与月宵的有何不同。”

一语落地,夜珑长发拂过脸颊,身段如银练长虹般跃起。

季遥歌眼也不眨,生恐漏过一步,而她心里最后一点对媚舞的轻视,也因为夜珑这一舞而消失殆尽,那抹因无相剑宗而来的优越感,也随之消弥——大千世界,万法皆有,她不该因为自己出身名门,而小瞧这世上其他功法。

夜珑之舞,酣畅淋漓,每一步,每一跃,都简洁有力,柔中带刚,蕴含无限战意,相较于月宵妩媚蛊惑的舞,夜珑的舞则显得激越澎湃,直抵季遥歌内心深处。

心脏仿佛化作战鼓,和着她的舞步敲响震天节奏。战意滔天而至,似波澜壮阔的海面,气象万千。季遥歌生平第一次,从一阙舞蹈里感受到热血沸腾的战意。

她想学此舞,不仅仅只局限于应付了事的花把式,她贪心,想要得更多。

第16章 魔头

一曲将终,夜珑久未作舞,舞至忘情,弦音高亢如凤吟鹤唳,又疾如骤雨覆地。她急踏弦曲,跃然而起,凌空折身,身影倏尔化作十二幻象,仙魔齐出,于半空醉笑。

季遥歌心cháo澎湃,看得错不开眼,恨不能将她一招一式都刻在脑中,及至这最后一步踏出,她更是情不自禁攥紧兵器架上的长戟。

此乃仙魔舞的最后也最难的一招,一招十二式,须臾瞬间舞出,可幻化十二象,故这一招又名为仙魔十二象。此招若用于应敌,则进可攻,退可守,加上灵力法术,能演化出无数可能来。

短短片刻时间,季遥歌已在脑中作出诸般相像,如果她还是从前的白韵,可以凭借此步法变化出多少攻守方式。

可惜,她如今是季遥歌,而这一招太难,既要动作够快,也要达到人舞合一,对修士心性的要求极高。在整个赤秀宫,除了门主应霜外,也只有夜珑和月宵能够跳到这步,而夜珑所舞又比月宵高出一个境界。月宵所幻化的是十二本象,而夜珑却能幻化十二仙魔象,这其中差别巨大。

“看呆了?”夜珑弹了弹季遥歌的脑门。

季遥歌回神看到她挂着汗珠的笑脸,脱口而出:“师姐,教我仙魔舞。”

夜珑捏捏她下巴:“不是正在教?”

“我的意思是,不是花把式,而是真正掌握领会。”季遥歌急道。

夜珑颇有深意地看她片刻,才缓缓点头:“好。”

————

跟着夜珑走到光柱之中,夜珑放慢动作,领着季遥歌将整套步法悉心分解,那态度分明就是在教授一个门外汉,有些大材小用的感觉,不过她并无不耐,反倒更加细心。

一个教得仔细,一个学得认真,时间便不知不觉流逝。待她将所有步法动作都演示一遍,天光已沉,dòng里光线微暗,二人的影子浅淡落地,夜珑拭着额间汗珠道:“今日便到此为止,这些步伐你且回去好好琢磨,算上今日你只有两天时间记牢,第三天我会授你慑魂心法。此舞若只表象,是过不了月宵那关的,你至少得练到慑魂第一重,能借舞传心,将你的情绪借由舞蹈传达给观舞之人,而后才能借此控制他们的情绪,及至心智……此乃后话,你先按我说的做吧。”

季遥歌将她的话一一记在心间。

“回去吧,明日一早你再过来找我,月宵那边的差事你可以先不去了,我已着人向她禀过,这几天你都会留在我这里。”夜珑甩袖,外间传来隆隆声响,两重dòng门同时打开。

夜风涌入,带来几许凉意,季遥歌不解道:“这般大张旗鼓与她作对,月宵师姐岂非更加恨你?”

“无妨,我就是要他们知道,你是谁的人。我已经纵容忍让了月宵几十年,她却得寸进尺。既然帮与不帮她都不放过你,那便看各自手段深浅。”夜珑斜挑了眉,眼波流转出几缕邪性,那雌雄莫辨的气息愈发深厚,见她眉头不展,遂又道,“放心吧,这双霞谷里还没我护不住的人。”

季遥歌眉色一振:“遥歌定不负师姐厚望。”

夜珑闻言却是“嗤”地笑出声来:“你这口吻,怎么像那些高门修士,一本正经地可爱哟。以后,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这话听着让人脸红心跳,季遥歌不由想起门派里的传言——夜珑男女不忌,她忽然尴尬:“师姐,我……我……”“我”了半天,愣是没说完整。

夜珑却一掌抚上额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脑袋在想什么?还不快点回去!”

季遥歌被笑得窘迫非常,抱拳一礼便转身飞也似的跑了,只留夜珑独自斜倚着兵器架,看着她的背影笑容渐凝,眼神飘远,也不知想起什么,唇畔再牵时只剩苦涩。

————

回到dòng府时天擦黑,季遥歌迫不及待地将腰间玉管之塞拔开。

一道金芒窜出,高八斗飞到半空,眼前景象还没稳定,便听她问道:“高八斗,如何?”

高八斗触须一震,哼声恨道:“老夫在你这破管子里头都要闷死了,你倒好,只懂使唤我,老夫又不是你饲养的宠shòu,你这态度很成问题。”

季遥歌倒了杯水,客客气气地推到桌对面:“高道友辛苦了。”他不理,她继续道,“高前辈?高兄?高哥……”

此前在夜珑dòng府外面遇见任仲平,她忖着是个不可多得的时机,便偷偷把高八斗放出来。身为虫子,又活了三千六百年的高八斗,虽然修为不济,却有极qiáng的气息隐匿手段,轻而易举就爬到修为不过筑基中期的任仲平身上,以查煞术。

事关生死,自然是当务最急之事,她寻到时间必要问个清楚。

高八斗触须一掀,把杯子弹回季遥歌面前:“不吃这个,下次拿书来和我换消息。”气稍平,他又道,“是他。”

简单两字让季遥歌心一惊,她缓缓落座,摩挲着高八斗推回的杯,忖道:“你可确定?”

“千真万确。老夫以金须探过,他的元神被种下煞符无疑。”高八斗“啪”地飞贴在桌面,瞪着豆眼和季遥歌对视,“还有件更要紧事要告诉你,那煞符上的气息老夫极为熟稔,若老夫没记错,给任仲平种符之人,就是萧无珩。”

说起此事,高八斗的声音语气都为之一沉,季遥歌敏锐地捕捉到提及这个名字时,他小眼里一闪而过的恨。

萧无珩这三个字,季遥歌可以说毫不陌生,以前无相宗的师叔师伯们聊到冥沙海外的鬼域,总少得不提及此人——萧无珩是鬼域这近千年来风头无双的人物,千年前他曾引战鬼域两大宗门,使得鬼域乱了近五百年,而他便借这五百年乱祸自立宗门天枭、清除异己,如今千年过去,鬼域被分作南北两域,天枭宗为南域之尊,至于鬼域以北,仍由昔年鬼域第一大宗地阳苦苦镇着,与萧无珩分庭抗礼。

“煞符在此,符主必然不远,萧无珩就在附近。”高八斗续道。

季遥歌心里也剧惊,以如今鬼域和万华修仙界对峙的局面,就是普通魔修进万华都要引起仙界诸般猜度,更何况是萧无珩这样的人物。

他还来了啼鱼州。这魔头境界至少在化神中后期,而啼鱼州地界内低修遍布,若是开战,整个州界都要被他毁去,至于她……别说如今她是季遥歌,就算她是从前的白韵,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到万华到底所为何事?”她自语道。

高八斗也正思忖此事,不妨眼前一张大脸凑来,黑漆漆的瞳眸像个深渊定在他眼前,幽深深的话响起:“难不成是来抓你的。”高八斗瑟瑟一抖,给吓得往后弹飞,“啪”一声撞在墙上。

季遥歌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你怕什么,我只是猜测而已。”

高八斗被萧无珩抓过一次,心有余悸,当下也顾不上面子,只道:“我能不怕吗?折他手里一次我这虫命都要没了!我说你赶紧收拾家当逃命去吧,万一那魔头发起难来,这啼鱼州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是不是萧无珩亲自来还不可知,凭一张煞符的气息不能妄下定论,何况如今任仲平盯上我了,此时我冒然离开反遭其疑心,若真是萧无珩在背后,我这小命一样保不住。”季遥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冷静分析目前情势,“煞术炼yīn需要吸活修魂魄,修为越高的修士魂魄越有用,可是任仲平却只抓我这种几乎没有修为的修士……他们应该也不愿在啼鱼州闹出大动静,以防被各大宗门发现围剿。”

她肯定不是第一个被吸去魂魄的修士,低修容易捕杀又不受重视,且死后炼成尸傀,不见尸首,根本不会被人发现,所以那人肯定也想掩藏行踪。

“况且,啼鱼州也不是一个上修都没有。”

至少可能有一个,季遥歌想起那个单眸蛛瞳的男人。那人的修为深不可测,当时他带着她借宿啼鱼州山主dòng府,眼下也不知走了没有。

高八斗从墙上爬下,正要说话,却突然改口:“有人来了。”

他在季遥歌的dòng府四周铺展了灵气,但凡有人接近就能察觉。

季遥歌做了个噤声手势,她也已经发现,屋外设的禁制已将景象传至她脑中。

“是任仲平。”她轻声道。

说曹操,曹操到。

————

dòng门开启,季遥歌将保命的符篆扣在掌中,迎至dòng口,高八斗早已躲起。眼下情势不明,若是泄了那人行踪,指不定他恼羞成怒掀起杀戮,故此事不宜声张,他们都不能打草惊蛇。

“季师妹,我奉夜师姐之命,来给你送桃子了。”

任仲平站在门口,脚边搁着一大筐桃,正是夜珑dòng府外桃林所摘。

“劳烦任师兄了,多谢。还请师兄转告夜师姐,桃已收到,遥歌感激不尽,待明日再亲自登门致谢。”季遥歌抱拳道。

任仲平仍穿一袭广袖长袍,容长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师妹不请我进去坐坐?”

“陋室无茶,恐怠慢了师兄,况且时辰已晚,遥歌尚要修炼,就不留师兄了。”季遥歌笑道。

“你这是拒绝我了?”任仲平不以为意,拨开鬓边落下的一缕长发,棱角分明的唇微启,仙风道骨里掺进些邪肆,吐出的声音也变得喑哑,“我还想和师妹说说今日午后在山中遇到的事呢?”

季遥歌已错开目光,听闻媚门媚惑之术极为厉害,尤以瞳术为最,若是对上便容易被蛊惑,她如今境界低微,无法抵抗,只能避开。

“是吗?那便请师兄改日再说予我听。”

见她不上当,任仲平继续慢悠悠道:“我在山门外遇到了两个人,正在啼鱼州里打听一件事。”

季遥歌的心咯噔一沉。

“师妹,你不好奇他们打听什么吗?”不知不觉间,任仲平已靠到她耳畔,吐气如丝,“他们在打听,近日山中可曾出现过一个明明要死却突然醒转的修士,且醒转后性情大变,倒是有趣呢。”

季遥歌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瞳眸已呈浅碧,似猫眼般,唇边的笑也极妖异,衣袖被风鼓涨,在月华下妖冶迷人,如盛满诱惑的涡流,吸引着人随他走去。

确是媚术无疑,只不过……

情况有些奇怪。

与上回她中了鸾和之毒的情况有些相似,她能看得出他的媚术,却未受影响,那感觉就像……就像个老和尚站在无数绝色女人面前,却只看不动。

老和尚靠的是修为,那她又是为何?

季遥歌心里仍旧清明。

“真不请我进去坐坐?”任仲平柔声道。

几个念头自脑中电光般闪过,季遥歌计上心头:“任师兄……”

任仲平低头看她,她颊上胭脂渐染,澄澈的大眼里如今有些迷离,咬着唇的神色似乎有些挣扎不舍,矛盾地看着他,竟将任仲平看得心头一动。还真别说,她虽容貌平平,可动情的模样却另有风情。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只是摩挲着。

猎物看着要上钩了,可忽然间……

哗——

一蓬冰水兜头浇下,季遥歌惊叫一声跳开。

“季师姐好有雅兴,与任师兄站在门口赏月?”来的是白砚,出手的也是他。

“白砚!”季遥歌被浇得头脸湿透,咬牙道。虽然心知白砚以为她中了媚术才出手解救,但他也坏了她的事。

“呵。”任仲平被人打扰,败了兴致,却也不气,反收了媚术,意味深长道,“你既然有客,我便不打扰你们了。刚才那事,你若好奇,三日后再来找我吧。”

说完话他便转身,衣袖微动,踏月色而离。

季遥歌松口气,转头对上白砚。

白砚yīn阳怪气地开口:“师姐想找男人,难道我不好吗?”

他有种自己种的白菜差点被猪拱走的郁闷。

第17章 慑魂

季遥歌确认任仲平真的离开后转身进屋,白砚心情欠佳,把脚步踏得啪啪响,还没迈进门就听季遥歌的声音从里边传来:“把桃子给我带进来。”

白砚发泄般踢踢筐,还是认命地把筐抱起。

家徒四壁的dòng里仍空空如也,季遥歌坐在桌旁已倒好杯水,他“砰”地将整筐桃子砸在桌上,从她手里抢走了水仰头喝下。季遥歌好笑地看着他,从筐里摸出颗桃,在桃尖上划了十字口,拿指甲剥桃皮。

“也不怕有毒?”白砚睨了一眼。

桃子大且香,汗水丰沛,看着便诱人,季遥歌将皮撕了一半,用掌托着就往嘴里送,可没等咬下去,手被人一巅,桃子就落进白砚手里。白砚不客气地大口一咬,发现痛快的“啧”声,那桃汁挂着唇,他伸舌舔舔,看着她只笑。

“你不怕毒了?”季遥歌挑了眉。

“哼。”他不客气地坐下,把筐又扔到地上,“任仲平是凶手的嫌疑最大,他半夜出现在你dòng府外定没安好心,还向你施媚术,你也不怕有个万一?敢与他私会?”

他嘴皮子张啊张,桃子的香气从他口中散出,那唇亦染得透光。

季遥歌揉揉鼻子,转开眼:“难道他找上门我能不见?”

“就怕你见了小命就没了。”白砚两口吃完桃,将桃胡往dòng门外一抛,又道,“我暗地里查过了,你受伤那日,就是任仲平寻的借口把你诱出山门外,不过他在门内颇有地位,知情的师妹不敢作声,这才叫他瞒了过去。”

若是早一天知道这事,季遥歌可能会很高兴,但现在,她很平静:“我知道了。”

“你知道?”白砚查得辛苦,存了邀功的心,结果只得她轻飘飘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你又如何知道的?”季遥歌反问。

“我……”白砚刚想夸自己,忽然想起自己的法子不太光彩,马上闭嘴。

“知情的小师妹?”季遥歌可以想象,白砚能有什么法子?无非就是靠这张脸这张嘴。

白砚“哼”了声,并不解释,道:“你知道还不离他远点?他还练了那歪门邪功,也不知哪里寻来的,不成,要把此事禀报夫人。”

“别去!”季遥歌急忙拉住他,“无凭无据的谁会信我们的话?事情捅大了,我们也不是他的对手,万一斗起来,我们自保都困难。”

她这么一说,白砚倒真冷静下来,回握她的手问道:“那咱们另想法子。”

季遥歌不动声色抽走了手:“我会另想法子,不过你就别再插手,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莫要再查。”

因为扯上了萧无珩那大魔头,事关重大,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季遥歌不能让白砚知道,更不愿让他涉险。

这本是好意,岂料白砚却沉了脸:“师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怎能坐视不理。”

“这事太危险。”季遥歌劝道。

“危险就更需要我了,师姐的修为还不如我呢。”白砚那胡搅蛮缠的劲上来,十个季遥歌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既能保护你,又比你熟悉门派内的人事,还比你人缘好,你有了我,简直如虎添翼……”

季遥歌被他闹得头疼,起身就将人往dòng外推:“走走走,别说了,我要修练。”

dòng门“砰”地落下,白砚被赶到dòng外,对着紧闭的dòng门恨道:“一时冷,一时热,一时好,一时歹,师姐你真是善变,没良心的……”

是啊,他已经摸不透这个师姐了。

————

《三清妙莲咒》颂起,季遥歌便自动屏蔽了白砚的声音,也让有些不安的情绪逐渐冷静。

任仲平的话尤在耳畔,他既是收走“季遥歌”魂魄之人,自然知道现在这个季遥歌已非原主,百里晴不肯放过她,已经另派人寻到此地,若是任仲平将这件事泄露给对方,那她的身份便隐藏不住。

可任仲平似乎又没告诉对方,反来找她,似乎是要以此要胁于她,他想要她做什么?

或者说,他身后那人想要她做什么?

本以为找出杀害原主的凶手,她便能暂时避过危险,不想却又扯出更可怕的人来。如今一边是尚未确认的萧无珩,一边是紧追不舍的百里晴,她的修为又如此之低,光想想就头疼。

不过任仲平既然给她三日之期,那么在试舞结束前,她应该不会有麻烦。

唯今之计,先过了三天后的试舞再说吧。

这决定一下,季遥歌便不作多想,将注意力投入到十二仙魔舞上。

————

季遥歌的悟性绝佳,又有那两百年的修行打底,无相剑宗的高阶步法,随便一套都复杂过十二仙魔舞,这舞步难不倒她。至第二日傍晚,除了最后那步仙魔十二象外,她已能完整并且流利地跳完整套舞。

光柱中的人跃飞半空,折腰展臂,再度尝试仙魔十二象,可惜连地上的尘土都没能扬起,更别提幻象了。

季遥歌颓然落地,有些泄气,倚壁而立的夜珑却已久未言语,只抱胸看着她。见她站在法阵仍在兀自摸索仙魔十二象,夜珑方开口。

“别尝试了,若你真在三日内练就仙魔十二象,那就是妖孽。”

被一语打断的季遥歌停止动作:“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成功呢?”

“你能在两日内就将此舞熟练到现在程度,已大出我的意料。我入门百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弟子练得这么快。”夜珑缓缓直起身子,眼里闪过几许探寻幽光,“不想你身体资质虽差,但悟性却高,倒是可惜了。”

整个赤秀宫里,练此舞最快的人就是她,但即便是她,练到季遥歌眼前程度,也花了五日时间,季遥歌比她快了一倍不止。

“坐下吧,我授你仙魔舞心法,你想幻化十二象,没有心法是无法成功的。”夜珑一边说话一边飞至光柱下盘膝坐定,掌心中擎出一只极微小的瓷瓶,看着依言坐在对面的季遥歌道,“这是髓蜂毒液,你可信我?”

“髓蜂?”季遥歌盯着瓷瓶道,“一滴就能让人疯颠至亡的毒物?”

夜珑点头:“髓蜂毒不攻血脉,只攻五感神识,能让中毒者对外界的感触提升百倍,修士的敏锐度本就比常人要大,若中此毒,所有知觉均被扩大至超出承受范围,便会出现幻觉、迷心、谵妄,陷入疯狂,或死或傻,是极可怕的毒素,但同样,至毒之物必也为至药,一点点的髓蜂毒能让修士神识更为敏感,可捕捉外界的变化,不论是气息,还是微不可察的情绪。如今你要练的,就是感知情绪。不管是你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只有你感知到了,才能融入仙魔舞内,否则你就算跳得更美,也只是没有灵魂的傀儡。”

她说话间已拈起根银针,在瓶中轻轻一蘸,冲季遥歌扬手。

针尖折出细微青光,晃过季遥歌的眼,她毫不犹豫地点下头,转过身去。

后颈处传来一点刺痒,夜珑将针入她颈间。

刹那间,夜珑清冷的声音显得空旷:“仙魔舞入门境界分两重,一重是知已,二重是知彼。所谓知己知彼,都是指捕捉情绪,先捕捉自己的情绪,再捕捉他人情绪,掌握知己,方能把你的情绪投放舞中,再传达给观者;掌握知彼,你便能明白他人情绪,进而以已之力控制他人之情。这是最粗浅的境界,然而情绪不能实物化,只靠感觉,比灵气还难捕捉。”

随着髓蜂毒的扩散,季遥歌的感知已被无限扩大,夜珑的声音宛如直达元神,除了她的声音外,这屋里所有细微的动静——手腹摩挲、衣料轻擦、发丝扬动,甚至于墙根里的虫蚁声,都清晰入耳。

“髓蜂毒虽能助你五感敏锐,但能不能体会到虚渺情绪,还要靠你的领悟力。你的境界不够,我会在你周身设下灵气场,让你暂时感悟到大境界之妙。自己的情绪好感知,但外界的情绪却很难捕捉,我这练功室的墙上刻有众生三十六态像,拟的就是情绪,你必须在后天前找出这三十六像中的喜像,如此,才算成功,待你明白情绪何物时,自然就知道何为以情入舞了,月宵的试炼,也就不是问题。”

夜珑边说边出掌,以掌风将自己推离到阵外,双手疾速掐诀,在季遥歌身边布下浓厚的灵气场。

“这两日我有要事,不会回来,你就在我dòng府修炼。这瓶髓蜂毒我留给你,每日至多两针,不可再超。后日我会亲临舞堂,你不必紧张。”

看着被青光笼置的季遥歌,夜珑拭着汗站起,季遥歌双眸紧闭,无法开口言谢,只略点点头,耳边就不再响起夜珑声音,过了片刻,外间传来dòng门开合声,夜珑已离,偌大dòng府,只乘是季遥歌一人。

季遥歌却倏尔睁眼。

澄澈如镜的眼眸里发出慑人光芒,不属于低修遥歌,那是昔年白韵。

万华修仙界上百年结丹的天纵之才,借着夜珑所留的灵气场,短暂回归。她感受到暌违已久的境界之力,眼界、心界、元神,都不可同日而语,就连感知,也是螆蜉瀚海之别。

她深吸口气,开始感悟自己的情绪。何为喜,百年结丹时是喜;何为怒,百里晴夺舍时为怒;何为哀,百年修为一朝尽失为哀;何为乐,少时师兄扶她踏上的第一柄飞剑为乐……喜怒哀乐,由人之七情演化,人之一生,不论凡仙都在体味,寻常日子,非是至喜至怒至哀至乐,不过涓涓细流,由心所化。她从过去回忆至今,在漫长岁月里寻找各种情绪,逐一领会存心。

眼眸再度缓缓闭上。

两百多年的岁月,她一夜回望,万般情绪涌堵至心,最后通通散去,只留一片清明。

知己,方明白何为情绪。再来,才是知彼。

外界情绪,更加繁杂,她的感知虽被放大,又有境界在身,却也被各种声音所扰乱,捕捉起来,比感悟自己情绪要难许多。她不仅要领会外界情绪,还需学着从繁杂情绪中找出自己的目标。

感知被放大后,四周所有动静都清清楚楚,墙上的壁画却似同时飞快转起,人像发出的笑声、哭声、叹息声、咒骂声、呢喃声,声声入耳,她睁开眼,壁上的画像却又静止,所有表情都一般无二。

修炼之途无捷径,她索性逐一捕捉,从笑声开始,再对比已领悟的情绪,却发现那笑非喜非乐,也不知是何情绪,再看哭,非悲非痛,也不知是何情绪……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仍未能窥得真谛。

储物袋里却传来一丝震意,是那《媚骨诀》的玉简,似在回应她的修炼。

季遥歌暂缓修炼,将玉简取出,还不等她以神识探知,便有声音直接在她元神里响起——

“情绪不能用表相判断,你所感受的七情六欲太少,启灵眼,以众生灵骨助你修行吧。”

短短一语,很快又归于寂静。

季遥歌不作多想,额间朱砂一亮,无数光点朝她涌来。因有夜珑灵气场的加持,她的境界之力回归结丹,所能吸纳的范围急速扩大,紧闭的dòng门处、天dòng处,都有灵骨涌来,没入她额间。

她的神识敏感度正值巅峰,数以万计的灵骨携生灵之情涌入,刹那间让她窒息。她似被海làng吞噬的人,而身边所有,皆是无形之情,各种各样,她只能逐一领会。

笑非喜,也可能是大悲后的彻悟;同样的,哭非悲,也许是生命诞生最初的喜悦。

众生万像,万情,万心,种种情绪,矛盾非常,不以眼观,只以心闻。

那哭声像,才是夜珑要她找的——喜像。

季遥歌闭着眼微微勾唇,却没急着停止修炼,借着夜珑最后这点灵气场,她要尝试进阶。

知己,知彼,而后才能化情。

控制别人的情绪。

夜珑所留的灵气在第三日天明时分,消失殆尽,青光氤氲而散,髓蜂毒性也褪尽,季遥歌的世界恢复宁静,她缓慢睁眼,在光柱之下腾跃入空。

十二仙魔舞,一舞慑魂。

法阵中落下的人影,不断变幻姿态,良久,方歇。

天已大亮,三日之期到了。

季遥歌轻整衣襟,朝外行去,走至dòng口时,忽回头。

澄如水镜的眼中,须臾闪过无数影像,轻勾的唇畔,是似笑非笑的邪。

若然夜珑此刻在此,定会震惊。

偌大石室壁上所刻的众生三十六态,表情尽皆转为哭态,无一例外。

三十六尊,哭态,喜像。

为她所控。

第18章 一鸣

巳时末,山里阳光渐炽,白花花的日头照得人眼晕,然而无遮无挡的舞堂外头仍旧挤满了人。今日是季遥歌三日应试之期,不管是在舞堂习舞的,还是从别处听说些事好奇赶来的,都顶着阳光聚在这里瞧个热闹。

毕竟在赤秀宫里敢挑战身为应霜亲传弟子月宵权威的人,这么多年就出了这一个,还是个道行几近为零的低修。

齐聚在舞堂外的修士们有嘲笑她不自量力的,也有觉得她勇气可嘉的,闲言碎语满天飞,扰得人耳根不得清净,就是没人认为季遥歌能跳出十二仙魔舞,毕竟天赋摆在那里,由不得人逞qiáng,就算有夜珑亲自教授,也不见得能成功。

“师妹,买一把?”有人开了赌局做庄家,满天的呦喝。

娇桃被那人拉住,瞥了眼桌面,问他:“赔率多少?”

“赌季师妹不能过关,十赔一;赌季师妹能过关的话,一赔十。娇桃师妹要不要试试?”那人笑眯眯地拔桌上的灵玉。

这赔率差得,基本就没人看好季遥歌……娇桃直接骂了句:“滚!”

“你跟他置什么气。”白砚将骂骂咧咧的娇桃从人群里扯出来。

“遥歌呢?”娇桃看了眼四周,没找着季遥歌。

“前天去了夜珑师姐那里,一直没回来。”白砚摇摇头,时间快到了,可季遥歌仍未出现。

两人正有些着急,外头忽有人唤了声:“月宵师姐来了。”

四周的修士便都齐齐行揖礼,娇桃和白砚也低下头,只是白砚的目光仍不免悄悄望出去,打量着四周。月宵今日打扮得仍旧jīng致,她本不是五官出众的女子,不过修行媚术之后,眉眼愈发娇妩,妆容与衣着也贴合其气,倒显得妩媚动人。

月宵踏着莲步袅娜而来,身后还跟着不少人,面对众人的行礼,不过略点点头便算回礼,径直进了舞堂。

“怎么?季师妹还没到?”看到空空的舞堂,她蹙起眉,讥诮道,“好大的架子。”

“可能是怕自己丢不起这个人,索性不来了。”身后有人附和笑道。

月宵却没笑,只冷道:“自己答应的事,若是不来便算输。燃香,一炷香尽要是再不来,便算她认输,自罚去服苦役。”

语毕她一撩衣摆,回身坐到堂间石座。

香很快点上,就插在舞堂外的圆鼎上,午间滚热的风一chuī,香头金光窜动,很快就矮了下去。时间流逝得飞快,娇桃愈发着急,推着白砚:“还不去找找?”

白砚抱胸而立,看着那香一寸寸烧去,反倒冷静下来:“现在去也找也来不及了,且看看吧。”

众人眼瞅着那香要燃尽,正主却仍旧没到,jiāo头接耳的声音越发大起来。

“这么多人?”沉敛女声传来,竟瞬间压下了这院中所有絮语。

“夜珑师姐。”众人又齐声行礼,

夜珑虽只独自前来,可威势却压过满场修士,无人敢再多语。见四周气氛猛凝,月宵连眼角都勾起,也不起身,只嘲道:“师姐有几年没来这里了吧,不想今日为了个不成气候的低修竟亲临此地,真是让人意外啊。”

正踏进舞堂的脚步一顿,夜珑叹口气:“师妹,你何必如此?”

“我怎么了?”月宵抚弄着鬓角,扶着髻间步摇,娇媚道,“倒是师姐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你对哪个师弟妹如此上心,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宠起个废骨难修的人来。只不过这回你怕是要失望了,你那可怜的小师妹到这点儿都没出现,想是怕丢脸不来了。”

夜珑环顾四周,果然没找着季遥歌:“怎么回事,她人呢?”

“我哪知道,她不是一直跟着你修炼吗?我还想见见你亲自教出来的人有什么本事呢,看来也是要失望了。”月宵缓缓起身,看着堂外已将燃尽的香,“真可惜,你这么久没来,好容易来了一趟,连场舞都赏不着了。”

说话间,热风一chuī,那香最后一寸香灰落下。

“时间到,大伙散了吧……”月宵打了个哈欠,“怪没意思的……”

话没完,一道人影冲开人群,疾奔至舞堂前。

“等等,我来了。”季遥歌喘着粗气站在人群前,一身上下还是那不起眼的斜襟褂裙,脑后盘着规矩的道髻,额上冒着汗,两颊cháo红,愈发显得平庸。

娇桃却是一喜,冲她频频挥手。

“抱歉,刚才揣摩舞步太过专注,一时忘了时辰,还请师姐见谅。”她一边道歉,一边回个笑给娇桃和白砚。从夜珑那里出来后,她因担心自己性情又被shòu性所左右,故在山里打座修了会《妙莲咒》才赶来,不想差点误了时间。

白砚却横了一眼撇开头,他还记着前日夜里被赶出她dòng府的仇呢。

“既然来了,也算是掐着时辰来的,不妨事,月宵师姐也非计较小节之人,对吧。”夜珑摆摆手,朝月宵笑道。

月宵“哼”了声:“话都让你说了,我若还计较,岂非真是小性之人。闲话少说,人既然到了,就别làng费大家时间,奏乐起舞吧。”

————

乐声起时,山崖上掠起只雷鹰,双翅平展后,羽翼上的电纹似疾行而过的短电,喉中嘶鸣轰轰,如雷声震山。

季遥歌踏乐跃起,腾飞半空,身形矫健恰似那只雷鹰。她没进舞堂,而是选择在舞堂的空庭起舞。修士们都退到四周,留出空处给她。夜珑与月宵也已从舞堂里面走出,站在堂上观她作舞。

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她腾空后倾腰后折,于半空之中翻卷,柔软的腰肢卷成细柳,纤长双腿朝上勾展,双手于胸前拈作莲诀,便是壁画上最常见的飞天像。

形态翩若惊鸿。

只是叫人短暂失神的,却是她那双缺少神韵的眼眸,她眼眸虽大,从前却空dòng沉默,今日像突然被填进灵魂,目光流转间竟是喜笑薄嗔的风情,纯粹gān净,澄如稚子。

真正是形未动,神先领。

叫人心生欢喜。

飞天起式,落地后转为急旋,拧、倾、折、曲,仰、俯、翻、卷,她动作虽称不上完美,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一步、每个动作,都与乐曲搭配得天衣无缝。

乐音悠扬,入耳动听,季遥歌的舞形神兼备、刚柔有度,很轻易就能让人明白这舞中意境为喜乐之情。围观的一众弟子感受到这情绪,不由暗暗点头,三日时间能练到这程度,已属不易,尤其季遥歌又是道行低微的人。

娇桃更是喜不自禁,倒是白砚一反常态,只环胸倚树,懒懒地看,不见笑意。

转眼乐曲过半,夜珑微勾了唇角,看得尽兴——这丫头果然不负她所望,短短三日已能揣摩到传情达意的意境,于此途委实有些天赋。

月宵冷眼看着,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待见到夜珑的目光,脸色顿时结霜般冷,几步行至乐班里,劈手夺过一把琵琶。乐班皆是男修,众师弟们见状均有些愕然,待听她拔响第一声弦音时,愕然便化作不知所措,手上的动作都渐渐停了。

和奏的乐曲换成单一的琵琶,曲目未改,可奏出的弦音却换了意境,急如雨声,漫天覆下,似怒还悲,恰与季遥歌所舞的情境相左。

季遥歌身形一顿。

乐班奏乐本是附和舞者情境,使其舞达到更加圆融的境界,但月宵这一gān扰,却让乐音与舞蹈背道而驰。琵琶声声,凄切不堪,qiáng硬压过季遥歌的喜乐之境,季遥歌的舞步忽乱,为这乐音所gān扰。

喜乐顿时转作悲切。

“月宵,你在做什么?”夜珑第一时间发现月宵的举动,沉脸喝问出声。

月宵指尖急拔弦,扬声挑衅道:“你不是看到了?我在给季师妹奏乐呀。”

“你是师门高高在上的师姐,她不过是个连筑基都没到的低修,你何必如此针对她,失了自己身份。”夜珑面现愠色,眼神冷如刀刃。

月宵冷笑数声:“我就是针对她了,如何?她接受这试炼时,我也没说不以琴声相扰。她不是你亲自教授的吗?难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你……”夜珑被她的无理取闹气得不行。

月宵见她的手已不知不觉抚上刀柄,手上琵琶拨得更是急,霜结的目光里隐约的痛:“怎么?想对我拔刀?”

“你以为我不敢?”夜珑拇指轻挑,弯刀铮然一声,出鞘半寸。

月宵咬牙站着,死死盯着她。

二人势成对峙。

堂外,季遥歌的舞还没结束。

突如其来的琵琶声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止不住地被那乐曲慑了心魂,心头泛起尖锐的悲伤,也不知为何而生,舞也随之转为悲怒,越跳越急。她心知不妙,周围的人情绪也受了影响,脸上的笑慢慢消失……

势头急转直下,季遥歌咬牙思忖。

在夜珑dòng府中她已越阶修至借舞控情境界,此番为怕引人侧目所以有所保留,如今看来,却无法再藏。如此想着,澄如稚子的眸里she出慑人的凛冽,随着急旋的身体飞速掠过全场,唇边的笑勾得乖张,再不是先前温和。

四周的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季遥歌的身影似乎幻化作众生百态,那眼中流淌的光芒,像镜面折出的光,叫人在其中寻到自己的身影。

一瞬间,跳舞的人变成看客,耳畔再不闻一丝乐音,只剩心跳怦怦,似chūn花绽放,朝露晨曦,再无yīn晦。

“把琵琶放下!”

那厢,夜珑却只冷凝月宵。

“有本事,你来拿。”月宵自不服软,反扬唇挑衅。

二人皆没望向堂下。

“那你就别怪我不念旧情。”语毕,夜珑手中弯刀出鞘,瞬间刺向月宵。

月宵抱琴跃起,避过她的一击,仍未放弃拨弦,痛笑道:“你我之间还有旧情可言?”

夜珑怒极不语,手中弯弓如天际月钩,攻向月宵,月宵抱着琴步步后退,避她锋头,二人修为虽在伯仲间,但夜珑天赋极佳,道行向来qiáng出月宵许多,此番累积数年的气愤同时发作,下手便有些狠。不过片刻,二人已走了数十招,月宵抱琴不松,被她一掌击在肩头,踉跄退到墙边,夜珑的弯刀又凌厉扫来,直奔她的脖颈,要bī她松琴。月宵苦笑,死不松琴,反将脖颈往外一送。夜珑的刀刃生生停在她纤白颈间。

“你!”夜珑气得胸腔起伏不断,“冥顽不灵!”

月宵固执地抱着琴,死死望进她眸中。

外界却突然传来一阵夹着笑声的惊呼,将二人注意力暂时吸引走。夜珑怒放弯刀,转眼朝外,待看清外间景象时,双眸陡睁,旁边却是“砰”地一声,琵琶坠地,月宵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空庭之间,六仙六魔或倚或坐或卧,形态各异,虽只是浅淡雾象,但轮廓却已分明。

季遥歌正自半空缓落,幻象未散,四周观者满目迷离,唇边笑意不减,情绪皆被她所控。

三天修成仙魔十二象。

匪夷所思。

快到骇人。

第19章 道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仙魔十二象才渐渐散去,被勾去心神的众人也逐个回神,意识到发生了何事,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沉默起来,庭间鸦雀无声,连月宵和夜珑都迟迟未语。

季遥歌重重吐口气,知道自己此举怕是出格了,不过适才那种情况她也无从选择。坦然走到舞堂正前方,她向两个师姐抱拳一揖。

“这怎么可能,才三天哪。”月宵仍在呢喃,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夜珑。

夜珑离开了一天,也不知她是如何练就这仙魔十二象,一时竟也错愕得说不出话,偌大空庭,只有季遥歌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舞已经跳完,多谢夜珑师姐的教导与月宵师姐的指点。遥歌还要赶回藏玲阁料理这几日积下的杂务,就不耽搁了,还望师姐见谅。告辞。”

语毕,她转身便离,也不问试炼结果。

既无一鸣惊人的骄傲,也无低修的谨小慎微,有的,不过是笑看输赢的自信,她已经尽力,结果所有人也都看到,何需他们定论,不是吗?

“季……”夜珑刚想叫住季遥歌。

“是你教她的?”月宵却出声打断了她。

“我……”夜珑竟不知如何解释,仙魔舞是她教季遥歌,可练出仙魔十二象却是出人意料之事,她只演示过一次,谁知道季遥歌就能自行领悟,这事说来叫人匪夷所思,所以解释了也没人相信。

夜珑欲言又止的神情被月宵当成心虚,她红唇抿作直线,眼圈不争气地红了,指着夜珑的鼻子颤声道:“你帮着她打我,还把十二象教给她?好,你很好……”

“我没,你别哭……别哭……”夜珑将弯刀收回鞘中,拧了眉忙着哄人。

月宵那泪已经滚出眼眶,见夜珑靠近,狠狠抬脚踩在她鞋面上:“夜珑,你好样的!”再一伸手推开人,径直出了舞堂,跃飞离去。

夜珑跳了两脚,狠狠捏着眉心,追着月宵飞去。

————

季遥歌急步走在去藏玲阁的路上,转过一墙九重葛时忽被人拦了去路。

朱红花簇之下,任仲平踏着满地花影缓步而出,衣袖轻展,勾唇道:“恭喜师妹,练就十二仙魔象,一鸣惊人。”

季遥歌舔舔唇,道:“那也是拜任师兄所赐。否则我哪有机会修习仙魔舞?”

她说话之间未见多余举动,可不知为何,那眼眸就是澄澈得叫人心慌,很有些妖娆情光,竟让这平庸的容颜倍显鲜活。

任仲平低声笑了:“师妹还在怪我?”

“不敢,我是在谢任师兄。”季遥歌眉眼一垂,似在他bī人的目光下生出几分羞涩。

任仲平眯了眯眼,想起刚才她起舞时那柔软身段,忽然心痒,低哑的嗓音里便透出三分诱惑:“既然如此,师妹可要拿些诚意出来谢我。”

这打蛇随杆上的人!季遥歌捏捏拳,不动声色问道:“师兄想要我如何谢你?”

“前日的约定,可还记得?”任仲平说着将她鬓边散落的发丝一勾,指腹顺势划过她脸侧。

季遥歌朝后仰了仰头:“怎么敢忘?试炼已经结束,我正琢磨着师兄几时得空,我好去找你。”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任仲平摩挲着指腹,体味着她皮肤的触感,温热滑腻,摸起来很是舒服。

“现在不成,大白天的人来人往,让人瞧见不好,况且藏玲阁还有要事,不如……”季遥歌顿了顿,尾音勾人,“晚上吧。亥时正我去找你,师兄可要等我?”

任仲平摸了摸下巴,笑道:“也好,那亥时正我在dòng府内等你。”

季遥歌笑了笑,算是默认,任仲平便不作纠缠,转身离去,季遥歌的神情却渐渐冰冷。

————

确认任仲平离开,季遥歌并没回藏玲阁,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去到赤秀宫西面的鸾和林外。

午后的太阳依旧炽烈,鸾和林中并没别人,她左顾右盼一番,确定确实没人在后,才小心翼翼地踏进林去。

她这人有个优点,举凡在什么未知的事物上吃过亏,就一定要把那件事物摸得透彻。鸾和的特性,她在吃过那次亏后就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此花是门派栽培,由指派的弟子前来收采,要接近也很简单。鸾和能感应活物身上温度进而攻击,只要他们在接近鸾和时能将膝盖以下位置以霜封住,那么鸾和便不会有反应。

鸾和乃chūn行散的主药,功效都是房事助兴之药,然则若是服用过多,便对元神有所影响,轻则昏阙休克,重则元神受损,变成傻子。chūn行散不易弄,但鸾和草却可随意采摘,门内并无规定。

季遥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劣质霜符往自己脚上扔去,膝下部分一阵冰凉,肉眼可见的白色霜冻覆在了小腿及鞋上,她这才放心往树林走去。

任仲平这个大麻烦始终要解决,而且必需越快越好,从那天任仲平找上她开始,她就在思考对策了,这些都是她为任仲平准备的大礼。

满地的鸾和仍旧开得茂密,一丛丛一簇簇在林间莹绿的幽光艳丽非常。季遥歌屏住呼吸,试探地踏进一脚,鸾和果然没有反应,她便取出乾坤袋挂于腰间。乾坤袋巴掌大小,是每个弟子的标配,一般用以采药,可以容纳的草药数量远比它表现出的大小要多许多。

采鸾和的动作必须快且jīng准,在鸾和感应到指间温度时就要准确掐下整朵花,不能伤及底下jīng叶,否则会引起整丛花的异变。这点难不住季遥歌,她眼明手快,动作利落,采摘得很顺利。霜符的支撑时间约为半个时辰,接近半个时辰时冰霜便开始融化,季遥歌掂掂乾坤袋,采摘的鸾和已将乾坤撑得微鼓,她方满意地跑回dòng府。

————

时已日暮,算算时间,离与任仲平的约定还有两个多时辰。季遥歌在屋里翻出一套普通的大青石的药臼和铜药杵摆上桌,又将整袋鸾和倒入箩筐,竟有满满一筐之多。

咚咚——

她戴了皮手套飞快杵药,将鸾和捣成汁水。

玉管的塞子被顶开,高八斗从管中钻出,飞到半空中,触须往药臼里一探,马上又缩回,嫌弃:“你在做什么?”

“杵花留汁。”季遥歌头也不抬,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滑下。

“这么多鸾和,你……想和谁颠鸾倒凤?”高八斗惊叹。

“任仲平。”她道。

“……”高八斗一愕,飞到她头上,趴下,“你终于开窍,打算试试美人计?”

季遥歌扯下他就往边上一掷:“这些是给你准备的。”

“什么?!”高八斗吓得触须都绷直。

“任仲平境界高我太多,寻常媚术对他没用,我需要借助外力。这些萃取的鸾和汁,一会你吸到身体里,以你的修为,应该可以暂时压制住它的毒性,等我到了任仲平那里,会施法迷惑他,你找机会把毒液注入他体内。”季遥歌一边解释,一边继续杵药。

“我不gān!”高八斗拒绝。

季遥歌抬头,手里的药杵磨着药臼,发出沙沙声音。

“你不想知道你的对头来没来双霞谷?”

“那我也不gān。再说了,以你的修为,要如何迷惑他?”高八斗飞离她身边,生恐那药汁沾上自己半分。

“用这个。”季遥歌把夜珑给的那瓶髓蜂毒往桌上一放

任仲平的修为在筑基后期,本身也修炼媚术,凭她如今媚术入门的道行,赢不了他,只能取巧。髓蜂毒可以qiáng行提升她五感敏锐,勉qiáng让她对情绪的掌控达到筑基修为,再加上大量的鸾和毒混乱他的元神,双管其下,她才有把握能控制住他。

高八斗见多识广,触须飘了飘,就已经知道瓶里是何物。

“你疯啦?这玩意儿用多了会伤及你的经脉。”

“我有分寸,不会有事的。”季遥歌继续杵药。

“别指望我会陪你疯。”高八斗觉得自己应该钻回玉管里继续睡觉。

“高八斗,啼鱼州每半年有一次修仙市集,今年的就在三个月后。许多道友都会将东西带去市集售卖jiāo换,其中不乏各类功法……”

高八斗眼一亮。

“你帮我一次,到时我带你去,如何?”

高八斗陷入沉默。

季遥歌也不bī他,继续杵药。

星月满天,她将杵完过滤后萃取的一杯毒汁放在桌上,静静看着高八斗。高八斗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触须一震,慨然道:“你说的,别忘了。”

“一言为定。”季遥歌点头。

高八斗慷慨赴义般投入到毒汁中。罢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让他就好那一口呢?

季遥歌另去准备别的事。既然是演戏,那便要全套做足。

她换了衣裳。

————

待万事妥当,高八斗也将毒汁尽数吸入腹中,虫身不见变大,但虫腹中有血色透出,虫躯便呈现出诡异的金红色。它飞快地钻进玉管里,颤抖的声音传来:“这药剂量太大,我只能撑一炷香时间,你快点。”

季遥歌按上管塞,往外走去。

屋外已是清晖满地的星月夜,山野只闻风声簌簌,虫鸣shòu语。任仲平的dòng府在另一边,也是处灵气颇佳的山头,不算远,但要穿过片小树林。季遥歌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到出口。

嗖——

眼见林外满地月光与林间黑暗的分界线,空气里却传来轻微异响,有人偷袭。

季遥歌本能地往旁边避闪,可避开了第一下攻击,却没逃过紧随其后的第二个攻击,这攻击来得异常快速,然而并没有伤害性。待季遥歌反应过来,人已动弹不得,被一段碧青绳索缚住了上半身。

“谁?”季遥歌惊骇非常,下意识就往树上望去,那上头什么时候藏了人,她竟一无所察。

枝叶间的缝隙漏下些许月光照出模模糊糊的身形。

“师姐,这么晚了要上哪里去?”熟悉的声音响起,覆了霜一样冷,不见温柔。

“白砚?”

茂密的叶间钻出张脸,仍旧模糊,只有那眼神,隔着黯淡昏色,透出yīn晴不定的光,落在季遥歌身上。

“很久不见你作此打扮了,今夜怎么突然改了?”白砚从树上跃下,手里攥着绳索另一头,绕着季遥歌慢慢地走。

她今晚摒弃那件不起眼的斜襟褂,改穿杏huáng的对襟襦裙,露着胸口一抹绫光水亮的翠兜,上面是朵白莲,腰肢束得不足一握,连头发也梳成斜髻,风情涟滟。

“怎么是突然?我从前不一直如此打扮,现在换回去,有什么不对?”季遥歌挣了挣,发现挣不开那绳索,“你这是何意?快点松开绳。”

“师姐打扮成这样,是为了见任师兄吧?”白砚嗓音压得很低,低到无法摸清他的情绪。

“是又如何?与你没有关系吧,我已经同你说过,这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季遥歌声音冷了三分,动了怒。

“没有关系?师姐从前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脑子一坏,这过河拆桥的本事见涨。还是说师姐现在有了更大的靠山,嫌弃起我来了。”白砚的眉眼都笼在黑暗里,像是戴了张面具,温柔不再。

“我没有,从前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季遥歌边说边攥拳运气要挣脱绳索。

“可是师姐答应我的第一句话,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本来想等师姐自己记起来,现下看来是不行了,没事,白砚告诉你。”白砚说话间将绳索一抽,季遥歌便被卷入他怀中。

“师姐,你答应过白砚,待我筑基,便与我结为道侣。”

“……”季遥歌诧异地瞪大眼。

“现在,你却要当着我的面,去勾引另一个男人?你让我怎么放开绳子?”白砚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

季遥歌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待要解释,腰间玉管却突然震了几震。

一炷香的时间,没剩多少了。

她来不及解释。

“你我之事容后再议,我找任仲平是为了别的事,你若不信只管跟来,不过我有个要求,你需伏在屋外听我号令,若是有险,我自会叫你。”

季遥歌只能折中。

第20章 化形

白砚目送季遥歌进了任仲平的dòng府,他觉得他大概是失心疯,才会在她晶亮眼眸的注视下相信她说的那番鬼话,一个炼气初期的低修想要对付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

天方夜谭。

但匪夷所思的事,季遥歌也不是没做过,今天白天她才gān了一桩叫人刮目相看的事,让他不禁重新审视起他与她之间的关系。

自从她失忆,似乎她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卑微沉默又满腹心思的季遥歌了。

那厢已踏进任仲平dòng府的季遥歌却没空多想,她全部的jīng力都放在和任仲平虚与委蛇之上。这dòng府比她的居所要大不少,内外两间石室,布置得倒十分雅致,琴案花几,宝格书架,就莲榻上都垂了重重纱幔,像个公子哥儿的房间。

任仲平穿了件菱格长衫,腰上松系,衣袂如流水,一派风流,拿着龙嘴壶正自斟自饮,看到季遥歌进来,突然有些移不开眼。

杏huáng的衣裳衬得她人更加明亮,雪白的肌肤被碧翠的兜儿笼着,愈发显得她人如莲蕾,稍带稚气的脸和身体未全长开,透着不曾雕琢的娇妩羞怯,是再姣好的容颜也换不来的属于时光赋予的气息。

“任师兄。”季遥歌只低低唤了他一声,就站在门口不动。

任仲平招招手:“过来陪我喝一杯。”

季遥歌踱步上前,执起龙嘴壶往他杯中倒酒,她手举得高,细长的酒液入杯叮咚作响,溅了几抹酒花在桌,任仲平却只盯着她的皓腕一直看到她勒得纤细的腰肢。

“师兄用酒。”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乖巧,季遥歌还是学不来媚门勾引人的作派,只能尽量让自己显得柔顺。

任仲平盯着她,一口饮尽那盅酒,季遥歌再度替他满上,试探道:“不知师兄前两日在山里遇见了何人,叫遥歌甚是好奇。”

“想知道?”他拈杯送到她唇边。

季遥歌启唇抿下那酒:“想。”

对她的乖顺,任仲平显然极为满意:“你不是季师妹吧?那些人是来寻你的?”

季遥歌笑了笑:“师兄说笑了,我怎么不是遥歌呢?”

“得了,别在我跟前装傻,季遥歌那傻子可没你这样的悟性,再说,她的魂魄早被我拘走献给符主,哪能还魂人世?”任仲平说话间轻点她的鼻尖,像是亲昵的情人。

季遥歌不作声,他既敢直言不讳,可见是有意要用此事威胁于她,可恨的是,比起萧无珩,她更担心百里晴发现她的身份。

果然,他又道:“你定是被人打得元神离体,这才寻了季遥歌的身体暂避,那些人是你的对头派来找你的,我有没猜错?”那日他刚拘走季遥歌的魂魄,就被一股qiáng大的灵压压制,所以暂时放弃收拾她的尸体,一转头才发现季遥歌竟然回了赤秀宫,倒是古怪,因而也不急着杀她灭口,只暗中观察。

“师兄猜得这么通透,还问我做甚?”季遥歌落座桌旁,自斟一杯,敬了敬他饮尽。

任仲平对她的态度满意极了:“看来是个聪明人。”

“承蒙师兄夸奖,只不知师兄告诉我这些意欲何为,不妨一并直言。”季遥歌不疾不徐道。

任仲平见她面不改色,毫无被人窥破的惊惧,倒有些欣赏。

“我说什么,你都照做吗?”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指尖挑起她下巴,bī她与他对视。

“那要看师兄说的是什么事,若是要我的小命,那我可不能答应。”季遥歌一笑,显出三分俏皮来,眼睛像会说话。

“哈哈,有趣的姑娘,我怎么舍得要你的命。长夜漫漫,待你我先过了这一夜再来谈别的事吧……”他把人拉起,qiáng硬地往莲榻上一扔。

季遥歌旋身两步,仰面倒在了榻上,腰间的玉管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打开。

任仲平倾身压下,单手撑在她身侧,长发垂落,笑得妖媚,瞳孔缓缓变色,似乎有花一瓣一瓣绽放,chūn/情无限。季遥歌嗅到男人身上略显厚重的香气,被热度催发后变得浓腻,是会让人头晕眼花的气息,平心而论,任仲平生得英挺,纵比不上白砚那般俊美,却更加阳刚,不带一丝流气,但仍旧激不起她心头一丝涟漪,就连他的媚术,在她眼中也显得可笑。

早已藏在袖笼里的银针刺破血脉,髓蜂毒骤然间扩散开来,季遥歌顿觉男人的气息更重,耳畔充斥着各种细小声音,任仲平的声音反而忽远忽近,她闭上眼缓缓心神,再度睁眼时,清澈的目光已迷离。

“师……兄……”她呓语。

也不知为何,任仲平只觉得眼前这张向来平庸的脸颊突然生动,仿佛黯淡的墨画陡然注入丹霞万里,红枫成云,添了山河锦绣的大气,无端叫人着迷,也不知是她被他的媚术所迷,还是他让她绽放,任仲平愉悦非常,身心俱畅。后颈上忽有点刺痒传来,他下意识转头扭颈,却叫她猛地捧住脸。

“歌……”他含糊念她名字,正要解她衣裳,可体内却冲起一股骇人热度,似燎原之火迅速蔓延,他的神智短暂回笼,“怎么回事?”声音一下子变得错愕,他看到自己的皮肤泛起红晕,再看季遥歌,她神情冰冷,如数九隆冬,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终日打鸟,终于被雁啄了眼。任仲平怎么也没料到,季遥歌能趁他施媚术毫无防备之时下毒,不,她也下了媚术。

他大怒,抬手便往她胸口拍去,季遥歌却比他更快,横臂一格,另一手便印在他胸前,将人重重击开。

砰——任仲平踉跄数步,撞上桌子,他单手扶桌,已气得眉目狰狞:“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你常用的毒。”季遥歌下榻,缓步走向他。

他也不见她脚步如何快,却忽然之间由远及近,衣裙飘飞惑人眼眸,眼前似乎变出无数个季遥歌,个个皆睁着澄澈的眼看他,看得他心生恐惧。他闭眼挥挥衣袖,尝试运转灵气,可体内经脉灼烫,灵气乱窜,丹田处如有火烧,元神一片混乱,心如擂鼓,他难以控制自己,只是不断借着喘息平复心境。

季遥歌的声音却响在他耳畔,师兄师兄的笑着叫唤,bī着他睁眼。

他蠢蠢欲动,勉qiáng克制着体内爆涨的欲/望,可越来越可怕的热度烧得他理智将失,他bào怒出口:“滚开!”

靠近他的季遥歌忽见他掌中一道紫光窜起,她侧身闪避,岂料那紫光威力甚大,余威仍将她撞出数步,等她站定,只闻得“当啷”一声,有物落地,那边任仲平已疯了般往屋外跑去。

她看了眼落地之物,是件法宝,看威力应该品阶不错,不过任仲平中了鸾和,后继无力,不过拼着最后一点清明寻求脱身之计。眼见他就已飞奔出门,季遥歌眉头大蹙,她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正要拔足追出,屋外却传来一声闷哼,季遥歌煞停脚步,只见任仲平竟被人击回屋里,一道人影紧跟着飞入石室,动作快事疾电,瞬间欺至任仲平身前,一把掐住任仲平的咽喉,另一手甩袖,将dòng府的门紧紧关上。

凌厉森冷的目光扫过季遥歌,他倏尔微笑:“师姐,对不住,没按你的吩咐出了手,见谅。”

那笑,嗜血乖张,与她印象中的白砚判若两人。

季遥歌只与他对视一眼,却无法从他眼中看出任何情绪,那双漂亮的会笑的眼,一片幽沉,然而她没时间多想,只冲到任仲平眼前,步伐轻晃,施的是仙魔舞,现学现用。

任仲平的清明早已不存,在白砚手里气喘如shòu,双眸布满血丝,只呆呆看着季遥歌,眼前似有数尊神佛浮现半空,季遥歌便是正中那尊神明,拈指而立,慈悲却无情,让人敬畏。

白砚觉得手里的任仲平失却反抗之力,便将手一松,任仲平竟“扑通”跪地。

“任仲平,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被人种下煞符,所以才在山间捕杀低修?”季遥歌平静开口。

“是。”任仲平被迷了心神,乖乖作答。

“符主是萧无珩?”

“我不知道,他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那他现下何处?可知我的情况?你们又是如何联系的?”季遥歌逐一问出她所关心的问题。

“他在啼鱼州地界内,具体何处我亦不知,每次都是他主动联系我,我寻不着他,上回联系还是季师妹死的那日,他要我献魂于他。你的情况,符主并不知晓,我还来不及禀报。”

任仲平一句话,却叫白砚猛地蹙眉。

“那来找我的那些人,你可泄露过我的情况?他们现下何处?共几人?”

“一共两人,我还没泄露你的身份,不过被我骗了应该还在双霞谷里寻找。”用以威胁季遥歌的人,他自然要留在双霞谷里。

“符主将你留在赤秀宫所为何事?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符主要在啼鱼州内寻找一样东西,帮命我在此地寻找。我也不知那东西藏在何处,打算通过夜月二人接近应霜打听下落,可惜她们都不信任我,因见你讨了夜珑欢心,我才打算留你性命,要你替我打探。”

“是何物?”季遥歌好奇非常。若那人真是萧无珩,能让他不惜以身犯险循踪远涉万华的,绝对是无上宝贝。

“是……”任仲平才张嘴,喉头却似被掐紧般,嘴角溢出血丝,他痛苦地五官扭曲,倒地抽搐。

季白二人当即蹲下查看,白砚道:“怎么回事?”

季遥歌探查片刻,回道:“是封咒。”

封咒,高阶术法,用以封印秘密,令人无法说出与秘密相关的所有信息,一旦开口,封咒就会噬心,令人痛苦不堪。

白砚闻言只看她一眼,不再详究,只问:“那现在如何?杀了他?”

地上的任仲平已痛苦到昏阙,不过气息虽弱却未绝。

“不能杀,杀了他符主会立刻知晓,到时打草惊蛇便不好办了。先把他搬上chuáng,我下了大剂量鸾和草,又以仙魔舞迷惑他,他元神已溃,就是醒来也是痴傻,找个机会带他去见师姐。”

事涉萧无珩,不再是她一人可解之事,先前苦无证据,如今任仲平既然痴傻,让他亲自说明,就是最好的证据,只是关于她身份一节,还要想办法隐瞒过去。

两人正要将任仲平抬上chuáng去,季遥歌腰间玉管忽然震动不歇,一阵快过一阵。

她按向玉管,斟酌片刻道:“白砚,你帮我看着任仲平,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里?”白砚拉住她。

“有些要紧事。”她不欲多谈。

“我陪你去。”

“不必,这里需要人,若是任仲平醒了到处跑很麻烦。”季遥歌见他的手还不松,又道,“白砚,相信我。”

白砚方缓缓松手,沉默在看向chuáng上男人。

季遥歌踏出门时,却听背后自语般的声音:“师姐,真能信你?”

她叹口气,飞身出门。

————

季遥歌并没走远,只寻了僻静无人处就停下,将玉管打开。

一抹橘红的光芒jiāo过,高八斗从里边窜出,在半空中上上下下地飞动,bào躁不已。

“你中鸾和毒了?”季遥歌看着他身上未全退的红色,眉头大蹙。

“中了……一点……”高八斗现在想掐死季遥歌的心都有了,她在外面耽搁那么久,bī得他撑过极限,吸收了部分鸾和之毒。

季遥歌愣了愣,原来虫子也会中chūn/毒?

“那……我要如何帮你?”季遥歌也有些愧对高八斗,“要不我给你找只雌虫,可是雌蠹虫……一时半会我也找不着,换别的虫行吗?就这里能捉到的。”

“……”高八斗不止想掐死她,还想撕裂她。

跨种族的jiāo/配,他并不想尝试,不,不对……

“我不需要虫子。”他咬牙切齿,“人,也可以。”

季遥歌还没领会其间,高八斗的虫躯金光陡然大炽,他小小的虫躯被金光笼罩,金光中很快出现一团yīn影,缓慢降落在地上。

待到光芒散尽,地上抱膝而蜷的男人渐渐站起,竟是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

季遥歌愕然无语。

高八斗却是双眸猩红地盯着眼前女人。

可恶。

三千六百年,他的第一次化形,第一次发/情……

居然全给了这女人。

真想撕了她。

第21章 心计

扑嗵——

濒临发狂的高八斗被季遥歌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后山的池潭里。

她很庆幸自己在发现不对的时候当机立断地拉着他往山里猛跑,还能及时找到一方清潭。□□无解,不过上回白砚就是这么帮她压制鸾和毒性的,若是中得不深,应该在潭里浸泡一段时间熬过毒发期就可以了。

“阿嚏——”潭水冰凉,高八斗却身如火灼,冷热jiāo加之下让他打了喷嚏。

感受到高八斗眼里的怨恨,季遥歌只好笑笑,刚想说话,元神却忽然一悸,她差点跌下水潭。

“滥用髓蜂毒的下场是元神尽毁。”水里的少年冷然道,他变成人形后,音色也跟着清润,是饱满的少年声音。

髓蜂毒是好东西,可惜不能多用,她这几日天天使用,今日还超了剂量,要是没有反噬才奇怪。

季遥歌盘膝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眼皮扯开一条缝,看着高八斗。

还真别说,化形后的高八斗身上完全看不出身为虫子时那倚老卖老的德性。少年身上单薄的白衣湿透,发梢挂水贴在微削的双颊上,猩红眼眸有几分道不明的shòu性,冲淡了清秀的柔和,只有那眼神,一如既往的倨傲jīng明,不属于少年人。

“好好泡着,这趟是我对不住你,有机会我补偿你。”季遥歌闭上眼。

高八斗狠狠瞪她——他的一世英名,她怎么补偿?

还想再骂点什么,可她已入定,不再理会,他唱独角戏也没意思,一猛子扎进水里,不再起来。

————

季遥歌运转《妙莲咒》一个小周天,髓蜂毒所带来的反噬已渐渐消失,《妙莲咒》果是上古秘法,于修心静气一途作用极大。

天色微明,山野笼在晨曦中,光线柔和。她睁开眼,世界清明,池畔水气氤氲,凉意贴肤而入。高八斗已经不在潭里,她低头看了眼腰间玉管——这家伙不知何已解了毒性,化回虫形飞回管中呼呼大睡。

她记得他说过,他嫌弃人丑,看来果然如此。

其实,他的人形挺好看的,可惜,人和虫的审美永远想不到一块去。

季遥歌耸耸肩,想起还留在任仲平dòng府里的两个人,不敢再多逗留,飞身而起,快速掠向任仲平的dòng府。

————

去了禁制,dòng府的门被人由外打开,纤细的人影自阳光里走来,坐在莲榻上的白砚眼皮略开,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来人。

季遥歌终于在他的耐性告磬前回来了。

“怎么回事?”看到室内景象,季遥歌一愣。

白砚正襟危坐在莲榻上,任仲平已经醒了,却不是季遥歌所想象的痴傻,而是满脸堆欢地跪在榻旁,抱着白砚的小腿,讨好地呢喃:“哥哥,带我去见仙女姐姐吧。”

“如你所见。”白砚没好气地开口。

季遥歌还没回答,任仲平已经看到她,眼睛一亮,像只大型犬类般飞扑到她脚边,她缩脚不及,被抱个正着。

“仙女姐姐,带我飞升吧?”

她低头看任仲平乱发覆面的模样,得,这人是真疯了。

白砚过来,也没问她这一夜去做了什么,只蹲到任仲平身边:“小仲平,仙女姐姐回来了,你想要她教你飞升,是不是要拿出点诚意来?”

任仲平虽思维混乱,只剩孩童智力,却也听出他的意思来,忙从手指上撸下枚戒指,乖乖地双手奉上:“有的有的,这个孝敬仙女姐姐。”

季遥歌没接,白砚挑眉:“仙女姐姐,还不收下小仲平的孝心。”

她横他一眼,接下戒指,试探一句:“你先到旁边去打座。”

任仲平竟真欢天喜地缩到墙根去打座。

“看看有什么好东西。”白砚凑过来,盯着她手里的戒指直瞅。

“乾坤戒?”季遥歌看着戒指道。

所谓乾坤戒,与乾坤袋是同类物件,都是用来盛放物品的储物空间,内部能容纳的大小空间根据其品阶的不同也有很大区别,季遥歌从前也是用的储物灵戒,一枚戒指就能装下三间屋子大小的东西,到了赤秀宫后,她只有最普通的乾坤袋,装了十几样东西就已经要满了。

这戒指虽不如她以前所用之物,但比起现阶段她用的乾坤袋,已经好了不知几倍。

戒指上已经没有禁制,她将戒指朝榻上掷出,只闻得一阵叮呤当啷的声音,戒指里的东西被一股脑儿倒出,转眼就在chuáng上堆得像座小山。白砚瞧得眼热,任仲平境界高,原来又倚靠夜珑,资源在门内向来是出众的。

季遥歌走到榻前,随手拨了拨,并没惊喜。

东西虽多,但大多数都是常见物,无非是些符箓丹药功法灵宝等乱七八糟的,品阶都不高,入不了她的眼,唯独灵玉最实在,足足两大袋,五百多块下品灵玉,两块中品灵玉,这在赤秀宫算富裕了。

“灵玉平分,剩下的东西……”季遥歌对着那山一样的东西又看了看,将戒指带到手上,把里面仅有的两本功法、空白的符纸并两张符箓及一套融铸所用的天斗方鼎塞了进去,又拣了两件趁手的武器——一支碧玉蛇簪,一柄短刀,蛇簪入髻,短刀佩腰,余下的东西便都不再看。

“剩下的你拿去吧。”

“都给我?”白砚还在挑拣,忽闻此语有些惊讶。

“嗯。这些对我没什么用处,你收着吧。”季遥歌边说边走到墙根,低头寻找起来。

既然他出手了,她断没有让人白忙一场的理由。

白砚微眯了眼,没有客气,只道:“也罢,我先收了。有些我也用不上,过段时间带去集市换成灵玉再分。”

季遥歌点点头,不作答,白砚先将灵玉分作两袋,一袋扔向她,她头也不抬,信手接下,目光仍在地上寻找,白砚奇道:“在找什么?”她已停步,俯身拾起个巴掌大小的深紫色玉环,正是昨日任仲平用来攻击她的法宝。

玉环上刻有古怪铭文,不像是万华修仙界的文字,浅淡的灵气氤氲其上,品质只比那堆山一样的东西好上些许,不过……

“鬼域之物?”季遥歌喃道。

玉环所带的灵气里有丝腐朽的气息,显然来自鬼域。

“师姐,真是鬼域萧无珩?”提及这个名字时,白砚的平静终于起了些裂纹。他境界虽低,却非无知之辈,鬼域与萧无珩之名,他早就听说,只是于他而言,那样的人是不啻于传说的存在,而如今忽然扯上,这多少带着些不真实,让人亢奋又惶恐。

季遥歌摇头:“不能断定。”她思忖片刻忽握紧玉环,转身又打算离开。

白砚已将东西都收进自己的储物袋里,他的储物袋比季遥歌的好,勉qiáng能装下这小山似的东西。见她要走,他忙道:“去哪?”

“了结一些私事。”季遥歌想到法子对付百里晴派来寻她的人了。

“我和你一起。”白砚道。

“那他……”季遥歌下意识看向任仲平。

听话打座的任仲平已不知何时睡得酣实,口涎顺着嘴角流下也不自知,已无半丝从前风采。

“他好好睡觉就行了。”白砚已点了把甜梦香撒在了香炉内。

季遥歌意味深长地看了白砚一会,点头:“好,你随我去。”

————

根据任仲平给的消息,百里晴派来找她的两个人境界也只在筑基初期,被他骗得近日正在赤秀宫外的几座山头间驻寻,还没离开。季遥歌与白砚找了一天,终于在日落前遇到任仲平所说的那两个人。

“他们有些古怪。”白砚注视着远处忽然止步不动的两个人道。

季遥歌正与他躲在离他们十来丈远的树上窥探着。

那两人确实古怪,高而瘦,身形像张纸片,又穿着白衣,看着轻飘飘毫无重量,肤色惨白不堪,面无表情,目光与动作都像机械般僵硬。

两人背着季白二人蹲到地上,不知从土里刨出了什么,捧在手里埋头就啃。

叫人毛骨怵然的嘎吱声远远传来,白砚极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那边两人却似乎有些感应般忽然回头,林中光芒青幽,照出两人的煞白面孔,嘴皮子上下动着,露出森白牙齿,正嚼着手上shòu类尸肉。

那副模样,骇人非常。

“yīn尸?”季遥歌小声忖道。

当初她顾着逃命,没空仔细想,如今回忆起来,百里晴用来对付她的手段,不管是夺舍时所用的法宝,还是后来追杀她所派出追魂shòu,都是邪物,应该不属于万华,包括这yīn尸,也是鬼域妖法。

所以她毫无意外。

和鬼域有关系才好办。

“yīn尸是什么?”白砚没听过这玩意儿。

“以后再同你解释,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杀了他们,你要帮我吗?”季遥歌很直接。

白砚一愣,随即道:“帮。师姐都开口了,我怎能不帮?”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可是要怎么杀,这两人的修为都在你我之上。”

“用这个。”她将那玉环扔给白砚。

“这是……”

“应该是给任仲平下符之人jiāo给他的自保之物,颇具威力,用来对付一个绰绰有余。等会我会施计引开其中一个,再牵制住余下那一个,你伺机出手就可以。”季遥歌说动就动,一边解释一边翻手拿出张符箓,默吟几句咒文,那符纸一燃。

白砚不动声色地蹙了眉。

“去。”她弹指将起火的符箓she出,符箓飞到半空化成一只鹿角兔,速度飞快地窜入林间。

那两个正在啃shòu尸的人听到动静,目光瘆人地望去,手机械式地垂下,shòu尸落地。鹿角兔跑得飞快,三两跑远,那两人呆滞片刻,忽一前一后追去。季遥歌便趁着这功夫疾电般掠去,拔下髻间蛇簪she去。

蛇簪飞到一半便化作一条小指粗、手臂长的碧蛇,绕到后面那人颈间,张嘴就咬。那人脚步顿缓,往蛇身掐去,岂料那蛇颇具灵性,蛇头一缩,又游到另一侧。就只是停顿的瞬间,前面那人已经追远,季遥歌也化作电光缠上那人,手中短刀挥出满天刀影,斩向此人。

此人脸上却不见惊色,依旧面无表情,身上有股深厚腐朽味,没有生气,身上黑雾一涌,季遥歌的刀光就再也砍不到他身上,他桀桀怪叫两声,手作爪从黑雾中探出,朝着季遥歌凌空抓出,黑色爪光闪过。季遥歌侧闪,身后的大树却应声而倒,她心头骇然,往后直退,他却纵身而起,俯冲抓向季遥歌,季遥歌修为不够,如被苍鹰扑中的野兔,眼见已倒地,一道紫焰携着怒张的力量飞来,正面撞上那人胸口。

轰地一声,那人胸口竟被紫焰dòng穿,黑雾一散,他落到地面,面目呆滞地看着胸口燃起的紫焰,一寸一寸化成灰烬。季遥歌眸色沉沉地看了眼仍藏在树叶间的白砚,转头拾起玉环。

身后,一股yīn冷的气息悄然袭来,直奔她的背心。“小心!”白砚的声音忽然响在她耳畔。下一刻,季遥歌已被人抱入怀中,竟是白砚赶到。

她被他抱着疾退数步,转身站定时便见追着鹿角兔而去的男人竟突然折返,出手偷袭。

白砚闷哼一声,淡淡的血腥味散开,季遥歌也不知他伤及何处,只道:“要紧吗?”

“不要紧。”他啐了口血沫子,qiáng撑道。

那人已再度朝着二人俯冲而下,白砚单手紧抱季遥歌,只剩一边手掐了离火咒打出一道火焰,可瞬间就被那挥散。季遥歌咬咬牙,趁着这间隙,用仅有的那点灵力灌入玉环中,再一记挥出。

一抹紫焰亮起,撞上那人肩头,将人撞出老远,玉环也随之落地。

季遥歌转身扶住白砚,遥看那人蹒跚站起,竟不再攻击他们,转而捡起玉环,素来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疑惑。

季遥歌忽心生一计,扬声道:“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此乃天枭宗看中的地方,不容外人觊觎,若尔等再来争抢,别怨我家萧主出手。”

两边都是鬼域的人,就让她借萧无珩的名号用用吧。

果然,听到萧无珩这三字,那yīn尸居然颤了颤,接着便将玉环放入衣襟内,不作停留飞身离去,想是去向百里晴复命。

有萧无珩这名号镇着,季遥歌想她大概可以安生好一阵子了。

————

将白砚扶到离战场不远的山崖上,季遥歌让他靠着块石头坐好。

白砚为了救她背上吃了一爪,衣裳裂作条状,露出三道黑青爪痕,长发微乱,唇色灰白,唇角挂着几缕血丝,已盘膝坐定运功疗伤。季遥歌拿净布拭去他唇角血污,待其运气醒转。

“咳!”白砚很快就睁眼,却张嘴吐出一口血在地上。

“怎样?”季遥歌忙问道。

白砚面色比刚刚还差,气息虚弱,摇了摇头,道:“经脉堵塞,真气逆行,我没办法。”

季遥歌闻言眉头大蹙,抓起他的手腕,探入一丝神识。

果然,经脉被堵,真气难以运转,情况极为严重。

“这伤势,要是有通天丸就好了。”她忖道。

白砚虚软倚着墙,目光垂在自己吐的那口血上,唇张了张,欲言又止:“通天丸……罢了……”

那是炼气期和筑基期的修士最好的丹药,在万仞山上就已是稀缺丹药,在这里就更别提了,整个藏玲阁,也只有一枚。

“藏玲阁里有颗通天丸,我能拿到。”季遥歌把着他的脉门道。

白砚又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听她又道:“白砚师弟,你是不是很想听到我说这句话。”

他有些惊讶,漂亮的眼睁大。

季遥歌将他的手放到他身侧,站起,居高临下:“别演了。你经脉逆行的伤,不是因为yīn尸所导致,是因为你qiáng行用药物提升修为所至,你早就不是炼气期,已经突破到筑基了,我可有说错?”

白砚沉默,目光却渐渐冰凉,浅淡的唇扬起抹笑,从前那些或款款深情,或温柔讨好的种种面目,如枯萎的花瓣,片片剥除,露出里面淬了毒的尖刺。

伤人伤己。

第22章 至伤

季遥歌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崖顶晚风刮得呼呼响,chuī得白砚鬓边发丝凌乱不堪,未曾黑透的天幕上,月芽淡淡挂着,像他失色的唇。

他似不堪发丝的凌乱,抬手将落下的发尽数拨到脑后,手插入发间却未放下,额头抵着虎口,笑出声来:“师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白砚,经脉堵塞,真气逆转,会引至爆体,你想死?”季遥歌不急,也不怒,心境平和。

白砚往后一倒,彻底靠在崖壁,捋到后脑的发又散下些许,他并无被人揭穿的恼火,笑得愈发灿烂,唇上染得几丝血红得妖异。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是说你记忆恢复了?”他不再伪装。

“没有。”季遥歌淡道,“从我发现藏玲阁里失窃的丹药开始,我就在怀疑。”

丹药是从前的季遥歌偷的,“季遥歌”既非拿去售卖,亦非自服,那只能是为某个人偷的。“季遥歌”是低修,为人沉默,身边亲近的朋友不多,从她到这里这段时间观察来看,与她真正要好的也只有娇桃与白砚二人,但他们的修为都不对。失窃的丹药需要修士道行至少在炼气期第七重以上才能服用,可他们都不到这一境界。

所以她虽怀疑白砚,却无法确定,直到白砚向任仲平出手,那并非炼气期的修士可以拥有的道行,而刚才她查探他的身体,才真正确定,他的道行早就突破筑基,却一直对外隐瞒修为。

他入仙门才短短十二年,十二年筑基,这速度几乎赶上当初的她,可她当时是天赋异禀,又有宗门扶持,而他……他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他是用药物qiáng行提升修为。

“十二年筑基,这个速度放眼整个修仙界,都没多少人能超越。为了避免同门嫉妒怀疑,你选择了隐瞒修为,本来一切很顺利,可你不知道……qiáng行用药物提升境界,你的修为上去了,但是肉体却没脱凡胎,过大的灵气会让你经脉堵塞,引发真气逆行,有爆体之忧,所以你打起通天丸的主意,那是你最有机会接触到的,唯一能克制此症的药。”他不反驳,季遥歌就慢慢揭穿。

“那又如何?我与师姐从前两情相悦,早已决定结为道侣,师姐替我盗药是心甘情愿,你想说明什么?我利用师姐?”白砚咳了几声,无所谓地看着她。

季遥歌想起从前万仞山上不服管教的师弟,即使被责罚了,也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模样。

说到双修……那是她第二个怀疑。

从认识白砚起,他待她就格外亲厚,前些日子更是说要与她结为道侣,一切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他对她有感情,有情人间的亲密,也有男人的嫉妒……可他不知道,从前的季遥歌,没有感情。

高八斗提过,那个季遥歌,是双绝体。

她更加不会爱上白砚。

既无感情,那么要结双修道侣的原因,只可能是为了修炼,但季遥歌体质不行,无法修行,不会有男修愿意娶她,她唯一有用的地方,在于她能出入藏玲阁。

“双修也许是真的,但绝非出于两情相悦,这只是一场jiāo易。”季遥歌道。

她帮他盗药修行,他与她结为双修,赠她一世平安。

如此而已。

从前的季遥歌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个很聪明务实的人,这从她将藏玲阁打点得井井有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药之上可见一斑。这么个聪明的女人,如何甘心一辈子卑微地活着,但她真的无法修行,只能另辟奚径。

娇桃说过,如果境界低微,又想活得好一些,就只能努力找个靠山,就算仍旧修炼无望,起码在有限的寿元里,可以生活无虞,但季遥歌又太平庸,她没能力找到大靠山,她只能自己养……

她帮他修行,他给她庇护。

所谓深情,不过是各自野心与目的的幌子,那些藏在深处的,都是世俗又功利的心计。

不论是他还是她。

这个世界比季遥歌想象得要残忍。她从前的日子太优渥安逸,所以想不明白,为什么百里晴为了一具肉身能彻底背叛她,为什么为了几颗丹药,白砚能将感情视如武器……

但现在,她渐渐明白。

妖shòu之险,不及人心万分之一。

通天丸是他们这场jiāo易出现罅隙的原因。

以“季遥歌”务实的性格,如何肯冒那么大的风险,替白砚去盗那整个藏玲阁都只有一枚的通天丸?

可不盗通天丸,白砚性命堪忧。

“这时候,我受伤失忆,你觉得机会来了。”季遥歌蹲到他面前,澄澈的眼中不再是他熟稔的目光,“单凭利益很难维系这种关系,你也无法控制我,所以你趁我失忆,打算利用感情,让我真正爱上你,再找机会要我去盗通天丸,比如刚才的苦肉计。白砚,其实yīn鬼那一击,你本可打掉,不用以身相救的,对吗?”

这是大部分人的观念,一个人有了感情,理智便会被蒙蔽,往往会为了感情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事,他希望她替他偷通天丸,便寄望于她爱上他。

因为爱上了,便会义无反顾。

可惜,季遥歌比从前还要理智,不止理智,还极度冷静。缺失幽jīng,她心如明镜,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再置身事外。这多少显得凉薄无情,季遥歌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有情时有有情的好,起码做为人是完整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感受也是真实。

修仙论悟,若为修行借外力qiáng断七情六欲,又从何去“悟”?唯有感受过,方能悟升。

那是《媚骨诀》的真谛,亦是她如今最真实的体会。

白砚撇开头,看着远处山峦,良久,方扶着山石尖锐的崖壁站起。他的伤很重,连站立都极费力,捂着唇用力咳了两声,他啐了口血沫到地上,又用衣袖狠狠拭自己唇周的血,脚步踉跄地往来路回去。

“你要去哪?”季遥歌问道。

“你都看穿了,我留下有何用?自然是回门派,找个地方等死。”他没转身,扶着山壁慢慢地走。

季遥歌看着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没开口。

白砚走了两步却忽然顿步,背着她问道:“问你件事,任仲平说你被他杀了,是怎么回事?”

“你的季师姐已经死了,我不是她。任仲平使的是炼yīn煞术,能抽走一个人的魂魄元神。我被人夺舍,元神逃出,正巧遇上她被夺魂后的肉身……”

平静的声音传来,像说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白砚扶着山壁的手却倏尔握紧,指骨被凌厉石尖划破,鲜血沿石壁流下。

“是吗?”他语气很淡,“原来真的死了。”

即便早已猜到,可亲耳听到时,那滋味也不一样。

季遥歌朝他走了两步,被他喝止:“别过来!”

“别过来……”第二声,很是无力,他肩膀靠到石壁,头也歪倚上去,忽全身耸动,不可扼制地笑出声来,“哈哈哈……那个傻子真的死了?”

肆无忌惮的笑声。

季遥歌沉默地听着。

他笑够后开口:“你可知,她死的那日,任仲平用什么理由将她骗走的?”顿了顿,又道,“是通天丸。”

语毕,他又笑了,语不成调:“你说她傻吗?”

季遥歌仍旧沉默。高八斗说她的原身是个双绝体,天生缺少感情,那么后天呢?她有没爱上白砚?或者说有一丝动心?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然而季遥歌好奇。她缺失一魂,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顾行知了,如果有一天遇见,她也不知道会怎样。

他笑了很久也没转身,直到身体撑不住,有些往下滑,他才咳着停下笑:“喂,我说我想和她结为道侣是真的,我想护她周全,也是真的,我曾经承诺过的,都是真的,你信吗?”

这无关情爱,十二年的陪伴,于卑微中的扶持,无数光yīn流转间的深厚情义……他的承诺,从来都不是假的。

“我信。”季遥歌没有犹豫。

纵有再多不堪,也总有一丝真实未曾泯灭,那是初心。

刚才,她感受到他的情绪了。她本未到轻易感受他人情绪的境界,尤其面对的又是白砚这样心机深沉、擅于隐藏的人,这样的人,情绪最难捕捉,可就在刚才……他的情绪外放,无法收回。

那感觉对季遥歌而言,仿佛眼前是chūn光明媚、百花绽放的山野,分明该是chūn暖花开的时节,她却如置身凛冽的寒冬大雪下,彻骨冰冷。眼见为虚,心里所感受到的,才最真实。

大哭为喜,大笑为悲。

他的笑,至悲至痛。

“多谢。”他扶着墙壁,再度迈步。

“你的伤,我有办法治。”身后人的语气一如即往平静。

白砚再度顿步,季遥歌却快步越过他。

她的声音闲凉:“日后别在我面前作那副姿态了,我不喜欢。走吧,出来很久,该回去看看任仲平了。”

他一愣,却见她已慢步朝前,既不扶他,也不看他。

所以,他赤红双眸的láng狈懦弱,她没有瞧去。

————

夜深露重,山间只剩月影祟祟。

一道黑影降在刚刚季白二人苦战过的林中。林中漆黑一片,连月光也照不到,他却行动无碍,视同白昼。

悄无声息地在林中走了两步,他忽蹲下身,手往地上探去,指腹沾起一丝灰烬放在鼻头轻轻一嗅,很快又抖掉。

“yīn鬼?”他自言自语,是叫人耳根发痒的低沉呢喃,极为动听。

“呵……”片刻,他又笑了,“逃了两百年,居然是躲到万华来,难怪本尊寻遍鬼域都找不到人。有意思……”

————

月钩斜挂,万仞山的无数山峦像被洒了层霜粉,远眺时是甚少有的温柔。

百里晴披着披风站在观星台上,风将脸颊chuī得冰凉,却比不过她此时彻骨的冷意。

四野俱寂无人,只有她身前的法阵里跪着刚刚回来的人,煞白的脸,僵硬的动作,赫然便是被白砚与季遥歌放跑的那个yīn鬼。

yīn鬼将掌中玉环擎起。

“天枭宗的紫焰环,是萧无珩亲自来了?”她喃喃两句,猛地攥起玉环,几乎要将那深紫色的玉环捏碎。

恐惧一闪而过,很快,便有滔天恨意取而代之。

天星闪烁,星河遥遥,比记忆里荒芜的天幕更生动迷人,但她还是怀念那片粗犷的土地。

那是她难再回归的故土。

第23章 元还

人的情绪是种很微妙复杂的东西,往往能非常直接地反应一个人的爱恨憎恶,这东西由心而生,可以隐藏,却不会说谎。

季遥歌看着站在石室内攥紧拳头的白砚,再次感受到他乍然外放的情绪,充斥着浓烈的恨,但他却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波澜不惊。

她开始体会到《媚骨诀》里女人所说的话,也开始明白,夜珑教她仙魔舞时说过的那番话。

“想杀他报仇?”她问他。

白砚盯着chuáng上傻笑的任仲平,松开的手化作掌高高举起,放下,再举起,往复三次,最后狠狠甩下。

“杀了他会坏事,我没那么冲动。”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理智占了上风。

季遥歌觉得有意思,刚刚那阵浓烈的愤怒和憎恨,已如cháo汐,来得汹涌,退得却突然。各种感情互相作用主导了情绪,而种种情绪左右着行为,如果有朝一日她能控制一个人的情绪,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能完全控制这个人的喜怒哀乐?进而控制一个人的心?

“你到底是谁?”冷静下来的白砚坐到桌边,捏着肩问她。

“我不能告诉你。”攸关生死的秘密,季遥歌不会轻易告诉他。

白砚并不坚持,只道:“那我……可以继续叫你季师姐吗?”

“随便。”季遥歌对这些并不在乎。

白砚看着她,熟悉的模样和声音,人还是那个人,却已换了芯子,明明就是个陌生人,可叫一声“师姐”,似乎那人还在身边不曾离去。

那个沉默寡言、微小谨慎却也聪明通透的季遥歌,挣扎着在修仙界里生存,他们彼此算计过,他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离开得悄无声息。

连声再会,都没能出口。

“把药服了,我们带他去见夜珑师姐。”季遥歌站在任仲平身边,转头看到怔怔的白砚,便摸了瓶药扔过去。

白砚接下,见是当时夜珑给她的那瓶培元丹。

“治你背上的伤。”她催促他,“你快点。”

白砚不语,将瓷瓶蜡封刮开,将整瓶药都往嘴里倒,随后将空瓶一掷,盘膝坐到地上,运气调息让药力更快发挥。季遥歌则在chuáng边和任仲平说话,任仲平疯傻之后,唯季遥歌之命是从,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她想了套说辞瞒住自己的来历,要任仲平记熟。

一炷香的时间,白砚睁眼,胸口的闷痛已去,yīn鬼所致的伤势有所减缓,那厢季遥歌还在与任仲平一问一答,力求让那番说辞天衣无缝,白砚上前加入,三人最后对好了话,才由季遥歌押着任仲平去了夜珑dòng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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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珑沉着脸听完季遥歌所言,不发一语。季遥歌和白砚有些忐忑,任仲平是夜珑南明合欢诀的陪修,虽没结成道侣,但二人的感情当比旁人要深厚些,如今被他们折腾着这副疯疯颠颠的模样,也不知夜珑会不会动怒。

“此事非同小可,都随我去见夜霜夫人吧。”夜珑却没责备,沉敛的目光只从任仲平身上一扫而过。

任仲平却似被她吓到,往季遥歌身后一缩,可怜巴巴地抓着季遥歌的袖子不松。

“是。”季遥歌与白砚齐齐应声。

夜珑又带着三人去往应霜的居安殿。

居安殿里还是萦绕着应霜夫人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清新淡雅。季遥歌几人到时,月宵正在殿上为应霜调制清露香丸,看到他们进来,只横了夜珑一眼。

夜珑讪讪摸了摸鼻,领着季遥歌几人拜见应霜。

应霜闭眸斜倚榻上,正拨弄着一串月白色的手串,漆黑的发散落满背,较之上次见面更添风情。

“师父,您吩咐师兄与我留意之事,已有眉目。”夜珑上前低语。

季遥歌与白砚心里均咯噔一声,才刚他们向夜珑回禀时,她保持沉默,莫非是早已知道?

夜珑看季遥歌满眼疑惑,瞧了瞧应霜脸色,解释道:“两个月前,啼鱼州山主就已暗中向各山门派传信,说啼鱼州有鬼域修士出没,极可能与萧无珩有关,令我等严加防患。”

季遥歌诧异,可很快,这诧异便消散。救她那人当时既已发现煞术炼yīn,自然会怀疑鬼域和萧无珩,他与啼鱼州山主有jiāo情,会将此事告知并不奇怪。

“发生了何事?”应霜纤细黛眉一拧,人从榻上坐起,将手串按在榻上,问道。

夜珑给季遥歌使了个眼神,季遥歌上前半步作个揖,垂眸将任仲平之事细细说出,只说他当初想收她魂魄未果,害她伤重失忆,回师门后怕她记起旧事泄露秘密,所以要再次下杀手,却被白砚识破,二人联手将任仲平制服,这才从他嘴里得知关于鬼域之事。

“可惜,他也不知下符者是何人,不能断定是否萧无珩亲临啼鱼州。至于他们要找的东西,弟子与白师弟问不出来,每次一问,他就开不了口。”季遥歌没提自己知道“封咒”之事,那是高阶术法,以她的境界应当闻所未闻才对,说完一切,她又长揖到底,“弟子与白砚师弟擅自作主,设计对付任师兄,还请夫人赐罪。”

白砚也跟着长揖,垂下时眼珠子却往她那里一飘——如今这师姐真是人才,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倒比他还厉害。

应霜没发话,一时间殿内陷入沉默,直到季遥歌看到湖水蓝的翘头履出现在眼前,才知应霜已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边,她抬头,撞入一双温柔的眼,有着让人如沐chūn风的暖意。

“你说任仲平当初向你施煞术,据我所知,炼yīn术可抽人魂魄,我倒是好奇,你为何会是失忆而归?”应霜的语气温和无比,轻轻悠悠,入耳至心。

季遥歌心头微凛,却是如临大敌,她面色如常,定定看着应霜的眼,道:“回夫人,弟子也想不明白,到现在回忆还很混乱,只隐约记得,似乎有股极其qiáng大的威压突然涌来,我猜任师兄应该是被那股威压吓到,放弃了继续施术,我的魂魄才得以保存,不过到底受了伤,所以记不清事。”

“qiáng大的威压?”

“嗯,非常非常qiáng悍,比……”季遥歌目光更加茫然,说话也不加思考,“比夫人还厉害。”

这要失礼的话却没让应霜动怒,她反倒一声轻笑,道:“是了,你就是被元仙尊无意间救下的小丫头,倒是有些造化。”

“元仙尊?”夜珑与月宵同时疑道。

“山主之友,仙界大能。鬼域之事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他言及当时正好撞见她遇难,所以施了援手,倒是她的一场造化。”应霜笑道,目光中的温柔却一扫而空,只留清冷平表。

季遥歌背后却一片湿凉,应霜刚才不动声色地向她施了媚术,幸而她不受影响,还能装上一装,在听到夜珑提及他们早已知道鬼域之事时就想到救她那人,所以改了说辞,倒刚好借他之口去了应霜的疑心。

也得亏那人同样没说实话,不曾言及她被夺舍之事。

到如今,她也只知他的姓。姓元,来自太初门,她的师尊谢冷月曾亲自求上门的大能者……

忽然间,她心里闪过一个名字。

元还?

太初门的长老,五狱塔的主人。

若是从前她遇见了,还得乖乖喊上一声。

元师叔。

“你背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应霜问完季遥歌,又问白砚。

白砚忙道:“我与师姐对付任仲平时发现一旁有人窥探,所以追了出去,这是被窥探者所伤,那两个窥探者很奇怪,煞白的脸,食尸。”她装,他也装。

应霜这次没再施媚术,只是仔细查看白砚背上伤口,倒是夜珑开口:“那两个人我有印象,前天就有弟子来报,说他们在山门外鬼鬼祟祟与任仲平暗中接触,我派人去查时却又不见了踪迹。”

“这是yīn尸爪,也是鬼域之物。”应霜却蹙眉不解,“可yīn尸乃是鬼域以北地阳宗的不传之功,萧无珩的天枭宗和地阳宗分南北割据鬼域,如今势成水火,怎么会突然都出现在这里?”

季遥歌不作声,暗暗思忖。看来百里晴不仅和鬼域有联系,更与地阳宗有些瓜葛。

应霜问完话,望向夜珑:“夜珑,你怎么看?”

夜珑抱拳:“师父,弟子觉得当务之急是将此事通知山主并各山门主,若真是鬼域与萧无珩前来,恐怕非我一门之力可抗。至于季师妹与白师弟,弟子认为他们所言不虚……”说话间她看着季遥歌,眼里有丝歉意,“弟子先前借授舞之由,已经试探过她的身体与修为,并无异状。”

月宵挑了挑眉,小声哼了哼。季遥歌心内dòng明——夜珑对自己早有怀疑。

应霜又是一笑:“你不说我倒忘了,遥歌,听闻你前日跳仙魔舞竟跳到十二象的境界?”

“是夜珑师姐教得好。”季遥歌忙道。

“你不必害怕,比起修为,此舞更讲求悟性,你领悟得快,能跳出仙魔粗象,并不奇怪,只是可惜了,你的身体……”应霜轻抚季遥歌的头,年轻的面容上竟有几分慈爱,“你们二人此番也算立了大功,可有要求之物?”

白砚闻言欣喜非常,偷偷看了看季遥歌,季遥歌缓慢点头,他方道:“多谢夫人,弟子厚颜,想求颗通天丸。”

通天丸虽稀罕,可对应霜来说,已无用处,收在藏玲阁内不过也是用来赏赐门人,此时她也不问缘由,走回榻上坐下,道了句:“好。”又问季遥歌,“遥歌呢?”思及她难以修行,丹药法宝都用不上,应霜很快又道,“你舞跳得好,要不你跟着月宵,过两个月的双修结会,由你领舞,可好?”

月宵才要反驳,季遥歌却已主动开口:“遥歌不才,修为总是上不去,但也不敢懈怠,每日苦炼,近日觉得心境有些松动,想求夫人准遥歌暂卸门内一应事务,让遥歌潜心修行一段时日,也许……会有突破。”

任仲平已疯,百里晴近期恐怕也不敢前来,而萧无珩之事已jiāo由门派处理,她眼下正是心无旁鹜修行之时。

若是顺利,两个月时间,她就可以筑基。

第24章 赌石

应霜虽诧异,但仍应允了季遥歌的请求。季遥歌借机辞去在门派内的一应事务,也不再回藏玲阁。对她而言最大的危机已暂时过去,正是她全心修炼的最佳时机。

“真要闭关?”白砚摩挲着手里装通天丸的紫晶瓶,挑眉问刚jiāo接完从藏玲阁里出来的季遥歌。

季遥歌嗅到他身上飘来的酒味,男人的眼里有些许血丝,瞳孔却晶亮如昔。

“嗯。”她应了声,问他,“你喝酒了?”昨日从应霜那里出来后,他就独自沉默离开,直到今日午时,才到藏玲阁领通天丸。

白砚不答,只伸个懒腰后旋身凑到她身边,手往她肩上一揽,仍是旧日风流làngdàng的模样:“师姐闭关带上我呗。”

季遥歌斜睨他的爪子,不语,他嬉皮笑脸地松手,道:“不好意思,习惯了,改不过来。”

“你别高兴得太早,通天丸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的经脉已经受损,若你还想安安稳稳地修炼下去,就不能再以药物提升修为,好好的先从锻体基本功重头练起才是正经。”季遥歌这才发话。

白砚跟着她往回走,满脸的不以为意:“那得多慢。”

“修仙本就是漫长过程,以你的资质,就算慢点,要修到结丹不成问题,何必急于一时?”不知不觉,季遥歌似乎又变成从前的大师姐。

“我当然急。我怕我千辛万苦练上去,可是那个让我费尽心机修练的人却不在了。”白砚舔舔唇,狭长的眸闭得只剩下一丝缝儿。

“哦?”季遥歌转头看他。

“有机会我再说给师姐听。”白砚却不多谈。

季遥歌不勉qiáng,每个人都有不可说的过去,她有,他也有。

“你现在闭关的话,可赶不上双修斗法会了。这次其他几山的道友们都会前来,可不同往年。”白砚到她身前,倒退着走路,背半弯,个头与她齐平,诱惑道。

“没兴趣。”季遥歌目不斜视,径直往前。

赤秀宫的双修斗法会,每十年一次,不仅仅是同门间挑选合适的道侣,还是门中的斗法会,法会上的胜者能得到门中秘宝,亦或是被应霜挑为入幕之宾,这在资源匮乏的双霞谷来说,可是件盛事,尤其今年有其他几个门派应邀前来,肯定更加热闹。

但这些对季遥歌而言,都没意义,她只想先提升境界。倒是另有一事,她更为关注。

“近日我想去趟鹿儿沟,你可识路?”

鹿儿沟就是啼鱼州内的修仙市集所在地,季遥歌琢磨着闭关前要采买些东西好让自己的筑基万无一失。

“识路!师姐想去修仙市集?我带你去。”

白砚一口应下。

————

二人说走就走,第二日一大早就出发。

白砚不知从何处弄了柄半旧的飞剑来,站在双霞谷里兴致盎然地摆弄着。季遥歌看着飞在半空的残破飞剑,狐疑道:“真的没问题?”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白砚眨下右眼,潇洒地跳到飞剑上,御剑在半空绕了一小圈,最后停在她面前,伸手,“师姐上来!”

季遥歌瞧那剑不大稳当,不过白砚却是自信满满,到底没说什么,脚尖点地,拉着白砚的手跳到飞剑后面站好。飞剑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狠狠往下一沉,季遥歌忍不住抓住白砚后背的衣裳:“你确定没事?”

她不想自己没被百里晴杀死,最后却从飞剑上掉下去摔死。

太丢脸。

“没事,有我呢。”白砚信誓旦旦,不待她多问就掐诀御剑。

飞剑摇摇晃晃腾空,在高空中悬了片刻,突然却“咻”地一声窜出去,把白砚和季遥歌都吓了一跳。风自耳畔呼啸而过,灌入唇鼻,头发被chuī得凌乱不堪,在最初的慌乱过后,白砚似乎掌握了技巧,飞剑稳定许多,白砚有些得意,瞧着紧紧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笑道:“我瞧师姐过去修为不错的模样,难道还怕高?”

季遥歌老脸一烫:“我不是怕高,是怕被你摔死。”没办法,谁让她修为不够,无法驭剑。

白砚对她的靠近很是受用,唇角都要扬到天上,转头想要再戏谑两句,却正撞上她的额头。凉凉的唇扫过光洁的额,两人都是一愣,还没回过神来,飞剑却猛然坠下,宛如失控。

“混蛋,你给我好好御剑!”季遥歌无奈,一手圈紧他,一手狠狠掐他手臂,“凝神静心,气贯六方,意随剑行!”

她说的都是御剑术的口诀,白砚心领神会,总算收心认真御剑。

剑在半空一通乱转,擦着山棱飞过,总算再度稳当,白砚讪笑着御剑再度飞至高空,这回不敢再走神。白雾缈缈飘过,重峦层叠如làng,在腿下一波一波掠过,转眼就到鹿儿沟。

————

鹿儿沟的仙集半年一开,一开半月,季遥歌他们来得晚了,还有两天这仙集就要闭市,在这里摆摊儿的修士已经走了一大半,好东西也早被售卖一空,只剩下品质低劣亦或真假难辨的东西。

“这时间来刚好,可以捡漏。”白砚倒是乐观,背着他那柄破飞剑招摇过市。

这仙集简陋,前来摆摊的修士不过一块毡布席地,要售卖的物件散乱地摆在前边,甭管多贵重多好的宝贝,就这么一摆,身价都跌了不少。因为临近闭市,摊子少了许多,路也宽敞不少,看到来了新的顾客,急于售卖的修士抛了身份面子,一拥而来,将白砚和季遥歌围在中间。

“道友,我家的丹药不错,虽然品阶不高,不过jīng纯,要来看看吗?我瞧道友面善,给你个优惠?”

“姑娘,我这有上好的修颜粉,还云霞衣,这马上要收市了,我半价抛售,来试试呗?”

……

白砚和季遥歌艰难地挤开簇拥他们的生意人,寻了处空档也掏出块毡布铺地,将上回从任仲平身上弄到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那些人见他们也是来抢生意的,顿是一哄而散。

帮着白砚把东西摆好,季遥歌起身环顾四周。

“师姐想出去逛逛?”白砚看穿她。

“嗯。”季遥歌点头。

“你去吧,这里jiāo给我。”白砚盘膝坐在毡布后面,装出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吸引客人。

季遥歌见他这副作派,知他常来此地,便不多言,踱步离开。

————

鹿儿沟的东西卖得很杂,季遥歌独自逛了小半圈,并没看到什么要买的,闪身进了旁边的小林子,在暗处将玉管打开。金光一窜,玉管已空,高八斗也不知窜到哪里,无影无踪。

前日她就将任仲平那几本功法册子扔给高八斗了,奈何这虫子见多识广,那两本册子他已阅过,吸不到灵元,还憋着一肚子火,如今季遥歌带他来此地,也是存着弥补的心。刚上粗略扫过,这鹿儿沟上卖功法册子的不少,高八斗应该能寻到几本没看过的。

就算不是高阶功法灵元稀少,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放出高八斗后,季遥歌又回到市集上,继续闲逛。吆喝声不时响起,讨价还价的争论你来我往,平时高高在上的修士们为了三五灵石的差价说得口gān舌躁、面红耳赤,全然是市井小民锱铢必较的作派,然而在这资源匮乏之地,修行本就不易,再多的计较,也都为了挣扎修仙。她生于优渥,是福,他们争于市井,是运,仙道万千,没有哪条是一往无前的。

“姑娘,要不要看看我家的武器?这柄破霞剑,最适合姑娘家使用了。”

走了几步,季遥歌就被个满面红光的胖修拦下,胖修自称“老童”,手里拿着柄三指宽的长剑递给季遥歌看。那剑轻薄,剑刃锋锐,剑身呈霞色,正中却有一道电纹,故号“破霞”,看着倒不失为一柄好剑。

季遥歌想起白砚那破剑,再想想自己筑基后确实也要寻柄合适的剑,便问他:“这剑怎么卖?”

“姑娘有眼光!这破霞剑是我的镇摊之宝,由荒波金所铸,轻巧却锋锐,你听……”他轻弹剑身,破霞剑发出一声细长剑鸣,“动听吧?这可是有灵之剑,只要姑娘道行上去,与剑心意相通,便能修出剑灵……”

“多少钱?”季遥歌没功夫听他罗嗦。

“嘿,不贵,五百灵石。”老童张开手掌,见她没反应,又道,“姑娘,五百灵石上别处可没地儿买这样的好剑,你看这剑纹,电光威威,可是此剑之意哪……”

“荒波金铸剑需经殛火融炼,殛火取自雷电,只有最纯粹的殛火才能炼出最好的荒波剑,反之,若是殛火不纯,便会在剑上留下电纹。阁下这柄破霞剑,电纹如此之粗,想必是柄废剑。一柄废剑你卖到五百灵石?”

季遥歌笑眯眯地开口,老童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荒波金铸剑之技巧属于上术,普通低修根本无从知晓,所以他才低价收进这废剑,想来仙集上诓诓不识货的菜鸟,不想因为定价过高乏人问津,好容易逮住个看着不解世事的小姑娘,岂料又被对方一语道破。

“这只是有些瑕疵,哪能说废?要真是一点电纹都没有,你五百灵石买得到吗?”老童仍不放弃,继续游说。

季遥歌的目光在他摊上扫了几眼,也不说话,随手指着另三件东西,道:“别废话,这四样东西,五百灵石,你若同意,我便都要了,若不同意,就算了。”

老童一看,顿时叫起来:“姑娘,你这还的杀猪价哪。”

她看中的,是一口方鼎、一枚下品雷青石,一块不纯的凤凰木。那鼎名为“穹曦”,是炼制法宝的普通huáng铜鼎,都是入门级的东西。

“那你卖是不卖?”季遥歌道。

老童伸出两个指头:“再加两百?我指着这些钱换药……”

“五百。”季遥歌紧咬不松。

老童咬咬牙,装着满脸肉痛的模样:“成,今儿个我老童就当jiāo了你这朋友!五百,卖了我收摊。”

剩下来的都是滞销货,五百灵石虽然赚得不多,但好歹不亏。他脑袋活泛,知道遇上个识货的,所以装装样子也就不再讨还价格。季遥歌利落地付了钱,让他把东西搬到前头来。

老童将穹曦鼎搬到她脚边,拭了拭汗,发现她正好奇地注视着远方一处喧闹不已的摊位,不由笑了:“姑娘想试试那个?”

“那是什么?”季遥歌问道。那边的摊子才刚爆起一阵热烈呼声,如今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

“那个啊,那是赌石!”见她一脸不解,老童热情地解释起来,“这和人间的赌石不一样,不是赌玉石,赌的是功法。那个摊子的主人是个藏家,手上藏了不少功法,又不舍变卖,为了混口饭吃,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把功法封在雪松玉里,拿到市集上来让人赌。赌一次一百灵石,可以随便挑走一块雪松玉,至于里面封的功法值不值一百灵石,那就看个人运气了。我在这摆了十来天,嘿,也只见过……”他扳出手指数了数,“十来人赌得超过一百灵石价值的功法,最好的一本,值两千灵石,不过也就出了一个。”

好东西是有,就是太少,全凭运气。

季遥歌把买下的四件东西一收,向老童道声谢便走去赌石的摊子。摊子不大,因为刚才有人赌到本上好的功法,所以这会摊外围了不少想试手气的修士,季遥歌踮脚看去,摊上只搁着个大盘子,里头堆满拳头大小的雪松石,摊主是个面方耳厚的男人,手里正拎着收钱的乾坤袋,笑呵呵地招呼人挑石:“一百灵石一次,大伙别挤哪,还有很多,慢慢来。”

摊子四周不时有人将灵石递给他,然后换走一块雪松石,当场打开,不过可惜,没再有人赌到好东西,多是修仙界满地都有的粗浅功法,十块灵石都不值,稍好些的,也不过刚好值那一百块灵石。

没了看头,人群又渐渐散去,男人掂着乾坤袋一脸满足,见季遥歌看了许久,便道:“小姑娘,要不要试试手气?”

季遥歌只是好奇这些人的赚钱手段,并不打算试水,她这人向来没什么赌运,正要摇头,肩膀却被人一按,清越的少年音响起。

“五次。我们赌五次。”

季遥歌转头,瞧见眉清目秀的高八斗。

“付钱,快!”高八斗催促她。

季遥歌盯着他的眼片刻,缓缓拎出一袋灵石,还没等数出五百块灵石,就被高八斗一把抢走。

“磨磨蹭蹭。”高八斗直接摸出块中品灵石丢给对方。

摊主眼睛一亮,一边找零,一边问:“二位是?”

“她哥。”

“他姐。”

两人异口同声。

摊主懵,到底是哥还是姐?

第25章 筑基

不管哪个是长哪个是幼,摊主都没兴趣刨根究底,他收了钱,对面的就都是财神爷。一次性赌五次的人可不多见,摊主很是客气地请他们上前。

季遥歌收回自己那一下空了一半的钱袋,朝高八斗做了个“请”的姿势。高八斗鼻腔里冒出一声哼,倨傲地走到摊前蹲下,目光在满盘的雪松石里扫过,手指拨拉两下,拈出颗雪松石往后一掷。

“接好了。”高八斗叫道。

季遥歌才接下第一枚,随后便有二、三、四、五,一个接一个被扔过来。高八斗挑得很快,转眼间完成,站起:“好了。”

摊主在看到他挑中的第一枚雪松石时,脸色就已绿了,待看到后面四枚,一个接一个地被挑出来,他刚才还笑吟吟的脸瞬间由绿转白,笑容再挂不住,说话的唇都在抖:“这就好……好了?二位不考虑再换几枚?”

“不考虑,我相信我……哥哥。”季遥歌满面笑容,双眸弯弯。

许是那声哥哥取悦了高八斗,高八斗咳了咳,一直板着的脸神色总算和缓。

四周有人起哄:“快打开看看手气如何?”

季遥歌却把双手都要捧不下的五枚雪松石放入戒指里,道:“不打开,反正都买了,是好是坏我也得受着,回去再慢慢看。走了,哥哥。”

说完话,她一把拽着高八斗往外跑去,才没几步,就听那摊位上传来一阵惊呼。

“诶,这人怎么好端端地就晕了?”

“气急攻心吧?”

“醒了醒了,怎么回事这是?”

那摊主缓了缓看,看到摊子,忽然一阵哭天抢地:“我的书啊……”

那厢,季遥歌和高八斗早就跑得人影不见。

她可没兴趣留在那里打开雪松石,没得叫人觊觎,高八斗出手挑的功法,可想而知差不到哪里去。两人跑出市集,找个无人处,高八斗甩开她的手,挑眉问:“不打开看看?”

老实说,季遥歌也好奇,瞧着四下无人,她只取出一颗捏碎,里边落出紫光萦绕的玉简,上头刻着《八方离火》四个字,看玉简上灵气氤氲的模样,竟是本攻击为主的qiáng大法术,论品级至少是中品。

一本中品功法,在这里足能卖到一万灵石,若这功法实用性qiáng,又具备某些特质,那价格还要往上,破十万也是有可能的。

只这一本功法,就敌过今天季遥歌花出去的所有钱,高八斗简直就是她的聚宝盆。

“高兄厉害!小妹佩服。”季遥歌当即抱拳,她今天算是体验了一把赌的乐趣。

高八斗自然得意,下意识捋须,却发现化形为人后,嘴上无毛,他只得讪讪揉揉鼻,倏尔变回虫身钻回玉管里,闷声道:“我累了,睡一会。没事别烦我。”刚才在市集上悄悄吸了不少灵元,现在他只想睡觉。

季遥歌把这财神爷挂好,揣着几本可能都是中品功法的雪松石飞奔回白砚摊上。

白砚正在向人兜售两瓶丹药,磨破嘴皮子也没办法把价格抬上去,季遥歌一来便把丹药从客人手里抢回丢给他:“不卖了,走走,我们回去了。”

白砚丈二金刚摸不着脑,客人被这一打断,恼火地离开,他急急拉住收拾摊位的季遥歌:“姑奶奶,您这又闹哪出?”

季遥歌用毡子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兜起塞给他:“走了!”

白砚无奈,只好收起东西,召出那柄破飞剑,载着季遥歌摇摇晃晃又回了赤秀宫。

及至见到季遥歌摊在桌上的两本功法时,他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中品功法,他连摸都没摸过。

“这本《枯水咒》,你替我卖掉,帮我换些东西回来。你身体属火,为半火灵体,这本《八方离火》适合你,你收着吧。要修炼还是卖掉,都凭你。”季遥歌将玉简推向他。

“给我?”白砚更加诧异。

“嗯。别再以药物qiáng行提升修为了,修途漫长,为逞一时之快却要赔上你后面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光,不值得。这本离火术你老老实实地修上来,一样是厉害的法术,到时是要报仇还是向谁证明你的实力,同样可以,别舍本逐末。”季遥歌言尽于此,听或不听,凭他自在了。

白砚却怔怔的:“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没什么原因,如果你一定要个理由,就当是我顶了这身体,替原主尽些心,照拂她的亲友故jiāo,也不枉这场际遇造化。”季遥歌淡道。

白砚低头默了默,将两本功法都收入囊中,再抬头时目色清亮:“把你想买的东西列单予我,我替你置办。日后你若需要帮忙的,只管向我开口就是。”

“多谢。”季遥歌含笑点头。

————

白砚这人活泛,路子宽,季遥歌jiāo给他的另一本功法册子转头就找到买主,卖了一万五千块灵石,全部折成十五枚中品灵石。季遥歌自己留下六枚,给了白砚两枚作佣金,白砚本不愿收,不过季遥歌只说日后还有许多要他周旋转卖的事情,不能要他白忙,所以定下了抽头,白砚也就应了,转头就替她跑起要采买的东西来。

这些事jiāo给白砚,季遥歌也放心。她与白砚的关系,就像用感情和利益支撑起的平衡,不过分市侩,也不白占便宜,很多要求提出来,便都心安理得。

如此,甚好。

她给白砚列的那张单子,都是闭关所需物品,此外她还托白砚替自己物色了一处靠近山林的dòng府,方便她闭关期间吸纳灵骨。dòng府很快就找妥,是同门一位师兄的居所,那师兄正想攒钱置购一件法宝,就将这dòng府卖给白砚换钱。门中众人听说是季遥歌要住,本来奇怪她手头突然宽裕,一见是白砚出的手,便又觉得不奇怪,毕竟打从一开始门中就传这两人要结为道侣。

给媳妇弄间好点的dòng府,也没什么奇怪的。

白砚怕实情招人侧目,便就这么应下,季遥歌倒也没说什么。

万事俱备,季遥歌正要闭关之时,却有客上门。

————

“师姐,请用茶。”季遥歌亲自沏茶送到月宵手边。

月宵穿一袭天青色的衣裙,带着一惯倨傲的眼神扫视着季遥歌的新dòng府。

这dòng府比她原来的大些,分成里外两间,白砚买下来的时候顺手也替她布置了一番,所以这里不再是从前家徒四壁的模样,陈设得颇为雅致,不过对月宵而言仍显简陋。

“你真打算闭关?”月宵接过茶,小抿一口放回桌上。

“正是。”季遥歌答道。

“算算时间,你若闭关可要错过双修斗法会,也会错过很多机会。若你愿意,十二仙魔舞的领舞就是你,为何放弃这个机会?”月宵问她。

“就算在献舞上一鸣惊人又如何?所谓机会,不过是被他人选择而已。师姐,这不是我要的。”季遥歌淡道。

“可以你的资质,修炼无门,倒不如寻个依附过完这一生,岂不更加自在?”月宵眼角一勾,流淌出丝丝媚惑。

季遥歌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饮尽,才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我一生难有所进,也绝不依附他人。”

“好。”月宵却是轻声喝彩,一扫从前鄙夷之色,“这话对我胃口。季遥歌,我原当你是那攀附谄媚之流,如今却是我看错了。你可怨我昔日针对于你?”

“师姐,接受十二仙魔舞试炼之事,确因我怠职在先,所以我心甘情愿,至于先前的针对,我也记不大清了,师姐也不必挂心。”季遥歌摇摇头。月宵的数番为难,也只是在公事上让她辛苦些,不算苛刻,后来也算她有错在先,她倒不放在心上。

“行了,以后在赤秀宫有我照拂你,你不必指望夜珑那没良心的。”月宵笑了。

季遥歌想了想,却道:“师姐,其实你从前针对的不是我,是夜珑师姐吧?”

月宵的笑一冷,可季遥歌的话却没完:“夜珑师姐对我提过,她之所以愿意帮我,是因为我有点像从前的你,她心里还记挂着你们从前的情分。师姐,我想你们之间也许有些误会……”

“没有误会!”月宵打断了她的话,柳眉拧成结,“不必你替她说话,她想要分辩多的是机会,可这么多年也没和我解释过一次,你何必做这滥好人。”

她怒气冲冲的模样让季遥歌立刻闭嘴,免得多说多错,倒给夜珑惹麻烦。

月宵听到夜珑的名字气就不顺,跺脚转身,道了句“我走了”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又突然转头,懊恼道:“差点忘了正事。我来找你是为十二仙魔舞试炼之事,你既然完成试炼,我也会兑现我的承诺,教你五律弦诀。不过你既然要闭关,那就等你出关再说。”

语毕,她顿了顿,又道:“放心,我肯定比夜珑教得更好!”

“是,多谢师姐。”季遥歌只得乖顺应下。

月宵这才拂裙离去。

季遥歌在她离开后当即封府,将托白砚花重金寻来的中阶禁阵设在dòng府之外,又布下两重禁制,方盘膝坐回莲座。

双眸轻闭,打开灵眼,光点浮动,四面八方涌向她眉心朱砂。朱砂红得越发妖艳,似眉间睁开的一只狭长眼眸。元神魂海缓缓流动,漩涡般吞噬着被吸入的灵骨,那些光点像荧火虫般汇入深渊似的魂海,宛如一条细长星河流入浩瀚苍穹。

高于常人十倍的吸纳速度,让这条细长星河源源不绝,随着时间推移,无数灵骨浮浮沉沉在幽暗的魂海里,魂海渐渐发现一阵浅浅光芒,仿佛星云流转。

无数情绪充盈满怀,喜怒哀乐百感jiāo集,属于shòu类、花木的纯粹情感揉和成一团混沌情绪,她同时运转《妙莲咒》,化解着这庞大混沌的情绪,抽丝剥茧般领会着种种感情。

灵骨被魂海融化,转作一缕灵气,游向四肢百骸,久违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又引导着这来之不易的灵气汇向丹田……

这个过程,漫长而单调,季遥歌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也不知外界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丹田汇集的灵气已凝成一团,肌肉骨骼都开始发痒,她方睁眼。

炼气已满,筑基开始。

从炼气到筑基,是修士正式踏上仙途的一道坎,洗髓伐筋,将肉胎换作仙骨,是修士在入仙门时最好的锻体机会,若是修炼得当,即使她是废骨,也可转为仙体。

她将从市集上买回的穹曦鼎取出,以凤凰木引火,再把白砚替其收罗的所有药草都扔入鼎内。烈火熊熊,烧得药草尽数化作白雾蒸腾而上,她盘膝飞身浮于鼎上,受那火灼雾蒸。

高八斗说她是绝灵之体,经脉窄细拥堵,浊气太重,她就要趁这机会,把一身浊气bī出,将经脉打通,借这百草药力,锻骨铸筋。

皮肤已被蒸得通红,凤凰火几乎灼到她的元神,季遥歌咬紧牙关,生受这火焚之痛,以灵气一寸一寸灌入奇经八脉之内,全身既受火灼,又如针游,正是筑基最紧要的关头。

屋外却传来轰然巨响,也不知何物砸在了dòng府旁边,引得地面一阵震颤,然而随之而来却是更加可怕的巨大威压,属于大能者。季遥歌不知外面出了何事,她眼下脱身不得,更不能分神。

这两股威压很是诡异,一冷一热,挤压着她这小小石室,也挤压着她的身体。本就遭受几重痛苦的季遥歌更加苦不堪言,恨不能将肉身撕开。她苦苦支撑着,却觉经脉要被这两股威压挤爆,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将体内所有灵气qiáng行灌入经脉,以求达到内外平衡。

如此一来,体内浊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皮肤表面凝结,蒸发,她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脉络清晰可见,碧青的灵气游移在经脉之内,将经脉撑到极致,对抗这两股威压。

一冷一热,犹如锻铁。

砰——

dòng门忽被外力震裂,她布下的禁阵与禁制瞬间毁去,外面嘈杂不堪,不知发生了何事。迷茫间,她看到白砚冲入dòng中,执剑站在她身前,张嘴说话,可她听不分明,也无从回应,这个时候她停不得。

白砚似乎很着急,可见她正值紧要关头,也无可奈何,转身守在她身前,咬牙结印,一道罡劲却趁他结印时涌入,撞到他胸口,他闷哼一声吐出口血,手上结印速度却没停,很快就在dòng口布下无数藤萝,将这dòng府死死封住。

季遥歌无暇顾及,筋骨被一寸寸重铸,经脉也因这外界压力而扩张到极致,庞大的灵气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再不是从前的钝木难雕。

“师姐,快走!我撑不住了!”白砚却感受到外间涌来的第二波罡劲,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外间,乌云密布的天空,一道紫电悄无声息地劈在这dòng府之上,随之氤氲起的紫光幻化作满天仙

瑞,可惜被那厚重乌云所遮,无人窥得这筑基异象。

砰——

白砚所结的藤墙被彻底击溃,凶猛罡劲直奔他胸口,正是危急之间,一声嘹亮凤鸣传来,穹曦鼎破,凤凰火上,季遥歌似浴火而出,转眼间将白砚拉到身边,拽着他便往dòng顶冲去。

轰然一声巨响,整座小山峦被坍塌,季遥歌带着白砚从废石间冲天而起,直掠出数十里后,才在一处山头停下,回望时,远处的山峦已是焦烟阵阵,天际蛇电不停,风云狂涌,山崩石裂,草木摧折。

“怎么回事?”季遥歌问白砚。

白砚喘着气,道:“萧无珩真的到啼鱼州,和山主的仙友元仙尊打起来了。”

从飞凤山打到双霞谷,整个啼鱼州,几乎都遭了殃,刚才正好打到赤秀宫上空。

即便离得这么远,她也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之力,季遥歌抬头,云端上却什么也瞧不出来,除了那频频闪过电光外。突然间乌云似被撕开,一道金芒钻出,可待仔细看去才发现那金芒是一只巨蛛细足。金足如利箭,从一人胸口穿过,那人却狂笑着,声音震彻山野。

“元还,今日之施,来日必还。”语毕,那人不再恋战,身化黑雾转眼消失。

天际巨蛛却是金光一隐消失不见,一人头朝下自云端急坠,不过片刻,竟似殒星般消失无踪,也不知落进哪座山头。

大战消弥,啼鱼州却也被毁去大半。风云渐安,各山藏匿避劫的修士才逐一出现,个个灰头土脸,茫然地看着残败山川。

第26章 幽jīng

万华修仙史志,第一百三十七万年,鬼域萧无珩潜踪至万华啼鱼州地界,被太初门元还察觉,二人于啼鱼州飞凤山开战,从飞凤山一路打到双霞谷,足足战了十五日才分出胜负。萧无珩被元还的金焰蛛王一足穿胸,败归鬼域,而元还也在此役重伤,跌落双霞谷的某座山头,从此失了踪迹。有说他于双霞谷内闭关养伤,有说他已离开啼鱼州回归太初,也有他伤重不治,早已兵解……

关于这一战和元还的结局有很多传说,但直到现在,也没被证实过。

是的,仙道漫长,转眼,一百九十八年已过。

正所谓大能斗法,小仙遭殃,当年那一战,啼鱼州被毁去大半,几乎八成门派都被波及,其中尤以双霞谷的赤秀宫为最。

原本就贫瘠的双霞谷更加贫瘠了,原本贫穷的赤秀宫也更加贫穷。重建赤秀宫花去了应霜夫人和门派里的大部分资源,很多弟子吃不了苦,通通弃门而去,各寻出路,赤秀宫从原来五十六人的媚门,极速缩减到三十六人。应霜夫人那颗想把门派发扬光大的上进心受了重挫,每日呆在居安殿里长吁短叹。

但好歹,这一百九十八年间,整个啼鱼州都平平安安,再没出现异动,关于当初萧无珩悄悄进入万华,潜至此地的原因,至今成谜。

“诶,你们知道吗?咱们啼鱼州为啥叫啼鱼州?那是因为在万万年前,此地本是处灵海……灵海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就是由灵气汇聚成的海,可想而知那灵气有多庞大。后来此灵海被发现,成为当时修士必争之地,几大宗门、仙魔两界为此争得血流成河,终于有上界仙人看不过去,施了禁术,将这灵海沉入地底,又移来七座山峦镇于其上,令后人再也找不着此灵海。听说镇海那日,灵海中食灵而生的鱼都纷纷跃上陆地,啼哭不止,所以此界才叫啼鱼州。那大魔头萧无珩来我啼鱼州,为的就是寻这灵海!”

季遥歌从居安殿里出来时,就见小修士宗河蹲在陶桌上,挥着手里一块旧羊皮,正聚集了一帮和他一样刚召进门没多久的修士,神秘兮兮地说话。

“你们想想,那灵海如今就埋在这地界不知哪座山下,要是叫我们寻得,嘿嘿……”宗河摸着下巴笑了两声,“我手里这块羊皮地图,就是那灵海入口的位置,这可是哥哥我千辛万苦寻到的,别说我不关照各位同门,一张图十块灵石,我就拓了五张,想要的快来!”

“什么图,给我也瞅瞅?”笑声响起。

宗河转头一看,立马从陶桌上跳下,恭敬地行礼:“季师姐。”他四周围的修士也各自散开站好行礼,都齐声唤她:“季师姐好。”

季遥歌点点头,从宗河手里抓过地图,只扫了一眼,就卷成棍状敲他脑袋:“又在这诓人?”

啼鱼州的传说由来已久,在这里多呆段时间就会知道,那羊皮地图不过是鹿儿沟仙集上一张一灵石的假货,每期版本还各不相同。

一听此话,众人便知宗河骗人,都“切”了一声作鸟shòu散去。

“师姐,话不能这么说。我这图也是当初白砚师兄卖给我的,他的话能有假?”宗河抢回地图,小心叠好。

季遥歌眼白一翻——白砚的话,能真才怪。

那图是他被白砚诓着花了五十块灵石买回来的,就算是假的,在他成本没收回前,那也得是真的。宗河看了眼季遥歌,想起当初被白砚诓骗的原因,不就是因为自己初进赤秀宫时看这季师姐脾气好,修为也不错,他就想抱个金大腿去套近乎,结果被白砚恨上,被一张地图诓去了全身上下仅有的五十块灵石。

“季师姐,你那儿还缺人使唤不?宗河愿效犬马之劳。”宗河抱大腿的心思还没歇。

“她那儿不缺人,我这儿缺人,你要来吗?”yīn恻恻的声音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宗河背一凉,转身僵笑着道:“白师兄。”然后刺溜一下跑远。

白砚冷冷瞪他一眼,转向季遥歌时却咧唇微笑,眉舒目展,似chūn风万里。

“一个孩子,你和他计较什么?”季遥歌道。

才入仙门十载,寿元不过三十的人,与他们相比,可不还是孩子?

岁月如梭,转眼一百九十八年,白砚也已是寿元两百的人,而她……从白韵到季遥歌,已近五百岁,在万仞山呆了两百多年,如今在这双霞谷,她也呆了近两百年。

筑基那日,整个啼鱼州乱成一团,因她筑基而起的天象异常被乱象所掩,倒无人察觉,她能筑基虽叫人惊讶,但彼时赤秀宫被毁,也没人过度关注。待过了乱象,助赤秀宫重建,她已成为赤秀宫仅次于应霜三位亲传弟子的人物,再不是昔年废骨低修,白砚亦成为赤秀宫数一数二的师兄。

时至今日,季遥歌的修为已甄至筑基后期,这个速度比不上当年白韵,但对普通修士而言,已算快了。

“孩子?当初我也和他一般大小,怎么没见你把我当成孩子?”白砚“嗤”了声。

“你的心眼,我没法把你当成孩子。”季遥歌笑笑,朝dòng府走去。

白砚脚步微微一顿,看着她在阳光下纤细背影,他们已经在这里修行了一百九十八年,再有两年就凑满两百。他越来越无法将她和当初微小谨慎的季遥歌联想到一起,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那张脸从未有过变化,但她……

越来越迷人。

整个赤秀宫,再找不出人缘比她更好的人,亲切、温柔,她像这山谷的花木,让人止不住想要接近。

然而,花木无情。

芸芸众生,在她眼里一般无二。

“夫人唤你去居安殿有何事?”白砚瞧她越走越远,拔足追上。

“她要我将上年门中收集到的七星草全部送去狮公岭。”季遥歌道。

“那事不是向来由夜珑负责?”白砚奇道。

“啼鱼山主为了抓飞象山的那只乌头枭王,广邀各山好手,夫人把严师兄,夜珑和月宵二位师姐都派去了,所以便让我先顶上这差事。”季遥歌解释。

应霜的大弟子严逊,就是赤秀宫的大师兄,不过此人常年在外修行,甚少回门,季遥歌也没见过几面。

白砚奇道:“狮公岭里住的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让山主命七山门同时供养?那边路不好走,我跟你一起去吧。”

“也好。”季遥歌点头应下。

————

狮公岭在双霞谷与鹊金山的jiāo界处,乃是岭嶂难攀的险要处,峰峦上只有巨石,草木不生,远观时那巨石堆恰似雄狮伏山,故称狮公岭。一百九十八年前,云还与萧无珩一战,萧元珩一掌削掉了半个山头,那雄狮只剩下半只,另外那一半砸到山腰,成了悬空石dòng。

五十年前,突然有位散修在此琢dòng辟府,一呆就是五十年。无人知其身份来历,只是啼鱼州山主发令,此人修行所需一应由七座山头的门派供给。山主乃是对一个地界内修为最高的修士尊称,整个地界都归这修士所管,而山中众修也靠他照拂,所以各门派皆以山主为尊,而啼鱼州这里,又因百多年前的大战,乃是山主之友元还驱走萧大魔头,所以对他唯命是从,因而七座山的山门便接下了供养这神秘人的事,每年按他的吩咐,将他要的东西送过去。

日暮时分,天际一抹霞光将青灰的石崖染作橘色。

狮公岭下的悬石dòng府外被人以石堆圈出一大块地,垦了几块田种满草药,又饲养了不少灵shòu在其间,夕光浅照下,竟是晚风送香,鸟shòu低唱的田园风光。

众人口中的神秘修士坐在dòng府前的矮石上,拿着雕刻的削刀对着一块木头修形,木头已成形,纤腰细骨,是个女人的模子。

“胸,胸给我大点儿……”

“腰再细点!”

“臀,往上些,那样翘!”

“诶,你这雕的什么?我不管,这是给我刻的身体,一定要按我的意思来!”

一个清细的女人声音不断响起,可四周除了刻木的男人外,却再无第二人。

约是那喋喋不休的声音惹恼了男人,他手上的刀狠狠削下,削掉了木人大半个胸。

“啊——平了!我的胸……”声音叫得凄惨,丝毫不惧他狠戾的目光。

“再罗嗦,我把你扔到熔炉里融了!”他抬头,对着浮在半空的一团青光冷道。

要是早知这缕幽jīng聒躁至此,他当初就不该带它回来,如今在他耳边吵了一百九十八年,还没吵够。

独魂失智,不识眼色,也不怕他,倏尔飞到他脸旁,光芒抖了抖:“你舍不得的,有我在多好啊,可以陪你说话解闷,你就不寂寞了,对不对,元哥哥!”

去他的元哥哥。

男人受不了,把那青光一抓,往自己小指上一套,青光化作青戒,安安分分地圈着不再动。

第27章 再逢

令人将所有七星草备齐装妥,天已擦黑,来不及动身,季遥歌自回dòng府,决定翌日一早再出发。

筑基时才换的那座dòng府,早在萧无珩同元还一役中被殃及池鱼毁得gān净,季遥歌如今所住之处,已换成当年任仲平所住的dòng府。dòng府按她喜好重新布置过,去了那些装腔作势的摆设,显得简洁宽敞许多。

入dòng后,dòng门便紧紧闭上,她径直走到石座上盘膝坐下,开始运气修炼。

当初萧无珩与元还突然降临的两股威压差点让她前功尽毁,不过她也因祸得福,至冷至热两股威压的挤迫之下,她的脉络筋骨犹如锻铁淬炼般,被重铸一遍。因为有外力的压迫,她能将经脉灌到极致,如今体内所有混浊之气已尽去,经脉流转通畅,丹田内真气凝聚,也算是后天修成的仙体,在修仙界谓之天修体,是脱胎换骨的极致。

一百九十八年,她从筑基到筑基后期,速度已是惊人,但对她本人而言,这速度却并不满意,她缺失一魂,导致魂海对外界灵骨的吸纳速度是常人十倍,她又专注修行,这个进展只能说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最近,离筑基圆满冲击结丹还差一步时,她的修行却明显慢了下来,甚至出现停滞的现象。

按她的计划,在双霞谷呆到结丹,她已有自保能力,就能离开赤秀宫外出散修,待寻得合适机会再百里晴报那夺舍之仇,可如今,这计划有了变数。

思及此,她翻出《美女修成诀》的功法玉简,将神识汇入其中,眼前一虚乱后,她在自己的元神虚空里见到了媚骨。媚骨是她替这功法灵元所化的女人取的名,这几年媚骨灵元不足,季遥歌怕她消失,很少找她,如今却是不得不找。

“这情况很正常,随着你修为的增涨,虫蚁shòu鸟、花草树木的灵骨灵智太低,已经无法满足魂海的需求,能带来的感悟与灵气收效甚微。所以你的修为迟滞不前。”媚骨浮身半空,眉眼紧闭。

道理很简单,修为上去了,魂海变大,低智的灵骨便如荧沙,以沙砾之微填海,如何能有进展?

“那我该如何是好?”季遥歌问她。

“低智灵骨既已无法满足,那你只能寻找高智灵骨。比如,已有初智的妖shòu,开启灵智的仙shòu,人类,亦或是……修士,境界越高的修士,灵骨的作用越大。”媚骨倏然睁眼,双眼瞳孔如花苞绽放,不是人类的眸。

季遥歌一怔。

从shòu到人再到仙,这个过程,岂非要她大开杀戮?

抱着这个想法,她一夜难平,收了功法,坐在石座上想了一夜。

翌日天明,白砚便来寻她,季遥歌只得暂时抛下心事,与白砚同往狮公岭。

————

秋末,山上冷得快,第一场雪过后,万仞山几座被云雾缭绕的山峦都白雪覆顶,巍巍仞山凭添萧瑟yīn郁。这并不是个让愉快的日子,初雪兆示了结果,岁末寒冬,冰凉入骨。

曾在无相剑宗这一代小辈里独领风骚百载的白韵,至一百九十八年前碎丹至今仍未痊愈,今日是她闭关再结金丹二十载的出关之日,然而……

金丹仍旧未成。

碎丹再结,比起正常结丹,要难上十倍。

纵然她天赋奇才,也难敌仙途诡谲,白韵之威,终究难再。

无相殿内,宗主叶昭阑看着跪在地上的大弟子,沉吟片刻,答应了他的请求。

“也罢,不让你去啼鱼州寻元还,你不会死心,白韵那丫头也可惜了。你带两个同门一起去,顺便再替为师查一件事情。”

地上跪的男人抬头:“多谢师父成全。师父可是要弟子查近两百年前,萧无珩来啼鱼州之事?”

“正是。”

从殿里里出来,顾行知满腹心事,清晨脚下积雪尚未扫去,被踩得嘎吱作响,松枝上的雪粉被震落,掉进发间脖颈,让人jīng神为之一醒。

淡墨勾鹤的纸伞忽撑到他头上,有人在他身后唤了声:“师兄。”

顾行知转头,却见青松白雪下站着白韵。她瘦了许多,身上披了件白狐披风,是那年他们在姜丘一起捕杀的雪狐王毛皮,那时的白韵,意气风发,几曾像现在这般,连冬寒都畏惧。

这些年她境界上不去,宗门对她失望非常,老祖也渐渐放弃这个弟子,她在宗门内日子委实不容易,此番闭关二十年,她仍旧没成功,想来连内室弟子的位置,都要不保。

“怎么到这来了?”他眉色一缓,接过她手中的伞,握握她的手。

果然冰凉非常。

“你求宗主下山去寻太初门的元还师叔?”披着白韵皮的百里晴垂了垂眸,问道。

元还乃是太初门五狱塔的主人,早在千年前就闻名仙界,不是因为他的修为,而是因为他那一身亦正亦邪的古怪道法。五狱塔是太初门研究各种古怪禁术、法宝,整天与毒虫、尸体打jiāo道的地方,里面的修士个个都是醉心奇术的怪物,而元还更是其中翘楚。

她碎丹初期,他便有意去寻元还替其救治,却被她所拒,因为那人委实不好相与。事隔百多年,他没再与她商量直接寻了宗主,就是担心她再阻拦。

“白韵,你不必担心,元师叔虽不好相与,但也不至于伤我性命,若是他要求过分,最多我不qiáng求便是。况且宗主也要我去啼鱼州查探一些事,这趟我非去不可,你不必为此挂心。”他举着伞,把她的手放在掌中,用一团暖光煨着,素来淡漠的眉眼间融了丝温柔。

百里晴心知多劝无益,只想着这百年间的种种,她陪了他近两百年,他的好,也不知是给的过去的白韵,还是如今的她。心头忽有些酸涩,她踮起脚扑入他怀中,紧拥他的脖子,绵软的话语带着几许鼻音,软软糯糯:“师兄,谢谢你。”

顾行知一愣。从前的白韵鲜少有这样感情外露的时刻,她向来是个含蓄温和的人,没有小儿女的娇俏天真,自从碎丹后那脾气就慢慢变了,谈不上变坏,只是比从前要娇缠一些,想来她猝逢大劫,又经历师门冷暖,性格有变也是正常,再加上这些年他总在外历炼,她又潜心修炼,二人聚少离多,她的改变,大抵也是人之常情。

“别这么说,若要言谢,也是我先谢你。”顾行知轻抚她的发。

百年前老祖赐下仙药淬灵回凤丹,原要助她再结金丹,岂料恰逢他历炼重伤归来,这丫头想也没想,就把那淬灵回凤丹喂给了他,以至今时今日她自己却难结金丹。

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这份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

如此想着,他伸手回抱她。

那伞滚落地面,松枝上的雪又簌簌落下,却都落在了顾行知发上衣间。

————

暮色辞去,霜冷的月光在狮公岭光秃秃的石头上折she起一片寒光,偶尔有几声láng啸隔空传来,让这荒凉的石岭愈发寂寥,莹白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秋末冬初的寒意像猝不及防的卷来。

笃笃,笃笃。

没了聒躁声音的gān扰,男人雕刻得越发专注,他的雕刻没有章法,想到哪里刻到哪里,手上削刀已换成锋锐轻薄的斜刀,毫无犹豫地下刀,木屑纷纷落下,在他脚边与雪混作一堆。

最后一刀挑过,为那木人点睛一笔,他终于轻轻吁了口气,坐直身体。

木人只有四尺半的高度,十四、五岁孩子的个头,他雕得不算细致,不过眉眼倒很生动,瞪大的杏仁眼,微撅的唇,赫然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栩栩如生。

“成了,进去吧。”他弹了弹尾指。

指上的青戒化作一团青光窜入木人里,不过眨眼功夫,那木人竟似活了般,暗青的木纹皮化作人类的肌肤,眼耳口鼻也瞬间成真。

木人化作个小姑娘。

“我也有身体了?”小姑娘穿了身红衣,鹅蛋脸,杏仁眼,微笑唇,很是讨喜,再加上她高兴,那笑咧得十足,声音都比平时大了许多。

男人看了两眼,眯着眼拿起手边一坛酒往嘴里灌,那酒还没送入喉,就听到她凄厉的尖叫。

“胸!为什么这么平?”小姑娘双手捏着胸,没摸到想象中的峰峦,只有一马平川,气得想哭。

男人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还有我的个子,为什么是孩子?我要的千娇百媚的尤物呢?”小姑娘憋红了脸,可惜没有眼泪,只是怒气腾腾地瞪着男人。

男人又是一口酒饮下,瞥着她冷道:“给你身体是因为我缺个使唤的童子,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做回独魂。”

小姑娘还要说话,他却摆摆手:“外边有人来了,你去看看。”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冲他哼了声,用这崭新的身体朝外跑去,那模样,像只撒欢的小犬儿。男人平躺在石头上,任雪粉落在脸上,想着这地方总算也有个看门……人了,他能清静清静。

清静不过片刻,外头一阵尖叫声响彻山巅。

门外,季遥歌和白砚面面相觑,半晌,季遥歌才问白砚:“我长得很可怕?”

白砚摇头:“不,师姐很美。”

季遥歌有自知之明,美倒未必,但也不至于吓人。

那为什么,前来开门的小姑娘,一看到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跟见了鬼似的。

第28章 一更

那声余韵悠长的尖叫声宛如急弦,每每当季遥歌觉得它要停止时,那声音总会在一个大喘气后再度拔尖,静谧的山头,这声音尖锐刺耳,扎得人耳膜生疼。

声音几经转折,和小姑娘火红的身影一起消失在石堆尽头,留下季遥歌和白砚二人揉着发痒的耳根子站在外头傻眼。

一句话都没说上呢,这是什么情况?

两人被晾在外头摸不清情况,也不敢随意踏入此地,季遥歌想了想,自报家门:“在下乃是啼鱼州双霞谷赤秀宫中弟子,奉命前来送七星草……”

话音未落,那石堆尽头又慢慢踱出人来。

筑基期后修士已有夜视之能,季遥歌看得清晰,霜冷月色之下,雪点像萤虫飘落,那人披着件灰旧斗篷,脚步沉缓地走出来,暗色的斗篷衬得霜白的发异常醒目,那发绾得随意,落了不少发丝在鬓边,发下的脸庞刻满风霜,不止面颊颌线如削,连皱纹,也像是一刀一斧刻出来般,透着力道。这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狭长右眼的浑浊中透着不合年纪的凌厉,而左眼……左眼被织金的黑色眼罩罩起,无从窥探。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雪夜,一个独眼的老人多少透着不同寻常的诡谲,更遑论他背后还缩着个红衣小姑娘。

季遥歌有些惊诧——修士的青chūn要比凡人持久,有漫长的寿元与修为作倚仗,他们大多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外貌停驻在某个时间点上,有人喜欢少年的蓬勃,有人钟情青年的锐气,也有人爱壮年的沉稳,但绝少有人愿意以老相示人,除非,修士修到瓶颈,境界难升,寿元将尽,那身体才会回归自然规则,开始衰老,渐渐走向死亡。

就像高八斗,他开口闭口老夫,化形却是个少年,足证他的寿元还很长,而眼前这老人,莫非已是寿元将尽?

对比她的诧异,老人对他们的到来却显得格外平静,只有缩在他身后的红衣小姑娘,仍旧难掩满面惊惶。

“她她她她她……”小姑娘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拽着老人的后腰带不松,既害怕又克制不住地从他背后探头去看,边看边哆嗦,“她来抓我了。”

独魂对正主是有感觉的,一见到季遥歌她就感应到了。

老人闻言,脚步未停,却是多看了季遥歌两眼,手往后一伸,提着她的后领把小丫头拎到身边,沉道:“好好走路。”

幽jīng没脸没皮,胆儿巨小,顺杆攥了他的手臂不松,可怜兮兮地小声说:“元哥哥,救救救我,我不想回去。”

这话一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百九十八年前救过的那个女修上门来了。

元还活了三千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还就没遇过宁愿在外头飘dàng不肯回正身的幽jīng,偏还皮厚,赖在他身边不肯走,像只抱紧主人腿的幼shòu,掰都掰不开。

“前辈,在下与师弟乃是啼鱼州双霞谷赤秀宫中弟子,奉命前来送七星草。本该过午就至,不想今日山中初雪,所以晚了时辰,还望前辈恕罪。”季遥歌又报了一次家门,目光从那小姑娘身上扫过,引得小姑娘一阵瑟缩,也不知她在害怕什么。

“拿进来吧。”他开口,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醇厚,不见苍老。

转身,背景也挺拔,若非那一头不修边幅的白发,倒看不出是个老人。

莫名地,有些熟稔,可季遥歌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他在前头领着路,小姑娘就巴巴地缠着他的手,时不时回头看两眼,季遥歌在后头跟着,看他三番两次要把小姑娘的手扒拉下去,小姑娘愣是没叫他得逞,那手一松就跟要她命一样,马上就能再缠回去。

季遥歌想笑。

还真就笑了出来,前面的人听到笑声,转回头,用仅有的一只右眼睇她。她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失礼,他也没计较,一老一小继续往前走,白砚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师姐,我听说这住的人脾气很古怪,你觉得他是这里的主人吗?还是说另有高人暗藏在后?”

季遥歌摇摇头:“不好说。”她在这一老一小身上都没感觉到什么灵气波动,老人周身气息很平稳,这种情况要么是他境界太高隐藏实力,要么就是他本身修为平平,灵气一般,与她差不多,筑基期的修为,至于那小姑娘,她身上一点灵气都没有,像个凡人。

可是凡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不太合理,季遥歌忍不住多看两眼。小姑娘傻里傻气,一根筋儿通到底似的,什么都浮在脸上,毫不掺假,虽然不知她为何惧怕自己,但季遥歌对她却存了丝难以解释的亲近感与诡异的信任。

老人把他们带到一个独立的石dòng外,指着堆满杂物的dòng室,面无表情地吩咐:“七星草不能久存储物袋,你们将草浸入石dòng右边的蓄灵池里。”

毫不客气地使唤。等到季遥歌和白砚的身影消失在dòng口,他才转头将小姑娘的手用力扯下来:“她不是来收你的,不过你要是再继续这样,我不保证她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小姑娘偷偷看着石dòng,道:“那要是她看出来,你会帮我吗?”

“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帮她。”他拒绝的毫无情面。

近两百年的陪伴,也不能让他的铁石心肠动摇。小姑娘眨眨眼,赖上去:“我要是被她收回去,三魂齐全,她就会知道是你拿了她的魂魄不还,到时候就会传出你堂堂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却勾走一个女修的情魂,这像话吗?”

独魂不算太傻,还知道威胁,元还气笑了:“那我更该主动将你归还。”

“……”小姑娘脸一垮,怨怨地看他。

“前辈,七星草已放好,不知还有何事吩咐。”季遥歌从dòng里出来,打断他们的对话。

虽说对方修为不高,但这地方摸不清底,她态度客气自然没错。

“没事,你们可以走了。”出声的人,却是那小姑娘。

小姑娘说完,又缩到老人后面。

白砚看看天色,雪已越下越大,原来的雪片成了鹅毛大雪,寒意浸骨,就算修士已有御寒的本领,也架不住皮肤被冷得刺疼。

“前辈,今夜风雪大,御剑难行,山路也肯定被封,还望前辈看在我和师姐冒雪送药的份上,容我们留在此避寒一晚,明日一早我们就下山。”他抱拳道。

元还转身,声音飘来:“不要进内dòng。”人已远去。

————

狮公岭的悬dòng很大,内里弯弯绕绕好几个dòng室,但人家已经发话,不能进dòng,所以季遥歌和白砚只能憩在悬dòng外,借悬dòng外那片飞岩作瓦,暂时避雪。

四面无挡,风呼呼地越刮越猛,大雪似没尽头般绵绵不绝地下,温度越降越低,筑基期的那点修为不够抵挡,季遥歌和白砚也没准备御寒的法宝,只能在飞岩下盘膝运气,以自身功法来对抗这凛冽寒意,在心里期待天早点亮。

啪——

有人往地上扔了捆柴火。木头是劈过的,上好的,gān燥梧木。

季遥歌和白砚同时睁眼,看到小姑娘莹白的脸。她的表情一直很生动夸张,但是脸上没有血色,这让她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但那双怯生生的眼睛流露出幼shòu的警惕与天真,又鲜活非常。她对季遥歌的害怕,是肉眼可见的,但她又容易心软,这是典型的人类幼仔表现。

蓬——

白砚用八方离火点起这堆梧木。离火色微红,照得每个人的脸像上了层胭脂,寒意被驱走不少。季遥歌知道小姑娘怕自己,索性不作声,仍闭上眼。倒是白砚搓着双手召唤她:“小丫头,谢谢。坐过来点烤火?”

小姑娘摇头——木头身体怕火,万一爆个火星到身上,她这央了元还两百年才得到的身体就废

了。

白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怕生,自己挪挪位置,坐到她旁边。小姑娘见离季遥歌有些远,她也不是来抓自己的,心里稍安,没刚才那么害怕。

“叫什么名字?”白砚那脸,老少通吃,温情的时候完全可以胜利兄长这一角色。

小姑娘认真想了下:“小白。”说话间偷看季遥歌一眼,她仍闭着眼。

白砚逗她:“那我叫大白,咱两真有缘。”

“啊?”小白姑娘信了,杏仁眼扑闪两下,叫了声,“大白哥哥。”

这下,不止白砚笑了,连季遥歌也忍不住睁眼——修仙界哪来这么个活宝贝?

小白姑娘却盯着白砚的笑脸直看。白砚生得好,绯红的火光下,他那笑明朗温柔,没有媚门的轻浮流气,有点像……像万仞山的那人……

“大白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小白姑娘的夸让白砚高兴,他摸着自己这张脸,不无自信:“那当然,哥哥我可是啼鱼州第一大美男子……”

话没完就被小白姑娘打断:“不过,比我师兄差一点儿。”

“你师兄是谁?”白砚不认输,觉得逗她挺好玩。

“我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小白姑娘说着,再偷偷看了眼季遥歌。

季遥歌想起顾行知——一百九十八年,她很少想起顾行知。少了幽jīng,她感受不到因爱而生的思念、迷茫、痛苦,顾行知之于她,就像遥远过去的故人,他们有过双修盟约,也曾相许白首,可如今她甚至想不起自己当年到底爱没爱过他……

那厢,jiāo头接耳的两个人已经改了话题,小白姑娘小声问白砚:“大白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她。”

她眼睛看向季遥歌,白砚一愣,很快否认:“别胡说。”

也不知道小白姑娘看出多少,她只是很认真的告诫他:“那你别喜欢她,她不会喜欢你的。”话说得越发小声,只有白砚听到,白砚下意识问她:“你怎么知道?”小白姑娘这会有点蛮横:“我就是知道。”满脑子情爱的魂,只对男女情事最有感触,其他都是浮云。

白砚并不喜欢这个回答,他也看了眼季遥歌,绯红的光在她脸上摇摇曳曳,跳动出别样风情,撩得人心一烫,却很快被按下。

修士少谈情,尤其人在媚门,这是共识。

白砚不想打破原则,他又换了问题:“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吗?那位前辈是……”

小白姑娘虽然天真,但不蠢,警觉心挺qiáng:“你问这做什么?”

“既然借住贵宝地,总要知道下主人才好。”白砚试探问道。他不觉得两个修为平平的人,能让啼鱼州山主如此礼遇,高人总是藏在后面,有时就是机缘。

小白姑娘霍地站起:“你不需要知道,明天天亮了赶紧下山吧。”说完飞也似地跑了。

对面的季遥歌睁眼,戏谑地看他,他摸摸脸——没想到这张脸也有失利的时候。

————

梧木在天明时分燃尽,只剩爆着火星的焦黑炭块。雪下了一夜,虽然已停,天却未透,光线暗陈,满地积雪也变得灰扑扑,视线所及皆是万物凋零的萧索。

季遥歌站在飞岩下,转了转肩,道:“可以走了。”

“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声?”白砚走过来。

“嗯。”虽然这里的人不太欢迎他们,但不告而辞始终失礼,季遥歌点点头,打算隔着dòng告辞,至于里面的人听不听得到,她的礼数已至,就没必要再管了。

她正要开口道别,黝黑的dòng里却突然涌出一股刚猛的气劲,季遥歌一惊,往旁边疾速退开,只见随这气劲,dòng内窜出个人来,披头散发,满嘴“吼吼嘿嘿”地叫着,见到旁边有人,挥拳便上。

“快,快帮我逮住他!活抓!别打死了。”小白姑娘从dòng里跟着跑出来,急冲冲道。

季遥歌早和那人过起招来。那人境界与她差不多,但攻击没有章法,只是掌心赤红,招招杀手,完全是疯子的打法。她不得不小心应对,那厢白砚喊了声:“师姐。”欲要前来帮忙,季遥歌怕人多更麻烦,只道了句:“别过来。”便独自扛下那人攻击。

过了数招,那疯人越发不耐烦,赤红的双掌拉出一道火龙,咿呀吼着往季遥歌头上盖去。季遥歌矮身避过火龙,双手结印在雪地上一按,地上的雪粉被尽数震起,在半空中凝结成数十枚冰锥,朝那人击去。那人目光被冰锥所扰,手忙脚乱地打掉所有冰锥,季遥歌的身影却如鬼魅般闪现,倏尔掐上他的喉咙,另一手飞快扣住他的脉门,bī他跪到地上。

披散的头发往后一飞,那人瞧清季遥歌的模样,跪到地上时忽然用头凑向她的腿,半哭半笑道:“仙女姐姐来救我了!”

“……”季遥歌和白砚均是一愣。

这披头散发的疯子,是一百九十八年前,被应霜带走的任仲平。

除了任仲平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场的人都是诡异的沉默,直到低沉的声音从dòng口处传来。

“你,带着他,跟我进来。”

元还站在dòng口,也不知看了多久,目光盯着季遥歌不放。

第29章 二更

狮公岭这悬dòng的内部很是曲折,甬道四通八达,连着许多小石室,甬道的墙壁上嵌着照明用的萤石,幽幽的光把狭长的甬道照得神秘难测,两侧时不时就敞开着一间石室,光线不达深处,看着像凭空张开的怪嘴,诡异瘆人。

脚步声在通道内回dàng,擦擦擦,是鞋底磨过地面的声音。任仲平也不用人押,看到季遥歌就死死跟着,很顺从地进dòng。

元还刻意放慢了脚步,让季遥歌走在身边,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眼审视着她,丝毫不担心她会察觉。

虽然有过一段萍水之缘,但他不知道她的模样,那具肉身的脸,他就没看清过,而距离上次帮她,已经过了一百九十八年,就算他看过,也早就忘光。时间会磨灭很多无关紧要的记忆,尤其是眼前这么如此的一张脸。

如果不是那缕幽jīng,他可能不会想起她。

她的新模样与她的原身差别甚远——很是奇怪,他竟然还记得起她原身的模样,可能因为太漂亮,与现在对比鲜明,所以他又想了起来。

想起旧事,他就难免想起当年那次劫难,比起她过去姣好的外表,显然她的手段更让人惊艳。这手段不是指修为,也不是指道行,而是她应敌时的表现。就像刚才,她对付任仲平用的不是什么大招式,只是筑基期修士常用的凝水诀,那只是将环境中的水气凝结成锥转为武器控制使用,很多人都会,但用起来的威力却各不相同,并且这个境界的人绝大部分一次只能凝结不过十枚冰锥,毕竟修士体内的灵气有限。她能将凝水诀用在积雪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很灵活的改变,能节省不少灵气,再者她一次性结出几十枚冰锥,对冰锥的控制就至关重要,她可以在控制冰锥的同时再飞身攻击任仲平,这只能证明——

她对术法的悟性很高,并且基本功很扎实,基础法术容易,但能将基础法术打出超越法术本身的攻击力,那就是本事了。

这是个聪明、冷静,擅于审时忖势的修士,逆境不能给她造成困扰,就算缺少幽jīng,给她一具难以修炼的肉身,她也能很快适应并且想出应对办法,然后顺顺利利走到今天。

所以,他很好奇。

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能拥有那么出格的幽jīng?

一个人的性格,是三魂七魄相互弥补又相互克制下的产物,当魂魄完整时,每种情感都会受到其他因素的制约,幽jīng主情,在原体时必然要受理智、道德等各种感情影响,所以表现出来的势必不像独魂那样任性外放,而独魂失去一切制约,所表现出来的,也必然是失智的状态,幽jīng重情,所以赤诚如子。

这倒也能解释得通幽jīng与本体的巨大差异,但很少出现独魂害怕融回本体的情况,甚至一有机会就逃得远远的。

除非,她虽然冷静睿智,但骨子里却有着很qiáng烈的爱恨,只是被其余感情束缚,压抑得太久以至那缕幽jīng不愿回归。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能把她的爱恨压抑到恨不得逃离本体?

一个元魂脱离了本体,就成为有意识的自由体,幽jīng虽赤纯,却拥有很qiáng的自主性,她不愿回归本体,这证明她本体的元神定然存在很大缺陷,所以才演化出另一个她。

可能是她潜意识中想成为的那类人——自由自在,没有拘束。

这缕幽jīng跟了他很久,他一直是放任的态度。回不回去,决定权并不在他手上,这是她的选择。仅管是一缕元魂,但也代表她自己的决定和选择。

他钻研的东西,向来是死物,元神、魂魄、性格这类虚渺的东西不在他熟悉的领域中,但现在,他忽然有些深究的兴趣。

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季遥歌知道自己被人审视了许久,毕竟他的目光毫无顾忌,让她觉得自己刚刚路过的那间石室里躺的一具尸体。

如果她没看错,好几间石室正中的石台上都躺……亦或是放着人,失去气息的尸体,笼罩在yīn晦难明的光线里。

“前辈为何一直看我?”她说话的时候,眼眸正盯向新出现的石室。

“你不害怕?”他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这些尸体……”

“是天鬼门替前辈搜罗的吧?”季遥歌笑得人畜无害,她在媚门百多年,虽然还是不会以色惑人,但那些行径见得多了,多少也有些心得,不同的表情眼神,给人不同的感觉,这样人畜无害的笑,是最安全也最易让人放下惕心的。

来狮公岭前她就打听过这里的事,这五十年间七山门每一家都替他搜罗物资,赤秀宫是采集七星草,而天鬼门则是提供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也没人知道用来做什么,但万华上有不少修士,专好研修禁术、禁阵以及各类古怪法术,用尸体研究并不奇怪,是以她乍见惊讶,想通了便没什么。

反正不是现逮现杀就好。

“你倒心大。”元还扯了丝笑,有点嘲弄——她这笑太假了。

季遥歌不去琢磨这话的意思,跟着他进了眼前这间石室。石室是空的,只有张石chuáng,还有些零散的生活用品,没有尸体。

“不知前辈唤我带任师兄进来所为何事?”她比较关心这件事。

“你师兄?”他朝石chuáng呶嘴。

季遥歌拍拍任仲平的肩,指指chuáng,将任仲平先安置到chuáng上,任仲平还有点委屈,拽着她衣袖不松,她哄了两句才算把人哄好,方转头回答他:“嗯。我是赤秀宫的弟子,这是我师兄任仲平。”

“他似乎很信任你?”他问道。

“不算信任,只不过他变成眼下这副模样,是我造成的。当初他对我心存歹念,我便趁他不备向他下了过量的鸾和汁,又以仙魔舞迷惑他,以至他神志崩溃,把我当成幻像里的仙人。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没好。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到前辈这里?”季遥歌规矩回道。任仲平她当初jiāo给应霜,如今出现在此地,这里又与啼鱼州山主有些渊源,关于任仲平发疯的前因后果,他们必然清清楚楚,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如今只在猜测一件事。

瞧这地方的作派,有些五狱塔的风格,再加上任仲平,她有理由怀疑这dòng府的主人另有其人。

元还盯着她的眼:“只是这样?”

他眼神迫人,明明修为平平,但那压迫力却不容置喙。

“是的。”季遥歌点头,手心里捏了一小坨汗。

“既然他信任你,那你就在这里留段时间,替我照顾他,我有事要你帮忙。赤秀宫那边,我会派人解释。”他收回目光,没给她拒绝的余地,想了想又道,“若你办好我jiāo代的事,我自不会亏待你,上品灵药与法宝任你挑……”

“前辈。”季遥歌打断他,“如果你是想从任仲平嘴里挖出当年萧无珩在啼鱼州要找的东西,我有办法,但我不要上品灵药和法宝,我想要这个秘密。”

这里酷似五狱塔的作风,与啼鱼州山主的渊源,以及任仲平的出现,都让她想起个人来。如果这dòng府的主人真是当年那人,以他的个性,无非就是jiāo易。萧无珩不惜冒险都要来此一寻的东西,定然非同凡响,她也想分杯羹。

元还一阵沉默——她还是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野心都刻在眸子深处。容貌变了,芯子没变,她还是那个一百九十八年前跟他谈条件的女人。

“萧无珩在他身上下的是封诀,你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大言不惭说有办法破除一个化神期修士的封诀?”连他都没办法,要不也不会将任仲平关了这么久。

这牛皮chuī得未免太没水平。

“我没说我能破除封诀,但我可以尝试从他嘴里套出萧无珩的秘密。”季遥歌看向任仲,不疾不徐道,“前辈想留下我,无非就是因为任仲平现在信我,你们想以此尝试攻心,让他乖乖说出秘密。可封诀是外力,只要不是他认定的主人,qiáng迫他说出不可说之言,他就是真的想说,这嘴也张不开。”

元还没反驳,任她说下去。

“封诀难以抹除,要他主动开口是不可能了,我这法子不需要破除封诀,既然只有萧元珩本人能让他开口,那就让他看到萧无珩呀。”季遥歌说得一派轻松。

元还刚有几分期待,瞬间被她打破——那不是废话?可他们上哪儿找个萧无珩来?就算修士能化形,可以变成萧无珩的模样,但那障眼法只是骗小孩的把戏,在封诀之下根本无用。

“说到底,封诀控制的是任仲平的心,而心不会说谎,只要任仲平觉得眼前的人不是萧无珩,那就是萧无珩亲自来了也没用。我说的让他看到萧无珩,是让他看到他所认定的那个主人,气息、神韵、眼神……只要我能窥探到他心中所感,我就能照着他认定的特征画出一个萧无珩来。”季遥歌仍在笑着,仅管她的《媚骨诀》还没有练到这个境界,但这并不妨碍她忽悠人。

元还果然现出思忖,她说的应该是媚惑之术的某一种,他还真没想到过,倒是稀奇,有点意思。

“你说的这个,当是高阶媚术,你会?”

“让我试试呗,试一下你们也不会少块肉,就算不成功也没损失呀。”季遥歌说得很轻松,脸上还有些小无赖。

神态和那个傻兮兮的幽jīng,竟还有点相似。

元还不语,想着这法子的可行性,季遥歌却是误会了他意思,往前走了两步,道:“前辈,要不你带我见见你家主人,我亲自向他解释?我是真心想与你们合作的。”

“我主……”元还的迷惑一闪而过,很快明白过来,这女人没认出他来,反自作聪明地认定这dòng府还有个真正的主人。瞅着她那闪着小jīng明的眼神,元还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由自主拿腔捏调起来,“我主人眼下正在闭关,不见外客,姑娘的意思,我会转达。”

“既如此,多谢前辈。”季遥歌作了一揖,又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夫姓袁,姑娘唤我老袁便是。”元还那张褶子脸露出些许莫测高深来。

袁?元?

季遥歌不能断定,顺杆道谢:“多谢袁老。”

袁老?

元还笑了。

第30章 隐涩

季遥歌在狮公岭住了下来。

雪后的狮公岭一点绿意都不见,本就稀少的植被被积雪覆盖,折she出一片亮堂堂的白光。季遥歌不走,白砚也跟着赖在狮公岭,白天的时候帮着小白在dòng外的几畦药田里忙活。这两人倒十分合拍,一个小白妹妹叫得欢,一个大白哥哥喊得热情,gān活都带阵风似的起劲。

“大白哥哥,不许用法术,咱们比比谁的手快。”

“好。”

两个人呼啦一声在药田里动起来,没多久,小白气急,连哥哥也不叫:“大白,你耍赖,偷偷用法术!”白砚挑着唇笑,直道没有,把小姑娘气得够呛,转身不理人,白砚又凑上去哄人:“别气别气,哥哥给你赔不是。”说着手心里长了枝大雪天里瞧不着的夏莲来,看得小白一双弯成弦月,什么气都散了,拉着白砚直夸。

都是哄孩子的把戏,难得有人真心喜欢,白砚也高兴。这些年随着修为的增进,在门派地位的提高,白砚已经很少要讨好什么人,大多时候只要把玩世不恭的笑皮一扯,自有底下的师弟师妹们争相献媚,季遥歌看得出来,白砚对这小白用了些真心。

是喜欢并且宠爱的。

也对,在修仙界呆久了,哪能遇见这样的人?倒不是修士城府深,只不过活得太久,超过百岁也成了人jīng,经历多了,生死看淡,哪能有这样简单悲喜的心境?

季遥歌遛着任仲平晒太阳,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这两人玩闹。来这里有几天时间了,这里的一切她也摸得差不多。平时的杂活都是小白在做,老袁很少出现,大多数时间呆在内dòng,至于这dòng府的真正主人,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机会见到,甚至连影子都摸不着。不过他们倒也信任她,说要她照顾任仲平,就真把任仲平扔给她,不闻不问。

要从任仲平嘴里撬出萧无珩的秘密很困难,她的想法虽然理论上可行,但落到现实就难办了,她的修行还不到家,但海口已经夸下,再难办她也要办妥。

————

任仲平这几天有季遥歌陪着,可以晒晒太阳,不再整日囚禁在石室里,jīng神状态好了许多,不像先前那样时不时发疯,乖顺得像家养宠shòu。除了jīng神不好以后,任仲平身上没有别的伤,这dòng府的主人并没像对待尸体那样将他开膛破肚去研究,也没用什么痛苦法子对待他,他疯疯颠颠的活得倒也自在。

这几天都还在培养信任,季遥歌并不打算一开始就朝他施展媚惑,很多事都讲究循序渐进,尤其攻心之术,一旦有了信任为基础,就更加容易,所以她真的在照顾任仲平。

平静状态的任仲平倒也好照顾,季遥歌遛着他走了半天,就任他坐在石头上晒太阳,她自己则寻了块更高的石岩盘膝坐下,将高八斗放出。高八斗从她后背爬到她肩头趴好,懒洋洋地发了声舒服的喟叹,道:“叫老夫出来何事?”

这几年他也习惯了,她有事的时候才会找他,没事就放任他在玉管里呼呼大睡,功法册子倒是时常供着,算是互惠互利。

“想跟你打听个人。”季遥歌笑眯眯。

也不知是不是在媚门呆久了,她越来越爱笑,各种各样的笑。

“谁?”高八斗豆眼半睁不睁,他一向独来独往,在修仙界不认识什么人,她能向他打听什么人?

“萧无珩。”

“……”高八斗猛地睁眼,能不和他提这个死对头吗?

季遥歌还是笑,把任仲的事提了提,得到高八斗的嗤笑:“你在逗我吧?你想幻化成萧无珩?哈哈哈……”高八斗肆无忌惮地嘲笑,季遥歌就静静地看着他笑,看着他的笑在她纹丝不动的目光下渐渐消失:“好吧。”

他妥协,季遥歌的坚持,无声却顽qiáng,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他体验过。

“其实老夫亦没真正见过萧无珩,不知道他的模样,但是你想幻化萧无珩来骗过封诀,靠外貌肯定无用。萧无珩此人其实出身万华,父母原皆为万华修士,后因怀宝而遭同道追杀,双双殒命其前,以至他性情大变,遁入鬼域修行,修成之后返归万华,设计报复,将当初杀其父母的凶手全门尽屠,一百六十五口,老幼妇孺,无一幸免,是个心狠手辣之徒。”高八斗说起萧无珩,仍心有余悸。

当初被关饲蛊塔中,他虽没能亲眼得见萧无珩,但其行事作风他却以耳代目领教过。

那人性格yīn晴不定极难捉摸,手段毒辣,杀伐果决,加之修炼鬼域功法,一身气息yīn冷诡谲,让人望之怯步。

凭着高八斗几句话,季遥歌在心里慢慢揣摩萧无珩的轮廓。

“幼年猝逢不幸,必至心藏大恨;少时遁入鬼域独自漂泊,其心性定然隐忍坚毅;归来复仇,手段狠辣,必是杀戮满身,身上一定有很qiáng大的杀气。他后期又为鬼域半主,身居高位,经年累月必有统帅之威……”

“这些倒都好说,可他身为化神期的修士,身上定有庞大灵威,只这一点便难以幻化。”高八斗泼她冷水。

季遥歌耸耸望:“可以借势。”

“借?向谁借?”高八斗年看着她狡黠的眼一抖,“别找我,我不掺和你这些破事。”

“不,不找你借。”季遥歌笑笑。

要借,自然就找这dòng府的主人借。她正愁没理由见到那人呢,让她见到了人,她才能说服那人答应带她一起去找萧无珩的秘密。

————

从高八斗那里得到了关于萧无珩的初始印象,季遥歌便把任仲平召到身边。任仲平像只人形宠物,乖乖伏在季遥歌身边,凌乱的发已经被她编成长辫垂下石崖,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季遥歌微歪着头,突然沙哑的声音里有几分蛊惑:“任仲平,你认得我吗?”

任仲平仰起头,目光透出迷惑:“仙女姐姐……”

她将头略微压低,双瞳撞上他的眼:“告诉仙女姐姐,你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我的主人……”任仲平越发迷惑。

“不,不要用说的,用想的。”季遥歌的声音有种催人入眠的气韵,“你很久没见你的主人了,不想他吗?”

任仲平迷惑的目光发直,似陷入某种回忆,脑中渐渐勾勒出一个久远的轮廓。

季遥歌摸着他情绪的变化窥入他神识——这是《媚骨诀》的进阶,第一重是开启灵悟,吸纳灵骨,体会世间万情;第二重,学会将灵骨转作灵气,将万情纳入魂海,作为重筑幽jīng的基础;第三重,就是将万情化用,慑人心魄,窥心识魂,名为窥天。

筑基后她已经开始修炼第三重,但第三重重在领悟,与境界关系不大。其实这一重与当初夜珑关于仙魔舞所教授的内容有些接近,只不过仙魔舞注重控制人的情绪,从感受他人情绪开始,再将自己的情绪不着痕迹传达给观舞者,而《媚骨诀》的境界更高,并非局限在情绪,而是以无数的情感为基础,窥视出对方最想求的某种情感,再将此情表达出来,以吸引对方。

情绪只是基础,能达到感情上的控制,才是《媚骨诀》第三重的真谛。

她现在在做的,就是窥视任仲平的心。

这需要她神识高度集中,她的修为不够,施展窥天时坚持不了多久,而对方的心志紧定程度也会对窥天术有极大影响,不过幸而任仲平已疯,心智溃决,又信任季遥歌,给了她可趁之机。

一个晃眼的瞬间,季遥歌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模糊身影。

是任仲平心里的萧无珩。

————

“元哥哥,吃肉!”小白挥着手里烤好的鱼,献媚似的送到站在dòng口的元还眼前。

刚得了身体的幽jīng,像拥有使用不完的jīng力,整完药田又拉着白砚去猎shòu烤肉。炭火烤出的肉香在大冬天里尤其勾人,却没勾起元还的食欲。他挥手格开小白递来的用来插肉的树枝,展目四望:“她呢?”

“谁?”小白怪可惜的,她木头身体,吃不了东西,这是专门替他们做的。

“你的本体。”元还问道。

“遛任仲平去了。”小白撕下一小块肉,试探地放到嘴里,“呸,一点味道也没有。”很快就又吐到雪地上——这身体,还是不成。

元还的注意力转到她身上,天色有些发沉,地上落下她黯淡的影子,总在不停地动作,她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的性格。

“我记得你提过,你是万仞山无相剑派老祖谢冷月的嫡传弟子白韵,对吗?”他忽道。

小白动作一僵。这一百九十八年间,他没问过她的来历,这个身份,是当初她求他帮助时报的家门。

不作声,那就是默认。元还又道:“万华修仙界两百年结丹的天纵奇才,悟性卓绝,心志坚定,是千年不遇的修仙之才。当初你师尊到太初付我宗门之约时,曾经在太初宗主面前夸过你不下三次,我还有点印象……”

小白常年不变的笑突然消失,目光倏尔冰冷,连语气也一反常态。

“别说了。”她不想听到过去。

“你是无相剑派这一辈弟子的荣光,是师门寄予厚望的人才,从前的你,该有多chūn风得意。”元还目视正前方,没有表情。

烤好的肉忽被狠狠掷到雪里,木头的脸上有几缕被人窥探的愤怒,脑中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噬血的笑与温柔的泣揉和,永远挣不脱的锁链被扯得铮铮作响,有个人,消失在万仞山最高的那座山顶……

“不要再说了!”她笑意尽去,眼眸冰幽幽,像月下的雪。

幽jīng主情,情为爱,反面,是恨。

元还没再说话,她也不再笑,天真被粉碎,露出赤/luǒluǒ的恨,那双眼,冷冷盯着他。她眯了眯眼,吞下这突如其来的浓烈情绪,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雪地上落下一串脚印,元还看了良久才迈出步伐,朝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眼眸不动声色地一眯,转身便朝某处伸手。

身后不远处,是身披黑色斗篷的人,yīn冷幽沉,不知何时站在那时窥视着。

杀招还未发出,他便听到女人声音。

“是我!”斗篷兜帽落下,露出季遥歌的脸。

元还的攻击迅速偏开,砸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巨石轰然碎成齑粉,他的脸色难看至极。

“有没一点萧无珩的感觉?”季遥歌却像不怕死般开口。

元还身影却骤然侵至她身前,伸手掐上她的咽喉:“好玩吗?”

苍白的发拂过她脸颊,乍然张开的杀气像张密密织成的网,兜头罩来。

第31章 蜕行

元还的手在离她咽喉仅仅微毫距离时突然停下,并没碰上她修长的脖颈,季遥歌不止没躲,甚至还微抬了下巴,让自己的脖子bào露得更加充分,像一只主动送上门的猎物。

皮肤间过度的靠近,即使没有碰上,也能感受彼此散发出的热度,那是种敏感的痒。

季遥歌的脖子有点痒,像头发丝撩过一样。这个她以为已经走入衰败的老人,实力的qiáng大已经超过她的预估,他隐藏得很好,但刚才那一击,收放控制自如,不是筑基期的修士能拥有的,如果他不曾改手,她接不下他一招。

两个人的对视有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季遥歌都是笑的。这笑容很乖,温驯,是晚辈对长辈的讨好示弱,然而元还讨厌,既讨厌这笑容里的虚伪,也讨厌这笑容里的笃定。

笃定他不会真的下杀手。

否则刚才他就不会瞬间改变攻击方向。

季遥歌确实如此认定,所以无惧:“袁老,我没有在玩,只想试试这伪装是否能骗到人……”

元还右眼一沉——做了一辈子试验,这回是他被人当试验品了?

“当然,以袁老的修为,这区区障眼法自逃不过你的法眼。”季遥歌不无恭维道,“我也是想办好你家主人的事,这不是才从任仲平那里感受到一点萧元珩的气息,但我也不知道学得像不像,总要找个人替我鉴定下,袁老你觉得呢?”

她的修为还不到家,任仲平的回忆她窥不透彻,只有些轮廓,再结合高八斗的话,所以有了眼下的幻形,但她并不能确定这就是萧无珩,也不能拿任仲平试验,只好另想办法,如果能叫老袁带她去见他主人,也许会有答案。

“犬。”元还看着她脸上“尊老爱幼”、“虚心求教”的眼神就不喜欢,把手收回,越过她往前踱去。

要利爪没利爪,要利齿没利齿,要气势没气势,只是会汪汪的小狗儿。

他连指点都懒得动嘴皮。

“那袁老给指点指点,我要如何画好这只大老虎?”她居然听懂他的意思,不就是嘲笑她画虎不成反类犬。

“萧无珩的yīn冷,是他久居鬼域又修习邪法所至的戾气,他常年游走生死边缘,杀戮是他最常做的事,他的杀气是经年累月积下的血腥,而气势,则来自于号令半个鬼域的权利地位。你呢……”元还嘴角勾了勾,眼角皱纹却不动,笑不入眸,“你身上的yīn冷,不过蛇虫鼠蚁久居地底的幽冷,所谓杀气,也只是虎láng厮杀夺食的勇猛,那是生存,不是杀气;至于气势,你觉得猴王统领一山猴族,能和他号令半个鬼域相提并论?”

太可笑了,把萧无珩比作蛇蚁虫豸、豺láng虎豹,这要让萧无珩知道,怕得将季遥歌扔到鬼域熔血池都不能解恨。

说她类犬都算他客气,给她留了两分颜面。

一针见血的戳穿让季遥歌脸发烫——的确,她揣摩的气息都源于这几年吸纳的shòu灵骨。

好在,她真的很虚心,虚心到可以称得上皮厚。

“袁老见过萧元珩?”季遥歌跟着他的脚步问道。

“见过。”元还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说完觉得自己有病,脚步更快了。

“哦……”意味深长的回应,季遥歌也加快脚步,“那有什么办法能伪装出这些气息?”

“你恨过人没?杀过人没有?有没经历过信仰观念被颠覆的绝望,有没有在痛苦至极时想过报复整个世界?有没有过站在云端之上睥睨万物的时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就是萧无珩。”他反问她。如果简简单单凭借想像就能模仿出萧无珩来,那他要她做什么?

那语气就有些师父教徒弟的味道,季遥歌琢磨着这几句话,脚步渐渐缓慢,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落下好长距离,她也没打算再追上去。

信仰观念被颠覆的绝望,痛苦至极时想要报复整个世界?

怎么没有呢?

只是她忘了而已,亦或是,被压抑了……

————

白韵,拿着这把匕首,去杀了他……

杀了他,然后吞噬他的内丹,你就能拥有他的天赋。

好孩子,别怕,他是魔,你杀了他,是为天下苍生除害。

漆黑的高塔里,铁链磨着地面沙沙作响,有个人一声一声地蛊惑。

可他,他是我爹。

你爹自甘堕魔,无药可救,非死不可,你快点去吧……

铮——

淌着血的匕首落地,惊醒沉睡的人。

季遥歌倏尔睁眼。

五百多年前的事,她已经很少想起。

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经有个男人,用手掌变出星星月亮,变出夏花冬雪,用最幼稚的戏法,逗她开心。

后来呢?

他的模样、声音,她都想不起来了。

————

自与元还一番对话后,季遥歌就把自己关在小白安排给她的石室里不出来,三天都没出现。她不出来,白砚自然担心,不过这几年相处他们有了默契,知道她在闭门静思他是不去打扰的,只是在这节骨眼闭门,多半是她的事情进展不顺,让人隐隐不安。

因着这事,白砚歇了逗小白的心思,与前几天的热闹相比,悬石dòng府又冷清下来。小白倒好,仍照旧gān活,整理药田、碾药喂shòu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只是空档时也会瞄一瞄dòng口。

元还走出dòng府时,看到的是心不在焉的两个人。

看来季遥歌那人话虽不多,但存在感却很qiáng。

“她不是说要照顾任仲平,就这么照顾他在dòng里发疯?”他是出来找季遥歌的。

她一闭门,就没人遛任仲平,任仲平也看不到季遥歌,疯劲又有些上来,正在石室里不停砸墙。

“任师兄也对我有些印象,我先去瞧瞧他吧。”白砚二话不说揽了这桩事,往dòng里跑去。

小白却是等白砚走远了才摸到元还身边,还气着前几天的事,语气不太好:“你那天都跟她说什么了?把她弄得关在屋里不出来?”元还和季遥歌说话的时候,她和白砚都远远看着呢。

元还觉得自己大概是对这蠢魂太好了点,她都敢来质问他了。

“你自己去问她。”

小白低声说了句“我不”,很快又跟着道:“唉,要不你帮帮她?”

元还眯了眸看她,她解释:“你帮了她,她就能快点解决你的问题,也能早点离开这地方,一举两得呀,省得我老提心吊胆的。”

“离开?”元还笑了,“你是有多不了解你自己?”季遥歌话里话外的试探,探听秘密只是第一步,接着大概是想在这里安营扎寨一起挖掘秘密,真是想赖上“他主人”吧?

小白还想分辩什么,那边传来一声客客气气的“袁老”,却是季遥歌出现了。

她有些憔悴,不过眼睛还是极有jīng神,亮晶晶的,笑容诚恳,露八颗小白牙,还显得乖巧,慢慢走过来,行了个礼:“前几日袁老所言如醍醐灌顶,让晚辈受益匪浅,多谢袁老指点,只是晚辈历练不足,袁老所言之境界还无法达到,所以晚辈想了几个法子,也不知可行不可行,想求袁老再指点一二。”

“你说。”元还仍是边走边说。

“我们只是模仿萧无珩的气息,而非真正变成萧无珩,我尝试接近,却并不想走萧无珩的路。媚惑之术贵在惑字,既是惑,便要以假乱真,可以通过历练加深,也可以通过感知了解。以袁老之博学,不知道在这啼鱼州,可有妖shòu接近萧无珩的某类气息,能让我直接感知?”

只要有,她就能想办法击杀后取其灵骨炼化。

元还闻言倒是停了步子,季遥歌的话触动了他心里某个点:“萧无珩练的是鬼域《大灭天诀》,此诀需在至yīn至寒之地修行,如果用青河孽龙的血以冰焰蒸腾,倒是接近,再加上八方召鬼令……”他自语了两句,忽然感觉到有目光紧紧粘在自己身上,马上收声看去。

季遥歌正睁着大眼,好奇至极地看着他。

“袁老怎么不继续了?”她眼里有丝狡诈。

“……”元还觉得自己进了她的套。

正要再开口,地下却突然传来微不可闻的颤动,他眉头一蹙。季遥歌虽未发状况,却敏锐感觉到他的异常:“袁老,怎么了?”

元还猛地抬手捂住被眼罩起的左眼,才刚还平静的脸色陡然沉得吓人。

“蜕行期……怎么会提早?”他呢喃了两句。

季遥歌听不懂,却品出其中的不对劲来。地面的震动渐渐加大,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就已大到地上的砂石都被震起,仿佛有千军万马从远处奔来。连在dòng内的白砚和小白都已察觉,从dòng内跑出。

“那是什么?”白砚指向远空。

远空黑压压的一片,似群鸟成云,朝这里涌来,狮公岭上也传出诡异shòu吼,都在bī近悬石,似突如其来的cháo涌。

元还只看了两眼,就拔足往dòng内奔去,被他捂住的眼眸里,已有金光漏出,苍白的发似乎有了发青的痕迹,开始从发顶一寸寸往下改变,就连手上的枯皮、脸上的皱纹,都有种蜕壳般的改变……

只是他跑得快,后面的人没有看到。

三重dòng门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启,又随着他的进入而一重重关闭,季遥歌与白砚还未从眼前景象里回过神,元还已经失了踪迹。

“糟了。”小白满脸急色。

“到底出了何事?”季遥歌问她。

这时也顾不上害怕,小白急道:“他身上有伤,逢百年一发,此伤发作期间,会引来这附近的所有妖shòu吞噬,如今提早了,我们还没准备好。”

季遥歌眉头大蹙。这么奇怪的伤?

小白也不知从何解释,关于这事她知道得亦不详细,那伤是当年与萧无珩之战留下的,萧无珩歹毒,在他身上施了万妖蛊,蛊虫发作会散发异香,能引得附近百里内的妖shòu上门争食。至于他如何压制蛊虫,又要如何清除,她却不懂,只知每百年一发,今年是第一百九十八年,提早了两年。

“没有应对之法?”季遥歌满眼都是黑压压的妖shòu,四周的震动bī得心跳加快。

小白在她镇定的目光下渐渐冷静,思忖片刻,再顾不得对她的恐怕,一把攥住她的和腕,将她往入口拉:“你的修为最好,进dòng去帮他护法,我和大白哥哥留在外面守着。”

“你没有修为,留在外面很危险。”白砚跟着飞奔到dòng前,妖shòu没有人智,这时候他们便是一根绳上蚂蚱,谁也走不了,“我在外面吧,你们进dòng。”

小白摇摇头:“放心吧,它们不吃我,我不是活物。”说话间她看了眼季遥歌。

季遥歌略有惊讶,也没深究。

第一重dòng口被小白打开:“它们的目标是元哥哥,你一定要护好他,他活着,我们才不会有事,否则我们一个人都走不了。”话毕,她果断地关下dòng门。

“走吧,大白哥哥。”小白说话间从怀里摸出面小令旗掷起。

令旗陡然张开,轰——沙土飞扬,整座山的石头,都随着飞扬的令旗聚作无数尊石人。

小白站在旗下,天真一扫而空。

“大白哥哥,你要保护我!因为,我是阵眼。”

白砚有一瞬间的错觉,她有点像……季遥歌。

第32章 旧账

dòng门重重落下,外界的声音像被隔绝一般。季遥歌再也听不到震耳的嗡嗡声,也感觉不到地面的震动,然而那抹不安与危险,却随着这异样的安静而更加明显,像是万籁俱寂的夜里被放大的心跳声,越静越响。

事发突然,没想到还是天天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反应得最快,有些让人刮目相看的冷静。这番安排不能说最妥当,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放白砚和小白在外面,无疑是危险的,不过狮公岭这地方应该设计了防御法阵,由内到外,这从小白的反应就可窥得一斑,他们应该有所准备,只是还没准备完全,事情就起了变化。

如今,她已无从去想小白嘴里的“元哥哥”,老袁嘴里的“主人”到底是哪个人,以及他是不是当初救她的人,如果是,那她遗失的幽jīng……

疑问不是没有,但已经容不得她抽丝剥茧般的去查,熬过眼前这一关才最重要。他们的修为都不高,外面的妖shòu受万妖蛊的影响失了灵智,不止要吞噬蛊虫,也会将人当作食物,诚如小白所说,只有护好里面那人,他们才有可能活下去,因为大抵只有他才能抵御这些妖shòu,如果那人死了,他们没有办法从这么大批的shòu群之中全身而退。

边走边想,她很快就到甬道尽头。尽头是第二扇门,她没进过,石门紧闭,她找不到进去的法子,正盘算着是在这里守着,还是想方设法进去,外边的甬道却传来一阵擦擦声。

不会吧?这么快就有妖物攻进来了?

季遥歌敛神转身,右手已握着那柄破霞剑,左手扣了三枚玄光符,警惕地盯着外面,这一看却是头皮发麻。幽长甬道里不知几时突然站满人,影影祟祟、情无声息,迈着僵硬的步伐,朝她聚来。再多看两眼,她便发现这些人是从甬道两侧的石室里出来的,而那些石室向来是他放置尸体之处……

这么一想,她顿时明白这些人的来源。

应该在人字前面加个“死”字。

他会驭尸术。

不过尸体没有知觉,只会无差别攻击,这里就一条路,进来的都是敌人,他把这些死人放在这里,也是存着应急防御的准备,但现在……

看着这些朝自己涌来的死人,季遥歌在心里骂娘——这里活人只有她!

隆——

身后那扇石门在她咽下那句骂人的话时打开,伴随着男人低沉却似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声。

“进来。”

季遥歌不做二想,冲入第二重门。

“袁老?小白姑娘让前来替你护法。”一进去,季遥歌就开口了。

隔着最后一道门,季遥歌仍旧没能见着人,这第二重门后,只是间偌大的石室,石室地上墙上都绘着阵法图,恐怕就是为了应对这场劫数而设,但看得出来,阵法还没完成,启动不了,所以小白让她进来了。

“嗯,呆在这里吧。”声音从紧密的门后传来,有点虚弱,他没有客气,也没有更多吩咐。

四壁却突然光芒大作,青石纹路一改,化成景象,一半是悬dòng外面,一半是甬道内部,外面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墙上。

狮公岭上早已乱成一片。

————

黑云遮天蔽日,天光不泄,外面黑得像夜晚。天空不断有妖shòu猛扑下来,朝悬dòng这里撞来,很多在半空就被巨大石人一拳砸烂,但更多的则是凭借数量优势扑到地面,发疯般朝dòng口撞去。陆地上也有无数凶shòu前扑后继地涌来,石人虽力量qiáng悍,却挡不住流水一样的妖shòu。

整个狮公岭飞砂走石,时不时便有法术的光芒凌厉闪过,像黑暗里疾行的电光,药田已被尽数贱踏捣毁,圈养的灵shòu来不及逃走,被撞飞的撞飞,被咬死的咬死,衰衰地倒在地上。

积雪被殷红的血染透,到处都弥漫着血腥气息,而在后方,还有无数正在赶来的妖shòu。

看那庞大数量,季遥歌怀疑是整个啼鱼州的凶shòu都被吸引过来。shòu类的修行不比人类,要先从无灵智修到低灵智,然后化形为人,难度比人类大太多,速度也慢,常人八百年结丹,shòu类则要千年以上,化形后就算妖修,已是能称霸一座山的人物,但要完全脱去shòu骨,则要到结成元婴。

纵观这些丧失理性的妖shòu,其中不乏五、六百年的低灵智妖shòu,这些shòu类已经懂得粗浅法术,会利用天赋之能攻击,攻击力约在筑基前期,虽然不算非常qiáng,但数量一多也是极可怕的。

蚁多咬死象,就是这个道理。

而更可怕的是,季遥歌在那无数双猩红shòu眼之中,竟看到几双灵智尚存的眼眸。那不是个好光头——这证明,有修行超过千年的妖修混在这其中赶来。

她很快分辨——数量最少三个,一只钩蛇,一只赤焰鸟,一只姜角狮。

这三个妖修极为狡猾,并不主动出手,而是躲在失智的妖shòu之后,借着它们不顾性命的攻击为掩护,轻易bī近悬dòngdòng口。目光扫过全局,季遥歌已经明白,外面这石阵是由小白控制,小白守在悬dòngdòng口正前,她没有修为,所以要白砚留在身边守她。只要她不乱,这头一道防线就不会失守。

不过显然那三个妖修也已看出,正以极快的接近小白。白砚在她身前施了道藤墙,姜角狮的冲撞力最大,以身为武器,径直撞上藤墙,不过片刻,藤墙已裂,被姜角狮的姜角一勾,藤蔓彻底溃散。好在白砚早有准备,他八方离火已修到第二重,至刚至猛的离火自藤蔓后喷吐而如,如同火龙般灼向姜角狮。

姜角狮嘶吼两声退开,金灿灿的毛被烧了一小块,它愤怒至极。钩蛇与赤焰鸟也已赶到,三shòu同时化形为人,钩蛇是女形,身着贴肉的鳞皮甲,赤焰鸟与姜角狮皆是男形,前者是尖脸的青年,后者却是个红须大汉,同时朝白砚攻去。

季遥歌暗道声不好——这三个妖修的实力都在他们之上,合力之下,白砚必然不敌。

果然,白砚被bī退数步,肩上挨了赤焰鸟一记赤翎箭,也不及看伤,姜角狮的攻击又至。若叫这狮子撞上,白砚必然重伤,季遥歌眉头顿蹙,幸而——

小白反应得很快,召来最近的两个石人回防,轰地一声拦在白砚前面,挡下姜角狮的攻击,姜角狮被撞开。二人jiāo换了一个心有余悸的眼神,连季遥歌都松口气。那傻呼呼的小姑娘,其实一点也不傻,应变力很qiáng。

以毫无修为的凡躯而言,她已经大出季遥歌的意料了。

看来这两人还能撑上一小会,季遥歌收回目光,再看甬道,忽然变了脸色。

进入甬道的石门上,不知何时爬满指甲盖大小的黑蚁,她再看回外界,发现竟是那钩蛇趁着姜角狮和赤焰鸟吸去小白和白砚注意力时,悄悄避到一旁,放出了这批蚁虫。蚁虫自土里钻入dòngxué,颜色又与石门接近,以至无人察觉。

“熔金蚁?”季遥歌不自觉攥紧手里的剑。

熔金蚁是种可怕的妖蚁,向来群居,其口内有腐蚀液,销金蚀铁,能够融化无数刚硬之物,比如——石门。

这会门上已经爬满熔金蚁,季遥歌再通知白砚他们已经来不及。果然,不过眨眼时间,石门化成粉末,轰地一声巨响,妖shòu冲入dòng开的甬道里。

“不好!”白砚大叫一声,想要进dòng。

“别去。”小白拦下他,“守好外面,里面jiāo给她。”

她目光仍直视战场,那话说得不容置喙,透着不同往日的坚毅。白砚还是担心,注意一散,就给了姜角狮可趁之机,利爪如刃斩下,白砚只能退避,如此一来便将小白曝露在危险之中。姜角狮再一抓,小白无可避之力,左臂便被爪丸切下。

白砚大惊,使足灵气打出离火掌,bī开姜角狮,自责地看她,她却没有怪罪之意,仍是冷静:“白砚,别走神!做好我们该做的,后面jiāo给她。你要相信她能应付。”

相信季遥歌,就是相信她自己。

————

甬道已乱。妖shòu涌入,与尸军混战,钩蛇与赤焰鸟身手灵活,趁机跟着进入dòng内,仍以妖shòu为掩护,一步步bī近内dòng。

厮咬声与激斗声乱成一片,在dòng内回dàng,进来的妖shòu越来越多,数量上碾压,纵然尸军修为颇高,但到底都是无灵智的东西,不懂应变,和外间的石人一样,渐渐不敌。

熔金蚁的速度很快,在钩蛇的操纵下转眼抵至第二重dòng口前,爬上石门。很快,石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粉化,无声无息地溃散。钩蛇与赤焰鸟在外头正被尸军缠上,没有跟上熔金蚁,熔金蚁便先行探入dòng中。

dòng内空无一人,只有柄霞光裂电的长剑在半空转动。熔金蚁不惧金铁,飞快爬向长剑,眼见已都聚在剑下,半空中忽然金光一闪,有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在你虫祖宗面前也想耍威风,活腻歪了吧!”

一只金蠹凭空出现,身体像chuī皮球般涨大,瞬间化成石榻大小的虫身从半空狠狠砸下,砰一声,把一大片来不及逃开的熔金蚁压死,另外一部分熔金蚁四散退离,静在原地,竟与高八斗大眼瞪小眼。

熔金蚁是低智妖虫,只能分辨主人的气息,但高八斗身为虫类,已是三千六百年的道行,这份威压释放出来,对这些虫类而言,是具有极qiáng的震慑力,熔金蚁顿时不敢再动。

“给老子滚!”高八斗威风凛凛地翘翘尾巴发号施令,

变大变小,那是他唯一会的法术。

熔金蚁肃然一惊,沙沙声响起,竟真的都往dòng外爬去。

dòng外钩蛇与赤焰已摆脱尸人的缠斗,正往这厢赶来,半道遇上这批熔金蚁,钩蛇“咦”了声,发现这批熔金蚁竟无视她的命令,便掐诀再度施压。后有蠹仙,前有钩蛇,熔金蚁的灵智不够接收这些压力,在原地团团打转,随着钩蛇给的压力加大,它们混乱爆起,化成蚁雨,朝四周妖shòu与尸军咬去,不分敌我。

钩蛇一怔,虽不知熔金蚁发狂的原因,却猜dòng后必有异样,便与赤焰鸟朝内dòng探去。

dòng内仍只剩下一剑,高八斗消失不见。破霞剑金光缠绕,在他们踏足dòng中时,陡然发出无数金芒,刺得二人均不得不转头避光。dòng顶之上便有一人悄然沿壁爬下,手中一柄匕首毫无犹豫地插进钩蛇背上,钩蛇剧烈尖叫一声,化形为蛇,被季遥歌手里的匕首狠狠钉在地上,痛苦得不住扭动,蛇尾在石室里疾扫。

赤焰鸟闻声已知遇伏,定睛一看竟是个筑基修为的女修,口中当即发出声尖锐鸟鸣,背生双翼,翎箭如雨,朝季遥歌袭去。季遥歌纵身飞起,避开这阵攻击,头下脚上倒垂着身体掐诀,整间石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冰霜覆盖,赤焰鸟的攻速陡然一降。

竟是季遥歌仓促间根据赤焰鸟的属性,在这石室四周布下的凝水化冰阵,也是个比较基础的法术,不过赤焰鸟属火,这些冰霜能暂时克制他的属性。

这三者的修为都高出她一个头,她很难打赢,只能拖延时间,希望里面的人尽快度过难关。

冰霜拖住了赤焰鸟,钩蛇又被钉在地上,后面涌入的妖shòu修为不高,季遥歌飞身取下破霞剑,此剑虽废,但锋锐程度却远胜一般灵剑,被她拿在手中挥开,只留残影无双。十二仙魔舞的步法配合着她师门的无相剑法施展开来,刚猛剑法灵活不足的弱点被仙魔舞的步法弥补,每一招都是杀招,她没有半点留情。

血雨随着破霞剑的剑光而落,四周堆叠的shòu类尸体越来越高,而那厢赤焰鸟虽被冰霜克制,攻击却仍未消停,口吐赤焰,却要攻击季遥歌,也要融化这片冰霜。

季遥歌修炼五百多年,除了百里晴那一回,还不曾遇过如此危急情况,生死关头,她毫无保留,身上挂彩数处,衣角发梢都被烧着,臂腿亦被划伤,斑斑血色透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灵力快要耗尽。

都已经过了一天,身后的石门却没有打开的迹象。

她忍不住朝后吼了声:“还不出来?你又要缩到几时?”

为了个不相gān的人白送性命,她还没那么伟大。

身后无人回复,可前方石门却又冲入一个身影,竟是姜角狮冲破白砚的攻击,闯进内dòng。三对一,季遥歌毫无胜算。

冰霜guī裂,dòng内火灼般热,季遥歌再怎么有主意,绝对的劣势下也是一筹莫展。

“受死吧。”姜角狮如殒铁般朝她撞去。

赤焰鸟的火舌喷至身侧,季遥歌避得其一,避不过其二,被姜角狮撞上,身如断线风筝般往后飞去。

身后,便是第三重门。

那门在她的身体要撞上前突然开启,刺眼金光晃瞎眼眸,谁也看不清dòng内情况,只看到季遥歌遥遥落入金光之中。

“你自己学艺不jīng,怎又骂我缩头?”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笑。

这就是一百九十八年前的旧账。

她骂过元还一句,缩头乌guī。

第33章 少年

那声音,以年轻来形容,可能都不贴切。

声线清越饱满,没有成年男人变声后的低沉,略显稚嫩,是季遥歌陌生的声音,但语气又有些熟稔的。不过大敌当前,这不是思考细枝末节的时刻,更加不是耍嘴皮的时刻,她捂着胸口站在金光里,什么都看不清,就连那声音的主人,也只有个轮廓,而金光之外,赤焰鸟和姜角狮已经蠢蠢欲动。

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话季遥歌还没问出口,男人就已经回答了:“你不是想知道杀气是何物,我教你。”

话音才落,季遥歌就觉得背心处似刺入一根针,而那针埋进体内后,又像一张网般张开,无数股细微尤胜发丝的灵气顺着她的脉络筋骨瞬间游走全身。

季遥歌惊骇非常——能将灵气控制到随心所欲的地步,这需要极其qiáng大的控制力,并非境界达到就能拥有的能力。

而,这一刻,她成了他灵气之下的傀儡。身体被他的灵气所牵引,一举一动不再受她控制,她像个牵线傀儡,飞身出dòng。

外dòng的霜冻已化,姜角狮正在dòng口前探望,赤焰鸟已折回去解救钩蛇,不妨季遥歌突然飞出,三妖吓了一跳,却见季遥歌落在破霞剑旁。dòng内被赤焰鸟喷吐的火焰烧得灼烫,破霞剑入手滚热,灼伤她的手心,但她只能握紧剑柄,别无选择。

灵气顺着她的手心灌入破霞剑,这废剑上的电纹乍亮,化电光缠绕剑身,发出的滋滋声像千鸟嘶鸣。姜角狮首先察觉这股异样,张嘴嘶吼出一股罡风,周身胀起刚猛金光,朝季遥歌撞去。季遥歌也不避让,只是跃起,手中破霞剑挥下,电光成网正面对上姜角狮,她的动作却未停止,而是在他的操纵之下,往钩蛇掠去。赤焰鸟才刚拔去她钉在蛇身上的匕首,不妨身后凌厉攻击扑来,他朝外飞开,季遥歌则半空拧腰,以快如流星的速度落在钩蛇背上,钩蛇蛇尾卷起,要将她束缚,但到底她的剑快了一步。

啊——

凄厉尖叫响过,破霞剑不偏不倚刺入她鳞下七寸,钩蛇剧痛倒地,季遥歌……或是控制她的人却没留情。灵气入掌,季遥歌按在钩蛇蛇头,看着她布满恐惧的眼眸,连求饶的话都没让她出口,便一掌震碎她的元神。

腥浊冰凉的蛇血溅了她满身,似乎还有几滴溅在她眼眸上,染得她眼前一片腥红。她回身又朝被电网所缚的姜角狮掠去,姜角狮被电网电得一身焦伤,早已化回shòu形,将电网撞出裂缝,正挣扎而出,季遥歌再度挥剑,又是一张电网打出,姜角狮却同样震怒非常,拼着鱼死网破的力所,带着两重电网朝季遥歌撞去,赤焰鸟的赤焰火也同时攻到。电光火光融汇,一片刺眼,将季遥歌围绕。

赤焰鸟恨恨看着——就不信这样她还能活。可唇边恨意还没落下,他就见光芒里飞出一物,骨碌碌滚到自己脚边,却是姜角狮的狮头。

跟着狮头同时出现的,是季遥歌的剑。

赤焰鸟大骇,已不敢恋战,发了疯般朝外面逃去。季遥歌却不容他逃离,手中长剑作箭,飞掷而去,一剑刺入赤焰鸟背心。赤焰鸟重伤,转头看季遥歌,知道今日逃不得,竟shòu性大发,化出赤焰鸟态,全身燃火,宛如飞凤,玉石俱焚般朝她袭来。

季遥歌站在原地,已是双眸赤红,也不动,只是双眸掐诀,哑声道:“破。”

那柄刺在赤焰鸟背心的破霞光竟在他体内忽然化作数十柄飞剑,每一柄都带着电光——赤焰鸟顿是凄厉一叫,从半空中落下,化作焦炭。

季遥歌嗅着满dòng血腥气息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她舔舔唇角,看着被震慑得停在第二重dòng口外的妖shòu。

杀气是什么?

无非是生与死的搏斗里一点一点积累而成的血腥,是仙途上的心如铁石,以杀止杀,是萧无珩那个世界的规则。

内dòng之中,盘膝坐在石榻上的人看着自己早已收回的手,淡道:“学得倒挺快,不过,还是太弱。”

语毕,他回手一抓。

外间已有些脱力,正勉qiáng支撑的季遥歌便不由自己地被一股柔劲再度抓进了内dòng。

吼——

三个妖修虽死,但外界仍有无数shòu军,如今已冲进dòng中,在短暂的惊骇过后,shòu性又现,追着季遥歌往内dòng涌去。dòng中却是金光一收,几只细长金足伸出,在dòng口摩挲着。

shòu军陡然停下,那股吸引它们的万妖蛊气息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来由的可怕危机感。都是修了有些年头的shòu类,对危险有天生的灵敏嗅觉,它们不敢再妄动,甚至开始有了后退的迹象,可是——

来不及了。

金光再次亮起时,dòng内涌出一阵巨大的,无形的刚猛气劲,像透明的山峦,骤然撞出。

轰轰——

开山裂石的震动声伴随着无数凄厉嚎叫,外面的shòu军都随着被炸开的dòng府而飞出。

杂乱的声音充斥着季遥歌的耳膜,她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两番争斗耗尽她身体最后一滴灵气,身下是雪白柔软的网,结在半空,她只能动动眼睛——金光渐褪,那网赫然是张巨大蛛网,结着古怪的纹路。

几缕发丝拂过她的额头,不是她自己的头发——

有人浮伏在她身上,俯着头看她。

季遥歌的眼眸渐渐睁大,混沌的神智似也被刺激得短暂恢复。

这张脸陌生里透着熟稔。陌生是因为她没见过他,熟稔是因为,这脸的轮廓很熟悉——像老袁,老袁的少年版。

也不是元还,最起码不是她认定的元还,那个有着狭长凤目的男人,他看起来不应该这么小。

是的,低俯看她的这张脸,和他的声音一样,不能用年轻来形容,只能叫——稚嫩。

十三四岁的年纪,比高八斗看起来还要小,皮肤很好,脸颊饱满,属于男人的线条还没开始凛冽,眼眸透亮漆黑,是很英俊的小少年,只是眼里似笑非笑的目光,透着看穿人心的世故老练。

不是金黑异瞳?不是元还?

季遥歌开口:“你是谁?”

他笑了,锐气十足,左眼一眨,像是飞一记媚眼,然而蛛网却晃动起来,蛛网下伏地的,季遥歌没有看到的,巨大金蛛化作一束金光钻入他左眼。他便没再睁开左眼,只是道:“元还。”

没什么好瞒的,她早猜到了,不是吗?

季遥歌得了答案,并不惊讶他的身份,却惊讶他的模样:“你……”她顿了顿,才又道,“我要称呼你元仙尊,还是袁老?”

他挑挑眉,些许不羁,转身坐到她身畔:“随便。”

她亦跟着坐起来,试探道:“那,元……弟弟?”

第一次见他,是婴儿;第二次,是本尊,但她没瞧见脸;第三次,是老人;这第四次……变成少年。

这等于是,他从小到老的模样,她基本都瞧见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与她差不多个头,至多也就高她一节手指,气势那是没有的。

他瞥她一眼,左眼仍是不睁:“会开玩笑了?”说话间翻出两段天青色蚕绸,一段信手缠到左眼上,另一段……塞给季遥歌,又指指自己的头发,把后脑勺露给她。

她摸了摸蚕绸,抓拢他的发——他的发现在只过肩膀,然而青黑如缎,不复苍白。

季遥歌给他扎了最简单的马尾,蚕绸打完结还垂了老长一段,比他的发还长,元还摸了摸,挺满意的,从蛛网上跳下:“走吧,季‘姐姐’。”他重重咬了“姐姐”两字。

季遥歌却突然想到什么,巴着蛛网边缘探身问他:“shòu军退了?”

“万妖蛊已经被我压制,它们死的死,伤的伤,不退留在这里给我当食物?”元还嗤道。

季遥歌眼眸大亮,满面喜色——外头死了一大堆妖shòu,还有三个修行过千年的妖修,那在她眼里,可都是灵骨。花草树木、虫蚁鸟shòu每天都在生死轮回,灵骨容易吸纳,但妖shòu就不同了,它们寿元绵长,不易获得,更何况是如此庞大的妖shòu灵骨。

时机难得,不过,她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就算是吃撑,她也得先吞下去再消化。

“我不出去了。”季遥歌当机立断飞快盘膝坐好,闭上眼。

“……”元还从她身上瞧出鸠占鹊巢的意味来,不过随着她的闭眼,室内的气息有种微妙的改变,他虽不能看到灵骨,但修到他这境界,对各种气息是十分敏感的,轻易就能看出她在做什么。

蛛网的女人已经入定,万事皆抛的模样,只是脸上衣上血污未清,斑斑痕痕犹存,元还嫌弃:“又脏又丑。”人却是转身要出dòng。

外头的悬dòng早被他炸掉一半,此刻有人嚎哭着冲过被炸通的甬道。

“哇——元哥哥,我的手啊,我的手!”小木头人抱着自己断掉的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就是遗憾,没有眼泪。

元还捏捏眉心——看来,她还不知道季遥歌猜出他身份的事,同样的,她肯定也不知道,季遥歌猜到她是幽jīng的事。

应该猜到了吧,挺聪明的小修士。

元还有点拭目以待的味道——自己和自己算账,有点意思。

第34章 妖女

呜呜咽咽的哭声到dòng口时,那些本该拖得老长博取同情的尾音都卡在喉咙里,最终化成一个“呃”音,小木头人抱着自己的左臂,有些呆滞地站在dòng门前,嚎啕大哭的表情僵在脸上,显出几分可笑。

随后赶来的白砚越过地上散乱的妖shòu尸体,跟着小白停在dòng外,也短暂地怔愣。

毕竟,眼前的景象有些古怪——蛛网盘结的dòngxué,季遥歌高坐在横贯全dòng的最大一张蜘蛛网上,唇角染着血,衣上污痕斑斑,皮肤白皙的小少年站在蛛网下,撇开那道沁凉的目光,他就像是一顿误入盘丝dòng的可口美味。

“师姐。”白砚的担心在片刻后就回笼。

“她在打座。”少年一边说,一边朝小木头人伸手。

小木头人把手臂递给他,试探地叫了句:“元哥哥?”少年简单回了个“嗯”字,小木头人这才又放声大哭:“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手手……”才刚应敌时的冷静,已经烟消云散,像没发生过一样,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身体,没用上两天就被卸了胳膊,她疼得魂都在抽搐。

白砚已经走到蛛网下,听了元还的话也不敢打扰季遥歌,只细细打量,见她气息平稳,身上虽血污斑斑,绝大部分却不是她的伤,心才落下,回过头来看这两人。小白那条胳膊在被削断时就已经变成一截枯木,的确如她所言,她不是人;老袁不见了,凭空又冒出个少年来,和小白倒真有几分兄妹相,也不知到底是何人,或许就是老袁口中的主人,小白嘴里的不停叨念的“元哥哥”?

“这位是?”白砚望向小白。

小白仍只道:“元哥哥。”少年没理他,只看着断臂的关节处。

“元道友,小白这胳膊……”白砚不是在意礼数的人,横竖这里的人脾气古怪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元还还是没说话,他极快速地捏住木头人的肩膀,两道青光钉入,另一手把断臂往断裂处一接,只闻得“咔嗒”一声,断臂与肩膀再度无缝衔接。小木头人挥挥手,动作流畅自如,顿时喜笑颜开,一扫先前丧气:“谢谢元哥哥。”又挽了白砚的手,“还有大白哥哥。”

元还看她高兴,也笑了——莫测高深的笑。

“去把战场打扫打扫,顺便想想,要怎么讨好她。”还是没忍住,他给了一些小小的暗示。

“……”小木头人心领神会,笑容顿时垮塌。

————

dòng内dòng外死了无数妖shòu,满地的shòu尸,打扫起来有些累人,但对啼鱼州的散修亦或是修为不高的修士而言,这些妖shòu的皮毛骨血晶石都是难得的修炼材料,也只有像元还这样修行三千年的大能,见惯了稀世宝贝,才对这些低级材料无动于衷。他只扫了一圈战场,拣了两三样东西,又从三个妖修的储物袋拿走了两件宝贝,余下的,就全扔给白砚和小木头人。

妖shòu退去,风云消散,天际是淡淡的霞光,不知不觉这战竟打了一天有余。

一炷香的时间很短,季遥歌没有多余时间来消化这些妖shòu灵骨,而这些灵骨也比普通的低智灵骨要更难消化。

从肉眼来看,首行妖shòu灵骨的颜色便不同普通灵骨,呈现的是淡淡的蓝色,光芒也更炽,已不是微渺的萤点,大小如鸽卵,像一块块玉石,而那三个妖修的灵骨则更加耀眼,蓝得更深更纯粹。

一炷香的时间虽不够她消化这全部灵骨,但要吞下却并非难事,她的吸纳速度本就比常人快了十倍,只是毕竟不同于普通灵骨,这批妖shòu灵骨所蓄藏的力量更加庞大,庞大到……

魂海竟掀起波澜,漩涡转动的速度加大,每一颗灵骨进入之时,她的元神都会不由自主一颤,宛如冰粒砸在温热的皮肤上,而那三个妖修的灵骨所带来的刺激,就更加qiáng大。

不啻于往原本平静的魂海里扔下一枚炸弹,瞬间掀起惊涛骇làng。

她低估了这些灵骨的qiáng大,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元还站在蛛网下,面无表情看着季遥歌的皮肤由正常的白转为浅淡的蓝,眉心成结,牙关咬得死紧,一副qiáng忍痛苦的模样。一炷香的时间刚到,她便睁开双眸,平庸的容颜现出几分猩狞,纯澈的眼眸瞪得老大,丝丝猩红浮在眼白间,让这双原来极具诱惑力的眼变得可怖。

百年、千年,山野生存修行的执念,如同海上骤然来袭的狂风,瞬间席卷整个海面,她连运转《妙莲咒》的机会都没有,神智就几乎被这些执念占领,只凭着最后一点理智qiáng撑。

“你修什么功法?”元还倚在墙边,看着她痛苦。

两人的眼对上,她攥紧蛛丝,qiáng撑着高仰的头,有丝不愿被看透的倨傲:“美女……修成诀。”语气里似乎还有丝调侃,听着不像是正经的答案。

元还却没露出她想象中或嘲或恼的神色,反而陷入认真的思忖中。

“美女修成诀?”片刻后,他才出声,“你……胆子挺大,媚骨诀也敢修。”

看着她拧紧的眉下惊诧的眼,他又道:“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媚骨诀》?”语调略扬,他笑得有些得意,“万华上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是了,这位元还师叔,五狱塔的主人,他名满万华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修为,而是因为他所选择的道。与旁人不同,他以研究禁术禁咒、仙体奥妙等杂类为道,从中体悟天道非常,进而修练,可以说,他脑中所知之物,已远超他现有境界,这便是万华上无数修士,哪怕境界比他高的,都争相与他结jiāo的原因。

他会知道《媚骨诀》这等冷门的功法,不足为奇。

不过,也仅限于知道,亦或是听说。

“仙尊见识广博,在下佩服。”季遥歌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

“贪多嚼不烂,季姐姐看来吃太多了?”小少年笑起来有些坏,并未以尊者自居。

季遥歌又攥了攥蛛丝,力图让自己显得诚恳:“那依元弟弟之见,愚姐该如何消化?”她没什么架子好端,该变通的时候就要变通。

元还眯了眯眼——这打蛇随杆上的本事,倒和木头人差不多。一扬手,他扣在指间的青针便倏尔没入季遥歌眉心的朱砂里。

冰意刹那间大涨,她的元神像结了层霜,澎湃的魂海被定在波澜起伏的时刻,漩涡也停止运转,那股失控的可怕感觉消停下去,她抚着眉心问:“这是什么?”

“定神针。”元还直起身来站定,“用以稳固元神,可暂时缓解你的情况,不过效果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多谢。”季遥歌只觉神志一阵清明,纵然不能完全压制繁杂的灵骨,但她已有能力运转《妙莲咒》。

“不必客气,我不想多收一个疯子,更何况任仲平还等着你解决。”元还转身,掩去目光里亢奋的探究——《媚骨诀》,是他未曾涉及的领域,他想要研究。

季遥歌已再度坐好,不待元还彻底离开便已二度陷入调息。

————

定神针果如元还所言,一个时辰后效果就慢慢减退,季遥歌将《妙莲诀》运转两遍,bào走的情绪已缓缓归位,虽说灵骨未曾转化,但到底没有失控的迹象。

若要将这些灵骨尽数转化,她可能需要闭关三个月,但眼下她并没有这个时间。

睁开眼,dòng内一片寂静,先前战况惨烈,现下也不知外界如何。她想了想,从蛛网上探脚要跳下,还没动作,脚底先触碰到硬物。她疑惑地低头,蛛网下面不知何时堆满东西,什么草药灵丹晶石灵玉,还有低阶飞剑铜锤等武器,小山似的叠起,两张脸埋在这堆东西五颜六色的光华里,像两只嗷嗷待哺的宠shòu。

一只是任仲平,一只是小木头人。

两人并排蹲着,双手托腮,仰脸看她。

“你们这是gān什么?”季遥歌没处落脚,只好把脚收回来。

“等你醒来呀。”小木头人收起对她的恐惧,一脸讨好。

任仲平只会说“仙女姐姐”,听着就像家养小犬的“汪汪汪汪”。

“这些,这些!”小木头人左手一划,右手一圈,把整堆东西都划入范围,“都给你。”

季遥歌挑挑眉,没什么看不明白的——

幽jīng在元还救她那日失却,十有八九就是跟着元还走了,如今再度遇上,这小木头人非活物,对她极度敏感恐惧,而她又对其有难以解释的亲近感,纵然一开始不明白,时日一久,难道她还看不透?

如今怕是元还点拨了小木头人,她倒是鬼jīng,知道逃也没用,所以换了法子应对。

“是外面的战利品?”季遥歌悬在半空dàng了dàng,问道。

小木头人点头如捣蒜:“这只是三个妖修储物袋里的东西,我先给你占着,另外还有其他妖shòu的尸首来不及打扫,大白哥哥正在外面清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说是占,其实也是没人同她抢,不过这么说就是表明心迹站队,幽jīng不傻,懂得审时忖势。

季遥歌手一挥,毫不客气地将小山似的东西装入戒指里,这才找到空隙落脚跳下。

戒指发出阵幽幽绿光,提示着她,空间不足。一百九十八年,她这戒指也需要换换了。

“我和大白哥哥已经把外头的妖shòu整理过一遍,就等你出来看了。”小木头人跟过来,眼里还有些敬畏,但不妨碍她讨好季遥歌。

人是从她魂魄里逃走的,季遥歌自然明白幽jīng的打算,她点点头,也没戳破,跟着出了dòng府。妖shòu虽不像三个妖修那样储物袋丰满,但每只妖shòu的皮毛骨头血液乃至其体内的shòu晶都是宝贝,可炼药铸剑打造法宝,再不济拿去市集上一卖,就是一大笔收入。

这几年有高八斗的帮助,她在灵玉上从来没缺过,但谁会嫌钱多?尤其是在资源匮乏的啼鱼州。

悬dòng早被打穿,甬道已毁,像dòng开的嘴,被人打豁了门牙,一出来就见天光。dòng外井井有条的药田被毁得彻底,如今铺着一具具妖shòu尸体,小木头人蹦蹦跳跳地朝前走,连带着任仲平也可劲儿撒欢,他被藏得好,昨天妖shòu的并没给他造成影响。

白砚正在清点数量,见她出来忙上前:“师姐,可好?”

“我没事,你呢?”季遥歌见着他,眼眸微眯。他一身白衣污痕遍布,比她还要láng狈,脸还是俊俏的,添了几分硬朗,比平时要更动人,古怪的情绪突然蔓延,她不由伸手。

冰凉的指尖触过白砚脸颊,在他唇角逗留片刻,拭下血污。白砚怔了怔,摇头道:“我也没事,不是我的血。”

“都脏了呢,怪可怜的。”季遥歌那声音似嗔非嗔,眼神幽幽怨怨,不是平常的gān脆。

久经沙场的白砚竟在她这目光下红了耳根,定神再看,季遥歌连举止都有些变了,行走间摇风摆柳,幅度不大,但腰肢却像蛇般缠绵,透着无意而为的勾引。

“师姐,我不可怜。”白砚急急抓住她不太安分的手,直觉这人是出了问题。

“小白说得没错,你真是生得十分好看……”她被抓了手也不着急,仍是笑着。

“……”小木头人和白砚对视一眼,均没从对方眼里找出她举止大变的答案,她又看任仲平——算了,任仲平更不会有答案。

“过来我细瞧瞧。”季遥歌主动挨近白砚,大眼眯作月芽,身体软糯地倾向他。

白砚有些招架不住——风/月之事上,向来是他主动,偶尔也会撩拨她,但从来被她三言两语化解,如今倒过来,他多少有些尴尬,但,也让人期待,不曾触碰的柔软近在眼前,正在招手……他不是圣人。

呼——

天际忽然飞过两只巨大纸鸢,翅膀的风声吸引了季遥歌的注意力。纸鸢在天际盘旋两周后落到悬dòng前的石岩上,四个不速之客从纸鸢上跳下。

“师兄,快看!我就说吧,昨天这里天生异象,必有古怪,你看,好多妖shòu尸体!”清泠泠的声音充满兴奋,还没彻底站稳就嚷了起来。

季遥歌朝那边看了两眼,忽然放开白砚,纵身掠去。

来的四个人,三男一女,都穿着同样的青色法袍,衣襟上绣有紫色灵芝,背上各缚一剑,不是啼鱼州几个山门的打扮,修为都不高,但有些大宗弟子的味道。

“周师妹,别嚷。”与那女修站得很近的男修生得俊秀,皮肤白皙,有些书生气。

“这么多的宝贝!要是带回去,那些人不得羡慕死!”另一个男修从纸鸢上跳下,嗓门比那女修还大,模样也生得粗犷,个头魁梧,连背上的剑也比旁人大。

“你们消停点,都不知道这山头有主无主,这么大批的尸体,肯定有异状,要不给顾师兄报个信。”最后那个男修梳着规矩的道髻,五官平平,开口却比旁人更沉稳些。

“我们发现的,凭什么告诉他们!”女修不乐意地朝前走去,丝毫未将那话放在眼中。

“话不能这么说,顾师兄是这趟三宗试炼的负责人,于情于理我们都要将此事知会他……”那人还要再劝,却被魁梧的修士推到一旁。

“走开走开,你要想拍他马屁你自己去,老子不想看人脸色。”

“就是。”女修回头笑着附和,又挽住那俊秀男修的手,亲亲热热地道,“林师兄,咱们走……”一转身,被站在离他们十步开外的季遥歌吓了一跳。

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谁也没发现。

“几位对在下这些东西有兴趣?”季遥歌开口,笑意十足。

那四人却均是一愣,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赤秀宫弟子季遥歌,不知这位道友是……”季遥歌报上姓名,眼睛只看着那林师兄。

女修嚼了嚼她的话,脸色忽然一变:“赤秀宫?不就是那专出狐狸jīng的媚门?”她身边的林师兄已经开口:“在下乃是秋……”话没完,就被周师妹打断:“林师兄,你莫与这妖女说话,赤秀宫人专修媚术迷惑男人,你别靠近她!”

话却是迟了,季遥歌三两步已行到林师兄面前,道:“道友生得真俊……”

从后面赶来的白砚一抚额,拉了季遥歌的手,暗道:“师姐。”想要叫醒她,可惜徒劳,她眼睛还粘在林师兄身上,看得林师兄脸皮红透,却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分明极平庸的脸庞,也不知怎的就吸人眼眸起来,那眼又亮又清,秋波款款,眉心一点朱砂香艳欲滴,勾魂似的妩媚妖娆,身段更是绵软如柳,让人心底起火,别说林师兄,就是站在他后面的两个男修,一个不察也都红了脸。

“不许再看!”只有周师妹还算清明,把林师兄往身后一扯,恨恨地看着季遥歌,骂了声,“妖女。”心里越发将她视作下三流的坏胚子。

也是,季遥歌往那儿一站,左手一个白砚,右边一个任仲平,白砚之貌自不必说,任仲平也不差,越像显得这地方像她豢养男宠的dòng府了。

“滚开!”周师妹又是一声厉斥。

岂料,季遥歌突然盯着她,周身气息陡然一变:“好标致的小姑娘呀,长得真水灵……”手伸出去,猝不及防就在周师妹脸颊上一掐。

“……”周师妹傻。

“……”林师兄傻。

“……”两个男修都傻。

“她她她她她……怎么了?”没有跟来的小木头人因为眼尖看到了躲在岩下的元还,便改道朝他跑去,这会指着前方的景象,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蛇姬钩陈,性/yín;赤焰鸟,贪欢之shòu。”元还双手环胸,抛出一句话来。

什么意思?

小木头人听不懂。

第35章 惊吓

周灵自小貌美,长这么大遇过不少登徒làng子,却没遇见过调戏自己的女人,她脸涨得绯红,气焰却被掐去一截,反应过来后“哇”一声转头将脸埋到师兄林灿之怀里。

季遥歌皱皱眉,心疼道:“小美人怎么哭了……”她也没做什么吧?小姑娘真不经逗。正要伸手去安抚人家,站在林灿之身后的两个男修果断跳出,铮地拔出剑。

剑光斩落,分明是要将两边划清界限。白砚眼明手快将季遥歌拉回来,眼神一沉,就连任仲平感受到一触即发的紧迫也半躬了身作出戒备姿势,口中发出“嗬嗬”的气音。

“妖女,你……你不要脸!”周灵捂着颊回头骂道,又发现林灿之的目光正粘在季遥歌身上,那气更不打一处来,怒斥,“冯师兄,陈师弟,还不替我教训她!”

那粗犷男修便姓陈,脑子一根筋,闻言扬剑便要上前,却被姓冯的修士拦住。

“陈师弟,周师妹,莫冲动。”冯师兄处事倒是稳妥,拦住陈师弟,目光却不动声色打量四周,估算局势——除了眼前三人外,远处还躲着两个人,不过看样子那两人年纪尚小,只敢远观不敢上前,不足为惧。

“就是,这么冲动做什么?有话可以好好说。”季遥歌却是一会看看周灵,一会看看林灿之,莞尔笑开,甚至轻轻牵了白砚的手,又往前了两步,目光自冯陈二人脸上扫过,每一眼都极尽诱惑,“冯道友,陈道友,你们打哪儿来呀?”

“我……我们是秋棠山碧心宗的弟子……”陈师弟摸了摸头,在她的目光下涨红了脸。

“原来是碧心宗的道友,失敬。”季遥歌软绵绵地行个礼,又嚼着意味不明的笑,继续问,“你们来啼鱼州做什么?”她眨眨眼,瞳孔骤缩成一条线,像蛇眸。

“三宗试炼,我们是来……”

“陈师弟!”林灿之最先醒过来,一语打断他的话,白皙斯文的脸上浮起惕色。

几人总算回过味来,这是差点着了对方的媚惑之术。陈师弟涨红的脸又气成紫色,冯师兄那平平无奇的脸也浮上恼怒。

周灵气得牙痒:“我都说了她是媚门妖女,你们还与她废话什么?这些媚门专修邪门歪道,gān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专骗你们这些傻驴。”一言不和,她连自己师兄弟也骂了起来。

“好笑,是你们先不请自来,擅闯狮公岭不说,如今反骂起我们来?就算我们真在这里修男女之术,又碍着你们什么了?莫非你们也想来尝尝这颠鸾倒凤的滋味?”白砚用力将季遥歌扯到自己身后,唇边的笑冷冰冰挂着,一双漂亮的眼勾起,有些玩世不恭的挑逗,更多的是不屑一顾的嘲讽。

正派子弟与他们这些游走在边缘的修士,历来都相互看不顺眼。

一番话说得周灵羞红了脸,连林灿之也不禁耳根发烫,偷偷看了眼季遥歌。季遥歌咬着唇,见林灿之望来,眼波轻抛,将那白面书生看得面皮大红,慌乱收回眼,说话也少了三分底气。

“你放尊重些。”

白砚一阵笑:“我们专修邪门歪道,不懂尊重为何物,倒是我瞧诸位总盯着我师姐看,看来是真想留下?碧心宗平日可不修合欢吧,要不哥哥教教你们?”

“你!”

“放肆!”

几声喝斥同时出口,白砚逐客:“不想留下你们还不滚?在这里废什么话?”

季遥歌仍是笑着,似乎在享受白砚的保护。

“师妹,咱们还是先回去将此地之事禀报师兄们再作打算。”冯师兄仍旧不愿多惹事端,轻声劝道。

“没用的废物,怕死就让开些。”周灵已是大怒,将林灿之推开,长剑挽出一朵剑花,从后面上前,“罗嗦什么?昨日此地天生异相,这儿又死了这么多妖shòu,多半是他们在这里修炼禁术邪法,如今不止拦着我们不让进,还言语挑衅,大行媚惑妖术,你们能忍,我可不能。除魔卫道是我等之责,杀了他们,取了这些妖shòu,那可是功劳一桩!”

“周师妹所言甚是有理。”雷公似的嗓门一嚷,那陈师弟已先一步将巨剑劈下。

二人一前一后出手,没给其他人劝阻之机,白砚拽着季遥歌退后数步,却听季遥歌凉丝丝的声音响起:“你们要想留下快活倒是无妨,可若是打我这些宝贝的主意,那就对不住了……”一语落下,她已将手从白砚掌中抽回,目光骤沉,化作青影朝前方掠去。

林冯二人见局面不可逆转,只能随之执剑而上。白砚冷笑:“话说得好听,还不是看中这批妖shòu,什么除魔卫道,我呸。任仲平,给我上!”

这时候倒不计前事,二人同仇敌忾,任仲平“嗬嗬”几声,疯了般朝冯师兄扑去,白砚双掌赤红,迎向陈师弟。季遥歌原是对上周灵,不过那林灿之显然对周灵关心非常,前来帮她,如此一来,季遥歌以一对二。她亦不急,仗着步法独特,仙魔舞转起,身段又蛇般滑溜,在二人间游来移去,不是摸一把林灿之的脸,就是搂搂周灵的腰。

两个人被她逗得羞恼万分,整个狮公岭上都是季遥歌肆无忌惮地笑声,银铃似的洒的满地。

这样的季遥歌,看得小木头人目瞪口呆。

“元……元哥哥,你还不出手……”小木头人觉得如果季遥歌清醒过来,可能会没脸见人。

“应付这四个人,他们绰绰有余。”元还仍环胸观战。

碧心宗的四个人虽然修为也在筑基中期和后期,但欠缺历炼,对敌经验不足,不过仗着师门宝剑与法宝,哪里是季遥歌的对手。季遥歌与白砚同为筑基后期,任仲平弱些,但对付这四人也已足够。

这无需他出手,他现在要想的是,万仞的三宗试炼怎么会挑选到这里来。

秋棠山的碧心宗与饮马河的灵秀宗,这二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筑宗于万仞山脉南面与北面的一山一河,向来依附无相剑宗,皆以无相为首,宗门间常有往来,门下弟子共同历炼不足为奇,可啼鱼州灵气匮乏,也没什么特别的灵shòu出没,更是散修遍布之地,按说他们不该将试炼之地选在这里。

那他们又为何而来?

“啊!”小木头人突然惊叫一声,将元还思绪打散。

再度望去,却见前方季遥歌已经搂着周灵不放,软绵绵地倒向林灿之胸膛,林灿之被撩拨得剑法大乱,周灵却是气得脸色煞白。季遥歌满脸的不正经,笑得畅快,似乎极为开心。与其说她是在挑衅勾引二人,倒不如说是她在故意逗弄他们。

元还眯了眯眼——看来不完全是钩陈和赤焰鸟在作祟,她并未全然迷失心智,只是被勾出天性中的另一面,不再规矩做人,也不再隐忍克制。

“慌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她做出的改变吗?”

他一针见血,小木头人忽然沉默。

那厢,被惹怒的周灵挣出季遥歌的钳制后却自储物袋中摸出一面双猴手捧的圆镜来。

“师妹!”林灿之正与季遥歌缠斗,眼角瞥见此物,脸色一变,“不要。”

周灵却已满目狠色,退后两步,让冯陈二人替自己掩护,将镜面对准天空,天际骄阳凝取一道红光she入镜中。季遥歌感觉到一股庞大的灵气从圆镜上传来,同时又有灼热气息源源不绝。

“白砚,任仲平,退开。”她声音陡然一沉,不再缠着林灿之,取出破霞剑亦退后数步。

“想逃,来不及了!”周灵咬着牙将圆镜翻转,镜面之上炽光一道,直she而出。

凡光之所及,皆化焦灰。

这不是普通法宝,已是上阶灵宝了。

那光对准三人横扫,威力无穷,季遥歌只能腾身避让。另一头任仲平修为不够,白砚为了拉他,手臂被那光擦过,皮肤顿时焦黑,他“嘶”了声,仍拉着任仲平堪堪避开。季遥歌掠到白砚身边,看着已然见骨的伤口沉了脸。

淡淡杀气溢出,季遥歌没了先前玩闹的模样。

那面圆镜中的光芒已扫到角落的石岩,那里站着两个孩子,若是叫这光芒扫到,断无生机。林灿之心生不忍,冲到周灵身边急着阻止她:“周师妹,快住手!那两个人无辜!”

周灵却是不管不顾:“一丘之貉!”

光芒毫不留情地扫过石岩,石岩寸寸化灰,周灵越笑越得意,可站在石岩下的少年少女却无动于衷,就在光芒触及二人之时,金光乍起。

轰——

金红二光jiāo撞,激起一片刺眼银芒,周灵“啊”地失声尖叫,人被外力重重撞飞,手中圆镜也脱手而出。“师妹!”几人同时出声,朝她掠去。

“好狠的女人。”袖手旁观的元还自银芒中踱出,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小木头人。

圆镜从空中落下,稳稳落进元还手里。

林灿之飞身接下了周灵,周灵吐了两口血,脸色灰白。qiáng大威压铺天盖地袭来,让四人情不自禁瑟瑟发抖,双膝几近曲软,勉qiáng撑着才没跪倒。

“你……你……”周灵数度颤声,却没能出口。

“尊……尊上,师妹她年纪尚浅,行事不知轻重,还望恕罪。”冯师兄硬着头皮出声。

这样的威压足够说明他们之间的差距,他们跌到铁板了。

“不知轻重?”虽是少年身,元还那独眼一扫,仍叫人不可扼制地颤抖,“她手段残忍,连无辜稚子都能狠下杀手,岂是一句不知轻重就能解释的?若非我有自保之力,如今怕是已成灰烬。”

在他们眼里,他与小木头人不过就是躲在石岩下避祸观战的无辜稚子,她连他们都不愿放过,其心肠之毒,行事之狠,叫人匪夷所思。出身名门,却行魔门之举,委实可怕。

“这……求尊上恕罪,回宗后在下定当禀报师尊严惩。”冯师兄一边说,一边悄悄打手势。

“炽阳镜?”元还却只低头看手中之镜。

“尊上认得此宝?”冯师兄抹抹汗,道,“此物乃是我碧心宗重宝,是师尊赐予师妹的防身之物,不想她年轻气盛,又不知法宝威力,才差点铸成大错。”他还在替周灵开脱,又搬出宗门,

希望能让对面之人有所顾忌。

“你是周眠之女?”元还又问。

“正是。尊上认得我师尊?”冯师兄一喜。

周眠便是碧心宗现任宗主,周灵既是他的女儿,自然受尽宗门宠爱,因而养成跋扈脾性,向来目中无人。

元还不答,将炽阳镜抛回,只道:“还给你们。”周灵等人皆面露喜色,却不料他手中又是一道金光弹出,径直没入炽阳镜内。

“不要!”

“炽阳镜!”

四人的惊呼此起彼伏,那炽阳镜镜面guī裂,只闻得“嗤”地一声,圆镜炸碎。

“滚。”元还声音不大,却含无上威力。

碎裂的镜面同时涌出一股巨力,将四人齐齐撞飞,自山巅坠落。狮公岭总算又恢复安静,季遥歌已蹲在地上替白砚包扎完伤口,看着四人跌入山崖,杀气消散,余怒未去,转头竟向元还质问:“你就这么放过他们?”

软糯的语气,似嗔非嗔,染着蛇姬的媚,又糅着她的清,化生为另一种妖娆,在那双眼中jiāo缠。

“想杀他们?你可以自己动手。”元还无动于衷。

季遥歌静静盯着他,忽然伸手。

“元弟弟,我发现……你真好。”她搂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平头齐高的少年的头颈,一把将他的头颅按在自己胸口上。

小木头的人嘴张成“O”形,再也合不拢,连白砚都看傻了,只有任仲平一边鼓掌一边喝彩:“仙女姐姐,好!”

“……”元还也始料未及,脸上的冷漠还未散去,就都埋在她胸口里。

绵软的起伏称不上波涛汹涌,却也盛满少女的芬芳,还有和缓的心跳与透衣的温热,堵着鼻唇,让人窒息般的焦灼。

季遥歌心满意足,正想再说什么,背心处却忽然涌入一股清冽的灵气,瞬间冲向她的元神。脑中如有针扎般刺疼,刹那间混沌不堪的神识一清,搅乱她情绪的两股执念散去。她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已现清明。

“我……”一字未落,她就看到少年的脸从自己胸前抬起。

“季姐姐,好玩吗?”

这是元还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了。

季遥歌惊吓非常,连手都忘记松开。

第36章 行知

呵呵。

季遥歌gān笑。

类似的情况,一百九十八年前发生过一次,她以为自己拥有足够的能力控制情绪了,然而她仍旧高估了自己。记忆没有问题,情况比一百九十八年前那次还要可怕,刚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随着神志清明而一幕幕重播,最后定格于埋在自己胸口的少年眼里。

挖坑把自己埋掉这种打算明显不现实,她硬着头皮想,这个时候,她是该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离开,还是应该带着白砚赶紧逃命,毕竟,她调戏了一个化神期的修士,而那个修士似乎并没将这调戏当成一场突如其来的艳福。这相当于她在大庭广众下挑战了他的尊严和形象,而他又喜怒难测,她料不准他会不会动怒。

这股求生欲战胜了她的羞涩窘迫——毕竟她缺失幽jīng,对男女亲密接触的羞窘只是基于道德上的理解,并没有更深的感觉,就算有丝心cháo澎湃,那也只是属于蛇姬钩陈,恢复清明后就烟消云散,她还是缺少感情的季遥歌。

小少年已经从她不具禁锢力的手臂里脱围而出,远离那片女儿海。他神色自如,外露的眼里波澜不现,唇角翘起,却眉毛平展、眼尾舒顺,是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表情。

“我……”她想道歉,但考虑片刻后,到嘴的话却成了,“我觉得我需要闭关一小段时间。”

元还盯着她,慢吞吞道:“那你可得快点,再晚些我怕你又发作。”说完他就转身,没有深究的意思。

季遥歌捧着自己针刺般的脑袋,目送这人走出老远才真正松口气,转头对上白砚探究的目光。

“师姐,他是谁?”白砚问道。

“老袁,这里的主人,你也可以叫他,元还。”季遥歌揉着太阳xué回答。

白砚下巴一掉:“所以,你刚才调戏了一个化神期以上的修士?”

“那又如何?”季遥歌对“调戏”那个词很有意见,但也没办法,事实胜于雄辩。

白砚的神情几变,从“师姐你好厉害”到“师姐你好淡定”再到“师姐你偏心”,目光渐渐幽怨:“师姐,这不公平。”

季遥歌正往dòng府走去,不明所以:“公平?”

“我都没埋过胸。”白砚的脸上,挂着几个字——我也要埋胸。

“滚!”季遥歌脸皮一烫,踹了他一脚,加快步伐。

白砚在后头叫道:“师姐,下回走火入魔是什么时候,记得叫我来服侍。”虽不明白具体原因,但从刚才她与元还的对话推测,她可能是走火入魔吧。

这么好的走火入魔,他希望再来一次。

回答他的,是季遥歌捡起的一段shòu骨。任仲平跺脚蹦跳鼓掌:“仙女姐姐,好棒!走火入魔,我也要!”

“……”季遥歌不想说话了。

————

小木头人没有再跟季遥歌,而是选择跟在元还身边。

毕竟是同一个人,看着本体出糗,作为独魂的她,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不过调戏者和被调戏者都显得云淡风轻,她再解释便会成为欲盖弥彰。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阵子元还的表情,小木头人终于下定决心:“元哥哥,你有没有过女人?”

元还一直在等小木头人开口,却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

“嗯?”一个疑问音,他进了石dòng,“我活了三千年,你说呢?”

反问句,小木头挠挠头,这问题不好答——说没有,她觉得会伤害他的某种自尊;说有,事实胜于雄辩,起码她没瞧见过。

“这两百年,应该是没有的。”小木头人斟酌答道,“虽然爱慕元哥哥的女人很多,要多漂亮有漂亮,比如云莲仙子,她就追了元哥哥好多年,可是元哥哥洁身自好,坚贞不屈,果断拒绝。”跟了他一百九十八年,小木头人可没白跟,“那么美的云莲仙子,国色天香,元哥哥都没动心过……”

言语间不无惋惜。

“你要说什么?”元还不耐烦她毫无逻辑的喋喋不休。

“元哥哥肯定是在等能让你一见倾心的女人。”小木头人的情/爱毒发作,满眼桃花,“刚才……被抱,有什么感觉?”

元还没有迟疑:“硌得脸疼。”

“……”小木头人被噎到,想了想又问,“就这样?”

“你想哪样?”元还耐性渐失。

“那就好,我放心了。”小木头人捂着胸松口气,“我就怕你爱上她。你知道的,她缺少我,不会动情,而我,虽然元哥哥那么好,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话说得语重心长,可用句并不jīng准,是典型的年轻人为赋新辞qiáng说愁。

元还震惊了,脸这么大的幽jīng,简直生平罕见。

伸手拎起小木头人,他冷着脸:“你觉得她那模样会是让我一见倾心的女人?”他眼瞎吗?手一挥,也没等她回答,就将小木头人扔到了dòng外。

dòng门紧紧关闭,耳根子终于清静,他扬手抛出一道符箓。符箓绽起阵淡淡白光,白光里出现一道虚影。元还抱拳与那虚影互相施礼后方道:“唐兄弟,别来无恙。”

虚影笑笑,如罩寒冰的脸上咧开点温度,像寒冬腊月里突然绽放的花朵,这是个俊美至极的男人。

“元老弟,寻我何事?”他的声音,是会让俊美加分的动听。

“想托你查件事,万仞山无相剑宗的三宗试炼,不知是否与灵海之事有关。”元还没有废话。

唐徊不语,元还心领神会:“放心吧,你我之间的老规矩,有来有往。若有灵海的消息,少不了唐兄弟一分情。”

“三天后回复你。”唐徊点点头,虚影晃了晃,很快消失。

————

啼鱼州的落凤山,是啼鱼山主沈庭的dòng府归云墟所在处,也是整个啼鱼洲灵气最充足之地。归云墟虽然很大,修建得也漂亮奢华,却不是门派,这只是沈庭的修仙dòng府,里面豢养了不少女修及服侍他们的侍从。从本质来说,沈庭只算个修为还不错的散修,虽然管着这一茬山脉,却没想过开宗立派,只想逍遥度日。

靠着七大山门的孝敬,他的日子一直挺滋润,直到一百九十八年元还与萧无珩的大战毁了泰半啼鱼州,他才艰难困苦起来,不过好在时间去这么久,该重建也已重建完毕,他的逍遥日子又回来了。

“这啼鱼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七山门十六派还都给本仙一些薄面,如果小友遇到什么难事,只管遣人来知会本仙,本仙必定全力相助。”

归云墟门外的石阶上,一身宝蓝绸衣、鲜亮打扮的沈庭摇着手里的羽扇,满脸堆欢亲自将今早来的客人送到山门前。他身边簇拥着府内豢养的几个貌美姬妾并十来名侍从,以最盛大的阵仗接待轻车简从前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修士。

两个客人则显得含蓄许多,礼数周全,挑不出错处,在沈庭这番土财主的作派前隐隐还透出股矜贵倨傲,仅管他们的修为还差沈庭一个头,但他们并没表现出对上修该有的敬畏,而沈庭也没有任何以武压人的气势,反还带着几分讨好。

显而易见,这两人的来头,让沈庭不得不小心对待。

“多谢沈山主。”女修先开了口,一嗓温柔让人倍生好感。她生得肤白貌美,五官秀雅,穿一袭天水碧的衣裳,手里拿着支翠绿的骨箫,有几分出尘脱俗之意,然而较之身边站的男修,那脱俗又显得太过平淡了。

男修生得俊朗,那俊朗不含一丝yīn柔,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像浓墨重彩的画,带着天生的矜贵与傲气,即便是进退得宜的举止,本该如沐chūn风的笑,也都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当然,只是一点点。时刻谨记师门谦和待人的教诲让他拥有良好的教养,所以那骄傲,刻在骨血里。

“多谢沈山主。”他和女修同时开口,温和有礼。

“二位小友客气了,三宗能到啼鱼州试炼,那是我啼鱼州之幸事。说来我与二位小友的师尊皆有过数面之缘,算是老朋友了,照拂三宗后辈也是应该。”沈庭摇着羽扇道。

顾行知微笑,说是见过,其实也不过是在万仞山的盛会上远远见过而已,话都没说上半句,更谈不上老朋友,但他没有揭穿,只客气道:“沈山主之情,在下铭记在心,回去定然禀告师尊,他日有机会,再请山主上万仞山一聚。”

“诶,客气了客气了。”他话说得好听,沈庭自然笑得见牙。

“时候不早,我们该告辞了,山主留步。”顾行知行到石阶之下,朝他抱拳。

沈庭摇着羽扇:“二位小友慢走。”却是目送二人离开后,脸色微变。

那厢顾行知带着赵菁各自御剑而归,驾在云头上,赵菁忍不住主动开口:“顾师兄,那沈庭是个老狐狸,竟咬紧不松,半点口风都不漏。”

顾行知双眸直视前方渺渺云海,淡道:“正常,越是撇得gān净越有问题。”

三宗试炼选在啼鱼州,沈庭是这里的山主,就算万仞山再qiáng,但qiáng龙不压地头蛇,顾行知还是要提前知会沈庭一声。他这趟前来拜会沈庭,除了有拜山头之意,也想套个话,问问当初萧元之战与元还的下落,不料那沈庭看着是个粗人,说话却滴水不漏,和他们打了半天太极,什么消息也没放给他们。

“要是能尽快找到元师叔的下落就好了,白师姐也少受点苦。”赵菁垂眸,眉心现出三分遗憾。

闻及白韵,顾行知才将目光稍稍转到赵菁身上,但很快就又转回:“我替师妹多谢你的关心。”

目光虽短暂,也让赵菁的脱俗里浮现人间羞色,还有些伤感——也只有提及白韵,他才会将注意力分来些许。

他那温柔,是寒潭十丈里的一轮月,旁人捞不着,只给白韵。

jiāo谈两句,两人就没了话题,顾行知心里存事,显得格外沉默。找元还不止为了白韵,也事涉师门秘令,但旁人却是不知,他亦不多说。赵菁不是本宗弟子,只是灵秀宗的大师姐,他更不能说。

飞了一阵子,就到三宗子弟落脚的垂莲山,二人一前一后降下云头,白天分组派出去试炼的弟子都已经回来,如今正乱糟糟地围在一起,很是激动。

“出了何事?”

顾行知的声音响起,乱糟糟的人群就自动分开,并且安静下来。在这群修为只有筑基期的弟子里,毫无疑问顾行知结丹中期的修为,已佼佼领先。这个修为在其他小门小派,已经是能独立建派的一门之主了,但在万仞山,他还是那个出类拔萃的年轻大师兄,上得师长喜爱,下承同门爱戴,威望甚高。

“顾师兄来得正好,你快来看,碧心宗的四位同门都被人重伤,周师妹伤得最重。”听他开口询问,马上就有人出声回禀。

顾行知蹙了眉,周灵是碧心宗宗主周眠之女,在试炼里受伤他难辞其咎,周眠又是心胸狭獈的护短之辈,要是传回三宗,怕少不得一通发难。思及此,他快步走进人群,果见碧心宗四个弟子都委顿在地,其中周灵脸色最差,满面灰白,气息紊乱。

“炽……阳镜……”看到顾行知,周灵眼眶一红,巴巴望着他道。

接到顾行知疑惑的眼神,林灿之代为解释道:“炽阳镜被人毁了。”

顾行知心头一惊——炽阳镜是碧心宗师门重宝,威力极大,想要毁去也不是随便一个修士都能做到的。

“你们遇到什么人了?”他又问。

“狮公岭,那妖女在狮公岭上修行妖法,我与师兄几个前去打探,不慎被其发现,她大行媚术,要将我等捉去修练,为求自保我们只得出手,不想那妖女手下厉害,我们九死一生才堪堪逃出。顾师兄,你可要帮我们讨回公道,那妖女委实可恨!”周灵红着眼恨声道。

“你们擅自去了狮公岭?”顾行知神色一沉,想要斥责,可见他们如此惨状,又将斥责吞下,改口问道,“那妖女是谁?”

“媚门赤秀宫的弟子……季遥歌。”

第37章 杀器

季遥歌闭关了。

这关再不闭,她怕自己真要成为盘丝dòng里的女妖jīng。只是虽然她避进石室内,却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三个月或者更加充足的时间来闭关,她必须速战速决。

将《媚骨诀》的玉简取出,她神识探入玉简内——

眼前黑暗渐去,景象清明,是极为熟悉的地方,元还的“盘丝dòng”。巨大的蛛网悬在半空,媚骨坐在蛛网之间,裙摆开了高叉,两条修长的腿从网上垂落,在半空摇dàng,手里拈着根老长的烟枪,目光穿透了她红唇里吐出的烟雾,居高临下地望着季遥歌。

看来,她今天是做了与自己长谈的准备。

季遥歌如是想着。

不必季遥歌陈述遇到的问题,媚骨就已全盘了解:“怎样,噎到的滋味不好受吧?”

“……”季遥歌觉得她笑得和元还一样让人讨厌,但她还是得低头承认,“不好受。”

“你太贪心了,这不是好事。”媚骨又朝她吐了一圈烟,迷蒙的眼神带着烟视媚行的娇妩。

“我承认。”季遥歌没替自己的贪心辩解。机会太难得,她就像个贫瘠的人,突然发现一座宝藏,没道理空手而归。

“没学走就先学跑,你活该。”媚骨冷眼。

“除了妙莲咒,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能控制情绪?”季遥歌认下她的斥责,转换成她更关心的话题。她不可能永远只吸纳比自己境界低的灵骨,就像她无法保证每次遇到的敌人都比自己境界低,哪怕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她也相信,至少该有合理控制情绪的办法。

烟枪在媚骨手中转了一圈,她从蛛网上跳下,唇中烟雾朝左右轻吐,烟雾里忽然幻化出两道人影。季遥歌眉梢轻挑,看到了蛇姬钩陈与赤焰鸟。蛇姬与赤焰鸟一左一右依傍着媚骨,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妙莲咒只是辅助,能让你在吸纳灵骨时保持冷静,但并不能保证你完全不受影响。钩陈、赤焰、姜角,这都是修炼千年的妖shòu,一千年的人世历练只化死前那一点执念,其中所蕴含的是千年间由生到死的所有感情,有多少是你不曾体悟过的东西,又岂是你说控制就能控制的?”媚骨带着两妖的幻象踱向她,“你不能彻底感悟,就不能将其完全消融,他们就会永远停留在你的魂海之中,你也许可以做到控制,利用,将他们天性化作你媚惑的一种武器,但你永远没办法做到融汇贯通,将这些感情收放自如,更不可能将这些感情融入魂识,随心所欲的化生为他人心中媚骨。”

季遥歌忽然想到无相剑宗的用剑奥义——那些高深却常见的知识,他们常听,却也常忘,因为从来不曾明白过。媚骨的话,与无相剑宗的剑意,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就像是一柄剑,当她无法掌握剑诀时,这剑便只是剑,若超越她的能力,甚至会伤害到她自己;当她掌握剑诀,却未曾领悟剑意,这剑便会成为她的武器,但也只是武器;到她领会剑意,将剑融入魂神,这剑便成她的一部分,当然可以收放自如;再往后,剑意圆融,便是人剑合一,不止能收放自如,甚至剑随意动,化生剑灵,剑灵,就是剑道最终极的境界。

二者,大约是相同的意思。

只是她如今在媚之一道,才走到最低境界。

“心术难修,你如今已然筑基,可以吸收天地灵气,若想转回传统修炼方式也还来得及,虽然慢但也稳定,而我授你的,也只是最粗浅的法门,然而你一旦正式踏入心术媚骨,再要回到从前,就不可能了。你的元神魂海以及你整个人都会改变,被万千感情锤炼,那些你所信仰与遵守的条条框框都将被打破,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但你又必须保有初心不被侵蚀,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你的敌人将是你自己,而不是外在所有危险。你考虑清楚。”

媚骨缓慢说着,季遥歌看着她,有时觉得她像钩陈,有时又觉得她像赤焰,二者jiāo替变化,始终无法让人瞧清她的真实模样。

她向给了季遥歌一个选择,也等于向季遥歌承认,一直以来,她的传授都有所保留。而只有让季遥歌清楚看到这过程的艰难与危险,这个选择才有意义。

季遥歌没有马上回答,她已经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但也没有太多犹豫,就像她选择吞噬妖shòu灵骨一样,所有选择都有风险。诚然她现在可以回归传统修炼方式,但这具身体即使筑基,也远远赶不上白韵的资质,她只能循着旧路中规中矩地修炼,这远不如媚骨诀所带来的刺激。

那些不确定的因素,不管是好还是坏,都刺激得她蠢蠢欲动,勾引出她天性中隐忍许久的冒险。她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亦或者说,她越来越不愿做个循规蹈矩的人。

“我考虑得很清楚,我要修炼心术媚骨。”

媚骨脸上的表情,谈不上是赞许还是欣赏,但至少应该是欣慰的。

“好,那我授你《媚骨》第三篇,化魂术。”

蛇姬与赤焰鸟的幻像同时重叠在媚骨身上,媚骨的模样未变,但她却有了蛇媚鸟风,人还是那个人,却添了不属于她的风情。

“化魂术是利用魂海之力将灵骨压制利用,将他们的灵骨化为武器施展。此术有两种练法,一是将灵骨压制入魂,形成你的媚相,此为皮囊骨相,可用作幻化魅惑;二是将灵骨炼作灵器,你可得灵骨之主的天赋杀招。前者可逆,若你想要闭关修练,则可将媚相转回灵骨领悟吸引;后者不可逆,且一根灵骨只得一枚灵器,也只能用一次。”

季遥歌听得眼眸不眨,心脏也随之怦怦撞动——化魂术的qiáng大,已经在媚骨寥寥数语之间展现无疑。能够拥有灵骨之主的天赋杀招,哪怕只能用一次,这对于修士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明。

然而这么qiáng大的术法,肯定没那么容易就入手,她虽激动,却没插嘴,果然,媚骨的话未完:“当然,灵器不是那么好炼,有很大程度会炼成废灵器,就等于làng费一根灵骨,另一方面,灵骨被压制在魂海之内,并没消融,你能利用它,它也会反噬你,潜移默化改变你的行为举止,甚至有可能化被动为被动,这些都是不可控的风险。当然,如果你想真正将这门功法修炼下去,消融感悟,才是唯一的途径,不管是妙莲咒,还是化魂术,都只是心术媚骨的辅助。明白了吗?”

“明白了。”季遥歌郑重点头。

“那就开始吧。”媚骨重新飞回蛛网上坐定。

季遥歌闭眸。

————

这一闭关,日升月落再与她无关。

魂海浮沉,未曾消融的灵骨随着漩涡转动,像苍穹星团般绮丽。神识在元神虚空之中化作巨手,捞出漩涡里的灵骨,被她以元神之力紧紧包裹,去寻找这根灵骨上最纯粹的气息,再以元神之力化火,将灵骨慢慢烧炼成一枚拳头大小的灵器——

这个过程需要她神识的高度集中,控制着元神之火,每根灵骨所需的火候都不同,这不仅考验她神识的集中力,元神的qiáng弱,也考验她对自己元神的控制。

整个过程,与其说是炼制灵器,倒不如说是对元神的锤炼,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神识更加稳固,元神更加qiáng大,这也一种基础修炼。

当元神足够qiáng大,便意味着她道心坚毅,轻易不会再受外界影响,不论身边多少繁杂诱惑,她都能坚守本我。

砰——

第一枚灵器在她元神中炸开,化成无用碎片。

第二枚、第三枚……第十枚……都炸成无用碎骨,直到第一十八枚,才有小成,但也只是炼成一枚深灰的灵器。

灵器也分高低,都是灵骨之主的天赋杀招,但也根据炼制的过程有qiáng弱之分,灰灵器便意味着炼制不够彻底,是最低等的灵器,施展起来效果不会太好,往上去便有蓝、青、白四阶,其中以白色灵器最为纯粹,威力最大,也最难炼成。

季遥歌日以继夜的炼制灵器,最初败多得少,到后期渐渐都能保证灰阶灵器水准,熟稔之后便出现蓝阶,偶有青阶,这也多亏这趟吸纳的灵骨数量庞大,能让她慢慢练手,入门就比他人更快。

待到大部分普通妖shòu的灵骨炼完,她眼前就只剩下钩陈、赤焰与姜角三根最难炼的灵骨。这三根灵骨太难得,若都炼成灵器太可惜,她思忖后决定,只将姜角的灵骨炼为灵器,其余二者则者收为媚相。

收为媚相与修炼灵器相似,都凭元神之力操纵,先将神识注入灵骨,以自我神识压制灵骨中的执念,再以元神之力将这灵骨埋入魂海深入——这过程比炼灵器要简单些,不会出错,但耗费的元神更加庞大。季遥歌将钩陈与赤焰之骨依次埋入魂海后,元神与灵气都已告竭,她不得不调息一个周天后,再来炼制最后这枚姜角狮的灵骨。

之所以将这根灵骨放到最后,是因为姜角狮的境界最高,灵骨最难炼制,但她不想làng费这么好的灵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魂海波澜翻滚,拱出最后这枚姜角狮灵骨,元神之火幽幽腾起,灵骨被缓缓烧炼,颜色形态渐渐改变,季遥歌不急,将心境调整至最佳状态……

砰。

一声小小的爆音,元神之火熄灭,青色灵器悬浮半空。

季遥歌睁眼,身体已是汗湿重衣。

千年道行的姜角狮,修为bī近人类修士的金丹境界,他的青阶天赋杀招——狮王怒啸,已是可与结丹修士一较生死的法术。

这是她越级而战的可怕杀器。

————

灵骨被炼化,季遥歌又调息了几个周天,让元神与灵气恢复如常后才从石室里走出。

一枚姜角狮的青阶灵器,九枚普通妖shòu的青阶灵器,余下的蓝阶与灰阶灵器,她就没清点过数量。如此庞大的收获让她心情大悦,也从再度失控的yīn影里走出,神清气慡地踏出石室。

外头已经过了十日有余。

雪又下过两场,狮公岭上一片雪白,堆在dòng外的妖shòu尸体已被处理gān净,毛皮、shòu骨、shòu血、shòu晶都分门别类码在了各个石室里,破损的dòngxué虽然没有修复,但各处的凌乱也已清扫,小木头人和白砚还是很麻利的。

趁着这些时日,小木头人还挑拣了最好的皮毛,给每个人都缝了件衣裳。季遥歌踏出来时,小白正把缝好的雪狐披风往白砚身上兜,看到她出来,忙抛下白砚,抓起手边的一件斗篷就往她身边冲来。

“你出来啦。”小木头人改变了策略,为了自己能多得几日自由,她决定讨好自己。手里的斗篷展开,她笑得热情,“快试试,我缝的斗篷,用的火雀毛,轻/薄漂亮却保暖,还不惧水火。”

火雀是群居的妖shòu,一只鸟才巴掌大小,要缝这件斗篷,怕是她花了不少功夫才集齐这些毛,但不得不说,这火雀毛着实漂亮。火红的细羽在阳光下漾着橘金的光泽,雀羽自带的纹路像宛如火苗般跳跃,为这件斗篷添了几许灵动。

季遥歌展开双臂,小木头人一喜,将斗篷披到她背上,只听她含着笑意的淡淡话语:“你费心了。”

气息拂过耳廓,小木头人忽然结舌:“我我我……不费心,不费。”居然有点心如擂鼓的感觉。

那厢白砚已然走来,看着季遥歌眼睛一亮,夸道:“漂亮!师姐早该这般打扮自己了。”

季遥歌望向他,白砚本就俊美,被这雪狐披风衬得格外温润清慡,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她也笑开,眉眼俱弯:“师弟这身也是极好,越发俊朗了。”

她眼里有些从未有过的温存,叫白砚心里咯噔一响,觉得又有哪里不对了,可仔细看去,她却并无不同,只是……

“季遥歌,跟我进来。”dòng口传来冷冽声音,元还不知何时出现在雪地上,还穿着单薄的衣袍,朝她开口。

季遥歌见他神情冷凝,似有要紧之事,便点头又朝石dòng走去,走了两步手被小木头人拉住。

“这是给元哥哥的,这两天他怪吓人的,你帮我拿给他。”小木头人往她怀里塞了件衣裳。

季遥歌扫了一眼,笑道了声“好”,便再朝石dòng迈步。

小木头人看着她的背景,手肘撞撞白砚:“大白哥哥,你有没觉着,她变……帅了?”

“没有。”白砚也凝视她的背景,“我觉得她变美了……”

哪里帅了?哪里美了?也说不上来。

就是感觉,这人不一样了。

第38章 媚术

元还的境界摆在那里,他并不惧冷,小木头人给他缝的这件衣裳,也不是用来御寒的。这是件外穿的紧身皮罩甲,用了龙犀的皮,摸起来顺溜光滑,刀割不裂,剑刺不破,是件极好的防御罩甲。小木头人挑选料子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季遥歌觉得罩甲皮触感好,一路摸着跟进元还的石室。

这间石室是她第一次进来,不大,可靠壁三个高柜却摆满了各种古怪的瓶罐,天顶上嵌的宝石也与外面不同,散发出银亮的光芒让整个石室一丝影子都没落下。正中一张长条大石桌,桌上是凌乱的物件,有些像人间的药房,用来秤药的jīng细天平、捣药碾草的工具、大小不一的鼎,还有铺散在角落的涂满墨字的纸张……

这些都与元还的形象不符——他看起来不像是凌乱且不修边幅的男人,但进了这里,似乎就变了个人,衣袖上沾着几块黑渍,长长的袍摆被塞到腰间以便走路,散下的刘海随意勾在耳后,就连眼神,都从先前的漫不经心变成一丝不苟的专注。

仿佛,这里才是他的战场与修行。

“之前与你提过的,凭借外力再加上你的媚术伪装萧无珩,我研究过了,可以一试。”元还把桌上凌乱的瓶瓶罐罐推开,清出一角摆上两件东西,“青河孽龙的血以冰焰蒸腾后可得血引,服食之后可短暂拥有接近萧无珩的至yīn至寒之气;八方召鬼令为鬼域召唤鬼兵至宝,虽是残件,但仍拥有至尊之气,可接近萧无珩的气势。至于他的灵气威压,由我负责,形态举止加外杀伐戾气以及媚惑,都jiāo给你。”

他话说得颇快,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尝试?”季遥歌问他。

“越快越好,你有多大把握?”元还的语气,轻而易举地让石室里的气氛紧迫起来。

季遥歌奇道:“这么急?出了何事?”上次论及此事时,他还一脸嫌弃的模样呢。

元还摇头——四日前唐徊传来的消息,无相剑宗从鬼域探得啼鱼州之秘,已蠢蠢欲动,而鬼域萧无珩亦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他的动作必须加快。

但这些,没必要告诉她。

“与你无关,你只需告诉我,把握多大。”

“七成吧。”季遥歌保守估算。

“足够了。”七成把握对元还而言已算高了,他常做没有把握之事,“走吧。”

“等等。”季遥歌在他转身前叫住人,“小木人做的,一人一件,这是你的。”这地方没处放衣裳,她一直抱在手上也不是个事儿。

元还显然对缝制衣裳这件事不太理解,眉头微微皱起,这时他才发现季遥歌身上也披了件簇新斗篷——火红的毛皮带着跳跃的焰苗,她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平庸的容颜焕然一新,熠熠生辉。

其实她不是个丑姑娘,甚至可以算清秀可人,巴掌大的脸,眼睛却生得大,像幼猫,总有些没长开的天真纯良,不具攻击性,看久了倒能品出些讨喜的味道来。

但今天,那天真纯良里,呈现出一丝攻击性。

“不需要……”他刚开口拒绝,就见她露出为难的眼神,他想若拒绝的话小木头大概又是一番拜扯,索性改了话锋妥协,“算了,拿过来吧。”

季遥歌抱着衣裳上前,他已将双臂展开,见她愣住,不由催了句:“不是给我的?快点。”

“……”他这动作的意思,是要她给他穿上?

季遥歌想了想,将皮甲展开,试探地套进他左臂,他没反对,仍站得笔直。罩甲无袖,套好手臂后在胸前jiāo领,季遥歌绕到他胸前,将领口掖齐,最后才把腰封从他后腰束到前方。这样的体贴,连顾行知都没受用过,他们向来发乎情止乎礼,拿捏着分寸没有逾越。顾行知太过君子,而她则过分含蓄,在万仞山的两百多年里,他们的相处都缺乏惊喜,如今她少了幽jīng,更无从体会那些扣人心弦的情愫。

这样的事情,她做起来,无非就像是给手边的偶人套一件外裳,余的,便都没了。

元还倒是低头看她,她的动作很自然,没有缱绻的温柔。在五狱塔的时候,这些事向来是由门内弟子替他打点,那是习惯,没什么特别,只是在她手掌抚平他胸口皮甲皱褶时,他才隐隐觉得这举动有些不妥,但她已经替他整理完毕,道了声:“好了。”

眼神坦dàng磊落,将他隐生的不妥消弥。

“真jīng神。”季遥歌面带微笑夸道。龙犀皮呈暗红色,贴合他的身体,裹出利落线条与力量,让他的少年英气跃然而出,越发像个英挺的少年修士了。

元还不以为然,三千岁的男人,皮相只是过度,是老是少都不重要。出了石室,小木头人远远瞧见穿上皮甲的人,喜得猛朝他们招手,又竖了拇指,元还看着小木头人:“你这缕幽jīng,跟你差别太大,你没想过让她回归本体?”

他其实也有些好奇,魂魄完整的她该是什么样的脾性。

季遥歌摇头:“还没想好。”没想好是让她回归,还是放任自由。她知道应该尽快让幽jīng归位去获得完整的感情,但是……幽jīng并不这么认为,她在抗拒本体。

意料中的答案,元还不予置评,只道:“到了。”两人已站在任仲平的dòng室之外。任仲平正在睡觉,蜷着身体缩在角落,一百九十八年的幽禁让他缺乏安全感。季遥歌将兜帽戴上,帽沿压低,脸上成片yīn影。元还将事先准备的东西递给她,蚁语:“孽龙血至yīn至寒,服后会让你经脉五脏俱凝,有些痛苦,你要忍耐一会,实在受不住可运气抵抗。”

兜帽里的头点了点,季遥歌接下龙血,忍着腥浊之气一口饮尽,刹那间周身如置冰窟,由内而外的冻结,就连接呼出的气,也带着霜冷气息。八方召鬼令捧到怀中,她缓慢步入任仲平的石室。

yīn冷诡谲的气息陡然倾覆,沉睡的任仲平迷茫睁眼——人在初醒之时意志薄弱,更加容易被心术趁虚而入。屋里没人,任仲平却能感受到那股可怕气息,他怀不自禁地环胸而抱,从chuáng上坐起,疯颠的神色间添了恐惧敬畏,小心翼翼开口:“是谁?”

没人回答,只有铺天盖地的灵气威压,属于一个真正的化神期修士。任仲平从chuáng上滚下,瑟瑟发抖地跪到地上,然而还是没有开口,直到披着火红斗篷的人从黑影里出来,冒着丝丝寒气的声音响起:“任仲平,可还认我?”

任仲平哆嗦地抬头,流露出几缕疑惑,很快,就被对方身上压制性的气势都碾,那是属于鬼域王者的气息:“枭……枭主驾到。”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他难得现了丝清明。

“让你查的事,进展得如何了?”季遥歌此时一边窥探他的记忆,一边模仿。

二者同时进行,他的记忆被勾起,她才能作出最jīng准的伪装,这很考验她神识的专注力,一丝一毫的分心都不能,身体被冻得麻木,她亦无暇顾及。

任仲平想了想,回答得犹豫:“没,没有发现枭主要的东西。”

“这么久了,你竟一无所获?”季遥歌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男女,“我看是你在这里呆得乐不思蜀,早将我要你找的东西抛到脑后!”

“没有,我没有!”任仲平吓得一缩,慌乱解释道。

“那你说,我要你找什么?”

“枭主要找……找……”任仲平又露出猜疑的眼神,目光在眼前之人身上来回打转,嘴巴几度张开又阖上,话却吐不出来。

庞大的灵威夹杂着杀气,与怒火一同,滔天而至。

她没说话,周身弥漫着杀戮妖shòu时的bào戾,甚至还有些回忆起当初与百里晴生死之战的狠绝,那抹杀意来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瞬间击溃任仲平的防线。

“枭主要找开启灵海入口的法器,我不敢忘。”

“那法器呢,藏在何处?”

“没,没找着。”这是真话,任仲平续道,“我已寻遍双霞谷赤秀宫,但一无所获。”

“问问他,为何要在赤秀宫寻找?”元还的声音在季遥歌元神内响起,人在她身边却不见踪迹。

季遥歌照着问了,只听任仲平回答:“法器原藏于鬼域,一千年前被人盗至万华。那人心系灵海秘宝,必也在此地驻守,以期找到入口位置,进入灵海,涤魂换体。所以法器极有可能被藏在啼鱼州的几个山门内。我负责的是双霞谷这一带。”

这话好解,盗宝之人想入灵海,必然蛰伏在啼鱼州寻找,有极大可能已在此地建宗立派,所以向啼鱼州的山门着手,也是正常。然而……

灵海?涤魂换体?

季遥歌没想到的是,啼鱼州流传的灵海传说,竟是真的。

“问问他,没有找到法器,那可有别的发现。”元还又道。

季遥歌的声音却有些不稳,咬着牙问了,任仲平道:“法器的行踪虽然没有,但我发现……应霜夫人的十二仙魔舞,与鬼域炽婴族的焚情诀有些像,此前已禀告过枭主,枭主令我接近应霜,不料我却……我却……”他似乎想到什么,猛然间抬头又看向季遥歌。

不好。

“你不是……唔……”任仲平五官忽皱成一团,唇角溢出血丝。

元还眼明手快,现出身形,往任仲平身上打出几道灵光,任仲平眼一闭,软软倒地,他方回头:“你怎样?”

问的却是季遥歌,她身形有些不稳,头上的兜帽被摘下,眉上唇上都结了层霜,皮肤冻得发白,大眼半闭,说不上话。青河孽龙的血太过yīn寒,她为了不让任仲平看出破绽,不敢以真气抵御,任由寒气侵蚀经脉,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蠢!你居然生受孽龙之血?”元还一眼看出症结所在,刚骂了句话,季遥歌身体便摇摇欲坠,被他展臂接下。

他“喂”了两声,只换来季遥歌攀上的手。

“冷。”除了这个字,她身体没有别的感觉。

元还不及多想,将人拦腰抱起,纵身跃出石dòng。正在dòng外打扫的小木头人听到衣袂声响,转头瞧见元还抱人飞出,嘴巴再度张成“O”形,意味深长地“哇——”了声。这回,白砚却绷直了背,眉头拧紧,玩世不恭的目光,开始有些认真思考的意味。

第39章 酸醋

山巅积雪未化,寒意犹存,只有悬dòng附近的地面被小木头人清扫过,露出huáng褐的泥土。太阳难得露出头,照得四周一片白花花,大地的色彩变得枯燥而单调,只有深浅不一的灰白墨渲染在天边。

季遥歌抖如筛糠:寒气充盈着她的经脉,由内向外发散,骨头血液都像要冻成冰坨,多少的真气都填不满这无底寒渊,她本能地寻找热源,蜷缩汲取一点点温度。

元还将她发僵的冰爪从自己脖子里扯出来——她的本能快让她把手贴肉伸到他胸口了。把冻到牙关咯咯作响的人放到最高的石岩上,他旋身坐到她背后,扶住她道了声:“坐好。”便一掌印上她背心。橘红的光像团火焰,灼烧在她背上,他另一手拈了细针,以元神控制着弹入她体内,带着这团火焰在她经脉内游走,bī出她体内肆nüè的寒气。

忽冷忽热的滋味让季遥歌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掌心的灼热从背心席卷她全身,火烧似的难熬,莹白的皮肤渐渐蒸腾出无数水珠,水珠浮到半空便化作一层淡淡霜气,四下散开,周围的温度就随着这些水珠越降越低,而她却越来越热。

直到,灼热彻底取寒意,这滚烫热度才慢慢降下来,变成暖意。

季遥歌发出声舒服的喟叹——寒意被驱散,身体似被阳光拥抱,懒洋洋,暖融融。耳畔传来少年清冽的声音:“你平时行事都这么逞qiáng吗?”她睁眼,看到四周一大片石岩上都结了层霜,都是她体内的寒气蒸腾而出后所化实物,她心里也惊叹,青河孽龙的血,果然至yīn至寒。

“看情况。”她开口,嗓子像含着烟,撩人的熏哑。他虽然已经收回手,身上依旧散发出温热气息,将二人所坐的这块小小空间与外间霜结彻底隔开,让她很是舒服。

“有元仙尊在,我自当毫无保留。”她续道。

这时候,元弟弟又变成元仙尊了。

元还听出她言语里的恭维,他能想像背对着自己的她现在是什么表情——jīng明的眼,谄媚的笑,都是她的狡猾。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出手帮你?若是我过河拆桥,见死不救亦或是……杀人灭口呢?”毕竟,她知道了灵海的秘密。元还朝前倾身,在她耳边威胁道。

季遥歌倏地转身,发丝从他唇瓣拂过,他马上收回身子坐直,对上她笑吟吟的脸。

被热气熏染过的脸像沾了层化不开的浓腻胭脂,大眼里汪着水,一笑那水波就像要从眼里倾洒流泻,唇边的狡黠鲜活生动,饱含世俗里“媚”这个字的jīng髓,就连他见惯修仙界的各色美人,都要承认一句,这份妩媚钻心而来,比任何皮相都具备蛊惑力。

“你不会,你不是那样的人。”季遥歌与他相视而坐,回道。

“我是哪样的人?”元还有些好奇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虽非义薄云天、扶危济困的大善人,却也绝非滥杀无辜、出尔反尔的jian邪之辈。”季遥歌脸上堆笑,看起来非常愉快,“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一顶高帽扣下来,让元还眯了眼,露出笑,有点坏地揭穿她:“不得不说,你的恭维让人心情愉悦。诚如你所言,我们之间的合作已经结束,我守诺让你得到你想要的秘密,你可以离开了。”

当初她留下,要求的只是这个秘密,现在秘密她已经得到,没有再留的理由。

元还笑着,独眼弯如月,起身要走。

“不要!”季遥歌一把拽住他衣袖将人拉住。

元还盯着将衣袖抓皱的爪子——这算什么?小孩子争不到糖,改耍赖了?

季遥歌顶着他的目光不肯收手,下巴微仰,诚恳道:“我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往下合作。虽然我境界低微,但也并非毫无用处,带我去灵海,我能帮到你。”就像这次媚惑任仲平一样,她可以做到他做不到的事——她的逞qiáng,就是为了向他qiáng调这个事实,这是她的筹码,所以她一定要成功。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肯将这秘密向她分享,就是看穿了她没有实力来掺一脚。以他与萧无珩的境界,争夺灵海的修士至少都会在元婴以上,对她而言都是搓搓指头就能让她灰飞烟灭的存在,她根本不具备争夺的条件,去了也只是送死。她也不想拿这条小命去做别人的垫脚石,可她又兴奋——连化神期修士都心动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机缘这玩意儿,可遇不可求,说贪心也罢,不自量力也罢,她就是想抓住。

那能怎么办?只能找他合作。

任仲平只是个叩门石,一步一步,让她敲开这扇门。

“我在赤秀宫呆了一百九十八年,我比你更有机会接触到这个秘密。我们合作,我帮你找东西,你带我进灵海。”她抛出新的诱惑,诚意十足。

元还留意到,她说合作,而不是任何一种献计似的依附——仅管她的境界还很低,但她依旧将他们摆在了同一水平线。

该说她什么才好?不自量力?不分尊卑?可那双充满诚恳的狡黠眼眸里,盛满勃勃野心,这让她的话有了分量。

他甩开她的手,抚平衣袖上的皱褶,仍是转身。

“喂!”季遥歌急急站起,还想继续说服——

“和小白把这里收拾下,带我去赤秀宫。”他的声音泯了笑意,清冽冰凉。衣裳轻振,人已如轻虹一道,翩然而去。

季遥歌一喜:他这算是同意了?

“进了灵海,生死自负。”他远远传来的话,解答了她心里最后一个疑惑。

————

夜暮渐沉,狮公岭上燃起篝火,寒夜清寂,是拥着被烤着火舒服睡觉的时机,但火光之中却有道人影来来去去,忙碌不歇。元还一句话,让小木头人忙了起来。她哼着曲儿,脚步轻快地收拾起东西来,像个永远不知疲倦的孩子,对任何事都充满激情,对未知的世界满怀期待。

这就是季遥歌的幽jīng。

代表着爱/欲的感情。

与她所表现出的种种个性背道而驰,但偏偏又是最真实的她,她想,她有些明白,为何幽jīng要离她而去。

“想什么呢?”季遥歌一边看着小木头,一边坐到篝火旁边,开口问白砚。

白砚今晚一反常态的沉默,看着跳动的火光发怔,直到她的声音传来,他才抬头懒懒道:“没什么。”他双手环膝坐着,脸在跳动的橘光里变得莫测,全身上下都透着“有什么”的味道,但季遥歌只是“哦”了声便没追问。

这是他们的默契,她从来不追问他的过去,他也没问起她的从前,他们都有各自的秘密,但谁都没跨过那条线,跨过那条只要逾越一寸就会过分亲密的线,在彼此都舒适的安全距离里,互相陪了一百九十八年。像两个行走在一段路途中的旅人,互利互惠地扶持着,但他们心知肚明,这条漫长的路途会有分岔,他们终要分别,为了各自不同的目标——所以,这样的安全很重要,多一分会有牵绊,少一分则失之信任。

他一直都这么清醒地认知,数着那个越来越近的离别日子,但是今天,他忽然就希望她开口探究,也忽然希望那条界线可以模糊一些,可她没有收到这样的讯息,或者说她压根读不懂,这人聪明是聪明,有时却显得没心没肺。

“我在想师姐是个没良心的人。”含嗔的话让他说得风流动人,眼里又勾起意味不明的浅光,惹来季遥歌佯怒的疑惑,“我说没什么就没什么吗?师姐就不能多问问?好歹我也陪了你近两百年,如今反不如才认识几日的元弟弟了?”

拈酸吃醋的味道从他眼角眉梢扩散,不讨人厌,是他独有的委屈无奈,不是真的嫉妒,但是真的无奈——没有立场,连嫉妒都只算作笑话。

季遥歌失笑,火光下的眼有些宠溺:“那你到底怎么了?”

白砚白了她一眼,满脸挂着“你现在才问我我偏不说”的表情,闷闷道:“下了山你有什么打算?”

“鹿儿沟的市集这几日开了,这批货不错,我们先卖了再回赤秀宫。”季遥歌斟酌了一下,朝那批妖shòu身上剥下来的材料呶嘴道,“卖的钱你拿一半去,够你收几瓶好药,再找个隐蔽些的dòng府,最好别在啼鱼州。若是灵石不够,你跟我说。你的境界马上就到筑基圆满要闭关冲结丹,这事可马虎不得。”啼鱼州很快就不太平了,他要是在这里闭关,怕会殃及池鱼。

白砚气息微敛,小表情都化成似笑非笑的愠怒:“师姐这是要赶我走?”

季遥歌蹙了眉,任仲平的秘密,一百九十八年他就知道,所以此番她也没瞒着他,已透露过自己要随元还赴灵海之事,但并没打算再带上他。倒不是她小气想独吞,也不是因为元还的缘故,而是以白砚目前情况,留在外面安稳结丹才是最重要的,他不适合去灵海这种九死一生的地方。

“白砚。”她语气郑重起来,证明自己不是随意说说,也不容他置喙。

若是从前,她露出这样的正色,他已经服软过来哄人,但今天不同,他将头一转,目光落在篝火上,陷入沉默的愠怒。季遥歌素来不爱解释,也没想过让他理解她的用意,她拍拍斗篷,打算起身去帮小木头人,他的手却突然伸来,拽着她的手腕一扯,将她扯到他身前。

他俯头,脸在火光里褪去轻浮làngdàng,目光像撕开乌云的天光,透着凛然不可犯的威势,隐隐约约呈现出高高在上的气息——那是他隐藏多年,又仿佛被遗忘多年的,与生俱来的气势。

“师姐,我不想离开。”这话似乎在说,留下我,我就心苦情愿放下过去陪你万年千年。

只要,她开口挽留。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像喝醉了一样。季遥歌无从体会他说这句话时的心情,缺失幽jīng的魂魄终于现出无情的那一面,她没有悸动没有难过也没有愧疚,她只是觉得,也许离别会来得更早一些。

“对不起。”但她还是,虚伪地道了歉。

为这一百九十八年的情分。

————

翌日,云开日出,狮公岭上阳光明媚,寒冷似乎被撬开一条缝,冬末chūn来,这一季的冰雪已渐渐消融。

小木头人已经把东西收拾妥当,嘿哟嘿哟地跑过来跑过来,拿着从元还那里摸来的储物镯子,把东西通通打包进去后笑嘻嘻地凑到季遥歌跟着,悄摸摸把镯子一塞。

“拿着。”她眨巴眨巴眼。

“这是……”季遥歌不解。

“你不是说你的储物戒指不够装了吗?这是从元哥哥那里拿的,比你那戒指好多了。东西我都给你装进去了,你拿好。”小木头人谄媚地向另一个自己表着忠心,将墙头草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他知道吗?”季遥歌探了探镯子,空间确实比她那戒指大了数倍。

小木头人抢过镯子,往她手腕上一捋,不以为意道:“他好东西山那么多,这镯子他不放心上,扔在角落里都快发霉了。要不是我昨天收拾发现,今天他都未必想着带上。”

季遥歌挑眉——那就是不问自取了?

小木头人了解她,道:“唉,羊那么肥,薅两根羊毛而已,你怕啥?”

那羊不疾不徐地从后面出来:“是吗?”微笑看着吃里扒外的小木头人。小木头人倒是理直气壮,哪个是自己人,那不是很明显的事?向着自己人还有错了?她嘿嘿一笑,道了声:“元哥哥。”飞一样地溜了,留着季遥歌尴尬面对元还,背一个同流合污的锅。

元还的目光扫过镯子,青色的玉石上镶着猫眼似的琥珀,将那截皓腕衬得莹白如雪,怪好看的。季遥歌尴尬非常,把镯子往下撸,哪想那镯子古怪,她怎么都没法褪下,只好讪笑地递眼神给元还,元还却道:“慢慢脱,脱下来记得还我。”语毕负手离开,脚步愉悦。

季遥歌甩手——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走了走了!大白哥哥,赤秀宫有什么好玩的,你可得一一带我玩过去!”远远的,小木头人的声音传来。

季遥歌望去,白砚已被小木头人挽着手往外拉去,回头时目光恰与她撞上,眉目如画的脸上勾勒出迷人的笑,与往常没有两样。

她知道,他们都把昨晚的事,咽下了。

————

鹿儿沟的市集一如即往的热闹,这才是市集的第三天,正是人流最大的时间。风扑簌簌刮着,冰棱还倒垂在树梢上,山里浸骨的冷,可这冷并没冻走来这儿的修士的热情,到处都是叫卖和讨价还价的喧哗声,枯枝被踩得嘎吱作响,穿着厚实袍子、境界低微的修士们挂着淘弄宝贝的笑,在市集里穿梭,来回比价相看,从不着急出手。

只是今日,在这些散修的队伍里,来了批打扮格格不入的修士。

“师姐,你看。”青衣碧裳的小姑娘挽着身边少女的手臂,笑出脸上两个甜甜酒窝,满眼新奇地盯着摊贩上的小东西直看。

“小槿喜欢?”赵菁不无宠溺地看着小自己许多岁的无相剑宗师妹凌槿,笑道。

“喜欢,这个喜欢,那个也喜欢!”凌槿点头如捣蒜,最后却又哀哀一垂头,“可是都买的话好贵,我没有钱。”

这市集虽粗陋,但对甚少出门的宗门弟子来说,却有着极大吸引力,更何况是凌槿这样的小修士。只可惜虽是大宗门的弟子,每月有宗门供养,物资之上不会匮乏,但手头的零花也不会多,她买不了这许多东西。

“那……你挑一样东西我送你。不过先说好,别挑太贵的。”赵菁笑着道,她的灵石也不多,贵的也送不起。

“谢谢菁师姐。”凌槿已经高兴地跳起来,转头就扑到摊上挑东西。

站在离二人几步开外的周灵却冲天抛了个白眼,低声冷嘲道:“穷酸货。”旁边的林灿之拉拉她的手,小声劝她:“师妹,别老皱着眉,出来逛市集开心些。”

“开心?整日被人盯着,我开心得起来吗?”提起这话,周灵那气便不打一处来。

十天前她将狮公岭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原指着能让顾行知他们给自己出头,结果非但没能如意,还被顾行知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说他们擅自行动,惹事生非,骄纵任性,目中无人……罚她呆在试炼的营地自省,哪怕伤已经好转也不让外出,还让赵菁和凌槿看紧她,她走到哪,这两人就跟到哪,生生气炸她的肺。

“那不是顾师兄关心你的伤,所以才让赵师姐她们陪你。”

“呸。分明就是监视我。”周灵啐了口,恨恨盯着赵菁,“哼,当我不知道,昨日顾行知就去了赤秀宫,还不是为了狮公岭的事,肯定想独占那批宝贝。他是试炼的负责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抢我们的功劳还不是动动嘴皮的事。还有那赵菁,就知道粘着顾行知,什么都听他的,打量旁人看不出她的心思,装什么知己……”

她这厢正骂着,冷不防前边凌槿夸张地叫起来:“一千五百灵石?这么贵?”

“贵?不贵了,姑娘,虽然只是讨巧的东西,但用的都是好料子。”摊子老板指着被凌槿捧在手里的一面铜镜道,“您瞧瞧,这是用千年铜母打的镜子,里边放了梦貘的shòu晶,还镶了四颗中品幻眼石,就这些材料,您到市集上打听打听,单买都要多少钱了,更何况这镜子做工还如此jīng美,最适合你们这些小姑娘用。”

“好是好,可到底也不是什么实用的物件。”凌槿扁了扁嘴,小声回道。

镜子不是实力的法宝,只是个讨喜的东西,能按照镜者的心意,在镜中随意变化照镜者的妆容、服饰、发型,能让照镜者挑选最好的打扮——所以,是女孩子的最爱。

但,真的没什么大作用。

一千五百灵石,不是笔小数。赵菁扯扯凌槿的衣袖,暗示她放下,凌槿依依不舍,又摆弄了镜子一小会,才要放下。

可突然间,一道尖锐的青光悄然无声地刺向凌槿的手。凌槿痛呼一声,镜子脱手飞出,赵菁脸色顿沉,下意识看向青光来的方向,却见周灵挑衅的笑。

“镜子……”凌槿飞身去接镜子,那镜子在半空中又被撞了一下,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唉,我的镜子——”老板在后头心疼得直嚷。

“周灵!”赵菁气极,掠向周灵。

周灵却退开数步,不与她jiāo手,那厢,镜子飞出老远,凌槿咬牙腾起,纵身将镜子抱在了怀中,人却被镜子上的力道掼出老远,眼见要跌个狗吃屎……

有人出手,接下了她。

“你没事吧?”季遥歌也没想到,一来市集就撞上麻烦。这人迎面飞来,她避都避不开,只能接下。

凌槿惊魂未定地从她臂弯里抬头,瞧见双清澈bī人的眼眸,顿时失神。

第40章 救美(虫)

小槿?

季遥歌第一眼就认出她。无相剑宗胖师叔孙万钱的爱徒凌槿,和胖师叔一样,爱吃爱玩不爱修行的小丫头,她刚进无相剑宗的时候才十岁,季遥歌还抱过她——胖乎乎、软绵绵的小丫头,像融化的糖。季遥歌对她的记忆,停留在一百九十八年前离开万仞前的那天,她站在回廊的拐弯处,一边抽泣一边舔糖葫芦,哭诉因为修为不济被同门嘲笑的事,糖葫芦舔完,她就笑了。

一百九十八年,万仞山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然而遇见了,才发现记忆卷土重来,不曾遗忘。

凌槿已经悄悄把镜子遮到鼻梁上,只露出杏眼害羞地打量这个穿着一身火红斗篷的女人——兜帽半戴,她的脸一半藏在yīn影中,一半露在阳光下,光芒凌厉了她的线条,额前散落的发丝懒散飞起,有着难以言明的洒脱,模糊了性别与容颜,美丑不再重要,只有这一眼惊艳。

季遥歌看着躺在自己臂弯里动也不动的人蹙了眉:“受伤了?”

腰上的手臂动了动,凌槿回过神,“呀”了声弹起来,飞快低头,咬着蚂蚁似的声音:“没受伤。”

季遥歌收回手,展眼望去——很好,三宗的人果然都来了。

真是冤家路窄,周灵也在。市集里散布着不少三宗弟子,除了无相剑宗的弟子外,还有不少熟面孔,比如灵秀宗的赵菁。不过眼下,赵菁正忙着对付周灵,而林灿之夹在二人间当和事佬,架正在酝酿,他们的注意力自然也没转过来。

只有摊位的老板,大呼小叫地冲过来:“宝镜,我的宝镜!”

凌槿这才想起来要看镜子,一看那唇就扁了:镜面裂开,蛛缝爬满。

老板气急败坏抓住她的手:“赔我镜子,拿钱来!”

凌槿急红了眼解释:“不是我弄的,不是。”一千五百块灵石,她哪来这么多钱?

小摊贩哪管这些,只拽住她的手不依不饶:“镜子一直在你手里拿着,就算不是你,也和你们脱不了gān系。我可不管,弄坏了东西就要赔,别以为自己是万仞山无相剑宗的人,就能仗势赖账!一千五百灵石,快点拿来!”

季遥歌看了眼镜子,宝镜镜面以上好玉石打磨,轻易不会摔裂,这裂缝一看就是有人动了手脚暗中击碎的,再听那边赵菁与周灵的争执,一个斥责“要不是你使计暗算,镜子怎会无端端脱手……”,一个辩驳“你说我动手?那你看到了吗?拿出证据来……”,她便已猜着事端原因。

“看,老板已经找上她了,你既然心疼那丫头,还不过去替她解围,买下镜子呀!”

摊位老板的声音吸引了一大堆人,自然也传到她们那边,周灵双手环胸躲在林灿之背后,冲着赵菁得意地笑。

赵菁只能暂时放下周灵,跑到凌槿身边,看到镜子又是阵气恼,再瞧凌槿的表情,她倒有心解围,可是一千五百块灵石,是她如今所有的积蓄,两人jiāo情也没好到真值得她花这么大代价去帮,可要不出手,凌槿求助的目光望来,她也做不到甩手走人,那传出去她赵菁成什么样的人了?

如此一来,骑虎难下,赵菁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早先那股出尘气质都落了俗。

“一千五百灵石?郝老板,你又狮子大开口欺负新人。看看,路都被你给堵了。”

正僵持不下时,季遥歌开了口,似笑非笑的嗔怪。

拽着凌槿的摊贩一见季遥歌和她身后几人,马上就换了表情,拱手作揖:“季道友,白砚兄来了,失敬。”语毕又抓住人讪笑道,“二位海涵,实在是在下这小本生意经不得折腾,她们弄坏了宝贝,要是跑了,我上哪儿找人去?您瞧瞧这宝镜的用料,那可都是上好的……”

季遥歌打断他:“郝老板,在我们面前,你不必说这些,给个实价吧。”

白砚从她身后走上前,笑道:“郝老头,人家名门大派,得罪太过,对你也没好处,这破玩意儿你卖一千八,真打量天下人都那么好宰?”

郝老板咬牙跺脚,做足样子:“一千灵石,不能再少!我就这个价格收的,少了我得亏。”

“一千……”凌槿咬咬唇,依旧是囊中羞涩。

赵菁摸摸储物袋,还是肉疼这些灵石,那边季遥歌已经摸出一小袋灵石扔过去:“八百。”笑仍是笑,有些“见好就收”警告。

郝老板掂掂袋子,马上笑嘻嘻地改口:“看在季道友与白砚兄的份上,亏就亏了,就算郝某与二位jiāo个朋友,二位,去郝某摊上瞧瞧?”

这一百多年,季遥歌和白砚没少往这市集上跑,一开始,季遥歌负责收,白砚负责售,在这地儿慢慢闯了些名气出来,尤其季遥歌——在市集上做功法生意的,就没不认识她的人,当年那个屡次被她赢走高阶功法的修士,已经不敢在这里摆摊。他们就靠着这批功法发家,在这儿做起买卖来,白砚凭那三寸不烂之舌愣是打通了路子,再有季遥歌掌眼,收进来的都是好货,一来二去,积攒下不少老主顾,在这市集里也有了地位,再加上他们手里宽,在这里采买东西也gān脆,也算是两个小财神,所以谁见了他们都给三分薄面。

“不了,白某和师姐还有要事。”白砚笑着婉拒。

郝老板也不qiáng求,寒暄两句就回自己摊上,赵菁见问题解决,小松口气,季遥歌拔步要走,却被凌槿拉住。凌槿红了脸,把宝镜塞往她那推了推:“这……这……”

“你留着吧。”季遥歌微微笑。

“那不好。”凌槿不想白占便宜,可宝镜已经损毁,再给她似乎很没诚意,她摇摇头,“我还你灵石……八百,你给我点时间,我凑凑。”

看着苦瓜似的脸,季遥歌不知为何,伸手像从前那样在她肉乎乎的下巴捏了捏:“不必了,小钱而已。”

凌槿的脸已经红透,傻呆呆站在原地,还要赵菁过来拉她一把才叫回魂。没了金钱困扰,赵菁又是出尘脱俗的模样,抱拳开口:“多谢道友相助,在下是灵秀宗赵菁,不知道友名姓,还望告知,他日也好……”

“不必了,小事而已。”季遥歌打断她的话,笑容淡了些,带着白砚等人往里走去。这节骨上,她还不想和三宗的人有牵扯,谁知道他们和百里晴有没牵扯,万一认出她的身份,她岂非危险。

赵菁被人不留情面的拒绝,面上下不来,讪讪站定,看着季遥歌走过去,左右两侧的摊位老板还都出来迎接,一路上都是“白砚兄”“季道友”地寒暄声音,不免在心里猜测这几人的来头。

那边已经久未出声的周灵显然也看到季遥歌几人,前仇旧恨都让她想要冲出去算账,却被季遥歌远远望来的一记眼神吓了回去——幽冷,杀气遍生。回过神时她已生了一背冷汗,甩开林灿之的手,悄然走到赵菁身边,附耳道:“赵菁师姐,没想到,你和那媚门赤秀宫的妖女也有jiāo情,可小心,别被她蛊惑了。”

赵菁心里一惊,看着季遥歌的目光已然不同。凌槿却已飞跑上前,亦步亦趋地跟着季遥歌:“姐姐,我叫凌槿,木槿花的槿……”话没说完,就被追来的赵菁用力拉回。季遥歌听到赵菁的低声警语:“小槿,莫再靠近,那是赤秀宫的人。”

两百年,一个媚字,明明是同样的灵魂,她什么都没做过,却在世俗的目光下成了罪恶,被从前的同门鄙夷——那短暂的刹那,季遥歌忽然有种想要扭转世俗的冲动,但冲动就是冲动,很快就被按下。

“可是她帮了我,她是好人。”凌槿辩道。

“人心险恶,别被小恩小惠收买了!”周灵的声音传来。

凌槿猛地转头,怒道:“那也比你小jian小恶好!起码她真的帮了我。”语毕不理周灵气到变色的脸,又转回头,声音绵软痴迷,“何况,她还那么……”

后面的字,被另一个人补上:“那么帅气,对不对?”

走在最后的小木头接上她的话,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笑。

“对对对!”凌槿点头。

“有眼光!”小木头人眨眨眼,遛着任仲平往前。

任仲平也很高兴:“仙女姐姐。”

这趟到鹿儿沟,元还没跟来,这境界的市集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需要,他没兴趣凑这热闹,在鹿儿沟外落脚,等季遥歌把事情办妥回来。带着这么大批货,季遥歌并没准备摆摊,摆摊售卖会占用她太多时间,她想找个能一次性将这批货全吃下的人——虽然价位会低点,但胜在快。

仇野就是她看中的人,是这鹿儿沟最大的生意人,也是这地方未言明的掌事者,吃着这里摆摊修士的两成孝敬,也保证着这半年一次的市集无人捣乱。季遥歌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他既是生意人,和她之间也有竞争,但商人逐利,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仇爷,这批货的货色您看如何?”说话的是白砚,他脸上堆着商人jīng明的笑,向斜倚在堂上的男人问道。

珊瑚座铺着雪枭毛皮,男人转着大拇指上戴的扳指,看着季遥歌取出铺在地上的样品,轻微地点着头——这人生得粗犷,一身健子肉裹在赤棕的劲装里,头发剃得很短,露出的脸棱角分明,眉眼都像蓄着力,唇倒是抿出细细的弧度,像在笑。

“不错,有多少?”看完所有样品后,仇野才开口,声音低沉,内敛。

季遥歌报了个数,仇野目光一亮,不废话:“数量这么大,你们打多少价位卖?”

谈到价格就是白砚的专长,他指着那些样品逐一报价,仇野听后眉也不抬,只道:“贵了。”这就是要压价,这么大批的货,整个鹿儿沟都没第二人收得起,他吃准他们找不到别的门路,这是他仇野的底气。白砚报的价位不虚,不过也做好被压价的准备,当下就与仇野你来我往地谈起价格,季遥歌无事,便四下打量起来。

这dòng府是仇野的法宝,名作幻清虚芥,可平地生楼,眨眼间变出一座庭院,离开时再收起,是常年在外行走的修士最好用的宝贝。季遥歌观这楼阙jīng巧,庭院里小桥流水绿意盎然,虽不大,却很舒适,正心生羡慕,耳畔就传来声音。

“季姑娘喜欢这里?”

原是仇野与白砚已商谈完价格,见她分心,不由问道。

“仇爷这地方jīng巧别致,在下自然喜欢,这宝贝稀罕,我羡慕得紧,也不知从何处得的,还望仇爷透露一二?”季遥歌实话实说。

这脾气倒是对了仇野的胃口,幻清虚芥虽然难得,却也不是秘密,他便道:“这东西是仇某费尽心思在太初山外的辞故城搞到的,价格倒是其次,关键炼宝之人脾气古怪,炼制的法宝向来只有一件,所以这幻清虚芥也只流传在世独一件,想要再有,怕是不能。”

说话间不无得意,季遥歌好奇:“是何人所炼?”

“太初门的元还仙尊。”

“……”季遥歌顿时沉默——小木头人说元还手里的好东西山那么多,怕不是chuī牛,她是不是应该和他再搞好点关系?

话题到这续不下去,季遥歌便又是一笑,转而打听起别的来:“仇爷,我看最近咱们这啼鱼州来了不少生面孔,不知是发生了何事?”来仇野这里,卖东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也想打探消息,没什么地方比鱼龙混杂的鹿儿沟消息更集中,而仇野又是这里消息最灵敏的人。

仇野笑笑:“万仞三宗的人把试炼地定在了啼鱼州山中,来了十几个人,已经呆了半月有余,也不知道咱这穷乡僻壤藏了什么宝贝让他们试炼。”言语有些嘲意,又朝着季遥歌探身,压着声问,“季姑娘,我可听说,你和狮公岭上那位,把他们给得罪了?”

“仇爷的消息好灵通。”季遥歌认下这事,“前些时日应霜夫人派我给狮公岭那位送药,怎料撞上三宗的弟子来狮公岭探听,你也知道那些名门弟子,没见过多少世面心性还大,一来二去把狮公岭那位给得罪了,挨了一顿教训,可人家不报姓名,那锅不得落我头上。”

戏要做足,季遥歌露个苦笑,又道:“他们在找我?”

“可不是?季姑娘,狮公岭那位,到底是何人,能叫你背了这锅?”仇野试探道。

“连山主都礼遇三分的人,我哪有本事知道他的身份?”季遥歌咬紧嘴,不过担心地问他,“仇爷,他们都打听我什么了?”

仇野盯着她看了半天,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虚实来,但季遥歌只一派苦恼,他什么也看不出,半晌他收回身子,又换上起初那副沉敛的表情:“也不完全是在找你,他们似乎在找别的东西,听说已经去过山主的归云墟,也拜访过啼鱼州几位上修,前两天,刚从我这里出去……他们对狮公岭的兴趣,比较大。”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季遥歌。

这便他故意卖了个人情给季遥歌,季遥歌心领神会,道了声谢,又问:“仇爷可知是三宗哪位带他们前来试炼的?”

“知道。”仇野点头,“无相剑宗的顾行知。”

“……”季遥歌一怔,下意识地看往堂下。

正带着任仲平坐在末尾自顾自玩耍的小木头人忽然转过脸来,目光直直撞进她眼中。

顾行知……来了?

第41章 师兄(虫)

顾行知这三个字,并没在季遥歌心里掀起太大波澜,也许是早就猜测到试炼的领导者是他,又或者是他们之间迟早会有相遇的一天,除了刚听到他的名字时,她没有过分牵挂这件事。

在仇野的盛情邀请之下,季遥歌和白砚几人在幻清虚芥里多呆了两天,将所有的货物都换成灵石后,托仇野收的东西也陆续到了。

“季姑娘,白兄,你们要收的丹药都在这里了,打开看看。”做成一笔大生意,仇野自然将两人视为上宾,亲自招呼他们。

季遥歌目光从侍从手里捧的两盘瓷瓶上扫过,笑道:“仇爷办事我们放心,不用看了。”说话间就将瓷瓶一一收下,大半都是给白砚收的,小部分是她自己要的。

“慡快!”仇野拍掌,侍从另又抬上几件东西,“季姑娘,这是你要的胭脂血,淬炼用的天火火种,青符……”他一连报了数个名字出来。

胭脂血是jīng铁矿的一种异变,其中蕴含雷灵,所以颜色显红,越红越纯,故又名胭脂血,仇野给她寻的这块胭脂血,虽然不大,但血色很纯,也算是上品胭脂血,以季遥歌目前所处环境,能收到这样的胭脂血,她已经满意。至于天火火种,那是锻造所用,她打算在入灵海之前,将自己的破霞剑重新锻造。青符是huáng符的升级版,能承载的符咒更加qiáng大,九死一生的冒险,她自然准备得越充分越好。

另外还有几件法宝,一件玄冰盾,一件guī玉甲,一套石裂阵的令旗,都是以防御为主,留着保命用,给白砚的是一把藤蛇尺,一个纳灵葫芦。

就这些东西,已经将他们这趟所得的灵石耗得所剩无几。

————

修仙这档事就是耗钱,天材地宝、法宝武器、灵草仙丹……样样都要钱,要不怎么都流传一句话,修仙穷三代。从前尚无甚感觉,今日从仇野这里出来,财富缩水,白砚便深有感触了——然而这些才只是开始,他们还都是筑基期修士,往后只会越花越多。

听到白砚的哀叹,季遥歌只是笑笑,一转头,看到小木头人无jīng打采地跟在后面,牵着任仲平,心不在焉地走着。这两天,她都沉默得一反常态,向来聒躁的人突然间不说话,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季遥歌是知道个中缘由的,慢慢踱到她身边,道:“想见顾师兄?”

小木头人抬头,唇抿成线,雕刻得稚嫩的容颜上,是不符这皮相的成熟。

“你不想见?”她反问季遥歌。

她们本为一体,却一分为二,这样的对话,仿佛心灵的拷问,自问自答。

“见了又如何?”季遥歌觉得这现象很奇怪,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面对自己的感情,她似乎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白韵是假的,如果他能看穿,早该找来;如果他看不穿,这一百九十八年,都是百里晴在陪他。两百年与两百年,差不多的时间,你说他会不会爱上那个假白韵而不自知?”

天长地久的感情之所以难得,因为那只针对凡人有限的寿命而言,修士面对的,本来就是无限的天长地久,谁也不知道这漫无目的的时间尽头在哪里,而潜移默化是种可怕的东西,时间带来的未必是坚贞的感动,也许是改变……一点一滴,水滴石穿的改变。

就如同,她在啼鱼州呆了两百年,这分薄了她对万仞山的感情,时间可以消弥很多东西,也能带来很多,她对赤秀宫的感情,并不比无相剑宗少……

就如同,白砚陪了她两百年,如果幽jīng未失,她魂魄完整,她无法保证自己一定不会爱上白砚,仅管感情也许并不纯粹……

“你太悲观。”小木头人没有反驳。

“这叫清醒。”季遥歌道。同样的,即便她知道顾行知爱上百里晴,她也不会怨恨,因为他们之间,出现了太大的不可抗力,他们都很无辜,但无能为力。

“白韵,别在我面前自欺欺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没有什么瞒得过我。”小木头人叫出她们的原名,“我为什么离开你,你心知肚明,你说这是清醒,我却觉得那是绝情。离开万仞山,离开无相剑宗,是你一早就在计划的事,百里晴只是凑巧在那个时机里出现罢了。在你计划离开的时候,你就已经打算割舍这段感情了,不是吗?百里晴夺舍之后,你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告诉顾师兄,但你没有……是你自私,连选择的机会都没给他。”

“给他机会?你觉得顾师兄会背叛宗门带着我远走高飞?他替师尊在渺踪峰上看守了我整整五十年啊!那五十年的囚禁,你都忘了?”季遥歌凉薄地笑开。

爱又怎样?从一开始就在互相利用的感情,就算假戏真做,又能如何?

“知道我为什么要压抑你吗?因为你太不切实际!你相信你们的感情,相信他的话,相信与他一起就可以忘记过去忘记那些不堪,你就可以真正成为一个万华名门!但我不信!”前面的白砚越走越远,季遥歌俯下头,仿佛与小木头人说着亲昵的悄悄话,声音却是彻骨的冷,“不信他们的洗脑,不信他们日复一日灌输的东西。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与无处不在的监视,让我不得不成为他们所要的那类人,但我从没有一日忘记过,我的体内,流着一半shòu血!”

小木头人没了声音。作为完整的魂魄,她一直都在挣扎,在宗门道义里挣扎,在正和邪之间挣扎,在爱与不爱、信任与怀疑里挣扎——那些尖锐的矛盾不曾消失,她只能压抑,压抑到最后,代表爱/欲的灵魂,脱离本体。她们彼此残缺,却各自寻得苟延残喘的时间。

“你们怎么走得那么慢?”白砚见身边没人,回头一看,才发现季遥歌她们落下好远。

“就来。”季遥歌直起身,这番话并没让她的神情有任何改变。

“再给我一个机会。”小木头人伸手拽住季遥歌。

季遥歌转头,看到小木头人低垂着脸,目光落在地上。

“最后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师兄,我就心甘情愿地回来。”

“如果他不信呢?”

“不管他信还是不信,也不管他如何选择,我都回来,只要你说!”

这个机会,是她给自己的,对过去的最后jiāo代。

不论从哪一方面考虑,季遥歌都要拒绝的,但她开口,说的却是……

“好。我答应你。”

————

元还在鹿儿沟外等了三日,并无不耐,见到一行人出来,也只问了句:“事情都办妥了?”

季遥歌点点头,又道:“妥了,就是有件事……任师兄原就出自赤秀,门里很多人都认识他,就这么带回去的话,怕是不妥。”说着她看了眼任仲平——明明是杀害原身的凶手,也曾下手害过她,可疯颠囚禁了两百年后却变成他们丢不掉的包袱,也许恢复神智,让他们再打上一架,分个生死,也好过这样莫名其妙带在身边。

元还斟酌片刻,手掌中擎起一枚青簪,簪头是薄铜打造的三层宫阙,其中飞檐翘角,璃瓦漆柱,雕磨得与jīng巧绝伦,几与实物一般无二。他拈着这簪子一挥,小木头人“啊”了声,任仲平凭空失了踪迹。他将簪子递出,季遥歌、白砚与小木头人三个脑袋都同时凑过去,瞪大眼睛找:任仲平被缩小进那宫阙中,正满宫阙乱转,声音传不出来,但看得出来惊慌。

“厉害。”白砚不由自主赞叹。

元还看着三人,他拿着簪子半天,这三人竟只顾着看,就没一个伸手的,他遂将簪子一扔,丢入季遥歌怀里。季遥歌举起簪:“这是……”

“这是女人的东西,我也不养宠物。”元还振振有辞。

“女人的东西,那你打造来做什么?”季遥歌想起仇野的幻清虚芥,直觉二者是同类东西,这簪子八成又出自他之手,嘀咕了句。

“什么?”元还没听清。

季遥歌已经把自己髻上的簪子抽走,换上这根新簪,微微一笑:“我是说,长者赐不敢辞,多谢元弟弟。”

“……”长者?话虽没错,但他怎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老了。三千年,在无止境的修仙生涯中,那应该只是开始吧?

最后一桩事解决,季遥歌终于能放放心心地回赤秀宫。从鹿儿沟到赤秀宫,御剑只要半日时间,赶在日暮降临之前他们抵至双霞谷。许久未见的霞光才刚刚在双霞谷的天际烧起,赤秀宫的山门就在这片霞光的正前方,漫天的云彩拢着那道古朴的山门,苍劲有力的“赤秀”二字显得意境深远,毫无媚门的轻浮。

“到了。”季遥歌带着人降下云头,在山门前收了法宝。

一个多月没回赤秀宫,赤秀宫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就是显得安静了许多,一路上走进来也没碰到几个人,季遥歌领着人不禁觉得奇怪,与白砚对望了一眼,白砚只耸耸肩表达他同样的纳闷。

“我带你们去我dòng府吧。”既然没遇着人,季遥歌便准备将元还和小木头人先带回dòng府。他们在赤秀宫还要呆上一段时间,住宿问题必须解决,幸而她的dòng府已经扩大,比不上狮公岭的悬dòng,但勉qiáng塞下两个人还是够的。

白砚笑眯眯地打断她的话:“你那里也不大,住两个人挤,这样吧,请元仙尊上我那里对付几日?”

元还对此无所谓,淡淡应了声,季遥歌便也随着他们。白砚的dòng府与她在同一方向,几人走得不快,白砚边走边向小木头人介绍赤秀宫的布局与风景,尽一个主人的义务,元还跟在后面若有所思地听着,目光打量这间小小的门派。为了不引人侧目,他到鹿儿沟时就将一身修为隐藏,如今在外人眼中只是普通的小修士,看不出异常。

走了一段路,忽然有两人从他们眼前匆匆跑过,季遥歌叫住其中一人:“宗河!”

宗河停下,循声望来,目光一亮:“季师姐!白师兄!”

“你们可算回来了!”他撑手翻过栏杆飞快跑过来,连声调都是扬的,含着惊喜,眼神在元还和小木头人身上晃过,“这二位是?”

“我与白砚在山里遇上的两位小友,因为相谈甚欢,所以邀来门中饮酒。”季遥歌指着元还,“这位是……阿元。”这时候就只能用化名了,又指小木头人,“这是小白。”最后才介绍宗河,“我师弟,宗河。”

赤秀宫没什么清规戒律,门内弟子时常带友人回来,这并不稀奇。

宗河是个自来熟,一听这话立刻搭上元还的肩膀:“阿元小兄弟,小白妹妹,失敬失敬!季师姐的朋友就是我宗河的朋友,来了赤秀宫别客气,改天我请你们喝酒!”

季遥歌看着元还面无表情的脸,心道这尊佛怕是不喜欢别人这般靠近,用力拍开宗河的手,倒是小木头人甜甜喊了声:“宗河哥哥。”将宗河叫得夸张得就要掏心挖肺。

“宗河,门里怎么没人?”白砚架着他的脖子问道。

“师兄……放手!”宗河捶着他的手臂,嗽了两声,想起这茬事一拍大腿,“怎么没人?人都在后山小揽胜境看热闹呢!你们回来得刚好,快跟我过去。”

“发生何事?”季遥歌问道。

“边走边说。”宗河拉着人就往小揽胜境跑去,“三宗那帮人在外头到处抹黑咱们赤秀宫和你,被月宵师姐听到,把她给气得不轻,正好无相剑宗那小白脸到咱们宗,又打伤了姚师姐,这会月宵师姐带了人过去,打算教训他!让他们三宗的人也见识见识咱们媚门的本事!”

“小白脸?”季遥歌眉目头大蹙,隐隐觉得不妙。

“可不是!姚huáng师姐接待的他,瞧他长得人模狗样,看着也一本正经,动了些心思,谁知道他摸也摸了,搂也搂了,翻脸就不认人,把姚师姐给打伤!”

“那小白脸是谁?”季遥歌边走边问。

“好像姓顾……顾行知,无相剑宗的大弟子!”

“月宵师姐打算怎么对付他?”季遥歌猛地煞住步伐,小木头人也惊愕地瞪大双眸。

“嘿。”宗河猥琐地笑了笑,“他不是自诩正人君子吗?嘿,月宵师姐给他准备了《十二仙魔舞》的幻情篇,配上鸾和烟,再加上合欢铃……嘿嘿嘿嘿,但凡他是个男人,保管原形毕露,什么正人君子,我呸!就不信他撑得下去,到时候还不丑态百出。季师姐,你就瞧好了,咱们替你出气!”

“……”季遥歌默。

都不是攻击性的法术,但是……但是……她忽然同情顾师兄了。

“那些是什么?”小木头人不大了解媚门的手段,睁着大眼急道。

“那些啊……”白砚摸着下巴,“chūn/药知道吗?”

小木头人点点头。

“比那个厉害一百倍的东西。”白砚做了最直白的解释。

“……”小木头人真的傻成木头。

第42章 重逢

不论是季遥歌还是小木头人,谁也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顾行知。两人jiāo换过眼神,都读到那么点儿同情——哪怕小木头人再焦急。

顾行知从本质上来说可以称得上君子,他比她更像无相剑宗的弟子,简直就是按照名门正派的标准模版来打造的,正直善良、嫉恶如仇,他心里那杆秤永远把黑白分得清清楚楚,不存在灰色地带,这让他多少显得有些迂腐,但……也让他的信仰更加纯粹。

和他在万仞山呆了两百多年,他对她都以礼相待,即便后来明确了心意,也从没逾越过,这样的顾行知,对媚门这种妖jīng遍布的盘丝dòng,应该是深恶痛绝的,说他对姚huáng有不轨的企图,季遥歌不信,小木头人也不信。

几人脚步匆匆地跟着宗河绕了大半个赤秀宫,终于到达小揽胜境。小揽胜境是后山一处观月的石台,因为偏僻而缺少打理,显得颇为荒凉,今日却是难得热闹。赤秀宫的弟子们将小揽胜境围得水泄不通,但无人出声,怕打扰到正在斗法的人。

宗河拨开人群,夜珑正双手环胸站在众人最前方,面无表情地看着斗法,季遥歌上前,小声道了句:“夜珑师姐。”夜珑只“嗯”了声,目光仍紧紧粘在斗法之人身上。

小揽胜境紫烟缭绕,烟雾中人影晃动,他们站在外面其实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季遥歌只听到阵阵铃声响起,清脆悦耳,扣人心弦,几串女人的笑声,和着这铃声钻入耳涡,勾魂夺魄,烟雾中偶然清晰的身影,都是曼妙玲珑的女人,薄纱轻拢,曲线窈窕,姿态撩人,淡淡的香气飘来,似少女体/香,清幽醉人……隔得这么远,都有些修为低微的弟子被撩拨得面色cháo红,目光痴迷。

《十二仙魔舞》的幻情篇由月宵主舞,四名女修共舞,加上鸾和香与合欢铃——赤秀宫已经有很多年没用这么大的阵仗来对付一个男人了,上次出动这么多人,还是因为来了个修炼邪法的野道人,见赤秀宫女修众多,想抓几个回去做炉鼎,结果惹怒了应霜夫人,设下这幻情阵。幻情阵的可怕处就在于,能让困阵之人身陷幻境欢好,直至元阳耗尽。那野道人就在境中jīng元尽失,道行尽毁,被赶出啼鱼州。

除此之外,赤秀宫很少动用这样的媚法。应霜对门内弟子虽然宽容,规矩不多,但只有一条,如她逆鳞,绝不可犯,那便是不可滥用媚术行采/yīn/采/阳,以修士为炉鼎修行,这是赤秀宫的大忌。至于那些开放的男女情/事,不过是你情我愿的纵情亦或是修练,不会碍着旁人,没人会管。毕竟修的多是媚术,要他们正儿八经地做君子,也是不可能。是以在修仙界媚门的名声总不好听,但应霜夫人及赤秀宫,却游走在正邪jiāo界,固守底线,从未越过。

这是她愿意呆在赤秀宫两百年的原因之一。

如今顾行知能bī得赤秀宫拿出这样高规格的待遇,其中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矛盾,才令赤秀宫的弟子报团御敌——别看赤秀宫小门小派又自由散漫,可外敌当前时大多人都愿意共同抵御,所以赤秀宫才能以一介小小媚门在啼鱼州生存了数百年而未被瓜分。

雾影重重,季遥歌看不见顾行知,只能隐约看到不断晃过的人影里,似乎有人不如动山地坐在中间。已经过了两百年,顾行知的境界应该已到结丹中期,与夜珑的境界相近,但就修为手段来说,除应霜之外,在场恐怕没人是他的对手。《十二仙魔舞》奏不奏效她暂看不出,但如果真打起来,他们讨不到好。

“你在犹豫什么?还不阻止?”小木头人急得跳脚。

季遥歌奇怪地看了眼小木头人,淡道:“顾师兄的道行,你该有信心才对。”

“我……”好吧,小木头人承认,她是有点关心则乱了。

两人正说着,前头的烟雾中忽然涌出股凛冽沉猛的气息——季遥歌再熟悉不过,那是顾行知所修的四海归一。夜珑脸色陡沉,只是还不待她反应,众人耳畔的铃声忽然失了韵律,紫色烟雾被阵狂风卷开,男人暗忍的低吼响过,几道纤细人影逐一从小揽胜境里飞出。夜珑飞身而起,眼明手快接下月宵后抱着人落地,沉凝着眼看阵中之人,四周响起一阵哀声,是被打出阵法的其她女修。

烟雾散尽,鸾和香被打翻,香灰散了满地,合欢铃碎在地上,空气中隐约有海cháo翻滚的啸音,顾行知发散衣敞立于石台上,手中长剑已在身畔分作三柄,目光死死盯着月宵。

只闻得一声斥语,他纵身而起,长剑直奔月宵。夜珑腰间弯刀跃出刀鞘,正要迎向顾行知,半空中忽然掠来道火红人影,飞在夜珑身前,霜白的冰甲迅速在她身前凝结。“嗤”地一声,顾行知的剑刺入冰甲,冰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guī裂成粉,季遥歌来不及心疼自己花大价钱买回的还未捂热的法宝玄冰甲就这么报废,顾行知的第二剑已又袭来。

“让开。”夜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弯刀刀鸣不绝,季遥歌却知绝不能让这两人打起来,否则二者必有死伤——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若顾行知伤,势必引来万仞山的报复,赤秀宫赔不起;若夜珑伤,这仇又该如何报?

不过数念,已足够成为她出手的理由。

冰甲虽碎,她双手早已各酝酿一枚青色灵器,左手为砂缚,右手为藤缠,一前一后释放。顾行知的剑便宛如陷入泥砂,去势顿减,而后又如被绳缠,两个招式,都是克制四海归一诀的法术,只不过施展的人境界不够,不能对他造成伤害,只能削弱他的攻势,他手振长剑,斩去这两重法术,待要再发力,却听对方一声清语:“顾道友,我是你要找的人。”

他被激得狂怒的理智稍有回笼,剑势略缓,压着那人往远处疾飞,一双澄澈的眼眸撞入他眼底,激起火花四溅。

砰——季遥歌的后背撞上远处山壁,一阵钻心的疼。嗖嗖数声,顾行知幻化出的飞剑刺入石壁,引来一阵震动,山石哗啦落下,季遥歌耳膜被震得生疼,颈边一凉,却是他手里长剑擦着她的颈刺进石头里,此微刺疼泛起,想是剑风已割破她颈间皮肤。

浊热气息吐来,顾行知欺至她身前,手握长剑将她禁锢在山壁之上。一缕松香被他身上的热度蒸腾,是季遥歌熟稔的气息,只不过他今日这模样,却是她头一回见。素来衣冠齐整的男人,莫说是当着外人,就算是在她面前,也不曾有过发散衣敞的láng狈,看来虽然他破了法阵,可在阵里也吃了些亏。

“季,遥,歌?”她的名字从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被散落的长发遮去半眸的眼里挂着血丝,充满毫不掩饰的怒火与几分没来得及安抚下去的情/欲,与他平日的内敛自束充满矛盾。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顾行知。

他脸上的cháo红未褪,连敞开的衣襟下面都是泛红的皮肤,《十二仙魔舞》引发的后果他还来不及消除。季遥歌不喜欢被人这么禁锢着,她动了动,尝试脱离禁锢,并安抚呈现躁怒的顾行知。

“我是。我想我们两派之间有些误会,顾道友,我们不妨……”话没说完,她就发现对方身体一颤,眼神古怪而恼火地看着她,脸上红cháo更胜——两人离得近,她动的时候似乎轻轻擦过他某个热血澎湃的部位。

“闭嘴,不要动。”顾行知大口呼吸,不断运气压制蹿动不安的欲/望。情/cháo未退,她的一言一行都像种暗示,加深着他的欲/望,而他cháo热的肌肤也在渴望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冰凉的肌肤来慰/藉——这种无意而为的撩拨太过骇人,他几乎把持不住。也怪他失策,bào怒之下靠她如此之近。

缓了片刻,他拔剑跃离,落地后身形一晃,现度现身时,衣裳已整,长发绾妥,除了抓剑的手还有些颤抖外,他似乎已恢复平时模样,只除了眉宇间那点倨傲厌恶,那是她身为白韵时不曾见过的神情——以前,她从没发现,他会有这样高高在上的蔑视目光,不只针对她,也针对这四周渐渐围过来的人。

“媚门的卑鄙手段,顾某今日领教了!”顾行知声音不大,却足够季遥歌和赶过来的人都听到。他声音很冷,看着季遥歌的眼眸里写了两个字“妖女”,充满居高临下的怜悯与憎恶。

“顾道友,我不知道你为何与我的同门起了争执,但如果你来找我是为了替周灵讨个公道,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周灵受惩那是咎由自取。谁让她贪图狮公岭上的宝贝,为人又狂妄嚣张不知进退,只毁掉她一面炽阳镜,已经是狮公岭主人格外开恩了!我不知道周灵在外如何抹黑我季遥歌与赤秀宫,也不知道她如何信口开河颠倒黑白,顾道友既出身名门正派,想必为人必当公允公正,还请道友向周灵问个明白,也管好你的同门,别做出那等自诩正派,却构陷栽赃的勾当来!”季遥歌抬手,阻止了要上前来帮她的夜珑与白砚等人的脚步,脸色和声音也一并沉了,她不喜欢顾行知的眼神和态度。

顾行知已经冷静下来,但怒火未散:今日之事于他而言是场羞rǔ,仅管他最终未被对方得逞。像他这样的人,不在乎真刀真枪的斗法,却极恨这样下三滥的折rǔ。

“我来找你,不是要替周灵讨回公道,只是有些事想请教季姑娘,却不知为何贵派的姚姑娘三番四次阻扰,还设下迷魂计。在下一时气愤这才出手,不想贵派同门不听解释,群攻而上。我倒想问问姑娘,这就是贵派的待客之道?”

季遥歌下意识看向姚huáng。姚huáng正站在夜珑身后,妖娆冶艳的脸上挂着薄红:“他在咱们山门外偷偷摸摸地打听遥歌的事,被我撞见,我哪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最近三宗弟子对我们意见甚大,我怕他们要对付咱们,所以gān脆就邀他进门,用点迷魂术打探消息。你们也知道,咱们的迷魂术,还不都是靠着男女间的那档事来的嘛……谁知道他跟个雏儿似的,我迷魂计施到一半,他突然清醒,把我打伤,还当着众位师弟师妹的面斥责我们媚门行事龌龊不要脸,他摸也摸了,搂也搂了,老娘都还没生气呢!”

听到“雏儿”一词,顾行知刚咽下的火蹭地又冒上来,季遥歌赶紧打断姚huáng:“那后来呢,怎么又惊动了月宵师姐?”

月宵受了伤,正脸色煞白地被夜珑搀扶着,闻言咬牙道:“我恰从外头回来,路上遇到几个三宗的人,大放厥词抹黑咱们门派和你,污言秽语本就听得人恼火,回到山门就见姚huáng被他打伤,他又自以为是地斥责咱们……你是没见着当时他那高高在上的德性,好似咱们这地方有多污秽般,呸,他又有多清高?有本事一辈子别开荦别碰女人!”

“……”顾行知良好的教养和脾气在今日已经耗尽,全凭最后那丝理智撑着不与她们作口舌之争。

底下便有窃窃笑声响起,月宵继续道:“我哪忍得住那气,他既然自诩君子,定然心志坚毅无惧媚术,那应该抵挡得住咱们的仙魔舞。”说着她又轻轻一笑,朝顾行知挑衅道,“顾道友,不知道你在幻境中滋味如何?”

“月宵!”夜珑暗喝一声,月宵才闭了嘴。

顾行知脸色已由红转黑。他多番打探,已疑心狮公岭上那位就是他要找的人,不过碍于那人脾气古怪,他不敢贸然找上门去,所以才到赤秀宫先打听一二,再寻季遥歌,预备有了万全之策再上狮公岭,谁知竟引发这一连串矛盾。

季遥歌倒是松口气,以眼看向夜珑相询。夜珑暗暗点了点头,沉声道:“一场误会,原是我们误解了顾道友。在下是赤秀宫大师姐夜珑,现替我这几个冲动的师妹向顾道友致歉,如今她们也都受了伤,你看这事咱们各退一步,可否揭过?”

“夜珑!”月宵不甘心地拽她衣袖,被她一眼瞪回。

和顾行知为敌就等于和整个万仞山为敌,这绝非明智之举。

顾行知不欲再与他们纠缠,浮身悬起,道:“既是误会,解开便是。”话虽如此,可言语间的冷怒却丝毫未减,“不过贵派今日所为,在下必当铭记于心,告辞!”语毕,他拂衣离去。

“哼!假正经。”月宵朝着空dàngdàng的天际骂道,片刻后又“唉哟”起来,“疼疼疼!”

“让你冲动!”夜珑将人一扶,板着脸训道,“今日有份参与此事的人,都到藏玲阁领一瓶聚灵散疗伤……”受伤的女修一喜,笑还没扬起,便听她又道,“再去司刑堂自领十鞭!”

“……”众人脸都是一垮。

“我也要?”月宵仰起脸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身为师姐,没有教好他们,反而带头闹事,差点酿出祸事,二十鞭!”夜珑握着她的手指拉下。

“夜珑!”月宵气极。

两人吵吵闹闹地走了,余者也渐渐散去,小木头人怔怔看着天际——两百年只换来这一面,不想连句话也没能说上。

季遥歌也没动,想的却是另一事,直到白砚过来拉她,她方握紧掌中一方符纸。

符纸是顾行知离去之时暗中扔给她的,上面是潦草却熟悉的字——

今夜子时,双霞燕坡,要事相询,望请赴约。

这是约她单独见面。

第43章 朝阳

季遥歌jiāo代了白砚,让他把元还与小木头人先带回dòng府,自己便跟着夜珑、月宵二人去居安殿,不论是狮公岭上发生的事,还是今日之事,她们都要给应霜一个jiāo代。

一路上,她都跟在最后,夜珑和月宵在前边边走边吵,吵自然不是真吵,多数是月宵抱怨,夜珑聆听。季遥歌听着听着,不禁微笑。离她们从前的恩怨,已经又过了将近两百年,误会仍旧没有解释,但怨恨却日渐减淡,争吵也有,但尖锐被磨平,打打闹闹地过着。

前面的人却走着走着突然停步,月宵转身挽住季遥歌的手,盯着她直看:“遥歌,我觉着你变好看了!”

季遥歌摸摸脸:“有吗?不还是老样子?”

“不是,真的漂亮了,奇怪……我说不上来。”月宵好打扮,对美丑最为敏锐,可她也说不出来,到底季遥歌哪里漂亮了。想了半天,她还是瞧不出所以然,眼然余光却瞄见夜珑也盯着季遥歌的脸看,她挑了眉挤到二人中间,挡去夜珑目光,嫌弃道,“你看什么看?很好看吗?”

“……”莫名被骂的夜珑很是无辜——要不是因为月宵的话,她能好奇吗?也没觉得有差别啊,还不就是原来的模样?

月宵还要骂她,却被季遥歌按住了手:“好了,你别老跟夜珑师姐过不去,这么多年得亏她让着你,要我说,月宵师姐的bào脾气也该收敛一下了。”

“听到没有?”夜珑瞪着月宵。

月宵气坏,戳着季遥歌的额:“你这没良心的,刚才是谁为了给你出气不惜对付万仞山的顾行知?”

“你还敢提这事?”夜珑脸一下就沉了。

“唉?”月宵眼珠转了转,“我胸口疼,伤没好,疼……”马上捂着胸就走了。

季遥歌“噗呲”笑了。这么多年,整个赤秀宫,也只有她一直在做这两人的和事佬。

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会,想念她们。

————

居安殿在一百九十八年前的大战后已经修复成原来的模样,应霜夫人坐在幔帐之后见她们,季遥歌与夜珑在殿内禀事,她却听得心不在焉,眉间拢着团愁绪,就连得罪三宗这样大的事,她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就揭过。

从居安殿出来,季遥歌疑惑:“夫人最近遇到棘手的难事了?”

夜珑虽是应霜的心腹,这回却也不知,只道:“日前严师兄传回信来,夫人看了之后就这样了,我们亦不知发生了何事。”

说起赤秀宫的这位大师兄严逊,倒是个神秘人,季遥歌在这里呆了近两百年,总共只见过他两次,每次都还是匆匆一面,连话也没能说上,他回来一向只见应霜夫人,不理余人。

“严师兄跟着夫人很久了吧?”季遥歌边走边问。

“可不是。”回答她的却是月宵,“我们拜夫人为师时,大师兄就已经跟着她很久了,听说师公在世的时候,他就跟着他们了,确切来说,严师兄应该算师公的弟子。师公走后,师兄就留在夫人身边了。”

师公……就是居安殿上挂的那幅画像里的男人?

“师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来没听夫人和大伙提起他。”季遥歌好奇道。

夜珑正好走到老槐树下转身,摇着头:“我们没人见过师公,夫人也从来不提。只听说师公原是独自一人在此地建了dòng府,救了夫人并与她结为道侣后,才将这dòng府扩为赤秀宫。师公与夫人感情甚笃,琴瑟和鸣,当年是啼鱼州出了名的双修眷侣。且师公风采卓然,修为出众,连啼鱼州山主也要礼遇他三分,当初的赤秀宫可比现在要威风,门下弟子数百,已接近那些名山大川的小宗门了。师公与夫人的理想,是带领赤秀宫的弟子们踏入正统,摆脱世俗偏见,成为真真正正的修仙大宗,不过可惜,师公走的太快,只剩夫人独撑,如今山门凋敝,人才凋零。”她叹口气,又道,“这些话,都是我当年从啼鱼州几个老修那里听到的,如今这些老修,走的走,死的死,也没剩几个了。”

说来叫人唏嘘,她们虽未亲眼见过赤秀宫最繁盛的时代,但从外人描述的只言片语中,依稀也能感受到当年盛况——将一个不入流的媚门,一步一步发扬壮大,引入正途,受世人景仰,传承百代,这是何等的凌云壮志?

“那师公是……”

似乎料到季遥歌要问什么,月宵直接回道:“师公是寿元终了,经天人五衰而去的。”

这是整个啼鱼州及赤秀宫所传的唯一版本,天人五衰,是所有修士漫长仙途的尽头。

“看来师公是位奇人,对了,我们门里怎么没有师公的功法流传下来?”季遥歌继续发问。

“你今天怎么问题这么多?”月宵拧她的脸颊,被她避开去。

今天的季遥歌,确实显得格外好奇些。

“我进门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咱们山门的往事,这不是正好聊起,我好奇。”

“功法的事,我们哪能知道,兴许都在夫人那儿藏着呢。你没瞧《十二仙魔舞》,那虽是夫人所创,可也是经过师公点拨才成的,否则哪有这么大的威力,可想而知师公的厉害,他的功法,哪能轻易现世?”月宵撇撇唇,不以为然道。

季遥歌还想打听,夜珑却已摆手:“别说这些了,月宵,跟我回去疗伤。”

“不必你假好心。”月宵揉着胸口,从老槐树的影子里跑远。

季遥歌也就歇了心思,看着夜珑和月宵吵吵嚷嚷地走远。

————

白砚的dòng府离季遥歌不远,现在元还和小木头人都在他dòng府里落脚。他这dòng府比季遥歌的要大,也是后来新修建的,内里一共五间石室。别看白砚这人làngdàng风流,这dòng府的布置却毫无浮夸,莲座玉榻,石案挂画,还有活渠植莲,游鱼戏耍,极是惬意舒适。

他把最大的那间石室让给元还,自己带着小木头人在外dòng活渠的石桥上喂鱼玩,小木头人闷闷不乐,看着水里幽幽的倒影不吭声,任白砚怎么逗都不理会。

正愁着,那水里的小锦鲤突然一只接一只跃起,水沫溅了小木头人一身,小木头人“啊”了一声,怒目望向白砚。白砚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小木头人又趴回石栏杆上:“没有。”她就是生自己的气——顾行知和季遥歌,看着都像陌生人。明明在万仞山上过了两百年,到最后,只有她在回忆。

梆梆——

白砚敲敲她的手臂——这木头施过幻术,肉眼看着像真人,但身躯一碰仍是木头。

“小木头,我真好奇,你到底什么来历,怎么会躲在木头里面?”

“小木头小木头,我有名字好吗?”小木头人气坏,一句“我的来历你问你师姐”已经冲到喉咙,却被外头进来的人打断,又咽了回去。

季遥歌来了。

“他呢?”她问白砚。

白砚朝内室看了眼:“在里面打座。”除了元还,她问的不会再有别人。

季遥歌点点头,又瞅了小木头人一眼,相顾无话,她便径直进了内室。

————

元还听到她脚步声时就已睁开眼,果见火红的斗篷出现在dòng口,像簇跳跃的火苗。

“元仙尊。”她没有立刻进去,站在门口作揖。

这石dòng颇大,元还盘膝坐在莲石上,穹顶天dòng漏下的暮光浅浅淡淡,远远的,像一尊神佛——这让季遥歌忽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打了招呼。

他道了声“进来”,季遥歌才踱进石室,距离被缩短,神佛落地,他眉目生动起来,变得触手可及起来。

“发现了些蛛丝马迹,来与仙尊聊聊。”

元还“哦?”了声,露出几分兴致:“才刚回来,你的动作很快。”

“那是自然,我答应过仙尊要查清灵海之事,手脚不麻利点儿,怕被仙尊甩下。”季遥歌带着刻意而为的恭维。

他却因为这恭维,很难得的笑出声来,虽然只是一个瞬间,却足够季遥歌看到他舒展的唇角。

“说吧,发现了什么?”

“任仲平不是提到过,开启灵海的法器原藏于鬼域,应该是被鬼域的人盗至万华,后驻守此地,而他又发现应霜夫人所授的仙魔舞与炽婴族的焚情诀有些关联,所以我向几位师姐打听了些关于宗门的旧事。”季遥歌顿了顿,见元还垂目认真聆听,便将适才打听的事仔细道来,末了才分析,“原本我怀疑应霜夫人可能与炽婴族有些联系,但夫人她出自西岭青璇宫,她这几年与青璇宫的同门还有走动,来历可寻,不会是鬼域的人,如今看来,应霜夫人的道侣,倒有些像炽婴族人。”

“按你所言,法器很可能是在应霜夫人手里?”元还问道。

“不无这个可能。我打算找个时间去探探居安殿。你觉得呢?”

“以你的修为,私探应霜dòng府?”元还抬头,蹙眉。

“放心吧,我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打草惊蛇坏你的事。”季遥歌咬咬唇,眼里有些不可说的骄傲。

元还从莲台上下来,踱到她跟前,压着声道:“看来,你有别的秘密?”问完并不打算深究,“也好,这事就jiāo给你,我要离开两天。”

“去哪儿?”季遥歌直接问出口,问完便觉不妥。

好在元还不在意,反思忖道:“去找灵海的入口。只有法器,找不到入口也无用,而入口的地图,在萧无珩手上。”

“你要找萧无珩?”季遥歌惊道。

“找他他也不会给我,不过萧无珩应该也在路上,或者说已经到啼鱼州了。”元还手一挥,身前便出现一幅舆图,不,与其说是图,倒不如说是一座微缩的山峦,平展在空中,其中山势起伏、草木葱郁、山门宫宇,宛如真实,竟是等比缩小的啼鱼州,随着他手的动作左移右转,可从任意角度观察。

见季遥歌惊诧的失神,元还不无骄傲地勾笑:“我不需要地图,啼鱼州的地势已在我掌中,从山脉走势及草木生长、灵气变化、日月星象……算了,跟你解释这么多做什么?”

“不不,仙尊,你跟我解释解释吧,我想知道。”季遥歌忙道。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万华上那么多大能者都对元还另眼相看了,这样的本事,不是简单的个人道行修炼就能达成。

“说深了你也不懂!简单来说,灵海禀天地之jīng华而生的,而大型禁阵又要引天地灵气来布阵,如果啼鱼州之下真的藏有灵海,又被禁阵所束缚,那啼鱼州的地势势必受到影响。而这影响,最终会通过我刚才说的那几点表现出来。”元还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幅jīng巧至极的舆图,眉宇都随之舒展。

季遥歌想,这人真的很爱他所修习的东西,每回谈论起这些,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般。

像清冷的月,瞬间化作熠熠生辉的朝阳——是的,朝阳,最年轻的太阳。

“我已经测算过,啼鱼州山下确实埋有一个巨大的灵力场,被禁阵所缚。这禁阵极其复杂,我前后花了三百年呆在这里,才锁定了几处禁阵入口,但还不能确定。不过此阵逢千年一启,这回应该就在三个月后,灵气已有外泄,是确定入口处的最佳时机。”

他顿了顿,看着季遥歌难得露出的呆滞惊叹,心情格外愉悦,便好心提醒她:“临近入口开启的时间,这段日子啼鱼州会很热闹,萧无珩来了,三宗也来了,可能还有些意想不到的人,境界恐怕都与我在伯仲之间,甚至更高。如果赤秀宫真的与些事有关,那必不太平,你可要小心了,别好处没占到,反搭进自己这条小命,赔了夫人又折兵。”

“富贵险中求,修行逆天,本就看破生死,我不在乎。”季遥歌轻轻仰起下巴,透露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与他对视。

元还只评了一句:“勇气可嘉。”

季遥歌却想起另一事:“对了,任仲平说的,涤魂换体,是何意思?灵海内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其实灵海只是个很宽泛的概念,里面到底有什么,谁也不清楚。

“当初为了争夺灵海,无数上古大能殒身其中,不计其数的宝贝都随之埋在其中,其中不管仙器仙丹、天材地宝,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宝藏之地,此为一;其二,纯度极高的灵海所蕴藏的灵气,一滴就可抵上修士百年所修,若能在此地修行,于修士而言是多大的诱惑?至于涤魂换体……”

他的神情忽然沉凝:“涤魂换体是针对鬼域的修士——鬼域那地方不比万华,灵气中含有九幽灵yīn,在那里修炼的修士与生活在那里的部族,不可避免地受灵yīn影响导致身体起了变化,这变化让他们无法适应万华的环境,除了极少数修为极高的人外,普通修士一旦离开鬼域,缺少灵yīn,日子久了就会发狂死亡。所以历年来鬼域与万华的大战,总是败多胜少,他们也只掠夺资源,从没有过侵占过万华的寸土寸山,不是他们不敢,而是不能。”

“所以……灵海能解决这个问题?”季遥歌越听,眉头越蹙。

“嗯,灵海中的至纯灵气,可以洗涤躯体,净化灵yīn,让他们不再受灵yīn束缚。”元还点头。

季遥歌顺着说了下去:“所以,萧无珩对灵海势在必得,因为只要他得到灵海,就等于是得到整个鬼域所有修士的拥戴,到时他就能顺理成章的掌管鬼域,再也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而鬼域的修士若能得到涤魂换体,那么万华就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萧无珩的野心,很大……”

鬼域多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修,常年厮杀争斗,手段残bào,若是他们大批入侵万华,那将是万华数千万年来最可怕的劫难——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她看得已经足够长远,余下的话便不需要元还再说。

“元还仙尊,恕我大胆,我想问问,你争夺这灵海,是为了什么?”季遥歌忽然想问这个问题。

是为公?还是为私?

元还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为了兴趣。”他纯粹只是,对这里的禁制和灵海感兴趣,想研究而已。

没有很高尚伟大的理由,但足够真实。

季遥歌笑了,这是他的作风。

“时辰不早了,你还呆在这里?不担心晚了时间?”他坐回莲座,漫不经心问道。

晚了时间?季遥歌一愣。

“来自万仞山的邀约。”他补充一句。

季遥歌恍悟——这说的是顾行知私下约她之事。

“你怎么知道?”

元还不答,dòng察的目光写着——“你们那点伎俩,也想瞒过我的法眼?”

季遥歌讪讪一笑,看看穹顶的光,暮光早就转成霜月,一番长谈,她在这里已经呆了很久,确实该去赴约了。

第44章 赴约

双霞燕坡,说的是双霞谷的燕尾坡,离赤秀宗四五里远。季遥歌出来得晚,只得加快脚程,在夜色里穿行。夜寒入骨,夹着霜cháo的风刮得脸颊微微刺疼,她揉揉脸蛋,一边低飞,一边想着小木头人。

从元还那里出来时,小木头人正蔫蔫趴在外dòng的石栏杆上,目光无jīng打采,只在看到她时才有些亮光。她知道小木头人在想什么,但她没有告诉小木头人自己要去哪里,这让她有些愧疚,但现在并非向顾行知坦白的好时机。

就算要说,她也要先准备好万全的退路,她没小木头人那么乐观。来赴此邀约,是她想确认,三宗是否真的已经介入灵海一事,若果真如此,那顾行知来探听的,必是元还下落。

树影掠过,转眼功夫她就到燕尾坡,霜月恰好从云层穿出,今天是十六,月亮依旧很圆,坐在岩石上的人背着月,像个剪影——笔直的站姿,凝固的身影,只有头发与衣袂在飞。

季遥歌不知道顾行知在这里等了多久,又或者在这里呆了整天,她在石岩下摘掉兜帽,抱拳道:“顾道友,我来晚了,抱歉。”

石岩上的人影一晃,悄然无声地飞下,落在季遥歌五步开外的地方。

“是顾某冒昧邀姑娘深夜相见,姑娘能来,顾某已感激不尽,姑娘不必自责。”

光线微弱,但季遥歌还是能看清顾行知。他抱拳拱手,礼数无可指摘,声音和神情虽冷但都很客气,没有因为境界和身份的差距有丝毫怠慢,只是两人中间隔着的那五步距离,却是他疏离的分寸,所有的倨傲与清高都收敛在眼底,白天的狂怒láng狈没留下丝毫痕迹,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分辨出他眉间一丝怜悯。

与神佛众生平等的悲悯不同,那是种站在高处俯望卑微者的情绪——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季遥歌熟悉他,也熟悉这种神情,那是她师尊谢冷月常年挂在脸上的。

“不知顾道友此番寻我有何要事?”白天的矛盾二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季遥歌不多废话。

“顾某想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狮公岭上那位?”

“姑娘聪慧。”顾行知夸道,只是语气里并没多少真心。

“我只是奉师门之命上狮公岭给啼鱼山主那位朋友送药草,狮公岭上的事情,我也知之甚少,恐怕帮不到顾道友。”季遥歌惋惜道。

顾行知却觉得她实在会装:“季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顾某在啼鱼州打听过,近五十年来,但凡上过狮公岭的人,没有一个能在狮公岭留过两日,可姑娘一去便呆了一个多月。”他话锋又一转,将气势减弱三分,“姑娘也许有难言之瘾,顾某姑娘也不要为难姑娘,顾某只想向姑娘打听狮公岭上的这位前辈,可有古怪禁忌,好让顾某前去之时能避讳一二。另外还想请教姑娘,这位前辈是否是位独眼老者。”

这确是要找元还无疑了。

季遥歌回忆了一下元还形象——从婴儿到少年到青年到老头……她要是摇头应该不算骗他吧。

见她沉默,顾行知只当她犹豫,翻掌擎起件鳞甲,淡淡的紫色光华流泻。季遥歌瞳孔微缩,盯着那件鳞甲不放:贴身的甲衣,衣上遍布薄薄的紫色鳞片,在月光下折she出漂亮的光泽。这是由万仞山上的紫龙鲤的鳞片所制的甲衣,能扛下结丹初期修士的全力一击,整个无相剑宗五十年时间才能炼成一件,向来紧着宗门的长老们,做为弟子的他们要想得到,也需在每百年的无相剑试上拿到第二名才能拥有。

他手上这件,是她刚从渺踪峰放出那年二人一起参加的剑试,她以一招之差险胜,拿走了那年的头彩,也从那年起大放异彩,成为无相剑宗无人不知的大师姐,而他屈居第二,拿走这件龙鲤甲。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刀剑相向,她尽了全力,不过他放了水,拿了人生中第一个次名。

想起旧事,季遥歌难免心软。即便没有爱情,那两百年的情分都在,有时牵绊人心的,未必只有爱情,更多的是这漫长岁月积累下来的故事。

“季姑娘若愿意帮助顾某,这件龙鲤甲便赠予姑娘。”顾行知观其神色,猜忖她必然心动,对她这境界的修士来说,这件龙鲤甲是难得的至宝。

季遥歌缩短两人间的距离,踱近他,伸手抚上紫色鳞甲,声音变得柔和:“这件鳞甲贵重,顾道友只用来换几个消息,不值当。”

“值不值得是顾某考虑的事。”顾行知低头看她——这距离不知不觉拉近,分寸无从拿捏,她的脸被淡紫的光照着,柔和的眼眸牵丝般缠绵,不经意一眼就是妩媚。他心头一凛,很快移开目光。

媚门的人,果然都有天生惑人的本事。

“顾道友为何如此迫切地打听狮公岭上那位前辈的事,不知可否告知一二?”季遥歌索性将鳞甲取到手中,轻轻抚摸,感受其上流转的属于万仞山的灵气。

“此乃宗门机要,不便相告,还请姑娘恕罪。”他想也不想便拒绝回答,“不过姑娘请放心,那位前辈若真是顾某要寻之人,那必与顾某的宗门有些渊源,顾某不会冒犯他老人家的,也不会让姑娘为难。”

季遥歌勾唇,眼一抬,清泠泠的眸望着他的眼:“那位前辈脾气是有些古怪,但并不难相处,不过可惜,来不及了。就算你知道也没用,那位前辈已经离开狮公岭。”

“什么?”顾行知一惊,眉头顿拧。

“我下山的时候,他们也离开了,现在狮公岭上空无一人,不信的话顾道友可以上去看。真抱歉,我帮不了你。”她将甲衣往他面前一还。

顾行知不接:“那你可知他去向何处?”

季遥歌摇头:“前辈的行踪,岂是我等低修可窥的。这件鳞甲,你收回去吧。”

顾行知沉默了片刻,似乎接受她的话,也没打算收回鳞甲,只是肃容道:“不必了,你收下吧。白日里姑娘因我毁了一件防身法宝,这件,就算是顾某的赔礼吧。”

他如此大方有风度,季遥歌没理由拒绝,笑眯眯道了声“多谢”便将鳞甲收进斗篷里面,裹得紧密的斗篷鼓动两下,她竟当着他的面将这护甲穿上身——从他手里刚拿走的贴身之物,顾行知忽然脸微烫。

“若无他事,我先回了。”季遥歌抱拳告辞。

顾行知点点头,越发沉默冰冷,季遥歌不便多留,将兜帽罩上,转身刚要走,手腕一紧,突然叫他攥住。她心里微惊,转头刚要询问,却见他做了噤声手势,道了句:“有人来了。”便将她拉到山岩之下。

他话音刚落,季遥歌就已察觉空气中蹿动不安的灵气,威压眨眼袭至此地,若非顾行知早一步察觉,现在他们已都曝露于对方的感知之中。

宽大的灰色斗篷被他单手撑开,二人挨着肩躲在了斗篷的庇护之下。季遥歌自然认得这件斗篷,那是他的防身之宝,可隐匿气息与伪装行踪,打开之后就渐渐透明,他们视线并无阻碍,但外者看来,这里不过就是一处山岩。

风中传来几声草木簌簌响动,两道黑影缠斗着一前一后落到燕尾坡上,看那身形,应是一男一女,修为都在结丹中后期,尤其那女修,看着趋近结丹圆满,修为比顾行知还高出一个头。

两人的斗法无声无息,只有肃杀的风带着无声压力,刮得燕尾坡上砂石齐飞。二人都没施展法术与法宝,只是近身相斗,动作很快,季遥歌只能看到两道残影在月光下jiāo缠,武器的光芒时不时在残影里划出陨星般的尾光。女修的境界虽高,但男修的修为不弱,二人并没有太明显的qiáng弱之分。

顾行知与她都屏住气息,以防叫对方察觉——这种情况下,不论敌友,被发现都难免麻烦。

不过片刻时间,二人已过了百来招,终于“叮”地一声轻响,两人的缠斗停止,女修紧紧掐住了对方的咽喉,她的武器是套在十指上的尖厉指套,此刻有五指正贴着男修的脖颈,指尖已嵌入肉里,男修略抬起下颌,没再挣扎,眯着眼看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女人。

季遥歌猛地睁大双眸——这两人,她都认识。

应霜夫人和她的大弟子严逊。

“严逊,我别bī我!”应霜仍是素净的打扮,唇紧紧抿着,妩媚的眼蓄着愤怒,声音里隐隐有丝颤抖,让她此刻的威胁显得并不坚定。

严逊长长叹了口气——这个季遥歌只见过两次的大师兄,就长相而言,要比应霜成熟许多,颀长挺拔,脸颊瘦削,有种病态的白,眉间覆着尘霜,像风尘仆仆的旅人;就气质而言,他也比应霜成熟,两人站在一块像兄妹,并不像师徒。

“应霜,一直以来,都是你在bī我。如果你想杀我,那你现在可以动手,我不会反抗。”严逊的声音很低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但我的心意,不会收回,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也依然如此。”

“闭嘴,不要叫我名字!”应霜大为恼怒,颊上浮起红晕,“我……我是你师娘!”

“……”季遥歌躲在斗篷下,没忍住和顾行知jiāo换了一个眼神。

顾行知原正惊诧,媚门中人果真放dàng不羁,连伦理道德都能罔顾,对上季遥歌的眼眸时才发现,他拿捏的分寸早就被没剩多少,宛如此刻两人紧挨着的距离,他甚至还微躬着背撑起斗篷,以配合她的高度。

“就因为你曾是我师娘,所以我才忍受这一千年的驱逐,忍受每百年只见你一面的痛苦。但是我受够了……应霜,你看着我,敢和我说一句,你对我毫无感情?”严逊抚上她的脸颊,来回摩挲,“如果真的毫无感情,为什么你接到我重伤将亡的消息,会慌乱悲伤至此?”

“我没有!”应霜松开对他的钳制,挥开他的手,“你是我与他的大弟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对你的所有关注关怀,都只因为我是你师娘!”

“我不信!”严逊不为所动,步步紧bī,“应霜,师父已经走了一千多年,你也等了他一千多年,已经够了,你难道就不能替自己想想吗?”

“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应霜唇轻颤,眼眶通红。

严逊抿抿唇,涩涩地笑:“你醒醒,他不会回来了,他已经死了……”

“你住嘴!”应霜喝斥他,“他只是失踪,不是死了,不是!”

季遥歌诧异至极——不是死了,只是失踪?

“我们已经找了他一千多年,你为何还不接受现实?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出现?他那样爱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等得如此痛苦。”严逊亦有些激动,皮肤更显苍白,想要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摇醒。

应霜只是摇头,再无平日的冷静:“那是因为我们找得还不够,没有尽力……”

“你在指责我不够尽心吗?”严逊笑得更涩了,“你知不知道我比任何人,甚至是你,都更加希望师父回来,因为那样我才能彻底放手。你以为我没有过挣扎没有矛盾吗?我花百倍心力来寻找师父,为的是让你幸福,让我死心。”坦承自己爱上那个从小叫着“师娘”长大的女人,道德的罪恶,伦理的羞耻,还有日夜侵入梦中的师父无声指责的脸……他所受的折磨,蚀骨催心,这让他用百倍的心力来寻找失踪的人,可如今,却只换来她的置疑。

应霜无声,只有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你觉得是我无能,找不到师父,所以,你才设下此局,将消息泄露,引萧无珩前来,引元还插手,让越来越多的人掺和进灵海秘境,是吗?”严逊bī问她,双目渐渐赤红。

“不是,不是你无能,只是我希望找的人多一点,修为qiáng大一点,这样找到的机会才更大……”应霜抹gān泪,转身背对着他开口。那双眼眸,让她不忍多看。

“你难道不记得师父临走时jiāo代的话了,绝不允许泄露灵海之事,更不许让人知道赤秀宫与此事有关,你难道不明白,泄露任何一点,对赤秀宫,对你,都是灭顶之灾?”

顾行知听得眉头紧拢——灵海之事宗主早有jiāo代,这是此行第一要务,找元还除了为白韵之事外,也要探听关于灵海之事,不想竟然……

他正思忖着,衣袖忽被人轻轻一扯,他下意识看向季遥歌,她近在咫尺,只是动唇。

筑基期的修士还不会传音入神,她也不敢出声,只能以唇语对话,不过,顾行知应该看得懂才是。

两片淡粉的唇瓣动了动。

帮我个忙。——她说。

第45章 吃瘪

斗篷下的空间bī仄,两人都无法动弹,僵硬着身体挨在一处,季遥歌把兜帽往后薅了薅,露出光洁的额头,仰着脸动唇。顾行知读唇的过程中,难免要注意到她的唇——挺小巧的唇,下唇比上唇厚些,微微撅起,配合她仰着脸的表情,是带着撒娇的祈求。

那不是她的意思,却也不是他的错觉,像种与生俱来的无意而为的小风情,比如蛇姬钩陈。

“什么忙?”顾行知的声响在她元神中。

你的修为和严逊比,谁qiáng谁弱?——她不答反问,唇动得颇快。

顾行知依旧跟得上她的速度:很多年前,他初上渺踪峰时,白韵被法阵囚禁在坐拜圣塔隔绝于世,那里不见日夜jiāo替,没有时间,也没有声音,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学会了用唇语jiāo谈。这种无声的沟通,曾经持续十年。

“伯仲之间。你问这个做什么?”顾行知被迫把目光停在她脸上。

季遥歌一心二用,一边听应霜与严逊的争吵,一边和顾行知jiāo谈。那边应霜与严逊的争吵似乎到了尾声——

“那些能来此争夺灵海的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可你这做法,等于是将赤秀宫,将整个啼鱼州陷入万劫不复。应霜,我知道你想找到师父,可是……赤秀宫是师父与你的心血,纵然这些年已渐渐没落,但你真的忍心看着你们的心血结晶就此毁于一旦?”

应霜怔怔看着前方,只留给严逊一个背影。

“严逊,你不知道……我真的太想他了,想到每日每夜都要靠着幻香才能平静。我也以为只要时间够久我就能遗忘,可是一千年了,我忘不掉!他要我等他,他说一定会回来,他说还有很多理想未完成,除了修仙,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总想起他说过的话,不是山盟海誓,不是甜言蜜语,是琐碎的修仙日子里稀松平常的对话,他的抱负,她的志向……

“我也不想这么永无止境地等下去,我需要结果,不论是生是死,总能让我真正解脱。”如果她今天是个凡人,那么人生匆匆百年已终,可她是个修士,寿元绵长,这等待的尽头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他只是失踪……这是总叫人怀着一丝希望的结局,换来永远休止的等待和猜测。

应霜不再落泪,平静地述说。

“严逊,别再同我说那些话,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我们……别再相见。”、

“应霜!”严逊胸中大恸,似火焚一般,他情不自禁出手拉她。

纤瘦的人影一晃,应霜已纵身掠去,只留下个背景。

严逊的手落空,呆立坡上,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斗篷之下,季遥歌动动嘴皮——帮我吸引他的注意力,找个机会让我窥心。

“窥心?”顾行知自动换了个浅显的解释,“你想以媚术诱他说出秘密?”

季遥歌盯紧严逊——那么粗显的功法,我不用。我的窥心术可以看到到他的记忆,记忆最难说谎。你别问那么多了,快点!

严逊似乎身上有伤,又受了这番刺激,站了片刻忽吐了口血出来,苍白的脸被血污染得愈发白,他抹了抹,打算离开。季遥歌有预感,灵海之事,严逊就是突破口,正好身边有个顾行知,她必须抓紧这个机会。

顾行知却还不肯和她合作,季遥歌一急——你不是要找狮公岭那人?我有办法联系上他,你帮我这个忙,我给你安排机会。

“……”顾行知眉一拧,“你刚才骗我?”

季遥歌瞪他:骗他怎么了?没人规定她非要说真话呀。

理直气壮的眼神让顾行知顿时想不出指责的话来,即使心里给气得暗骂,妖女果然妖女,行事乖张,满嘴胡言,到底没有说出口。

快点。他要走了!——季遥歌用力一扯他的衣袖,神情严肃地催促道。

顾行知狠狠瞪她一眼,四平八稳的冰冷出现第二种表情:“拿着躲好,见机行事。”他将隐匿形踪的斗篷往她手中一塞,人化作道残影疾速掠出。

严逊嗽了两声将嘴里血沫吐尽,正在离开,忽觉四周气息有变,目光顿沉,苍白的容颜上杀气暗露:“何方朋友,藏头露尾,不妨现身一见!”他说着话,手中却化出一把骨剑朝四周扫去,坡上闪起片白光,顾行知的身影在其中显露,他的身形很快,严逊只能瞧见道残影绕着自己疾速游走,也看不清是谁。

季遥歌仍躲在斗篷下,注视着二人的斗法,顾行知并没真正出手,只是把严逊往石岩这边bī,两人很快就靠近石岩,她看了片刻,忽将顾行知的斗篷罩在了自己的斗篷之外——哗,海làng声响起,一片白làng似屏障般挡在严逊身前,严逊的骨剑划过,将这片白làng震成碎沫,白làng之后,只有一双眼眸,像是长在山石之上,正静静,静静地看着他。

严逊在那对瞳孔里看到了过去。

师父——师娘——这里好美,比炽婴谷美多了,我不想再回去,可以让我留在这里吗?

这里的花很香,晚霞明媚,鸟儿会唱歌,就算每一次灵yīn之瘾发作的时候那样痛苦,他也甘之如饴——师娘会紧紧抱着他,会给他唱万华的小曲,会用温柔的手贴着他的脸,那是比任何灵药都管用的安慰。师父给他寻遍灵药,给他灌输灵气,在他痛不欲生的时候告诉他,他是他万岩从炽婴谷救回来的唯一族人,所以他们都不能死……

可是,他却爱上师娘,爱上那段痛苦岁月里的唯一温柔。他对不起师父,可他无法控制……

窥探一个结丹修士的内心与记忆,这需要季遥歌元神极大的凝聚,幸而严逊身上有伤,又被顾行知吸引了注意力,才给她可趁之机——她看到幼年的严逊奔跑在shòu骨遍地的荒野,那里没有日月星辰的jiāo替;看到他成长于花木暖人的啼鱼州,那里有应霜和万岩的陪伴;看到他成年后的痛苦,来自身体的病痛,来自心灵的挣扎;她还看到……

看到一千年前,应霜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消失在山峦间的背影。

“啊——”严逊很快意识到自己中了极其高深的媚惑之术,嘶吼着从那双瞳眸带来的漩涡里醒来。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于回忆而言不过瞬间,却足够闪过无数过往,足够让人窥探到许多。

他怒极,杀气大炽,手中骨剑朝那双眼刺去。季遥歌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脱离她的慑魂之术,这一剑刺来之速快得让她避无可避。“走。”耳边一声低喝,顾行知已拉着她的手飞起。避过一劫的季遥歌后背生出冷汗,她随他飞起,身后的严逊紧追不舍。若逃不掉,顾行知难免要与他正面对乱,而她也没办法再隐藏身份——略作思忖后,她忽然张开双臂趴到顾行知背上,双手拽着斗篷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都裹到斗篷里,头也低到他颈间,脸几乎要贴上他的侧颊,这样一来,宽大的兜帽才能将他的头拢住,让两个人都彻底隐藏在这件斗篷里。

正人君子的观念被媚门妖女颠覆,顾行知彻底震惊了,季遥歌催促他:“你傻啊,还不跑!”声音就响在他耳畔,温热的气息拂面而过,绵软的身体贴着背——五百年,他都没和哪个女人如此亲密过,白韵与他之间克制守礼,哪怕她碎丹后性情略有变化,除了偶尔的轻拥外,亦无出格的举动。

身后的严逊却只知眼前突然失去顾行知的身影,连气息都一并消失,他恐今夜与应霜之事叫人偷听了去,杀心大起,知道二人有隐匿形踪的法宝,他祭出件黝黑法宝,以最快的速度释放。一瞬间,整个山坡气场顿变,肃杀幽寒,桀桀怪笑四涌,仿佛百鬼齐出,朝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无差别大范围攻去。

季遥歌回头,只看到一片黑雾朝他们涌来,也不清楚这是何法术,只觉得背心发冷。顾行知却已感受到可怕的力量,他再顾不上纠结和季遥歌的这点亲近,周身浮现出一层海làng,越聚越大,越来越汹涌——

哗!

黑雾撞上海làng,溅起满天水珠,整片燕尾坡纷纷扬扬下起雨来。严逊朝黑雾消散的方向疾奔了几步,骨剑凌空挥了两下,眉头凝上怒意。

人还是逃走了。

————

咳。

季遥歌趴在顾行知背上,头软绵绵垂下,唇瓣有血丝溢出。

仅管顾行知已经抵御下严逊的法术,但两股力量撞在一起时,仍旧震伤修为还不够的季遥歌,她实际上是以自己的后背,替顾行知挡下了这股力量。

顾行知确认摆脱严逊后,挑了处隐蔽的山崖落下。天已擦亮,山林笼在灰蒙蒙的光线里,顾行知将季遥歌靠着山壁放下,季遥歌扶着山壁站好,用力嗽了两声,一转眼看见顾行知已经离自己四五步远,那避之唯恐不及的迂腐模样,让她不小心笑出声来。声音越笑越大,越来越没顾忌,在清晨静谧的空气像串跳动的玉珠。

“别笑了!”顾行知被她笑得面皮薄红,有些窘迫恼怒——是种被人窥破心事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偏偏她对他的怒火毫不在意,一边笑一边把他的斗篷解下丢还给他,自己仍扶着墙,歪着头笑,眼眸斜眯,媚眼如丝的味道,笑得有些挑衅,也有些逗引,又是一身的火红,看着便带几分肆意而行的妖邪媚惑。

“你在严逊那里探出什么消息?”顾行知板着脸,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她。

“我没答应要把探到的消息告诉你。”季遥歌暗暗运气修复化解被震伤的经脉,脸上仍挂着笑。她有种逗弄老实人的快/感,她以前不会这样对他的,但现在……她好像朝着一个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方向撒欢而去,拉不回来。

顾行知对上她,那怒火像秀才遇到兵的憋屈,没有道理可讲,她和他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和白韵的差别就更大了,他束手无策。

“季遥歌!”他只能叫她的名字,恨得牙痒。

季遥歌斜睨他:“你想知道也行,只要你告诉我你和三宗弟子来此的目的,万仞山打算在啼鱼州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打灵海的主意?你告诉我,我就和你jiāo换。”

顾行知渐渐冷静,眼眸里呈现的那丝鲜活的怒火被疏冷取代:“应霜将消息传回鬼域引来萧无珩,这等同于你们赤秀宫与鬼域勾结,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你可知赤秀宫会有什么下场?”

“你威胁我?”季遥歌直起身来,“这是我们赤秀宫的事,与你无关。”

说白了,那是应霜的选择,她在做这件事时就应该料到有什么后果,但仍旧一意孤行,作为普通弟子的季遥歌,自然不会替她承担这分责任。

受损的经脉被真气贯通,她觉得痛苦减轻许多,才踱到顾行知身边,将指间夹的一方符纸扔给他:“答应你的事,我会尽力安排,说服那位前辈见你,不过需要点时间,有消息了我会以符传音给你。”

“要多长时间?”顾行知问道。

“五天左右。”

“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除了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季遥歌转头,微笑着将自己的双手握拳递出,“要不……你把我绑了带走?”

“……”顾行知觉得她无赖得让人恼火。

“不绑?那我走了。等我消息。”季遥歌收回手,迈步。

“五天内若没消息,我会去找你。”顾行知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季遥歌挥挥手:“再会,顾道友。”

火红的身影一跃,人便消失在崖顶。

————

风声呼啸而过,季遥歌边飞边将兜帽拢紧,目光直视前方。

没想到这趟赴约竟有意外收获——灵海的秘密曝露得越来越多,但她还是疏忽了,从应霜故意将任仲平jiāo给啼鱼山主时,她就该有所警觉,这是场蓄谋已久的计划。不过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无用,如今从严逊的记忆里,她已经可以确定,她师公万岩与严逊都是鬼域炽婴族人,当初是带着打开灵海入口的法器逃到啼鱼州,在这里寻找灵海的入口。大约一千年前,灵海禁阵开启的时候,万岩不知为何失踪,生死不明,而他的失踪极可能与灵海有关,以至应霜和严逊暗中找了这么多年,却又不敢对外声张。

这些前因后果还算容易联系,而季遥歌现在最在意的,是她在严逊记忆里看到的最后那个画面——

应霜痛哭,而万岩消失的场景。

那个画面,莫名的有些眼熟,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回到赤秀宫时,她立刻遁入自己dòng府,将腰间玉管打开一倒。

“高八斗,快出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蠹虫懒洋洋地飞出来,没有好脸色——商量个屁!这么些年,但凡她找他,准没好事。

第46章 赐宝

不管高八斗给她什么有脸色,只要他不化作人形,蠹虫那张脸永远只是两只小黑眼朝天瞪的模样,季遥歌分辨不出好坏。

“有桩好事,想与高兄分享。”季遥歌趴到桌上,笑眯眯地盯着高八斗。

一百九十八年吃吃睡睡,这只蠹虫好像长胖了,背上的甲壳纹路越□□亮,她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岂料指腹才触上他的背,这蠹虫就炸地飞到半空,平时隐藏不见的嘴巴张口就咬——季遥歌猛地缩回手。

“你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高八斗虎躯一振,警告地看着她。

季遥歌对他的恶劣态度不以为意,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将受伤时翻涌的血腥味压下,才道:“高兄,我不小心知道了一个关于灵海秘境的大秘密,此秘境中埋有无数上古密宝,其中不乏各色藏书,现在呢……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高八斗触须高高翘起,虫身飞在半空,居高临下。都一百九十八年……不,过了冬天,已经一百九十九年,差一年满两百年,她的开场白永远没变过。

先画饼,再利诱。

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饼她画过不少,有的实现了,有些还在实现的过程中,但不管如何,高八斗就吃这套,而季遥歌深谙他的脾气。

听到灵海这两字,高八斗的触须就微颤了两下——作为一只三千年的老蠹,他不可能不知道灵海是什么。但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他声音高且冷:“哦?那与我何gān?”

季遥歌见他那六根尾针已然张开,便料到他动心了,语气装得再无谓,也敌不过这个让心思无所遁形的小动作。

“上古的藏书,很多都是孤本,你可能看都没看过……不想去看看?”她托着腮问他。

他尾巴张得更开些,像孔雀开屏似的。

“怎么去?”高八斗脱口,话一出去他就暗气,坏了,又被她给套进去。

“打开秘境入口的法器可能在应霜夫人手里,你潜进她dòng府探探虚实。那么qiáng大的禁阵,法器必定不俗,如果真在她那里,应该会有破绽。”

她的话没完,高八斗就嚷了起来:“什么?你让老夫去潜到一个女人的闺房里?你这像话吗?成何体统!”

“……”季遥歌没想到高八斗还是只在乎体统的虫,可能是书读太多了,“你只是只雄虫……”

“雄虫怎么了?雄虫难道没有尊严?更何况……”他虫身一转,化成少年坐到季遥歌对面,眉毛倒坚,“老夫还能化成男人。你们这可是媚门,应霜是媚门头目,她的dòng府那就是盘丝dòng,狐狸窟,你让老夫进去,那老夫万一着了道,岂不是……”

后面四个字没出口,季遥歌心领神会——晚节不保。

“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高兄,高前辈,高老,您有三千年道行,又能藏匿气息形踪,只有你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得潜入她的dòng府,这事还就得您来。再说您道行这么高,应霜夫人的媚术肯定对您不奏效,至于别的,那不是情况特殊嘛……”劝了几句,他还是爱搭不理的模样,季遥歌烦了,手一伸,捏着他的耳朵,“高八斗,少倚老卖老,去不去一句话,不去的话咱们一拍两散!你回你的藏玲阁去!我找我的灵海秘境。”

“放手!”高八斗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拍她的手——这几年他也习惯了跟着季遥歌,不用费多少力气她也会隔段时间自觉送书过来,还能在外头走走看看,懒的时候就窝在她的玉管里睡觉,这日子过得比从前在藏玲阁里挨饿孤单的苦日子要qiáng,要他再回藏玲阁那是不可能了。

“行了行了,我答应你,你放手,先放手!”高八斗歪着脑袋跳起来,耳朵已经通红一片。

季遥歌这才松手,叨了句:“敬酒不喝喝罚酒。”

高八斗耸拉着耳朵,挫败非常——很早以前他就没办法在她面前摆架子了,谁叫他空有境界没有修为,但凡他有姓元那小子一半本事,季遥歌都不敢这么对他。

柿子尽挑软的捏。

季遥歌目的达成,含笑安慰了他几句,才把关于灵境的事详细地说予他听,可才商量到一半,dòng府外就传来传召的声音。

“季师姐,夫人召见。”

————

来传召的师弟并不知具体何事,一路上季遥歌都在猜测,也不知是否因为严逊将昨晚的事告诉了应霜,引来应霜的怀疑。不这时机倒来得刚刚好,她正愁要如何把高八斗放进应霜的居安殿。

及至居安殿,她才发现不止是自己被传召,同来的还有月宵、夜珑、白砚并其他三个在赤秀宫地位与修为都颇高且呆的时间极长的同门。七个人在居安殿外碰了头,都有些诧异,不知应霜突然召见他们几人有何事。

在居安殿服侍的小修士也不知道,只将殿门打开,恭恭敬敬地请七人进去。应霜坐在主殿的玉榻上,穿着条家常的裙子,正摆弄着手里的一盏玉露,半垂的眉眼敛去无数心事。听到动静,她抬头看到进来的几个人,微微一笑,露出几抹怀念的神色,目光逐一扫过他们。

待七人行过礼,应霜才开口,声音温柔:“你们都是咱们赤秀宫的老人了,也是众弟子里修为最出众的,今日将你们召集至此,乃因为师有件重要的事要jiāo托给你们。”

“师父,有事只管吩咐,我与几位师弟师妹必定竭尽全力办妥。”夜珑垂手正色道。

应霜摆摆手,道:“我的修为将至金丹圆满,打算全力冲元婴期,恐怕需要闭关一段不短的时日。在我闭关这段时间内,由夜珑暂代掌门之职,其余几位需全力辅佐夜珑,赤秀宫就jiāo托给你们了。”

事出突然,众人皆惊,不过应霜的境界摆在那儿,也确实bī近结婴,再者论,能往前一步也是件喜事,是以虽然惊讶,但众人仍旧低头应是,只有夜珑蹙紧了眉,道了声:“师父……”约是觉得不妥,想要劝她再斟酌考虑,却被她制止。

“夜珑,这些年你为山门做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在门内的声望也无人可比,这个位置你当之无愧,不必推托。山门虽小,不过寥寥数十人,但我知你们同门情深,素来同气连枝,患难与共,做为一门之主,我很欣慰,只是愧对你们,这些年来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曾将山门发扬光大。”应霜说话间掌中擎起一方巴掌大小的玉令,令上雕着怒放的牡丹并一个“秀”字,她轻轻震手,玉令便缓缓浮到夜珑身前。

“师父,师门之事弟子本就责无旁贷,这枚赤秀令弟子不能收,还望师父收回。”夜珑抱拳长揖。

见到赤秀令,七人惊色更重。赤秀令为掌门信物,见此令者如见掌门,应霜连此物都要jiāo给夜珑,足见此事之慎重,断不只是为了她闭关作伏笔。

季遥歌本站在众人最后,正悄悄打开玉管把高八斗一掌拍出去,双眼盯着高八斗那一星亮光隐入内室,闻得此言不禁抬头看应霜。应霜突然闭关并如此慎重地jiāo托赤秀宫,显然是为即将到来的汹涌风波作打算,昨日严逊的斥责怕是敲在她的心头。

应霜笑笑,似对夜珑的话极是安慰,目光却有些失神,片刻才道:“给了你你便收下吧。我自有我的打算,这次我闭关结婴有些凶险,若是遭遇不测,赤秀宫便由你正式接任掌门一职……”

“师父!”还没闭关就先作此不详之语,底下的七人纷纷开口,却都被应霜打断。

应霜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这赤秀令你拿着,也算是名正言顺。如若来日遭逢山门大劫,夜珑,你有权代我开启双霞离光阵,带诸位同门离开啼鱼州,另谋生路。”

“师父,可是发生了什么难事?”月宵此时再忍不住,顾不得许多,脱口急道。

双霞离光阵那是万岩在世之时布下的一处传送法阵,启动后可将阵中之人传送至蹄鱼州外,是应霜及整个赤秀宫的保命后招,上一次元还与萧无珩的大战都没能让应霜将此阵开启,这次……

“未雨绸缪罢了。”应霜起身,从座上走下,袖摆一扭,几件法宝浮现在她身前,五色光芒jiāo错闪过,灵气氤氲而散,竟皆是中品灵宝。

“你们与我师徒同门一场,我没什么能传给你们的,这几件法宝,留给你们防身吧。”她拈起一只金色小槌,连着那枚悬于半空的赤秀令一并jiāo到夜珑手里,慈爱温和地拉着她的手,“拿着吧,这么多弟子里,你最懂事,也最稳重,最早独挡一面,以后好好修行。”

分明不是生死离别,夜珑却是眼眶微红,不自在地撇开脸,将那两样东西握紧。

给月宵的是根虚天绫,应霜抚着她的脸:“从小就爱漂亮,爱跳舞,这长绫最适合你。”月宵被她说得直抽泣,哽咽地喊“师父”,应霜却已走向下一人。

她挨个送过去,每人都说几句话,七件法宝转眼只剩最后两件,季遥歌与白砚站在最后。

“你们两个……”应霜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流连,“最出我意料的就是你们。遥歌,你是我在人间战场上捡到的孤儿,带回赤秀宫时才七、八岁吧?瘦瘦小小的,天赋奇差,修了十多年仍旧无所进展,心思藏得也深,我本想就让你在赤秀宫呆到寿终,帮不了你修行,起码遮风蔽雨我还是能办到的,不想晃眼两百年……”

她看向白砚:“还有你,白砚。整个山门,你心眼最多,花言巧语的小东西,天姿平平,心思倒jīng,没少缠着你师姐,撺掇着她替你盗药,要不是看你对她确有几分真心,我早将你逐出山门。”

季遥歌与白砚却相视一惊——两百年前的事,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想应霜竟都看在眼中。

“本以为你们是要结双修眷侣的,让他护你百年周全,我倒也放心,没想到你们竟都双双筑基,修为一日千里。”应霜又转回季遥歌,不无自豪,“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如今真是长大了,也能独挡一面了。”

季遥歌看着她套到自己腕间的一串金铃,心绪微妙。

她自小入万仞山,那是再正经不过的修仙大宗派,讲究的是清心寡欲,上至恩师下至同门,都鲜少有这样体贴温慰之语,这些话,只有应霜与她说过,像母女像师徒也像姐妹。这些年见应霜的次数虽不多,但应霜对她却总有照拂,从很多年前,她废骨难修之时起便是——那照拂看不见,从未摆在明面上,却没缺少过。

金铃闪过些微金芒,自动收作她手腕大小,服帖地戴在她白皙腕间。

“这是醉魂铃,可以扰乱对手心神,是慑魂之器,适合你。”应霜笑着道,又执起最后一件法宝递予白砚,“此为乱神鼓,与醉魂铃本是一对夫妻法宝,今日便分赠你二人,愿你们日后相互扶持。”她留恋地看着这对法宝,双手各按在二人肩头。

白砚攥着乱神鼓,只道:“多谢夫人。”目光却是悄然落在季遥歌身上。季遥歌却只垂着头道谢,没有回应。

“好了,都随我出去吧。”应霜的手一用力,将二人推开,她居中而出。

居安殿的大门敞开,殿外已站满赤秀宫所有弟子。

“即日起我将闭关修炼,宗门之事jiāo由夜珑全权负责,从现在开始,她就是你们的新任掌门!”应霜扬声。

温柔的声音旋绕全场,久未落下,众弟子发出一阵哗声,却被应霜按下。

“传我之令,打开藏玲阁,所有弟子均可入阁挑选一件武器,一件法宝,一瓶灵药,以作防身。”

此令一出,那哗声便再也按不下,如cháolàng般涌起,夹着喜悦。

只有季遥歌,神思恍惚,看着手腕上的醉魂铃,一点喜意都没有。

————

人群散去后,夜珑被应霜单独叫入居安殿另嘱要事,季遥歌便与白砚并肩走回白砚dòng府。高八斗潜在居安殿里,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她留着也没用。

白砚dòng里只剩下小木头人,元还今日一早就已动身离开双霞谷,去向不明,小木头人此番没跟他离开,其中原因季遥歌自是心知肚明的。

“白砚,你托仇野找的新dòng府,可有眉目?”季遥歌问他。

“还没消息传来,怎么了?”白砚道。

“动作快点,一个月后,你必须离开双霞谷,别留在这。”季遥歌站在dòng口看着天际云卷云舒,已嗅到山雨欲来之息。

————

初chūn,万仞山的积雪正在渐渐消融,寒意不减严冬,肆nüè而来。

chūn卷dòng里只留着一盏青璃灯照明,百里晴坐在榻上,用力地挠着手背,属于白韵的姣好容颜咬牙瞪眼的扭曲,手背上已被挠出数道血痕,挡去白皙皮肤上长出的浅淡鳞纹。

这具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正暗自心惊地猜测着,外头忽然一阵风动,有缕墨影似烟般钻入,随着一声嘶哑的男人声音,那烟雾渐渐化作人影。百里晴飞快将衣袖捋下,遮去双手异常。

“少主。”

“你怎么亲自来了?有要紧的事?”百里晴蹙眉问道。

“正是。”人影垂下头,以一种古怪的语调道,“属下与二位长老已经查明,萧元珩在啼鱼州所寻之物,乃是灵海。”

百里晴嚼着“灵海”二字,霍然站起,满面沉肃:“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萧无珩现已二度抵至啼鱼州,并带来天枭宗三大护法,打算抢夺灵海。少主,绝对不能让这贼人抢到灵海!”

“我知道!”百里晴神情数变——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对鬼域而言,灵海意味着什么。若让萧无珩得到灵海,那整个鬼域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她将再无反手之力。

“少主,当初开启灵海入口的法器乃是被炽婴族人盗取,我们已经找到他的下落。一千多年前他逃到万华,隐藏在啼鱼州,建立媚门赤秀。如果我们要抢夺法器,可以从此入手。少主,要我派人过来吗?”

百里晴思忖片刻摇头:“来不及了。灵海之事肯定已被许多双眼睛盯着,我们宗门实力本就式微,抢不过他。”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萧无珩得到灵海?”那声音一扬,透出几分尖锐。

“绝不可能。容我想想。”百里晴在屋中踱步片刻,忽然在dòng口处停下,“我有办法了,这件事jiāo给我,你回地阳吧,告诉几位长老,让他们不必担心。”

那人也不多问,道了声“是”便又倏尔退去。

一个时辰之后,chūn卷dòng的石门开启,百里晴踏出,仰头高望——

整个万仞山最高的无月楼,半隐于云雾中,似神仙宫阙,高不可攀,那里住着整个无相剑宗最qiáng大的人。

白韵的师尊,谢冷月。

第47章 冷月

无月楼凿于石壁,以山崖为楼,共七层,伴云海起卧。

百里晴自夺舍以来,还未登过无月楼。她害怕谢冷月窥破她的秘密,所以这两百年来,几乎不曾主动找过谢冷月,就像她从来不敢刻意接近顾行知——她知道即使自己扮得再像,也不可能和白韵一模一样,记忆与习惯总会让人起疑。

对顾行知,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她可以让他觉得自己因碎丹大劫而至性情改变,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媚惑之术与两百年时间潜移默化的灌输,让他接受这微小却属于她自己的改变,但是谢冷月不行。

每次见到谢冷月,她就觉得在他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无月楼没有侍从,只有呼啸风声与比山下更冷的cháo意,百里晴境界落到筑基,只能裹紧衣裳避寒,这里的禁阵对她是开放的,她能随意踏入第七层——谢冷月共七个弟子,白韵是第七个,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而她的六师兄,就是无相剑宗的宗主叶昭阑。

说起来,白韵的运气真是好到叫人嫉妒。不过她一死,这运气似乎也随之而去,百里晴占了这具肉身,修为上去不说,在万仞山的地位也一落千丈,现在恐怕已经没人记得她这个大师姐,她在白韵身上没能讨到一点好处,反而因此身陷困局,所幸因为自己是谢冷月的弟子,谢冷月没有明言,谁也不敢将她驱逐,她便仍是那个白韵,只不过谢冷月也没有给她更多关注,似乎已经放弃了她,任她自生自灭。

厚重的dòng门无声无息地打开,百里晴从沉思中醒来,第七层的石室明亮宽敞,她能轻易看到里面雕在壁上的法座,与座上盘膝的男人,但她忽然有些怯步。

她怕谢冷月。

“既然来了,怎不进来?”含笑的声音四面八方响起,让人分不清是从哪里发出的。

那声音温润年轻,没有老态,和煦如chūn曦——谢冷月已经修行了五千年,境界到化神后期,但他并无上修大能的架子,相反,他能轻易打动人心,让人感受如沐chūn风的温柔,谪仙般的人,但百里晴仍旧打从心眼里害怕。

这可能是出自鬼域的人对危险与yīn戾所具备的天生的嗅觉。

“弟子白韵见过师尊。”她咬咬牙进屋,恭恭敬敬地行稽首大礼。

座上的人衣袖轻拂,轻而易举将她扶起:“不必多礼。韵儿很久没来看过为师了。”他说得有些感叹,语气中的宠溺不加掩饰,这让百里晴抬起了头,落进一双能迷惑人心的瞳眸里。

“弟子不孝。只是弟子修为停滞,难有寸进,有损师尊仙名,无颜来见师尊,让师尊担心了。”百里晴慌忙垂首,不自觉地挠了挠左臂,手背的刺痒似乎蔓延到手肘处了。

“傻孩子,师尊怎会怪你。”谢冷月轻轻一叹,“今日你来无月楼,可是遇到难事了?”

“禀师尊,弟子确实遇到一桩难事,此事事关重大,弟子不敢耽搁。”百里晴按下心底乱窜的不安,将刚刚从鬼域传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出。

谢冷月静静听完未予置评,只冷眼看着百里晴。那目光即使百里晴低着头也觉如芒刺在身,她不自觉焦灼起来,手上的痒更加难受,她加重力道隔着衣袖狠狠地抓,虽然心知这些小动作都会落进谢冷月眼里,但她忍不住。

一股冰凉的水气忽从座上弹出,倏尔钻入她衣袖内,将她衣袖捋起,露出手肘上数道被抓破的血痕与爬满手肘的鳞片。百里晴面色大变,惊慌失措地看着谢冷月,但手上的刺痒却因他弹出的那股水气而缓解下去。

“师尊……”

谢冷月长叹一声,不无惋惜:“你太让我失望了,既有能耐抢走这具肉身,却过不去区区一个碎丹的坎,你比韵儿差得太远了。”

他说得无奈遗憾,包含感情,可百里晴却听得心神俱骇,连话都接不下去,他的目光似无孔不入的剑,散发出可怕的杀气,这让她不由自主“扑通”跪下,扼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可知,你毁了我修炼近千年的器,我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谢冷月平静地说着,语气中似乎仍就充满笑意,“但那无济于事,而我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你过来,坐下。”他招招手,百里晴木然上前,胆颤心惊地在他座前坐下,他的手抚向她的头,“孩子,你很害怕我?”

百里晴硬挤出一个字:“没……”

“你今天做得不错,你是鬼域的人?”他挑起她的下巴。

“是。”在他qiáng大的气势威压下,她无法再欺骗。

“乖。以后听我的话好吗?虽然你只是次品,但我也可以让你qiáng大,只要你能乖乖听话,要比韵儿更听话,好吗?”他见她惊骇地点下头,方捏起她的手,“韵儿的这具身体很好,不要抗拒。”目光从她肘上鳞片扫过,他露出些许痴迷,像打量一柄绝世神兵。

百里晴已心乱如麻,藏了两百年的秘密原来早已被人一眼窥破,而那人杀她犹如拈死一只蚂蚁,但他却一直没动手,直到今日。她不知道谢冷月要做什么,只有无尽的恐慌爬满心头——夺舍白韵的身体,可能是她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谢冷月却拂动衣袖,座前立时亮起一片镜光,叶昭阑的身影出现其间。

“啼鱼州修士与鬼域暗中勾结,如今已是妖修遍布。除魔卫道,我三宗弟子责无旁贷。昭阑,传我之令,召集三宗所有长老与弟子,于啼鱼州百里外的萋芳谷汇合。”谢冷月摩挲起百里晴的头顶,冲着她微微一笑,“你带人速在啼鱼州外布阵,十二天杀,十二地杀,啼鱼州的修士,除我宗子弟外,尽除。”

刚才还说着绝不滥杀无辜之人,此刻却要置啼鱼州近千修士于死地,以期独占灵海。

百里晴低着头,双手jiāo握,勉qiáng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

元还走了三天,小木头人的情绪渐渐恢复——到底是独魂,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拉着白砚要他带着在双霞谷到处游玩。也不知出于何故,白砚总对她有种特别奇怪的亲切感,便都迁就着她,领着她四处玩耍。

季遥歌这两日忙着炼她的破霞剑,可屡炼屡败,火候掌握得总是不好,她有些心浮气躁。

第十次炼坏了一块赤铁,她挫败非常,储物袋里那块胭脂血她还不敢动,只敢拿普通赤铁练习,可火候总也掌握不好,现在天火火种已没剩多少,她只得暂时停止。

踱步走到桌前,她静下心来不去想炼剑之事,倒是又记起另一桩事。严逊的回忆里最后那个场景总是时不时在她脑中闪现,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心如蚁咬,可越是用力去想自己曾在哪里看过,她就越是想不起来。

斟酌片刻,她取出笔墨纸砚,将那场景画出——三座青峦齐高,正中那座形如观音抱瓶,山脚下是片花海,开满浅橘的花,东西两侧俱是一片白茫……

她画得简单,不求形神兼备,只求形似。寥寥几笔勾完轮勒,还不及上色,dòng外便钻入一缕金芒,她将笔一搁,把纸折掩,等看到来的是高八斗后,她才放下心来。

高八斗在居安殿呆了三天一直没有音信传回,到此时才现身。季遥歌也不催问,看着他化成人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方推了盏清蜜予他。他仰头咕咚两声饮下,方抬起下巴看她,脸上写着——来问我呀,快求我说。

季遥歌好脾气地再给他续了杯清蜜,满足他的虚荣心,作出满脸的急切恳求:“不知高兄可探到什么消息,快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

高八斗神秘兮兮地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这三日我已将居安殿探遍,终于让我发现……”

他顿了顿,季遥歌配合他,紧张道:“发现什么?”

“居安殿里……”他神情严肃地说了前半句,忽然咧嘴笑了,“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季遥歌冷了脸。

高八斗却是心情大悦,看她被哽得说不出话就觉得报了上回的仇。季遥歌在心里骂了句“幼稚”,把清蜜夺回,懒懒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就是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呀。居安殿里虽有不少法宝,但品质都在上阶灵宝以下,灵气平平,不像是你要找的东西。”高八斗挑起眉,舔舔唇上的蜜——做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尝到甜甜的味道,他喜欢。

“都探遍了?”季遥歌不死心。

“废话。老夫出马,就是她掘地三尺设下密室,也没有我去不到的地方。”虫身的好处,不论上天还是入地,都来去自如。

“那她的储物袋呢?”季遥歌又问道。

“那我可不知道!储物袋我哪能探得进去,不过应霜身上也没有特别的灵气传出来,她独居殿内时也未取出过什么特别的法宝,据我估计,十有八/九也不在她身上。”高八斗伸手抢过清蜜,那杯盏已经见底,他犹不死心地伸舌舔舔杯底,漫不经心地咕哝道,“倒是她那里有幅画,灵元充沛,和你的《美女修成诀》有的一拼。”

书藉字画,都是蕴藏匠师心血之物,于高八斗而言,全是食物。

“画?那画不是法宝吗?”季遥歌纳闷道。

“感觉不出画上有什么神通。”高八斗舔完杯子扔下,看到桌上折起的素宣,伸手一挑,嘴里道:“你也作画?”季遥歌还没回答,他却又“咦”了声。

“你这画……怎么那么像居安殿里的那幅。”高八斗情不自禁站起。

季遥歌眼睛一亮:“那幅画在哪里?”

“不就在大殿之上,你们都见过的。”高八斗奇道。

季遥歌脑中灵光顿现——是了,居安殿里确实有幅画。

被应霜夫人堂而皇之地挂在大殿之上,每日焚香供奉的,万岩的画像,他们所有人都见过,但所有人都没留意的画——那幅画的背景,和她在严逊记忆里看到的,如出一辙。

难怪她一直觉得眼熟非常。

只是如此一来,倒不好办了,那画挂在大殿之上,难以盗取,而到底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尚需确认。

想了想,季遥歌祭起张传音符,那是元还临别之时留予她的,她将此事详细说明后燃尽符纸,传予元还知晓,只等他回信。

第48章 归来(虫)

元还到第二天早上才给季遥歌回音,只说了一句话:“等我回来。”声音有些沙哑,透着疲倦。季遥歌不知他发生何事,也只问了句:“几时回来?”但他再无音信回传。应霜的dòng府凭她的修为还无法不惊动他人地闯入,她只得暂且按下此事,将先前购置的空符并画符所用的丹砂等物取出,又将十块中品灵玉摆在桌旁。

那几乎是她现在所剩的所有身家——下品灵玉已全部换成中品灵玉,中品灵玉中所蕴藏的灵气更加浓厚jīng纯,她打算用来炼符。

以她的境界,目前只能画出下阶符箓,若想再进一步,便要借助灵玉的灵气,而符箓种类的选择,也成了个难题,她画了两张替身符后就陷入犹豫——她非符修,脑中所记的符箓,只是万仞山的基础符箓,到了生死存亡的斗法中都没什么效果。

这时候高八斗的作用就出现了。阅遍万书的蠹虫,脑袋里装了许多杂爻的内容,比如符箓。

“错了,你的元神还不够集中,脑中还有杂念,重来!”难得逮到机会教训季遥歌的高八斗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她身边教她,清秀的脸庞板着,恨不能拿把戒尺在手里——活脱脱是个私塾夫子。

季遥歌就不懂了,这么个模样标致的少年,怎么就满身老人味?

他教她的是幻符,幻术的一种,能将绘符者所想之物投she在符箓上,施展时可制造出幻境迷惑对手。最高级的幻符,可以制造无限的虚幻空间,让对手迷失,还可以伪造现实存在的景象,窥探对手的心境,将这些植入幻境中,营造出与真实接近却幻境,bī出对方心魔,极不易破解,甚至能让人永久迷失。

季遥歌当然无法做到这一步,她练了又练,才终于在太阳落山前绘出一张差qiáng人意的幻符,手边的中品灵石却已耗空一半。

元神耗损过大,季遥歌无力再继,正要打座,储物袋中传音石震了震——白砚传了消息过来。

三宗弟子在双霞谷附近的山上鬼鬼祟祟,不知欲行何事。

————

两颗脑袋并到一起,埋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窃窃私语。

“什么时候发现此事的?”季遥歌盯着散布在山林里的几个三宗弟子,压代声音问道。

“就这两日,我带小白在双霞谷游玩,已经撞见两次。初时我以为他们在此捕捉妖shòu,后来发现不像。”白砚回道。

一颗头颅从二人中间钻出来:“嗯,有古怪!”

季遥歌和白砚对视一眼,同时把这颗头颅压了下去。小木头人被两人排挤在圈子外,气得撅嘴。

前方这批三宗弟子共七人,有季遥歌先前见过的凌槿、赵菁、周灵等人,也有她没见过的,各自拈了根细长银线,正在圈地,赵菁则远远站着,手中擎着一方罗盘似的物件,紧紧盯着众人动作。

“那是何物?”季遥歌没见过那东西。

“不知道。上回没见他们用过,这次才拿出来的,所以我才觉得奇怪。”白砚又靠近季遥歌一些,把最后那点缝隙距离缩短。

“我知道呀!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小木头人又qiáng势钻入二人间那道缝隙,“那是探灵盘,我在元哥哥那里见到过。”在元还那里呆了两百年,即使独魂再傻,该有见识也还是有的。

“探灵盘是什么?”季遥歌问她。

白砚被挤到旁边,下巴“吧嗒”磕上小白的木头脑袋,换来小木头人一个回眸。

“探灵盘是用来探查地底灵源的法宝,银线乃是导灵丝。若是银线圈起的范围内有较qiáng灵源,探灵盘便会出现反应。”小木头人正儿八经地解释,大眼都亮了三分。

季遥歌沉默——显而易见,对方是在查探灵海位置。万仞山对灵海的企图心,已经不再掩饰。

“快看!”她正思忖着,耳畔却传来白砚声音。

白砚所示意的位置,有人刚巧从林中走出,与周灵几人遇个正着。也不知双方说了什么,竟争执起来,又是灵秀宗的人率先出手,将那人一掌击飞。说来也怪,那人飞的方向,偏巧朝着季遥歌三人,来势汹汹,避之不及,季遥歌索性跃出草丛,拎着那人后衣领将人救下。

那人一脸懵然,还没回神,落到地上呆呆站着,穿了身竹青的书生衣,头上戴着巾帽,手里拿着柄折扇,折扇半开,上书“清风明月”四字,只是在刚才的过招中扇骨被劈散,“明月”二字撕作两半,显得有些滑稽。

三宗弟子看到季遥歌,自是围拢过来,周灵对她是又惧又恨,见当日伤她那少年不在其间,稍稍放心,语气也蛮横起来:“怎么又是你们?果然是些邪门歪道,只会偷偷摸摸跟在我们后面。”

“喂,这是双霞谷,赤秀宫的地盘,我们都还没怪你在这里鬼鬼祟祟不知道做什么勾当,你倒恶人先告状了!怎么,又打算仗着自己是三宗弟子在这欺负人?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你们仗势欺人!”小木头人灵牙利齿地顶了回去,说完话马上又缩回季遥歌和白砚身后,冲着周灵做鬼脸,把周灵气得俏脸yīn沉。

“出了何事?”赵菁问向周灵。

这时那人已然回过神来,很快回道:“我要去赤秀宫,走到这里迷了路,所以找她问个路,谁知道刚说了两句话,她不肯告诉我如何去赤秀宫也就罢了,反倒骂起赤秀宫和我来,我气不过便同她理论了两句,她就出手了。”

“你胡扯!分明是你借问路之机轻薄于我……”周灵大怒。

那人被吓得脑袋一缩,学着小木头人那样躲到季遥歌身后:“这么凶神恶煞的女人,鬼才要轻薄她,道友救我!”

季遥歌只问他:“你是谁?到赤秀宫有何事?”

“在下肖丘,乃是天鬼门的人。门主命我送样东西给应霜夫人,在下这才来此。”肖丘说着将腰间刻着“鬼”字的令牌一举,证明自己的身份。

可能是被轻薄这个借口被周灵用了太多次,三宗其余诸人并无太大反应,赵菁更是朝季遥歌拱手:“季姑娘,想来这是一场误会。我三宗弟子试炼,只是在此寻觅一只青眼狐王,并非要与赤秀宫为难,更不是要闹事,惊扰了几位,还望海涵。”

“赵菁,不是误会!”周灵气急败坏,手里的剑“铮”地拔出,指着肖丘,“你胆敢颠倒黑白,看我不杀了你!”

“颠倒黑白的事,怕是只有周灵姑娘gān得出吧。”白砚冷道。

“周灵,退下!”赵菁喝止道。此番探查灵源,顾行知千叮万嘱,不可节外生枝,她自不能让周灵坏事。

“周师姐,你忘记顾师兄的话了?要是再任性妄为,就奏请叶宗主,到时候就算是你爹,怕也护不住你了。”凌槿“哼”了声,不客气地开口。

周灵脸已气到变形,闻言挥了两下剑,倒是身边的两个同门见势不妙,将她qiáng拉了下来。

“既是误会,解开就好。我不妨碍诸位试炼了,告辞!”季遥歌也拱了拱,不欲多作口舌之争,转身看了眼胆小怕事的肖丘,带着人离去。

凌槿瞧了片刻,忽然将手里的线梭塞给赵菁:“师姐,我去去就来。”

“小槿!”赵菁急喊两声,没能叫回她,只眼睁睁看她追着季遥歌走了。

————

季遥歌带着三人回赤秀宫,那肖丘跟在她身边,嘴色抹了蜜似的甜:“道友好生厉害,连那些三宗弟子都要对你客客气气,我瞧道友境界比我高出许多,要结丹了吧?天鬼门与赤秀宫向来jiāo好,咱们也算半个同门,我能不能喊你一声师姐?”

白砚不乐意了,本来嘛季遥歌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姐,这几年随着修为jīng进她地位水涨船高,“师姐”早就不是他一人专属,如今连外派的人也来分这块肉,他气得把人往外一推,骂道:“滚一边去,师姐也是你叫的?你来找我们夫人到底有何事?”

提到这话,肖丘又是一缩,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甜甜的唤声:“季姐姐。”

几人停步,季遥歌见到凌槿满脸堆欢地飞奔而来。

“姑娘有事?”见到是她,季遥歌眼神放柔。

凌槿冲到她跟前,被她目光一望,忽又扭捏起来,咬着唇掐着嗓作出一水温柔乖巧状:“没事,就是想来谢谢姐姐上回出手帮忙。”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季遥歌淡道,看着凌槿心念一动,朝白砚道,“白砚,你带肖丘道友先回去见夫人吧,别误了正事。”

白砚与她jiāo换一个眼神,点头应下,要拉小木头人一起,谁知小木头人跑到季遥歌另一侧,摇着头道:“我不回。”白砚无法,见季遥歌没有阻止之意,便带着肖丘先回赤秀宫。小木头眼珠子滴溜一转,伸手亲热地挽住凌槿手臂,凌槿有些惊讶,不过见她天真可爱,难免心生欢喜,只听她说了句:“我是小白,你可以叫我白姐姐。”凌槿失笑:“你才多大?该是你叫我姐姐才对。”

小木头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与她手挽手并肩跟着季遥歌。季遥歌刻意放慢脚步,漫不经心道:“凌姑娘,你们这是在山里找什么?”

凌槿想结jiāo季遥歌,正愁没话题与她攀谈,闻言忙道:“找青眼狐王呀,我们都跟踪那只狐王好多天了,它躲进你们双霞谷就没出来过。那狐狸真是狡猾,我们从啼鱼州东追到这里,还是没能抓到。”

从啼鱼州东追到双霞谷,已经贯穿整个啼鱼州。——这哪里为了一只青眼狐,怕是已经把啼鱼州搜个彻底。青眼狐只是借口,怕是连他们这些弟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季遥歌也不拆穿,只是附和:“确实狡猾。”

“你们不是有顾行知大师兄带着,他那么厉害,怎么也抓不着青眼狐王?”小木头人狡黠地笑起。

“大师兄只负责带我们过来,不掺和我们的试炼,他有自己的要事要处理呢。”凌槿和小木头人聊了两句就熟起来,没有面对季遥歌时那样拘谨,“你怎么我师兄厉害?见过他?”

“自然见过!”小木头人夸起心上人不遗余力,“玉树临风,风采卓绝,翩翩君子……”

季遥歌撇开脸,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情魂。

凌槿听得“噗呲”笑开:“你年纪小小,莫非对我师兄生了情愫?”因见小木头人年纪尚幼,她也只当一般小姑娘的迷恋,反正万仞山上多的是小师妹爱慕顾行知。小木头人大大方方地点头:“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凌槿见她直慡,不由更加喜欢,点完头又笑劝,“不过我劝你还是莫把心思放在我师兄身上。”

“为何?因为我们门户不相当吗?还是年纪?”小木头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都不是。”凌槿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因为师兄有心上人了。他和我们白韵师姐是一对儿,整个万仞山的人都知道,哪怕白师姐碎丹难修,他也不离不弃,可谓情深义重,旁人是拆不散的。”

小木头人一愣,季遥歌接下了话:“碎丹?”

“是啊。”提起这事,凌槿唏嘘非常,“师姐本是千年难遇的奇才,谁知两百年前遇劫碎丹,此后境界跌至筑基,再难寸进。数十年前,宗门赐下仙药,她本有机会凭此药结丹,可惜当年师兄又受了重伤,师姐便将那丹药喂给了师兄,平白失去了一个再结金丹的机会。如此深情,师兄断不会负她。本来他们早该完婚结为道侣,只是师姐迟迟不肯点头,师兄自然也无心她人,便两相蹉跎至今。”

小木头人失语——她不在的这两百年间,也许真如季遥歌所言,有太多的风雨她不曾参与,感情早被潜移默化地改变,唯一执着的,只有残魂而已。

“碎丹是件让人遗憾的事,贵派白师姐之名,我也有所耳闻,真是可惜。”季遥歌倒没感觉——那些旧事就像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她与凌槿聊天,只想从凌槿嘴里套话而已。

“我听说有人金丹破碎后,不止境界大跌,连性情也会改变,你师姐只跌了境界吗?”除了想知道三宗的目的,她还想知道百里晴的现状。

凌槿摇了摇头:“师姐没什么变化,还和从前一样温柔大方,只是没那么开朗了,她猝逢大难,从云端跌落,没有怨天尤人已属难得,果然是心志坚毅之人,我辈学习的目标。”

听得出来,她对白韵十分敬仰,并未因白韵境界跌落而有丝毫轻慢。

纵然百里晴夺去季遥歌的肉身,闻得此语,季遥歌也不禁要夸百里晴一句——碎丹近两百年未有寸进,她居然还能装得滴水不漏,不仅同门分不出,连顾行知也分不出,就不知道,她师尊看没看出。

若是看出来,倒是有趣。

三人边走边聊,说了一路,抵至赤秀宫门前时,凌槿忽然停步:“季姐姐,能和你说话我很开心。我明天就要离开双霞谷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姐姐保重。”

“明天就走?”季遥歌眉头微微一蹙——这么突然?

“嗯。早上师兄才宣布的,今日这青眼狐不管能不能抓到,我们明日一早都要动身。”凌槿羞涩地笑了笑,“能认识姐姐,我很高兴。”

“你的同门说我是妖女,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季遥歌被她的话逗笑。

她把头摇得像拨làng鼓:“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你是好人。”说罢她鼓足勇气朝前一扑,抱住季遥歌,季遥歌愣住,只听她说了声“姐姐再见”,接着便像蝴蝶般飞开,转身便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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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季遥歌与小木头人都保持缄默,没有jiāo谈。回到赤秀宫时,白砚已将肖丘带去居安殿,应霜未正式闭关,还能见得着。肖丘被夜珑带进去后,居安殿的殿门便紧闭不开,无人知道天鬼门找应霜是何事,自然也不知居安殿上惊骇的一幕。

天鬼门送给应霜的那口箱子已被打开,里面装着被血肉模糊的尸首,正是天鬼门的门主,应霜的老朋友朱几重。血腥气息蔓延全殿,应霜骇然站起,面色沉凝地盯着朱几重的尸首,夜珑已将弯刀抽出,抵上肖丘咽喉。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小人也是被bī的,是他们要小人前来送信……”肖丘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刀锋割到喉咙。

“他们是谁?”应霜冷道。

“他们自称……天枭宗护法,小人也不知道真假,他们留小人这条命只是要小人带句话给夫人,这事真的跟小人无关啊!”

“快说,什么话!”夜珑将刀往里一送。

肖丘怕得不敢呼吸:“他,他,他们说,逍遥、灵墟、天鬼三门已灭,马上就轮到赤秀,若是夫人要保下赤秀,就拿出天枭宗要的东西来!”

应霜退了两步,跌坐到法座上:“什么东西?”

“小人不知道啊……他们没说,只说一天没找到,就杀一天人,直到找着为止。”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应霜的手抠进椅上石刻。

“昨晚的事。”

卷土重来的萧无珩,这一回再无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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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没回dòng府,带着小木头人去了后山的洗剑池。洗剑池是赤秀宫专为弟子炼制法宝所开辟的场所,里面蓄了一池金水,可稍稍提升矿石融炼的成功率。

她准备再度尝试炼制破霞剑,为自己来日进入灵海增加保命筹码。小木头人便静静坐在一旁看她融炼矿石,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却是凌槿那番话。

夜幕渐渐降临,四野陷于黑暗,只有季遥歌手中那枚铁石在天火之下颜色渐渐转淡。她咬紧牙,一手控制天火火候,一手控制铁石在火焰上方浮动,用尽全力保持火候,拳头大的铁石慢慢融凝成小块jīng铁——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这枚铁石能够成功融炼,她就能着手以胭脂血来尝试。

她盯紧火焰,不敢有丝毫分心,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啪……”一声细微裂响。

已凝成鸽卵大小的铁石忽然guī裂,细纹遍布,她一惊,马上收手,可还是来不及,那块铁石在半空中碎开,她仍旧失败了。

季遥歌沮丧地坐在洗剑池畔,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没掌握好。

蓦地,夜色里亮起一团橘红火光。

“融炼矿石最忌心急,越到后面越要放慢速度,像你那样的炼法,简直bào殄天物,趁早别làng费时间和材料。”

充满讥诮的声音响起,季遥歌眼一亮,飞快转头。果然,少年元还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也不知在暗中看了她多久。

他右手擎着火焰,左手随意挑起地上石块,将其置于火焰之上,很快地,石块开始融凝变色,最后转为青色。他手一阖,那青石飞到季遥歌身前,她伸手接下。石块已融炼为薄薄一片,入手带着温热,质地温润——这随处可见的石块,竟被他炼成玉片。

季遥歌握紧玉片,道了句:“你总算回来了!”

第49章 夜教

星斗如棋,苍穹浩瀚,山野静得只剩虫鸣,一身火红的少女融在夜色里,似随时会蔓延的火苗,笑得灿烂明媚。

元还对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欣喜毫无反应,只瞥着她的手问:“在炼什么?”

“想修复一柄剑,元弟弟,你看……”季遥歌把她的破霞剑取出。元还是什么人?元还是整个万华出名的杂家,也是公认的炼器大家,隔行如隔山,她在这里抓破脑袋,也比不过人家随随便便一句指点。

元还皱了眉:“别给我看。”他不打算帮她。然而对方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一柄剑横递了过来,是她那柄炼废的飞剑,由荒波金所铸,不过因殛火不纯,这剑被炼废,在剑身上留下很宽的电纹,看得出来,这剑应该是哪个炼器世家的新手弟子所炼,所以能毫无顾忌地làng费荒波金与殛火这两种稀缺材料。

季遥歌现下心思都在剑上,她见元还盯着剑看,便拉着他坐到池畔的石岩上,另一手又翻出胭脂血:“元弟弟,我以前曾听师门的炼器长老说……”

“师门?哪个师门?”元还问道,目光仍在剑上。

“万仞。”季遥歌对他的打断不以为意,继续说,“长老说,荒波金对雷灵有天生的溶解属性,所以才会因为殛火不纯而吸收过多雷灵,导致剑体不稳,无法发挥荒波金本该有的威力,那么反之,如果将荒波金当作介质,也许可以炼出一柄雷灵剑。”

要知道,雷乃天威,很少有器物能够引雷,更别提自然带雷电的武器了,若是能成功,这剑的价值,要远远大过一柄纯正荒波剑,但是……

元还看了眼她手里的胭脂血,扬起丝嘲笑:“你在做梦吗?道听途说的东西也想试?你自己几斤几两你不知道?”

季遥歌无视他的嘲讽,要知道,那些上了年纪专注于某一领域的大能者,多少都有怪脾气,她不在乎:“听我说完。如果是别的剑我当然不敢尝试,但我们眼前这剑,电纹如此宽大,证明其中蕴含的雷灵十分巨大,但这剑并没彻底报废,只是灵气丧失,我猜荒波金中添加了其他东西,用以保证剑体稳定。我只需用胭脂血将剑内雷灵分离引存于剑心处,既能保证剑身不断裂,又能保证雷灵完整。你觉得可行吗?”

她不是jīng于炼器之道的人,也不懂自己说没说明白,能否让元还听懂。倒是元还听过后陷入沉思,片刻才张嘴吐了两个字:“剑中剑?”季遥歌不理解,却见他瞳眸聚星,想是好事。

“想法不错,可以一试。”他说着伸手轻弹剑身,又附耳聆听,低声道了句,“狗屎运。”

“什么?”季遥歌听到了。

“说你狗屎运。这剑中被人添加了陨星砂,能最大限度保证矿石硬度与稳定性,是炼器至宝。估计炼剑者和你想法相近,想引出雷灵,可惜失败了。哪家炼器弟子这么败家?拿着天才地宝胡来。”元还摇了摇头,指着剑身上的电纹道,“电纹处就是雷灵分散地,你若想分离引存雷灵,需要将融化的胭脂血滴注剑身中央,所以胭脂血的热度必须高于荒波金的耐受热度,这样才能融开荒波金,但火候又不能太过,否则胭脂血会被烧gān。天火是所有火种里热度变化范围最广的,能达到哪种热度取决于使用者对火的熟稔度,你刚才那程度,远远不够。”

他打个响指,指尖闪起一簇火苗,焰色橘红,很快转蓝,再转紫……共变了六种颜色,对火候的控制已经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季遥歌看得惊叹不已,自愧弗如。

“看到了吗?融炼胭脂血只需要蓝色的炽焰,但想要融开荒波金,火候需要掌握在蓝转紫之间,如果到了紫焰,那胭脂血耐不住。你想炼这柄剑,就要先炼火候掌握。”元还把玩着手上的火焰,慢慢地解释,年轻的脸庞认真而专注。

“我要如何练习?”季遥歌问他。

“很简单,熟悉每种不同的火焰带给你的感觉,慢慢领悟。”他说着张开手掌,轻轻握住季遥歌的右手。

季遥歌一怔,却见他眸色坦dàng,如一汪清泓,不见私心,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手上。被他握住的右手已随他的动作摊平,掌中一烫,有团火焰燃起。

“自己感受。”他在她掌下控制着火候,引她感受。火焰越烧越烈,热度越来越高,季遥歌“嘶”了声,下意识地朝掌中灌入灵气抵御,却被他喝止:“不许用灵气。你不能切肤感受,又谈何控制。所有炼器者,入门的第一步,都要先了解火。”季遥歌咬咬牙撤走灵气,纵然火焰离掌心有段距离,也并不大,但她还是尝到被灼烧的痛,也感受着热度攀升所带来的不同感觉……

很快,火焰转至紫色,她的承受力也到极限,火苗便“扑”地熄灭,元还阖上手掌,将她的手包入掌中,薄薄的冰霜从他掌中覆盖到她手上,钻心的灼痛被冰霜安抚,他问她:“感受到了吗?”季遥歌用力点头,眼里满是兴奋。

一颗脑袋忽然又从二人中间钻出,幽幽道:“你们半夜三更手握着手,在gān嘛?”被晾了很久小木头人目光狐疑地从元还扫到季遥歌,再落在两人似被冰霜冻结的手上……

“噼剥”细响,霜壳碎裂,元还收回手,神色自若,季遥歌解释了句:“元弟弟教我炼制剑器的火候秘诀。”可惜,没能清除小木头的狐疑,反让她更加狐疑:“元哥哥有这么好心?我才不信。”跟了元还两百年,他什么时候乐于助人过了?

元还撇开脸——明明是同个人,一个管他叫哥,一个管他叫弟,那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心有点塞。

“自然是好的。”季遥歌心情大好。

外人皆道元还为人古怪难以相处,却是没摸准他的脾性:若是正儿八经地求他帮忙,十有八、九他是不加理会的,又或者提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要求吓退对方,但若直接将问题递到他面前邀他共同探讨,他反而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还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经验传授。

这脾气,要说古怪,倒不如说单纯。在专业领域里浸yín了三千多年,他对此有着源自赤忱的最直接反应。

元还一转头,见她眼波流转笑得狡黠,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知不觉进了她的圈套,明明一开始说不要帮她的,可转头连火候的掌握都教上了……

季遥歌将盘坐的腿松开,垂到岩石下方,指尖燃起一簇火焰,一心二用,一边练习掌握火候,一边和他说话。天色已沉,更深露重,她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明明暗暗。小木头人坐到她的另一边倒下,把头倚到她腿上,两张脸似乎有了同样的神情,让人情不自禁猜测她原本是个怎样的人。

“找到灵海入口了吗?”私事说完,该说正事了。

提起这事,元还刚刚尚算温和的脸色立刻沉凝,眼中那缕亮光消散,被布条缠起一只眼的脸庞在火色下显得有些yīn郁。

“已经可以确定。不过那里灵气泄露得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恐怕等不到三个月,两个月内,此阵便会开启。我在那里遇到萧无珩的爪牙,他已布了法阵将那里严密监守起来。”元还道,现实情况比较棘手,让人头疼。

“他带了鬼域的人来万华?”

元还摇头:“不,跟他来万华的只有天枭宗的三个护法,境界都在元婴以上。他的那些爪牙,是你们啼鱼州七座山门中的三个门派。那三个门派已被屠尽,再被他以驭鬼术驱使,现在都成了他的爪牙。”

季遥歌一个分神,手被火焰烫到,她也顾不得,只急问:“哪三个门派?”

“逍遥、灵墟、天鬼。灵海的入口就在天鬼门附近。”

“何时发生的事?”

“应该从五天前开始的,但天枭宗隐而不宣,目前啼鱼州尚无人发现。”元还道。

天枭宗能做到隐而不宣,证明这三个门派的修士没留下一个活口。逍遥、灵墟、天鬼三门虽是啼鱼州七山门里最不起眼的三个门派,修士人数加起来也只近百人,但这样覆灭,却也实在叫人心寒胆颤。

季遥歌脸有些发白,她尚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生死。看似平静的修仙界布满危机,qiáng者为尊的世界毫无道理可循,修士不止与天争,还要与人斗。她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样充满危机感,而唯一能抵御这种无孔不入的不安定感的途径,可能只有一条,那就是变qiáng。

只有qiáng到无人可伤到她,也许才能免于面临像蝼蚁般被人随意拈死的境地,免于被人利用以肉身为剑器的局面。

“你不必担心,我已传音沈庭,让他集结啼鱼州余下山门的修士,抵御被萧无珩控制的尸鬼。”元还难得安慰了一句。

季遥歌却忽然想起件事:“不对,今天天鬼门来了个弟子求见应霜夫人,他会不会……”

“应该不会。萧无珩只知法器藏在七座山门某一门派内,却无法确定是哪座门派,他此举也在试探七座山门,bī迫藏法器者jiāo出法器,他不会那么快痛下杀手。按你先前传音所言,法器应在赤秀宫无疑,那幅画卷有极大可能就是法器。”元还思忖道。

季遥歌早就将炼火之事丢开,表情凝重:“那我们要尽快将画偷来?否则应霜夫人极有可能以此与萧无珩jiāo易,换取进灵海的机会。”

一来萧无珩以赤秀宫要胁,赤秀宫虽有传送大阵双霞离光,但那个法阵久未启用,尚缺大量晶石补足灵气,夜珑近日正忙于此事,料来法阵短时间内无法启动,赤秀宫就是应霜夫人的软肋;二则应霜引来这些人,本来也是要从他们中挑选一人合作,否则单凭法器她也无法进入灵海。二因结合,应霜极有可能选择萧无珩。

“我不打算偷也不打算抢,我会亲自找应霜谈谈。萧无珩jiāo给我,他那些爪牙由沈庭对付,你无需操心这点,只需替我办一件事。”

不知不觉,元还主导了二人间的对话,他思虑得比季遥歌更加周全些。

“何事?”

“你去查查,你的前师尊,打算做什么?”元还独眸一眯,透出诡谲莫测的危险。

情势紧迫至此,三宗却毫无动静,他不相信以谢冷月的个性,会白白错过这么大块肥肉。此时还暗兵不动,谢冷月必有其他想法——比起萧无珩,毫无疑问,谢冷月是个更加可怕的对手。

没人比元还更清楚,修炼到他们这种境界,所谓天道正邪只是用来满足私欲、控制人心的愚民手段,而谢冷月就是个中高手,是非黑白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相信他所需要的那个黑白。

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曾经作为谢冷月嫡传弟子的女人,会不会沾染他的魔心。

“谢冷月吗?”她勾唇,言语中竟不再有半分尊敬,也不称其为师。

那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隐隐约约透出邪妄,野性,像逐渐qiáng大的幼shòu。

“我知道了。”那笑一闪而过,快得像个错觉,她转眼已恢复如常,应下此事又道,“元弟弟,有件事也需你帮忙。”

“哦?”他从来不随便帮人。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季遥歌望向他,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当初为了哄顾行知帮我媚惑严逊,我答应安排你和他见面。”

“你这女人,拿我做人情?”元还凑近她,对上她清澈的瞳眸,几乎被她理所当然的话气笑。

“没办法,事态紧急,我只想得起你。况且怎么是我用你做人情?我们是合作关系,这事是我们的事,我去探听消息,你就出一点小力,并不过分。”季遥歌的歪理信手拈来,一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见他你也不会少块肉,他要求的事,你若不喜,不答应便是,还可以借此探听万仞山的打算,一举两得。”

话被她说尽,听着合情合理,他应该点头,但他不乐意:“我不……”

“别拒绝我!”季遥歌双手合什,两眼星光闪动,“元弟弟,帮帮忙。”

“……”元还扭开脸,半晌冷硬道,“今日辰时。”

时间早已跨过子时,已是第二日破晓时分。二人一席对话,竟是不知不觉过了整夜。季遥歌依旧jīng力充沛,她拍拍小木头人的脸,小木头人半梦半醒,喃喃着:“顾师兄……”

“嗯,你今天又能看到他了,高兴吗?”迷迷糊糊地,小木头人听到这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季遥歌已起身,准备给顾行知传音——五天时间已到,她信守承诺。

“季遥歌,如果有一天,进灵海与救你的同门,你只能选择一条,你是放弃寻宝的机会,还是放弃救人的机会?”元还却忽然开口,将刚才想问而没来得及出口的问题问完。

她又是一笑,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媚骨诀》以吞噬修士灵骨为途,那她是手执屠刀来满足自己私欲,还是放弃捷径徐徐图之?

这是个巨大诱惑。

她想了想,回答他:“为不为善我不确定,我只能肯定我绝不为恶。你的问题还未发生,我没有答案。”

善恶选择,那是她做人的底线。

第50章 “喜欢”

辰时,顾行知如约而至。

季遥歌站在赤秀宫外的滴水屏前等他,身边的小木头人拽紧她的衣袖,双眸紧紧盯着前方。飞剑停在半空,顾行知轻飘飘落下,剑在空中盘旋一周后自动回鞘,发出清脆的铮鸣。他着青衫,长发齐绾,簪着泛金的乌簪,步伐稳健地行来,客气抱拳:“季姑娘。”

二者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季遥歌尚未发话,小小的身影先一步窜出,将这距离缩短。

“顾大哥。”小木头人仰起脸,晶莹的眼眸笑如弯月,满溢的思念和期待,都化在这时隔两百年的一句招呼里。

顾行知对这透着熟稔的称呼却是一愣,他不认识这个穿粉裙、梳双辫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年纪很小且没有修为,像个孩子,一派天真热情,这让他稍稍放下戒心和成见,淡淡笑道:“小姑娘是……”

小木头人拽拽辫子,怔忪的目光流连在他脸上,季遥歌替她答了句:“她是元仙尊座下侍童,名为小白。”

顾行知颌首,看她的目光没有变化,只朝季遥歌道:“季姑娘果然信守承诺。现在可否带顾某去见元仙尊?”季遥歌点点头,朝着滴水屏dòng做了个“请”的手势,顾行知迈步行去,可肩膀才越过小木头人,突然间一只小手伸来,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大手。

“顾行知!”小木头人的语调微扬,他的名字被她用一种略带嗔怒的语气喊出。

顾行知心房一颤,只觉得那声叫唤的语气异常熟悉,像极许多年前白韵和他吵嘴时的嗔怪。是的,他们也会吵架,在还没长大的时候,她也会像小姑娘一样发脾气,气急了也不骂人,只会连名带姓喊他,那是他就知道他需要哄一哄她了。后来,年岁渐增,她越发沉稳,再没使过性子,他连想哄都找不到机会,她就像墙上供的画像,端端正正,永远没有缺点,可他还是怀念曾经会笑会闹的她。

这念头不过瞬息转过,他错愕转头,只看到刚刚还含笑的眼蓄着哀伤——似乎要哭,但没有泪。她的手冰凉坚硬,不是人类能有的触感,他不知为何心软,抬手想要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忽然又觉不妥,便改为将手抽回,只以询问的眼神望向季遥歌,季遥歌站在屏dòng的yīn影里,冷眼旁观,并无上前阻止的打算,漠然的眼似乎穿越了时光,遥遥望来。

有那么一瞬间,顾行知浮起荒谬的错觉——拉住自己的小姑娘像从前的白韵,冷眼旁观的季遥歌,是后来的白韵。这是个极端可笑的错觉,因为她们都不是白韵。

季遥歌没有解围打算,顾行知也莫名非常,小木头人的手垂落身侧,勉qiáng一笑:“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家仙尊脾气古怪,你最好顺着他的意。”到口的话咽下,她随便想了个理由。

“多谢小白姑娘提醒。”顾行知道过谢,头也没回地走了。

小木头人站在原处,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屏dòngyīn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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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dòng颇深,dòng壁上往下滴水,“啪嗒”作响,声音清晰。最里是空旷的石dòng,地面并不平整,被岩石分层,最高处的石岩外悬,约有。。尺高,一老者盘膝坐在岩上,一边眼睛蒙着眼罩,在yīn影里透着诡谲莫测的气息——这与元还在太初门的形象是相符的。浑厚的灵压充斥整个石dòng,那是来自化神期的修士才能拥有的气场。

岩下有少年背靠着石壁双手环胸,一边眼睛也缠着布条,余下的眼眸冷冷打量着来人。顾行知听到季遥歌介绍:“这位是元仙尊的弟子,阿元道友。”

顾行知听周灵提过这少年,说他看着年纪小小,却手段毒辣、修为了得,如果是元还的弟子,倒也不奇怪。他朝少年拱手:“阿元道友,前段时日顾某的师妹对阁下多有得罪,顾某在此替师妹向阁下道歉,还望阁下海涵。”

少年勾唇“哼”了声,不予理会。顾行知礼数尽到,也不打算低声下气要他回应,便退开两步,朝着岩上老者长揖:“万仞山无相剑宗大弟子顾行知,拜见元师叔。”

岩上老者只从鼻子里“哼”了声算是回应,连眼皮都没抬,顾行知对他的古怪脾气早有准备,也不计较,仍道:“数百年前敝宗师祖曾亲往太初,与元师叔有过数面之情,回宗后常与众弟子提及元师叔,道师叔乃是万华杂家第一人,晚辈敬仰已久,不想今日竟有机缘得见师叔真颜,实乃弟子之幸。”

这话便带着恭维,被他不亢不卑说得倒像真的一样。座上老者却嗤笑出声:“不愧是谢老怪的徒子徒孙,都这么虚伪。”

陪在顾行之身边的季遥歌瞪了眼独眼少年——你骂的是哪个人?

少年挑眉——骂你怎样?有胆可以骂回来。

“看来元师叔对师祖有些误会,师祖他对师叔可是尊敬有加……”就算知道元还脾气古怪,这样毫不客气的嘲骂,也让顾行知心里不喜。

“行了。”老者不耐烦地打断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来谢老怪那套,老夫没功夫听你啰嗦。”

顾行知便看向季遥歌,季遥歌会意:“那我先出去了。”那一眼,是疏离,他不想有外人听去他们的对话。

语落,她离开得毫无犹豫,dòng里只剩下老者与少年,少年对顾行知的暗示视而不行,老者也没有让少年离开的打算,因二人是师徒,顾行知便也不多qiáng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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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出来了?”小木头人看到季遥歌,有些惊讶。

“你顾师兄不希望我留在里面听他们说话。”季遥歌坐到dòng边,打个响指,指尖燃起簇火焰,她不放过任何修习的机会。

小木头人踱到她身边坐下:“他认不出我。我今天穿的是第一次从缈踪峰下来时,他给我准备的衣裳,可他没看出来。”

“你确定?”季遥歌瞥了小木头人一眼,她怎么没印象了。

“当然!师兄还夸说我穿这个颜色最好看,辫子都是他教我编的!”小木头人说着说着,在她的目光下又变得心虚,“好吧,颜色应该是对的,衣裳的样式我记不住了。”

“你自己都记不住的事,还指望他记得?”季遥歌凉凉道。

小木头人嘴硬:“就算记不住,至少也不能无动于衷,难道他就一点感觉不出,我是白韵呀!”

季遥歌再度扫了她几眼——童颜小矮个、平胸扁臀,别说顾行知,连她都不觉得小木头人有哪里像白韵的,她从前可是三宗闻名的大美人好吗?

“看什么看?”小木头人抱了胸,朝她怒目,“肯定是百里晴用妖法迷惑了她,她来自鬼域,必有非常手段。我说,你难道就不打算找百里晴算账?把那妖jīng从顾师兄身边赶走?”

季遥歌回她个“你疯了吧”的眼神:“幸好你脱离我的魂魄了,要我为一个男人上万仞山找百里晴算账?我还有命活着回来?”

“那你不准备报夺舍之仇?”小木头人跳下石头,正面对着她。

平心而论,对于百里晴的背叛,季遥歌报仇的欲/望不是那么qiáng烈,并非因为她早有离开的打算,而是她的心境已经改变——不管是做为白韵,还是做为季遥歌,她的唯一目标就是修炼,在修炼到一个满意的境界时,她不会为了报仇而报仇,那不是一个修士该有的欲/望。

但是,被背叛的切肤之痛犹存,像场做了两百年的噩梦,恨是有的,若有合适的机会,她自也不会放过百里晴。

她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长处就是,她等得起。

————

屏dòng内,老者低头看着顾行知送过来的,泛着柔和光芒、散发着幽香的次仙丹。

万华的丹药有很多种,最普遍的就是灵丹,有上中下三品之分,每一品又有jīng杂之区别,中品的灵丹就已价值万金,上品灵丹就更加难求,至于仙丹,那是上界的东西,属于飞升以后的世界才能炼制的丹药,其价值可想而知,有价无市。而次仙丹,指的就是炼药大能者炼制出的,无限接近仙丹品级的丹药,在万华可是人人争抢的至宝。

能舍得次仙丹,谢冷月还真是下了重本。

顾行知站在下方不动声色观察“元还”。次仙丹只是诱饵,用来试探与萧无珩一役中“元还”所受之伤是否好转,也是示好的意思。虽不知谢冷月到底意欲何为,但他原来求见元还查问灵海的任务,已在前两天突然改为试探元还,看来宗主和师祖最忌惮的人始终是元还。

老者虽然面无表情,眼睛却紧紧盯着丹药,手也不自觉地摩挲木质药盒,语气似乎有所软化:“难为谢仙友还惦记老夫的伤。”连对谢冷月的称呼也一并改变,“你回去替我转告他,药我收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了。”

“是,元师叔。”顾行知低头领命。

“好了,你可以走了。”“元还”看着药,有些急切,开口赶人。

顾行知将老者迫不及待想要服食丹药却又无法直言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有了结果,看来十有八、九“元还”的伤势并未痊愈。

却不知,他所有的“不动声色”,全被少年瞧在眼中,只换来少年冷冽的勾唇。

“元师叔,晚辈另有一事相求。”顾行知将拳一抱,忽然跪地。

“还有什么事?”老者满脸不耐。

“回师叔,此乃私事,非关宗门。晚辈想求师叔赐碎丹重结之法。”顾行知直挺挺跪着求道。

“碎丹重结?”

“正是。晚辈有一同门两百年前遇险以至金丹破碎,境界跌落筑基,到现在尚无法重结,晚辈知道师叔见识广博,异术高超,定有办法帮助晚辈同门,求师叔垂怜。”

老者沉默片刻,方道:“此事倒是不难,不过你这么了解我,那更应该知道,老夫从来不白白出手的。”

“晚辈知道师叔的规矩,只求师叔明示,要怎样才能赐法。”

老者思忖道:“也罢,老夫尚缺一味炼器材料戌土灵根,你若能在一个月内替老夫寻来,老夫就帮你这个忙。”

戊土接天地混沌之气,中正固重,为厚土,本就是五行土灵中难求之物,又要灵根,那就至少是三千年以上的戊土,这样的灵根,早已成jīng,别说得到,就是踪迹都难寻。

一个月内找到戌土灵根,这就是qiáng人所难,元还分明不愿出手。

顾行知握紧拳,上面老者摸着药盒赶人:“快走快走。”

他慢慢起身,行礼告辞,退出dòng去。待dòng口人影不见,元还才将手中无形灵线一扯,岩上坐的老者飞下,将药jiāo给他之后头手皆垂,竟是具真假难辨的傀儡械甲人。

————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从屏dòng出来,顾行知难得没有向季遥歌和小木头人告辞,而是沉着脸径直离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里有气,偏偏季遥歌和小木头人不言不语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他回头冷对二人。

小木头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顾大哥,你生气了?是dòng里的老坏蛋欺负你了?”

季遥歌望向小木头人——没遇上顾行知时,管人家叫元哥哥,现在就变成老坏蛋?不知元还听见会作何感想……

“小白姑娘,顾某没有生气。”顾行知按下脾气解释。小白这双眼总让他觉得奇怪,似曾相识的感觉,叫他没来由心软,那脾气自然而然消弥。

“顾道友,我听说三宗试练结束,都撤出啼鱼州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季遥歌缠到他左边,与小木头人一左一右夹着他开口。

说着,她不着痕迹看了眼屏dòng,元还应该回赤秀宫了,她已经jiāo代过白砚,让他安排元还见应霜,而她则负责查探三宗之事,这是夜里商妥的,他们分头行事。

“季姑娘,这是顾某之事,不劳姑娘操心。”顾行知不吃她这套,召出飞剑跃上,正要御剑,却觉剑身发沉,他回头一看,却见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坐在剑尾上。

“你们给我下去!”顾行知这回真是气坏,遇上个不按理出牌的妖女,简直难以理喻。

一大一小齐齐摇头,很坚定。

“你……”顾行知跳下剑,看着双腿dàng在半空的两个人面色发冷,“你们为何缠着我?”

小木头人眨了眨眼,在季遥歌思考合理借口时先一步开口:“因为我喜欢你啊。”

季遥歌琢磨了一下,这个理由真的非常合理——作为媚门妖女,缠着一个男人,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啊,我也喜欢你。”季遥歌也开了口。

被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喜欢”的顾行知震惊了,他再度被季遥歌刷新观念。

小木头人也震惊了——你不是没有情魂吗?怎么就“喜欢”了?是打算自己和自己抢男人?

第51章 默契

顾行知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到嘴的那句“不知廉耻”给咽下去,保持着良好的修养没有当场发作,只是从耳朵到脖子的晕红,多少泄露了他恼羞成怒的心情。

在万仞山修炼五百多年,不是没遇过爱慕自己的女修,但都矜持含蓄,几曾如此大胆过,这让他想起那日被困赤秀宫中所遇之事,媚门的豪放作派委实让人厌恶。

那边一大一小却已吵开,小木头人怒:“你什么和我抢?”季遥歌无辜耸肩:“我为什么不能和你抢?”顾行知觉得再听下去,有可能莫名其妙就被她们瓜分完毕,便甩下袖子不发一语腾身飞起,连剑也不用。

才飞了一小段距离,顾行知就觉脚下不对,低头一看,脚踝处不知几时竟被系了根细软藤蔓,再一转头,就见那藤蔓另一端系在柄飞剑剑柄上,一大一小斜坐剑身,见他望来,二人不约而同齐齐挥手。

顾行知脸色更差了——他堂堂一个结丹修士,竟没能察觉她的小动作,果然是被气坏了。

却是不知,那藤蔓早在季遥歌说“喜欢”之时便已悄悄种下,她太了解他的作风了。

一怒之下,顾行知斩断藤蔓,那头传来“啊”的尖叫,小木头人直坠而下,掉到一半被凌空卷来的藤蔓卷了脚,叫季遥歌倒垂在半空拎着,一路飞过去。季遥歌已在他斩藤的瞬间闪现到顾行知身边,觑着他飞行的方向问道:“要去天鬼门?”

“滚开!”顾行知极其罕见地爆了粗口。他心里烦,也有些惊讶,按说筑基期的修士不可能跟上自己的速度,但季遥歌是个例外,她的修为不错。

季遥歌却是暗暗叫苦,她已经施了全力也只是勉qiáng跟上,可顾行知才用了五成功力,她的速度保持不了太久,渐渐缓下:“你慢点。”一句抱怨才出口,身边的男人就已经一步跃出,将她远远甩下。

顾行知料定她跟不上来,松口气,呼啸风声中却突然传来遥遥声音。

“天鬼门早被萧无珩占了,你赶去送死么?”

一句话叫他煞停步伐,转身却只有茫茫云雾,不见那一大一小身影,还有随风而至的哭喊:“啊——要摔死了,摔死了!”这是小木头的哭嚎。顾行知忍了忍脾气,剑指一掐,背上啸鹤剑铮地出鞘,如流星般掠过天际,冲入云霄。不过转眼,啸鹤剑就驼着两个人回来。季遥歌老神悠哉地坐着,小木头人惊魂未定地抱着她的腰,作为剑主的顾行知自不肯和她们去抢剑上那一亩三分地的位置,只能gān站在旁边,咬牙切齿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天鬼门被萧无珩占了,你现在过去是送死。”季遥歌dàng着腿开口,“顾道友,我知道你们肯定对灵海感兴趣,不如我们做个jiāo易?我只想进灵海讨点好处,碍不着你们什么事,你带着我,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

“太贪心对你没有好处!”顾行知直视前方,不去看她带着蛊惑的眼眸。

“那是我的事,也不劳顾道友操心?顾道友这是想去天鬼门查探?你们宗门的人不是已经撤出啼鱼州了?”唇被风chuī得gān燥,季遥歌舔了舔,“看来三宗是另有安排了,不知这回派了多少人过来,能不能对付得了萧无珩?你告诉我你们有什么安排,我告诉你萧无珩的布属,如何?”

“你诡计多端,我为何要信你?赤秀宫本来就与鬼域多有来往,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和萧无珩勾结?”顾行知冷道。

“哦!原来你们真的另有安排!撤出啼鱼州是假的!”季遥歌恍然大悟。

“你!”不知不觉被她套了话去,顾行知气得伸指指向她。

季遥歌一把握住他的手指:“别你啊我啊的了,快落下去,已经到天鬼门地界,再进去就被萧无珩发现了。”

顾行知用力抽回手,身形忽下,啸鹤剑也骤然倾斜,直坠而降,小木头人没有修为,大起大落之下会被甩出,尖叫又起,却被季遥歌死死捂住了嘴。云雾从身畔疾速掠过,化作冷风,山峦草木渐渐展于眼前。

不过片刻,三人已经落到两座山峦相jiāo处。

————

天鬼山位于啼鱼州最西,由三座低矮的山峦组成,山势并不陡峭,不过这三座山峦却呈三角围起一隅盆谷。那盆谷常年覆雪,无一丝灵气,是绝灵之所在,万物不生,虫shòu绝迹,是个极其罕见之地。

天鬼三山以甲乙丙为名,季遥歌与顾行知所降之崖,正在鬼甲与鬼丙相jiāo处的密林之外。二人站在崖上居高而望,整个天鬼山域此刻都被巨大法阵笼罩,天空yīn云秘布,云中透出猩红,无形的压迫感不需靠近就能轻而易举让人察觉。

“看来天鬼三山各一处阵眼,三点成阵,将此地围起。”季遥歌把刚才的不正经收敛起,指着鬼甲与鬼丙的山头正色道。这法阵传来的灵压巨大,想来威力非比寻常,难怪元还在传音石里传回的声音略显疲倦,想来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潜进去。

顾行知心情有点沉重,眉宇压着一团郁色,他奉师门之命留在啼鱼州就是为了查探情势,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萧无珩为何要在天鬼山布下此阵?”

“我哪知道,你想知道,就自己进去看看。”季遥歌挑挑眉,并没将灵海入口之事告诉他。

顾行知正在思考,竟顺着她的话忖道:“是该进去探探,不过此阵很麻烦。”

“萧无珩的人也要进出,此阵必然不是全封,应该留有出入口亦或是进出法门,找到的话就能想办法混进去。”季遥歌回道。

顾行知颌首,神识放出,仔细探查天鬼三山地势,季遥歌也是一样。小木头人见二人皆满面正色,识相地闭上嘴,不再咋咋呼呼吵他们办正事。不多时,顾行知忽道:“乾天望西……”季遥歌顺接下句:“坤地向南……”

“生门位中。”就是正对着他们的这片树林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听到季遥歌的话,顾行知满面震色地转头看她——

能看破法阵的生门,是为一惊;与他能有如此默契,是为一震。他与白韵五百年所培养的默契,也不过如此,而她才和他认识了多久?

季遥歌却已掠下山崖:“过去看看。”

正好,她也想探探这里的情况,好为来日进灵海作准备。元还虽承诺过带她进灵海,但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

————

法阵的生门,就是所留的出入口,按照推算,恰在两山之间的这片密林里。季遥歌这回却是召出自己的飞剑,拉着小木头上站上去,比顾行知更快飞到崖下,停在靠近密林的草丛中,果然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几个修士。

修士共六人,穿的是逍遥门的衣裳,举止与常人无异,只是目光呆滞,面色惨白,没有活人气息。季遥歌瞧不出他们怎么出来的,那法阵有障眼作用,从外头往里看,只能看到一片密林,这六人像是凭空出现般,排成一队循山而行。

“你要做什么?”顾行知看到季遥歌往小木头人手里塞了张符,小木头人便起身往外走,他忙低声喝止。

“我让小白去探探情况。那些人是被鬼域的驭鬼控尸术所操纵的死人,他们只对活物有感知,小白……”季遥歌低声解释,“她不是人。”

小木头人听到这声解释,回头冲顾行知甜甜一笑,就飞快地从草丛中窜出。顾行知与季遥歌藏于草丛中,只遥遥看着小木头人越来越接近那六个尸人,不由自主替小木头人捏了把汗。好在小木头人虽然闹腾,关键时候却还是能顶上用处,那六个尸人果然没能发现小白跟在后面,小白悄悄跃起,小小的身体像张符人般紧紧贴最后的尸人背上,一手揽着尸人脖颈,一手紧扣着张封尸符,朝那尸人脑门一按。尸人顿时“咚”地声僵硬倒地,而前五个尸人却宛若未闻。小白“嘿哟嘿哟”地小声嚷着,把沉重的尸人拖到草丛里。

顾行知看得无语,那边季遥歌已经在尸人身上摸起来。

“看,是不是这个?”她在尸人腰间拽下一面铜钱令,上面以血画了些古怪咒纹,她看不懂。

顾行知接过看了两眼,道:“应该是,试试吧。”语毕他看着季遥歌,思考要如何才能将这两人甩下,季遥歌也直直看着他,满眼都是“休想甩下我”的戏谑。她已出谋出力,这时候他甩下她,他就太过小人,所以思考很快有了结果。

“还能再弄一面令牌吗?”

季遥歌摇头:“我只有一张封尸符,这些尸人修为不高,如果用抢的倒是可以,但怕会惊动持阵者,得不尝失。”

一面令牌,两个活人一个木头人,有点困难。顾行知略作思忖,向她抛出一物。

季遥歌接到了那件隐踪斗篷,听他道:“披上。”她做了个长长的“哦”的嘴型,没出声,将灰旧的斗篷披在自己斗篷之外,正要系上,却见他忽然背向她,声音含糊道了句:“上来。”

“啊?”季遥歌没能会意。

“我背你。”背着她的那张脸已经涨红,顾行知在心里安慰自己——非常时刻非常手段。

身后只传来两声轻笑,绵软的身体就悄然无声地贴到他背上,皓腕绕来缠住他的脖子,将宽大的斗篷由后罩上二人。

“那我呢?”小木头人抬头,幽幽怨怨都是嫉妒——明明是她拿的功劳,却什么都没享受到。

“委屈你一会了。”季遥歌拔下发簪一挥,小木头人便消失在二人眼前,“里面太危险,你先陪陪任仲平。”

“走吧。”她将发簪重新插好,拍拍顾行知的肩。

顾行知后颈发烫,他深吸口气,欲要缓和自己有些不受控制的心跳,鼻尖却钻入一大口她身上的幽香,心脏顿时更加难控,他不得不屏息。

二人的身形随着斗篷的罩下而彻底消失在空气里,顾行知屏着气背着季遥歌掠到了法阵之前。

铜钱令闪过,眼前这片密林就像幅画般突然融开一道缺口,顾行知背着她闪身而入。

————

法阵后的密林并没两样,只是添了些虫shòu风声,顾行知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将季遥歌放下。

“别脱,你境界低,斗篷先穿着,一会跟在我身后,别乱来。”顾行知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喜归不喜,偏见归偏见,季遥歌还是能从他生硬的叮嘱里听出些许关切。

顾行知是个正人君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谢谢。”空气中只有她清脆的声音,真诚道谢。

顾行知不再多话,小心翼翼地往前掠去,为了迁就季遥歌,他的速度不是很快。密林颇大,树木繁茂,落下的天光带着一缕赤红,让这片树林变得更加诡谲莫测。二人沉默掠行许久,眼见到头,却见靠近尽头之处,一条金huáng裂隙突兀地浮在半空中,浓郁的灵气从那裂隙中散发出来,jīng纯得叫人忍不住想就地打座吸纳。

二人不敢靠近,远远便停步,季遥歌的声音响在空气中:“这是何物?”

顾行知摇摇头:“不知。”他闭眼片刻,睁开时疑道,“极jīng纯的土灵气。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探探。”

“小心。”季遥歌没同他多废话,只叮嘱一声。

顾行知的身影晃了晃,消失在她身边,再次出现时,已到达裂隙之下。季遥歌藏在斗篷里的手将玉管打开,高八斗悄然爬到她耳后。

“高八斗,可知那是何物?”高八斗阅遍群书,兴许他会知道一些。

“看不出来,有些像空间裂隙,我无法确定。”高八斗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空间裂隙?”季遥歌从未听过这玩意儿。

“就是……”高八斗正要解释,语调却忽然一变,“不好,那小子危险!有元婴期修士!”

话音刚落,季遥歌便发现空气陡然变得yīn寒,一道紫光直冲顾行知背心。

第52章 患难

嘶——

那道紫光并未如愿打中顾行知,而是没入裂隙里。顾行知身畔青光大作,四周气息的微弱变化已经让他在一瞬间做出反应,最危急的关头他毫无犹豫地祭出上品法宝定坤珠,在周身结下定坤甲,人迅速掠避十数步,紫光擦着他的右臂而过。

饶是如此,季遥歌也已经看到覆在顾行知右臂上的青光隐淡,衣袖被灼出焦黑裂口,对方的实力可想而知的qiáng悍。随着境界的提升,修士的修为是成百倍加qiáng,元婴期的修士在实力之上是碾压结丹期修士的,就更别提区区筑基期的她。他们两联手都打不赢这个人。

许是没想到顾行知能避开攻击,下一招攻击并未马上袭来,黑雾却渐渐凝聚,转眼化作道人影,纤细高挑的女人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望着顾行知。她生得艳丽,菱唇染作青莲色,与她身上的劲装同色,打扮得不像是万华之人,再看这境界,季遥歌猜是萧无珩带来的天枭宗三大护法之一。

那女人面色沉冷,只看了顾行知两眼,眼珠却突然转向季遥歌所在方向。

虽有斗篷隐匿踪迹,但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元婴期的对手还是能感知到空气里浮动的气息——她可能发现季遥歌了。季遥歌动也不动地站着,这时候逃跑毫无意义,那厢顾行知只紧紧盯着对方,不去看季遥歌,若是看了便会曝露季遥歌位置。几人眼神转换不过瞬间,那女人一言未发忽然出手,三道紫光同时从她手间she出,朝季遥歌附近攻去。

轰——两道攻击没入树林中,摧折了一大片树木,只有一道紫光对准了季遥歌,季遥歌在她出招的瞬间跃开,然而对方的攻击带着qiáng大震力,便不被直接击中,余力也不是季遥歌吃得消的,正值紧要关头,她耳边却传来“铮”一声剑鸣,啸鹤剑横斩于她身前,勉qiáng扛下那波震力。

顾行知手执长剑挡在她前面,二人皆被这股力道震向裂隙之处。

“你快走。”顾行知咬牙低喝。

季遥歌知道他在和她说,须臾瞬间,心念疾转,那女人却听见他的话,冷道:“一个也跑不掉。”声音高扬尖锐,遍布杀气,她掌中聚起巨大光团,不再留手。

啸鹤剑幻化作九柄飞剑,旋飞于顾行知身前,顾行知运转全身灵气打算拖住对方,可身边的季遥歌却毫无动静,他不由情急,正要催促她离开,可话未出口,一股庞大的灵压骤然从季遥歌身上汹涌倾泻,宛如山峦沉沉压来。

紫衣女人眼中划过惊疑,正在施展的法术一滞。这股灵压让她透不过气来,那是源自化神期的修士才有的灵压。莫非,那看不见的对手,是化神期修士?

顾行知也感受到这股从季遥歌身上传来的灵压,他心中虽震,面上却半点不显,只冷冷盯着对方毫不露怯。季遥歌的声音森冷响起:“本尊架前也敢嚣张?受死吧!”随着她一句话,凌厉的杀气放出,四周风雷涌动,似有qiáng大法术正在聚集。

那女人惊疑不定,速退百步,却见那头光芒剧闪,骇人的灵威滔天而至,她当机立断将手中法术换作一面巨大盾牌挡在身前。

眼前一场龙争凤啸的斗法就要开始,冰凉的手却飞速牵住顾行知的手,他就听她骂了声:“傻子,快跑!”他瞬间惊醒,大掌反握,拉着她着朝前逃去。

那只是高八斗修练三千年的境界威压而已,并没攻击性,只能用来骗骗人。

轰轰烈烈的开场,像夏日午后的雷声,响过后一滴雨都没落下,那女人等了片刻发现预期的qiáng大攻击并没随之而来,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被骗,怒极收起盾牌,朝着二人方向迅速打出数掌。

qiáng劲的掌力扫起飓风,转眼追到二人身边,将二人往回卷。季遥歌修为不够,人已被风卷起身子浮在半空,只剩两只手被顾行知牢牢攥在掌中。风越来越猛烈,宛如无形巨手,顾行知只见二人的手关节都渐渐泛白,jiāo握的掌正一寸一寸被拉开,他咬紧牙关,发出声沉喝,用尽全力把季遥歌往回一拉,他跟着腾身,将人完完全全抱入怀中。

风声在林中呼啸而过,将树木连根拔出,也撕扯着裂隙的豁口,豁口变大,金光更盛,可斗法中的人却未觉。顾行知抱着季遥歌被风扯到了裂隙附近,那女人冷然一笑,掌中拍出一道紫光,夹在风中,如疾箭般she去。追魂夺命的攻击转眼袭至,顾行知忽然抱着人转身,紫光不偏不倚击在他背上。巨力撞来,二人被撞飞,竟恰对着那裂隙,二人势如流星,被撞进一片金光里。

季遥歌只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痛音,用力圈紧的手臂似乎瞬间松懈力道,头也软软趴到她肩上,一蓬血都喷在她背上,她无暇顾及其他,反手将人抱住,与他一起没入裂隙。

————

顾行知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抱着季遥歌扛下对方那一击的瞬间,接下去意识就被无边黑暗吞噬,也不知多久,才渐渐恢复知觉。

钻心的痛从背上蔓延开来,他身上所结的定坤甲已经消失,定坤珠也已碎裂,那一击委实qiáng悍,不过他尝试运转灵气,却发现经脉只有些许折损,伤势只是皮外伤,并没想象中的严重,似乎有人已经替自己疗过伤。

是季遥歌?

“顾大哥!”温柔的声音响起。

顾行知睁眼,只看到小木头人关切的眸,她蹲在他身边,手上正拿块湿帕要往他头上拭,他偏了偏头避开,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石dòng中。此dòng甚是古怪,石壁上夹着金砂,泛着耀眼的光芒,是这里的唯一光源,dòng不大,一眼就能看到dòng口,但dòng外却是窄长甬道,不见天日。

“她呢?”顾行知没看到季遥歌。

小木头人因为他明显的抗拒而将湿帕扔进他怀里,撅了嘴:“醒来就问她!现在是我在照顾你!”

“……”顾行知没遇过这情况,半晌憋出句,“谢谢你。”

“我们被打进那道裂隙里了,你昏迷半天,她在这帮你疗完伤就出dòng探路了,把我放出来照顾你。”小木头人不高兴地伸指戳戳他肩膀。

顾行知捂上肩头,却摸到自己皮肤,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上衣被人褪到腰间,绷带从胸口裹到背上,一圈又一圈。他猛然间涨红脸,哑着声问:“我的衣服……”

“脱了呀。”小木头人目光溜溜一低,瞄着他直看——师兄的身材真是好,颈线修长、宽肩窄腰……

顾行知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烫,飞快地将衣裳拢起,气道:“谁让你们……”

“不脱衣服怎么给你疗伤?你一个大男人,做出三贞九烈的模样给谁看?”季遥歌的声音响起,她不知几时回来的,倚在dòng口闲闲凉凉地开口,“还有,你别这么看着我,脱你衣服的也不是我,我只负责打通你的经脉,衣服是她脱的!”

季遥歌朝小木头人呶嘴,小木头人“嘿”地一笑:“你背上撕裂得严重,脱了才好上药。”说完瞪季遥歌——都是同个人,有必要分这么清楚?

顾行知心知自己反应过分了,朝小木头人道:“多谢姑娘。”

小木头人甜甜笑了:“不谢不谢,你刚才还救了我们呢。”

顾行知笑笑,扶着墙站起,小木头人见他身形不稳,一头钻到他手臂下,将他撑起来,顾行知拒绝不了,只能忍痛站定后快速收手,望向季遥歌,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那双眼眸清澈动人,小木头人的话又叫他想起先前危急时发生的种种——她伸来的手,和他不假思索的拥抱,刚褪下的烫意又骤然袭来。

“谁要他救?”季遥歌却冷冷开口,眼中无半分感激,“一天到晚的装君子,逞英雄,不自量力!”听得出来,她心情不好,脾气很差。

“……”顾行知被她说得一愣,反应过来时气白了脸,才刚浮上心头那丝患难与共的亲近像被兜头浇了桶冰水,“我装君子逞英雄?如果不是我出手,你已经死透!”

“我稀罕你救?”季遥歌反驳完一扭身又出dòng。

顾行知被她的态度激怒,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救了她,她非但没心存感激,竟还冷嘲嘲讽。他虽不思她报恩,却也没道理被她骂。

“季遥歌!”他两步上前,拽着她的手臂让她转身,“你不稀罕我救,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不稀罕你说什么喜欢?”怒气让人头脑发胀,说出口的话便未经多思。

季遥歌倏尔一笑,声音还是冷的:“媚门妖女的话你也相信?我说喜欢,你真以为我喜欢你了?”

“你!”顾行知气到不行,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可要他骂人,他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旁边的木人小声插了一句:“我的喜欢,你可以相信。”

季遥歌和顾行知同时低头:“闭嘴。”

“……”小木头人委屈地扁唇。

顾行知吼过之后忽然清醒,怒气陡然全散,只剩惊愕——他在做什么?和一个认识不过数日的女人论及情爱?这不是件十分荒唐的事吗?

季遥歌却自他掌中抽回手,抛下句:“以后要救人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转身便走了。

全程目睹二人莫名其妙争执的小木头人叹了口气,安慰顾行知:“顾大哥,你别生她气。她只是……不想你用自己的命去救别人,你为她受伤,她心里不好受,但她无法表达。”没有人比小木人更了解季遥歌,这一场危难让清醒的灵魂有了裂缝,她在重新认定这个男人和这段感情,这让她很困惑也很烦躁,不过如果她能接纳,哪怕只是个开始,作为独魂,也能回归了。

顾行知心情复杂,闻言却是歉然道:“刚才,抱歉。”他的态度太恶劣。

小木头人摇头:“没事。”

“你们动作还不快点?想在这里留到什么时候?”季遥歌走出老远发现没人跟上,远远喊来。

“你很了解她?”顾行知咳了两声,朝外走去。

小木头人扶住他,笑道:“这世上恐怕没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了。顾大哥,她很好的,你和她多相处就知道了。”

顾行知却不答,心道这小丫头也奇怪,起初与季遥歌拈酸争抢,这时却又替她说话,不过不管她们到底什么心思,他都打定主意,要离季遥歌远一点,再远一点。

刚才失控的情绪让他心生警觉,也许媚门之人确有过人之处,能惑人无形,他要多加警惕了。

————

三人很快走到一起,绝口不提刚才的矛盾,顾行知开口问起dòngxué情况,季遥歌便沉声解释,三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甬道里,没再靠近。

季遥歌的声音已经然平静。

这dòngxué很大,外面的甬道四通八达,两边都是一个又一个小dòng,有些像狮公山,但比元还那悬dòng范围更大,像没有尽头似的,甬道四能八达,石dòng相同,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他们被打进裂隙时,季遥歌只觉金光刺眼,灵气浓郁到不可思议,她抱着昏迷的顾行知似乎从裂隙另一头的豁口跌到顾行知疗伤的石dòng中,可等她回头看时,却没发现有出口。

“我已经在外面探了近两个时辰,没找到出口,一直在这里面打转。”季遥歌边走边说,别说是裂隙,就算是普通的出口,都没见着。

她说着指向前方:“不过回来之前,我听到水流声,这里边应该有水源,我们顺着水流,也许可以出去。”她本来想叫出高八斗来再问问,不过这家伙自从将灵气借用之后就陷入沉睡,趴在玉管不肯出来,她也无奈。

“你等等。”顾行知忽然叫住她。

她转身,见他停在石壁前,以指搓向石壁。这石壁上仿佛由细小沙砾凝成,触手略粗,不过沙砂的质感却很均匀。

“怎么了?”石壁季遥歌也探过,除了含有发光的金沙外,并无其他特殊。

“这是huáng萤砂。”顾行知声音犹带沙哑。

“我知道是huáng萤砂,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季遥歌不解。

顾行知摩挲着墙壁,缓道:“huáng萤砂属土,又带火灵气,产量稀少,很少会如此大范围出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们在地下。”

季遥哥微微一怔,忖道:“你的意思是……这里是,huáng萤砂矿dòng?”他们这是从地上跑到地下了?

“走,带我去水源处看看。”顾行知道。

————

水源是条地底暗河,从涓涓细流开始演变为一条小河,三人沿河走了半日,抵至一处约十丈高的巨大石dòng。这石dòngdòng顶盘根错结,显是地面巨树深扎地底的庞大根系,到这dòng顶时便向四面石壁分爬,根系长进壁中,那些huáng萤砂就像藏在老根后的萤点,散发出比外头清幽的金光。

暗河到了巨dòng就诡异地消失在石壁上,并没有他们所想的出口。走了许久,顾行知伤势有些反复,小木头人便扶他在石头上坐下,他闭目调息片刻才道:“和外界联系过吗?”

季遥歌正站在dòng中央观察,闻言摇头:“联系不上。传音符,传音石,所有传音法术都失效。”她早就试过,原想与元还取得联系,可惜这些手段通通失效。

顾行知从储物空间中翻出一枚碧青小令,令上刻有“仞”字,那是无相剑宗的身份象征,也是与宗门传递消息的法宝。他掐诀施法,小令很快亮起,但转眼又黯淡。果如季遥歌所言,与外界无法联系。

小木头人歪着脑袋看了会,忽然跳起来:“我来试试。”语毕也不管那两人什么反应,只将双目一闭,眉心间流淌过几缕青光,再睁眼时她眸色已变。

“季遥歌,你人在哪里?”小木头人的眼眸紧紧盯着季遥歌,声音未变,语气却已改变。

那是元还。

小木人的体内,藏有元还一滴jīng元,就是这滴jīng元,让她联系上了元还。

听得出来,元还语气不太好,不过对季遥歌来说,他的出现不啻于救星驾到,透过小木头人的眼睛传到元还眼里是季遥歌满面欣喜的模样。元还似乎有话要说,不过在她开始解释时就陷入沉默,耐心地听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jiāo代清楚。

顾行知则坐在一旁,保持缄默地看他们行事。

“小白,让我看看这dòng里情况。”听完季遥歌之言后,元还向小木人下令。

小木人很快在dòng里走起,元还替她打造的这躯体虽然无法修炼,却有种种妙用,比如现,她的双眼便代替元还的眼,这dòng的所见所闻传到元还神识中,犹如他亲临。

“行了。”元还很快观察完毕,让小白走回季遥歌面前,“我与小白间的连心术受这里灵气场影响,维持不了太久,我长话短说,你可听清楚。你们进的乃是时空裂隙。由于bī近灵海开启日期,灵海法阵力量减弱,以至灵气bào泻。灵海乃是纯灵之地,其蕴藏五行至纯jīng华,经年有了灵性,趁着这个机会制造撕裂空间,将灵海内某处与外界相连,以便脱逃。”

“你是说我们在灵海内?”季遥歌蹙紧眉。

“不是。已撕裂的空间独立在两界之外,这解释起来太复杂,你只要知道你们现在既不在灵海,也不在万华,而是在一个特殊秘境里。你们想出来,就必须找到制造这个裂隙的元凶。huáng萤砂属土,这里土灵气浓郁,必是某种土属性灵根,你们……”元还的话说到这里忽然中断,小白站立难稳,身体晃了晃,被顾行知扶住。

她的jīng力消耗过大,眼下十分虚弱,挨着顾行知坐下,软软地倚在顾行知身上,虽然满脸疲倦,嘴角却又悄悄翘起——可以名正言顺地靠着师兄,累也值了。

“你帮我照顾她一会,我再去探探。”季遥歌向顾行知道。这dòng这么大,鬼知道那个灵根藏在哪里。

顾行知想要起身,却被小木头人挽住了手臂。季遥歌摇了摇头:“你伤未痊愈,再歇会吧。”语毕便径自离去。顾行知便沉默地坐着,任由小木头人靠在自己手臂上,乌青的发髻硌在他肩头,蓬松可爱,看起来年纪极幼,叫人无法苛责,他也就随她去了,自己却摸出枚龙玦放在掌中摩挲。

那是百年前,白韵所赠之物,他一直随身带着,这时取出睹物思人,白韵的温柔笑靥自心头闪过,那些凭空而起的杂念便都随之消散。

白韵还在万仞山等他,他说好了要替她寻到结丹之法,只要找到元还要的戊土灵根……戊土灵根?他忽一震。

“唉哟!”小木头人却突然捂着后脑叫起。

偌大的dòng里,只有她的回响。

她被人用石头狠狠砸了一下,可这dòng里除了她、季遥歌和顾行知之外,没有别人。

“怎么了?”顾行知握起龙玦问道。

小木人狐疑地往后看看,并没瞧见有人,身边的顾行知一脸疑惑。连他都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小木头人觉得自己错觉,可头才刚低下,又是一记石子。这次小木人气得跳起来,朝身后上下左右张望:“哪个混蛋砸我?”

“嘻嘻,嘻嘻。”

dòng顶的树根上倒垂下一个不过出生婴儿般大小的金色小人,悬空dàng来dàng去,发出调皮的笑声,仿佛是这树上结的果子。

顾行知霍然站起,手微颤。

戊土灵根。

第53章 利用

“抓……抓住他!”小木头人双手撑腰,弓背站在dòng中央,累得双腿打颤。

顾行知在半空飞掠,追着一道穿行在树根间的金电,金电速度极快,且每每顾行知要追到时,就能融进墙壁与地面,难以捕捉。

季遥歌闻声赶回来时,只看到顾行知飞身落下,气息不稳地扶着石壁,剑眉紧拢。偌大石dòng都充满孩童清脆笑声,金光发现没人再追自己,又从树根里倒挂下来,摇来晃去地盯着三人。他生得圆润可爱,光着脑门,双颊肉嘟嘟,臂腿都像藕段,腰间围着圈草叶,像极了人参果娃娃。

“快抓住他!”见到季遥歌,小木头人马上喊起。

“戊土灵根。”顾行知解释了一句,又阻止季遥歌,“没用的,抓不住,别白费功夫。”

这里土灵气充郁,对戊土灵根来说,四周所有含土的东西都是他的容身之所,灵根没有太大攻击力,但是极具灵性,速度奇快无比,单凭速度他们很难抓住他。

“唔……”小灵根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发出长长的单音节,见没人再追他,他脸皱了皱,另一手又“噼哩啪啦”往小木头人四周砸了一大堆东西。

季遥歌就见满天金光像陨石雨般往小木头人那里落下,定睛一看,发现都是绿豆大小的huáng萤石,小木头人被石雨砸得跳脚,破口大骂:“臭小子,你有胆给我下来!”

小灵根却抱着肚子“咯咯”大笑,在树根上得意地晃dàng。

季遥歌心中却十分惊诧——禀天地jīng华而生的灵根,虽然已是有灵性之物,但还是很少见能修成人形的,眼前这戊土灵根竟已化生婴形,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显然已有灵智,这得数万年时间才有可能。

“你!”见顾行知和季遥歌都没出手的打算,小木头人气不过,从地上拾起把huáng萤石往小灵根砸去。

“唔!”小灵根夸张地张圆了嘴,然后化成金光在半空窜过。

一把huáng萤石扔完,没有一颗砸中小灵根,小木头人挫败地看着又停挂在树根上的小灵根,那家伙嘴巴被塞得双颊鼓起,“咯吱咯吱”地咬着嘴里的huáng萤石,然后咽下,打了个饱嗝,再冲小木头人张嘴:“啊——”还要还要,还要吃。

小木头人往地上一坐:“我不要玩了!”

————

季遥歌默默走到顾行知身边,轻声道:“这灵根没有恶意。”就是太调皮,可能是灵智刚成,又在灵海里关久了,他对一切充满好奇,也并不恐惧入侵者,反而觉得有趣,像个小孩。

顾行知点点头,盯着小灵根不放:“但他的警惕心很高,不让人接近,我们无法靠近他。”他说话间眼里闪过缕芒光,像dòng里金线的光线沉入眼眸,化作锋锐刀刃,充满危险。

“多试几次,总能让我们跟上他,至少要bī他告诉我们出口在哪。”季遥歌道。元还说这个裂隙是灵根所造,想要离开只能让灵根主动放他们走,他们别无他法。

语毕她看了眼顾行知,又道:“你伤未痊愈,先jiāo给我试试吧。”

“也好。”顾行知这回没有意见,退到dòng旁盘膝坐下。

季遥歌隐隐觉他情绪有些不对,又仔细看了他几眼,发现他面色凝重,所有注意力都在小灵根身上,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小灵根还摇dàng在半空中,对着小木头人做各种各样的表情,试图引起小木头人的注意,小木头人咬牙切齿地看他,就是不动。季遥歌窥了个空隙,悄然跃走,朝小灵根探手,小灵根连头都没转,只在半空中一dàng,身体就钻进了墙壁……

季遥歌半空折身,看到金光自另一头钻出,又飞速掠去。

如此数番,仍旧未果,倒耗去她泰半灵气,她只得落地调息再试。

这一试,便试了近十数日光yīn。

————

困在裂隙里,不见日月星辰的jiāo替,亦不知时间流逝几何,三人只能略作估算,从进裂隙至今,已有十数日光景。顾行知的伤势已然痊愈,和季遥歌jiāo替着尝试捕捉小灵根,奈何万般手段试遍,不论是纯靠速度,还是设下法阵,布下诱哄陷阱,小灵根总不入局,甚至还能把二人布的法阵和陷阱搅得一团乱。

季遥歌和顾行知均无可奈何。

十多天的时间,他们被关在这里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也无从得知啼鱼州现在情势。

啪——

季遥歌燃起一簇火焰,静静地感受火焰的热度,看着火苗的颜色渐渐改变,从昨日开始,她就放弃追逐小灵根,只坐在dòng中练习对天火的控制。

既然暂时无法脱困,季遥歌选择换种方式。

“你不想抓灵根了?”男人的声音在dòng里愈显沉敛,顾行知看着她指尖跳动的火焰开口问道。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并没让他放下戒心,除了进来那天情绪失控外,他再没靠近过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总能轻而易举让他的心境波动,那感觉充满危险,幸而季遥歌也再未刻意接近过他,距离似乎突然间产生,除开关于离开裂隙的话题,他们很少jiāo谈。

这回却是顾行知主动找话,他的面容隔着跳跃的火光,让季遥歌觉得有些陌生。

“我只想出去。”季遥歌淡道,“顾道友的想法恐怕不止如此吧。”她抬头看他,指尖的热度还在提升,她想,这个热度应该升到天火蓝焰。

“天材地宝,你不想要?”顾行知问她,带着试探。

对他而言,戊土灵根只是一味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修炼至宝,更是助白韵冲破桎梏的关键所在,错过这回,他不知道还有没机会遇见,他不可能放弃。

季遥歌从他话中品出冰冷的味道,像猎人,眼里只有猎物。她没回答,指尖的热度又是一变,她想,到了,就是这个感觉,目光从他身上挪到指尖,果然,指尖的火苗颜色稳稳地停留在蓝转紫之间。

火苗一熄,二人的脸都是一暗,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外dòng:“你要抓戊土灵根,我没意见,不过如果你打算用那个法子,她不会同意的。”

顾行知眼微沉,他什么都还没说,她就已经知道他的心思?

————

dòng外,一阵“咯咯”的清脆笑声传来,金光飞快地窜入dòng中,摇摇晃晃地停在dòng内唯一的暗河上,冲着追来的小木头人直笑。

小木头人不甘心地朝前猛扑,小灵根往上一跃,只听“扑通”一声,小木头人落进水中,溅起满天水花。小灵根乐得在半空中捧腹大笑,他笑了许久,却不见小木头人从水里出来,一张脸渐渐皱起,狐疑地“唔”了声,朝水面探去。水里却突然站起个人,扬起一捧水直泼小灵根。小灵根被浇得一懵,这回轮到小木头人笑得前仰后合,就连衣裳头发湿透也不顾。

难得占一次上风啊。

小灵根看了她半晌,也不生气,学着她“哈哈哈”笑起,两只肉手抓了无数枚huáng萤石往水里乱扔,水花顿时飞溅如雨,小木头人“哇哇”大叫,一不留神被萤石砸中脑门,她痛叫了声,捂住头蹲下“嘤嘤”哭泣。小灵根停止玩耍,怔怔看着小木头人,过了会许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忽然飞身而下,嘴巴凑近小木头人的额头,“呼,呼,呼”地轻轻chuī着。

这是第一次,戊土灵根主动靠近小木头人。

小木头人抬头眨巴着眼睛和小灵根对看了半晌,忽然从水里跳起来,欣喜异常地朝季遥歌和顾行知冲去。

小灵根困惑地歪了头。

————

从这几天与小灵根斗智斗勇的情况来看,他们虽然能掌握小灵根的习性,却对他无可奈何。这个小家伙对危险具有极端敏锐的触觉,对于总是追在自己背后的季遥歌和顾行知,他下意识地回避,从来没让他们近身过,但小木头人就不同了。

季遥歌看着手舞足蹈向顾行知表达喜悦的小木头人,她想,可能因为独魂的关系,小木头人比他们都要单纯稚嫩,而灵根天生拥有赤子之心,能分辨每个人身上传递出的善恶喜怒,毫无疑问对他而言,小木头人不仅无害,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玩伴。

灵根很喜欢小木头人。

这一点,他们都能轻易感觉,所以季遥歌放弃了捕捉小灵根的念头,与其抓到灵根后还要想方设法bī其指出出口所在,还不如让小灵根主动告诉小木头人。

显然,顾行知的想法和她接近,但他比她贪心些。

许是感觉到她的猜疑,顾行知向她望来,脸上还挂着对着小木头人的笑。

“你们看到没有,他刚才靠近我了!”小木头人很开心,摸着自己的脑门不住叨念,“你们别追他了,给我点时间,等我和他成为朋友,他也许会把出口告诉我!到时我们就能出去了。”

这与季遥歌的想法不谋而合。

“好不好?”小木头人攥着顾行知的衣袖晃动。

“好。”顾行知颌首。

季遥歌眯起眼。

————

照着元还传授的方法,季遥歌对天火的控制越来越熟稔,再过几天,她应该可以尝试融炼胭脂血。小木头人和小灵根的jiāo情也越来越好,自打顾行知和季遥歌不再追逐小灵根后,这矿dòng里就只有小灵根和小木头人的声音,两人除了乐此不疲地打闹外,偶尔也会安静,小木头人在教小灵根说话。

小灵根学得很快,已能说简单的字句,咿咿呀呀地同小木头人对话,虎头虎脑的样子着实可爱,就是仍旧不让季遥歌与顾行知接近他。

这日小木头人教他说了个字,他乖乖学会后,小木头人捂着嘴跑回来,满脸坏笑地向季遥歌和顾行之分享:“你们猜,我刚刚让他叫我什么?”

二人摇头,小木头人窃笑半晌后才道:“他叫我娘!”说完又笑起来,活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顾行之失笑,季遥歌翻了个白眼,却听她又说:“我还教了他一个字。”她抱着顾行知的手冲小灵根挥了挥,小灵根发出一声清脆:“爹!”

“……”顾行之的笑梗住。

小木头人冲季遥歌得意一笑,季遥歌无动于衷地转开头。

“小白。”顾行之却忽垂头唤小木头人。

“嗯?”小木头人望回顾行之,见他眉宇肃敛,神色认真,不由自主也收起玩闹的心思,小心翼翼问,“顾大哥,怎么了?”

“有个不请之请,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顾行之道。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顾大哥。”小木头人拍着胸脯慡快回答。

她清亮的眼眸一派纯真,似乎能照出人间种种污秽,顾行之在这双眼眸里看到自己虚伪的笑,他有瞬间窒息,然而更快的,他还是想起万仞上被桎梏所困的人,想起雪松下的拥抱,想起那枚毫无犹豫喂来的仙丹,想起这四百多年的感情……

“帮我抓戊土灵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显得冰冷。

小木头人一下子便愣了,下意识地看向季遥歌,季遥歌没有说话,仿佛置身事外般,将决定的权利jiāo给她。

dòng室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她垂下头,很小声地说:“可他是我朋友……”

“戊土灵根对我非常重要!我等着他救人。”虽然艰难,顾行之还是开了口,“小白,就算……我求你。”

小木头人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却变得清晰:“顾大哥,抱歉,我办不到,我不想出卖朋友。”虽然难过,但她还是极其坚定地拒绝。

顾行知没再说话,她忐忑不安地抬头,眼前却闪过手影,宽厚的手掌抚到她头上,他没有责怪她:“不必抱歉,是我为难你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此事作罢吧。”

小木头人松口气,又想问他他要救谁,却见他神色低落,不欲多谈,她只得恹恹走远。顾行知挨着墙坐下,看向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的季遥歌,试图在她脸上看出嘲讽。

毕竟,这个情况她早已料中,不是吗?

然而没有,她站在一团斑驳的树影里,眼底一片平静,仿佛在重新审视他这个人。

————

拒绝了顾行知后,小木头人就像蔫掉的茄子般,闷闷不乐地坐在暗河边,小灵根怎么逗她都不见效,愁得肉嘟嘟的脸皱成一团。

季遥歌坐到顾行知对面,看他又低头把玩起那枚龙形玉玦,轻声问道:“心上人送的?”

顾行知摩挲着玉玦点头:“我师妹送的。”

意料中的答案并没给季遥歌太多感触,能得他如此贴身收藏,必是至亲之人所赠,而她既然认不得,那就是这两百年里百里晴所送之物。

“你师妹?白韵?”她问道。

“嗯。”提及白韵,顾行知眉色舒展,“我与师妹青梅竹马,早有盟约。她待我情深义重,为我付出太多,我却连一个承诺都没兑现过。两百年了,我该为她做些事……”

这些话,与其说是回答季遥歌的问题,不如说是他说给自己听的,那些隐秘的挣扎和矛盾,让道义与私心的天秤不断摇摆,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而白韵就是那个理由,那个他固执坚守了四百多年的理由。

说着他抬头,远远看着小木头人,心底挣扎与矛盾都融化在眼底,连季遥歌也难以看透。

“离开这里之后,你们别留在啼鱼州,马上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季遥歌听到那些话正心情复杂,却听他突兀转了话题,不由奇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没有什么为什么?让你们走就走,灵海这趟浑水,你们淌不得。”许是愧疚,又或是心软,这一大一小给他的感觉始终是特别的,顾行知终于出言提醒。

季遥歌越听越觉得不对,想起先前元还jiāo代的事,以及她对谢冷月的了解,她忽意识到他话中暗藏的极大危险。可顾行知这人嘴紧,他不想说的事,旁人根本撬不开,而他们困在这里,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查探,如此想着,她眼眸一垂,忽然幽幽开口:“顾行知。”

叫的是他的名字,顾行知毫无防备地望去,迎接她的,却是双含情脉脉的眼,让他陡然失神,几乎被那眼中深邃的漩涡卷入,越陷越深——

可很快他就惊醒,两人对望的动作不曾变化,他勃然大怒,挥掌而出。

“季遥歌,你向我下媚术?”

季遥歌似乎早有防备,疾退避开他的攻击。结丹期修士的元神qiáng大,他醒得太快,她仅能看到残碎的画面,而贸然窥探也让她受到反噬,此刻脑中嗡鸣阵阵。

“天杀,地杀,你们三宗是准备将啼鱼州的修士赶尽杀绝?”虽然只是残象,却也足够让她看清布在啼鱼州外的法阵。

十二天杀与十二地杀阵,是谢冷月所创的绝杀大阵,作为他的嫡传弟子,她如何不认得?难怪他要让她们逃,若是不逃,到时此阵发动,结丹期以下的修士,无一能存。

“啼鱼州已沦为鬼域之巢,而你们亦与鬼域勾结,为免鬼修来日为祸万华,师祖不得不出此下策,以防患未燃。”顾行知眉色紧凝,不再隐瞒此事。

“防患未燃?”季遥歌冷笑,“先让萧无珩与啼鱼州的修士斗得你死我活,等灵海现世,你们再引发绝杀之阵,将鬼域和啼鱼州的修士一网斩尽,到时不止灵海成为你们无相剑宗囊中之物,你们还落个除魔卫道的美名,对吗?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顾行知,是你将应霜之事泄露出去的?”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说过。我还来不及向宗门回禀,师祖就已知晓此事。”这确是季遥歌误会了他,当日他原想将事情完全查明后再行回禀,不想翌日宗门就已下令,顾行知自也无法,他怒色未消,续道,“不过,就算宗门没有下令,此事我一样会向宗门回禀,应霜与鬼域暗中勾结这是事实!”

顾行知不知自己为何要向她解释,只觉得她眼里的猜忌极为刺心。

“还有,不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师祖与宗门绝非你嘴里说的那种人。”

“谢冷月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加清楚!”

季遥歌低沉冷喝让顾行知一愣,待要再问,那边却响起小木头人的叫唤:“你们在吵什么?还不快过来!出口打开了!”

二人同时转头一看,却见小灵根飘在半空,额间透出一束金光,将空间撕裂。

“我会想你的。”小木头人抹抹眼,恋恋不舍地看着小灵根。

这番告别来得突然,却是小灵根见小木头人闷闷不乐也跟着伤心,小木头人便趁机透露想要离开的念头,小灵根为了让她高兴,竟将裂隙打开,要送他们离开。

“唔唔。”小灵根眼里汪着泪,嘴巴扁着,呜呜哭泣。

不多时,裂隙完成,小灵根飞到小木头人肩头,趴着直哭,那边季遥歌与顾行知已经赶来。

“走吧。”季遥歌毫无犹豫,不论何事也得出了裂隙再说。

她先一步跨入裂隙,只是还未走出,忽听到身后响起小木头人惊慌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要戊土灵根。”顾行知的话中,透出浓浓愧意。

季遥歌转头一看,只见一道金网从小木头人的发间闪起,将戊土灵根牢牢缚住,随着顾行知的动作,一道朱红符咒从小木头人发间飞到他掌心,竟是不知几时下在小木头人身上的缚灵符。

“你……利用我?”

小木头人呆呆道。

第54章 魂尽

灵根在缚灵网中挣扎扭动,发出不成句的声音,谁也听不懂,困惑慌乱地看着小木头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够她,可那手虽小,却怎样也穿不过缚灵网间的格子。

小木头人怔怔看着顾行知,没有怨恨,没有怒火,只有无尽茫然,像迷失在海上的人。若目光能蚀心,顾行知觉得自己已千穿百孔,他攥紧手掌,拎着戊土灵根,愧道:“对不住,我真的需要戊土灵根救我师妹,助她结丹。这条命算顾某欠你的,待此事了结,顾某必向姑娘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小木头人茫然笑起,她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裂隙扭曲的金光将人照得光怪陆离,木头身躯的木纹隐约浮现,这让她看起来像个缺失灵魂的傀儡,她喃喃了两句谁也没听清的话,骤然出手。

“我不需要你的命,把灵根还来!”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喝声,小木头人狠狠抓向他的手。

顾行知退了两步,闪到裂隙前,不敢再与她对视,怕被愧疚淹没,也怕会心软——只是因为她的目光,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仓皇而逃的念头,不战而败。

“想走?”细碎如银铃般的笑声响过,季遥歌从裂隙中收回脚,半隐半现的身体再度清晰。

浓厚的白雾顷刻间弥散,将顾行知重重围裹。

“也罢,始终需要了结,我应承你的事,今日便兑现吧。”季遥歌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飘忽不定。

两百三十四年的爱,一百九十九年的分离,她要给自己的幽jīng一个jiāo代。

————

浓厚的白雾像重重迷障,让顾行知迷失其中。这雾不论他施什么法都chuī不散,雾气里夹着淡淡的盘云香,那是无相剑宗每日都会点的香,只要三盘,香气就会萦绕整个山峦。

雾后影影祟祟似有景物,顾行知挥手将扑到面前的雾气扇开,那雾却忽然自动散去。千重山峦如刃耸立,放眼望去犹如剑林,云缥雾缈,万刃齐冲。他站在缈踪峰上,触目所及,便是熟稔至极的景致。

“今天我新学了套剑法,你想看吗?要不我教你?”少年清润的声音如泉水叮咚。

隔着无形的屏障,dòng里少女张嘴,没有声音只有唇形,他看得明白,“嗯”了声拔出剑,在山颠舞起。

顾行知看得分明,那是少年时期的他与白韵。已经有四百多年,他都快想不起他们过去的模样——她生得真好,像灼灼骄阳,又似皎皎明月,还比他聪明,一套剑法他演示过一遍,她就能记下泰半。

那是被师祖带回的天之骄女,却不知为何被囚禁在缈踪峰上。宗主说她做错了事,被师祖罚于dòng中禁闭,而他则是被派去看守她的人。她每一日的情况,不论是喜是悲是怒是乐,他都要如实记录,再禀呈师祖。

刚上缈踪峰时,她并不理会他,偶尔被关得发狂,还会飞扑到屏障之前,像只幼shòu,龇牙咧嘴地咆哮示威,然后被屏障反弹之力震飞——宗主说她会发狂,发狂的时候要以炽电鞭压制,其实他觉得那更像驯服。炽电鞭他只用过两次,那玩意打在身上,便如雷电过体,会叫人生不如死,她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全身颤抖。他不忍心,站在屏障之外,即使她什么都听不见,他也告诉她,要克制心绪,教她平心静气的入门心法。

她太聪明了,学得很快,转眼就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舒服——不能吵,不能闹,不能发狂,她要乖乖的,这样每天他呈禀上去的记录才能给她换来些许优待,比如一罐灵蜜,一坛清露。她学会唇语,学会他教她的入门功法和剑法,隔着屏障舞给他看,他在屏障之外打座修行,不过相视而笑。无声的日子过了三十年,她的表现终于替她换来每月一次出dòng的机会,屏障暂时关闭,她能踏出dòng门。

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是带着羞涩的嘶哑,她披头散发坐在断崖前,两腿晃dàng在空气里,他教她编辫子——只是最简单的麻花辫,复杂的他也不会。她不再发狂,不再沉默,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像个小姑娘,抱着他的手臂说,师兄,你真好。

就像万仞山的普通弟子。

可她毕竟不是普通人,不止修炼的速度异于常人,她还极其敏锐: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她通过他的反应猜测到宗主和师祖希望她做出的改变,她把自己变成他们想要的人,以便换来自由。

五十年,她终于离开缈踪峰,在万仞山一战成名,成了被师祖带上缈踪峰秘修的师姐。他输了她一场剑试,不是因为放水,是真的输了。

雾色缥渺,山间四季轮转,岁月恍惚便逝,如指缝漏水,抓不住,留不下。

他与她是无相剑宗风华正茂的师兄师姐,她如他们所要的那样,一天比一天出色,是众人jiāo口皆赞的女修——天赋异禀的修士,性情温厚,大气端方,却也含蓄内敛,正气凛然,与他是绝配。

他梦寐以求的道侣,就是那样的白韵,她站在谢冷月身边,宛如骄阳;她站在众人之间,熠熠生辉;她站在他身边,恬淡如jú——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他。

那个被关在山dòng里挣扎求存的白韵,他不再记起。

“师兄,你真的了解过我吗?”雾里有声音,虚无缥缈。

顾行知回答不出来,只看着时光一年一年流逝,最后终结在第两百三十年。

万仞山的景象破碎,换成枯骨dòng,百里晴夺舍的情景再现,顾行知蓦然间瞪眼——

那情景如同残碎的画卷,定格在某个时间点的记忆上。季遥歌自光芒间走来,穿一袭无相剑宗的衣裙,遥遥问他:“师兄,我才是白韵。你可信我?”

两百三十年的回忆,通通融在她指尖的幻符中,以本心所化,虽是幻境,却为真实。

顾行知双眸猛睁,英气的眉拢成化不开的结,适才的画面jiāo替在脑中闪过,扰乱向来坚定的道心,他看着季遥歌,久久不能言语。

季遥歌缓慢地走到他身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陪在你身边的白韵,只是百里晴而已。你真的没有感觉吗?师兄。”

“你真的要为一个假的白韵,毁了你我两百多年的情分?”

“师兄,我回不了万仞山了,你可愿意陪我làng迹天涯?”

她的声音充满蛊惑,不是白韵的温和内敛,顾行知的目光有些涣散,怔怔地看着她,任由她缓缓触向他的手……

“师兄,离开无相剑宗吧,那并不是你心之所往的光明,也没有你想追寻的道,跟我走……”

只要他点头,他们便回归最初,她可以毫无保留地接受,可以让幽jīng完整回归不再压抑。季遥歌静静地牵起他的手,缓慢而温柔。

离开无相剑宗,离开万仞山?然后呢?顾行知浑噩抬头,那是他呆了四百多年的宗门,也是他走到至今未曾背离的仙道,她却要他放弃?

不,不对!

胸口忽有些刺痛,龙玦绽起微弱红光,直抵元神。

顾行知一个激凌清醒,手狠然一甩,厉喝出声:“妖女,莫用媚术惑我!”

季遥歌看着他微红的眼眸,那眼里有丝魔性,他并不自知。

“这世上有哪一种媚术能够将两百三十年的记忆毫无保留的重现?顾行知,你别自欺欺人。”她腾身而起,浮在半空。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你季遥歌……你可以窥探他人记忆,也曾向我施此媚术,这对你并不是难事!你窃走我的记忆,利用我对师妹的感情迷惑我,手段卑劣至极!还妄图让我信任你?”他怒极,眼中红光愈炽。

“这么多年,你面对百里晴就真的那样信任?你与我重遇,就没有一点感觉?”季遥歌看着他越来越陌生的眼神,忽然觉得再多的解释都已无用,“你不是不信我,你只是不敢信而已。不敢相信如今的白韵是个媚门低修,不敢承认我就是白韵,因为你我终究已是殊途。”

“白韵现在就在万仞山上,你休再胡言乱语!”钝痛锥心,顾行知忍无可忍,长剑出鞘,径直刺向季遥歌。

季遥歌没躲,被啸鹤剑穿透,化作白雾散去。纤细的身影如蛇般游在顾行知身后,手中薄刃自他手背切过,鲜血如注倾涌,他吃痛松手,紧攥在掌中的缚灵符落地。

“季遥歌!”此番被人窥破心境,顾行知恨极,反手一击,正扣中她的肩头。季遥歌手臂酸麻,拈在指间的幻符跟着飘落,被他的青雷烧成灰烬。

白雾消散,眼前清明再现,他们仍旧站在金光幽幽的矿dòng中。

季遥歌的身体忽然滑溜似蛇,肩膀微沉,咻地一身从顾行知的掌中滑出,顾行知手如利爪,朝着缚灵符凌空一抓,小灵根吓得瞪大眼惊声尖叫……

铮!

一剑斩下。

季遥歌站在灵根与顾行知之间,笑得妖邪:“有我在,你便休想将灵根带走。”

她怎么可能让他把灵根带回去,再让百里晴结丹?这仇平时不在眼前就算了,既然遇上,她断不能成全他们。

“那你就试试。”顾行知盛怒之下再无保留,杀气四溢,啸鹤剑在身前浮转,发出铮铮剑鸣,海cháo翻滚声层层相和。

结丹期的灵压浩如山峦,他没有任何犹豫,掐诀施法,剑光四绽,齐攻向季遥歌。季遥歌双手各扣三枚灵器,六法同时攻出,虽是普通法术,可五花八门的攻击也叫人眼花缭乱。她看得清楚,要打赢顾行知的可能性为零,所以最快的解决方式就是让灵根逃走。

如此想着,她分神看了眼小木头人——小木头人不再迷茫,已在瞬间明白她的想法,朝灵根跑去,打算解开缚灵符,不过顾行知的剑气如雨般落下,小木头人无法靠近缚灵符。

季遥歌咬紧后槽牙,将剩下的那件防御法宝guī玉甲祭出,附在小木头人身上,自己则化作一道青影,在剑雨之内bī近顾行知。

————

情势危急,小木头人没有丝毫迟疑,在guī玉甲附身之时就不顾一切地朝戊土灵根冲去。

剑雨利刃割过guī玉甲,玉甲裂开,在木躯之上留下剑痕,小木头人就地滚了两圈,靠着季遥歌的掩护,她在guī玉甲被打碎之前冲到灵根面前。

缚灵符只对灵体有效,她是木头身体,这符箓于她而过不过一张huáng符,她伸手便撕。

————

那厢,顾行知眼见小木人靠近灵根,目眦欲裂。

如若此时让灵根脱逃,他要想再抓住便是难上加难,可季遥歌挡在他身前,他一时之间无法赶去。

所有的事情不过电光火石,差也就差在这几个呼吸之间。

缚灵符已被撕碎,戊土灵根挣扎着爬出束缚。

顾行知眯了眯眼,翻掌如làng,四周气息骤然全变,杀气似乎实化,压得季遥歌喘不过气,她看着他掐诀,熟悉的手势,是他的绝杀之术。

四百三十五年,他们兵戎相见,锋芒jiāo缠之下是渐行渐远的过往,他们之间隔着深邃天堑背道而驰,从此便是无归之路。

无谓爱恨情仇,不过彼此殊途。

————

小木头人撕毁缚灵符,扑到灵根身前,仰头看着半空中生死斗法的两个人,瞳孔里倒映出一片刺眼光芒,顾行知的绝杀之术四海cháo灭,威力有多大她是知道的。

啸鹤剑在分作数柄之后骤然聚拢,四海cháo灭,万剑归宗,巨大威压让地面震动不安。

季遥歌目光如刃,不再存有半分旧情,手间扣住姜角狮所炼化的灵器——足可媲美结丹期法术的,青阶天赋杀招狮王怒啸。

哗——

怒涛拍岸,长剑宛如惊电,直奔季遥歌。

“小……白……”那是小灵根第一次叫对木头人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浅粉的衣裳像chūn日扬起的樱花,纵身跃入怒涛之间。“嗤”地一声轻响,早已破损的guī玉甲彻底粉碎,长剑没入木头人额间。

瞬息之间,这一幕像被放慢的画面,分明是迅雷之势,却在剑尖穿透木人额间之际,目之所及皆缓慢清晰。顾行知qiáng行收回了啸鹤剑,震立当场,季遥歌掌中扭动不安的灵器也忽然失去光芒。

木头人从半空坠落,躯体四散,幻像消失,只剩纹路深重的木雕,其上剑痕累累。

青幽的魂珠自木人额际浮起,飞向季遥歌,却在她伸指之际,化作粉末。

荧点四起,是不复存在的幽jīng。

她被自我放逐,也不被所爱之人承认,她是仙途之上的累赘……

她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了。

她和顾行知回不去。

她和季遥歌,也回不去。

回不去了。

季遥歌胸中似被重锤撞开般,空空dàngdàng,魂海掀起涛天巨làng,刺得元神生疼。幽jīng虽离开已久,但到底为她主魂之一,冥冥之中有所牵绊,如今却是彻底消失,宛如剜心。

喉间一腥,她张嘴吐出口血,复以手背拭去,那血被擦得散开,将唇染得至妖。

“顾行知,这木人之中,装的是我主魂幽jīng,今为你所斩,那便如你所愿,从今往后我再不是万仞白韵,我只是媚门女修,季遥歌。”

语毕,她手一抓,将散落的傀儡躯体收入储物镯中,不待他回神,便纵身跃离裂隙。小灵根悲戚地遁入砂壁,再不现身,偌大矿dòng,只剩顾行知一人。

剑尖微颤,他扼制不住的颤抖。

幽jīng主情,若她所言非虚,他亲手诛灭的,是她存于人世的唯一所爱。

她说过的,她喜欢他。

最终都失去了。

————

盘膝坐于九霄乱曦斗上的元还忽然睁眼。

他伸指拈下一点浮尘,置于唇边轻轻一chuī。

一百九十九年,终于还是散尽了吗?

可惜了。

第55章 战起

天光破云,青峦鸟影,开阔的景象让习惯了bī仄石dòng的季遥歌有几分不真实感,像做了一场时日久远的梦,醒来就被淡忘。

但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回想发生的事,也无从感伤,才从裂隙中踏出,她就已察觉到四周不同寻常的气息。她不知灵根将他们送到何处,这并非他们进裂隙的地方,但应该还在天鬼山地界内。脚底感觉到地面的微颤,这颤动每隔十个呼吸就停滞一会,而后重复,仿佛地底有人擂鼓,节奏分明。

这是处高崖,四野无遮,能将周围景况一览无余。她放眼望去,此处地势三山抱谷,应该是天鬼山深处,她所站的山崖之下便是那一隅盆谷,只是传言中终年覆雪、寸草不生的荒地,此时却生气盎然。

冰雪消融,化成细流蜿蜒而去,谷内草木抽生,竟是万物复苏之象,细如丝脉的灵气从地底氲出,形成聚灵所在。她想起元还的话,料想这应该就是灵海入口所在位置,如今霜雪融化,异象频生,极可能是入口开启前兆。

思及此,她又觉古怪。既是灵海入口,萧无珩的尸人却一个不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啼鱼州发生了何事?

旁边一道人影掠来,却是后一步离开矿dòng的顾行知。少了聒噪的小木人,二人间只剩诡异的沉默,盯着崖下良久,他才开口:“我送你出去。”声音沉哑,眸中有愧,抢夺戊土灵根时的怒恨都已消失,如今眼前浮浮散散,只有满天飘散的萤点。

“不必。”季遥歌不假思索地拒绝。

顾行知却突然出手攥住她手腕:“跟我出去,我送你离开啼鱼州!”心绪复杂,唯有一点最是清晰,他不希望她死。

季遥歌面无表情,只手间刃光闪过,划向他手背,他半途缩手,她不过冷剜他一眼,便纵身跃下山崖。地面的颤动陡然间明显,两侧山林间啸音四起,天鬼三山上窜起紫光,鸟飞shòu惊,从林间如cháo般奔涌而散,风卷云聚,刀剑铮鸣的斗法声bī近,萧无珩布在天鬼山外围的法阵似乎被人攻破,大批修士涌入天鬼山,顾行知已看到压着天际飞来的无数修士。

他再顾不上季遥歌。

季遥歌跃下山崖后便化作一道青影朝东面飞去,手里的传音符中,是白砚兴奋的声音——

“师姐,我们攻进天鬼山了,你人呢?”

————

砰——

树木被飞来的尸人撞断,赤秀宫的弟子们各执武器冲入林中,将尸人大军打得七零八落。夜珑、月霄与白砚等人冲在最前方,迎面就遇上一道闪入林间的身影。

那身影疾速掠来,一剑削去正白砚缠斗的尸人之首,脆声道:“白砚!”

白砚眼眸骤亮:“师姐!”只这一声,便让夜珑与月霄齐齐望来。

“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白砚与她并肩而立,同时迎向新缠来的尸人。

“我按元仙尊的吩咐去查点事,被困在矿脉中,今日才得以出来。”白砚眼中的欣喜冲淡了她心头冰冷,她横剑斩下道剑光,将缠来的尸人bī退。

“你这没良心的,也不知道与我jiāo代一声?给你传音也无人理会,枉我这些日子替你担心受怕。”白砚不悦地飞了一记白眼,手中离火跟着她的剑光释放,将面前两个尸人烧得焦黑。

“别说这些了,快告诉我这几天出了何事?”前方已经没有敌人,季遥歌与他并肩飞出了密林,落到山谷上。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咱们赤秀宫差点不保……”白砚长话短说。

天鬼门的肖丘见过应霜的第三日,萧元珩座下两个护法就带着数十尸人侵至双霞谷内,幸而啼鱼山主早就得了消息,按元还吩咐,聚集余下三门之修,赶到赤秀宫,将媚门保下。至此,灵海之秘再守不住。

“今日是咱们啼鱼州反攻之日。元仙尊负责破此法阵,山主集四山门之修为仙尊护法,如今法阵已破,大伙便齐攻入天鬼山。应霜夫人已被仙尊说服,同意将灵海法器献出,我们占下天鬼山,便只等灵海打开,不用离开啼鱼州,不用解散赤秀宫。”白砚眼角飞扬,眸中盛满兴奋——对灵海的期待,无需分别的喜悦。一百九十九年,于凡人而言就是两辈子时间,他在这里呆了两辈子,还差一步就能回去,可他竟不想回去了。

季遥歌闻言却心知肚明,哪里是元还说服了应霜,分明是应霜的选择,她想寻找万岩的下落,始终都要借助萧无珩亦元还的力量,元还那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定然是用赤秀宫为条件,让应霜选择了他。

“对了,小白呢?仙尊说她跟着你,怎么没见着她?”白砚朝她附近看了几眼,确认没有没木头人的身影。

季遥歌转开头,看向远处:“小白没了。”

“……”白砚一时领会不了“没”这个字的意思。他虽与小木头人相处时日尚短,却也曾经共过患难,小木头人那脾性,很难有人不喜欢她,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将她视如亲妹,一天没听到她咋呼都嫌闷,此时乍闻噩耗,他久难反应过来。

“大白哥哥”的叫唤犹在耳畔,可连一句告别都没留下,人就不在了?

“她……怎么死的?”良久,白砚才开口,半落的眼帘下一片yīn影。

“她的事,你别管。”季遥歌摇摇头,没有告诉他原因,“元仙尊呢?他人在何处?”

白砚抬首望天,手遥遥一指:“那里。”

“白砚,你替我传信山主,让他带人抓拿顾行知。三宗对灵海有所觊觎,顾行知一直在啼鱼州内查探此事,不能让他把消息带回去,务必抓住他。他境界在结丹中期,不过修为bī近后期,多带些人去,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季遥歌看了眼适才跃下的山崖,抬手,“往那个方向搜。”

语毕,她朝元还的九霄乱曦斗飞去。

天杀地杀阵若已布下,她不能放走顾行知。

隔着遥遥的距离,顾行知隐在山石间,看到季遥歌望来的那一眼。

凉薄无情,再无半分情义。

他攥紧剑,疾速往山林外掠去,不再回头。

————

天际压着一层厚重的五色云海,云间有螭龙穿行,绕着正中的九重方斗。元还盘膝坐于斗上,年轻的脸庞被照得一片明亮。

应霜背负长卷,站在祥云一端,看着地上蝼蚁般的修士,良久方长长叹口气,正要开口,却见有道人影自五色祥光之间掠来。元还并无反应,任其落在乱曦斗的云海上。

“遥歌?”见到来人,应霜不由一奇。

季遥歌行个揖礼,道了句“夫人”,便径直往元还身前走去。

元还紧闭的眼缓缓睁开,看着形容有些láng狈的季遥歌,沉道:“上来吧。”

九霄乱曦斗由方斗与云海组成,云海深厚,方斗九重,十分宽大,季遥歌踩着方斗一层层迈上,在应霜诧异的目光中停在最高那层,站在了元还身边。那个位置,就连与元还私jiāo甚好的啼鱼州山主沈庭,都没有上去过。

“出来了?”元还淡道。

季遥歌点点头,从储物镯中召出了木头人的残躯,双手恭恭敬敬奉上,在他面前低头:“仙尊,多谢这一百九十九年照拂,如今幽jīng已逝,此物奉还。”不论如何,幽jīng是她主魂,跟着元还近两百年,得他诸多照顾,这一分恩,是她当谢之情。

元还手一招,木头人散乱的身躯却突然从季遥歌手里跳下,扭动着拼凑在一起,恢复人形,却不再拥有鲜活眉眼,僵硬站着,随着元还指尖轻弹而动,像个无声傀儡。他把玩片刻,终是觉得无趣,又将木傀儡扔回给季遥歌。

“我不要了。”他摸着空空如也的尾指,眉目无澜,不见悲喜。

季遥歌没多说,接下木傀儡收起,又道:“日前你要我查探之事,已有眉目。”

“说。”

“谢冷月已号令三宗在啼鱼州外秘布十二天杀与十二地杀阵,此阵为天地绝杀,若是启阵,结丹期下修士,无一可逃。”

此语一出,元还冰面似的神情终于现了丝裂纹。

————

何为十二天杀、十二地杀?

那是谢冷月亲创的绞杀之阵,无相剑宗的不传禁术。阵法由十二天眼,十二地眼所组成,天眼地眼jiāo错纵横成网,由上至下将这二十四眼所连结的区域覆盖,是一张巨大并且可怕的剑网,阵启之时,这张网将由上而下、由外而内收拢,在此阵中的修士便宛如置于储物袋中,脱逃不得,只能被无处不在的剑刃绞杀。

在这密集而庞大的剑刃之下,结丹期内的修士是绝无生还可能,结丹期以上的修士也未见能讨到好去,化神期之下必将重伤,而化神期以上,也必受其缚。

虽然此阵无法置元还、萧无珩等人于死地,但牵制住他们却是绰绰有余。

谢冷月不急,他等着那一天。

“师尊,天杀与地杀阵已经布好,什么时候能封阵?”叶昭阑抱拳向谢冷月请示。

萋芳谷的风刮得有些猛,然而站在崖边的谢冷月衣袂不动、发丝不扬,和他的笑一样,四平八稳。

“既然好了,那就封阵吧。”谢冷月道。

“可是行知还没出来。”叶昭阑回道。

法阵一封,连顾行知也出不来了。

谢冷月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身后的百里晴身上扫过,她垂首站着,很是乖顺,不过听到顾行知的名字,还是抬眼了。

“现在是只留西角未封吧?”谢冷月微笑道,“那便再等两天,若两天后他没有回来,就封阵。”

两天?顾行知已经失联了十多天。

百里晴咬咬唇,忽道:“师尊,弟子想进啼鱼州寻顾师兄。”

“只有两天时间。”谢冷月静静看着她。

“弟子知道。”

“允了。”谢冷月笑得更深了些。

第56章 蛟皇

笼在天鬼山上的yīn云被风chuī散,晚霞似胭脂般薄洒天际,山上喧嚣的斗法声已渐渐平静,山林里遍布着已脱离控制的尸体,皆是天鬼、灵墟、逍遥三门弟子。曾经的啼鱼州七山门,如今只余四门,这地方虽然贫瘠,往来的都是低修,但彼此间相安无事了千来年,多少有份邻里之情,如今看着满山尸首,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悲戚冲淡了胜利的兴奋,众修士难免茫然——这战虽然赢了,可接下来呢?

夕阳沉得快,晚霞很快黯淡,夜幕上星月初现,是个清朗的夜。山林里传出簌簌风声,是四大山门的弟子按着山主沈庭的吩咐,将死去的三门弟子尸首归拢到一处。

人死不复,修士虽看淡生死轮回,但bào尸荒野总叫人难安,不若一把火烧去,也算gāngān净净离开。

————

季遥歌在元还身边站了许久。元还闭眸不语,释放出庞大神识向四野笼罩。修士的神识,是由元神所化的无形感知力,元神越qiáng大,神识便越qiáng大,能覆盖的范围会更庞大,大能者可坐井窥天,观天下之事。季遥歌的神识只能覆盖周身百步之地,但元还就不同了,他本就是元神坚毅之人,神识比一般化神期修士还要qiáng大,季遥歌能够察觉他庞大的神识,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尽收眼中。

他在以神识查探天杀阵之事,她不打扰他,透过云层看山里之事,应霜已飞身下斗,自去寻找夜珑月宵几人议事。清月斜挂之时,啼鱼山主沈庭押着一个人飞上九霄乱曦斗。

见季遥歌站在元还身边,沈庭有些诧异,但还是将那人往元还座下一扔,拳握羽扇揖道:“元兄弟,沈某已带人寻遍啼鱼州,不见萧无珩踪影,他的三个护法,也只抓到这一个。”

二人虽私jiāo不错,但亦分尊卑,沈庭在元还面前,仍居下位。

季遥歌看向被俘之人,这人身着玄色劲装,面色发青,头发似狮鬃般炸开,浓眉怒眼,生得粗犷,身上缚着赤红索,不甘不愿地跪在地上,被沈庭一扇敲在脑袋上。

这一役,萧无珩并没出现,否则他们不会胜得这般容易。

元还睁眸,神色如常,只道:“你们自然找不到他,要是能找到,现在都死了。这地方,是他故意让给我的。灵海再有四五日就会提早开启,他迟迟找不到法器,自当另作打算,以退为进罢了。不用làng费时间找他,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就出现了。”

沈庭摇开折扇:“那此人……”

“放了他。”元还起身,掠下九重斗。

“放了?”沈庭大惊,他们好不容易就抓了这一个护法回来。

此人也惊疑地抬头,不知元还打的什么主意。元还只走到他面前,目光迫人地垂望:“回去告诉你主子,谢冷月在啼鱼州外布下了十二天杀、十二地杀,就等着我们在这里斗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

“天杀地杀?!”沈庭与那人同时震声道,神情尽皆骇然。

谢冷月的天地绝杀阵,是万华上赫赫有名的绝杀禁阵,四百多年前曾用以对付盘踞恶水河的凶蛟一族,将凶蛟族斩尽杀绝,并生擒蛟皇离梵,可谓杀名在外。

但凡在万华修炼有些年头的修士,都曾听过此事。

谢冷月其人,佛口魔心,最是难测。

只是没想到,这次竟轮到啼鱼州。可啼鱼州上多是无辜修士,并不曾像凶蛟族那般为祸仙界,他却下些毒阵……

元还回头,看向季遥歌:“你的消息无误,我刚才以神识探过,啼鱼州山界已被剑气笼罩,没有出路。”

“那该如何是好?元兄弟,此阵可有办法破除?”沈庭惊得连羽扇也顾不得摇。

元还却问季遥歌:“有办法吗?”

季遥歌自九重斗上走下,每走一步,便吐一句话:“当年恶水河一役谢冷月诛尽蛟族,生擒蛟皇。蛟为天shòu,经九次鳞褪一次天劫可化神龙,蛟皇被擒之时,只差一步就能化龙,以他之能尚且护不住蛟族,你说呢?”

沈庭对二人间的态度抱有疑惑,季遥歌分明是媚门低修,可与元还间的关系,似乎还在他之上。

“离梵未能护住全族,乃因谢冷月布阵绞杀之时,他正值天劫降临的紧要关头,消息却被其妻泄露,才让谢冷月有了可趁之机,否则蛟族不至全诛。”元还淡道,“此阵威力虽大,也不是全无破绽,可惜……”

季遥歌脑中闪过兵荒马乱的片段,很快被抛开。

“可惜什么?”沈庭急道。

“知道得太晚,离灵海开启只剩四五日时间,谢老怪势必会在灵海开启时发动绞阵,时间太短,来不及破阵。”元还实话实说,若能多给他些时日,此阵未必不可破,然而现在时间不够。

“谢冷月这老匹夫!”沈庭面色数变,看着云下奔忙的修士,骂道。他境界已到元婴,这阵法最多只能困住他,还没办法要他这条命,到时若要逃也不是全无办法,可下边这些低修又该如何是好?

修行千年,见惯生死,修士大多冷酷,越是往后越为无情,但沈庭在啼鱼州呆了近千年,素承七山门供奉,这里头有几分香火之情,再加上未曾泯灭的道义,让他无法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送死。

“唯今之计,只能将他们遣散出山?”他羽扇一甩,道。

“来不及了。杀阵已布,山中活口都是困shòu,进不得出不得。”季遥歌忖道,“二十四杀眼由天至地,由东至西,纵横成网,我们困在其中,不单破不了阵,也无法出去。此阵由谢冷月亲主,六个元婴以上的修士辅阵,二十四上修持阵,若我没估错,啼鱼州附近最适合他们持阵的位置,就是萋芳谷。”

她说着与沈庭一起仰头望天,今夜月色无双,难以想象有无形阵网压头。

“持阵之人既在阵外,最好的方式就是从阵外破除,我再想想对策,但不管如何,绝杀临头,沈庭,还是先想办法送结丹以下的修士离开。”元还斟酌道。原想保全啼鱼州,现在看来怕是不能。

“山主,可派人去追顾行知?”季遥歌忽想起此事。

“贵派白小友向我说过此事,我已派人手在山中搜捕。”

“顾行知是无相剑宗大弟子,他既然还在啼鱼州,此阵势必留有出口,没有全封。”季遥歌眼眸微眯,“跟着他一定能找到出口,我们不妨假意追捕,暗中跟随。不过要快,谢冷月不会为了一个弟子而将出口留得太久。”

“成,我知道了,此事我亲自负责。”沈庭语毕又看向地上跑的人,“元兄弟,那这人……可真放了?”

元还不语,衣袖一震,便将那人震出九霄乱曦斗。沈庭不敢耽搁时间,转身便飞下云端,自去料理他务。季遥歌朝元还抱拳:“赤秀宫有传送大阵,也不知可能开启,我去问问应霜夫人。”

“季遥歌,你似乎对蛟族很了解?”元还却叫住她。

她未转身,只看着乱曦斗的云海翻腾如làng,“不如你,你连蛟皇为何被擒都知道。”

“我道听途说罢了。听闻离梵之妻,原是谢冷月座下第二位嫡传弟子长夷,应算你的师姐,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没有。”她答得不假思索,语落便跃下乱曦斗。

————

幽静的山谷里,尸体堆叠成一座小山,四周已围了圈gān柴,白砚站在尸堆之前,听身边有人低声回报:“已清理完战场,都在这里了。”

山风送来腐败尸臭,都是死去多日的尸首,没了鬼域秘术的控制,转眼就腐烂不堪。白砚点点头,双手掐诀,满天火雨如流星坠落在尸堆上,刹那间燃起熊熊烈焰。火光映红脸庞,映到白砚瞳孔中,像很多年前那场盛大的火焰……

“法术长进了。”有人落到他身边,百年如一日的语气,不近不远,“什么时候练出离火炽雨的?”

“师姐有多久没关注我了?”白砚有些委屈。

他身材颀长,高她一个头不止,这几年是啼鱼州有名的美男子,门内门外都迷倒一大片女修,对外风采翩然,已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倒叫季遥歌想起初识那年的白砚。

那年他才多大?

二十,还是三十?

总归对修士来说,是很年轻的岁数。

“结丹以后,你想去哪里?”这么多年,季遥歌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

她一直知道,白砚踏足仙门并非为了仙途,而是他需要力量去完成一件事,但她从没问过。白砚的天赋并不算好,这些年修炼仍旧在靠药提升修为,他所有的灵石,有九成都花在丹药之上,当初她的警告并没能彻底阻止他的想法,两百年就要过去,他修行的速度确实比他人快了许多,不出五十年必能结丹,可qiáng用丹药的结果,便是他的修为有极大可能永远停滞在结丹期。

这些,白砚自己是知道的,但他仍未收手。季遥歌劝过一回,见他一意孤行,便再没劝过。对其他人来说,用往后漫长的仙途来换一个结丹的修为,大抵是不值得的,但对白砚来说,他并不在乎仙途。

“师姐到过人间吗?”白砚扬起笑,眸中流淌过一星向往。

“没有。”季遥歌有记忆以来,都在万华。

“盛京的琴舞,琼州的弹词,佐一壶半温的花雕,就两口新炸的花生,听一嗓太平盛世的咏颂……”他说着拈了个剑指,却非修士常用的指诀,带着几分夸张的气度,“金戈铁马,帝王将相,不过如是。”

依稀间,是不属于仙界的烟火气息,却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他说的这些,都离季遥歌很遥远。

“师姐,等我结丹,带你去人间走走,可好?”他道。风将袖笼鼓起,他站在火堆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好啊,等你结丹,我陪你去人间走一遭。”季遥歌笑笑,眸中碎火如星,无情还似有情,手掌按到他肩头,“离开啼鱼州吧,安稳结丹,到时我去寻你。”

白砚的笑未扬已落:“师姐……”

“白砚。”季遥歌打断他欲说的话,“小白的木人体内,装的乃是我的主魂幽jīng。幽jīng主情,如今她已消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白砚缓慢地摇了头。

“意味着我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那些藏在岁月里的隐晦情感,她如何看不懂?只是再难回应。

“走吧,跟我去见夫人与夜胧师姐,如果双霞离光阵能启动,你马上离开这里,再晚,就迟了。”

见他没有反应,季遥歌轻轻牵起他的手,拉着他朝应霜与夜胧处走去。他便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来来去去,都是这百年间的种种。

他恍惚记起,那年曾许的诺言。

“不论此间规矩如何,不论来日我道行几何,我都尊你为长,永生不变。”

师姐,永远只是师姐。

第57章 无珩

泛着幽光的dòng中挤进了五个人,顿时就将这并不大的dòng室塞得拥挤。dòng室四周刻有繁复符咒,正中五面玉镜为令,围出一处石台。季遥歌已将天杀地杀阵之事禀陈应霜夫人,应霜得知后当即便命夜珑月宵带着季遥歌与白砚回到赤秀宫,查看双霞离光阵。

“乖乖,这就是你们赤秀宫的双霞离光阵?”

四人都没开口时,第五人先出了声。此人正是自打从天鬼门传话到赤秀宫后就死活赖在赤秀宫寻求庇护的肖丘,不论到哪他要么跟着应霜,要么缠着夜珑与月霄,连此番前来查看双霞离光阵,他也要跟来,十足十的狗皮膏药,揭都揭不开。

月霄十分憎恶此人,然而此人是天鬼门仅存的弟子,天鬼门门主又与应霜jiāo好,应霜念及旧情,故对肖丘悯恤十分,特命夜月二人多加照看,月宵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嘴上发发脾气:“怎么?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法阵?”

“没见过!”肖丘合拢手中折扇,跃跃欲试,“这阵要如何启动?能把人送到哪里?让我先试试?”

“此阵需以赤秀令方能启动,能将人送至啼鱼州外的东南方位……”夜珑答道,却不是说给肖丘听,而是向季遥歌解释。

约是见她在元还身边地位超然的关系,应霜已有吩咐,法阵之事听由季遥歌处置,而其他人也瞧见元还真身,便是此前跟着季遥歌回来的少年,故对她都另眼相看。

“让我试试!快将我传出啼鱼州!”肖丘舔舔唇,恨不能马上就启阵离开啼鱼。

“此阵千年未启,现在也不知是好是坏,听说如果传送失败,被传送之人可是会被绞杀在法阵之中。”白砚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月宵马上附和:“就是,你想试,那便让你先试吧。”

肖丘吓得马上缩到季遥歌身后,连连摆手:“不不不,在下随口说说,随口说说。”一脸惊惧惶恐的表情,让他儒俊的脸庞显得滑稽。

“贪生怕死的狗东西。”月宵骂了句,真是厌烦极了这个人,上战场的时候懦弱怕死,恨不得能贴在她们背上不下来,平时么又唯利是图,没点修士模样,关键还好色,将门中女修调戏个遍,简直是她生平罕见的厚颜无耻。

“此阵现在可以启动了吗?”季遥歌上前两步,盯着法阵道。

法阵虽然翻新过,但还是看得出岁月痕迹,符咒刻痕磨损,石台缺裂,只有镜面仍旧透亮。

“你不在的这段时日,离光阵已修复完毕,但还没试过。”夜珑走到法阵另一头,按下壁上铜柄,石台便隆隆分作两半,露出其下的储存空间,里面装有一小池蓄灵液,“蓄灵液就弄到这么多,总共只够启动三十次左右。”

也就是,哪怕阵法没问题,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阵法离开啼鱼。

“试试吧。”季遥歌拍拍白砚的背,“你去。”

白砚站着不动,眉头蹙得死紧——不管心里再怎么认定季遥歌的决定是最正确的,但到底还是不愿这样分开。

“要不你去吧。”夜珑见状望向月宵。

月宵撇唇:“夫人和你都还没走,我不试。”然后望向肖丘。

肖丘吓白了脸:“别别别看我。”还记得刚才的话呢。

“去!”季遥歌推了白砚一把,bī他站上石台。

白砚攥紧拳,盯着季遥歌不放,季遥歌却转开头,只朝夜珑点头,夜珑祭起赤秀令,小小的令牌在空中转动,五面镜子同时朝着阵中she出道青光,青光由一点迅速扩大为光柱,转眼将白砚笼罩,石台疾转。

阵外四双眼睛都紧紧盯着石台里的人,青光愈发亮起,彻底将白砚包裹,片刻之后石台的转动才渐渐缓下,光芒渐散,可是——

白砚仍旧站在阵中。刺目的青光消失,周围景象复现,季遥歌仍旧站在眼前,他忽然间松了口气,攥紧的拳松开。只这一瞬,他便明白,理智终被感情所左右,这百年间的种种利益、目标、决心,都不再成为桎梏。

“怎么会?”夜珑眉头大蹙,“法阵没有问题,运转也正常,为何竟……”

“白砚,你刚才什么感觉?”季遥歌面色冷凝,毫无惊讶。

“我只觉得法阵之外有巨大阻力在gān扰法阵运转,别的我没看到。”白砚从石台上走下,没能成功离开,他竟觉得开心。

“再试一次吧。”月宵道。

“不用试了。”季遥歌摇手,盯着离光阵道,“十二天杀与十二地杀已切断整个啼鱼州与外界的灵气流动,法阵虽然完好,但被其gān扰,已经无法正常传送。”

她捏着眉心,有些心烦,斟酌片刻后翻出传音符,联系上了元还,将此事简单说明。传音符中,元还的声音仍是波澜不惊:“可以预见的结果,不足为奇。唯今之计,只能等沈庭的消息。你先别回来,让我看看法阵。”语毕,传音符绽起道光华,化作一人高的镜面,元还身影浮现在镜中,用一边眼睛环顾石室。

那厢夜珑也已与应霜传音完毕,应霜久未言语,想来心绪也是复杂无比。这本是赤秀宫最后的保命手段,不想竟也失效。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dòng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吓。

“你们快看,天上是什么?”原是肖丘不知几时出了石dòng。

“大惊小怪什么!”月宵娇叱着踏出石dòng,一抬眼,却也怔住。

进dòng前还湛蓝的天空此时已化作浅金,似有片金网笼罩在双霞……不,应该是啼鱼州上空。季遥歌后一步出dòng,看到这景象,脑中瞬间掠过熟悉的画面,不自觉地脱口道:“天地绝杀剑阵,已经开始收拢。”

————

啼鱼州东角一处隐蔽的山坳中,浅淡金幕留着最后一道裂隙尚未合拢。

蓦地——

一道人影自金幕外穿过,落在山坳中仰头四望,另有三道人影紧随其后,自金幕外一前一后跃入。

“白韵!”

“白师姐!”

几声叫唤同时响起,叫停了前头那人的脚步。

“白韵,快随我出去。此阵马上就要封闭,你不能留在里面。”三人之中看似年纪最长,境界约在元婴初期的男修怒道。

“古师叔,二位师弟,师兄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不过身后有追兵,让我去找他吧。”百里晴求道。

谢冷月虽然同意她前来啼鱼州找顾行知,可守此阵的古峰师叔与另两个师弟却只同意让她在阵外守着,百里晴在阵外等足近两日,眼见谢冷月jiāo代的时限将至,顾行知却迟迟未出现,她不免心焦,窥了个空隙闯进啼鱼州。

“若是行知赶到,我自会放他出去,以你目前修为,进阵也于事无补。”古峰冷道,脸色也不大好看。这位白韵乃是谢冷月最得宠的弟子,原因为碎丹被冷落了两百年,如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被老祖亲自带在身边,古峰自然不敢轻易开罪,也不敢将她留在阵内。

百里晴恰是明白此理,才一意孤行踏足啼鱼州。

“师兄已经传音于我,他人就在附近,只是身后有啼鱼州追兵,他怕贸然前来会引对方发现此地,反坏了师尊大事,故才不敢现身,我去接应他。若是时间到了,师叔只管闭阵。”百里晴的语气不容置喙,语毕飞身跃去,未给他人反驳机会。

“胡闹!”古峰怒斥一声,“你二人出去守着,四个时辰之后不管我们有没出来,都收阵。”话音落下,他也跟着百里晴飞去。

师祖的宝贝徒弟,来之前还亲自叮嘱过,若在这里出了差子,他也无法jiāo代。

————

时辰渐晚,一日又要过去,可天色只剩一片金光,不见丝毫黯淡,啼鱼州像进入了封闭的空间般。季遥歌几人仍旧守在双霞离光阵旁,并未离开。顾行知狡诈,发现身后有追兵,故意隐遁不出,沈庭迟迟未有确切消息传回,他们仅知出口位于啼鱼州东南处某地,可具体位置却还探查不出。

正一筹莫展之际,dòng外忽旋入一道人影。

几人大惊,同时站起,待那人落定后方齐声道:“大师兄?”

却是甚少出现的严逊来了。

严逊看起来比先前又更苍白些,声音也透着股虚弱:“夫人让我来找你们的。出口在啼鱼东角尖的鹰嘴山里,你们快跟我走,再晚一些,出口就要闭合。”

“师兄如何得知?”夜珑奇道。

说来倒是机缘巧合,严逊因为此前被顾行知窥探他与应霜的谈话,两人jiāo手一番打了照面,他便一直暗中打探顾行知与三宗之事,竟叫他查到三宗在啼鱼州外的古怪行迹,留意了三宗动向许久,终于探得蛛丝马迹,发现鹰嘴山中尚留有一处出口。

“顾行知那小子狡诈多端,尤其身边跟着个擅长媚惑之术的修士,如若遇上要多加小心。”严逊解释完双叮嘱一句。

季遥歌摸了摸鬓边的发,没敢说当日跟在顾行知身边的人就是自己,幸好严逊没瞧见她的模样,否则解释起来又要费番口舌。

“既是如此,通知夫人和元仙尊,让其他修士都赶过去为好。”

“我已经知会过夫人了。”

季遥歌看看外面的天色,金光又亮了许多:“天鬼山位西,鹰嘴山位东,二者路途太远,我们赶过去,怕是时间不等人,绝杀阵不知道几时就要降下。我有个主意,天鬼山与赤秀宫离得很近,我们将此传送法阵的传送地点改为鹰嘴山,挑选一批修为在结丹期之上的修士传送去鹰嘴山,阻止大阵合拢,以防其余修士来不及赶到鹰嘴山。如此可好?”

传送阵往啼鱼州外的传送会被切断,那在啼鱼州内总不会被切断吧?

严逊斟酌片刻,道:“你的想法稳妥,就按你说的办。我与夜珑负责向夫人回禀此事,挑选修士,只是这离光阵是师父所创,能不能改传送位置我不清楚。”

季遥歌不答,只将传音符再度拈出,与元还联系上,把想法一说,元还沉道:“离光阵的石台是玄微舆图,上面标有传送阵的传送点,鹰嘴山应该在这张舆图的范围覆盖内,你们只需要寻找到鹰嘴山所在位置,将传送点改在那里,即可。”

元还一早已经看过双霞离光阵,这样的传送法阵对他而言一眼便透,并无难处。

“那好,法阵之事就jiāo给你了,季师妹。”严逊在旁听完此话,匆匆jiāo代过后,便带着夜珑与月宵出dòng。

dòng中只留下白砚协助季遥歌,肖丘则蹲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

————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外界的天空却已看不出天色,只有越发深厚的金光。

元还在传音符中指导季遥歌修改法阵,语气比平时要凝重许多,偶尔季遥歌会听到他与其他人的对话,显而易见,他正一心多用,除了帮她之外,天鬼山那里还有别的要事需要他处置。临近灵海开启,他要准备的事很多,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推托——修仙界不成文的法则,弱肉qiáng食,qiáng者为尊,没人会为弱者哭泣,更谈不上出手相助,以他如今地位,大可放任这些低修自生自灭,可虽然嘴上总是说着买卖jiāo换,到底不是无情之人,面冷心热,大概是对他最好的形容了。

季遥歌如此想着,手里的动作加快。

石台灌入灵气后就能看到舆图,可舆图不太好认,季遥歌和白砚看了许久才辨认出鹰嘴山的具体方位,再按元还所述之法,二人合力将舆图上的传送信标施法更改在了鹰嘴山上,才算大功告成。

“成了!”季遥歌扬手。

白砚与她击掌互贺,额间皆是细密珠汗。

“四山门已经选出合适的修士,正在赶来的路上了。”夜珑此时方进dòng来,才刚二人研究得太过仔细,她们不敢打扰,怕让他们分心。

“大师兄呢?”季遥歌没看到严逊的身影。

“他回去找夫人了。”月宵从夜珑身后进来,答道。

想到严逊临别之时说的话,夜珑与月宵对望一眼,均觉得大石压心。

“赤秀宫乃是师父与师娘一生心血,纵然今朝散尽,你们也要记得,万华之上曾有媚门赤秀,予过你们百年安逸。”

“法阵好了,试试吧。”季遥歌没有废话,又推白砚一把。

白砚不乐意了:“为何又是我?”

“你先过去,我随后到。”季遥歌见他不信,又道,“不亲眼看到出口,我不放心,答应你的事,我几时没有做到过?”

白砚这才妥协,率先站上石台。片刻之后,法阵启动,青光jiāo错而过,黯淡时,石台上的人影已失。季遥歌祭起传音符,白砚那头传来簌簌风声,他的声音在风中很是兴奋:“方位略有偏差,在鹰嘴山外,不过已经很近了,师姐快点过来。”

dòng中几人均同时松了口气,季遥歌站上石台,才道了句:“劳烦夜珑师姐,送我过去……”话音刚落,dòng外便是cháo涌而来的威压,让肖丘“扑通”一声,直接坐到地上瑟瑟发抖,便是夜珑月宵二人也同时惊惧万分,只能运转全身灵力对抗此威压,季遥歌更是被一阵罡风撞出石台。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掠进来,其中一人,身着紫裳,美艳无双,正是先前季遥歌天鬼山遇见的天枭宗护法,元婴期的上修,名唤金棠,另一个季遥歌不曾见过,是个瘦高的男人,削颊薄唇,双眸窄细,面相有些刻薄,看情况应是萧无珩那三大护法的第三人。

两个元婴期的修士堵在dòng口,季遥歌几人不止没有胜算,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夜珑与月宵一左一右搀起季遥歌,戒备地看着这二人,夜珑先出声:“二位仙君,不知驾临此地有何赐教?”

那细眼男人看着像闭着眼,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窥不出他的情绪,倒是金棠冷冷扫过几人,目光在季遥歌身上流连片刻,冷冷一笑,并未追究,只道:“马上送我二人去鹰嘴山,别耍花样,否则便毁了你们这离光阵,再将你们抽魂剔骨!”

季遥歌飞快与夜珑相视一眼,那边细眼男人却已弹指she出段银弦,如利刃般横悬于三人颈间。

“快!”他声音尖细,话很少。

夜珑只得缓缓祭起赤秀令,金棠踏上石台,没再半句废话。法阵启动,金棠转眼间消失,那细眼男人才跟着踏上石台,照旧喝令夜珑启动法阵。传送阵无法再动手脚,夜珑依样施法,送走男人。

二人一走,dòng中威压骤降,月宵捧着胸道:“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bī我们送他们去鹰嘴山?”

季遥歌思忖道:“萧无珩应该接到三宗设下绝杀阵的消息,这二人应是为赶出啼鱼州去破坏谢冷月的法阵。”他二人没有向他们下杀手,只是急着赶去鹰嘴山,这是最合理的理由,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管了,白砚一个人在鹰嘴山,恐有危险。夜珑师姐,劳烦再启阵,送我过去吧。”季遥歌没有时间多想,马上又站上石台。

这回无人再扰,传送阵顺利启动,一阵青光过后,季遥歌所站之地已换了位置。

山风呼啸,入眼皆翠,已不是赤秀宫的景色,她展目四望,也未见金棠二人的形踪。走了两步,脑中似窜过一道电光——

她想到哪里不对劲了。

萧无珩知道三宗的绝杀阵这不奇怪,可他们怎会盯上赤秀宫的离光阵?金棠二人又来得那么巧?白砚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到?像是早已潜伏许久。

这其中定然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他们之间,有鬼域的人?夜珑?月宵?严逊?白砚?都不可能……那么只剩下一个人。可那个人身上并没鬼域的气息,也不是尸人,会是谁?

萧无珩只带了三个人过来,这三个人季遥歌都已经见过,且这人还瞒过了元还之眼,能够做到这点的那就只有……

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一股冷意顿时爬上季遥歌的背脊。

那厢,离光阵旁肖丘仍旧坐在地上,蜷着膝,似未从惊恐中醒来,只是低垂的眼帘中,暗敛的眸光一闪而逝。

第58章 百里

想到在一无所觉中与萧无珩打了照面,那滋味便如与阎王擦肩而过,季遥歌忍不丁后背阵阵发冷。不过一切只是她的猜测,还无法确定。她定定心,环顾四野,发现自己站在鹰嘴山的山脚下。

鹰嘴山不大,山顶似鹰嘴,故得此名。此山人迹罕至,树木不多可杂草丛生,按严逊所述,循山中唯一条曲溪就能到达鹰嘴山深处山坳,那里便是三宗弟子藏身之处。

季遥歌朝前飞了段距离,在曲溪下游的小瀑布旁找到白砚。白砚正伏在一块湿滑的巨石背后,见到她眉色露喜,直起身来不住挥手。季遥歌两步跃过巨石,与他皆背靠巨石蹲下,问他可否见到那两个鬼域修士。

“见着了,他们没理我,往山坳里去了。我怕再撞上什么对头,所以躲到了这里。”白砚道。

季遥歌点头,取出符箓与元还传音,只将自己的怀疑逐一说明。元还听后久未言语,片刻方有声音传来:“应该是萧无珩无疑,没想到他竟能隐忍到这地步,倒是我疏忽了。这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他那两个手下,料来是冲着三宗去的,和你们不相gān。”

没有影象,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沉敛的语气是他一贯的稳重,能安定人心。

季遥歌细思,肖丘蜇伏在赤秀宫已经有段时间,怕是冲着应霜去的。他原不知法器藏于何处,化身肖丘不过为了打探法器行踪,后见元还出现在赤秀宫内,已料定法器藏在赤秀宫,只是元还难以对付,故才想出这将计就计,以退为进的计策,借元还之手打开灵海,他再暗中伺机行动,坐享其成。

难怪这段时间他总缠着夜珑和月宵二人,因为这二人离应霜最近。

这本是一招妙棋,奈何谢冷月横插一脚,设下天地绝杀阵,让原本对峙之势成了三足鼎立,他自然要想法对付谢冷月。元还放走他的护法,本就bī他现身对付谢冷月,如今看来,元还之计果然奏效。

难怪他一点都不惊讶。

这么一剖析,季遥歌倒将忧心放下。

那边元还却问道:“你还回来吗?”他答应过她,带她进灵海,这个承诺仍然有效。

“回的!”季遥歌不假思索答道。

坐在她身边的白砚却将拳一攥。

“那你动作可要快一些。”元还平稳的语气中忽然出现一丝异样。

季遥歌敏锐地捕捉到:“怎么了?”

————

天鬼山的山谷一瞬间百花齐放,地面氤氲起一层灵气所化的青光,向外弥漫,转眼间连天际的金网都被染上几许绿意。

元还已从乱曦斗上飞下,浮在半空中俯瞰这一切异像。季遥歌的声音从传音符里传出,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她:“再有半日时间,灵海就要开启。”

那头只传来陡然沉重的呼吸,和她平静的声音:“知道了,我马上回来。”

传音符颜色黯淡,二人间的对话结束。元还飘在半空,目光凌厉地望向某处,袖笼中忽窜出股锐利风刃,直奔出现在山谷中的某人处。

山谷里留下的修士已经没剩几个,绝杀大阵之下,大部分低修都选择保命,如今已赶去鹰嘴山,只有寥寥数人还留在山谷中,先前喧闹的山谷再度陷入萧条,一眼就能望遍山谷中留下的人。

元还的攻击,没有给人反应的空间,应霜和严逊发现时,那道风刃已经袭至肖丘眼前。肖丘只露个愕然恐惧的表情,整个人就被风刃吞没。

刺眼的红光乍起,风刃消散,尘沙四扬,待到平复,肖丘竟半步未退,只是微垂着头站在原地,头上的书生巾帽被风削落,头发散披满肩。无人开口,山谷里静得只剩风声,还有他喉中微不可闻的笑声。拇指指腹搓着唇,肖丘只将眼帘抬起,双肩关节扭动着,他的骨头与肌肉都开始发涨,身体起了剧烈变化,书生袍子被撑裂,露出其下乌青的劲袍。瘦削的身形被遒劲的线条取代,qiáng烈侵略感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开来。

肖丘的皮囊,就像是蛇蛟的皮般,转眼脱体。四周的修士悄然退开,严逊拉着震呆的应霜飞离他身边,比起大多数修士的超脱清冷,毫无疑问,这是个充满侵略性的男人。

“元还,你的功力退步了,到现在才发现。怎么,还想再打一场吗?”他头略歪,五官脸形都已不再是肖丘的模样,双眸眼窝深邃,眼皮像以刀剑削成,蓄着无声的气势。

“放心,会有给你再挑战的机会。”元还居高,不以为意的目光自他身上望向天际。

“不打?”萧无珩薅了把额前的发,“那就合作?”

三人鼎足,谢冷月和萧无珩,他总要挑个人合作。

————

季遥歌与白砚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曲溪的上游掠去。草木匆匆过眼,二人收敛气息,很快就到曲溪尽头的山坳中。一路上,他们都没遇到任何人,季遥歌顺顺利利地将白砚带到出口前。

法阵的出口只剩下仅供一人进出的缝隙,四周已全被金色覆盖,从缝隙里可以看到阵外的景像,呼啸的斗法声与惊呼声传进来,外头人影频飞,显然有人在斗法。

“是金棠他们。”虽然无法看清全局,但季遥歌可以猜出,是先他们一步赶到这里的金棠二人。

这处杀眼外必定伏有三宗弟子,金棠二人冲出后势必会与其起冲突。

“白砚,现在出去是最好的时机。”季遥歌将白砚拉到出口前,“金棠二人实力皆在元婴之上,杀眼处埋伏的三宗弟子,修为未必能超过他们,有他们在前面开路,你要逃走最容易,快走!”

“那你呢?”白砚看着出口外纷飞的人影,迟迟不愿迈步。

“我会回元还那里,他答应过我带我进灵海,我的安全你不必挂心。”季遥歌急道,时间紧迫,她不想在这里过多耽搁。

他们所求不同,她有她的天途要攀,可以不惜一切冒险求进,他亦有他的宿愿要了,不能将性命搭在一次未必有收获的冒险之上。

这一段仙途,她只能送白砚到这里了。

啼鱼州的大劫,她救不下所有人,能帮到这一步已是拼尽全力,带他们找出口,这是她能给出的极致。

而看着白砚平安踏出啼鱼州,便是她的私心。于她而言,白砚始终是所有人里最特别的那个——两百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是她重生的开始,他在她改头换面的崭新生命里占据了完整的时光,不论是利益牵绊,还是以心相jiāo,都无法磨灭。

她无爱,却有心。

“我不想走。”

白砚的话与惨烈的叫声同时响起,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出口之外被人打飞进来,砰地撞在二人面前的小树上。季遥歌的注意力被吸引,没能听清白砚的话。被打飞进来的是奉命守杀眼的灵秀宗弟子,修为都只到筑基后期,被金棠掌风扫到,并没受重伤,执剑站起后看到季遥歌与白砚两人一愣,很快攻向他们。

“鬼修同伙?拿下再说!”其中一个弟子怒道。

季遥歌双眸一凛,扬手便是两枚普通灵器,挡住这二人攻击,她跃纵到白砚身前,一掌将他打至出口之前:“走!别婆妈。”

白砚还想说什么,却被道剑光斩断,有人要攻向他,却半途被季遥歌的破霞剑所拦截。

她的声音冷如隆冬寒雪:“白砚,你不走,我永远无法放手一搏,快点走!”

白砚双拳紧握至骨节泛白,一转身,踏进出口,身影浸没在外界混乱的景象中。

不知几时,天已亮起,外边恰是天明时分,晨曦万道,可在啼鱼州,只有诡异的金色。

————

鹰嘴山上,两道人影涉溪而行,朝着山坳掠去,只是越接近山坳,其中一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马上就到。师兄,怎么了?”百里晴见顾行知脚步放缓,不由回头问道。

顾行知摇了摇头,没出声。

“可是担心古师叔?”百里晴便猜道,又劝他宽心,“你放心吧,以古师叔的修为,沈庭不是对手。古师叔很快就能赶回来,我们还是尽快回去。”

她为接应顾行知私自闯进了啼鱼州,在鹰嘴山西面的山崖上遇到了被追的顾行知,古峰出手替二人拦下了紧追他不放的沈庭,才让他二人先行赶到出口处。

安慰两句,百里晴见顾行知仍旧眉头紧蹙,眼中蕴着心事,便也跟着放缓脚步,与他停在了溪边。顾行知转身,只看着山下的路出神。百里晴行至他身侧,轻轻牵他的手,柔声问道:“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温热的指腹才触及他的手背,他便如电亟般转身,一掌箍住她的手腕,冷道:“白韵……”

百里晴从未见过眼神如此冰冷的顾行知,心中既慌且惑,脸上却只一片平静不解,以目光相询。那目光轻轻浅浅,是能融化冰雪的柔情。

“你,真是白韵?”顾行知盯着这双眼,试图从其中看穿她的内心。

百里晴抿了抿唇,道:“师兄何出此言,我听不懂。我若不是白韵,那又该是何人?”

“百里晴!”他叫出另一个名字。

这名字让百里晴心脏顿紧,几乎窒息般的紧迫,她缓缓神,只蹙了眉头问他:“我不明白师兄的意思。百里师妹与我同在枯骨dòng中遇劫,已身死近两百年,师兄此时提及,所为何事?”

顾行知从她的脸上,她的眼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眼前这张熟稔的容颜,像块毫无裂纹的玉石,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连呼吸,都没有起一丝变化。

“有人告诉我,你不是白韵,而是百里晴,是百里晴夺舍后所化之人……”

百里晴蹙眉,终于面现愠怒,她甩开他的手,恼道:“师兄,这话是何人所说?你就信了?我与你四百多年感情,我是不是白韵,难道你看不出来?”

顾行知被她问住——他确实心生混沌。谈不上看不看出来之说。自从白韵下了缈踪峰后,他们并不常在一起,尤其是她碎丹之后,他们相处的机会更少了,一年见个三四回便算多了。这几年与她,他总是道义责任更多些,她又是他认可的道侣,纵有些小变化,也都在情理之中,他可以接受可以迁就,却未曾想过……有可能换了个人。

他应该信她的,然而,她刚刚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不是他到底听到了什么,而是问他,这些事是何人所言?

“看来师兄对那人的话是深信不疑了?”百里晴气极,眼眶微红,见他不辩解,又道,“师兄,你被妖言所迷,可曾想过,若我真是被百里夺舍,就算你看不出来,那么师尊呢?难道他也看不出来?若是看出,缘何这两百年都不曾开口。这趟我就跟着师尊出来的,你若不信,自可向他求证!”

语毕,她似受了极大污rǔ般,头也不回地山上走去。

顾行知却如当头棒喝。提及谢冷月,他终于冷静下来。

是啊,以师祖之能,没道理看不出白韵被人夺舍,莫非真是他迷怔了?再一想她不惜冒着被大阵绞杀的危险进来寻他,这样深厚的感情,除了白韵又有何人?

可得他给出的却是森冷的质疑。

如此一想,他心生愧疚,飞快掠到百里晴身边,要牵她的手,她却一掌甩开,他正要想些好话哄她时,山林间却忽然传来几声剑啸,一群惊鸟从山头飞出。

“出事了?!”百里晴回头。

“快去看看!”顾行知当前一步,拉着她朝山坳掠去。

不过盏茶时间,二人已到山坳之外,只见两个灵秀宗弟子被人打得重伤不起,瘫倒在地,有人手执一柄电纹森然的长剑,站在山间,朝他二人望去。

还差一年两百年,季遥歌见到了自己。

第59章 执念

白韵仍旧很美。她是标准的美人胚子,从脸蛋到骨相,无一不好,这些年来瘦了些许,下颌线明显,眼睛照旧明亮,穿衣打扮还是老风格,素净的颜色和简洁的款式,头发也只简单挽起,颇有种清水芙蓉天然雕饰的韵味,与百里晴过去钟爱的娇俏全然不同。

季遥歌再看看自己,火红的斗篷招摇过世,发髻间是元还给的那根金灿灿的簪子,手腕上挂着应霜赐的铃铛,一身被蛇姬钩陈影响后的绵软风情,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离“白韵”这个人越来越远了。

百里晴比她更像白韵。

“师兄,他们伤得很重。”百里晴已冲到两个灵秀宗弟子身边,查探过二人伤势后急道,可顾行知却只站在原处,眼也不眨地盯着远处的红衣女修,她脑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若说刚才顾行知的问题只叫她心虚,那眼下这红衣女修望来的目光,则叫她骇然。

“师兄,她是谁?”百里晴缓缓站起,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你想出去?”顾行知却朝季遥歌开口。

季遥歌并未回答,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过,似困惑又似嘲弄。

“我可以带你出去。”顾行知脱口而出。

百里晴妙目惊睁,语气复杂地唤他:“顾师兄?”

顾行知知道自己的举动大为不妥,她是与鬼域勾结的赤秀女修,如今又打伤三宗弟子,他不该放她出去,只是每每见着她,他总要记起那个粉衣裳的小姑娘,那个仿佛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姑娘,像段凝固的岁月,颜色鲜妍,如今却再也找不回来。他也分不清楚这愧疚是因为小木头人,还是因为季遥歌。

“跟我出去!”他没理会百里晴语气中的警劝,也无解释,只是看着季遥歌一步一步走来。

火红的身影渐渐靠近二人,她手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行走,发出几声若有似无的清脆铃声,叮——铃——靠近顾行知和百里晴。百里晴只觉得有根丝线揪紧心房,一下一下地扯着,她不可扼制的恐惧,将两百年前逃走的人与眼前的人重叠起来,顾行知没有给她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季遥歌走到二人面前三步开外处停下,巧笑嫣然的模样充满天真蛊惑,连顾行知都有些微失神,不知为何想起她趴在他背上与被他抱在怀中的情景,绵软的身躯,娇俏的声音,他呼吸变得浑浊沉重,清亮的目光染上朦胧的暧色。百里晴已然发觉他的异状,她再顾不上恐惧,尖着嗓子叫出他的名字。

顾行知——

她的惊叫被震耳剑鸣打断,季遥歌一句话都没说,手里破霞剑瞬间刺出,划下数道剑芒,直奔百里晴,左手扣的青阶灵器借这剑芒掩护释放,化成三只láng影嘶咬向百里晴。

百里晴如今境界亦是筑基中后期,但她修为本就不如季遥歌,这些年又执着于结丹,疏于历练,不论身手还是反应都远逊季遥歌,季遥歌一出手就是杀招,百里晴只能疾退闪避,勉qiáng结了雷光印挡住剑芒,却不料剑芒之窜来三只láng影,咬向她的喉咙。百里晴大惊之余不由诧异,这明明是shòu修的法术,她怎会用shòu术?

那厢顾行知已在瞬间惊醒,心头绮念尽退,手中长剑反应迅速,在láng影扑倒百里晴时斩下,嘶——只闻几声shòu吼,láng影被他的剑斩散,百里晴臂上与喉咙上已添爪痕。

再看季遥歌,她脸上哪里有笑,分明只有森冷杀气。

“季遥歌!”顾行知大怒,转而执剑迎向季遥歌,“你别不识好歹!”

回答他的只有季遥歌双手紧扣的四枚灰阶灵器,让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同时砸向顾行知,威力并不大,顾行知挥剑斩开后,眼前却失了季遥歌的踪影。他心头一凛,倏尔转身,果然见破霞剑的剑尖直指百里晴,百里晴业已爬起,她已恢复冷静,手中聚起青光。

铮——

顾行知快一步挡在百里晴身前,以剑接下季遥歌之招,厉喝:“白韵,到旁边去。”

百里晴知道他这是要亲手对付季遥歌,目光闪了几闪,掠到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看着。就算她没死又如何?他们都不再是两百年前的人了。

季遥歌看了眼百里晴,将注意力放到顾行知身上,双掌平展,一次性放出六枚灵器浮绕身侧。顾行知也不知她从何处习来的古怪妖法,毫无章法,又花样繁多,尽是些低级法术。让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在他眼前炸开,他掐指挥出一片海cháo,大làng呼啸而至,转眼将她那雕虫小技般的法术卷走。季遥歌咬紧牙,身侧已又聚起六枚灰阶灵器。

山中一片飞沙走石,鸟shòu惊走,顾行知冷眼看她,他并不急着打败她,任她出招,一点一点挫磨她的锐气与野性。二人就像猫逗耗子般,在鹰嘴山里打开,季遥歌腾挪飞避,双手灵器不断放出,顾行知逐一破解。

“还有什么能耐,一起使出来吧?”挡开她新一波攻击后,顾行知见她身侧再无新的灵器浮现,不由冷笑,心里却因为她的冥顽不灵而怒火满溢。

季遥歌五内翻腾,灵气已有枯竭之势,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地形,手中只扣起两枚灵器。顾行知“咦”了声,发现那两枚灵器的气息不同先前,应该是趋近筑基后期修为的法术。

“师兄,时间不早。”百里晴看不下去,抚着自己脖间血痕提醒了顾行知一声。

顾行知点点头,纵身跃起,啸鹤剑挥出庞大罡风,将季遥歌发来的两道法术弹回。

轰——

两道法术一左一右砸在季遥歌两侧地面,地面被砸出大dòng,季遥歌亦被震飞百步,颓然在地,唇瓣染血。顾行知落在她身边,居高而望,以剑尖指她眉心:“还要继续吗?”

季遥歌仰头轻摇,似乎已经认输。

她接连发了十几个法术,以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而言,体内的灵气应该全部耗尽。顾行知见状蹲下,仍道:“跟我出去吧。”

声音方落,他便闻得背后的百里晴一声惊叫:“师兄,小心——”

季遥歌唇角扯了扯,做个唇形:“做梦。”

“吼——”狮吼震天响起,可怕的杀气涌来,顾行知大凛,这是结丹期的力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一枚金光大作的灵器于顾行知背后升起,骤然爆发出万钧之力。属于姜角狮的青阶天赋杀招狮王怒吼,季遥歌唯一一枚越级而战的杀器,不知何时被她扔在顾行知的背后。她等得就是这一刻,他以为她灵气枯竭放松警惕。

媲美金丹期的杀招,才是她为顾行知……不,应该是为百里晴准备的大礼。

只初逢时的那两眼,她已然看中,百里晴对顾行知情根深种。

吼——狮吼压过làng声,金色狮影凌空跃出,以迅雷之势撞向顾行知背心撞去,可季遥歌手中却长出段藤蔓,趁着他蹲下之机缠缚其腰。他飞速斩断这几根藤蔓,可就只这片刻耽搁,狮影已跃至他背后……

“砰”地一声沉重闷响,狮影撞上肉身,顾行知转身,被身后的人喷了一身血。金光与狮影散去,百里晴软绵绵地瘫倒在他怀里,一张姣美的脸灰白无光,失尽血色。

姜角狮乃以罡猛见长的妖shòu,其天赋杀招的撞击力,如同山峦倾塌,别说百里晴,就是顾行知猝然遇上也难自保,更何况是区区筑基期的百里晴。

“白韵!”顾行知肝胆俱碎,双眸瞬间赤红。

“师兄……”百里晴虚弱开口,手却再也抬不起。

这招狮王怒吼,震碎她全身经脉与骨头,之所以还未气绝,是因离开之时,谢冷月赐了她一颗保命的玄九石,玄九石护住心脉,留了她一口气息。

“季!遥!歌!”顾行知抱紧百里晴,目光含着滔天之恨,自眼帘下斜望季遥歌,双拳已攥得发白——他不止恨季遥歌,也恨自己,竟然对一个邪门歪道心软,甚至于动心,将百里晴害到如斯境地。

季遥歌早已拔步飞离这二人,往地上啐了口血沫。不管百里晴死不死,这次她都已经得手,如今她身上没有任何保命的东西,不能再留在此地。

跑为上策。

驰出百步,季遥歌却迎面被一阵猛烈罡风撞回。

“行之,白韵?”竟是无相剑宗的长老古峰赶回,他扫了眼顾白二人,脸色顿沉,“是这妖女所为?”

顾行知抱紧百里晴,不住地往她体内灌入灵气,没有回答古峰的话,只充满恨意地望向季遥歌。季遥歌见势不妙,已往外冲去,古峰哪里肯给她逃跑的机会,冷喝道:“妖女想逃?受死吧!”掌中随之震出一道紫焰,直冲季遥歌背心。

元婴期的修士高她两阶,这一记绝杀,季遥歌无论如何也避之不得,正是生死存亡之刻,旁边忽有条火龙袭来,灼烫的火焰将季遥歌推出老远,紫焰撞上火龙。季遥歌略怔,心尖骤然揪紧,下意识地望向火龙尽头。

白衣如雪,被火色染得分外妖娆。

竟是去而复返的白砚。

“白砚,走!”季遥歌叫都来不及。

那道紫焰顷刻间吞噬去白砚的火龙,化作三尾紫雀,尖啸着穿过白砚胸口。

两百年的岁月,突然都跟着白砚一起倒塌。

季遥歌疯了般朝白砚狂奔,古峰并未住手,第二击转眼又攻出。

“古峰,你的对手是我!”远远的,震喝传来,一片银光挡在季遥歌与白砚身前,替她拦下古峰攻击。

古峰收手一看,却是啼鱼山主沈庭赶到,沈庭身后,飞着密密麻麻数十个修士,都是从传送阵里赶来此地的啼鱼州修士。

不好!他暗道一声,转头朝顾行知道:“快带白韵回去,收拢法阵!”

————

混战开启,季遥歌却已无暇顾及,她奔到白砚身边跪下,一把将人抱起。

白砚胸前焦黑一片,长发凌乱披覆,面色惨然如纸,不论她如何向他的经脉灌入灵气,都只如石沉大海,再也激不起他身体一丝反应。

“师姐。”他叫了她一辈子师姐,到现在仍旧觉得这个称呼最为动听。

一声师姐,承载了这两百年所有不敢求,不敢盼的所思所想。

“为什么……”季遥歌想问他为何去而复返,可如今再问缘由,又有何用?

“师姐,凭什么你能进灵海,我就进不得?我也想要里面的法宝,我也想修炼,我不甘心就这么出去。”他漂亮的桃花眼勾着一楼她熟悉的妩媚,似笑非笑地说,声音沙哑虚弱,像缥缈尘烟。

“我……与你说过,不要骗我!”季遥歌拂开他颊边长发,轻声道。

很多年前,他贪图她手上的丹药,为利骗她感情,她告诫过他,不要再骗她;很多年后,他说自己回来是因为贪图灵海宝藏,他又骗了她。

“师姐,你能不能有一次装装傻,别揭穿我。”白砚抬手,指尖划过她的脸颊,看她摇头,便笑着骂她,“你这没良心的……”

遥歌嗅到他口中的血腥味。

你这没良心的……

他常这么笑骂她,无可奈何的宠溺,像喜欢极了她。

“我死了,你难过吗?”

遥歌还是摇头。他又低声骂了句,仍骂她没良心,许久才道:“不难过也好,反正我也不是真心待你……”他呢喃着,声音渐小。

从前说要结为双修,不过贪她手中掌着的那串藏玲阁钥匙,他们都是低修,想活下去就得拼了命往上爬,可要说不喜欢,其实他也想过的,她天赋奇差,寿元必定短,他再怎么混账,至少会保她平平安安地活到百岁终老。谁知道,会是他先死。

后来他们都修上去了,顺顺利利地活了两百年,互相借势,互相倚仗,那些念头在这分不清是利是情的岁月里慢慢混乱,直到今日。

两百年一个晃眼,无数过往在脑中闪过,化作唇边回味的笑。

“师姐,头低下点。”他眨眨眼,有些调皮,“我有些话和你说。”

季遥歌顺从地低头,在靠近他的一瞬间,白砚用尽全力微一仰头,唇不偏不倚地贴在她唇间……轻飘飘的吻,毫无力道地擦过,他的气息,在她唇间慢慢地绝了。

有根泛着青玉光芒的细骨自他天灵盖浮起,那是他的灵骨。看到此物,季遥歌才算相信,这人是真的没了。

她看他,这人像睡着一样,似乎随时会开口怼她,亦或是突然亲来,但她也清楚,他不会再醒了。

六道众生,不论人畜妖鬼,但凡有灵,皆有灵骨。

灵骨,便是一生执念所化,或爱或恨或怨或悲或喜……

是她修行必噬之物。

但这也是……白砚此生执念。

第60章 杀阵

耳畔是嘈杂混乱的种种声音,季遥歌充耳不闻,风卷起枯叶沙石飘飘扬扬落了白砚一身。她抱着他,胸中一片空白,既没有痛也没有悲,情绪平静得让她觉得自己不像个人。

青玉似的灵骨在半空中旋转片刻,似受到召唤般径直往她额间飞去,没有任何抗拒地没入她眉间悟眼。元神似被温泉水包裹,暖且舒坦,魂海变得温热,有涓涓细流汇入早已空白的位置。

这是她吸收到的第一根来自人类的灵骨,只是她从没想过,这根灵骨会来自于白砚。

她顺从地闭上眼,脑中忽然疾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

十二旒冕冠发,玄衣朱裳章纹遍织,一步一山河,她,亦或是他踏过百官朝贺,登上至尊。珠旒之下,是qiáng作威严的稚嫩眉眼,幼帝临危继位,以七岁稚龄登基,面对国之将破,山河不守的衰败……

那是白砚的前半生。

“遥歌?!”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拍。

杂乱无章的故事被打散,季遥歌猛然睁眼,看到夜珑执剑站在自己身边,满目关切。通过传送阵赶来的修士已cháo拥而至,夜珑与月宵也都已赶到。

“我没事。”季遥歌应了声,嗓音竟是出乎意料的沙沉。

“白砚……”夜珑看着倒在她怀里的人,同门一场,转眼死别,既唏嘘又悲戚。

“三宗的人杀的。”季遥歌将白砚平放在地上,整好他的衣襟鬓发,慢慢站起,指尖打起一簇青焰,轻轻弹到白砚身上。胜雪白衣付之一炬,连带着那个人,也在青焰里化作灰烬。熟悉的眉眼被火舌吞噬,关于白砚的一切,只剩回忆可寻。

最后一缕灰烬被风chuī散,飘向山林各处,归于尘土。季遥歌收拾心情,回头望向出口:“师姐,要走快走吧,再晚便来不及了。”

古峰、顾行知和百里晴都已逃出出口,出口正在渐渐合拢,几个修士聚在出口前,正以法术勉qiáng撑开那道缝隙,但也撑不了太久,而灵海正在开启,谢冷月的绝杀阵马上就要降下,他必要在灵海正式开启时收拾了啼鱼州的修士,这样才能独占灵海。

“那你呢?”夜珑问她。

“我去找元仙尊。”她召出破霞剑一跃而上,朝夜珑抱拳,“夜珑师姐,保重。”这一番大劫,纵然侥幸逃出不死,却也同门散尽,赤秀不复。

“你也保重。”夜珑抱拳。

霞电一道,朝天鬼山疾掠而去。

————

一路飞掠,季遥歌再无任何犹豫。行至啼鱼州中部时,四周气息陡然一凝,巨大杀气由天而降,金网下沉几分,刺眼金光乍现,像一柄又一柄倒悬的小金剑。绝杀之阵将发,季遥歌眉头大蹙,加快速度。

空气中阻力增加,破霞剑被压得往下沉,季遥歌咬着牙往前,山林里不时有惨叫声传来,是那些初入仙门不久,修为还在炼气期的低修,剑阵虽未正式降临,但剑压已至,他们难以抵御,只如被巨指碾压的蝼蚁,逃生无门。

杀戮已经开启。

季遥歌将所有灵气都运转至体外,身体被一层淡淡青光覆盖,扛着剑压前行。抵达天鬼山下时,天地绝杀阵彻底启动,倒悬的金剑如雨般落下,任何在剑网覆盖下的活物,不管是人是畜,都在攻击范围中,山林里响起成片凄厉惨叫,飞鸟在半空中就被击杀,血雾四散,走shòu被钉入地面,穿成筛子——

她无法想像这个时候还没逃出去的啼鱼州修士会面临怎样的境况,那一定极其残忍。

剑刃从她灵气所化的护盾上划过,顷刻间就扯开一道口子,刺骨寒意侵入,幸而身上穿了件顾行知给的龙鲤甲,勉qiáng还能扛下几道攻击。

破霞剑被撞得叮当作响,她终于在身上最后一丝灵气耗尽之前,飞到山谷中。山谷中只剩下寥寥数人,各自施展神通抵御这可怕剑阵,每个人脸上都凝重非常。元还已从破曦斗上下来,站在谷中央,身侧浮动着七枚星辰般的石头,季遥歌也辨不出是何物。这七枚石头组成银白光盾,将人笼在其中,元还面色如常,未受大阵影响,只一双眼似刀刃般锐利,紧紧盯着前方。

“元仙尊。”她láng狈地叫了声。

元还目光微转,衣袖一动,季遥歌便被柔劲抓到他身边。他的光盾之中,所有剑压与杀气尽数被隔绝,金剑落到光盾之上都消散成光点。

“在我身边呆好,哪里也别去。”元还淡淡jiāo代一句,仍旧看着前方。

季遥歌随之望去,这才发现,他所望之物,是坚在谷内的几面巨镜,镜上印出各山情况。修士们的速度各有不同,来不及赶到鹰角山的人散落在去的路上,都是些低修,此刻……

隔着镜像,她也能嗅到绝望的血腥味。

应霜与严逊站在镜前不远处,二人皆被一道白光所笼,未受剑阵影响。那白光由元还与……季遥歌看着站在元还对面的人数眼,得到那人挑眉以对。

萧无珩?

“不——”应霜忽痛苦的扑到两面巨镜前,那两面巨镜上所现的,一是鹰角山中,夜珑抱着月宵跪在地上,金剑穿透夜珑肩头,身后是已紧闭的出口;一是鹰角山下,赤秀宫弟子凄惨的模样,无数张熟稔的面容划过眼前,姚huáng,娇桃,宗河……

“这就是你一意孤行换来的结果。”严逊站在她身后,声音带着血,含着痛。

应霜只是紧紧攀着巨镜,几乎要将手指抠入其中。

剑网还在下沉,直沉到他们头上十丈处方停,剑雨也随之暂停,两道人影飘然而降,落在剑网之上。

季遥歌倏尔睁大眼,往元还身后缩了缩——这么多年,还能让她心生恐惧的人,除了谢冷月,不作二人想。

月白法袍上云鹤齐绕,大袖飘展,衬得他人似谪仙,眉目间含悲带悯,俯望着山谷中的众人。

“元兄弟,久违了。”谢冷月朝元还抱拳一揖。

元还并不回礼,紧抿的唇微微一勾:“谢冷月,每次见你都没好事发生。”

谢冷月不在意他的嘲讽,关切道:“日前托门内弟子带给元兄弟的仙药可好用?若是元兄弟不嫌弃,谢某这里还有几枚。”

“你说这玩意儿?”元还从储物袋里翻出一只木匣擎于掌心,匣盖打开,里面华光闪烁,却被他一掌连匣带药全部捏成齑粉,“还你。”

齑粉复被捏成石块,朝谢冷月飞去,谢冷月脚底一震,将石块隔空震散。

“谢某以为此药对元兄弟的伤势有助益,不想是谢某托大了。”谢冷月涵养极佳,面色如常。

“不劳挂心。”元还笑起,“我的伤势早已痊愈。”

“哦?”

“不信的话,可以一战。”元还压了压拳骨,仍为少年的眉骨上挂了几分不羁挑衅。

谢冷月看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剑阵虽布,但伤不到元还,最多只可束缚他片刻,况法器在他手中,若是想进灵海,他们两少不得要打jiāo道,谢冷月不想与元还为敌,这人太难缠了。

他的目光便从他身上转到萧无珩身上,扫了一圈又再转回:“元兄弟无碍是好事,谢某替元兄弟开心,为何你我要开战?我以为我二人是朋友。”

“道不同不相为伍,元某从不与厌恶之人为友!”元还回道。

旁边响起一串震彻山谷的豪迈笑声,萧无珩笑得不能自已:“谢老怪,听到没有,人家讨厌你,你这是要把脸送过来给他打?”

谢冷月笑意未减,仍是无怒无恼,只蹲到金网上往下看:“元兄弟不愿与我为友,莫非想与萧无珩为友?”

“与我为友有何不可?我虽非良善之辈,却也不像你这般虚伪狠辣,口口声声天下苍生,行的却是滥杀无辜之恶。元还,你若是愿意,我鬼域之门永为你敞开。”萧无珩摩娑着唇道。

“啼鱼州众修与鬼域勾结,才引来如此浩劫,我除魔卫道,何来滥杀无辜之说?若是放任尔等肆意而为,来日才是为祸苍生的大罪。谢某不才,愿为天下执刃。”谢冷月道,“元兄弟,莫非你也与啼鱼州修士一样,要和鬼域为伍?”

元还尚未回答,萧无珩便道:“哈哈哈,别说得那么动听,谢冷月,你敢说一句,你没和鬼域勾结?”谢冷月竟是一怔,他便又道,“回去告诉那丫头,藏得再深也没用,迟早有一日我会将她挖出抽魂剥骨。”

季遥歌蹙了蹙眉——萧无珩说的可是百里晴?他二人间,莫非有宿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罢,多说无益,元兄弟,你想好没有,若是愿与我携手,我便让你出来。”谢冷月说着笑容一冷,“若是执意与鬼修为伍,便别怪谢某不念旧情。”

“元还,你若是出去了才是着了他的道,过河拆桥是他的本事,不如与我联手。我萧无珩说一不二,若你今日助我一臂之力,你我前事不计,来日鬼域的天下,我分你一半。”萧无珩亦开口道。

元还忽然低声长笑,笑声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连眼角都现出笑纹来。

“对不住,二位一丘之貉,元某向来不与蠢shòu为伍。”良久,他才放言。

萧无珩被骂得眼眸微凛,谢冷月却缓缓站起,语带遗憾道:“真是可惜了。”他不再多劝,脚底一震,双掌间展开一道金色光剑。

“无相剑诀第七层,以心化剑……元还……”季遥歌认出谢冷月的招式,一时心急提醒,便直呼元还其名。

“靠近我些。”元还沉道。

七枚星石所化光盾范围收拢,季遥歌往他背后凑去,几乎要贴到他背上,光盾便缩到她的脚边。杀气铺天盖地压来,光盾似乎微微一颤,转眼恢复原样。剑雨再度袭来,谢冷月手中之剑业已完全形成,巨大的压力让地面开始震动,季遥歌亦能感觉元还身上的压力成倍增加。萧无珩那头也已咬紧牙关,祭起三面血旗,准备应接此番大战,二人还要兼顾应霜,如此一来颇有些吃力。

谢冷月只怜悯地看了眼元还,目光忽然从他身后的季遥歌身上扫过,季遥歌想起些旧事,咬牙咽下源自习惯的恐惧,未避其芒回望这一眼。他眸中似有抹温柔闪过,转眼消逝,手中心剑眼见要出——

“这里好热闹啊!”女人的声音悦耳似琴瑟,遥遥传来。

无上威压化作chūn风,温和chuī来,瞬间就将满溢的杀气chuī散。

谢冷月眉眼顿凛,手中动作停滞,展目四望,未见人影,他抬眸惊疑未定地遥望某处。萧无珩同样一怔,眉头大蹙,和谢冷月同望某处。只有元还,仍静静看着山谷正中——法阵已经悄然停止运转,打开灵海的时机到了。

满目金光忽然黯淡,笼在天上的剑网明明灭灭,变得虚幻,剑雨全都化成丝线消失在半空,谢冷月面色已然沉敛。

晴空再现,终于不是满目刺金,季遥歌顺着他们所望的方向,瞧见云层里虹光掠过,有几人掠来。

不过眨眼时间,那几人便已凌于山谷正上方。

当前一人,青袍织金,髻间玄宵花开,威仪天成,竟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修,她容貌鲜妍,宜喜宜嗔,偏生眼中一片冰芒,带了些许君临天下的味道,慵懒间又见锋芒,凌于众人之上。

纵是季遥歌从前自负绝色,在此人的艳色之下亦要自惭形愧。她几乎瞬间想起万华流传已久的一句话来:南熙婉,北云空。

这是整个万华当之无愧的绝色无双——五宗之一的玉华宫圣女墨云空,年纪不大修为却已臻至合心,为几人之最。

她一出现,谢冷月的淡泊再也维持不住,眉间隐约挂起凛色。

“元老弟,谁将你弄得如此láng狈?”全场皆寂时分,墨云空身后落下一人,看着元还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季遥歌望向此人,若说白砚之貌已是她生平罕见之好,那此人便是她生平所见之最。于男人而言,太过漂亮的容颜多少显得yīn柔,然而此人眉眼如画,似极尽天工之巧,却双眸蓄势,只随意一站,其芒纵是墨云空这等人物,也难掩难盖。

她素来不为人的外貌所影响,此时见着这二人,也不禁在心里夸了一声好。

“唐兄弟,你来迟了。”元还带着季遥歌飞起,朝那人冷道。

唐徊不以为意地挑眉,只道:“如今太初、玉华、无相,万华三大宗门齐聚,这灵海开是不开?”

第61章 化茧

面对唐徊的戏谑,元还凌空隔着明明灭灭的剑网回道:“那得看谢冷月这法阵几时能撤了。”

传音符微微震过,无相剑宗的弟子第一时间将萋芳谷内发生的事呈报予谢冷月。萋芳谷遭遇先后两波攻击,第一波攻击来自鬼域,第二波却来自太初和玉华,持阵弟子难敌二宗修士,频频示警。

谢冷月不过一笑,千算万算,没算到元还会把这二人请来,难怪他有恃无恐至今。唐徊乃太初长老,境界与他相当,墨云空是玉华圣女,境界更高他许多,况就算这二人修为不济,太初和玉华二宗,也不是他万仞山独力能扛的。权衡至此,已无犹豫,他将手中无相剑诀果断一收,两袖齐飞,周身浮现六柄小金剑,“铎铎”几声尽数叠坠他掌中。

早就颜色黯淡的金网应声而消,悬在众人头顶的杀气与剑压顿时一空,季遥歌只觉呼吸畅快许多,再看那几面镜子上传回的山中各处景象,幸存的修士皆茫然地抬头看天,亦或是抱着身边或伤或死的同伴……

虽然法阵撤去,但啼鱼州的修士仍旧折损一半,筑基期下的修士,怕是全部覆没。

元还身上却随之散出qiáng烈的肃杀之气,仅管只是背影,季遥歌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怒火,并未因为唐徊和墨云空的出现而消退,许是因为终究没能救到那一半的修士,仅管这不是他的责任,但就像白砚的死,他们都已尽力,结局却未必尽如人意,甚至于背道而驰……

“墨圣女,唐长老,久违了。”谢冷月朝这二人抱拳,都是见过的熟面孔,多少打过些jiāo道,语毕他又向元还歉道,“元兄弟为何不早说已邀了二位道友过来,倒叫谢某误会元兄弟要与鬼域勾结,实在抱歉。”

语锋转得够快,季遥歌听到元还轻嗤一声嘲对谢冷月。谢冷月却是不知,墨云空此前正与唐徊身陷另一处极险秘境,能赶到已是不易。若非知道得太晚,以至元还不及应变,他断然不会由着事态演变至此。

谁能想得到谢冷月竟会心狠手辣至此?

“你就是鬼域的萧无珩?”墨云空眸光流转,果然人如其名,似万里云空,只闻她冰凉一语,声音尤未落地,人已出现在萧无珩身边。

萧无珩的身影却在她霜冷的刃光下化作漫天血影,细看去竟是一只只蚁虫大小的毒蜂,嗡嗡作响,震得众人耳膜发闷,他真身却已不见。

“啊——”

“应霜!”

应霜与严逊的惊叫同时响起,不知几时,萧无珩已悄然藏在了应霜身后。从墨唐二人出现起时萧无珩就没作声,情势对他最为不妙,他们如今统一阵线只对付他,他万没胜算,可要就这么离开,他也心有不甘,都已走到这一步了,少不得搏上一搏。

“启阵。”萧无珩掐着应霜喉咙低喝,另一手却祭出个铁青头骨,头骨“砰”地炸开,化成巨大骷髅幻像,将二人笼在其中。

墨云空挥散毒蜂,劈出一剑青光斩在幻像上,却被 “铮”一声弹开,她收手轻道:“鬼宝阎帝灯?”鬼域排名前五的至尊法宝,威力果然非凡,纵她合心境界,想要马上破除这盏阎帝灯也是不能。

而这短暂胶着的时间对萧无珩已经足够,他没心思回答墨云空,只bī应霜取出灵器启阵。应霜挣扎着将画卷展开,掌中一束青光直没画卷。

季遥歌瞪大双眼——画还是她见过的那幅画,可画在最外层的万岩人像却渐渐消失,只剩下人物后的山水。元还说过,那人像应该是后期才被应霜加上去的,用来掩人耳目,也为纪念消失在画里的万岩。

被万岩人像所遮之处露出一行小字,题着画卷之名:《浮世藏青卷》,四周灵气疯狂涌入这张画卷之中,水墨所作的山水竟在瞬间成活,青峦远空,飞鸟游鱼,都在画中成真。几人看得再顾不上斗法,只紧紧盯着画卷,生怕错失进入灵海的最佳时机。

季遥歌全神贯注在此画之上,从刚才起魂海就翻涌起的一阵又一阵炽热灼烫都被她qiáng制按下。

画卷在众人眼前似有灵性般自行飞起,悬于半空忽幻出几道虚影,再度凝实后,画上的山水陡然飘远,空白画纸随之化作一扇两人高的入口。入口处灵气氤氲成雾,画中的山水便是灵海秘境之像。

萧无珩搓了搓唇,掐着应霜的脖颈,当着众人的面桀桀怪笑着一步跃入灵海。墨云空神色未变,手中化出一段素带,缠在萧无珩身后追去,人也倏尔没入灵海中。谢冷月筹谋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怎肯落于人后,当下也不再客套,纵身掠下。严逊忧心应霜,紧跟着也进去了。倒是唐徊与元还不疾不徐,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唐徊清清冷冷地回了个心照不宣的目光,身如云鹤俯冲进了灵海。

“看到了,进去的人都什么修为?你还要进去?”元还转头一问。

“进!”季遥歌回答得斩钉截铁,连谢冷月都不能阻止她,她又有何惧?

“胆真肥。”元还嘲笑了声,倒不多劝,只道,“跟好我。”人已化作白光,转眼进了灵海。季遥歌自当紧随其后。

————

白雾氤氲于季遥歌眼前,她什么都看不真切,朦朦胧胧之间只有元还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始终留给她一茬衣角让她跟随。除了他二人,四周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先他们一步进来的几人已影踪全无。

浓郁纯粹的灵气似乎已成实物,化作露水雾霭,在季遥歌跃进灵海之门时就附着到她的皮肤上,沁凉畅快的气息透过皮肤游入经脉,不必她运功,这些灵海就仿如有灵性般,往她四肢百骸游走,最终归入丹田。

这样神奇的滋味,季遥歌第一次体验,难怪无数人挤破脑袋也要进入这里。

这本是好事,只是她眼下情况又有些特殊,至纯的五行灵气让她的身体舒坦至每根经脉,每个毛孔,可魂海中不断翻涌的热làng却似火焰般灼烧着她的元神,无论她如何施力,都极难压下。

一冷一热两股滋味内外压来,以至她觉得元神与躯窍几乎要分离。

她心知肚明,那是白砚的灵骨所带来的反噬。以她的修为,还不到能吞噬这个境界的修士灵骨,且她又没有机会闭关,如今将灵根化成媚相都办不到。

季遥歌渐渐觉得痛苦——从前无法吸纳的灵骨只是影响她的脾性,这一回,她却觉得元神被焚烧。

也不知多久,似乎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可对她来说却是难熬漫长,眼前的雾气终于消失殆尽,她跟着元还落地。也不知是每个人进来后的落脚处不同,还是他们早已飞走,四周依旧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她与元还。

季遥歌qiáng撑jīng神展目四望,这是处繁花成海的草坡,花海如毯无尽蔓延,像看不到头般,只有远远的三座青峦耸入青云,正是画卷所绘的景象。

元还停下步伐转身,英挺的脸庞上是超脱表相年龄的沉敛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我已依诺带你进入灵海,你我的jiāo易到此为止。”他将双臂环胸,毫无感情地告诉她这个事实。

这是他们一早的约定,她助他打开灵海的入口,他便带她进灵海,至于进了灵海以后,他们就各不相gān。虽然这其中出了不少差子,但这个约定总算还是完成了。

他以为季遥歌会像以前一样巧舌如簧地说出无数理由,来换取新的约定,事实上他也挺好奇她会说些什么来打动他——然而她什么都没说。

元还双手环胸等了片刻,只换来她沉默的凝视,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眉头拢了拢,他放下手,振振衣袖,转身迈步离开。

才走了三步,身后就传来一声闷响。

元还再度回身,只见季遥歌已经单膝跪在地上,只靠着手里的破霞剑插在土中没有倒地。他眉头拢得更紧一些,终于还是走回来。

“怎么回事?”他居高临下问她。

季遥歌只能抬起头,话却早已说不出。元还一掀衣袍,随她单膝落地,一把攥起她的手,沉道:“怎么回事?”

她咬紧牙,白皙的脸上一片红芒,那红芒似从皮肤底下发出,似火焰的光芒般,一阵一阵地掠过她的脸庞,这让她看起来诡异非常,而身体露在外面的皮肤却又霜白无血,几近透明,无数水珠凝结在皮肤表面,争先恐后地钻入她体内。

季遥歌也不清楚,只能摇头。元还不作声,只扣住她的虎口灌入一丝神识查探她的经脉,她的经脉内有无数股灵气横冲直撞,像无头苍蝇般,这些灵气极其qiáng悍,因为找不到汇集处而充满破坏力,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灵气正在逐渐庞大。他看了眼她皮肤上的水珠,倒抽口气——全是外界涌入她体内的灵气。

他指尖再度弹出一点星芒,点在她额间,想要探查她的元神,不想却被一股灼热力道弹回。这力道不止将他的力量弹回,也将她体内的所有灵气弹出。

修士吸收灵气后存于丹田再汇入元神魂海,化用为自身之力,但她眼下情况却是,这些被动吸收入她体内的灵气,全被元神拒之门外,以至于灵气只能在躯体中乱窜。若是时间一久,她便有爆体之忧。

元还收回手,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这种状况,不过联想到她所修习之功法,料想大抵是她的功法所至,正思解决办法时,只闻“铮”地一声,季遥歌手里的破霞剑一松,人朝前跌去,竟是撞入他怀中。

他只得展臂接下人,季遥歌却拽着他的衣襟直起身,唇几乎要贴到他耳垂,声音细弱如丝:“闭关,我要闭关。”

“……”元还忍不住想,这练的什么功法?哪有人说闭关就闭关的?这灵海秘境连他都是头一回来,四周又有虎láng环饲,上哪里去找闭关的地方?

可不闭关,她真会死。

“你真是……麻烦jīng。”他暗骂一句。

“嘿,两百年前你就骂过我了。”季遥歌喘着气,死死拽着他不放。

“你还有力气废话?”元还给她气笑。

季遥歌这时候可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他出手帮自己,也没什么可jiāo换的,她只能赌,赌他还算是个好人。

她赖着他,咬牙道:“我不管,你得救我!”

没有理由,不顾脸面,生死当头,谁还管脸。

元还没吱声,只是展目四望,四周一片无遮无拦的草坡,远处倒是有三座山,可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都不适合做闭关之所。他没好气地盯她一眼,伸手飞快拔下她发间金簪咬入口中。她发散如瀑,被他扶着坐定,金色蛛丝自他双掌吐出,左右jiāo转,一根根疾速覆到她身体上,直至将她缠着一枚金茧。

“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身体出现什么状况,我的金焰丝可以保你肉身暂时不爆,但无法阻绝灵气渗入,不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马上稳定你的元神,听清楚了?”他的声音透过蛛丝抵至季遥歌耳中。

被金丝裹起的人已无法动弹,但元还知道她已经听到,他从口中取下金簪一扫,人形大茧瞬间消失不见。

“欠我一份人情,记在账上了。”他对着金簪一语,转眼就将簪子扔进了衣袖之中。

能帮的也就这些,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了。

簪头的三层宫阙里,任仲平张着嘴绕着凭空而降的大茧子,满眼惊愕地转了又转。

这是啥东西?

第62章 结丹

元还的这根宝簪无名,簪头三层楼阙华美jīng致,季遥歌却难看清,她被困在蛛丝之中,落在了最高的楼阙中。

灵气仍在源源不绝地涌入她体内,没有丝毫缓慢。灵海内的灵气至纯至浓,无需运功便能自行融入修士经脉,只是根据修士的境界高低,所表现出的反应并不相同。譬如元还,他境界已达化神中期,他对灵气的容纳以及修行所需的灵气要求都很高,这里的灵气再浓郁,自动融入他经脉的灵气于他而言也只是九牛一毛的滋润,但季遥歌不同。她只是区区筑基期修士,对灵气的容纳有限,体内灵气也杂爻稀少,可想而知,这些灵气给身体造成的刺激有多震撼。

若她是普通修士,眼下闭关修行,将这些灵气吸纳融合,那对她的修行将是一次巨大的突破。

然而她不是普通修士。

她修行所需的灵气,向来是由灵骨转化生成,她没从外界直接吸纳过灵气,眼下她体内的灵气皆是外来物,又来势汹汹,大有鸠占雀巢之意,此为一;她元神与魂海受到白砚灵骨的影响,以至她无法引导这些灵气正常运转,亦无法吸收,如今元神与肉身宛如被分割开来,此为二。这二因造成她现在极端危险的状态。

归根到底,她必须先解决灵骨所带来的问题,就像元还所说的那样。

蛛丝紧紧缚在肉身之外,形成外力与bào涨的灵气抗衡,季遥歌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魂海之上。未吸纳的灵骨共有三根,一根属于蛇姬钩陈,一根来自赤焰鸟,最后那根,是白砚的。

季遥歌盘膝坐定,先运行了一遍《妙莲咒》,才自魂海深处唤醒蛇姬的灵骨。

由浅入深,她从蛇姬的灵骨开始吸纳。

————

蛇姬湛蓝的灵骨浮出魂海,由媚相还回灵骨本体,又渐渐融化成一团湛蓝液体,混入魂海漩涡之内。季遥歌只觉元神骤然间被幽冷气息包裹,像脱离了本体,成为另一个人。

属于蛇姬的记忆刹那间侵蚀她的所有知觉,她成了钩陈。

钩陈修炼一千多年,可有大半时间,她是作为一条蛇而存在的。从一条游走在山间湿暖石隙里的小蛇,慢慢蜕皮成长,第一次吃到灵果带来的神奇感受,第一次吸纳到灵气的愉快体验,第一抹灵智的生成,她混沌的世界被劈开崭新的视角。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躲避过孩童恶意的欺凌,躲避过捕蛇人的圈套,躲避过天敌的爪喙,躲避过种种危险。人类恐惧她的出现,她也害怕人类的存在。学会修行之后,她成为shòu修,也成为修士觊觎的炼药良材。她厌恶害怕这些修士,她不想成为他们炉鼎里的一味药,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对方想要她的蛇丹。那日她正逢蛇蜕,换骨成人,却被偷袭,她一怒之下便将那人一口吞噬。

从此,她不再对敌人留情——弱肉qiáng食是万华不成文的规则,不论是人还是其他shòu类,都是一样的。于她而言,人是入侵她世界的捕猎者;于人而言,她是一只嗜血残bào的妖物。

没有区别,彼此站各自的立场而已。

再qiáng大的shòu,也逃不出这个轮回。

所以别人问她名字,她说自己叫钩陈,传说里可化huáng龙的天shòu。可惜她到底不是钩陈,她只是条山野小蛇,运气好才修炼到现在。

一千年了。

她化成人形,千娇百媚,迷惑凡俗男人,在情欢/爱海中享受清苦修行中的乐趣,这是她的武器,也是最原始直白的欢愉——他们说蛇性主yín,一定是不知道,男欢/女爱有多痛快。

她快活了很多年,直到去狮公岭的前一月,她费尽千辛万苦诞下蛇卵,从蛇姬成为蛇母。父亲是谁?她不在乎,她的孩子,有她就够了。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看她的孩子破壳出世,就被钉死在狮公岭的悬dòng里。

孰是孰非?

她只是去找口食物而已,就像猎人捕猎,可为什么猎人捕shòu就是对的,妖shòu觅食就是错的?

她不能明白也不在意。

最后的画面,只定格在幽暗cháo温的dòngxué里,三枚静静躺在砂砾堆里的光洁蛇卵。

季遥歌睁眼,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三枚蛇卵,便是蛇姬最后的执念,她放得下生死,放得下仇恨,放得下所有,唯独放不下这三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离世的最后一刻,她只是个母亲。

————

脸上有温热的泪水滑落,那源自一只千年蛇姬的执念。季遥歌抹抹脸,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时间来消化蛇姬的灵骨,只知道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过完了蛇姬这挣扎求存的一千年。

低智shòu类的天性,远比不上人类的复杂,蛇姬化人,拥有的也只是混沌人性,都道修仙修心,抛却七情六俗,为何妖shòu修出的,却是混沌人性?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控制,需要抛弃才能达到清心寡欲的境界,又谈何修字?

就像她,像过去的她。

她控制不了幽jīng,所以任其从魂魄分离,哪怕这样会伤害她的元神,也在所不惜。

可这真的有用吗?

季遥歌并没答案。湛蓝的灵骨融入魂海,化成一抹浓烈的蓝色,被魂海渐渐洗涤,沉淀,最终萃出一滴无色的魂液,落在魂魄中最空dòng的位置。

元神轻轻一震,仿佛gān涸的土地被雨露滋养,可她没能察觉,元神依旧不稳,危险并未渡过。她将第二根灵骨唤醒。

————

赤焰鸟的灵骨,充满bào戾不安。

他的过去很简单,作为一只具备火灵天赋的小赤焰鸟,他要修炼上来,比蛇姬更加简单,可他的出生,却注定他只是一只被人jīng心饲养的宠shòu。

他孵化在一个修士jīng致的鸟笼里,睁眼时只有修士的脸,他认那个修士为母。修士对他很好,每天都有灵果和肉食;修士也很凶,每天都以各种方式qiáng迫他修行,qiáng迫他认主。那时他尚不知自己正被一天天驯化,只知道若满足不了修士的要求,就会得到可怕的惩罚,就会让修士难过。

为了不被惩罚,也为了让修士满意,他努力地修炼,修士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将他从笼中抱出,搂在怀里,温声呵护,那样,他就很高兴了。很快,在修士的驯养下,他学会法术,学会按照他的指示捕杀其他shòu类,甚至攻击他人,只要他越狠,修士就越高兴,给他的奖励也就越多。

他以为,修士是爱他的,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个修士,修士是他的全部,可他不知道,他只是修士生命里极短暂的一个记忆。修士也没将他当作亲人,甚至连朋友都不算,他只是一件伤人的武器。

什么时候开始,他想要逃离的?

从他杀的shòu和人越来越多,从他屠戮了他的同族,从修士一次又一次毫无止境的贪图开始。可他始终没走,只是变得越来越bào戾,又越来越不安,这不安源自他渐渐生成的混沌人性。他看懂修士的眼神,读懂修士的话,明白修士的想法。

他只是修士培养的武器,哪怕陪伴了再久,他们也只是主从关系,而为此,他却背叛了他的同族。

这样患得患失的关系维持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可以撑下去,直到他们遇上更加qiáng大的对手,修士毫无犹豫地将他推给对方为食,他怔了良久,终于shòu性大发,反噬咬死了修士,挣脱了束缚,带着被对方折断的翅膀逃到了啼鱼州。

从此,不再与任何人为伍。

那是他生命中很短暂却又十分重要的三百年,而后,修炼,厮杀,争斗,化出人形,他带着被驯化后的戾气在啼鱼州生存,成为妖修,大肆捕捉其他妖修,供其玩乐,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一直到,狮公岭上的厮杀结束他的浑噩。

每次战斗,他都觉得会死,所以也没怕过,只是死的那一刻,他还是想问问当初的修士,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他曾被视作亲人,视作朋友?

然而,这永远没有答案。

————

季遥歌想起被关在缈峰踪的五十年,还有幽jīng一直求而不得的答案,关于万仞山,关于谢冷月,还有顾行知的记忆,一下子清晰,又一下远去,再也不能成为桎梏。

又是一滴无色魂液滴落,魂魄中的空白再次被滋养。

手中的灵骨只剩下一根。

一直未被压抑的浅青灵骨浮起,在元神中缓慢转动着,是造成她元神混乱的罪魁祸首,可她有些不舍融化。

“白砚,是我。”她在元神中呢喃一句。

若是从前,白砚一定会笑眯眯地看她,静等她的下文,但灵骨只是一抹执念所化,它听不懂她的不舍,也不会回应。她的元神化作一双手,将他灵骨捧起。灵骨上传来巨大阻力,仅管有了前面吸纳两根妖修灵骨的经验,但筑基期修士的灵骨于她而言仍是qiáng大的。

“我知道你不想消失,没有关系,与我一起,我会带着你活下去。”又是一声呓语,她猛然加重元神之力,将白砚的灵骨按进了魂海之中。

魂海瞬间如何沸腾的水,掀起炙热làngcháo,几乎要反噬回她的元神。

她的意识也在同一瞬间,被拉向遥远的过去,那个她从未涉及过的世界。

凡人的世界,是更加复杂并且充满矛盾的地方。

————

钟鼓声打破皇城的寂静,殿外响起匆促脚步声,天子的仪仗队已经等候在外。

“殿下,吉时到了。”内侍躬身,白皙的脸上犹带几分不忍。这是最后一次,以殿下称呼眼前这个才刚满七岁的孩子了。

十二旒冕上的珠串被撞出几声混乱的脆响,章纹遍织的沉重衣冠之下,是孱弱不堪的肩膀,他瑟瑟发抖地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到殿口,新生的朝阳染得天边一片血红。

“走吧。”他开口,声音依旧清幼,双手互相掐着藏在宽大的衣袖里,稚嫩的眉眼是qiáng打起的威严,他学着他父皇的样子,拧着眉,板着脸,抿着唇,一步一步踏向衍州大祈朝的天泽门。

可他年仅七岁——他还来不及学会如何当好一个明君,他甚至连这身衣冠都觉得沉重,重到他迈不开脚。

更何况是,这一片国之将破,山河不守的衰败?

大祈朝三百五十七年,铁蹄踏破居平关,衍州三十六城,已破十之七八,白氏的江山,早已不保。láng烟四起,民不聊生,他那荒yín无道的父亲,在国破家亡的关头,不愿承担骂名,不愿面对百官的怨愤,不愿成为末世帝王,便一纸诏书将皇位传给年仅七岁的皇子,而他则带着宠爱的妃子,卷着国库里的金银珠宝,连夜跑了。

偌大的皇宫,先皇禅让,新皇继位,这本是喜事,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国不可一日无主,登基的仪式很仓促,却也要受百官朝拜。天泽门前,他故作镇定地迈过百官之眼,多想有人能在这时把他的手拉过,告诉他这只是个噩梦。

那双手真的出现了,来自他叫了一辈子“母后”的女人。但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她只是他父皇的嫡妻,一个端庄大气的女人,不为父皇所宠,没有诞过子嗣,却在这一刻选择留下。

“白砚,难为你了。”她只是摸着他的头,没有说任何冠冕堂皇的劝慰。

白砚揉揉眼,因为这一句话,忍住了眼泪。

“从今日起,我与你一起守在这里。”她笑了笑,牵着他走上天泽门的城楼,“陛下,请登基吧。”

登基吧……

他成了大祈朝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一位皇帝。

而这个皇位,他只坐了百日,就迎来山河破碎的结局。那一天皇城的夕阳和美,像他登基那日的朝阳,宫门被人撞开,他的嫡母抱着他端坐在金銮殿上,面对这场早已看到的结局。

然而,他们没有杀他。他被圈禁,关在漆黑的宫殿里,成为他人的牵线木偶,他的国家子民任人欺凌。他的前半生,七年的皇子,百里的帝王,半辈子傀儡,辗转在几个权势野心家手里,用来控制这破败的国家,直到十七岁。

不堪的折rǔ将他身上属于皇家的气势挫磨殆尽,十年的时间里,他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废帝,他所有的野心不甘,都成了笑话。他斗不过那只幕后黑手,他们控制着这个世界的生死存亡,他是凡人,而他们是修士,是凭借着凡人供养的修仙世家,为了争夺凡间的资源,不惜掀起腥风血雨,而他那无用的父亲,一直以来耽于享乐不尊仙家,换来国破家亡的结果。

他并不想承担,却又被迫承担。

十七岁的那年,皇宫起了一场无法扑灭的大火,他的嫡母以性命为代价,将他送出了皇城。已经老去的内侍问他要去哪里,他选择踏进仙门。

成为一个修士。

他抛弃作为帝王的尊严,放下身为天家的体面,他本来也就是个孩子,战战兢兢地活了十七年,他没有任何脸面是放不下的。

资质不佳,没有仙门愿意收他,他在山中辗转数月,饿倒双霞谷,那一日,他遇见曾经的她,受她三滴清露之恩,从此成为一介媚门低修。

那是他短暂前半生,困顿不安的十七年,却是他一生执念之源,即使两百年过去,他也依旧记得踏进仙门的原因——为了复国。

就像他的母亲,那个大祈朝最至高无上的女人说的,“从今日起,我与你一起守在这里。陛下,请你登基吧。”

他抛弃了所有,却没抛下过去。他始终记得,他曾是一个帝王,仅管继位之时,他年仅七岁。

————

季遥歌缓了口气,白砚虽只活了两百年,但他的执念却比千年妖修来得qiáng大,也复杂许多,这一段过往耗去她极大jīng力。那些残片碎影组成的过去沉重难堪,很难想象那是白砚的过去——他风流làngdàng,没有一点帝王的影子,除了偶尔出现的那一丝充满迷惑的帝王威势之外,他就像个标准的媚门弟子。

他的灵骨已经融去一半,刻入骨髓的江山家国,已经随灵骨融进她魂海之中,可还有另一半,属于他的后半生,他拥有着双重执念。

他的后半生,漫长且琐碎,几乎都是她曾参与的过往。

季遥歌借着他的眼,看到在赤秀宫里的自己。

也许不是她,是昔年的季遥歌,他们互相扶持又互相算计,他认定她是他的双修道侣,允诺过给她一世安康,可这承诺未及兑现,那个季遥歌便烟消云散,换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像突然闯进异域的小白兔,对媚门的一切充满好奇和抗拒,他以为她可以任意揉捏,不想小白兔有一天成了小狮子,朝着他咆哮,她看透他所有的算计,却不曾怨恨,只拿出利益来jiāo换他的合作。

这样的关系最为安全。

他也一直如此认为。

直到岁月无声的流逝,两百年的光yīn转眼便过,他不再是能给她庇护的男人,甚至于见识也远逊于她,这一路走来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在扶持他,她说那是互利互惠,可天下哪有算得清楚的感情?

他不需要漫长的寿元,对修仙也兴趣缺缺,他只等结丹成功就回到凡间,尝试复国,可随着结丹的日子越bī越近,他竟然起了犹豫。他不明白自己是舍不得赤秀宫难得的安逸日子,还是舍不得那蕴藏在每个平静日子背后的脉脉温情。

季遥歌看到他背过人时满心的矛盾,抓心挠肺的犹豫,他的目光永远落在她身上,甚至每一回有同门玩笑地提及二人双修之事时,他都是开心的。

那样的欢喜,季遥歌借着他的灵骨,感同身受。

是炽烈纯粹却又隐忍克制的感情,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无法陪谁到最后。

她无情,此刻却借他对她的爱,体味到那一丝甜蜜与痛苦混合的让人无法自拔的滋味。那应该就是,幽jīng所能带来的感受吧?

可她却要送他离开,他们被迫分开,余生再见已难。他挣扎过,狠心过,最后敌不过百年挚爱。

他的执念,属于前半生的画面,那个战战兢兢却故作威严的小白砚,忽然间破碎,新的执念出现,化成鹰嘴山上最后那个吻。

片刻温存,是他生前向往。

重逾山河家国。

那是爱情。

她没从幽jīng那里得到,却从白砚的执念里感受到了。

————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抚过自己唇瓣,感受着白砚当日所感受到的触感。画面却再度破碎,白砚的容颜没入青色的光晕中,与他的执念一起,彻底地融进她的魂海之中。

魂海内掀起青色波澜,漩涡不安地转动着,筑基期修士灵骨所化的灵气庞大而浓厚,几与身体内流窜的灵气相当。而季遥歌身体对灵气的容纳也已到达极限,她终于可以运气行功,缓慢地流转所有灵气,力图让这两股不同的灵气融合一体。

这滋味并好受,经脉筋骨承受着被一波又一波的洗炼,任何一点温柔的触碰于她而言都是刀割般的痛苦,而她还要引导这些灵气融合流转进元神。

两股灵气流转进她的丹田,竟撞起一片金芒。

季遥歌一凛,熟悉的感觉出现,这是结丹的征兆。她不得不打醒十二分jīng神应对。

而全神贯注地运功与身体及元神上的痛苦,让她忽略了魂海深处,第三滴无色魂液落下时所带来的震颤,gān涸荒芜的区域抽出幼嫩青芽,以孱弱稚嫩的姿态,填在空白的第三主魂上。

————

灵海上空忽呈风起云涌之势,无数云团无声地聚拢到元还头上。元还抿紧唇向天空望去,他已在灵海之中呆了四十多日,这地方永远平静无波,天象地象都极为平稳,今日却异象陡生,也不知所为何事?

灵气不安地波动着,一改前几日的宁静,都往天上流去。

也就片刻时间,这灵气混合入云团,云团间光芒大作,有虚象渐现。

元还在这一刻蹙紧了眉——这是突破境界时会出现的天象,而只有天赋异禀的修士才能在突破时带来这样的异状,这代表着一个大能的诞生。

云团停在他头上,那便意味着……

他不可置信地举起衣袖,季遥歌在他的衣袖里结丹?

这认知让他哭笑不得,他再度抬头看天,天上的虚象已经十分明显了。

不是龙祥凤瑞,只是一个人的虚影,属于季遥歌的本体。她化身神影佛像盘坐云端,双眸蕴天地万情,唇边浅吟轻笑,慈悲地注视人间,再不是媚门低修。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神之本象。

第63章 贪欢

“神之本象?”盘膝坐于灵海三山云端的墨云空略微诧异地看着远空虚影。

举凡身赋异禀的修士突破境界之时,天地皆有异像,但一般是龙相凤影亦或祥云瑞彩,很少出现异象是本人虚影的情况,这是修士本体的折she,一般出现于主修心的修士身上,这样的修士,不管成神或入魔都有极为坚定的信念,不为天地所改,这是仙途飞升中至关重要的一点。

足以证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要她能活着走下去。

唐徊离她十步之遥,亦站在云端看着异像,这异像来得快去得也快,那道虚影很快化作灵气俯冲而下,消失无形。他记起站在元还身后那个筑基期女修,看着资质平平,不想竟有此造化,只是……

“在灵海内结丹,等她能活着出去再说吧。”活了几千年,什么样的天赋他没见过,可仙途漫长,能不能走到最后,还看个人际遇。

墨云空却突然想起一事,唇上点开一朵笑:“不知道你那小徒弟和她比起来,如何?”

这说得便是唐徊最小的那个徒弟,她见过一面,不过记忆颇深。

唐徊也想起青棱——没脸没皮贪生怕死到几乎不像仙门中人,却埋于地底十二载筑基,又受元还金针刺xué重塑经脉,废骨新修,其心志也非寻常修士可比。

“我的徒弟,自然是最好的。”他淡淡一句,收回目光。

二人便再无言语。

————

同样的,谢冷月亦看到这道虚影。

不过几眼,他就将注意落回眼前,专注于破解眼前这个前人dòng府的禁制。都道灵海之中充满古修秘宝,传言果然不虚。

禁制已被去除泰半,dòng中法宝灵光绽出,熠熠生辉,再有两日,他便能进入这个dòng府。

思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

————

“应霜,随他去吧。”

碧波dàng漾的灵海藏在三山深处,有人坐在岸边轻抚膝上古琴,叹道。

“为何?”应霜不解,“若让萧无珩将灵海之水带出,岂非再掀仙鬼之战?”

“那也要他带得出去才行。”那人拔了拔琴弦,琴音清亮似凤鸣。

当年的他,何尝不是与萧无珩一样的想法,可最后呢?

“此话怎解?”

“灵海中的一草一木,一砂一砾,都带不出去,就连你们,也不能在此地久留。”

那人划过琴弦,奏出一段急雨似的乐音。

良久,方歇。

他又道:“严逊,准备一下,我送你与你师娘离开这里。”

垂手静立一旁的严逊猛地抬头,看着这张阔别千年的脸。

————

天际异象已失,灵气疯狂涌来,在四周形成一道又一道罡风,卷入元还衣袖。衣袖被风灌得鼓起,元还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抬手祭出套令旗插入四周地面,布下八合迷踪阵,再自衣袖中摸出那根引发乱象的发簪,随手一把,便将此簪没入法阵正中泥土之下,他身影随之一晃,消失在空气里。

三层楼阙之内,任仲平呆呆坐在大金茧的旁边,仰着脸研究光芒四作的金茧,就连元还的到来也能没让他回神。

元还往他额间弹进一道符,道:“你出去守着法阵。”又挥落衣袖,也不待任仲平回答,就将人给送出楼阙。

楼内只剩下他与金茧,茧壳透光,看得出其间光芒耀眼,却没照出人影。他绕着金茧走了一圈,只觉得金茧四周灵气汹涌的程度,已经远超普通修士的吸纳速度,正要查探,不想金茧却“剥”地一声,从顶上裂开道细缝。

————

季遥歌自己也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结丹。

她的境界在筑基中后期,于她而言,两个妖修的灵骨若能顺利炼化,足以让她的境界提升至筑基圆满,她再找地方安全地冲击结丹,这是最稳妥的方式,可白砚灵骨带来的收获却让她的修为大大超出筑基圆满的范畴,再加上灵海外界灵气又蜂拥而至汇入她体内——她因缺失幽jīng而导至对灵骨的吸收速度异于常人,同样的运转灵气的速度也远胜普通修士,这导致她对这些外来灵气的吸纳也比普通修士快了近十倍。

如此庞大的灵气聚于丹田,再加上元神魂海的新的感悟,这让她的修为瞬间到达突破的临界点。

一团暖融的光芒在丹田处绽起,这是她最熟悉的感觉。两百多年前,她便结过一次丹,没人比她更明白这种滋味。躯窍上的痛苦已被这团光芒所消解,痛到极致过后只剩筋骨舒展的畅快,光芒渐消,源源不绝的灵气在这里凝出一颗泛着浅淡金光的圆珠。

魂海与元神都归于平静,崭新的感觉油然而生——对周遭的感触更加敏锐,对万事万物有了全新的体味,一切都让她更加好奇,一花一叶,皆成一界。

缚在躯窍之外的茧壳在这一刻裂作两半,外力去除,季遥歌深深吸口气,缓缓睁眼。

一隙金裂间,她与笔直站在眼前的男人目光撞个正着。

男人有些陌生,除了缠在左眼上的白绢外,他不是她最熟悉的那个元还。

似乎少年一夜之间成长,她已经不能再用“元弟弟”来称呼他了。

“你……”季遥歌疑惑地歪了头,长发从一侧垂落,如瀑般掩去她三分之一张脸。眼前是张陌生的男人脸庞,颌线凛冽,上唇棱角分明,眉骨犀利,即便被缠走一边眼睛,余下的狭长凤目也清冽迷人,是让人看不透的深邃与神秘。

这不是个可以用美亦或是漂亮来形容的男人,他比万华修仙界的大部分修士要来得粗犷些,但毫无疑问,这是个十分迷人的男人。

“认不出来?”在她迷惑的目光下,元还双手环胸,兴味盎然地迎接她的打量,同时也不加掩饰地审视着她。

兴许是结丹时所吸收的庞大灵气驱走她体内杂爻的灵气,她的皮肤看起来晶莹剔透,无瑕似玉,五官没有什么改变,眉间的朱砂印痕却愈发鲜艳,明亮的眼眸里自然流淌出的懵懂夺人心魂,这与从前的她不太相同,就连声音也变得慵懒,一个音节就勾动心弦。

她似乎变得更加撩人,而与媚门刻意而修的魅惑不同,她的娇妩浑然天成,不知不觉间钻入人心。不可否认,元还被她吸引,但他神智仍旧清明,以至于这凝望更像是眼神的角逐,看谁先败下阵来。

然而谁都没避开对方的目光。回答元还的是季遥歌的手,温暖的指腹竟抚向他的脸颊,大胆而专注地捧着他的脸颊来回摩挲了一番,最后指尖钻入他缚在左眼的白绢之下,轻轻一挑。

“你是元还?”白绢松落,她的声音逸出唇瓣。

元还闭起自己的左眼,稍顷方半睁。金芒自眼帘下闪过,赤金的瞳眸带来诡谲莫测的气息,瞬间妖化了他的形容。

“果然是你。”季遥歌浅笑,纵身一扑,只道,“早就好奇你的真实模样了。”

元还被她搂住脖颈抱个正着——这么多年,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不是没有,但敢放肆到揭下他眼罩的,却是千百年来头一个,他没有把她甩开,也是奇迹。

他想,她莫不是又被那稀奇古怪的功法折腾得失了本性?但细看又不像。

季遥歌自己也奇怪,她对元还忽然生出一股极大的好奇心,渴望触碰,渴望接近,渴望拥抱,甚至渴望更近一步的亲密。她也想,是不是被吸收的灵骨迷了心志?可她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一丝渴盼像从心底深处滋生出来,勾着爪挠心挠肺。

缺失幽jīng,她不是应该对男人无感吗?

为何会如此好奇于和他的触碰,甚至他那冰凉的肌肤入手之时,竟带起一阵战栗。

“现在看到了?你想怎样?”元还不动,任由她抱着,贴来绵软是销魂蚀骨的,但他无动于衷。

季遥歌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决定顺从内心的召唤。

“想尝尝。”她忽然偏头,发丝拂过他脸颊,垂落他肩头。

元还眼眸终于微微眯起,金黑双瞳里的平静起了道裂纹。柔软的唇毫无预警地贴到他唇间,伴随着那一声呓语,简直钻心的蛊惑。火红的厚实斗篷沉闷落地,她底下穿得是鳞甲与素裙,小女孩似的身体好似长开了,丰润贴紧男人坚厚的胸膛,恰如绕指柔情。

她的吻生涩,只在他唇瓣舔舐轻咬,一直没有更进一步,叫人满心急切却偏不如意,不过季遥歌本人却很愉快,慢慢地,像品尝香茗佳酿,小口啄着,也不管对面那人越见幽沉的眼。

元还被挑拨得有点冒火。

男欢/女爱有时就是场剑拔弩张的比斗,而这场原本势均力敌的对峙,却因为她突然的主动而让他落入下风,于是他在她意犹未尽地要结束这个浅吻时,忽一手扣住她的后脑,扳回这一局。在灵海中受灵气浸养多日的身体早已因为恢复原貌而高出她许多,他不得不俯下头,加深了这个吻。

季遥歌倏尔睁大眼,被他发狠的力道吻得不断往后折腰,腰间却箍着金铁似的手臂,让她柔软得像一段柳枝,刚柔并济,恰到好处,让这分欢愉上升,肌肤浮起淡淡红晕,她喜欢这感觉。

良久,元还放过她,鼻尖擦着她的鼻尖,气息温吐:“你还清醒吗?”

男人和女人到了这一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知道吗?

万华修仙界不像凡间,在这里凭实力说话,男女之间并没有源自性别上的尊卑之分,只有实力差距带来的地位高低,而这样的鱼水之欢不存在谁向谁臣服,更多的,只是水到渠成的愉悦。

季遥歌比任何一个时间都要清醒,以至于她能清晰地感受身体的变化。

“我喜欢。”她点头。

喜欢什么,她没说。

元还不再劝她,只将她一把抱起,迈向内室。

“希望你能喜欢到最后。”他嗓音飘浮,每个字都带着妖惑。清心寡欲了多少年,动情却只得一刻,没什么道理可言,他和她一样,只遵从本能的趋使。

幔帐翻纷,楼阙深处人影jiāo缠,衣裳被从内室一件件抛出,抛得远远的,砰地一声,玉管砸在地上,塞子被震开,可怜的蠹虫浑浑噩噩地醒来,暗暗咒骂了几句,振翅飞到金簪之外,和任仲平一起守法阵去了。

三层楼阙只剩下细碎的声音,像笑,又像呻/吟。

“别闹。”她扒开幔帐,想溜,光洁的背趴在chuáng沿,长发倒垂至地,是欲拒还迎的逗弄,被人卷着腰一把抱回。

“你逃什么?”男人的声音落在耳边,不见清冷肃然,像撕开面具的邪恶,重重压来。

满室缱绻,一晌贪欢,怎管人间日落月升?

第64章 灵根

季遥歌睡着了。

自修行以来,夜晚都在打座修炼中度过,她不记得上次睡着是在什么时候,也不记得睡着的滋味。

墙角燃着盘兜末,香气缭绕,熏着满地散落的衣裳。幔帐微掀,男人的腿斜挂chuáng畔,上面枕着女人长发披散的头。元还未眠,松拢着一件雪青的单衣,歪倚在chuáng头,随意卷了簇季遥歌的长发绕在指间把玩,目光懒散地在她身上游走。季遥歌眨眼醒来时,正瞧见金墨双瞳里带着邪性的光,她像做了个荒唐的梦,梦里做了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

肆无忌惮的惑乱,任性妄为的撩拨,沉溺在欢海浮沉间。

她把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勾引到chuáng上,做了她在赤秀宫两百年都没尝过的事。

这是现实,不是梦。

“我睡了多久?”她坐起,盖在身上的男人长袍滑落到腰间,只剩长发为衣。

“一炷香左右。”他曲起腿,饶有兴致地看她。披爻长发的间隙间,有她看不见的斑驳痕迹,一点一点,让人回忆起忘情的疯狂,他承认他要的有些狠了,但她没喊停。

“我们在这里呆了多久?”她很平静,伸来抓来衣服,在他面前一件件穿起。

没有耳鬓厮磨的缠绵,还有点无情的味道,但仍是吸引人。

他不以为意,掀开幔帐下chuáng,道了句:“五天。”

季遥歌系带的动作一停。

竟然在这里呆了这么久?

“怎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他转身,戏谑问她。

季遥歌脸微烫,用手指梳着头发,只道:“我没有幽jīng,为何……”

幽jīng主男女之情,男女之欢,她既无幽jīng,从前连媚药对她起不了作用,却为何会对这场露水欢爱有种食髓知味的痛快?

“你过来。”元还向她招手。

她乖乖上前,站到他胸前,他伸手挑起她下巴,双指闪起一点青光,道了声:“别抗拒。”便将青光压在她眉心朱砂印间。季遥歌闭上眼,只觉一道刺凉闯入元神,她下意识要抵御,很快便又放松下来。

元还探了片刻收回手,眼中浮起一丝疑惑:“你……”

“我怎么了?”她揉揉自己眉心,那里只剩他指腹留下的一点温热。

“你的主魂空缺上已有新的幽jīng生成,只是很微弱,也极其不稳定。”元还忖道,这情况确实特别,他还没见过缺失的魂魄能再长出来的。

季遥歌想起的却是媚骨说过的话。《媚骨诀》可令幽jīng再生,没想到竟是真的。小木人消失了,幽jīng新生,那岂非意味着,她从此脱离过去成为全新的人?

“不稳定的幽jīng,就是未成熟的jīng魂,更多的是凭借本能行事,还不能感悟更深的东西。”元还仍在思考,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蹙眉,“所以,你先前的行径,是受新生幽jīng的刺激而源自本能的索求,换作任何一个人站在你面前,你都会……”

人从根源上说,也算shòu的一种,既然为shòu,本能的冲动定然是与生俱来的,而男女/欢爱的需求,就属于一种本能,先于各种感情而萌发,而所有的情感束缚皆是成长过程中逐渐产生的。季遥歌这就是被某种本能所引导,因为她的幽jīng还太稚嫩。

“不可能!”季遥歌马上打断他的话。她顺着他的话往下一思考,如果结丹那天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她随便想了几个自己认识的男人,再代入到那日的情境中,马上便一阵抗拒。

“哦?”元还意味深长,“那是只有我?”

“……”季遥歌被他问得有些懵,稍顷才道,“总要找个顺心顺眼的。”

元还笑了,眉眼皆弯:“那么我很荣幸,能教导你,成为女人。”

季遥歌用力套上火红的斗篷,不再理会他显得可恶的笑,转身飞出楼阙。元还抚着额,无声地笑到双肩颤动——她像个刚刚化形成人的shòu修,既有shòu类天生的冷酷清醒,也有对人间的懵懂迷茫,有趣极了。

————

任仲平趴在沙砾上刨着沙里的蚂蚁玩,高八斗仍是虫形,悄然无声地趴在任仲平头上打瞌睡,两人俨然一对难兄难弟。沙地上忽卷起阵风,火红的身影出现,任仲平马上跳起来,高兴地扑到她身边:“仙女姐姐。”

季遥歌摸摸他的头,拿出空管朝着高八斗示意——高八斗朝她翻了一记白眼,如果作为虫子他有眼白的话,那应该叫白眼。两千多年道行的虫子很是郁闷,但他还是认命地钻进玉管里。

元还出来时,季遥歌正将玉管系回腰间。他手一招,就把金簪从土里凌空抓来,朝任仲平晃了晃。任仲平怕元还,往季遥歌身边一缩,季遥歌安抚他:“去里面呆着安全,乖。”他只好可怜巴巴地点头。

任仲平疯疯颠颠,带在身边多有不便,也不安全,元还转动簪子将任仲平送回簪中,季遥歌已经把长发绾起,从他手里抽走金簪往发间一插,元还摊摊手,转身收起布在四周的八合迷踪阵。

“我结丹闭关了多少时日?”季遥歌四下展望着问出声。

除了灵气更加浓郁之外,这地方粗看上去和外面没什么两样。他们两所站之处,应该是灵海三山其中一座山的山脚下,脚底是片松软的金沙,触目所及,除了近在眼前的山峦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已有五十日。”元还一边回答她,一边往山上走去。

五十日?抛开和元还荒唐的这五天,她用了四十五日时间结丹?这个速度,恐怕在整个万华神州也找不到几个人了。白韵虽然修炼速度极快,但闭关结丹也花了近三年时间,如今她四十五日结丹,已远超过去。而从整体修炼速度来看,她只比白韵慢了一点,同样是两百年时间到达金丹期。

这个速度,她是满意的。

目光触及元还左眼上所缚之绢,她又问道:“你的外貌为何总在变化?”一会年轻,一会老,而眼下这个模样,才是他真正应该拥有的外貌,也是两百年前初次相逢时他的模样。

那双眼睛,她记忆至今。

元还顿步,道:“因为我修的功法比较特别。《梵天困生书》,听过没有?”

季遥歌摇摇头,她孤陋寡闻了。

“梵天困生,是记载于金蛛皇之背的法诀,以人之生死轮回,困生修道,每逢功法紧要关头,修者便入凡者轮回,生老死,而后涅槃归来,是为蜕行。”

这便是说,元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慢慢衰老,而后突破,再涅槃归来,化为婴孩长成青年。所以……

“两百年前我看到的那个婴儿……”

“是我。”元还给她答案。

“那后来怎又老了?”她的问题没完没了。

“与萧无珩之战,他虽败退,我亦受重伤,不得已之下困生疗伤,待涅槃痊愈,谁知蜕行期提早到来,不及应对,以致伤势无法痊愈,回不到全状态。这几日在灵海受灵气浸养,方才痊愈。”因此才出现了先前那个少年元还。

“原来如此。好奇特的功法。”季遥歌恍然大悟。

元还带着她步行入山,二人绝口不提分道扬镳这事,仿佛那个约定从未出现过。

————

他们所进的这座山,是灵海三山位西的那一座。走了一段时间,季遥歌渐渐品出这地方的古怪来,就拿灵海三山来说,论理位于同一区域,所受的雨露阳光差别不大,可这三座山的地貌特征却截然不同。譬如他们脚下所踩的这座山,整座山上竟未生有一棵树木,全是焦huáng石岩,而紧挨着他们这座山的另一山,却又草木葱郁,一派繁茂。这山虽说颇大,但到底也没到能让地貌差异如此之大的地步,更别提山下那片无边无际的沙漠,还有他们刚进来时的那片草地。

不过很快,她的疑问又被另外的事取代。

“你到底在找什么?”

她见元还停在山中一个dòng窟之外,拈了只符鹤飞入查探,不禁奇道。这dòng窟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是个普通的岩dòng,外围也毫无禁制,不像刚才一路过来,他们遇到了不少前人dòng府,里面奇宝光华流转,就和传说里的一模一样,这是个遍布古修宝藏之处,但元还通通没有理会,甚至连探查都没兴趣,只一心找这些不起的岩dòng。

符鹤飞回他掌心,化成一簇灰烬,他抖去掌中灰烬,朝dòngxué深处走去。

“我在找上仙裴不回留在万华的遗址。”他一走一边道。

季遥歌嚼着这个名字,不太确定地开口:“万年前万华神州之上的不世之才,和你一样,也是杂家奇人,被喻为天匠神手的裴不回?”

裴不回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万仞山的万华神州史志中就有记载,此人天纵奇才,早已飞升上界,只在万华留下无数遗址,供后人摸索。

这些东西,对同修杂家的元还而言,确实是诱人的吸引。

元还“嗯”了声,继续往里探路。

“裴不回的遗址会有什么宝贝?”季遥歌跟在他身后继续问。

元还回头看她:“你今天问题怎么这么多?”

“因为你今天说得也很多。”季遥歌那一脸“我在满足你倾诉欲”的表情理直气壮。

二人探得已深,这岩dòng内部弯弯曲曲,甬道狭长,外面的光线已经透不进来,不过修士夜能视物,他们一直没用照明物,话到此时元还掌中忽然绽起一簇金色火焰。

光芒大作,照着季遥歌理直气壮的表情。

“我的错,我闭嘴。”元还二话不说妥协,懒得和她磨嘴皮,擎着火快步走进去。

岂料才刚刚走了两步,甬道中便传来两声细微动静,火光之下,有东西极快速地在墙面下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出来,扑到季遥歌背上,速度竟快到两个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嘻嘻两声,是孩子调皮的笑。

小小的手捂到季遥歌眼睛上。只是季遥歌还没来得及开口,元还已抢一步,把那东西从她背上扒下拎在手里。

“戊土灵根?”元还诧异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中不停挣扎的金huáng色婴孩。

季遥歌也大为诧异,她没想过还能再遇见小灵根。小灵根此时手足乱动,却无法从元还的钳制中挣脱,看着季遥歌扁了嘴,大眼汪起泪,朝她伸手脆生生喊了句:“娘,救救。”

“……”季遥歌想起来,小木头人教人他说话时,女人统一喊娘。

“你生的?”元还指着小家伙问她。

小灵根吐了个字:“爹。”还是小木头人教的——当时指着顾行知喊爹,落在灵根眼里,等同男人都是爹。

季遥歌劈手夺过小灵根,凉凉地回答元还的问题:“是啊,和你。”

“……”元还成功被她噎到。

第65章 牵手

掌中的火焰略一晃动,元还不动声色地出手,朝戊土灵根抓去,季遥歌却似乎早有所防,单手格开他的攻击,把小灵根往身后一丢。元还暂时罢手,盯着季遥歌:“戊土灵根是天地至宝,别告诉我你要放了他!”

“你别打他主意。”季遥歌伸指,目光渐冷。

不管怎样,为了这戊土灵根,她都丢了一魂,就算为着那缕最终救过自己的幽jīng,她不能让戊土灵根落入修士之手。

“季遥歌,你不是这么良善的人。”元还握住她那根手指,“理由。”

季遥歌冷意稍敛,轻吐口气:“小白是因为他消失的。”

小白?她的幽jīng?元还把火焰拢近她的脸,照得她脸上一片惨白瘆人。

“说来听听。”

季遥歌便将被困裂隙之事说出,语毕自己也犯疑,又补充:“我没听说戊土灵根能帮助结丹,也不知顾行知为何如此执着?”对面的男人已经满脸古怪,半晌没吱声,她盯着他问:“你怎么了?”

元还捋了援头顶的发,避开她的目光:“是我说的。”

“什么?”季遥歌不理解。

“他求我助他同门碎丹重结,我让他在一个月内找到土灵根来jiāo换。”元还一边说,一边看到季遥歌脸上慢慢浮现的笑容。

她笑得有点瘆人。

“呵呵,是你啊,元仙尊。”季遥歌勾着唇,手迅速成拳招呼向罪魁祸首的脸。

元还略一偏头,大掌裹住她的拳,将人往身前一拽,压着声音道:“五行灵根本是世间难求之物,要他在一个月之内找到原就是推辞,我怎知你们运气好到我前脚和他说完,你们后脚就遇到了!”

提及消失的小木头人,二人皆有些内疚,于季遥歌而言,那是被她压抑后不得归来的jīng魂;于元还而言,那是因他一句话而消散人间的赤诚jīng魂。纵然季遥歌新魂已生,却再也不会是过去的那个小木头人了。

毫无保留的感情,一人一生,恐怕只有一次。

季遥歌定定地看他片刻,收回拳头。她也明白此事不怨他,只能说冥冥之中皆有安排,让她们以这样的方式解开彼此的羁绊,互相了断,只是有口气梗在胸口不吐不快。好在这气来得快散得也快,他以化神之尊肯亲口解释一句,受她一拳未回手,已是给出足够诚意。

他并不欠她们什么。

“算了,反正你不能抓他。”不过,季遥歌有顺杆爬的习惯。

元还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纵容这个刚结丹的低修了。

小灵根又攀上季遥歌的背,把头搁在她肩膀上,鼓着腮帮子看了看两人,觉得似乎没什么危险了,忽然“噗”地吐了颗荧石she向元还。

奈何元还可不是小木头人,他衣袖一动,那枚荧石就落进他掌中,他再毫不留情地弹指将荧石送回。静谧甬道中只闻“咚”地一声,荧石砸上小灵根的脑门,小灵根“哇”地一声从季遥歌肩头被弹到地上,滚了两滚才停下,坐在地上又懵又呆,还不能从踢到铁板的反弹中反应过来。

“不抓他可以,你让他安分点!”元还冷道。

季遥歌转身走到小灵根身前蹲下,小灵根可怜巴巴地伸出手求抱,季遥歌并不如他所愿,只伸出食指按在他脑门上轻轻揉着。

“小家伙,那个人很厉害,我打不过他。如果你不想被他抓走,就老实点别再捣乱,听明白了吗?”

小灵根眨了眨眼,大脑门往下直点,季遥歌也不知道他有没听明白,她不是小木头人,没那耐性跟他慢慢磨,见他点头便放开他,又问:“小家伙,这dòng里是你的巢xué?”

小灵根点得更加用力了。

“有没什么好东西?”她蹲在地上,笑得格外温柔。

小灵根“唔”地圆了嘴,眼珠子转了几圈,忽然飞起来越过两人,在甬道前头冲他两招手,又指指里面,话虽说不出来,意思倒表达得很明确。季遥歌冲元还打了个响指:“你要跟我走吗?”

有点嚣张。

这只有一条道,他不跟着,还能有第二条路?

可惜他还没说话,季遥歌就已掠到灵根前,小灵根性急,拉着她的手就往里飞,他看着小小,力气却极大,速度又快,季遥歌被拖得倏尔飞进去,只来得及朝元还伸手。元还不及多想,自是一掌握住。

一小拖二大的队形保持不变,三个人被小灵根拖进dòngxué深处,直至尽头。甬道尽头是片坚硬石墙,眼见三人就要撞上,小灵根朝二人吐了口气,一片金银jiāo灿的亮粉便附着二人身上,二人便随着小灵根一道没进坚硬的岩墙里。

那感觉奇特,仿似石岩变成柔软的液体,可以让他们徜徉其中,在海里游泳一般。季遥歌只觉得小灵根不断地往下游,而他们则跟着不断下沉,也不知沉了多久,才终于脱离岩石,从一个巨大岩dòng的dòng顶落下。

季遥歌落地,眼前一片眼花缭乱。这个巨大的岩dòng比先前裂隙里看到的要大,让人眼花缭乱的璀璨光芒源自于这dòng内随处可见的晶石,五颜六色的棱柱散发出宝石的熠熠光彩,纵是她看不懂,也知道这dòng里的晶石必非凡品。

小灵根像土财主似的飞到dòng里,双手插腰张大嘴,“呜——”类似láng嚎的声音从他嘴里冒出,回dàng在dòng中。不多时,季遥歌就看到这片璀璨光华中钻出一个、两个、三个……很多个的小萝卜头,都跟戊土灵根差不多模样,差别在于颜色不同,大小也不一样。

“元……还……”季遥歌呢喃一声,“这些都是灵根吧?要是抓出去能卖多少?”

还是各种属性的灵根,金木水火土占全。

“天价。”元还声音冰凉凉的。

季遥歌动摇了——可能怎么办?抓出去了她心里过不去。

小灵根大概是这群萝卜头的土霸王,他一呼拢,这群萝卜头就都聚集到他脚下,仰着头等他发话。他说什么季遥歌二人也不知道,反正就见他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这群小萝卜头就照着他的指示四散而去,也不知要忙什么,他短胖的小手臂环着胸,得意地笑着,活似个山大王。

趁着这当口,季遥歌跺跺脚,将灵根chuī在身上的石粉抖下一大片,可仍有不少沾在发间衣上各处,待要动手抖去,那手抬到半空忽然停下——元还还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

男人的手掌宽大厚实,gān燥温暖,叫人莫名想起荒唐时光里寸寸抚上脊梁时的滋味。

许是也才刚发现手还牵在一起的事实,元还猛地松开,两人只对望了一眼,就将头脸各自别开。他脸上仍是满满的石粉,待到完全抖净,已看不出任何异常了。

那边dòng里散去的小萝卜头们双从四面八方叽哩呱啦地回来,排到戊土灵根脚下,每个人都“哇”地一声张嘴,叮铃当啷地吐出一大片超越了肚皮容纳量的宝贝出来。

季遥歌也顾不上牵手不牵手的事,只看着眼前这些宝贝越堆越高,越堆越高,小山似地叠在眼前,光彩夺目,别说她,就连素来见多识广的元还,也不禁震呆了。

这是……把古修们在灵海所留下的所有法宝,一次都给搬来了吧?

戊土灵根飞到季遥歌面前,很大方地一挥手,大概是说,送你们了,都送你们了。季遥歌走到这堆宝贝前蹲下,伸手拨弄了几番,发现这堆宝贝里有灵药、法宝、武器、功法、材料……杂七杂八的各种东西,品阶都十分之高,任何一件带到外边都能卖出大价钱,还有不少是她现在就能用的。

玉管猛地震动起来,藏在里头的高八斗嗅到浓郁的灵元气息,已经憋不住了。季遥歌索性将塞子拔开,放出高八斗来,金色的蠹虫在空中绕了一圈,也不管元还在场,径直垂头没入那堆山似的宝贝里,捡着功法册子抱着不松。

“唔?”戊土灵根发出个单音节,十分好奇地飞下来,盯着蠹虫直看。

看了半晌,他突然一掌拍在蠹虫身上,蠹虫嚎了声滑下,小灵根抱着肚皮躺在地上笑得不可自抑。季遥歌看不下去,站起身来。当宝贝像廉价的商品成堆出现在眼前时,她反而失去了研究的兴趣。元还倒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仍旧是平静的模样,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只在dòng中踱步查看。

“可看出什么没有?”她问他,“这什么地方?”

“dòng天福地,这是五行全灵dòng。”元还边看边说,“应该位于……灵海秘境的正中央,受灵海滋养而生。”

“可灵海在哪里?”传说中,灵海以灵气聚海为名,可季遥歌进来这么久,除了三山一沙一花坡外,并没发现有海。

“你没发现吗?三山各有属性,你先前随我查探之山属土,为纯土灵山;而紧挨在土灵山的那座,则为木灵山,故山上绿树繁茂;最东头的山,为金灵山,全山只有刚硬矿石。”

“沙漠属火,其下蕴火灵;花坡为水,水泽万物。”季遥歌经他一点拨,茅塞顿开,难怪先前就觉得这几个地方古怪,地貌特征相差巨大,小灵根又莫名其妙出现在土灵山里,如今想来果真和元还说得一样。

“可我在这几个地方感受到的灵气都不是单一灵气。”她还有疑问。

“这五个地方的灵气并没外泄,应该是被某个东西吸入后融汇为五行灵气,再散发出来。最有可能的就是,被灵海吸收后转化为五行灵气。灵海的位置……”他低了低头。

“在我们脚下?”季遥歌大胆猜测。

元还还没说话,最后一个小萝卜头姗姗来迟,腆着巨大的肚皮走到几人面前,“哇”地又吐了一大堆东西出来,最后“嗝“了声,嘴里竟缓缓滑了个人出来。

————

金灵山上,谢冷月不死心地打开他所寻到的第三处dòng府。

禁制一去,他便冲入dòng中。

dòng内确有些绽着光芒的宝贝,可粗略一扫,和前两处一样,dòng中都有被人搜刮过的痕迹,余下的都是些品阶普通的东西。他怒而振袖,将dòng里的东西都扫到地上。

可恶,到底是谁?

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提前盗走了!

第66章 岁河

“唔……”

所有的小萝卜头都围过来,探头看着被吐出来的人。始作俑者是个青色的木灵根,肉乎乎的手摸着后脑勺,正因为受到过度的关注而满脸憨笑。

被吐出来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软软瘫倒在地,脸色泛青,长得端正,高颧厚唇,容貌陌生,不是萧无珩、谢冷月诸人。

元还蹲到这人左边,将人翻过身来探指查看:“气息已绝,灵气溃散,元神亦离,他已经死了。”

“死了?此人不是跟着我们进来的,灵海一千年一开启,他难道是一千年前进来的人?看得出来是被谁杀的吗?”季遥歌正翻检此人的物件,闻言看向此人,此人尸身不腐不僵,只面部泛青,像刚死去没多久。灵海开启后,进来的人她都有数,莫非此人是被其他几人所杀?

“此人死法很古怪,我也没见过,应该不是其他几人所杀。”元还猜中她所思所想,回道。

季遥歌拣起一件法宝在掌中随意翻看,却是满心疑惑,咣当两声,这一小堆宝贝被从底部掀倒,高八斗打个饱嗝飞出来,慢条斯理道:“依老夫所见,此人乃是万年前的修士。”

没想到这老蠹竟会主动和陌生人说话,季遥歌被迫介绍道:“我朋友,高八斗。”

元还眯了眯眼,抛给季遥歌一个“你朋友都很特别”的眼神让她自行体会,口中只道:“此话怎讲?”

蠹虫用触须扒拉出一本册子推到元还面前,那是本记载风物志的册子,非以玉石为载,而是绘于某种鳞片之上,高八斗指着那鳞片道:“此乃荒泽鳄鳞,据史册记载,荒泽鳄早在万年前便已绝迹万华,这起码是万年之物。再看此书,此书乃是《荒泽水经》,荒泽亦是万年前神州之上的虚境,《荒泽经》分有《水经》与《川经》两部,《川经》现藏于万华藏家秋严子手中,而据载《水经》并未编撰完成,而是随其作者一起泯于人世,其作者是两万年前万华赫赫有名的上修连海。我适才阅读此书,发现确未完成。”

“连海,三星挂月。”季遥歌勾起一块玉牌读出其上小字。一般作为名门大宗亦或是身份地位特殊的修士,身上便有象征其身份的名牌,她手里这块名牌,就是此人的身份象征。

“三星挂月阁是万年前专门研究水川及天象的组织,与我的五狱塔有些类似。”元还忖道,“两万年前的修士,按时间推算应该恰逢灵海封印期前后。”

现阶段埋在灵海内的各个dòng府及坟冢,都是当初灵海之争时死在这里的修士所遗留下的宝贝,随着禁制的降临而被留在这里,如果连海真是那个时期的修士,又在大战中死去,如何能将尸身保存至今不坏不败?

三个人都很疑惑,高八斗又看向身后高如山的宝贝,小豆眼眨也不眨地道:“这堆宝贝应该都是上古之物,绝大多数功法册子是失传已久的法诀。”

“嗯,法宝武器也都是上古的炼器之法,料来时日久远。”元还点头应和,只是尚存疑惑,“可这些东西历两万年之久,在这无人之地为何竟保存得簇新如初?”

他不说还没人发现,这些法宝、武器看上去锃亮崭新,全无古物的磨砺。

“小家伙,你过来。”季遥歌想了想,把戊土灵根叫了过来。

小灵根正把手伸到木灵根的嘴里扒开,探头去找他还有没有藏什么人在肚子里,听到季遥歌的召唤屁/股一颠滚了过来,叽咕两声跳到她手上。季遥歌迫于无奈只好抱住他,问道:“这些宝贝都是你们平时在这里搜集来的?”

小灵根的头点如捣蒜,手指着底下的小萝卜头一通挥,小萝卜头们一齐蹦哒起来,献宝似的得意。

季遥歌不得不猜测他的意思:“是你们的一起搜集的?”灵根属于有了灵性的天材地宝,这些宝贝对他们无用,料想搜集来只是作为玩乐所用。

“嗯嗯嗯。”小灵根答得简单。

“那这个人呢?你们发现的时候就这样子了?”她又指着连海的尸首问。

小灵根冲木灵根吐了颗荧石,叽哩咕噜地问他,木灵根憨憨地坐在地上,一边把被小灵根掰大的嘴合拢,一边点头。

季遥歌抱着小灵根陷入沉思,这些东西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之间搜集完成的,应该是他们居于灵海之内一点点搜集回来的,那意味着连海的尸体已经存放此地很久,但为何不坏不败?这些古物又为何如此簇新?

小灵根见她发呆,将手伸到她脸上左捏右掐,待季遥歌回神,好好的一张脸已被揉得眼斜鼻歪。她拉下小灵根的手,佯怒发作:“别闹!”表情语气都凶,小灵根委屈地扁嘴,季遥歌不吃这套,瞪着他:“下去。”她不想再抱他了。小灵根大眼睛转了转,委屈的表情很转化成一个鬼脸,他“卟噜噜”吐着舌头,手臂勾着她的脖子瞬间就翻到她背后,吊在她背上不肯下去。

季遥歌拿他没办法,随便他折腾去。元还已又起身在dòng中四处查看,许是呆了一会已有些熟稔,其余灵根不惧怕他们,三三两两的灵根跑在元还前面,拽着他的衣袂往前走去。

这dòngxué很大,刚才被灵根一耽搁,他们没来得及查看完全dòng。季遥歌跟在元还身后,展眼四望这晶彩四绽的dòngxué,浓郁的灵气似乎从四周墙壁上涌出,朝她裹来,比外面还要jīng纯,如同一层cháo气附着在她的皮肤上,她的经脉已在不自觉地吸纳这些灵气。

若能在这里修行,想必是事半功倍。

季遥歌如此想着,发现元还已被拉到dòngxué尽头。尽头竖着柄石剑,剑身钝拙,却被人刻了字。几个灵根已经爬到剑上,坐在剑柄处玩耍,元还站在剑前看了片刻,倏尔伸手在剑柄处灌入一道灵力。

“唔……”所有的小灵根同时惊讶地将嘴一圆。

dòng中晶石光芒陡然全暗,而随着这暗去的光芒,dòng内并没陷入黑暗,反而被幽青的光线所笼罩,而那光线并非源自dòng中某外,而是源自dòng外。这个古怪的石dòng,dòng壁竟如镜面一般,在晶石亮起时能折she出五色光芒,让人误以为dòng壁亦是晶石所成,然而这些晶石光芒一散,dòng壁便不再折she光线,透明的墙体就让人将外界看得清清楚楚。

青幽光线,来自此刻dòng外翻涌的海làng。

这个dòng室,悬浮在灵海中间,四周各有五条甬道连接到海面,对应着秘境中的五行之地。

季遥歌震愕地站在原处。包括地面在内,dòng室成了透明的球体,仿佛一枚海中心脏,而五根甬道便是这连心脏的脉络。青幽的海水中,无数游鱼徜徉其间,其形各异,却皆呈半透明,像光芒汇聚的幻象。

dòng顶上镶有无数银石,被青幽的光芒一照,仿若星河苍穹,深邃神秘,让季遥歌久久回不过神来,似置身苍穹之间。

元还却蹲到石剑旁,摸到剑侧被人刻上的几个字,落款熟悉,正是他要寻找的,上仙裴不回的遗迹。

“确为上界禁咒穹光岁河,可至辰奔时涌,不宜久留,速离!

寥寥数字,警示后人。

他脸色一沉,速至季遥歌身边,急道:“此地不能久留,我们要马上出去。”

“出去?离开这个dòngxué?”季遥歌不解。

“不,是离开这个秘境。”他一边说,一边自储物空间里翻出块黑布,抬手祭起。

那块黑布在二人头上渐渐张大到整个dòng顶的大小后蒙在dòng顶之上,季遥歌看着银色星石的光点被拓在这块黑布上,问道:“为何?”

灵海法阵虽然会关闭,但就算他们出不去,留在这里修炼也没什么不好,这里灵气庞大纯粹,修炼速度至少是外界两倍,而法阵一千年一开启,他们修炼千年后再离开,并无不妥。

元还一心多用,一边留意黑布上的拓印速度,一边掐指算着时间,还要兼顾她的问题:“灵海秘境被人下了双重禁咒,外面是防止外人进来的七峦阵,内部是……是以整个灵海为源的穹光岁河阵,此二阵皆是上界法阵,极为繁复。这个穹光岁河阵尤其厉害,布阵者效仿星辰之列,更改此地天象,令其不受外界天地法则所控,而是独有一套动转气象。以我们目前的能力,在此阵之中,只有死路一条。”

“……”季遥歌听得似懂非懂,她关于阵法的修习只有万仞山给的基础功课,远远及不上元还两千多年的研究,但这并不妨碍她明白,这个地方是极其危险的所在,她没有犹豫,亦不再多问,转身打算将地上的宝贝收起。

千辛万苦来这一趟,没有收获也太说不过去,何况是小灵根们的赠予。

“别拿了。”元还一把拽住她,“带不出去的。”

季遥歌疑惑地蹙眉,他很快便解释:“这里的时间,比外界快了至少十倍,这是穹光岁河的可怕所在。这些东西若是两万年前留下,那在此阵法中,按外界的时间来算就是已经过了二十万年。没有什么法宝能够在无人打理的状态保存二十万年,你带出去,这些东西就会灰飞烟灭。这里能留下的,只有像灵根这样需时间来培育的天材地宝。”

十倍的时间流逝,就意味着,哪怕这里的灵气充郁可以让他们加快修行速度,可依旧赶不上时间的流逝,一千年就是一万年,他们极有可能在突破境界之前,就已经到达寿元终点。

下阵之人厉害,知道永远阻挡不了修士的野心,所以未在其间设下别的攻击阵法,只这时间流逝一条,便足以成为所有修士的噩梦,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敌过时间。

季遥歌住手——难怪,难怪这里会出现这么多的灵根。灵根生成本就要万年时间,而能脱物化人的灵根,没有十万年是不可能出现的。

她看了眼趴在自己肩头一脸懵懂的小家伙,小家伙恐怕还不知道,在这庞大的灵海秘境之内,他与他的这些小伙伴已经成为仅次于灵海的第二大秘宝。

“老夫还是不明白,按你所言,时间既然比外界快了至少十倍,那这些法宝武器为何依旧簇新,而连海的尸身亦不腐不坏?”高八斗亦从那堆宝贝里再度飞出,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因为灵气。这里实体化的灵气可以最大限制修补破损,只要是在灵气滋养之下,这些法宝就能永远如新,而连海的尸首亦是同样的道理。他应该是在穹光岁河阵降临之时死在秘境中的,所以人虽已气绝,尸首却在灵气滋养下两万年未腐。如果我们不出去,时日久远,虽在灵海之内可以永远活着,但只要一踏出灵海,便会终结。”元还说着擎起件法宝——巴掌大的透明容器,泛着层浅紫的光华。

季遥歌与高八斗都不明白此为何物,只能看他演示。

“这是以能隔绝所有术法的昆金所制容器,法阵的效力在此容器内部不起作用,你们看着。”元还从地上随手挑了件小小的法宝丢入容器内部,再将开口封紧。

那件小小的法宝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喑哑,失光,粉化,碎成齑粉。

他演示完毕,dòng顶的黑布恰好将穹光岁河阵拓印完毕,他伸手将这仿佛绘上苍穹的幕布收回,道:“走吧,让他们带我们出去找出口。法阵再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合,若不赶在关闭前出去,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留在这里的,永远都带不出去,能进来的,终将迷失在时间里,永不得出。

要么,活在与世隔绝的永生孤独里;要么,抛开桎梏,寻到自由,却要瞬间消亡。

————

“万岩,你不随我们出去吗?”应霜拉住万岩的手,哀伤遍眼。

“应霜,我出不去了。”万岩抚过应霜鬓角的发,昔年在啼鱼州曾惊才绝艳的男人,历经漫长的孤独,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躯壳。

不复从前。

第67章 赠宝

元还已将话说透,即便这里再好,他们也不能再留了。

“小家伙,能带我们离开这里吗?”季遥歌问向坐在自己肩头的戊土灵根。

戊土灵根往下一滑,她伸手接住小家伙,圈他坐在自己手臂上。小灵根摇着季遥歌的脖子,朝地上的宝贝一指,嘴里“嗯嗯”地示意他们带走。这份善意让季遥歌目光柔和三分,她握回小灵根的手,道:“谢谢你们的馈赠,但是这些东西我们带不走,还是留下来给你们玩耍吧。”

小灵根蹙蹙眉,盯着季遥歌定定看了两眼,忽然指着自己的鼻子,脆生生问她:“我,我呢?我我我……”

“你就更不能跟我们走了。”季遥歌希望自己没误解他的意思,斩钉截铁道,“你们得留在这里,不能出去。”

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小灵根一愣,就在季遥歌以为他会gān脆利落地送他们出去时,小灵根忽然扁了嘴,而后“哇”地一声搂住她的脖子,嚎啕大哭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成串的眼泪劈里啪啦掉在地上,全是小小的荧石。上次是假哭,这回是真哭了。季遥歌也不明白为何小灵根会这般依赖自己,她又不像小木头人那样耐心温柔,只能将原因归结为,上回自己救过他一命。

她对哄孩子没有经验,只能gān巴巴地拍小家伙的背,结果却让他哭得更加不饶人。地上的小灵根全被吸引过来,懵懂的眼眸眨巴着看她,而很快地,哭这件事对于孩子而言似乎具有极qiáng的传染力,小灵根们开始接二连三的扁嘴,哭声如涓涓细流般响起,最后汇入大海,齐声高哭——

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季遥歌非但没能哄住小灵根,反而让所有的灵根齐声大哭,哭声此起彼伏,余韵悠长,震得耳膜发嗡。小灵根们光哭还不够,三三两两地抱住季遥歌的大腿往上窜,没多长时间,季遥歌脚边就积攒了一大堆不是金豆就是石豆的眼泪。她无可奈何地看元还,却发现元还早就双手各捧了一个灵根,腿上还挂着两个,正没好脸色地看着她,作为虫子的高八斗也不能幸免,被最胖的木灵根搂在怀里,差点没给掐断气。

“快!点!解!决!”元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

季遥歌深吸两口气,调整好情绪,把戊土灵根放到地上,一掌盖到他的脑门上,用力地揉了揉,压着嗓道:“小家伙,别哭了。听话,抬起头来,我有事和你说。”

她蹲着,与小小的灵根平视。

小灵根打着哭嗝抬头,听她虽然放柔了语气却仍旧没有丝毫妥协的言语:“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出去,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太过危险,觊觎你们的人太多,而我还没有保护你的能力,这里对你们来说才最安全。”

他听得似懂非懂,她叹口气:“记得小白吗?”

“小……白……”他唯一记下的名字,就是小白。

“外面有太多人,就像那天欺负你和小白的人一样,想要抓走你和你的小伙伴。你忘了小白是怎么死的吗?”季遥歌静静道,“别辜负小白付出的代价,好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白,小白,不在了。”戊土灵根还不能明白生死的意义,却能感受永久离别的悲伤,他睁着大眼怔怔看着季遥歌,生涩艰难地说着人类的语言,“不出去,你也会好,明白……”

他很快就悟出这个道理,在季遥歌的目光下妥协,但仍旧委屈,石豆子挂在眼眶,可怜巴巴地盯着季遥歌。季遥歌轻轻一弹,将这颗泪豆弹开,难得心软:“我答应你,下次灵海开启,我再来看你,好吗?”

小灵根眼一亮,举手翘起胖胖的尾指,学着小白教他的手势:“勾。”

季遥歌用小指勾住他的尾指,承诺:“拉勾。”

“耶——”小灵根破啼为笑,愉快地飞到半空旋了两转,发出哨音。所有的灵根齐刷刷停止哭泣,被元还捧在手上、挂在他腿上的灵根都争先恐后地下来,跟着大部队整齐排到戊土灵根下面。土皇帝又开始发号施令,小手在空气里比划半天,也不知说的啥意思,只见其他灵根都跟着蹦跶起来,他便不再说话,深深憋了口气,然后“呕”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大堆晶粉到地上。

那晶粉金银jiāo错,正是季遥歌二人进来时,小戊土chuī在他们身上的东西。季遥歌不知道此举何意,走到元还身边问他:“这是何物?”

“灵根晶髓,是灵根的jīng华所在。”元还小声道。

季遥歌点点头看去,却见戊土灵根吐完晶髓并未完结,每个灵根都挨个儿走到戊土晶髓前,各自吐了一大口晶髓混在一起。晶粉越堆越高,五颜六色光芒jiāo闪,十分漂亮。待所有灵根都吐过晶髓,小戊土才飞回到季遥歌面前,献宝似的指着那堆晶粉连声嗯着。“给我的?”季遥歌微诧。小戊土点频频点头,季遥歌转眼看元还。

元还朝她挑眉:“你的运气不赖,这堆晶髓五行属性皆备,是万金难求的五行全灵晶髓,比单一灵根更加珍贵,不论是铸剑炼宝还是炼丹,都是极其难得的天材地宝。好好收着吧,别叫人发现抢了去。”

“你不跟我抢就成了。”季遥歌戏谑道。

他似笑非笑:“我要跟你抢,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季遥歌摊摊手:“那我要用什么装起来?”

元还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凌空一伸手,那堆五颜六色的晶粉便飞至半空,他甩出一方茜色轻纱展开,让那堆五色晶粉均匀地落在这方轻纱之上,他再将轻纱收回,擎于掌上用一簇幽紫火焰慢烤片刻后熄灭。轻纱缓缓落在他掌心,两端垂落地面,茜色已被耀眼光华取代,晶粉附着纱上,jiāo错闪动着各色光芒,像一捧流光溢彩的星辰。

“喔……”小灵根们齐齐发出声赞叹,目不转睛地盯着轻纱。

“过来点。”元还招招手。

季遥歌目光也粘在纱上,顺着他的话往他靠了两步,眼前忽然一片光芒缭乱,轻纱被他轻轻展披于她头上,又逶迤拽地。她整个人似被星辰笼罩,从头到脚光华万丈,平庸的容颜叫这光彩染得极致绚丽,眉眼间那一丝妩媚倾泻如烟,额间朱砂鲜妍无双,是前所未有的美丽,夺人心魄。

“时间仓促,只能炼到这分上,改天如果有机会,再帮你炼更趁手的法宝。”元还没有掩饰眼底的欣赏,像打量一件绝佳的法宝,看着她一天天改变,一天天完美。

季遥歌坦然迎接他的欣赏,道了声:“谢谢。”眼波流转,忽又道,“元仙尊从不平白帮人,这次帮了我,不知要收什么报酬?”

绵软的语气带着几分男女间的试探,说得又娇又俏,像那五日里她绵长的呻/吟,勾磨人心。

元还凑到她耳畔:“我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了?”

季遥歌定定看他,不语。他便又笑了,带着男人磁石般的吸引力:“我说的是穹光岁河法阵图,你不要想歪。”

那是他进灵海的唯一目标。

仅管如今幽jīng未成熟,季遥歌依旧缺失男女感情,但也不妨碍她忽然涌起的冲动,想将眼前男人深埋在骨子里的,最吸引人,最诱惑人的那一块全部挖掘出来,然后逐一品味。

可惜,他们没有时间。

“我说你们聊够没有?可以离开这里了吗?”高八斗不识相地飞到两人中间,没好气地催促,他可不想老死在这灵海之中。

季遥歌拽下玉管对准他,道了句:“进来。”高八斗气呼呼地飞进玉管,她这才问向小戊土:“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小戊土指指上空,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整个石室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小灵根们发出几声惊叫。季遥歌抬头看去,石室外面的灵海已翻涌不止,徜徉在灵海中的各种灵物惊慌四散,有些躯体直接被搅成灵气溃散。透过灵海澄澈的水体,季遥歌能够清晰地看见海面上前后掠飞而来的人影。

她马上蹲到戊土灵根身边,正色急道:“小家伙,外面那些人都和欺负小白的人一样,想要抓走你们。你快和你的小伙伴们藏好别再出来。告诉我如何离开这里,我们自己出去。”

“唔!”小戊土眉头一拧,小大人般朝众灵根一挥手。

这群小萝卜头叽叽呱呱地飞快窜入四周晶柱里,不过片刻而已,偌大的dòng室已恢复静谧。小灵根拉着季遥歌走到石壁前,指了指石壁,季遥歌一时不解,元还握住她另一只手,以茜纱裹着朝石壁摸去。

季遥歌看着自己的手穿过石壁,融入灵海。

“五行晶髓可融于这世上大部分介质。”元还解释道。

这就意味着,有了这件茜纱,今后不论是山石泥土火焰深海亦或金铁,她都能来自如?

果然是世上难得的至宝!

季遥歌一喜,随之又发现新的问题:“那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元还轻扯她的茜纱,宽大的茜纱便如有灵性般自动裹到二人身外,化作一层薄薄晶光,元还贴着她的背站定,一手揽上她的腰肢,淡道:“这样就可以了。”

“……”男人的气息欺身绕来,季遥歌将圆亮的大眼眯得狭长。

哗——

海面上有人施展法术,巨大的雷球滋拉落进灵海,掀起一阵波澜。岸上追逐的二人声音传入海中,抵至dòng室。

“谢冷月,放开她!”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人。

“放了她可以,你在灵海呆了一千多年,告诉我,灵海的秘宝被你藏到何处去了?”

泛着冷意的温和语气,是谢冷月惯有的yīn狠。

季遥歌蹙眉——上头发生了什么事?

第68章 伏天

谢冷月脚踏巨剑飞在半空,一手紧紧掐着一人脖颈,另一手聚起光球抵上那人下颚,唇角含笑,可眼神却淡漠冰冷。

“应霜夫人?”季遥歌一眼认出被谢冷月胁持的那人来。

再看与谢冷月对峙的另外二人,除了严逊之外,另一人她看着虽陌生却又有几分面善。

“你放了她,我带你去找。”与谢冷月对峙那人声音悦耳,话说得不疾不徐,身板挺拔清隽,像一株青松。

季遥歌略一思忖,低声道:“万岩师公?”

是了,他像应霜画里的男人。

“炽婴族的万岩?”元还亦想起此人,“他的修为与谢冷月应在伯仲之间,打起来的话孰赢孰败难料。”

说话间他揽在季遥歌腰上的手掌一用力,要带她穿过石dòng透明的岩壁。季遥歌也不知想了什么,道了声:“等等。”回头拿出空置的储物袋,装进了小部分废弃的宝物抓在手中,又道:“成了,走吧。”元还只瞥了几眼,也不问她缘由,闻言便掐着她的腰就一道穿过石壁,没入灵海之中。

小灵根在原地转了转眼珠,忽也跟着穿过岩壁,随二人往上游去。

灵海乃由灵气实体化所成,二人在其间徜徉感受不到任何阻力,四周有泛着光的生物靠近他们,轻轻一碰就散开,不过片刻又在他处凝结,极是神奇。海面上打落的法术虽然搅得灵海一片混乱,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力道,海里静悄悄的,外界的声音清晰入耳,海面上的人影也越发清晰。

“你将东西送到我这里,我自会放人。”谢冷月毫无放开应霜的意思。

“东西就藏在灵海之下,你且在此等着,我去去便来。”万岩面色不改,似未有所动,只叮嘱了严逊一句,“看好你师娘。”人便缓缓落下,及至灵海,眼见要没入海中,他手上却突然劈出道紫刃横斩海面。

灵海之水被斩成一片天幕,猝不及防朝谢冷月泼去,那片海水无甚攻击力,谢冷月下意识以手格挡,不想灵海之水触及他衣袖之时竟将他法袍灼出dòng来,他心头一惊,也不知此水被动了什么手脚,只得退避。只这瞬间惊/变,应霜已瞄准时机自他的钳制中脱离,朝万岩飞去。

“想逃?”谢冷月冷哼,伸手抓向应霜,那厢万岩的紫刃已朝他刺来。他凌空扫袖,应对万岩的攻击,脚下巨剑却化作剑阵“铮铮”飞出,落在应霜四周疾转,又将其困入剑牢。

“应霜!”

“师娘!”

万岩与严逊同时惊声,却见谢冷月已朝着剑阵弹去一簇电光。

“不识好歹,看来要吃点苦头。”谢冷月仍旧笑着,手掌一收,电光便缠上剑阵。

“啊——”困于阵中的应霜发出声凄厉惨叫,似被雷电亟身,苦不堪言,颤抖着跪在半空。

万岩攥紧双拳,恨不能将谢冷月碎尸万段,然终究受制于他,只能忍道:“够了!”余话未尽,便闻得灵海里一声娇叱:“你要的宝贝在这里!”一道虹光从灵海中跃出,藏于虹光中的人信手朝谢冷月抛出一物。

谢冷月只疑有诈,劈手以雷诀斩下。

众人便只瞧见破碎的储物袋里掉出的东西飞了满天,光华流转,件件皆非凡品。谢冷月眉头微蹙,凌空收空,化出一阵罡风,欲将散落满天的宝物收回,奈何刚才他那一劈使力过大,这些宝物飞得到处都是,一时难以收回,有几件至宝更是落至海面,他只得飞身而下,朝那几件至宝捞去。

那道虹光已一分为二,化作两人。季遥歌身披彩纱,朝万岩一喝:“师公,快救夫人。”万岩哪还用她提醒,早已化作疾光冲至剑阵旁。季遥歌便飞至严逊身边,将彩纱掀下,露出脸来:“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是你。”严逊仍紧紧关注应霜与万岩,瞧见是她并未分神,只有些许诧异,待见万岩劈开剑阵将应霜救出,方才朝季遥歌简单说起进秘境后的事来。原是萧无珩抓了应霜率先飞入入口,岂料才踏足秘境,便遇上守在那里的万岩。万岩打跑萧无将人救下后便一直与他二人在一起,不想前两日因为离开秘境之事应霜与万岩起了分歧,以至应霜伤心离去,偏被一意寻找灵海秘宝的谢冷月窥了空子。谢冷月在灵海秘境苦寻多日,所到之处皆早已被搜刮一空,他便料定有人藏在秘境搜宝,而此人最有可能就是独居灵海千年之久的万岩。

“师父要将师娘送出秘境,可他却不愿离开,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严逊眉间染上几抹愁绪,那张苍白的脸愈发显得病气十足。他对应霜虽有非分之想,但这么些年也见着应霜为情所苦,如今见他二人重逢,少不得将自己的求而不得深埋心底,不料却又是这般结果。想着这几年应霜受的苦,他难免对万岩有些怨言。

季遥歌却是了然——万岩修为约在化神后期,寿元大致在八千年左右,可他在灵海里已经呆了一千年,换成外界时间那便是已逾万年。若到了外面……

那厢,谢冷月已冲下去捞那几件散落的法宝,眼见着有两件法宝没入灵海之中,他伸手吸起,却见那沾了灵海海水的法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尘埃散去,让他的手抓了个空,他犹不死心,眼见二人从海中飞出,又想起万岩才刚所言,心念一动,欲要飞入灵海探寻,不想手才触及灵海之水,便是一阵刺痛,肌肤如火灼般焦黑,bī不得不将手收回,心道才刚万岩将水斩来这时灼烧了他的法袍,莫非不是万岩下的手,而这水本就有异?

正惊疑之际,旁边传来几声轻嘲:“灵海之水由至纯灵气所化,浓度极高,可腐蚀这世上大部分东西,包括人在内。”

嘲笑他的人自然是元还。他双手环胸隔岸观火,正远远站着。

谢冷月功亏一篑,面上倒也不恼,只暗忖适才二人飞出的情况,忽将目光盯向季遥歌,原本困着应霜的剑阵倏尔齐飞,直奔季遥歌。季遥歌察觉到森然剑气,退开两步,只见谢冷月长剑飞来,却在她身前十步开外处被人挡下。

“谢冷月,你的对手是我!啼鱼州被屠之账,今日我同你算算。”万岩纵身飞来,手执长戟将剑挡回后,挡在众人身前。

铮然数声,二人在半空战起。

元还却是神情微凝,眼睛看向另一处——四周有道yīn森的气息yīn魂不散地缭绕着,淡到几不可察。而眼下这道气息似乎正渐渐凝聚到季遥歌身后。

季遥歌才刚躲过一劫,忽又见眼前金光刺来,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己。她陡然一惊,发现那金光出自元还之手,眉头顿凝。此光速度甚快,她无可避让,眼见要击中自己,却见那金光及至她身前时忽分作两道,一左一右擦过她身侧击向她身后。

她心念疾转,也不管身后有什么,也不管元还此举何意,源自本能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不顾一切地往下俯冲。身后是咻咻几声刺响,似乎有东西追着她下来,被元还挡了两下仍没放过她。她不作多想,只将茜纱一盖,没入灵海之中。

刚才元还的话她业已听清,没人能进入灵海,她有这五行全灵晶髓在手,灵海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庇护所。

果然,紧追她不放的东西停在了灵海上面,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一道黑雾渐渐在半空中凝成实体,萧无珩的身影出在灵海之上,也不知已暗藏此地多久。

“果然是你!”元还沉喝一声,朝他掠去。

萧无珩不与元还缠斗,祭出法宝血魂钟,血红巨钟飞至元还头顶,照下一道红光,便将元还困在其间,一时半会脱身不出。萧无珩此番目的却是季遥歌,掌中击出数道红光坠入海中,口中厉喝:“出来!”

他的攻击看似凶猛,然则落入灵海后力道马上衰减,只搅得灵海翻腾不已,各灵物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季遥歌心猜萧元珩与谢冷月是想夺她身上这件能进灵海的茜纱,果如元还所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仗着有灵海为护,她自也有恃无恐,披着彩纱在海中徜徉,宛如鲛人,看着萧元珩在上边徒劳无功,不由趣道:“有本事你下来!”

萧无珩没这能耐,隔着海水威胁她:“你出来,否则他日本尊必将你抽魂剔骨!”

“想将我抽魂剔骨,你进来就可以了。”季遥歌和他耍嘴皮子,眼角余光却见旁边被笼罩着元还的血魂钟有了一丝裂缝,她心中稍安,想来元还很快就会突破此宝。

灵海之上正值一片乱象,谢冷月与万岩斗得正厉害,四周风云涌动,气势万变,萧无珩亦将灵海搅得波澜起伏,而那血魂钟也不断响起钟磬裂音——

突然之间,所有的气息都是一滞。

哪怕是藏在灵海中的季遥歌也感受到一股刺骨寒气。

“唔……”灵海中忽有一物撞入她怀里。

“你怎么跟出来了?不是叫你们藏好了别出来?”季遥歌低一看,不免气道。

那物正是跟着他们游入灵海的戊土灵根。灵根受灵海滋养,为灵海附生之物,不受其蚀,所以戊土灵根在此能随心所欲的遨游,然而此刻,小戊土却瑟瑟发抖,惊惧非常。

“怎么了?”季遥歌抱着他问。

他抬手一指,指得却是远空。

远空黑云压顶,雷声遥遥而响,电光缠在黑云间似要撕破天宇。威压远远传来,让这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滞。诡异的气息让谢冷月与万岩暂停了斗法,只有血魂钟忽然“噼剥”几声裂开,元还脱离桎梏,亦浮身半空静观此变。

吼——

一声震天怒吼自黑云响起,四野俱震,猛烈的罡风从黑云自散开,似钢刀刮过,几人不得不运转灵气以对。应霜与严逊修为尚弱,被刮得几近飞离,被万岩一左一右攥在了手心。

两道银光忽一前一后随着这罡风被震飞出云,朝他们几人掠来,堪堪停在离几人百步外的半空中。

正是太初门的唐徊与玉华宫的墨云空。

云中巨shòu此时方现轮廓——身躯庞如三山,头似青牛,虎躯龙尾,身有四翼,踏着混沌黑气而来。

“九幽凶冥,孽畜伏天,为鬼域至恶古shòu。”第一个开口的是元还,他望向萧无珩。

萧无珩却已是满脸兴奋。

第69章 坤后

灵海的波澜已然平息,甚至静得有些诡异,无形的压力仿如五指山,沉沉压在海面上,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整个灵海。戊土灵根瑟瑟发抖地一个劲往季遥歌怀里钻,头埋得几乎看不见,两手巴着她脖子不肯松。季遥歌只得一边抱紧他,一边注意海面上的动静。

“是你?!”谢冷月掐诀,位于萧无珩身后的长剑聚成一柄,以迅雷之势朝萧无珩背心刺去。毫无疑问,这只伏天恶shòu是萧无珩搞得鬼放出来的。

萧无珩竟也不躲,在长剑穿心之时散作一蓬血雾。巨剑在半空兜了一圈,又回到谢冷月脚下,那血雾连同萧无珩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元还盯着这一幕,只道:“这不是萧无珩的真身,是他的化身。”

此语才落,几人便见压云而来的伏天巨shòu背上站起个人影。

模样还是先前的模样,可黑青斗篷下的肃容,却已与先前的萧无珩判若两人。掌握鬼域半壁江山的枭主,为了灵海甘愿放下身份脸面伏低作小,又受制于万华一众修士,隐忍至此无非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在灵海之内召来伏天与真身,以抗衡万华修士,夺得灵海。

“孽畜!”墨云空冷叱,容颜之上寒霜遍布,杀气毕现,身后长卷飞现,展于半空,卷上空白一片,只得天青万里,是为玉华宫镇宫之宝的万里云空卷。此物一出,浩然仙气便自她身上倾泻如瀑,一时之间与伏天shòu的yīn邪形成对峙之势。可以墨云空修为之高,尚且需要动用到此镇宫之宝,足以证明此凶shòu境界之高,这一战并不容乐观。

唐徊眉眼沉凝,只将手中大炽的幽冥冰焰收起。他二人追着萧无珩进入灵海,最早察觉萧无珩的异常,却始终迟了半步,叫他召出这只伏天恶shòu及其真身。到此之前二人已与此shòu斗过一回,他那冰焰取自九幽,虽然厉害却与凶shòu同源,无法伤它,只能换作另外的法宝。

“伏天shòu脱离六道,不在五行之中,灵海之水奈何不了它。萧无珩将其召出,是为将这一池灵海装回鬼域。”元还一边说话,一边将缚于左眼的白绢解下,面无表情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诸位今日进灵海为了什么,也无论有什么仇怨,如今怕都要暂且放下。此恶shòu吞人食魂,不会放过任何活口,今日之战无可避免。”

语毕,他左眼缓睁,眸中she出数道金光,金光之中一只赤金蜘蛛跃出瞳眸,化作巨大蛛皇伏于元还脚边。细长的蛛足宛如金刺延展,锃亮如金铁的蛛背上刻满无数繁复咒纹,庞大的上古之力浩如海现,元还的境界竟随之在一瞬间提至化神后期,就连墨云空也忍不住回望他一眼。

隔着灵海之水,季遥歌看到元还低头,似有若无的目光拂过她的藏身所在——那双墨彩深邃的眼眸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现出真正的模样,比她想象的要更神秘莫测。

她有点激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化神期以上的斗法,一个修士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几次,而她一次性却亲眼目睹了这么多上修出手,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一直以为都没有真正出过手的,她曾经的师父,谢冷月。

大战临头,万岩弹指祭出件法宝,将修为不高的应霜与严逊罩在绛紫的方斗内,随即祭起张青符,青符燃尽后化作一只幻龙盘旋半空,他道了声:“谢冷月,你我之账容后再算。”谢冷月只回个冷漠的目光,长剑回手,剑身之上“滋啦”作响,已缠绕起血红电光,雷声隐隐轰鸣,与那伏天恶shòu的嘶吼遥相呼应。

吼——

又是声震天shòu吼,远处yīn云翻滚如làng,伏天shòushòu尾扫过山峦,山头被平削掉一角,呼啸着掷向墨云空几人,巨大的shòu躯踏着黑云奔腾而来。墨云空眉头轻拧,双掌扣诀,打出霜风迎向袭来的山头。山岩以肉眼之速冰冻,而后炸开,化成碎块自半空落下,砸进灵海湮灭,她化作霜影穿过碎石,攻向伏天。随着她的动作,身后诸修便都化作光影一道,加入战局,动作快得让藏于灵海的季遥歌看不清。

只有声音遥遥传来:“躲在灵海里,不要出来。如果战败,你回灵根那里,有穹光岁河阵,就算灵海尽空,他们也动不了那地方!”

她已看不到元还,只瞧着金光没入滚滚尘烟之中。

上修的战场,远非如今她能够企及,不过却大大刺激了她的欲/望,什么时候才有与这些上修一战的资格?想来就叫人心cháo澎湃、血液沸腾。

天际光芒jiāo闪,云雾四涌,落在她眼中,只是片变幻莫测的云团,然而三山已被他们斗法的余威扫得风砂走石,草木巨岩卷入天空,庞大灵压四面八方碾压下来,灵海也不再是先前的平稳模样,波澜翻滚似要自这片海域漫出。她看不出哪方占到上风,却见那团yīn云bī近灵海,已抵至灵海上空不远处,想来几人压制不住伏天恶shòu。

果不其然,只见云团中巨大shòu尾扫过天际,数道光芒从云团中炸出,四道身影被shòu尾拂落天际,堪堪停在灵海海面之上。天空中只剩墨云空一人苦撑,万里云空卷在她身前化作一道参天屏障,拦住伏天shòu的去路。

“快想办法。”唐徊飞至元还身边,目光却依旧紧紧盯着天空战势。

元还站在蛛皇背上,气息急促,斟酌半晌忽道:“办法不是没有,要你们配合。”

“说!”看那情形,墨云空也已撑不了多久,唐徊沉道。

“此恶shòu禀天地浊气而生,凭我们之力想要打败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封印。”元还看了眼散落另外两处的谢冷月与万岩,忽蹲身摸摸蛛皇的头,道了声,“起!”

蛛皇便腾身半空,元还纵身而飞,掌中划出道切口,鲜血流至指间,他以指代笔,蘸血凌空疾书,蛛皇的背部随其手势落下无数繁复血文,蛛身剧颤,一束红丝自蛛口内吐出,分作三股,朝着其余三人喷去。谢冷月、万岩、唐徊各拈一束蛛丝,蛛网大张,网上织满血色咒文。元还书完,似耗尽心力般脸色陡然苍白,声音却尚算沉稳:“墨圣女应付伏天shòu,我对付萧无珩,三位,你们执网困住伏天shòu,将其钉缚三山之上。网上织有血狱轮转咒,可启血狱入口,就靠行位合力将伏天shòu送入血狱之内了。”

语毕,蛛皇驼着元还震足飞往伏天shòu方向,余下三人亦无更好的法子,便默随元还之意,同时拈着蛛网飞去。

季遥歌目光紧随几人,更确切些,是盯着元还。元还已掠至墨云空身边,jiāo代两声,墨云空咬牙点头,万里云空图中升起一轮金日,she出数道耀眼光芒缠住伏天shòu的四脚,元还便趁此机会穿过万里云空图所化屏障,正面迎向萧无珩。唐徊、谢冷月与万岩三人腾身三山高空,各拈蛛网一端,将此网由上至下往伏天shòu身上困去。

yīn雾又重,笼去众人身影。伏天shòu的怒吼不绝于耳,半空之上金光成网,兜头而下,网间血咒浮现,四面皆有血气涌来。“元还!”萧无珩的厉喝响起,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季遥歌也不知元还眼下如何,只瞧见伏天shòu的头从yīn雾中探中,头上尖角不顾一切朝万里云空图扫去,身后的巨尾却突然垂落灵海。

季遥歌暗道一声不好,抱紧小戊土往深处游去,还未游出多远,便察觉海中搅起一股巨力,震得她手一松,小戊土抱不紧她,被震了出去。shòu尾在灵海搅了几搅,倏尔挥起,灵海之水溅了满天,巨尾亦沾了不少灵海之水,狠狠斩向万里云空图。墨云空一惊,收回万云回空图,朝后避退。那伏天shòu却不放过,巨尾不断浸入灵海再挥扫众人,直溅得满天灵海如雨。

海里自也被搅得天翻地覆,黑影不断落下,小戊土被越搅越远,眼见进入巨尾范围,季遥歌暗暗咬了牙,用尽全力游至他身边,将小戊土搂进怀中,却不妨巨尾自她身侧扫过,犹如万钧之力压来,季遥歌被远远掀开,即便有灵海化解这股力道,她却也五内翻腾,胸中被撞得一阵阵刺疼作恶。

小戊灵见状,呜呜两声,眼里似有光芒闪动,忽然就将她推开,往海底游去。季遥歌低头,见他是回dòng室方向,料想他是受到惊吓要回去藏起,dòng室比外面更加安全,思及此,她反而安心,又将注意力集中至外界。

天际,巨尾又是一扫,只闻墨云空轻叱一声,被伏天shòu扫中撞开。没了墨云空的牵制,伏天shòu狂性大作,头尾狂扫,只将压着他的三人折腾得苦不堪言,那蛛网已然难以支撑。元还本只应对萧无珩一人,如今再添伏天shòu,同样承受不住,眼见情势越发危急。

季遥歌暗暗着急,可也帮不上什么。

灵海深处却忽然游上无数小家伙,咕噜噜地一个挨一个朝她游来,待到季遥歌发现,这群灵根已经跟着戊土灵根游到她身边。

这是做什么?

季遥歌还没反应过来,戊土灵根已钻入晶纱之内,化作一片褐土附在她肌肤之上,而很快的,所有的灵根都跟着戊土一起钻入晶纱,各自化作金木水火土之原形,紧附其体。

刹那间,五行俱全,季遥歌的身体起了巨大变化,便不需晶纱,她也一样能够在这灵海之内徜徉。

庞大而汹涌的力量游走于身体各经脉,肌肤骨骼化作石岩金铁,无坚不摧,她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二十万年的五行灵根,受天地滋养而生,在这一瞬间,尽数附于其身。

那厢,战势愈发紧迫。

伏天shòu不断咆哮,巨大的身躯在云端不断扭动,四周三人吃力不住,巨尾又扫过三人,只将三人掀翻,蛛网亦脱手而出。萧无珩长笑数声,腾空跃起,手中化出一柄长弓,光矢一束,对准元还。而伏天巨尾又已浸入灵海,这一次再起,却是缠向元还。

“两百年前之rǔ,今日便向你讨回!”萧无珩冷喝一语,震弦发矢。

光矢如陨星般来袭,而身后是沾满灵海之水的巨尾,元还无可避退,正是生死存亡之刻,那巨尾却横斩在元还身前,不偏不倚接下萧无珩那一箭。

“吼——”巨痛让伏天shòu发出凄厉嘶鸣。

萧无珩并其余却俱是一惊,刚才那shòu尾似乎被人从海里丢出来的。

正惊疑之际,海面忽哗哗作响,一人从海中浮出。

小山峦般高大的女人,灵海为裙,晶纱为披,蕴天地万物,是为——

坤后地母。

第70章 终结

天地乾坤,孕五行而生,泽被苍生万物,育川流木灵,生生不息。乾皇坤后,二十万年的五行灵根,让季遥歌短暂拥有坤后之力,孕万物之能,便是大地之母。

灵气源源不绝地自四面八方流入体内,她只觉得身体几乎与山川河流草木融为一体,是山峦,是河流,是草木,是火种,是坚铁,刚柔并蓄,任外间风雨摧折,天地不灭,永恒不败。这一抹感悟,让她从前便经由《媚骨诀》吸收万物灵骨的感触越发深刻,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在心间蠢蠢欲动。

飞在天际的修士在她眼里像渺小的生灵,错愕的目光不知为何让她有些想笑,先前不可一世的大能者,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与天地相比,到底都是微小如尘的存在。

众人却不知出了何等变故,看季遥歌的眼神全然不同先前。化作巨人的她孕蓄万物之力,眼眸如坠星辰,有着与大地类似的,原始而粗犷的美,震慑人心。

感受到这股原始之力,伏天恶shòu接连咆哮着却不肯上前,直至萧无珩一声厉喝,恶shòushòu尾才再度扬起,朝她狠扫过去。这一击力道万钧,便是山峦也要叫它铲平,季遥歌却只轻描淡写地举起手臂格挡,莹白的肌肤上忽然化成大片铁石,如同附上一层坚石刚铁的鳞甲。只听“轰”地巨响,巨尾撞上她的手臂,犹如撞上世间至刚至硬之物,回震之力让伏天shòu发出一声嘶吼。季遥歌反手抓紧巨尾,另一手化生五行之力汇入三山,三山之上各生三道五行原力,金力、土力、木力,倏尔缚向伏天shòu的躯体,她身后,灵海之水陡然窜起,化成巨掌抓向萧无珩。萧无珩大惊,咬牙令伏天shòu前肢腾起,以胸腹挡住灵海之水。

哗——

灵海之水被撞散,季遥歌的巨拳从水雾间穿出,一拳砸在恶shòu软腹之上。震天巨响伴随着凄厉嘶吼同时刺入耳膜,伏天shòu在半空翻腾不已,shòu目染红,已被打得shòu性狂发,不断挣扎扭动得要冲向季遥歌,却被三山原力所缚,难以脱身,只不断甩头喷吐腥浊涎液。而很快地,三股原力之上,有霜结蔓延而来,顺着这三股力量,转眼覆上伏天shòu的躯体,另一侧又有火龙腾空而来,袭向萧无珩。此霜为地底原水之气,此火亦是大漠深处原火之威,威力无边,受季遥歌操控。萧无珩应对不及,只能从伏天shòu身上跃起,伏天shòu却被冻在半空,一时间难以动弹。

元还见状,早已拍着蛛皇之头迎向萧无珩,半空中黑金二色缠斗不休。

“还不快动手!”只有他的声音如雷般降下。

众人犹如醍醐灌顶,方从先前震愕之中回神。墨云空当先一步,借着空气里的水灵原力化出冰刃抓在双手,正面迎向伏天shòu之首,冰刃以迅雷之势扎进伏天shòu的右眼中。shòu血飞溅,伏天shòu嘶吼连连,剧烈挣扎。唐徊、谢冷月并万岩三人再度拈起蛛网,纵身跃起,将伏天shòu困入网中。

恶shòu伏天,不在五行六道之中,杀之不绝,只能驱入血狱。

血咒再起,血狱之门随着若有似无的冥音而dòng开,伏天shòu脚下张开一圈血色漩涡,深厚的血腥味弥漫四野。血狱轮转咒原也是万华禁咒,此时大敌当前众人却也无暇多顾。萧无珩被元还缠着,脱身不得,只能看着伏天shòu巨大的身躯被一寸寸扯入深渊,他双眸似淬血的毒箭,盯了季遥歌两眼。

功败垂成,由不得他不怨。然而颓势难逆,一旦伏天shòu被封印,接踵而来的危机对他而言便是死路一条。萧无珩不作多想,借着伏天shòu扫来的巨尾拦下元还,他的身体化作黑雾朝外逃遁,竟舍弃了伏天shòu。

“想逃?!”元还欲追,却被伏天shòu巨尾尾风扫开,再追之时,萧无珩已消失无踪。

另一边,血狱大开,如果凭空而现的殷红巨嘴,将伏天shòu一口一口吞噬。三山挣扎的伏天shòu扯得山石齐飞,草木摧折,满天愁云惨雾,遮蔽日光。季遥歌仍旧站于灵海之中,屹立不动,操控五灵原力束缚伏天,伏天却以爪攀着血狱巨口边沿,死死卡在入口不肯进入。她忽将五灵原力从伏天shòu身上收回,诸君手上阻力顿时大增,正不解何故时,却见那五灵原力汇聚于伏天shòu上空,渐渐凝成一座巨峦。

轰——

巨峦重重压在伏天shòu背上,伏天shòu庞大的身躯被压入血狱巨口,只剩最后一声shòu吼盘旋徘徊在三山之间。

季遥歌方重喘着收力,五束原力渐渐凝固成支撑着这座大山的五根支脚,让这座大山悬浮于空,从此成为灵海秘境第四座大山,同时也是唯一一处五灵汇聚之山。

危险解除,众人都跟着松懈,适才一战,各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其中尤以元还为最。他本就因为施禁咒耗费jīng元,又接连与萧无珩并伏天shòu斗法,眼下脸色已苍白至极。蛛皇在半空中一闪,又纵入他左眼之中,消失无影。

正各自调息着,灵海之水突然又化作巨掌擎起,毫无预警地朝谢冷月抓去,却是季遥歌不由分说向他出手。谢冷月面色一变,记起先前的争斗,谁料连场面话都来不及她便骤然出手,他只得láng狈避开,那掌却也撑过肩头,连衣带肉灼得他肩头焦黑露骨。淡漠的神情因为痛而稍显狰狞,他见唐徊、墨云空并无出手之意,万岩已在旁虎视眈眈,他料想此番在灵海绝讨不到好处,季遥歌的攻击眼见再度卷来,他不作停留,剑盾旋起,护着他朝出口处逃去。

万岩却不肯放过他,只将应霜与严逊放出,带着二人追去。

刹那间众人已离去泰半,元还淡道:“此地埋有古阵穹光岁河,不宜久留,快走吧,灵海秘境的法阵已经重新启动,再晚出口闭拢,就出不去了。”

墨云空目光流转在二人之间,霜雪般的眉眼染上些许笑意,颌首道:“告辞。”语毕又望向季遥歌,“小友,有机会可来玉华一叙。”

季遥歌拱手,嗓门巨大:“多谢墨圣女。”

倒是唐徊盯着元还,冷嘲:“元还,你将我诓来此地,却让我空手而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可没说此地一定会有宝贝。”元还懒懒回答他。

唐徊轻哼一声,转头与墨云空一前一后飞离。

待灵海之上已再无其他人,季遥歌皮肤上才开始剥落各色鳞片,那些鳞片纷扬在半空,被风一震便滚成一个灵根,她的身躯亦随之变小,转眼恢复原状,从半空落下,被飞来的元还信手接在怀中,揽腰抱下。

“你还有力气杀谢冷月?”元还盯着她失色的面容看。

“要是我不出手吓跑他,一会就换成我为鱼肉了。”季遥歌气息急促,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量。

五行原力虽然qiáng悍霸到恐怖的地步,但也不是那么好用的,虽有二十万年灵根附身,但她毕竟境界有限,jīng力跟不上,勉qiáng撑完全场已是没有余力,适才对付谢冷月不过勉力为之,省得他又将心思动到她头上,现下诸修皆去,她也没什么好撑了,便软软倚在元还胸口,不无遗憾道:“我倒想杀他,但凡还有一丝余力,他今天就别想逃出这灵海秘境。”

“瞧不出你还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好歹他曾是你两百年授业恩师。”元还盯着她,想要看透她。

她却只是扬起淡漠的笑,有些像谢冷月:“我与他的过去,你又知道多少?”

话中透着无奈艰涩,嚼来泛苦。元还待要再问,四周的灵根们已经聚拢过来,飞在半空,只拿一双双澄澈的眼眸盯着她。那样的眼神,看着便让人高兴。季遥歌灿然一笑,道:“小家伙,谢谢你们。”

叽叽咕咕的声音响起,灵根们看她笑了,也跟着笑开,在半空中手舞足蹈,说的话依旧让人摸着边,却也看得出充满欣喜。小戊土飞到她胸前,伸手又搂住她的脖子,用光溜溜的大脑门在她颈弯处蹭了又蹭。

“好了,我们该走了。”季遥歌摸摸他圆溜的后脑,道。

小戊土抬头,一扁嘴,还没哭就听到她严厉的声音:“不许哭。”他便委屈地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鼻头吸了又吸,倒还真没哭出来。

“会有机会再见的。”她柔和下来,“下一次再见,你们就长大了。”

小戊土抹抹眼睛,从她胸口飞开,乖乖地挥手,用生涩的人类语言开口:“再见。”

一时间,所有的灵根都跟着挥手,元还抱着她,在灵根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下飞起,季遥歌双臂攀上他脖子,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小萝卜似的灵根们渐渐模糊,消失……

仙途漫长,百年、千年、万年,没有尽头的旅途上,会遇见无数的人,有些会陪她走完一段虽然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岁月,有些则渐行渐远,慢慢便散了。来来去去的人,没有谁能陪着彼此到终点,仙途,是条漫长而孤独的道路。

“在想什么?”元还抱着她自天际掠过,除了冷风呼啸,她沉默得叫人有些不适应。

“你受伤了。”她舒坦地窝在他怀里,声音差点被风chuī散。

“放心,就算受伤也能把你安然送到秘境之外。”元还不以为意道。

“我在想,这次受伤,会不会让你变成老头?还是小孩子?”

“很难说,得看情况。”

“那我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现在的模样。因为……”她顿了顿,“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很迷人。”

她毫不掩饰的欣赏,让元还心头微动,只是那句“下次见面”却让他嗅到某种意味,他并没问出口,只道:“我尽量。”

季遥歌心情颇佳,笑着闭眼,享受这片刻安逸,嘴里喃道:“还有,你的黑眸,比金瞳好看。”

元还笑了笑,没有回答。

出口仍在二人进来的草坡上,已近在眼前,闭得只剩半人大的缝隙,他一个闪身,抱着人掠出秘境。

天鬼山间,却传来悲戚之音。

第71章 离别(虫)

天鬼山谷满目萧瑟,灵海泻出的灵气已随着缓缓启动的大阵而消失,山谷再次呈现绝灵状态,前些日子万物滋长的景象犹如昙花一现,还未让人回过味来,便已再度衰败。他们在秘境呆了近两个月,可对外界而言却只过了不到六日。

短短六日,于啼鱼州而言却是毁天灭地的劫数。

原来虽然贫瘠却依旧热闹的啼鱼州如今像是死城,悬在上空的剑阵虽已消失,但萧无珩与谢冷月的屠戮却已令啼鱼州的修士陨落三之其二,幸存者也都已逃往外界,一场浩劫让默默无闻的啼鱼州彻底荒芜。qiáng者为尊,低修们不过蝼蚁,弱肉qiáng食在这场浩劫之下再真实不过,也无比残酷。

“放我下来吧。”短暂的安逸被满目萧条取代,心也跟着沉重,季遥歌拍拍元还的肩膀。

元还飞落地面,将其放下。

山谷中如今还有留有三人,悲戚之音,正从应霜口中发出。

应霜满面泪痕,双目通红地望着眼前垂垂老矣的男人。霜白的发、佝偻的背,皱纹横生的脸庞,除了手上那把染血的剑依稀还有旧日风采,谁也看不出他是曾经惊艳过啼鱼州的万岩,也不再是画像里那个风姿卓绝的男人。

“别哭。”他抚过应霜的泪眼,“我说过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谢冷月已经被我打跑,我们离开这里吧。”

从陪着她踏出秘境之门起,他便知道,大限将至。寿元已终,他不可能再留下。不是没有犹豫过,是留在灵海之内守着躯窍孤独地活下来,还是陪着她回到万华面对生死?直至带着应霜追着谢冷月离开秘境,他忽然看开。仅管余生时日无多,他却终不再独自面对没有出路的循环,生死坦然。

作为修士,不是本就该看淡这一切?

艰苦的修炼生存,却也无惧死亡降临——那是他最后的领悟。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应霜泣不成声。

“当年我一意孤行,抛下你闯入灵海,叫你苦守千年,如今也该换我……只可惜陪不了你太久。他日我走后,你不必再念再守,自去寻找新途,不要再为我làng费时光。”万岩拄着剑,以浑浊将亡的眼温柔看她。

当初若非他未寻得灵海入口却以秘法qiáng启灵器,也不至有去无回,是他太过自傲,想着进去了自能寻到法子出来,留下一句“等我归来”便弃她千年,而这千年,却是沧海桑田,纵然再见,亦无相守。

灵海千年,人世万载,命盘早就更改。

“知道吗?我在里面的每一天,都守在秘境入口之处,因为只有在那里,我能嗅到你身上的清香,才觉得时光并不难熬。”万岩笑了笑,枯朽的脸上皱纹愈重。

应霜回他:“我每一天,都在画前为你燃三炷清香,不为祭你,只想引你归途。”

那香,是他最爱。

“谢谢。”万岩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季遥歌,“那是你这几年新收的徒弟吧?”

应霜点点头,他便朝季遥歌招招手,季遥歌乖顺地过来,行了揖礼,道一声:“遥歌见过师公。”

“遥歌?好名字。”万岩嚼着季遥歌的名字,又朝应霜道,“我不在的这些年,你收的弟子,很出色。”

应霜却没来由一悲,口中涩道:“是很出色。”想起的,却是夜珑、月宵、白砚、姚huáng……赤秀宫那么多的弟子,如今也不知生死如何。

“乖。”万岩从储物袋里擎出一件光华浅转的玉埙并一块功法册子,“承你一声师公,这两件宝物随我多年,便给你作见面之礼。”

季遥歌瞧那两件东西,玉埙上灵气流转,色泽油亮,竟是件上阶法宝,至于那功法,她倒看不出是何内容,不过既然能与上阶法宝并列,想来亦是稀罕之物,她躬敬接过,道:“谢师公赐。”

万岩很是高兴,又取出青瓷小瓶递予严逊:“逊儿,灵海之水虽无法带回,然在秘境千年,为师亦以灵海之水炼就此销骨丸,虽不能化解你体内九幽灵yīn,却有压制功效,待他日你境界提升之后便可自行bī出灵yīn。”

“谢过师父。”严逊双手接下销骨丸。

严逊这才长叹一声:“当日雄心壮志入灵海求宝,以期能回鬼域大展拳脚,一报灭族之痛,不想却是huáng梁一梦,白耗岁月。为师去后,炽婴族便只剩你一人,你好好保重。”

“师父……”严逊握瓶的手颤如筛糠。

“我时日无多,带我去啼鱼州走走吧,回赤秀宫看看,这么多年没回来,也不知都变成何样了。”所有人都面带悲戚,只有万岩,虽衰老至此,却满面欢欣。

应霜捂着唇,忍下最后一串泪。

赤秀宫,已经不存了。

她按按万岩的手,带着季遥歌与严逊往旁边一避,只道:“遥歌,严逊,赤秀宫便托付予你二人。我不是个好掌门,害了你们,也害了整个赤秀宫,若有机会,替我寻回夜珑、月宵,再建赤秀,应霜拜谢。”说话之间,她盈盈拜倒,竟向二人行了大礼。

季遥歌与严逊俱是一惊,严逊慌忙扶住应霜,季遥歌只觉那话听来不祥。

应霜却再无多言,转回万岩身边,牵起他的手,轻抚他gān皱如树的手背,只温柔道:“万岩,与你一世道侣,守你陪你,我不悔。我不问仙途绵长,只求一世双人。万岩,我带你回灵海,我等你千年,这一回换你偿我千年。”

语落,她抱起万岩往入口纵身跃去。众人大惊,就连万岩也错愕非常,回过神时待要挣扎,却听她厉喝:“我为一己爱/欲,付出了赤秀宫乃至整个啼鱼州的代价,即便让我留在万华,我亦无颜苟存于世。”

谢冷月、萧无珩这二人一为正一为邪,可造下杀孽到底成全的都是私心,然她应霜又有何不同?同为一己私欲,其代价不可谓不重,她又有何面目活下去?

闻其所言,万岩长叹一声,终究未再挣扎。

只有严逊,凄然跪地,一日之间,失去恩师,失去挚爱,那曾辗转千年欲诉不能的爱恋,都随着那道窄隙的闭合,通通化作云烟。

季遥歌亦是轻叹一声,回身飞至元还身边。

元还早已飞至半空,只冷眼看着未置一辞,脸上是无动于衷的冷清,苍白的面色透着虚弱,内唇沾着些许血色,看起来又有些靡艳。

“有什么打算?”他见她靠近,开口问道。

啼鱼州已毁,谢冷月亦不会放过此地,必会报复,她不可能在此久留。

“你呢?”季遥歌反问他。

元还顿了顿,朝她伸手:“跟我回太初。”

她静静看着伸在半空的那只匀净修长的男人手,良久方笑答:“我不去。”

“哦?”他疑惑。

“我打算去人间走一趟,了结一些未了之念。”季遥歌直白道。

“那么……你我不同道?”

“不同。”

元还无声看她片刻,将手拂至身后,脸上看不出喜怒,并未多语,足底白雾一起,人便腾至更高处。

“保重。”他亦无多劝,仙途之上,人各有志。

她亦笑言:“保重。”

白雾涌动,元还的身影慢慢消失于雾气之间。

露水一场,只化点滴缠绵落于心间,如眉间朱砂,经久靡艳。人世百年便要遇无数聚散离合,何况修士千年万载,此番分别,毫无意外,不论是于元还,还是于季遥歌。

一个未解,一个未明,终是jiāo错。

只有季遥歌的话,盘桓于心——“下次见面……”

谁知再逢,又是年月几何?

————

辞别元还,严逊业已不见踪迹,季遥歌孤身一人,再无牵累,倒也自在。

啼鱼州往西行三百里,就至蒿岗,那里是当初白砚请仇野帮忙寻找的隐蔽新dòng府所在地,可惜还没等搬入,那家伙就已不再,如今恰给她作暂居之处。她初结丹,金丹未稳,需要闭关一段时日来稳固境界,修炼新的术法,这dòng府便是不二选择。

往西掠行了半个时辰,她便已要踏出啼鱼州地界,却闻空气传来咻咻数声,竟是几支暗矢从树林间窜来。季遥歌信手接下一看,那暗矢并非什么利器,只是普通的逐灵箭,只消空气中有灵气波动便会自动发she,向来是追踪所用,伤不到什么人,若是从前她尚还顾忌一二,但如今她境界已至结丹期,这于她而言便是雕虫小技。

她将暗矢抛下,只想着何人会在此地设伏,却见林间已有人察觉暗矢发出而循踪探来。

“季姐姐!”来者是多日不曾见的凌槿。

距上次分离已过数月,此时再见,凌槿娇俏的容颜上不见昔日欢喜,只余复杂难明的神色。

季遥歌挑了挑眉,如今她与三宗势如水火,打伤白韵,与顾行知为敌,亦向谢冷月出手,又身为媚门赤秀的弟子,有勾结鬼域之嫌,桩桩件件,季遥歌之恶名怕是早已传遍三宗,遇上便是仇敌,但她并不想对凌槿出手,不过若对方挑起争斗,她自也不会留手。

“有事?”她问凌槿。

凌槿攥了攥拳,问她:“是你与我师门为敌?”

“是我!”

“为什么?我以为姐姐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季遥歌冷道,不欲与她废话,纵身欲离。

凌槿目光数变:“别往那边走!”她叫住季遥歌,季遥歌不解,回头以眼神相寻,只听她别开头道:“三宗派弟子在此设伏,欲抓从啼鱼州逃出的修士,尤其是赤秀宫与……与你。那边有几处哨岗。”

季遥歌眉头略蹙,正要问她为何帮自己,却听树林里传来几声动静,凌槿神情一变,忽急促道:“快走,他们来了。”

“谁?”季遥歌并未察觉有上修灵力,来的只是筑基期的小修。

凌槿还来不及回答,树林里已掠出三人,正是先前与她有过节的周灵与他师兄林灿之并一个无相宗的弟子,境界都低。

“凌槿,你在与谁说话,可是捉到……”周灵的声音未落地便戛然而止,脸色顿沉,“竟是你这妖女!凌槿,你还不抓住她!”

凌槿只想劝季遥歌快跑,可周灵已连声叫了林灿之二人一同朝季遥歌攻去,她只能咬着唇,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琢磨要如何帮季遥歌,岂料还没等想出什么法子,便见季遥歌闪身窜入三人攻击范围之内,只闻得兵刃铮铮响过,几声凄厉惨叫几乎同时发出。

血腥一抹闪过天际。

林灿之与那无相宗弟子均被季遥歌一掌震飞,手间腕间皆是一线血口,至于周灵,她被季遥歌擒在手中,掐着咽喉。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季遥歌的境界陡然全开,结丹期的灵压欺来,充斥着乖戾杀气,震得几人不自觉颤抖。

短短数十日,当初筑基期的低修已然结丹,这是所有人未曾料想的结局。

周灵吓得手脚发软,季遥歌的剑自她脸上压过,透着霜冷的眸子再不是先前语笑晏晏的调侃。

“白韵是不是没死?”

“没……没有。”周灵颤抖着回答。

“好,那你滚回去替我告诉她,两百年间的一切,他日我定当向她讨回!让她好好等着,别被谢冷月玩死了。还有古峰,我会一笔笔讨回来!”

森冷的威胁如金玉掷地有声,语毕也不待她回答,便在她背上重重落下一掌。

周灵惨叫着撞飞出去,一阵刚猛罡风震过,她“砰”地坠地,一身修为毁去泰半,其余二人也没落得好处,除了凌槿,均是重伤。

凌槿呆呆看着季遥歌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震得久未能言。

————

季遥歌毫无停歇,第三日晨间便赶到dòng府。

dòng府隐蔽,藏于瀑布之后,四周人迹罕至,府邸内外的禁制法阵都已布全,只等启阵。她没再耽搁,以藤蔓将入口封死,将所有禁制启动,又在dòng前设下三道重阵,方全心闭关。

时光流转,日月如梭,山中不知岁月过。

晃眼已是一个甲子年。

第72章 白斐

所谓凡间界,是相对修仙界而言,属于凡人的聚集地。以一千个凡人出一个修士来算,凡人的数量要远远大过于修士的数量,他们划地为家,筑墙为城,群聚而生,有了城池,有了家国。凡人一世不过百年,庸碌奔忙,如沧海一粟,于修士而言不过只是渺茫而短暂的时间,却是爱恨情仇遍生的一生。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体会人世悲喜苦乐,有大起,有大落,从生到死,从执着到豁达,这样浓烈的感情,是修士在无涯的修行中很难领会到的。

是以,凡人的灵骨虽然不像修士那样具有qiáng大的力量,可对于季遥歌魂海和心境的淬炼及媚骨诀下一阶术法的修行,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已结丹,掌握了化魂术,接下去,便是修行《媚骨诀》的第四篇——万相随心。

此为进阶媚术,也是她前期修行的完整提升。

“万相随心,方是《媚骨诀》真正的入门之术。芸芸众生,百态万相,一个人的容貌再美,也只是皮相。既是皮相,不论高矮胖瘦都只顺应某一时期的风cháo,不存在绝对的美。《媚骨诀》修骨不修皮,我要世人见到你之时,忘记你的模样,只能看到他内心最渴望拥有的东西,这才是你要达到的最终目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抗拒这样的媚惑,那是源自观者自心。”、

媚骨在她出关之日如是说着。

“而在此之前,你需先成就万相。所谓万相,就是人之百态。每个人所呈现于外界的表态,都与他的成长历练相关,而这一切,通过灵骨都可感悟。拥有万相,就有了众生之相,而后才能随心化用。”

如果你希望自己是朵花,那你在他人眼中就是朵花;

如果是棵树,那你在他人眼中就是棵树;

若是帝王,那便要睥睨天下;

若是平民,那便要庸碌知足;

……

媚骨在她元神之中幻化无数表相——容貌未改,却是诸相不同。

你想求得温柔,我便予你刻骨柔情;你想求天真无邪,我便予你纯善稚心;你要妖妩天下,我便予你祸国之媚——

这众生万象百态,便如无数面具,一张一张又一张,掩盖了最真实的自己。

其实季遥歌也不知道,修到最后,她会不会忘记真实的自己。

那可能是这个功法最难过的坎——自我与虚假的争斗。

但不管如何,她还得修下去,而没有什么地方比凡间更适合吸纳灵骨,体味人生百态万相之地了。

这是她去往凡间界的第二个原因。

至于第一个原因,那自然是因为……

白砚。

他的双执念,有一个是永远都无法完成的,她能做到的便是替他完成另一个执念。

闭关六十载,人间行走四十年,季遥歌在啼鱼州荒芜后的第九十个年头走到衍州西丹,而后西丹边关随着战事迁移,一呆十载。

足百年。

————

盛夏八月,居平关附近的戈壁几乎寸草不生,风沙里只有让人窒息的灼热,与经久不散的血腥味。残缺的尸体与断戈焦旗遍布四野,让这荒凉的戈壁成了未及掩土的坟堆。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刚刚结束,两军都来不及打扫战场,任由死去的同袍曝尸荒野。两具缠在一起的尸体旁落下几只秃鹫,腐肉让它们兴奋,黑褐的钩喙挖向尸体……

叮铃——

风沙送来悦耳铃音,火红的身影出现在戈壁上,秃鹫被吓飞。

城墙被风沙侵蚀得斑驳,西丹的将军权佑安站在阙楼上,远远看着那道红影在戈壁间走着。那是个女人,裹着一袭火红的斗篷,大白天的手里却提着盏羊皮灯,穿行在残躯断臂间。

西丹和大淮的战打了十年,她就跟着他们走了十年。

“她又来拾骨了?”身边响起苍老嘶哑的声音。

“嗯。”权佑安点头。

那个身影,十年没有变化,不论雨雪风雷,不论酷暑寒冬,总披着厚重的火红斗篷。斗篷也不知用何shòu毛皮所制,颜色经年未旧,簇新得一如火焰。

听说,她能听懂亡者之音,应该是个修行之人,但在这十年之间权佑安从没见过她出手。营里的兄弟们称她拾骨女,每有战役结束,他们就能在战场上见到她。这么多年,当初见她拾骨的兄弟,不少都成为她掌下亡骨。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为他拾骨。

戈壁上的女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突然转头望来,灼目的阳光下,她的脸只有一片黑暗,可他却觉得她在朝他笑。

很快,她又垂下头去,嘴里嚼着那两个字。

拾骨,噬骨。

一个人,慢慢地,前行。

————

西丹和大淮的战事,一起便是十年。自三百年前白氏的都城被人攻破,幼帝被囚,各地战火四起,衍州三十六城被诸枭瓜殆尽,兵荒马乱的战局持续了百年,才逐渐形成一分为三的格局——以西为西丹,北为沐术,东南则归大淮,又经百年休养生息,大淮已成为衍州三国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一国,兵qiáng马壮便图江山一统,时刻觊觎西丹与沐术之地,大淮现任国主乔庆云雄心壮志,欲收复衍州三十六城,再现三百年前白氏辉煌,终于十年前发兵西下,与西丹正式开战。

这拉锯式的战争,绵延十年,大淮虽占了西丹三城,却远远敌不上这十年间的耗损。而令西丹已退至居平关,正死守这道至关重要的要塞。西丹虽比不得大淮实力雄厚,然大淮要想再进一步,却也很难。

“说起西丹与大淮这场绵延十年的战火,便不得不提咱们西丹的大英雄,戍守边关十五年未归家、未取亲的权佑安权将军。多亏有他在此死守苦撑十年,大淮的铁马才未踏破居平关长驱直入我西丹要地。这权将军少年英雄,师承长岚宗的袁泽老宗主,年纪轻轻便身负绝学,又与当朝国师云昭为挚友,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屡次以寡胜多败退大淮,保我西丹江山……”

快活楼的小戏台不大,说书先生坐在戏台的锦凳上,拔着怀里的三弦,敲着腿上绑的刷板,摇头晃脑、节奏十足地又说又唱,今儿说的不是故事,说的是人物,响当当的人物,西丹的定远大将军,年少有为的权佑安。

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居平城内已是家喻户晓。

居平城是居平关内第一大城,战火绵延至此,居平城的百姓惶恐难安,直到十日之前的战役,权将军击退了大淮的二十万jīng兵,令其退回大浮山下,暂时无力再攻居平关,这才安下百姓之心,令得街巷喜讯锣传。

快活楼是居平城里的勾栏院,从前辉煌的时候,大把的官老爷、乡坤富商捧着银子过来哄窑子里的姑娘,每到华灯初上,这里便亮如白昼,热闹非凡,可如今战事连年,有钱的老爷富商早早携着家眷卷着银两离开居平城,窑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乱世当头谁有那闲情雅兴在这里寻欢作乐?快活楼本要遣散姑娘们关门大吉,奈何烟街柳巷的姑娘们大多无根,命也苦,离了这里也没处讨活口,便撑着开到现在,虽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辉煌,好歹在乱世里糊口,挣扎求生罢了。

因着这战事,窑子里花样百出的表演也都被改成了说书,快活楼半老徐娘的秋素妈妈也不知从哪儿请的这位说书先生,从不讲故事,专门在这里说些战事朝政,倒也吸引了居平城里不少人。

毕竟在这乱世,百姓们获知外事的渠道甚少。

“混小子,又跑这里来讨嫌?”今日的客人不多,秋素在楼里应酬一番,就往二楼去,谁知在二楼楼口便瞧见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她猫着步上前,一把揪紧那人的耳朵提起来。

“疼疼疼!秋姐手下留情,留情!”还没变声的少年嗓有着孩子气的清脆,一叠声地喊疼。

“知道疼还敢往我这里跑?”秋素自然认得眼前这才十岁的小痞子,话虽说得厉,手上力道倒是轻了些。

没爹没娘的娃,也不知怎么在这乱世里长大的?身条gān得像狗啃过的胁骨,一分多余的肉都没有,个头也矮,瘦瘦小小哪里像个十岁的孩子,也就那张脸,生得白白净净,凤眸高鼻,看着漂亮,也可怜。

“我这不是见秋姐你这里使唤的人不够,所以过来供你差遣使唤。”他眨巴眼睛,一派的讨好,便是铁石心肠都要被他看化。

秋素在这行混得久了,什么样的谄媚没见过?虽然知道都是假的,但也就眼前这孩子能讨她几分心软。她松开手,看了眼二楼,冷冷拆穿他:“少跟老娘来这套,这是又打听到花小爷来了我这快活楼,你上赶着来讨便宜是吧?”

“嘿嘿。”他讪笑两声,又讨好道,“秋姐,花小爷他要求多,楼里的姐姐们忙着服侍他都来不及,那些个跑腿的粗活jiāo给她们也不合适,您这儿人手也不足,不如由我代劳,也让姐姐们轻松轻松。到时候赏我个馒头,让我填个肚子我就知足,这不两全其美的事。”

“啪”秋素一掌拍在他后脑勺:“馒头?你真当老娘傻的?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别跟我玩心眼。”说罢她又看他被揪得通红的耳朵,也有些不忍心,轻踹他一脚,“天字一号房间,你上去了给老娘小心点侍候他,别得罪老娘这尊财神爷。他要赏你什么,老娘也不管,不过你可得把他的事办妥了,否则老娘揭了你的皮。”

“知道了!我办事,秋姐放心。”

他眼里挂着与年纪不符的jīng明,又是作揖又是撒娇地谢秋素,倒看得秋素在心里一阵唏嘘。

十岁的孩子,都还是依赖父母的年纪,偏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混迹在居平城的街头巷尾,为了讨口饭吃想尽办法,不知从何处知道快活楼里恩客财主多,手里也散漫,便总是想办法混进来,给他们办点事、跑个腿讨点赏银,秋素赶了他几次也没能赶走,一来二去倒让他和楼里的姑娘们都熟了,反而让他如鱼得水起来,一时姑娘们要买个胭脂水粉零嘴什么的,给个几文钱他也愿意从东头跑到西头,真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乱世里遇到这样的孩子,秋素也难免心存宽容。

近日楼里来了个手上散漫的财神爷,姓花,每次一来便要包下整个二楼,叫上楼里最漂亮的姑娘,银子花得也痛快,这孩子猴jīng,打听到了这事,巴巴来了两趟,趟趟都没空手,这是得了味儿。秋素见他将那花爷哄得颇高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秋姐,花爷今天点了几个姑娘?”他跑上两层台阶,又回头问道。

秋素正想心思,闻言下意识答道:“五个。”

“五个?!”他童声童气带着一丝夸张,“乖乖,御女有方!”

秋素一巴掌盖上他后脑:“毛都没长齐的小jī崽,知道什么?还不快滚!”

他“嘿嘿”笑着跑上楼去,驾轻就熟地与楼里的姐妹打招呼,姐姐姐姐地亲昵叫着,一路进了天字一号房。

————

辰时,居平城早已星斗满天。

这地方日夜冷暖差别甚大,白天热得像火炉,入夜了便凉人心。他拢紧襟口,不让夜风灌入胸腹,脚步匆匆地朝城北跑去。快活楼那花大财神果然出手大方,脾气也古怪,对着满桌的大鱼大肉说要吃城北老王头家的腌菜烧饼,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跑腿儿。

老王头家虽然离快活楼远,但是那腌菜烧饼一文钱一个,他就是买回一串也才十二文钱,那剩下的银子,可不都是他的?

这买卖值当!

他喜滋滋地拐进一条暗巷,那是去城北的近路,只有他这样土生土长又在街巷混迹的人才知道。

既是暗巷,这巷里便一点灯火都没有,连月光也被挡住,只落下些许晦涩的光,照不清前路。四周影影崇崇有些吓人,但路是走得熟透的,他并不担心,跑得久了出了身汗也没那么冷,就在离巷口几步之遥时,巷口处忽然火光一闪,进来了四、五个人,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正举着火把将他去路堵住。

他吓了一跳,待看清火把下那几张脸,忽然色变,转头就要逃,对方早料到他的打算,仗着个高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后,将他来路也给挡个结实。

这些人他都认识,是居平城里的无赖地痞,年纪都不大,十三、四岁,从小就跟他不对付,看他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抢去,他也不爱跟这些人混,觉得他们蠢。一来二去梁子就结下了,这些人隔三差五就要找他麻烦,这回必是看他从快活楼里出来,只当他讨到赏银,又要来抢。

“小娘皮,又上快活楼混去了?”为首的少年上前半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带着警惕又讨好地看着他们:“赵哥,我,白斐,不是女人。”

“哈哈哈,白斐?你们听听,姓白呢!是不是三百年前白氏的后人?那可是皇族后裔,啧啧,来头好大,吓死我们了……”为首那人斜勾了笑,嘲讽的言语让身边少年都哄笑起来,他走到白斐面前,一掌揪起他的衣襟,将火把靠近他的脸蛋,“少跟老子横,长了张不男不女的脸,说你娘们都算是客气。快点把钱jiāo出来,别让老子废口舌。”

“钱?什么钱?我的底细赵哥又不是不知道,哪来的钱?”白斐佝偻背缩了缩,眼神在黑暗是左右瞟了瞟,想找机会逃跑。

“装傻?”赵哥摸着下巴冲手下一使眼色。

旁边两个少年一左一右上前将白斐夹在中间,听吩咐“搜他身”便要架起白斐。白斐忽然发狠朝右边那少年一推,矮身从他胳肢窝下钻出,往外跑去。见他逃跑,赵哥怒气大炽,只喊道:“抓住他,给我往死里打!”

白斐仗着人小在几个人身边泥鳅似的钻来钻去,最后仍是被人一把抓住按在地上。

他啃了一嘴泥,含糊不清地开口:“赵……赵哥,饶命。给,给你,都给你。”而后从衣襟里摸出一把铜钱叮铃当啷地扔在地上。有人捡起那把铜钱数了数,递给赵哥:“一共十八文。”

“就这点?”赵哥不信。

“就……就这点。”白斐道。

“搜他身。”赵哥吩咐。

几人上前,将白斐压在地上就是一通搜,裤/裆鞋底都没放过,愣没再多找出半文钱来。

“哼!”赵哥将铜钱往怀里一揣,冷道,“揍他。”

“赵哥饶命,赵,赵爷饶命!”还没等拳头落下,白斐已经抱着头连声求饶。

然而谁也没有理会他的求饶,拳头如雨点落下。

数十步开外的长巷墙头静静站了个人,将漆黑小巷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黑暗笼去她的模样,连轮廓都没留下。

“这真是白氏的后人?”静谧中有人开口。

可她身边无人,只飞着一只虫。

她点点头:“就算不是,如今也得是。”

人间行走四十年,她才在这里遇上,勉qiáng能算白砚后人的人。

他叫白斐。

第73章 见鬼

一顿拳打脚踢后,几人朝白斐吐了几口唾沫,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开。白斐抱着头蜷着腿仍旧缩在地上,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抱着头窥了两眼,确认人已走远后才龇牙咧嘴地坐起来,也没管自己身上的伤,只“唉哟”地叫唤着朝墙根爬去。

墙根下有一小茬脚踝高的野草,借着黯淡的月光,他将手伸进草丛里摸索,还没等他摸到东西,眼前便是一亮。羊皮灯浅淡温和的光芒吓得他缩回手,眼里出现双皂色的靴,没沾半点尘埃,厚重的毛皮斗篷边缘垂在靴上三寸处。他一愣,刚要抬头,却见那人俯身,月白灯光下伸来只莹白纤长的女人手拨开草丛……他一个激凌回神,拿抠了满指甲黑泥土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啪——

空气中响起清脆的拍掌声。

那只手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脏爪,眼明手快地从草丛里拈了块碎银子出来。

白斐一急,也不管半夜一个女人出现在此有多诡异,满眼只有那块碎银子,小小的身体朝上一扑,像只护食的幼犬,冲银子抢去。可那手明明就在眼前,也不见怎么动,他扑了几扑却都扑个空。

“把银子还我!”他压低嗓门发出低哑嘶吼,愤怒无助。仅有的十几文铜钱已经被抢走,若连这五两银子都留不下,他未来几天很有可能饿死街头。与死亡比起来,眼前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他用láng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这个古怪的人——夜晚虽凉,一件夹衣也足以御寒,可这人却披了身厚实斗篷,在灯光下火似的红,整张脸都藏在兜帽的yīn影中,诡异难测,像志怪故事里专捕食孩童的妖怪。

“白斐?”妖怪说话了,声音悦耳,吐字清晰,是再标准不过的官话。

白斐捂嘴——故事里有种妖怪,一旦叫了对方名字,若对方应了,魂魄就会被她拘走。

他是不敢应的,只能“呜呜”几声,也不逃,凶狠地看着她,指着那银子比手划脚。

斗篷下传出声轻笑,妖怪将兜帽掀下,露出张秀丽的脸庞,被羊皮灯一照,白皙的皮肤玉似的透亮,叫白斐看得一怔。

居平关的气候不好,风沙大,阳光烈,条件也一般,女人的皮肤虽不像男人那样黝黑,却也粗糙,就算是快活楼的姑娘,那白也是脂粉堆出来的,白日里洗了铅粉都是腊huáng的脸,像眼前女人这样水透的肌肤,在居平城里算是罕见。思及此,他不由摸摸自己的脸。他这张脸皮镇日被快活楼的姐妹们夸白腻,就不像这居平城土生土长的人,可在眼前这人的对比下,他便觉得自己这脸糙得不行。

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大眼睛,小嘴唇,眉间一点勾人的红,皮肤白得发光。他肚子里没墨水,搜肠刮肚也无法形容,就是觉得她与众不同,往那一站,天生就带着让人自惭形愧的气息,能把人比到泥水里。

唯一能想到的词,就是gān净,像月光。

握着羊皮灯的手松开,那灯便稳稳地浮在半空。季遥歌蹲下,捏起白斐的下颌,另一手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泥污。他刚才死命护着头脸,伤全在身上,所这脸就沾了些泥水,一擦就掉。

十岁的孩子,已经有成年后俊秀的轮廓,眉梢染着世故和风霜,化成眼里刻意为之的天真。他和白砚完全不一样,身上找不出一星半点的优雅风度,更没有白砚偶尔显露的君王气势,他只是个市井混混,游走街巷卑躬曲膝只为三餐温饱。他不过十岁而已,比白砚更早知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连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没有。

要说相似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眉毛,或者是鼻子,还是嘴巴,总有几分肖似白砚,以至于她看着他,总有看到幼年白砚的错觉。

可他毕竟不是白砚,只是白家的后人。

白砚死了一百年,魂魄也不知在幽冥地府轮回过几趟,早就变成和她、和白家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人之执念带不到下辈子,他不会记得这辈子发生过的所有事,不会记得她,不会记得赤秀宫,也不会记得曾经执着不弃的一切。人死如灯灭,怀念和痛苦,其实都只是生者而已。

当然季遥歌并不痛苦,她只怀念。

白氏覆灭三百年,白家的后人早就泯于尘世。她游走人间这些年,除了寻找灵骨吸纳之外,也在寻找白家后人下落,终在居平城里寻到白斐。刚才她回答高八斗,白斐只能勉qiáng算作白砚后人,可不是勉qiáng吗?白砚登基之时才七岁,直到被囚都未娶妻,更别提生子,在万华两百年,也只是忙于修炼,并未留下后代。白家到白斐这一代,历经朝代变迁,早不知分崩离析了多少年,白斐至多就算白砚不知第几代的侄孙辈,却已是她能找到最近的关系了。

白斐眼也不眨地盯着她,总觉得她的目光穿透了自己,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直到清冽悦耳的声音响起:“挺聪明的,知道挨揍前趁机先行把银子藏进草丛里。”她在夸他,可他耳朵里只有“银子”两个字,飞速从她手里抢过那块银子,他也不顾身上剥皮拆骨的痛,刺溜一下爬出去老远,嘴里只道:“我的肉酸的,不好吃,快去找别人!”

季遥歌一愣,高八斗的嘲笑毫不留情地响起:“哈哈哈哈哈,听到没有,那小子以为你是吃人肉的妖怪!”

白斐吓得更狠——男声女声都从她嘴里发出来,羊皮灯还浮在半空,白得不像话的皮肤,他真佩服自己还有胆量从她手里抢钱。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着巷口逃去。

季遥歌的声音远远传来:“明日午时,我在西市口等你。记得要来,否则我便日日夜夜缠着你。”

看着白斐的身影仓皇地消失在巷口,高八斗才又开口:“你真把自己当妖怪?这么吓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季遥歌挑挑眉,不说话。

“他还是个孩子。”

“白砚七岁的时候已经登基为帝了。”她不以为然地纵身跃起,身影在月光下掠过,像一片浮叶。

月色之下,凡人的城镇宁静安详,坎烟已歇,只余灶头chuáng畔零星豆灯,这夜黑得不像山里那般透彻,带着悠长的烟火气息等待来日曙光的降临。季遥歌随意寻了处高耸的土丘盘膝坐定,并未像往常那般运转功法消化灵骨,而是开始思考。白斐已经找到,那接下去呢?

她该如何做?

替白氏复国,其难度并不比修仙容易多少。诚然,以她目前的修为在凡间界几乎算得上可翻云覆雨的存在,然而要想收复一个国家,却远非个人武力可破之事,况且她也不想,那是白斐要做的。而身为一个君王该有的资质,白斐怕是一条都没有。

她的存在,最多也只是教导调/教白斐,助他对付身处凡间界的修仙世家与修士而已,扶持辅佐他登上帝位。余的,就要靠白斐自己摸索了。

修士为了道行境界,绝大部分都集中在万华修仙界,因为那里灵气充足,而凡间界浊气太盛,物欲横流,并不适合修行,但这并不代表全部修士。出世能修,入世便同样可修,她游走凡间四十年,修行一日不曾断过,便是入世而修。同样的,也有其他修士抱着各种目的入世,留在凡间不走。

这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修仙世家。修仙世家次于修仙宗门,以血脉为系,一姓同族共同修行,这在修仙界常见,在人间亦有。人间的修仙世家,多半享用人间香火,依靠各国供养修行,反之则为各国提供qiáng大有力的武力支持,靠着这样互利的方式,在凡间享有极高的地位。但这样的修行方式必至其陷入诡谲政局之中,杂念太我便不可能专心一致修行,所以人间的修仙世家,地位再高,与万华修士比起来便落了下乘,境界修为之差也如云泥之别。

这就是季遥歌,或者说当年的白砚敢在结丹后便前往凡间界复国的主要原因。

人间四十年,她已将局势基本掌握。如今在衍州,最qiáng大的修仙世家,就是位于大淮临星阁的明家,这也是大淮在这数十年间傲视诸国且敢于扩张的最大倚仗。余的就是些小世家,比如权佑安师承的长岚宗,那是在西丹和木沐之间保持中立的世家。这些世家之中,能修到结丹境界的修士屈指可数,再往上几乎没有,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明家出了位元婴期的老祖,还是十多年前刚刚结婴的,也正因为这位老祖,才令得明家成为人间界最为qiáng大的世家。

而这个明家老祖,也将是季遥歌来日最大的敌手。

除了世家之外,人间还有一类修士,便是万华散修。虽说万华修士不屑进入人间,也有不成文的规定,修士不涉人间争斗,但总有小部分修士因为资质不好,修到一半便境界停滞,不愿吃苦又贪恋人间富贵,所以就回到凡间,随便到哪个城池,哪个国家混个半仙当当,享受万民敬仰的滋味,舒舒服服过完剩余的道行,这一点都不稀奇。

这类修士不足为惧,多半是修到筑基之后再也上不去的低修,对季遥歌构不成威胁。

以武力水平来算,人间的高手,境界与修为一般只徘徊在炼气期之间,比如那个权佑安;再往上,就是上面那类散修,筑基期左右;最上层,就是修仙世家,因为有各国供养,资源相对较好,倒能培养出一两个结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

不过要对上这些修士,那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将白斐调/教上来。

想想白斐那从头到脚的痞气,季遥歌便有些头疼。

————

翌日午时,居平城的西市。正午的阳光毒辣辣地照着地面,来来往往的百姓皆尘沙覆面,神情倦怠。

季遥歌顶着烈日坐在西市最高的钟楼斜顶之上,等了近一个时辰,也没等到白斐。

高八斗嘲笑她:“你看,把人吓跑了。白等,活该!”

这些年许是人间的风险没那么大,高八斗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总躲在玉管里,倒是时常飞出来跟着她到处走走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他眼里,人间比万华有趣得多了。

季遥歌并不生气,要是白斐真就乖乖来了,倒叫人失望呢。

————

入夜,天早早黑了。

快活楼的红灯笼高高挂起,一片莺声燕语。白斐又是一溜烟进了快活楼二层贵客区,那位姓花的公子还没走,这两日都宿在快活楼里,他可不能放过这捡便宜的机会。不过今日正午他没去赴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约,夜里也不晓得她会不会找上门来。如此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

“唉哟,你这泼皮,眼睛长哪呢?”

一不留神,他踩着扶栏前站着听评词的姑娘裙摆,换来对方点着他眉心的一顿数落。

“杏红姐姐饶命,饶命。”白斐认得她,当下涎着脸道歉,谄媚地笑着。

“你这浑小子,又上哪浑赖去了?神不守舍的,一会冲撞了咱们楼里的贵客,仔细秋妈妈揭了你的皮!”杏红掐了他手臂一把,换来他龇牙咧嘴喊疼,杏红也就笑骂着放过他,只问他怎么了。

白斐瞅着时间尚早,左右瞧了瞧,把昨夜那事说出来做谈资。

“什么?!你遇见女鬼了?!”杏红一声惊叫,倒将附近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未被恩客点中的姑娘都吸引了过来。

白斐被浓腻的香风一裹,头发昏脸发烫,他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多姑娘围过,不由心跳脸热起来,嘴里说的话也越发不着天,他又惯会说话,添油加醋把昨晚那事一说,因着年纪尚小那话便更显真实,直听得几个姑娘一阵阵抽气。

“她今晚真的还会来找你?”

“你不怕?”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问他,他故作可怜地抹抹眼:“怕又能怎样,我孤儿一个,就是被那女鬼吃了,也没人心疼我。”

瞧他那可怜劲儿,杏红一挺丰硕的胸,就将人按在胸口搂进怀里,满嘴的:“小心肝莫怕,一会姐姐给你两道符,你随身带着,保管那女鬼不敢近身。”

白斐正受用这难得的温香软玉,不妨珠帘一阵乱撞,响起个清润的声音:“女鬼?什么女鬼?带本少爷去见见!”

白斐一抬头,就见快活楼的年轻财神爷已经站在珠帘前。

唇红齿白,一笑脸颊上还有两酒窝,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第74章 花眠

今夜云厚,黑得深沉。白斐攥紧衣襟,顶着夜风走昨晚那段漆黑无人的巷弄,一边战战兢兢地迈步,一边不安地回头,试图从眼前漆黑的夜色里找出花小爷的身影,然而仍旧徒劳。他说过他会跟在后面,应该不会离得太远。说来这花爷也是个怪人,模样打扮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可看着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雏——雏是什么?白斐也不大清楚,快活楼的姐姐们私下都这么议论那位花财神的。

可能人傻钱多吧,要不怎么包下大半个快活楼,每天只是饮酒作乐,不是让姑娘们唱小曲,就是拣稀奇的见闻听,要不就是点名要吃街头巷尾的平民食物。

今晚更好,一听说有女鬼作祟,那眼睛锃亮,赏了大把银子要白斐带他去见见。看在银子的份上,白斐才勉qiáng应了。希望诸天神佛保佑,别让他们撞上那女鬼,让他安安稳稳赚了这钱。

可能是他的祈祷生效,一条巷子走到底,别说女鬼,人影都没见着一个,他心里大安,脚步也轻快起来。不过花爷没喊停,他也不能停,就循着昨晚的路走下去,临近北街时,迎面被个慌不择路的人撞了满怀。他揉着胸骂了两句不长眼,对方听到声音,却一把攥住他的手:“白斐,你还在街上闲晃,不家去瞅瞅?青龙会那帮混混白天砸烂了铃草的摊子,晚上赵二钱又带人到你家去,说是替他们会的六爷来给铃草说亲,要讨铃草去做六爷的四姨娘。”

白斐一听脸色大变,哪还管女鬼不女鬼,忙拔腿往家里跑。

————

说起青龙会,那算是本城的一大地头蛇,几个当家都是居平城一恶,估摸着与关外的几个马匪帮子还有些牵扯,在居平城已经盘踞多年。这些年战乱连连,关内关外流民纷纷,朝廷安抚不了这么多人,落草为寇的不在少数,世道不好,城里的地痞无赖也成倍滋长,都投奔了青龙会。

从前常和白斐不对付的那几个人,前些日子也才加入青龙会,青龙会的六爷出了名的好色,赵二钱是想走六爷那条路子,打起铃草的主意。

铃草是谁?

铃草是白斐的姐姐,不是亲姐,是早年流落居平城的孤女,比白斐年长四年,今年十四,起先住在白斐隔壁,白斐爹娘过世后,因见白斐年幼,她便搬来照顾他,两人也有个照应。这些年来,二人姐弟相称,不过白斐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若不能在这乱世给铃草找门好亲事,找个妥帖男人来照顾她,还不如等他大了将她娶来。这无关情爱,不过是乱世之中相互扶持的一份恩义。

北街是贫民窟,到处都是huáng土垒的房子,脏huáng的墙被风蚀得斑驳,挨得十分密集,白斐的小土房在这里尤其不显眼。

靠近自家时,白斐顺手从墙根下垒的柴禾里抽了根小臂粗的木棍,满眼戾色地盯着围在自家门口的三个男人,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他们。门前的争吵声越发清晰,纤细的人影站在门口,骂骂咧咧地将红纸包好的赵二钱送上门的礼仪通通掷了出来。赵二钱带着两个手下堵在白斐家门口,厚沉的五花肉迎面扔来,砸得赵二钱láng狈不堪,嘴里跟着诨骂:“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铃草这名字听着虽然温柔,可这人却一点也不温柔,叉着腰站在门口和赵二钱对骂:“滚,你个小瘪三,我就是嫁jī嫁狗也不嫁给青龙会那老王八,快给我滚!”

她生得不算美,瓜子脸,皮肤糙huáng,颊上几颗雀斑,身材很瘦,不过身上有股辣劲,野得很。

就是这野性,投了青龙会六爷的脾性。

见铃草没受伤,白斐安了安心,抄着那棍跳起来就往赵二钱脑门上砸——这会也顾不上怕不怕了,都让人欺负到家里来,他要再忍,岂不真成了河里的鳖。

“去死吧。”

白斐人虽然小,可常年混迹街巷,力气可不小,这一棍子下去,赵二钱后脑就开了花。他惨叫一声捂着脑袋转过身,看到赤红眼的白斐,拼命似的站在跟前,举着棍子还要打,他退了半步,让两个手下顶上。白斐抄着棍子不要命似的冲上来,倒叫人害怕。站在门口的铃草见状,也没gān看着,冲到门前,抬脚就往赵二钱臀上一踹,把人踉跄踹了出去。

“你,你们给老子等着,我们青龙会不会放过你们的。”赵二钱一边威胁,一边抱着头让两个手下扶着离开。倒不是怕这姐弟两,头上见血,他是怕死。

赶走了赵二钱三人,白斐搏命似的神情才柔缓下来,将长棍一掷,跑到铃草身边:“姐,没事吧?”

铃草摇头,泼辣劲过去,眉心透出几许忧心:“没事,就是担心他们不死心。小斐,咱们斗不过他们,他们要是再来,你别管我。”

“说什么话呢,你是我姐,我不管你管谁去。”白斐揉揉肚子,“我饿了,进屋说话呗。”

铃草“嗯”了声,忽又想件事来,指着屋檐:“小斐,那灯是你挂上去的?”

白斐转头一看,脸色顿白。檐下挂的可不是昨个儿夜女鬼手里拎的那盏羊皮灯?她这是寻上门了……

“姐,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出去趟。你快进屋,把门关好别出来,我去去就回。”白斐qiáng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不打颤。

待铃草进屋关上房门,他才一个哆嗦走到墙根下,又抽根长棍去够那灯,岂料那灯有灵性似的,还没等长棍碰上灯,那灯就飘起来。白斐吓得手一松,长棍“咚”地坠地,他按着贴胸放的两张huáng符,往家外跑,边跑边嚷:“花爷,女……女鬼来了!”

隐隐约约的,只传来一声笑:“找了帮手?”

白斐转头,也没见着人,只看到黑暗里一道电光亮起,直奔他身后某处。只闻“嗤”的一声,那道电光似乎没入什么物件,无声无息地消失,但一直隐匿在白斐身后的人却现了身。

“阁下好身手,却为何藏头缩尾不肯露面。让在下来会会你。”年轻的公子跃至白斐身畔,浓眉大眼,脸颊丰润,有些许富态,笑得一派纯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下手却不含糊,话都没说完,手中便卷了一道鞭朝那人袭去。

“看看你这女鬼是何模样。”声音与人影同时随长鞭掠去。

这鞭子古怪,鞭身不知何物所炼,白森森的似一段龙脊,在暗夜中卷出惊电,而这骨鞭又会随时向外抽生骨刺,让这长鞭宛如巨蜈,十分凌厉霸道。

季遥歌眯了眯眼,对方的修为不高,约是筑基中后期,但他手上这武器却让人有些顾忌。腾身跃自半空,“铮”地一声,她抽剑格开这道卷来的长鞭,心里只有些诧异——原以为白斐不过是个市井泼皮,没想到竟认识修士?

白斐老早就矮身躲到墙前码好的柴垛旁,抬头看天上这场根本看不清的斗法。

半空中除了银白鞭光如电外,另有一道虹芒似霞似日,在鞭光中惊若翩鸿。西街因为这场斗法刮起怪风,风沙突如其来在半空形成龙卷,夹杂着电光虹芒呼啸在西街上空,不仅吸引了西街百姓,也吸引了居平关阙楼之上的权佑安。

————

“那是什么?天降异象?”副将沈同遥指城中异象,“好像是西街。”

权佑安手抚腰间佩剑,拿着观远镜朝城中看去,也只看到一团电光疾闪的风卷,但他并不觉得是天降异象。身为武者的敏锐直觉让他嗅到空气中传来的一丝饱含巨大压力的紧迫感。

他的武功在人间已几无敌手,能带给她这样感觉的,必非凡辈,可居平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人物?他竟一无所知?

“我先去看看,你带上两队人悄悄过去,别打草惊蛇。”权佑安一按佩剑,纵身跃出阙楼。

————

龙卷风越转越大,四周沙石草木纷纷,其中似有龙吟虎啸传出,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炸眼银电窜起,化作白色蛟龙自风卷中央腾起,至半空盘旋两周之后骤然俯冲而下,冲着白斐所在处扑去。

白斐吓得瘫坐在地,惊愕至极地张大嘴,逃都来不及,白龙张着巨嘴咬来,刺眼的光芒让他紧闭双眼,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得一股qiáng风刮入身体……

不知多久,风势才停歇,光芒渐淡,白龙已不知去向,天际的龙卷风也已消失不见。

四野归于平静,刚才的异象仿如幻觉,只有白斐知道那并非幻觉,他抬头寻找那两人身影,可天上只有散落的草木尘沙。

他呆呆坐在墙根下,浑然不知四周无数敬畏的目光盯着他。

白龙入体,那可不就是龙子?

————

“道友,有话好说。”花财神技不如人,被“女鬼”用剑架在脖子上,倒也不怕,照旧扬着人畜无害的笑,眼珠子往下直盯着季遥歌手里那柄剑,全然不管刚才被她利用,以骨鞭制造白蛟幻象之事。

架在他脖子上这柄剑,剑刃殷红似血霞,剑身之上有四指宽的银电纹,而这银电纹的正中,又有一道金纹,如同剑上绘剑一般,庞大的雷灵威压自剑上传来,电光时不时便从金纹间窜出,仿佛跳动不安的小银蛟。

好剑!这是绝世好剑!

他看了又看,觉得这剑格外眼熟。

这架打得莫名其妙,季遥歌料想他被白斐诓了,也无意伤他,正要收剑,这人却大喊一声:“别动!”竟探手抢剑,季遥歌将剑刃一翻,电光差点烧上他的手,他吓得停手,激动道:“道友别误会,你可能不知道,这剑……这剑是在下所炼的荒波金……”

“废剑。”季遥歌替他说完后两字。

花财神讪笑:“道友,此剑剑柄处留有铭刻,为一朵六瓣紫棠,那是在下的铭刻,足证此剑出自在下之手。”他说着递上一枚玉牌,玉牌上果然刻有一朵六瓣紫棠,恰与季遥歌破霞剑剑柄上所留铭刻相同。

“阁下何人?”季遥歌记起了元还看到破霞剑时所提及的话。

破霞剑应该是哪个炼器世家的新手弟子所炼,所以能毫无顾忌地làng费荒波金与殛火这两种稀缺材料。而能够接触到这两种材料,这个人必定是世家重点栽培的对象。

“在下姓花,单名一个眠字,号六棠手。”花眠一正衣襟,报上名号。

花眠?季遥歌嚼着这名姓,忖道:“昆都花家?”

“正是在下的家门,道友也听说过?”提及家门,花眠不无骄傲。

“万华诸修有谁不知,昆都花家,铸剑至尊。”季遥歌边说边将兜帽摘下。

昆都是万华的剑城,花家是以铸剑为修的大世家,在万华修仙界盛名远播,曾铸造过万华兵器谱中排行第三的神剑青蚩,如今整个万华大部分修士的飞剑,有泰半产自昆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花家的后人在万华呆得好好的,怎会无缘无故跑来人间?

第75章 尊师

漆黑的夜空二人停得老高,谁也瞧不见夜色里浮在半空的他们。

花眠瞧见季遥歌的模样眼前一亮,眼珠子盯着她毫无保留地欣赏。又百年过去,她金丹稳固,形容较之筑基期时长开许多,当年被赤秀宫同门看不起的gān瘪身体已丰润匀称,不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将放未放的饱满恰是女人最迷人的年华,脸上添了肉,一双眼不再大得瘆人,偶尔像猫似的眯起来,盛着万种风情,流淌成眉梢潋滟,端的勾人。她不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可骨肉模样却像家中收藏的大家雕件,瑕玼有,美也有,一眼望不透,似乎触手可及,却永远存在于想象中。

季遥歌微不可察地勾唇。

“花家向来在万华修行,花道友如何来了人间?”

花眠被她的声音惊醒,嘴里浑然不觉得地答道:“历练。”可再仔细看她,才刚还情光潋滟的眼眸,一瞬间便敛了风光,身上的旖旎和他脑中的遐思都一并散光,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珍珠失色,成了凡品。

“你……”他待要问她,可话在舌尖盘旋难出,不知该问什么,踌躇片刻才道,“那你呢?我瞧道友修为不差,怎也沦落人间?”

“与你一样,入世修行。”季遥歌随口答着,看了眼远空,“有人来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花道友,改日再叙。”

“等等。”花眠急急拉人,他还有话要问,哪能就这么放她走,“相逢便是有缘,你我不打不相识,更何况道友手里还拿着在下旧日所铸之剑,此等机缘千载难逢,在下想邀道友去在下dòng府小饮两杯,不知道友是否赏脸?”

季遥歌略作思忖后点头——花家的人可都是万华争相结jiāo的对象,来日她终要回万华,多点人脉并无坏处。

————

权佑安赶到西街时,异常的天象已经消失。他在西街的房顶上掠飞一圈,并没探查到任何异常,空气里残留的压迫感已经消失殆尽。只是白龙从天而降,整个西街几乎泰半的百姓都看到了,不是幻觉,如今民心惴惴,正揣测难安,权佑安少不得吩咐副将带人在四周查探事情。

一问之下,矛头又都对准白斐。

可怜白斐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又被权佑安的赤啸军以宵禁为名给抓回居平关大营审问。

————

季遥歌怎么都没料到,花眠所谓的dòng府指的就是快活楼。

“季道友,喝酒喝酒。”花眠一边劝酒,一边使唤身边的姑娘,“季姑娘是我的贵宾,你们招呼好她,回头爷重重有赏。”

几个作陪的窑姐儿面面相觑了好一阵。这女人上窑子本就是稀罕事,如今又要她们招呼。她们只学过服侍男人,可不懂如何取悦女人,何况这女人生得还比整个快活林的姑娘都美貌,这可怎么招呼?不过一听“赏”字,几人眼皆冒光,举着酒盅、夹着鱼肉就腻歪到季遥歌身边,又是揉肩又是喂食,好一阵搓磨。季遥歌就着送到唇边的酒盅一口饮尽,手掌掐着那姑娘的细柳腰把人摁坐在自己腿上。那姐儿只觉她力道大得像男人,一抬头便撞上她微眯的眼眸,那眼里脉脉生情,无边风流,不见女儿羞色,生得又美,生生看得那姐儿芳心乱撞,面泛桃色,不知不觉在她腿上扭臀夹腿,流出几声娇吟。

这一幕看得花眠筷里夹得鱼肉“啪”一声掉在桌上。

“花道友?”

还是季遥歌的声音将他唤醒。

“抱歉抱歉。”花眠忙饮了杯酒掩饰自己的失态,低垂的脸颊上泛起三分红意,也不知是酒头上来,还是因为别的,只道这季遥歌好生古怪,一人千面似的,面面不同。他按捺了一番心思,再抬起头又是人畜无害的笑,“在下想借道友的破霞剑一观。不瞒道友,当年在下初掌炉火,此剑乃是在下所炼的第一柄飞剑,可惜废了大把材料却未成功,以至此剑被弃,适才我见此剑威力无穷,似已二次淬炼,故想向道友讨教一二。”

当初这剑是炼来参加昆都剑庐比试,他有心一鸣惊人,想出个前所未有的炼制方式,结果却技艺不jīng以至剑废,沦为全昆都的笑谈,一气之下就将这剑给扔了,不想数百年后竟能再见,那剑得遇新主,锋芒尽露,已不知比当初qiáng了多少倍,一见就是经高人之手,他如何不心动?

“好说。”季遥歌将剑抛去给他。破霞剑经元还指点,在她闭关那六十年前已重新淬炼,如今剑身刚硬无双,剑刃锋锐,雷灵暗藏,霸道凌厉至极,早不是昔年废剑。

他信手接下,细细品看,他既出身铸剑世家,自然一眼看出其中门道,无需季遥歌赘言便已满目惊赞。

“此剑淬炼手法,与当初在下的想法不谋而合,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所炼?”

“不敢当,此剑是季某亲自淬炼的。”季遥歌又饮下半盅酒,答道,“高人是有,但不是季某,季某亦是在他的指点之下完成。”

“能够完成淬炼已是不易。季道友也懂铸剑?”

“只懂些粗浅皮毛。”季遥歌道。她腿上坐的女人被另一个姑娘qiáng拉起,二人争着要往她腿上坐去,她手风扫过,这两人便被扫到她左右两侧坐下,她低头道了句,“乖一点,别闹。”喑哑的声音惹得二人脸色大红,动作也跟着扭捏起来。

“那季道友一定知道如何控火,转变火候?”花眠举着酒杯坐近她,满眼兴奋。

“略知一二。怎么了?”季遥歌问他。

“有件事想请季道友帮忙。”花眠目光闪了闪,手一弹,四周突然静止,所有的姑娘都似石化般僵住不动。他方将破霞剑推还给她,缓言道,“有批宝物,需要季道友出手。你放心,事成之后,绝少不了道友的好处。”

季遥歌挑了挑眉,刚想问是什么,耳根一动听到远处动静,笑道:“此话容后再说,赤啸军来了,走吧。”

————

按照白斐的供诉,赤啸军带人包围了快活楼。然而忙活了半天,却连季遥歌和花眠的人影都没摸着,只将快活楼一gān人等尽数带回。然而盘问了半天,也没人知道花眠的来历,十几个窑姐倒让军营里吵得像鸟林,只得又放人回去。白斐那里问来问去也只是女鬼、花财神,并没更多的消息,不过白龙入体之兆已传遍整个居平城,他与那二人必有些联系,权佑安自不能放他,就将人收在军营里。

倒是白斐这头一遭进军营被人关着,难免胡思乱想,思及赤啸军素日的铁血作风及对敌的残酷手段,不由惶恐,生怕叫人当成细作乱党上刑。

就这么惴惴不安地,一夜过去,也没人为难他,倒还给他送了馒头清粥过来。他只想脱身,也没怎么吃。

正抓着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啃着,营帐帘子被人掀起,权佑安的副将沈同进来,客气道:“白小兄弟,将军有请。”

白斐猛地将馒头捏扁:“将军……寻我作甚?”

沈同作了个“请”的姿势:“尊师大驾光临,来接小兄弟回去。”

尊师?尊师是什么鬼?

白斐挠挠头皮,忽然灵光一闪——尊师?他师父?他什么时候拜师了?

————

将军营帐内,权佑安站下主座,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悄然闯入将军营帐,坐在上首的人。他苦寻不着的人,今日却自己上门了。

那人正微垂着头把玩手里的茶盏,话说得漫不经心:“权将军,不必大动gān戈地寻我,我不喜欢被人胁迫,要见你之时,我自会前来。”

火红的斗篷逶迤拽地,正是这十年之间跟着大军行走,只出现在战场上的拾骨女。

虽然这十年前已打过数次照面,但见到她的模样,却还是头一回。权佑安这样见惯生死场面的人,也不禁诧异于她年轻姣好的容颜与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势。她看起来年纪很小,容貌清丽,只是透过眼帘低望而来的目光,却仿如沙场上空盘旋的秃鹫,是shòu类噬骨嚼肉的凌厉,叫人心生惧怕。

权佑安自少年起就自负武艺,久经沙场更是练就一身铁骨铜胆,很少会在气势上输给什么人,便是金銮殿上的君王,长岚宗的师长,也只是敬而无畏,但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让他手心里攥了把汗。

能在十万大军的军营里来去自如,起码在实力之上,她已经将他压过。

“我徒弟呢?快将人带过来。”她坐着,他站着,毫无压力。

眼前的男人十七岁入伍,征战十五年,其中统领赤啸军独自戍守居平关十年,早已风霜满面。三十二岁的年纪正是男儿功业大成的好年华,他却两鬓早白,少年时英挺的容貌被风沙磨砺出几道沟壑,让眉眼都刻着沧桑坚韧,却并不苍老,像风蚀的巨岩,驻守在这片苍凉土地上。

季遥歌挺佩服他的——修仙界不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为道为魔,多是为着个人私欲,所谓家国天下,大公无私,在凡间反而能有更深的体会。人是群聚生物,有时为着固守的信念,能够放弃一切,寿命虽短,却比修士更加坚定。

若要相提并论,权佑安倒让她想起顾行知。顾行知也是这样的人,只是顽固迂腐,一叶瘴目,与她终究殊途。

“已经命人去请,很快就到,请尊驾稍候。”权佑安沉道,又问,“在下西丹权佑安,不知尊驾名讳,如何称呼?”

“季,季遥歌。”季遥歌笑了,chūn光十里,化去眸底冰冽,“我与将军不算陌生,随军十年,将军应该记得我。”

“自然记得。常见季姑娘白日持灯行走战场,每每有心结jiāo,却总不得姑娘踪迹。”见她笑起,不知怎地,他心中稍定。

季遥歌挑起盏灯:“磨骨为架,天犀为烛,白日引魂,夜间照鬼。这是引魂灯,用来指引huáng泉之路,不叫那些亡魂迷失在战场之上。”

“姑娘慈悲。”

“将军过奖了。”她谦道,吸亡者灵骨执念,便引一段huáng泉归途,于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这四十年她都如此走过来的,亡者执念浩渺,她不可能像对待白砚一样,每个人的未了心愿都扛到肩头,只能引导亡魂踏入轮回,早日超脱。

“姑娘今日到访,除了要带回令徒之外,不知可还有别的要事?”权佑安又问道。

季遥歌但笑不语。外头传来沈同声音:“白斐小兄弟带到。”语落布帘一掀,白斐被人推了进来,睁着漂亮的凤眼怔怔看着营帐里的两个人,一声“鬼啊”被权佑安一句话给硬生生哽在喉咙里。

“白小兄弟,尊师来接你回去了。昨夜本将的手下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白斐盯着漂亮的女鬼,女鬼的眼睛会说话,明晃晃写着——想安全出去就乖乖叫师父。

这师父,认是不认?

说书先生常道,识实务者为俊杰,要不就从了吧?

还没等他开口,季遥歌突然掠至他身边,将他后领一提,拎猫狗似的把人拎在手心,化作一道风刮出营帐,飞到天上。权佑安眉头顿蹙,跟着掠营帐,却见整个军营里的将士皆仰头惊愕地瞪着飞在半空的火红身影。

“权将军,你我相识十年,今日我便送你份见面礼吧。”

风将她的声音chuī散,清晰刮入每个人耳中,震耳发馈。

第76章 伏徒

阳光下一道炽烈金芒自她指间弹向关外远空。

金芒由细变大,陡然大炽,幻化九尾金凤,霎那间冲破笼罩在关外天空上的一片厚沉乌云。云层顿时翻滚扭动,yīn祟大作,似无数触手朝外张开,却又被金凤啄在喙中。不过片刻,金凤又化作无数道金芒透云she出,似金顶云开,佛光普照,端的耀眼。

军营里的将士看得瞠目结舌,尤其站在城墙与阙楼上的守卫,双瞳更是倒映出无数光芒,震愕得难以错眼。

哗——

一阵倒豆似的声音,乌云尽数化水,从天空瓢泼而下。那水黑得油亮,腥臭扑鼻飘来,引人作呕,营中将士皆难以忍受地捂住鼻唇。权佑安登登数步,飞身上了阙楼,俯眼望去,只见那黑雨所落之处已蚀起成片乌烟,凡遇草木活物皆蚀作尸水,可谓寸草不留,幸而降雨之处乃是一片荒岩,只生了些许杂草,并无人迹。

他看得骇然。那云飘在关外已有数日,即便是晴空万里也不见散,每日都往居平关处靠近些许,他本就觉得有古怪,然又看不出症结所在。今日这云被季遥歌戳破,倘若让这云飘到居平关内再降雨,那后果断不堪设想。如此一想,他后背阵阵发寒,当即回身朝天空抱拳:“多谢仙子出手襄助,救赤啸军于大劫之下,此恩没齿难忘,请仙子受权某一拜。”说着便要拜下,连称呼都改了。

季遥歌正忙着把吓到面色发白的白斐拎起来,白斐不敢睁眼朝下看,只死死巴住她的腿,恨不得能全身都挂到她身上去。闻得权佑安之语,她扫袖隔空发出一道柔劲阻止权佑安拜倒。

“权将军言重了,说了是见面礼,你不必如此客气。”季遥歌凌空淡道,拎起白斐已朝居平城飞去。

权佑安心中仍存有诸多疑问,既猜不透她为何出手,又想留下她,急道:“季仙子……”

“权将军,我要找你之时自会现身,不必来寻。”季遥歌的声音远远传来,“提醒你一句,大淮军中有修士随军,怕是专为将军项上人头而来,将军务必小心。”

那话到末尾,声音像如烟尘般散去,天际火红身影转眼消失,地上的将士不敢置信地搓揉眼睛,可已无法再从天空寻到半点踪迹。

权佑安站在阙楼之上,面色沉凝地握紧佩剑。

————

季遥歌拎着白斐一路飞回居平城。白斐活虾似的手足乱舞,她不耐烦得低叱:“再动把你扔下去。”这威胁瞬间让白斐活虾变死虾,再也不敢乱动。她寻到个僻静无人处落下,把白斐往地上一扔。白斐踉跄两步扶着墙站起,脚都是虚的。

深吸了两口气,他才站稳,仰起头看她。青天白日,她还是穿着那件火红的厚重斗篷,身后落下道实实的人影。兜在兜帽里的脸没了那日夜里诡谲气氛的烘托,白皙gān净,气质出众,确实当得起权佑安那一声“仙子”,仙气氤氲,与居平城里的百姓就是不同。

“怎么?又想叫我女鬼?”见他不吭声,一双眼溜溜地转在自己脸上,她调侃道,“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鬼?”——夸自己漂亮倒不是自大,她这长相在美人辈出的仙界不算什么,但在凡间,还是当得起一个“美”字的。

白斐摇摇头,嘴里却道:“可是话本上都说,女鬼生得皆绝色无双,倾国倾城。”

季遥歌摸摸脸——这头一回听到有人用绝色无双、倾国倾城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她很受用。没有哪个女人不爱被夸漂亮的。

“不对。”白斐又自我否定。

季遥挑眉,夸人的话这小破孩还打算收回不成?

“你不是女鬼。”白斐想起适才在赤啸军来去自如、飞天遁地的她,就连权佑安那样的人物都对她恭敬有加,她哪里是什么女鬼,是他想差了而已。

“那我是什么?”她盯着他问。

“是……”白斐看到她澄澈的瞳眸倒映出小小的自己,在她面前像个无知孩童,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只道,“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哄人的话信手拈来,反正都是窑子里说惯了的。

季遥歌勾唇笑了,见白斐迈步朝家走去,便勾着他的衣领将人拉回来。白斐边挣扎边气道:“你gān什么?放开我。”

“我大费周章进赤啸军营把你带出来,你就这样待我?”

“那你要我怎样?我只是个孩子,没东西能报答你。”白斐搓搓鼻头,无赖道。

“我不要你报答,刚才你也听到了,我已在赤啸军营中认你为徒,你这是要下我脸面?”季遥歌单指勾着他的后襟,见他猛力往前,便收回手指。

白斐煞不住,往前跌了个狗吃屎,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边吐泥沙边道:“不拜。谁知道你收徒安的什么心,把我哄去养肥,做你丹炉药鼎,我岂非自掘坟墓。再说了,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何必给自己找个老子娘骑在头上要孝敬?”左思右想,他都觉得这么个人物突然千方百计要收他为徒,动机必定不纯。他急匆匆家去,也不多看季遥歌的眼睛,稚嫩的瞳眸里是十足警惕,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善人,更不会有凭空掉馅饼的事,都是圈套。

季遥歌倒是没想到自己已经小露一手,这厮竟还不肯拜师,她也不愿以媚术诱惑于他,当下有些头疼,只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吃饱穿暖,没人能欺负我,和我姐。”他心眼贼多,愿望倒务实。

自家的家门已近在眼前,他加快步伐,身后那人也未有言语,不妨空气里却飘来一股香气——焦苏的面香掺着油浓的肉味。他猛地转身,看到季遥歌正对半掰开一张厚实的饼,饼身金huáng苏脆,他都能听到掰开时饼皮发出的“咔察”脆响,上面的芝麻弹到他嘴角,他不自觉舌扫进口。饱满的肉馅露出来,油汪汪的颜色,搅得他一阵阵肠鸣。他家银钱不济,每月能有一顿肉吃已是不易,昨个儿在军营呆到现在也没吃什么,眼下看到那香肉苏饼就挪不动道,口水跟泄洪似的泛滥,两眼直勾勾盯着饼,不住舔唇,跟见了荤腥的猫犬没什么两样。

“白斐,跟着我不止吃饱穿暖,无人敢欺,我还能让你吃好穿好,从此成为人上之人,我不需要你孝敬,只要你听话。”她把掰开的饼递到他面前晃了晃,“要么?认了师父就给你。”

白斐的眼睛跟着饼晃动,双手紧压肚子,想自己叫她一声“师父”也没什么,权当换口吃的。这念头闪电般掠过,已压倒性地从各种yīn暗揣测里胜出,他飞快地抢过饼,含糊地叫了声:“师父。”就将饼胡乱地往嘴里塞。

“昨天在你家里那位,是你姐姐?”季遥歌问他。

白斐“嗯”了声,三两口吃完饼,又将季遥歌手里另半块饼抢来揣在怀中,冲进黑dòngdòng的家,直嚷嚷:“姐,我回来了!给你带了好东西,快出来。”转了一圈,却没瞧见铃草的人影,他不由奇怪。铃草在外头摆个针线活的小摊,不过昨儿摊子被砸了,今天她不该出摊才是,怎会不在家里?他心浮起一股不祥预感,正猜测着,对门跑来个年近四旬的大婶子,四下觑了两眼,才朝他开口。

“小斐……”她眼带敬畏地看他,似乎拿不准该叫他什么,“一早来了帮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把你家铃草姑娘给掳走了,你是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人?我瞧那些人的打扮,像城北的青龙会。”

“啪”,白斐怀里的饼掉在地上。

青龙会那帮混蛋,良家子落进他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他从军营回来拖了这么长时间,铃草都不知经历了什么事。脑中稍稍一过,他就急红了眼,狠砸两句粗口,冲出家门顺手抄起根木棍就往溜儿街跑去。

————

居平城的溜儿街,是各大娼馆、赌坊的聚集地儿,三教九流汇集,整日乌烟瘴气,良民们很少敢往这里跑。青龙会的堂口就在溜儿街最显眼的位置,那也是个赌坊,归青龙会六当家冯兴所有,众人都唤他一声冯六爷。甭管是牌九骰子,还是斗jī斗狗,亦或是打私拳,只要能赌的东西,在这里都找得着。

赌坊从早到晚开着,里面人多窗小,抽烟枪的、嚼槟榔的、喝酒的,一股子怪味散不出去,掀起帘来就扑面而来,但进去的人照旧兴致勃勃,到最后都是赢少输多,借了六爷的利银还不上,卖房卖铺典物以至卖妻卖女,所以这冯兴也做买卖女人的勾当。看中的女人留下玩几把,腻了就和那些没看中的女人一起卖给娼馆jì院,或有资质好的再往外送给达官贵人亦或运去别地卖个更好的价。

赌坊里蓄了一帮打手,又有青龙会在后头罩着,冯兴在居平城中可谓一大恶霸,看中什么就要抢来。那日赵二钱踢了铃草的摊正巧叫他瞧见,铃草一股子野劲投了他的脾气,倒比那娇滴滴的娘们更有味道,便想着纳作妾室,不料遣去的人竟被打得头破血流回来,他横行无忌惯了,哪肯被人这么下脸面,翌日就让赵二钱领人过去将铃草逮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连妾也甭当了,玩腻就扔给最下作的娼馆,叫她尝尝贩夫走足的滋味。

不料赵二钱兴冲冲地将人抓来扔到冯兴的榻上,那冯兴是裤带也解了,衣裳也敞了,愣是没吃到肉。铃草身上也不知道戴了什么宝贝,但凡男人一碰就跟过电似的,能把人痛死。

冯兴提枪败阵,兴头上被浇了盆冷水,站在赌坊内室里就朝赵二钱等人发作,一个窝心脚踹过去,赵二钱被踹在地上,只敢求饶。

“妈的废物,连个女人都搞不定,老子养你们这帮蠢蛋有/卵用!”冯兴坐在太师椅上,横眉戾色地扫着众人。

手下见他发作一通心气略顺,才敢上前来回话:“六爷,人已经送去桂喜院。小的叮嘱过桂喜院管事,让鸨母剥光她衣服吊起来抽,再令人围观,保管叫她生不如死!”

冯兴这才拿起茶壶往嘴里啜茶,正琢磨着还能如何折磨铃草,不妨外头赌室突然传来一片惊乱尖叫。

“出了什么事?”他重重撂下茶壶。

手下人正要推门出去查看,不妨那雕花木房被外间飞来的人撞烂。冯兴腾地站起,看着已然láng藉的赌室满面怒愕。赌客们惊慌失措地往外逃去,几张赌台被人掀翻,牌九、骰子散了一地,几个看场子的打手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哀嚎,其中一人正被白斐用脚踩着头摁在桌上。

听得内室动静,白斐抬头,露出猩红挂血的眼,手上的木棍沾了血指向冯兴。

那若是把刀,这会怕是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

十岁的孩子,凶狠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身的杀气。

冯兴见只是白斐,心中稍定,吼醒震惊的众人:“你们都他妈的愣着gān什么?敢来扫老子的场,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把他拿下,生死不计!”目光一错,又看到站在白斐侧后方的女人,gāngān净净的一张脸端的让人神魂颠倒,一下就让他把什么铃草都给抛到脑后,直指着她道,“那女人活抓,快,快给我上!”

察觉到冯兴的目光,白斐从桌上跳下,往季遥歌身前一挡,指着冯兴道:“把我姐还来!”

四周的打手抄着刀铁冲来,刀光织成网朝白斐兜头劈下,白斐只将木棍横于头顶,眼见那木棍要被削断,却闻得一声嗡鸣,几个打手手中刀铁竟似砍中钝器,削之不断,均大感诧异,那厢白斐已抬脚踹向其中一人小腹,手中长棍转了个圈朝另一人当头砸下,毫无留情。

这般凶猛敏捷的身手,全然不是一个十岁孩子能够拥有的,白斐自己也大感诧异,他原存着搏命的心来此地,不想却是另一番景况,想来必是季遥歌施了暗手,然此时他也顾不了许多,只想先救出铃草再说。

季遥歌指尖拈着数道肉眼几不可察的青线,线的另一端没入白斐四肢与背心,宛如操纵傀儡。旁边有人朝她伸手探抓,她只站着不动,连衣袂都不曾飞起半片,朝她下手的人便都撞邪似的飞出去。

这一战并无悬念。

冯兴从最初的狠戾自信,到最后震慑惊恐,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整个赌坊的打手都被撂倒在地,不是折了手脚,就是破头,哀嚎声不断。冯兴倒在地上,手被白斐紧紧踩在脚下摊平在地。白斐杀红双眼,怒吼:“说,我姐呢?”手中高举的长棍却不待他回答便发狠落下,一棍刺穿冯兴手掌。

“啊——”冯兴凄惨叫起。

————

白斐持棍从赌坊里出来时,往日人来人往的溜儿街行人已空,只有从街头街尾两端包抄而来的青龙会成员。赌坊的动静闹得这么大,青龙会又有大批营生都在这街上,附近其他堂口闻讯就抽派了人手赶来增援,不料还未抵至赌坊,就遇上白斐。

看着两边围来的数十人马,白斐忽然反身跃起,手中长棍纵劈而下,将悬在赌坊牌匾之上的青色匾额一劈两半,挑落在地。“青龙会”三会断作两半。

青龙会的人眼见帮会被挑,呼喝着朝白斐冲来。白斐便执着那染满鲜血的木棍,一路打过去。

那一日,白斐单枪匹马,连挑青龙会在溜儿街的三个堂口,赌坊,当铺,jì馆,悉数被毁,冯六手脚俱废,赵二钱被挑断手筋,重伤十数人,青龙会的匾额无一不被掀翻在地。

匾额之上的“青”字,不知几时叫人改作了“白”字。

一役之后,白龙之子威名传遍全城。

那年,白斐年仅十岁。

第77章 五年

运送铃草的马车还没到jì寨就被截停,车夫和押送的人都被浴血的白斐吓跑。白斐一脚踹开马车门,车内响起一片惊吓声,他展眼望去,只瞧见yīn暗的车厢中好几张惊惶失措的脸。这车里关着一车的姑娘,有些是被家人卖给赌坊抵债的,有些却是被冯兴看上后抢来玩腻的良家女,总归都是苦命人。

“别怕,这是我弟弟,来救咱们的。”车厢最里头传来铃草沙哑的声音。

“姐。”白斐闻声大喜,一步跃上马车,外头的姑娘都纷纷让出空处,他挤到最里面,一把歪倒在车壁上的铃草,双手忙着解缚在她手上的绳,“姐,你有没受伤?那些人可对你……”

“我没事。”铃草虚弱地挨在白斐胸前,瘦弱的孩子不知几时起已能撑起一小片天地,却是让人心疼的成长,“可能暗中有高人相助,那些人碰不到我,我就吃了点皮肉苦,不碍事。你别担心。”

“姐。”白斐看着铃草手腕上一圈红印,衣襟下头还透出几道淤痕,那起人得不到铃草,也不知如何nüè打于她。如此一想,他又蓄了满心的急恨。

————

“季道友。”花眠见季遥歌有些怔,便唤了她一声。

季遥歌耳边正响着白斐那一叠声的“姐”,恍惚像听到百年前白砚的声音。

师姐,叫你一声师姐,这一辈子就都是师姐。

话犹在耳,人已离逝。那两百年的情分,似乎重逾千斤。

“花道友,此番多谢你出手相助。”季遥歌回神朝花眠拱手致谢。一早料到青龙会的人会向铃草下手,故她请花眠暗中跟随看顾,免叫铃草遭逢大劫,只受些惊吓与皮肉苦。

“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花眠一笑,眼眸弯弯,很是和善讨喜,“我家里人都叫我阿眠,若是道友不嫌弃,也叫我阿眠吧,咱们jiāo个朋友。”

“阿眠。”季遥歌点头微笑,“你也唤我遥歌吧。”

花眠那两酒窝便笑得都要溢出蜜来,道了声“遥歌”又问她:“里头那孩子,就是你此番来人间的原因?”

季遥歌正待回答,却见白斐从车里跳下来,回身把车厢门重重掩上,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质问道:“你既然知道铃草姐被抓了,为什么不直接救她?还要让她遭那些罪?”

秀雅的眉微微一拢,季遥歌看着眼前满身戾气的孩子,淡道:“白斐,我可以不救她的。她是我何人?你又是我何人?我救她,不指望你们知恩图报,同样的,我如何救人,也轮不到你来质疑。”

“你分明是在利用我!”白斐指着她的鼻子,想着白天那场搏杀,他渐渐回过味来。

“你应该庆幸你还有利用价值,否则你与你姐姐已经死了。”季遥歌不再是语笑晏晏的模样,冷冽的目光让白斐一颤,犹如刀刃加身,“你自己不思进取,却来怨恨我不曾多施援手?你可知我救得了你们一时,也救不了你们一世,身处乱世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浑噩度日,遇事无力自保,又怨旁人不全力相助,可旁人又凭何要帮你?”

她眉梢挂霜,眼刀凌厉,震得白斐戾气全散,嗫嚅着唇答不上话来,支吾半天才勉qiáng道:“我没要你帮我!”

“也罢,我多此一举。你我无缘,qiáng扭的瓜不甜,我不勉qiáng你。”语毕她甩袖飞离,没有丝毫留恋。

白斐没料到她说走便走,心中又是一急,伸手去抓,哪能够到她半片衣袂。再看花眠,花眠不过抛给他一个“好自为知”的眼神便也跟着离去。官道上只剩下他和一辆马车,空落落地叫人发慌,他回头坐上马车,拿着马鞭驱车赶回城中,心里却只想着才刚季遥歌临走时说的话,不由将那马鞭越攥越紧。

————

及至城中,白斐与铃草商量着,待要将那些苦命女子送回家中,不料却无一人愿意。那些姑娘半数是被滥赌的家人卖到赌坊的,再送回去怕也难逃被卖的结局,另一部分却是因为被冯兴诸人玷污,失了贞节无颜归家,便也不肯离去。白斐无奈,还是铃草想了个辙,只让把人先安置在城北废弃的庙宇里,再图后续。白斐照做,将人带去小庙,又与邻舍打了招呼,只道是些被青龙会欺凌的苦命人,让帮衬照看着。

白斐先有白龙异兆,后独挑青龙会惩治恶霸,如今又救回这些苦命女人,在众人眼中可谓有勇有义,如今又逢乱世,最是英雄辈出的年代,白斐年岁尚浅,城中人便猜度他乃潜龙在渊,他日必有大成,故四邻看他目光再不同从前,有敬有畏也有怜。他行事沉稳,说话老辣,邻人也不再将其视作孩童,倒是有商有量地将这些女人安顿妥当,及至入夜,他方带着铃草回家。

铃草受了些皮外伤,在白斐安顿其她人时已先行叫大夫来诊过,开了些安神定惊、活血去淤的草药,白斐带回来煎与她服下后又照顾她睡妥,这才松松筋骨,出了屋。

屋外已是满天星斗,夜风沁骨。他掩好房门,走到屋前空地上。未整平的泥地石棱尖锐,他“扑通”一声跪下,仰头朝天空喊道:“师父,徒弟知错,再不敢了,请师父责罚。”

说话间,他连磕三个响头,直磕得额头泛青沁血。

天星如棋,无人回应。

————

白斐这一跪,便从天黑跪至天明,又从天明跪到天黑,期间粒米滴水未进,白日炽阳,夜里冷风,又是晒又是chuī,将那脸烤得通红,唇皮皲裂。连着上一日算起,他也有两日未进食,毕竟不是成人,十岁的身体虚得摇摇欲坠,偏他咬牙苦撑,连铃草来劝也不顶用。

也不知哪来的自信,他就觉得季遥歌一定还在附近。

“我瞧他快撑不住了,不下去看看?”天际的对话隐秘而低沉,地上的人看不见。

季遥歌沉默不语,花眠倒是不甘寂寞,又道:“这孩子与你有什么渊源?能叫你另眼相看?”

她叹口气,眉间几分无奈:“故人之事。”脸上却是霜雪融化,目光悠远,冰雕般的人似乎又成了愁绪绵长的女子,叫人摸不着路数,不过那话里话外透着故事,花眠刚要问,季遥歌身影却是一闪,人已消失在天际。

原是那叫白斐的孩子果然要晕倒。

————

白斐眼前发黑,身体一个趔趄就往地上栽,却没倒在地上,只扑到一人腿上。金星乱冒的眼前出现熟稔的火红毛皮,他心中一喜,抱着那人的腿就不撒手,抬头只道:“师父,你回来了?”

“你叫我什么?”季遥歌任他抱着腿,低头问他。

“师父。”白斐巴着她的腿,攥着斗篷,生怕她再跑,“师父,我错了。你帮了我,我不该怨你。你别走,我以后会好好孝敬你。”

白日里被晒得通红的脸又经风沙打磨,再好的底子也架不住这么折磨,他两眼佝偻,疲惫脱形,几乎没有一点孩子的jīng神头。季遥歌看着他,并无一丝怜悯:“你想清楚了?诚如你所言,我并非无故收你为徒。你若拜我为师,日后当遵我所言,不得有违。你想要的,我自会给你,荣华富贵,天下至尊,我都会扶你登上,但从此你便不是居平城自由自在的混混白斐,你只是我季遥歌的徒弟!”

“清楚,我想清楚了,不后悔。”白斐忙不迭点头,其实头晕眼花,耳中嗡嗡作响,他也听不细致,只是回想起昨日那场厮杀,他觉得自己需要力量,也需要她。

“磕头吧。”她冷道。

白斐一愣,很快便会意,松手朝她磕了三个响头,又道:“没有茶……”戏文里说了,拜师要敬茶。

“无妨,不必拘此小节。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季某人的大弟子,牢记你刚答应过的事。”季遥歌脸色稍霁,俯身扶道,“起来吧。”

旁边传来花眠的笑声:“恭喜二位,名师高徒得遇,可喜可贺。”

白斐攀着季遥歌的手,虚弱地笑着,勉qiáng站起,可腿脚早麻得没有知觉,他又晕眩,眼前一暗,人便软软倒下,叫季遥歌接进怀里。

十岁的孩子,瘦得没有分量,抱在怀中似乎也感受不到存在,季遥歌难得露些许温柔神色,将人抱起,往屋里行去。白斐迷迷糊糊地感受到按在自己背心上的手掌温暖有力,似乎灌入一脉温泉舒润了他的筋骨,他眼皮勉qiáng睁了睁,发现自己被刚拜的师父抱着。她衣襟里透出的香味嗅来清冽舒服,身体软软热热倚着极舒坦,像久违的温柔,源自记忆最初。

他伸展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脖颈,呓语两声,看着她冷然无情的侧颜,心中依旧存着惧怕敬畏,却又添了莫名的依赖,安稳睡去。

睡着的白斐,方才像个十岁的孩子。

————

再次睁眼时,白斐已经身处他处。

jīng美的三层楼阙是他从未见过的奢华,层层富贵雅致,扶栏之外小园清幽,青天云阔,有白鹤飞过,自成一派天地,仙气缭绕,不是凡间俗景。白斐只觉得处处皆美,眼睛已经看不过来。

“白斐,你身体感觉如何?”季遥歌自缦帐后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感觉可舒坦了。”白斐这才发现自己睡过一觉,不止不饿,还生龙活虎,他握拳试图挤出肌肉,忽想起自己已经拜师,便又垂手恭立,道了声“师父”,只拿眼珠子偷觑跟在季遥歌身后二人。

季遥歌无视他的小动作,只向他引见身后两人:“从今天起,会有专人为你授课。这位是高先生,负责教你治世之文;这位是任先生,负责传你自保之武。”

她话没说完,高八斗就已经翻了个大白眼,任仲平只是“嘿嘿”笑着。白斐倒是指着这两人道:“他跟我都没差多少岁,就能做我先生了?还有他……”看着像疯子,这话他没敢说。

“啪——”高八斗不由分说上前拍了他一脑瓜子:“老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纵观天下万年史书经学,你敢质疑老夫?”

白斐跳起来:“你小子打我?!”

“定。”季遥歌轻轻松松施了个定身咒,将白斐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道,“这两位老师教你,已绰绰有余了。”白斐不是修仙,没必要学修仙的法门,只要学些凡间武功,内功修到炼气也就差不多了,这个jiāo给任仲平足够应付,任仲平虽然疯颠,但粗浅的功法也是齐全的,而对白斐来说,最重要的可不是武艺,而是治世之学,这一点季遥歌自问教不了他,也只有高八斗才有资格做他老师。

白斐挣扎扭动得满头大汗,却动弹不得,身边的高八斗笑嘻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他脑袋,把他气得倒卯,那厢季遥歌仍继续说话:“普通世家子弟,六岁启蒙已算晚的,你如今十岁,比别人落后太多,大字不识,文墨不通。所以从今日你,你每天都要在这里习满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那岂非我只剩下睡觉的时间?”白斐吓得连高八斗的欺负也顾不上了。

“不,你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另外那四个时辰,是白天给你外出历练积累人脉,拓展势力所用。余下的那八个时辰,则通通要用来学习。”

“……”白斐大惊,“那除了吃喝拉撒,我连体息时间都没有?喂,我是人不是神仙,不睡觉我会死。”

“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季遥歌笑起,夹着几分狡诈。凡人不睡觉当然会死,但她是个修士,自然有办法让他无需睡眠也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

白斐突然间感觉生无可恋:“跟着你不是只学武功吗?为什么还要学……学什么狗屁文墨?”

季遥歌那笑便敛起,换上肃容,行至他面前,低眼看着他:“因为你姓白,而我收你为徒,是为完成我故人心愿。”

“你故人是谁?与我姓白又有何相gān?”白斐心头突紧。

“我故人……名叫白砚。你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你一定听过,拥有衍州三十六城的白氏郅雍国哀帝宣和王。我应承过自己,要替这位故人完成遗愿,他希望能够复辟白氏江山,再现衍州辉煌,而你,恰是他的曾,曾曾……侄孙。”有几个曾,季遥歌也数不清了。

“……”白斐听得下巴都要惊掉——所以,她说的天下至尊,不是在用来哄骗他的话?

“为君为王,你要学的岂止是普通文墨?帝王心术、谋略纵横、御心识人、治世经乐乃至用兵布阵,你都要会。”季遥歌吐字如珠,一颗一颗坠入白斐心底,甸甸累起。

“现在明白了?”她问他。

白斐久未能言,只觉得她的目光穿透自己,落向遥远的人。

————

日子便照季遥歌说得那般安排下来,白斐纵有异议,也不被季遥歌理会,每日暮降都被季遥歌拘到这三层阙楼内修文习武,白日里便到居平城四处走动,按着季遥歌的要求,从当初的青龙会开始,一点一点收伏这城中所有混乱势力。

chūn去冬尽,桃歇雪融,足有五年。

昔日稚童,长至束发之年,已是城中jiāo口皆赞的少年英雄,白龙会唯一的当家。

英俊,飞扬,眉舒目展意气风发,不知迷煞城中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

第78章 婚事

嘚嘚——驾!

官道上快马飞驰,马蹄卷雪,在西北冷肃的寒风中绝尘而过,往居平城掠去。

时逢年节,一岁又尽,尽管战乱让世道艰难,但在岁末除旧迎新的日子里,多少还是透出股喜庆劲来。远道而来的马匹,便踏着这难得的喜庆,一路奔纵到白龙会的堂口前才下马。

白龙会的兄弟正压着牲猪在天井里边宰杀剥毛,准备祭祀供奉,整个天井闹腾得不行,牲猪活羊祭完神明就会送去城里的善堂和几个流民收容点,这是近年白龙会新定下的规矩。

与大淮的战事已逾十年,虽说前年两国已签了暂和的文书,但被战事掏空的国库还难以恢复,朝廷赋税一年重过一年,百姓们苦不堪言。居平城靠近边关,土地本就贫瘠,日子越发难过,关外失地的流民在城破时又涌入居平城,至今无其他城愿意收容,官府只能暂修收容点以供栖身。

善堂则是五年前打从白斐救下那批苦命女子就开始筹办,一直延续自今,用来收容乱世中的孤女孩子。

而这些流民与孩子,后来有很大一部分又都加入白龙会,以至白龙会如今在居平城内的势力大增,又占了一个“义”字,地位超群,不似从前的青龙会惹得民声怨憎,倒是深受百姓爱戴。

“几位,快请进。”白龙会堂口的管事带着人满面堆欢得将那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领进宅院。

来的是三男一女,各自戴着雪帽,披着厚实斗篷。为首的是女人,年纪看着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鹅蛋脸被雪帽压得小巧,菱唇秀眉,生得秀美大气,一双眼明亮动人,正是居平城以南云麓山梁家寨的大小姐梁英华。这梁家寨虽是山寨,不过势力范围早已能称城,是西北以南这片区域最qiáng的城寨,囤兵逾千。这梁英华年纪小小,可很早便替其父打理寨中事务,在道上名头也响,有小梁女之称,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此次梁寨前来,是为给白龙会送年礼。去年白斐出城办事时,正撞见梁寨寨主梁贵勇被对头伏击,陷九死一生,他带人出手相助,救下了梁贵勇,从此结下jiāo情。梁贵勇赏识白斐年轻有为,二者之间常有往来,送年礼不足为奇,只是今年竟派梁英华亲自过来送礼,倒叫人揣测其意。

管事带着梁英华进屋,余下几人则将梁寨人带来的年礼搬下去。珠帘响过几声,被人撩起,梁英华略矮头进去,便见满厅坐的男人都站了起来,正中簇拥的主座上站起个少年,拱手抱拳朝她走来。

梁英华便有些错不开眼,少年与她应是年岁相当,个头拔群,穿一袭青色劲衫,长发高束,剑眉朗目,眼中星彩熠熠,夹着几分暗敛的凌厉,望来时却是一片chūn风和悦,看得她心中突突一跳,那少年却已寒暄起来:“梁大姑娘驾临,白某有失远迎,还望姑娘恕罪。寒冬风雪,本该是我这作晚辈的前往云麓山拜会梁寨主,如今怎劳烦姑娘亲自跑这一趟?”

梁英华便知,这人是白龙会当家白斐,果然与父亲描述得一样,是个风采卓绝的少年英雄,不,比她父亲描述得还要英俊。她脸有些发烫,但还是大大方方回了礼:“白当家,不敢当。此前多亏白当家高义救下家父,此恩我梁家寨无以为报,一直铭记于心。英华早就有心拜会白当家,苦于总是机缘不巧,错失向白当家言谢的机会,此番领了这差使,也是借此机会,特来拜谢白当家。”

“梁姑娘言重。在下救梁寨主只是举手之劳,况能结识梁寨主这样的英雄,也是在下的荣幸,姑娘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白斐一边说话,一边将人往上座引去。

梁英华见他目光只在自己面上停留片刻便转开,神情磊落,心中好感又生。二人落座,又寒暄了几句,白斐看了眼天色,开口留人:“今日天晚,又是岁末,姑娘与梁寨几位兄弟远道而来,想必奔波劳顿。在下已命人收拾厢房,备下薄酒,几位不妨留在居平城小住几日,与我白龙会的兄弟们过个热闹年,也让在下略尽地主之宜,不知可好?”

“英华恭敬不如从命,那便叨扰白当家了。”梁英华拱手笑道。

白斐与她又客气了几句,起身唤人:“宋义,带梁姑娘与几位梁寨兄弟先去厢房安顿,晚上让弟兄们好生招待贵客,不许怠慢。”

宋义是白斐拜了把子的兄弟,白龙会的二号人物,也是白斐的心腹。他闻言应了一声,将脚边的两坛子酒递给白斐。白斐拎了酒,又朝梁英华道:“梁姑娘,这是我二弟宋义,今晚他会招呼几位,若有什么吩咐,姑娘只管告诉他。在下还有些要事,今晚便不做陪了,明日再请姑娘吃酒赔罪。”

梁英华一时便有些错愕,却也不好说什么,大大方方地应了,目送白斐拎着酒出了屋。宋义带她往厢房走了两步,她忽问宋义白斐的去处。宋义倒不隐瞒,只道:“我们当家的年三十都要家去吃团圆宴的。”

梁英华来前便把白斐的身家打听得清楚,他家只一个姐姐,还不是亲的,二人相识于微,多年下来患难扶持,感情极深,如今想来应是无误。不过此前她也听人说,白斐曾放出话来,要娶他那义姐为妻,倒不知真假。

她目光微微一垂,忽驻足道:“宋义大哥,我想去城中转转,劳烦你安顿下我三位兄弟,多谢。”

语毕她便匆匆转身,宋义唤了她一句,也不见她理会,忽然想到什么,看着她匆促的步伐无奈地喃喃:“小斐啊小斐,从去年到现在,你这是招了多少朵桃花回来了!”

心好累。

————

白斐可不知那些,他出了白龙会的堂口就觉一身轻松,再也不用咬文嚼字的应酬说话,筋骨都跟着软下来。绕到西市称了两斤gān果,各类果脯蜜饯都包了一包,他才回家。转到自家门口前,他忽然停步,对着身后空落的街巷道:“出来吧,梁姑娘。”

巷弄里这才拐出来个漂亮姑娘。梁英华被他逮着也不恼,大大方方出来,只道:“白当家恕罪,出来前家父jiāo代过,来了居平城,便务必替他上白当家家中拜侯白家长辈,刚才白当家走得急,我来不及说,所以擅自作主跟了过来,还请见谅。”说着笑吟吟捧上备好的礼物。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娇滴滴的小姑娘,白斐哪能生她气,再一想人家大老远过来,他将她扔在白龙会一大帮大老爷们那里也不是待客之道,便摆摆手道:“梁姑娘客气了,我家没什么长辈,只有一个姐姐。姑娘既然来了,就请一起吃个团年饭吧,我姐姐的手艺很是不错。”

梁英华甜甜应了,礼物让白斐接过去,她跟着他进了白宅。白斐的宅子三年前就换了,两进的宅院,不算大,住着却也敞亮舒坦。因就两人,也没雇下人,里外都是铃草忙活,现下就在厨房里头准备年夜饭。席面摆在正厅,已经摆了几道凉菜,白斐回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叠声喊“姐”,拿手抓桌上的冻羊膏吃。铃草捧着羊肉炉出来,见屋里来了漂亮姑娘不由一愣。白斐介绍起来,梁英华却是热情地上前,一边喊“铃草姐”一边帮她将羊肉炉端到桌上。

铃草已经十九,穿着家常袄裙,头上扎着花布,脸上有两朵冻出来的红晕,生得普通,许是幼年太过艰苦,她身子瘦削,脸色也不佳,只那笑特别慡利明朗。梁英华见到铃草便放下心,越发觉得白斐待其就只是经年累月积攒的恩情,没有别的,她便也跟着敬重起铃草来。

白斐见两个女人相谈甚欢,便丢下手里的事物,老大不客气地道:“姐,你和梁姑娘说会话,我去去就来。”

铃草知道他要去gān嘛,只“嗯”了声,倒是梁英华看到桌上摆了好几副碗筷,不由奇怪,这家不是只有他姐弟二人?

————

白斐回房后就进了阙簪,脚才沾地耳畔就是阵疾风涌来,他忙侧脸避过,腾身跃开两步,可那疾风却仍夹缠过来,他拆了几招,恼道:“任叔,今天大年三十,就不能放我一马?上吊都要喘口气,有你们这么bī人的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个歇的!”

任仲平“嘿嘿”笑着让开,也不答话,眼睛只往阙楼上看。高八斗吊着眉出来,只道:“歇歇歇,就知道歇。昨日布置的功课,你完成没有?”

凭心而论,白斐喜武厌文,和任仲平关系更亲些,所以叫他“任叔”,和高八斗却是两看生厌,这些年没少气高八斗,不过这时他也顾不得许多,涎着脸挨到高八斗身边,道:“高老师,高叔叔,明日一定jiāo功课,今日便放我一日假?姐姐做了许多吃的,我是来请二位出去吃团年饭的。”

“规矩是你师父定下的,你想改,就问你师父去。”高八斗懒怠理他。

“师父这不是不在吗?您不说我不说,她哪知道?”白斐笑嘻嘻地又从怀里摸出两本书,“这是孝敬您的,前朝孤本!”

高八斗眼睛亮了亮,没说话,阙楼上却传来一声清亮女音:“我不知道什么?”

白斐脑壳一紧,抬头望去,果见季遥歌站在二楼扶栏前似笑非笑地朝他望来。他与季遥歌已有两月未见,这五年间,季遥歌并非时时守在他身边,自有自己的事要处置,回来了不是考校他的功课,就是有事jiāo代他做,他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仍旧敬畏得紧。

还没等他开口,季遥歌已脚尖轻点,从阙楼上飞下。今日她倒未穿那身厚重斗篷,身上不过是件月白宽袖单衣薄袍,乌发披覆如瀑,眼角眉梢均是懒散,像大梦初醒,又似浅饮薄醉,目光朦胧地看向白斐。白斐不大敢看她的眼,只略瞄瞄就转开,行礼道:“师父,花师叔。”

花眠跟着季遥歌一道来了。

五年过去,他的个头都已窜得和季遥歌一般高了,可他们的形容样貌却没丝毫变化,真真叫人惊骇。

“我们刚才在说,我姐姐做了几道拿手菜,想请师父出去喝几杯,不知师父赏不赏脸?”白斐眼珠转转,生怕季遥歌拿住刚才的话发落他,忙抢先道。

季遥歌定定看着他,直看得他全身发毛,才开口:“好。”

白斐眼一亮,这么些年,季遥歌都没答应过这顿饭,今日也不知chuī得什么风,竟叫她同意了,倒是意外。

“请请请,师父请。花师叔,任叔,高老师,一起一起。”白斐很是高兴。

花眠点点头,任仲平自是随季遥歌,只有高八斗夺过他怀里的书,哼了两声道:“我不去。”就飞身回了阙楼。

“随他吧。”季遥歌知道他的臭脾气,也不勉qiáng,先一步出了阙楼。

————

天色见晚,白宅内已燃起烛火,正厅的席面已经摆满各色菜肴,凉菜热菜兼备,灶上还炖着汤,放着包好的饺子。梁英华帮衬着铃草张罗好一切,铃草见她手脚麻利,毫无千金大小姐的架子,心里自是喜悲掺半。外头已又飘起雪来,铃草拢了炭盆,梁英华站在正厅呆呆看屋外细雪纷纷,忽闻得内堂传来几声脚步,她一转头,便见白斐微躬着身,紧着个女人踏进正厅,将她看得一愣。

那女人和铃草差不多年岁,可形容样貌却是天差地别,一身风骨,眉目清丽,举止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恰似这屋外绵绵细雪。和白斐这样的人中龙凤站在一起,竟生生压过白斐,两人往那一站,活脱脱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梁英华才刚放下的心不由又高高悬起——不单是比不过,还相差甚远。

“师父,小心门槛。”白斐有心做足孝敬的样子,虚搀着季遥歌的手,还提醒她留神脚下。

季遥歌斜睨他,到底没拂了他的好意,只暗道:“狗腿。”

白斐毫不介意,只笑嘻嘻地把人扶进正厅。须臾花眠和任仲平也跟着进来,这四人出现在厅中,整个厅仿佛随之亮起,修士形容气场远非凡人可比,即便收敛境界,也掩不去一身光华。铃草和梁英华均感受到了这股无形压力,铃草因有准备尚还好些,那梁英华却是怔怔不动。

“这位是?”季遥歌见状,先朝铃草颌首一笑,又向梁英华微笑。

那一笑,便化解这满室压力,冰雪消融,只如chūn风拂面,叫人好不舒服。

“这是梁寨的大小姐,梁英华姑娘。这是我姐姐铃草,你们见过的。”白斐忙介绍,“梁姑娘,姐姐,这是我师父季遥歌,那位是花师叔,还有任叔。”

梁英华不由满心错愕——这女子形容尚轻,怎会是白斐师父?她确曾听人提过白斐身后有良师扶持,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人物。转念又想,既是师父,便不会与他有什么纠葛了?一时间满腹疑虑,只勉qiáng按捺着,也不知要如何称呼她,只听铃草唤她“季先生”,便也跟着如此回了礼。

介绍完毕,众人落座。白斐自是坐在季遥歌,殷勤地替她布菜斟酒,又劝席间众人饮酒吃菜。酒过面酣,又有花眠这等惯喜热闹的人在,一时间气氛融洽,连铃草都连连举杯敬季遥歌,谢她多年对白斐教导之恩。季遥歌既坐上了这桌子,便没摆架子,来者不拒,皆一饮而尽,又拣了几桩历练时的轶闻趣事说了,倒不似平时那般冷情。白斐再看她,便觉她添了说不出的温柔。

一顿年饭吃到子夜,外头爆竹响起,铃草煮了饺子与梁英华端出来,白斐童心大发,端了碗奉予季遥歌,朝她伸手:“师父,压岁钱。”

季遥歌往他手上拍了张huáng符,只道:“好生收着,不可离身。”

白斐便知是好东西,忙揣进怀里。她又取了两件礼,分予铃草和梁英华,都拿二人视作小辈,只不过那礼便是寻常玉石,虽好,也是人间凡品。花眠有样学样,也赐了礼,只任仲平,嘻嘻哈哈地摸了盘里gān果塞给三人,倒引了番笑。

一时席散,梁英华跟着铃草去安歇,任仲平回了阙楼,花眠自去他的落脚处,季遥歌因有话要与白斐说,就将人叫到院中。

————

院中正下雪,雪飘飘扬扬落下,入掌便化,沁凉如骨。

白斐撑了伞出来,举在季遥歌头上,许是被这团年饭的人间烟火熏染,季遥歌显得不那么疏冷,是少见的温柔。

“不错,长大了。”季遥歌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不由想起五年前抱他入屋时瘦得像猫的孩子,一时感慨。

“哪有?还是孩子。”白斐挠挠头。

“连姑娘都领回家了,还孩子?”季遥歌挑眉,似笑非笑地问他。

白斐马上跳脚:“什么!是她自己跟回来的!我看她一个姑娘家,赶走了可怜,这才放进来的。”

季遥歌横了他一眼,道:“梁家寨的大小姐,梁贵勇的独女,她亲自来给白龙会送年礼,你该不会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吧?”

“能打什么主意?”白斐漫不经心回着,他还真把这梁大小姐当一回事。

季遥歌小叹口气,这人大是大了,某些方面却仍未开窍。

“这不明摆着嘛,梁贵勇打算给女儿物色门好亲事,向梁大小姐提了起来,梁大小姐并不相信梁寨主所言,打算亲自过来相看,看看他父亲口中的大英雄是不是配得上她。”

“……”白斐愕然,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大英雄,是说我?”

“不然呢?我们这里还有其他合适的男人?”季遥歌何等眼神,几人在席间的心思哪能逃过她的眼,即便梁英华藏得再好,可种种小女儿作态仍旧被她一眼看透。

这位梁家的大小姐,应该是很满意白斐的。

白斐脸色一变,急道:“我明天就命人送她回梁寨。”

“你臊什么?”季遥歌淡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十五岁,可以议亲了。”见白斐脸色更沉,她又正色道,“梁贵勇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就当成男孩教着,梁英华对梁寨上下十分熟悉,娶了梁英华,就等于是得到梁寨的势力。梁寨虽号寨,囤兵却逾千,又占着西北以南最好的地域,在道上声望地位都很高,可谓一呼百应,不是白龙会可比拟的。要复辟白氏江山,得到梁寨是目前来看最可靠的选择,而机会如今已经送到你眼前。你们凡人不是都讲利益联姻,我瞧这桩婚事不错。与其费尽心思制造机会让你接近梁贵勇,都不如这门婚事。”

白斐脸都寒了,差点把伞扔到雪地里:“师父,你这是让我为了权势牺牲我的下辈子幸福?”

“怎么能算牺牲?梁大小姐有什么不好?才貌出众,大方得体,家世背景方方面面皆是上选,娶了她,不仅能有个qiáng力的岳家,她还能成为你的贤内助,于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撇开联姻不谈,这么个好姑娘摆在面前,难道你不心动?”季遥歌循循善诱,话说得不疾不徐。凡间论亲讲的是门当互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都在其次,现如今白斐已瞧见梁英华,人品样貌无一不佳,严格说来还算他高攀,季遥歌不太明白他在抗拒什么。

凡间四十年,吸纳无数灵骨,可她的幽jīng却再无寸进,爱情仍旧是她揣测不透的东西。

“不心动,我不想娶她!”白斐想也没想便拒绝。

“那你是有了心仪姑娘?”季遥歌问道。

“我有!”白斐负气而答。

“哦?是哪家姑娘?”她来了兴趣,转头盯着他的眼道。

白斐失语,浑浑噩噩的脑袋忽然空无一物,任他绞尽脑汁也推不出一个人来,只是沉在她目光之中,像被那目光扼喉掐嗓……

第79章 暂别(虫)

雪绵绵下着,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紧,白斐被她盯得难堪,耳根发烫,撇开头恶声恶气道:“我答应过要娶铃草姐,做人不可言而无信,男子汉当一言九鼎,我承诺过照顾铃草一辈子,怎可另娶她人?”

意料中的答案,季遥歌没回话,他只当她不信,便又急匆匆道:“师父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去找铃草姐过来,你替我们见证……”说着要去找铃草,却被季遥歌一把拉住。

“毛毛躁躁,说风就是雨,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季遥歌淡道,“我没不信你,只是你喜欢铃草吗?”

重要的人,未必等于爱的人。

白斐又答不上话。

她甚至都不用提爱这个字眼,他已经答不上来了,只有那双肖似白砚的眼,懵懂地看着她。

良久,他挫败地揉揉鼻头:“我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反正我答应过铃草姐,况且搭伙过日子,合适最重要。”说了半天,他也有些着恼,夹着少年陌生的羞涩,他顶撞回去,“要不师父教教我,什么是喜欢?”

季遥歌伸手接了几朵雪花,道:“这世上,只有男女情爱之事,我没资格教你,因为我也不懂。你的婚事,我不会bī你,只与你分析利弊罢了。世事难料,这条路不好走,也许有一天,你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向自己外界妥协,放弃所坚守的东西。”

又或者,终有一日,遇上真心喜欢的人,又当如何?——这话她未出口。

白斐微怔。他的人生,十岁之前都在妥协,不过妥协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十岁以后,因为有她,他的日子顺风顺水,无需妥协,他并不明白她话中之意,也不愿深思。直至多年以后面对凤冠垂帘下如花妁颜,他方领会这日雪夜长谈,她的意思,只是已无从回头,而他亦无后悔。

不过那是后话,十五岁的少年,心如白纸,还未留下任何人的名字,亦或是浅墨淡痕,不为心知。

“行了,你对铃草的心意我已知晓,若是真有心,你也先过问铃草意思,待我回来,你们若要成婚,我替你们主持便是。”季遥歌摆摆手,不欲多谈这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话题。

“师父又要走?”白斐闻言马上追问。

她点头:“我与你花师叔有些要紧事,需要离开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这才是今夜她叫他出来的主要目的。

“多久?”他急道。

“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不定吧。”她道,“我有几件事要嘱咐你……”

还没多说,衣袖已叫他扯住:“师父别走这么久,我舍不得你。”

“别闹,听我把话说完。”她扯开他的手,无视他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情,“这第一桩事,就是你和梁英华。你不愿同梁寨结亲,就小心应对此事,莫下了梁大小姐和梁寨的脸面。梁寨不止自身实力qiáng大,同时还是云麓七岗的老大哥,份量极重,你别结亲不成反结仇,这对你没有好处。”

“哦。”他闷闷应下。

“此其一,其二,我走后会将仲平留在你身边。仲平虽然疯颠,但实力qiáng悍,要保你平安绰绰有余。不过你记着,仲平只会在你生死存亡关头出手,余事,余人,他都不会理会。”

白斐还是应下。打从两人认识开始,季遥歌就只为他出手过,其余人她是不管的,一开始他不甚理解,甚至觉得冷血,久了却也习惯。

凡人寿元皆有天定,修士本就不该插手太多,她如今所行之事已是在逆天而为。况她非圣贤,亦不再是过去的白韵,救不了天下人,那是白斐该考虑的事,要想彻底解决乱世,远非多救几个人那样简单,是非对错会被混淆,他需要热血,也需要割舍所有的无情——那才能助他踏上君王之路。她只能指引,教导,却无法代替他走这段意味着颠覆的道路。

颠覆他所有坚守的东西,从爱情到亲情到友情,无上的权力,能够改变太多东西。

她没有更多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安排,只是嘱咐:“其三,既然你不愿成婚,那就去赤啸军吧。我已经与权将军打过招呼,让你进他麾下磨练,他会亲自教导你。”

前两条白斐都无异议,只这第三条,他跳了起来:“我在居平城发展得好好的,为何要送我去赤啸军?我若离开了,白龙会又该jiāo给谁?”

“白斐,你跟着高八斗这些年,他应该教过你识人用人之术。区区一个白龙会,若都要你事事亲躬,来日你如何掌管天下?上位之人,必当明白,权力收放与制衡,才是控制人心的关键。白龙会应该托付给谁,如何安排,你心里必须有数才对,况且赤啸军驻地离居平城并不远,若有急情你同样可以兼顾。”季遥歌冷肃道,“你这几年过得太顺,白龙会的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上了战场,你才明白何为真正的生死无常。好好磨练,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够听到你的响亮名号。”

白斐打从心里排斥她的安排,可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在她眼中,他永远是个需要成长的孩子,可他已经十五,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并不是她想得那般只图享乐,但她从未问过他,一应安排亦从无商量。

“你不同意?”季遥歌一眼看穿他,“说说原因。”

“我说了,你会改变主意吗?”

“不会。”季遥歌摇头。

“那你问我做甚?”白斐气得不行,转身要走,想了想又把伞塞进她手里,自己则踏入雪中。

“等等。”季遥歌叫住他。

他回头,见她一手执伞,另一手擎起方玉印。

温润的玉石颜色透亮,大小已超过她的手掌,散发着无上威严,让他莫名心跳加速。她踱步到他身畔,将伞举过他头顶,把那玉印往前一推:“此物留给你,收好它,不要叫任何人发现,包括铃草。”

他以双手捧起玉印,仔细查看。那玉为罕见的脂玉,无一丝杂絮,玉上纽jiāo五龙,印底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这是……他骇然抬头。

“白砚遗物,郅雍的传国玉玺。”她答得简单。

白斐只觉得手中之物沉如重铁,又烫如烈火,想要甩手,却已不能。人生中从未有哪一刻,让他觉得肩头的责任重如大山,反悔却已没有机会。

她指腹抚过印玺,眼中似有留恋,片刻后果断收回手,道:“郅雍有遗臣旧部流散衍州各地,兵力不少,各有拥护。有此为证,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来日可凭它召示正统,以驭众部。但是现在,你先将它收好,不要叫人发现。”

语毕,她今夜要jiāo代的话已都说完,也不待他回答,便执伞离去,待白斐回神,发间肩头已落薄雪,季遥歌身影已失,雪地上只余两行脚印。

————

三日后,白斐送走梁英华。离别之前,梁英华美目盼兮,似有话要倾吐,只是这三日内,白斐待她皆客气疏离。她冰雪聪明,哪里看不明白,心下自也有些难过,却并不恼他,反高看他一眼。这般信守承诺,不为权势折腰,顾念旧人的男人,在这世上可遇而不可求。为免他难为,她大方收下他赠予的数倍回礼,并不多作纠缠,回了梁寨。

只是这桩婚事,她却另有打算。

又三日,白斐将白龙会诸事安排妥当,把铃草嘱托给宋义照料,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踏出家门。

临行前,铃草将赶了数日的衣裳鞋袜递到他手上,白斐忽想起那日季遥歌所言,一把拉住铃草的手,只道:“铃草姐,你等我,等我回来娶你,可好?”

两人年岁渐大,早不似儿时那般亲密无间,铃草忽叫他拉住手,正满面通红要挣扎,又听他此语,不由惊呆。他拉着铃草早已粗糙的手,急道:“好不好?”

铃草犹豫片刻,微红了眼低下头:“小斐,多谢你的心意,只是我……我一介孤女,见识微薄,我,我……”她胡乱说着,其实心内通透,早看得明白,这些年他越发出色,前途不可限量,而她才貌家世全都没有,倚仗得不过是儿时相互扶持的情分,说到底,她不止配不上他,甚至于若真成了夫妻,还可能拖累他,故那些儿时戏言她从未当真,也不敢奢望,怎料今日他却突然提出,叫她乱成一团。

“铃草姐,当初你没嫌弃过我年幼,今日我又怎会弃你?我说了要照顾你,自当信守承诺,你信我一回,等我回来。”他顿了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不过,如果你遇上心仪的男人,也不必顾忌我,但得等我回来瞧过了,确认他不会欺负于你,你才准嫁他。”

铃草初时听他之言,既羞喜又感动,待听到后面,那喜悦忽然化作微不可察的叹气:“小斐,你喜欢我吗?”

白斐一愕,紧接着烦躁地挠挠头,怎么师父问这个问题,铃草也问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只是松开她的手,道:“反正你等我回来就是。师父还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说完便转身一溜烟跑了,只留下铃草站在门口苦笑。

————

赤啸军的将军营帐内,权佑安再次见到季遥歌。她容颜如昔,半点变化都没有,他却又苍老不少,真叫人感叹岁月不留情。两军暂时休战的文书一签,战事减少许多,但权佑安仍旧不能回京,大淮láng子野心,休战不过给双方喘息时间,待到时机成熟还要猛扑过,他不能离开,仍要戍守此地。

“我这劣徒便jiāo给将军了,劳烦将军教导,季某感激不尽。”季遥歌坐在上首拱手,白斐则站在她身后,脸色差得只差没哼出声来,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

“季仙子言重了。仙子高徒必是人中龙凤,入我赤啸军可是如虎添翼,当是权某多谢仙子才对。”

自那日季遥歌出手帮过他一次后,这些年他亦见过季遥歌几次,两人还算熟稔,只不过每次都是季遥歌前来寻他。因白斐顶着季遥歌徒弟的名头,这五年里权佑安多少在暗中照顾了白斐一些,否则白龙会在居平城内发展得不会那么顺利。

对季遥歌而言,她出手帮助赤啸军,为的也是防止大淮的军队攻破居平关,若是那样,日后白斐收复衍洲三十六城势必难上加难,后来又帮过他几个小忙,倒是让权佑安认定她是蛰伏居平城内的高人。

“将军客气。我这顽徒脾气毛躁顽固,不过脑子颇为灵光,身手也马马虎虎,将军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但请差遣他,亦无需看在我的面上给他特权。送入军中就是磨他筋骨,锻他意志,将军不必对他客气,若有错处,按军法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季某无异议。”季遥歌才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嗤,她亦不加理会。

二人又聊了片刻,将该jiāo代之事一一jiāo代妥当,季遥歌才起身告辞。

“将军留步,季某告辞。”季遥歌行到营帐口,微微一笑,拔足而起,腾到半空,须臾便消失在二人眼前。

白斐气得跳脚,他这师父当真无情,连临别都不留只言片语给他,说走便走,真是可恨。

————

九霄之上,早有人在等季遥歌。

长宽十数尺的锦毯横展云上,毯上织就的百花图样足以乱真,花眠半倚在锦绣之中,似寐非寐地闭着眼,当真应了他的名字——眠花。

稍顷,锦毯微震,有人落下,花眠睁眼,瞧着季遥歌软软倚到毯上,满眼满身松懈惫懒,不由笑她:“孩子不好教?”

季遥歌长吁口气,没有否认,只道:“有酒没有?”

花眠哈哈大笑,扔了个葫芦过去:“谁让你自找罪受,好好的仙不修,跑到人间带孩子。”带个孩子把人都带得像个老太婆,披了身师父的皮,老持成重得都不像她了。

季遥歌“咕嘟”灌了两口酒,酒液顺着唇角滑过脖颈,流入襟口,看得花眠喉头微动。离了白斐,她便洒脱自在多了,妖娆得像个看不透的妖jīng。

“你不也一样,放着花家公子不当,跑到人间。”

“我可不一样。我修仙是为了有更长的寿命来享乐,而花花世界,哪有比人间更有趣的地方?”花眠起身凑近她。

季遥歌听他声音近在咫尺,睁眼果见他含笑的脸几要贴到她面前,仍是人畜无害的模样,酒窝深得腻人,她一骨碌坐起,只道:“你要找的帮手已经安排妥当了?”

“妥了。”花眠不以为意地坐直来。这便是五年前他请季遥歌帮忙的那件事。

“都有谁?”

“过几天就能见着了,按你的要求,我把长岚宗的人找来了。”

第80章 离魂

花眠在五年前初识之时,就已相中季遥歌,想请她出手帮忙。季遥歌却是没有料到,他所谓的忙,其实是个秘境。这个秘境是花眠踏足人间的次要原因,当然主要原因据他说是想游戏人间,至于真伪季遥歌并不打算验证。这五年之间,花眠都在探寻秘境下落。

论理人间的秘境,再好也有限,绝比不上万华的秘境,加之季遥歌离开万华之前又见识过灵海秘境,花眠口中的秘境她便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花眠总算探得此秘境下落,又将此事提了出来,这才引起季遥歌的兴趣。

这秘境十分特别,不是什么仙山宝海,而是一座城。

城名方都。

据史志记载,方都乃是仙鬼之域,不在天地人三界中,临近幽冥,却又脱离轮回,不入六道,凡人畜妖鬼进入,皆得长生,一度是凡人们梦寐以求的福地dòng天,当年郅雍国国力鼎盛时期,曾经有前后三位帝王耗费无数财力物力并人力,派遣了无数凡修前往寻找,可最后都没成功,当然也没人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因为只是传说,除了长生之外,也未流出过这方都内都藏有什么宝贝,所以万华修士并不在意,只有凡人贪求长生,故梦寐以求。

“方都存在由来已久,不过衍州最早对方都的记载却只能追溯至两千年前。方都,又名幻都,远近难捉,存于天穹海脉川经,偶现于世,如蜃景,不可寻。”花眠懒洋洋举着酒盅,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向季遥歌说起此秘境的来历。

为何会有这样的记载?那是因为方都是座活城,他飘移在幽冥之上,空间独立,位置随时在转变,偶尔会出现在凡人视野内,天边,海面,山顶,仿如海市蜃楼,所以衍州对方都的方位记载,每次都不同,并且无迹可寻,故而谓之幻。

这一切当然只是花眠的猜测,但他手里有件法宝,乃是一套巴掌大的方都城模,可用以预测方都大概位置,也算他运气好,来了人间五年,便遇上衍州泰安山与斩龙峰jiāo界处出现了大型海市蜃景,引得民间传言纷耘。花眠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叫上季遥歌,又邀了几个好手,在泰安山下的泰安城汇合,欲共赴方城一窥究竟。

季遥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着被女人簇拥的花眠,就想不通这人为何每次都要选在青楼谈事。他二人先到泰安城,其他人还未赶来,花眠大手一挥,包下了泰安城内最好的一间窑馆。

“方城之名,我在人间这数十年亦略有耳闻,可我没听说里面有什么宝贝。你大费周折进去,想找什么?”她问道,声音略沉,与平日不太一样。

花眠啜着酒打量她——屋里亮如白昼的烛火将她眉目染得平和。这回来窑子和第一次见她时可不一样,那次她美艳不可方物,甚至有些雌雄难辨,引得快活楼的姑娘们为她争风吃醋,这回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脸还是那张脸,气息却悉数改变,似宝剑藏锋,眨眼间变得黯淡无光,平凡一如人间女子。

这到底修的什么功法?

“方城城中盘有幻河,此河之水不在五行属性之内,乃是铸剑奇宝。昆都三百年一次的剑庐之争马上又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像上回那样丢了我爹的脸,一定要铸炼出一柄旷世好剑来!”花眠将酒一饮而尽,推开两边粘在他身上的姑娘,又道,“你帮我这一回,我自有好处给你。”

季遥歌对他口中的好处不以为意,她之所以点头,是因为这五年里花眠帮过她不少忙,加之坊间向有传言,当年郅雍国顺帝,也就是白砚之父,携宠妃与国库中大批财宝逃离帝京,正是打算避入方城以求长生,永享富贵。若此事是真,她倒想见一见那老东西;若此事是假,她想将顺帝带走的财宝寻回,以作白斐来日复国军饷。

花眠见她不在乎,亲自斟了杯酒,递到她手上,有几分示好:“不相信我?事成之后,我带你回昆都,入剑庐的九窍玲珑塔,去不去?”

季遥歌却是一震——九窍玲珑塔是昆都重地,上接天,下引地,分天梯九重,地梯九重,乃是试炼的最佳去处,万华之上无人不晓,只是此塔向来不对外者开放,不是花家人根本进不去。

“你怎么带我去?”她更是不信了。

“山人自有妙法。”花眠高深莫测一笑,忽挨近她,鼻头耸动不已,在她脖间似犬般抽嗅着。

季遥歌推开他:“你在做什么?”

花眠眼带醉意:“闻闻你是不是季遥歌,怎么同我认识的那个差那么远,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不是你说来的帮手里边兴许有人怀有异心,让我收锋藏拙?”季遥歌都还记得花眠当时用的那个词儿——扮猪吃老虎,他让她收敛气场,扮成筑基期内的低修,好让对方松懈。她的《媚骨》修到这一重,本就能变化表相与气息,要隐瞒修为并不是难事,只要不是境界超出她太多的修士,一般看不出她的真实境界。

“我是让你藏拙,可我没让你变丑。”花眠说得深恶痛绝,又涎着脸央她,“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模样,多美,快变回来,现在这样我看着硌眼。”

“……”季遥歌一掌盖上他双眼,“那就别看。这世上没那么两全其美的事,又要不起眼,又要美。”

她只是换了个山野农人的骨相而已,人间修行四十五年,纳灵骨万千,化万相百态,如面具层层覆体,她想要自己给人什么样的感观,便能信手拈来,这就是《媚骨》万相随心的厉害之处。花眠并没见过她最真实的模样,她在他面前,像柄完美的剑亦或是完美的艺术藏品,贴合着他的审美;白斐也没见过她的真实模样,她在他面前,只是个高深而疏离的师父……其实她也快忘记真实的自己,或许四十五年前结丹破茧那一刻的她,才是她最真实的状态,可她忘了是什么模样。

花眠还要再争,季遥歌却已正色道:“有人来了。”

语落便闻窗外数道灵压掠来,没有危险性,只有试探。

————

可能对于在窑子里谈事情,这些人间修士也不太理解,进来后便蹙了眉,花眠手一挥便叫满屋服侍的姑娘都退下去,带着季遥歌起身相迎。

来者共有四人,三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来自长岚宗,女修为长岚宗主袁泽小女袁牧青,男修则是袁牧青的双修道侣薛湛。长岚宗是衍州仅次于修仙世家明家的存在,宗门位于西丹与沐术jiāo界,对凡间之争素来保持中立,宗门弟子颇多,就连西丹威名远传的权佑安亦是长岚宗的弟子,只不过他修习的只是人间武技,并未修研仙道。

对世家而言,能修仙的弟子,除了本姓之外,便只有些天赋特别的弟子,比如这个薛湛。

薛湛算是袁牧青的师兄,不过年岁相当,并没差多少,不过境界来说,薛湛在结丹初期,袁牧青则在筑基大圆满,差了一个头。薛湛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剑眉星目,沉稳内敛;袁牧青看起来也才二十年纪,已绾发为妇,眉目秀丽,自有一番为人妇的动人韵味。二人皆着青衣,背负长剑,看着极般配,举动间恩爱非常,倒真要叫人夸一句,神仙眷侣。

花眠和季遥歌不同,游戏人间短短五年,已结识下不少凡修。他向季遥歌提及邀人帮手之时,季遥歌第一个就想到长岚宗,她想结识长岚宗的人,为日后白斐行事铺垫。花眠此番果然邀了长岚宗的人前来,却不想竟会是长岚宗宗主的小女儿女婿,倒出乎季遥歌意料。

而另外两个则是人间散修,境界只在筑基中期,生得高瘦者名为于海,粗犷者则名为孙不离。

花眠逐一引见介绍,季遥歌挨个见礼。

薛湛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略扫过便收回,颌首回礼,淡淡道:“季道友。”倒是袁牧青热情许多,未因她看着貌不惊人又修为平平而有所慢怠,反倒因她也是女人,倒更亲切三分,笑着唤了声:“季妹妹。”

季遥歌亦不亢不卑,坦然回之:“牧青姐姐。”

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袁牧青挨着季遥歌坐入席间。六人之中,以薛湛修为最高,花眠与袁牧青次之,于孙二人和掩藏境界的季遥歌排在最后,不过花眠来自万华昆都,此身份非同一般,薛湛在他面前也不能拿架子,是以说起话来,只以薛湛与花眠为主。

季遥歌寡言,都是袁牧青问一句答一句,看着腼腆老实,并无出彩之处。

薛湛同花眠商谈了一个多时辰,方将进方城之事商妥。天色渐晚,不过修士jīng力自不同凡人,白天黑夜差别不大,几人议定,说走便走,各施本领飞至泰安山脚。

花眠浮立半空,余五人分散其周,皆盯着他将方都城模擎于掌中。一道灵力灌入之后,方都城模之上绽出数道光束,探入山间搜动,约盏茶时间,数道光束渐渐合并为一道光束,直冲斩龙山山顶。

被光束所照之处,似有城池虚影,马车行人,影影绰绰,果然如海市蜃楼般。

“在那!走!”花眠大喜,捧着方都城模朝那处掠去。

季遥歌却是蹙眉——虚影所现,行人车马匆匆,这方都秘境莫非有人烟?

这问题却是不及问出,身边的人已一个个拔步赶去,她自也只能先跟上。

————

万华,不宁山,太初门五狱塔。

自太初在三十年前遇门内护法背叛,联同三十六妖dòng同时攻入太初腹地后,太初便式微。太初宗主梁九离为保宗门殒身,太初几大长老或死或伤,就连唐徊亦与其徒被吞入龙腹不知所踪,整个太初门损失惨烈。最终虽驱逐了三十六妖dòng的魔修,可整个太初亦只剩下一半不到的实力。

万华五大宗门中,渊源最为久远的太初,已然没落。

昔年人才济济的五狱塔,而今空空dàngdàng,只有些无路可去的小修。唯一还留在这里的上修,只剩下化神期的元还而已。不过据传三星挂月阁的邀函已送到元还手中,那是整个万华上地位最高且最为神秘的组织,研修的亦是杂家术数,早年就曾慕元还之才,力邀他入阁,不过元还素来不喜受人牵绊,故一直没有答应,如今太初已是式微,也不知他会作何选择。

众修猜测纷纷,却没有答案,因为元还正在闭关。

五狱塔塔高七层,如今尽归元还一人所有。如今第七层塔被浅淡的蓝光覆盖,遥望似宝珠绽光,元还闭关其间已长达十六年。

此时,塔室黯淡似夜,原来的六角塔顶却被一幅巨大幕布所覆,幕布之上苍穹无垠,星河流转,是一幅微缩的星河瀚海图象,宛如深邃长夜。

星穹之下,只有一座石台,台上浮着枚圆球,仔细看去,那球面并不平整,凹凸处如山脉绵延,湛蓝处似瀚海无边,更有城池纵横,竟是万华并凡间的巨大微缩,如同星辰,而在这颗大星旁边,还依附着一颗微小星辰,是人迹罕至之处。

那是烈凰圣境。

石台旁边,设有法座,有人盘膝其上,长发散落迤地,他却如木石般仰着头看幕布中所呈现的苍穹景象。

十六年了,这穹光岁河图的奥妙,他依旧无法参透。

元还总觉得,这图像缺少了什么,充满谜团,以致他耗尽心神,仍难以看穿。

良久,他方垂眸,有些倦怠地以双掌搓脸,正要略作休息,不妨穹幕之上一束星光落下,那颗圆球竟自动飞快转起,直到那束星光落到球上某处。元还愕然抬头,却见光束落于衍洲某处,巨大虚影自球上浮起,几点星光,璀璨迷离,他多看两眼,忽然元神一空,神识竟被拉向他处。

再有知觉之时,眼前景物已换,他身处幽深墓道之中,迎面六人走来,却对他视而不见,径直穿过他的身体。他骇然大惊,出声:“等等。”

可那几人却似未曾听到般,仍小心翼翼地往深处探去,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回了头,双眸疑惑。

她好像听到一个声音……

第81章 抱抱

很意外,花眠手里的方都城模指向处是座陵墓,墓xué的dòng口并未封起,墓道幽深往下,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尽处在何处。墓道宽可够三人并行,拱形顶,两侧砖壁刻有壁画,壁画只以黑红二色勾线填色,绘的都是山川湖海,没有走shòu飞禽与人物,线条也jīng简,颜色都还饱满,未见脱落。六人各执着照明法宝走在这墓道中,仿似穿过一段通往未知空间的隧道,探究的心情不知不觉带上几许敬畏。

“遥歌?”走在六人中间位置的花眠发现季遥歌并没跟上,回头见她站在原处扭头望着后方,不免奇怪,“可有异常?”

季遥歌四下张望一番,摇摇头,道:“没什么。”刚才似乎听到有人叫了声“等等”,但身后空空dàngdàng,而她也没在附近察觉到有第七人的气息,兴许是她错耳,不过……

那声音好生熟稔。

她蹙了蹙眉,脚步飞快地赶上前面五人。袁牧青后退几步,和她并肩走着,问她:“我陪你一块走。”

季遥歌知道她好意陪自己说话,以驱不安,便谢道:“我没事的。谢谢牧青姐。”

袁牧青笑笑:“别客气,这地方是挺yīn森古怪的,哪有秘境设在墓xué里,看着怪瘆人。”

两人聊了几句,便不再多话,跟着前面的人小心翼翼往里探去。袁牧青的安抚并没带走季遥歌的疑惑,她无所觉地搓揉自己的手臂,眉头越蹙越紧,一股难以言明的古怪感觉侵占四周。她总觉得,有人跟在她身边,和她靠得很近,无形无影无气息,这种情况她未曾遇过,心生警惕的同时难免疑惑。

这个跟着她的“人”,似乎并无恶意。

————

元还当然没有恶意,他已然确定,这六人之中唯一与自己能有些感应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已经一百零五年又七个月没见的季遥歌。

第一眼,他就已经认出她了,只是名字还囿于心间,直到那声“遥歌”,他才恍然,自己和季遥歌以一种莫名的方式相逢了。

他看得到她,听得到她的声音,却无法触碰,而她亦看不到他的存在,也许可以听到一点点他的声音,但并不真切。他们像身处两个不同空间的人,在机缘巧合的碰撞下重叠,于是他以神识的方式被拉到此处。

在最初的惊骇过后,他已迅速冷静,回想着来此前所发生的事,穹光岁河图不知被何物所影响,虽只是拓本,竟也与之共鸣产生反应,不仅指向此地,甚至于直接将他的神识拉到这里。

这意味着也许穹光岁河图与这个墓xué有某种玄妙的联系,不为外界所知,而季遥歌几人的闯入恰恰触碰到墓xué里的禁阵亦或是法宝,以至与穹光岁河图有了感应,将他带到这里。

不管如何,穹光岁河图他尚无法参透,其中或有缺失之处,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如此想着,他与季遥歌并肩探向深处。季遥歌似有所觉,总无意识地搓揉与他相临的那条胳臂,迷惑不解的目光充满戒备警惕,让元还多看了她几眼。都过去一百多年,这小狐狸还像以前那样警觉多疑,她没太大变化,可能有些伪装,但他脑中呈现出的,依旧是阙楼那五天中她披发垂眸的撩人模样。

此时回忆起来,不免荒唐又充满……

他摇摇头,把gān扰心神的思绪抛开,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墓xué上。

两侧壁画尽入眼中,他似有所悟。墓道尽处忽豁然开阔,局促的空间陡地变大,六人的步伐停下,季遥歌身边的女人惊得跑上前去。季遥歌落单,元还思忖片刻,再作尝试。

“季遥歌,我是元还。”他凑到她耳畔。

他想向她问明情况,又担心再把人吓到,继而引起其他人的恐慌,所以贴她很近说话,声音低而轻。

然而……

————

季遥歌浑身一哆嗦,只觉得yīn风过耳。

修士本不信鬼神,然则今日情况太过诡异,种种异象只她一人有所觉,而暗中那东西似乎也只冲她而来。

她不由自主掐紧手臂,耳根有些发烫。那yīn风拂过之处,恰是她身体极为敏感区域,她早已识得男女欢/爱滋味,这道诡异的风竟忽然撩得幽jīng情动,耳垂耳廓上的苏麻几乎瞬间扩散到全身。

她的幽jīng还稚嫩,只有原始而本能的冲动,昔年在元还身上食髓知味后,这些年她都还自我克制着,并未纵情,这风一来,便勾得她差点压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动。

胸中突突撞了两下,她大为恼火地揉着耳朵,怒瞪身侧空气,恨不得将暗中作祟之人揪出剥皮抽魂。元还见她拧眉动怒的神情,却是一怔,也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她,竟让她连伪装都不顾,像呲牙裂嘴的小狐狸,朝着看不见的他发火。

“进去看看,你们小心点,怕有机关。”走在最前方的薛湛喊了一声。

脚步再度响起,几人走出墓道。季遥歌克制住情绪,飞身跟在众人身后出了墓道。墓道尽头是个足可容纳下数百人的沙地,正前耸立着一座墓门,不,说墓门并不恰当,那门高约三丈,朱漆铜钉,甚是威严,两侧接砖墙没入墓dòngdòng壁之内,宛如一城之墙,墙上顶天建有阙楼,门前两尊石狮并左右四尊陶俑,那陶俑身着金甲,手持长枪,威风凛凛,似守城校尉,双眼如同活得一般,森森望着众人。

城墙之上有笔力遒劲的两个字——方都。

看来他们找对地方了,然而几声惊疑响起,却不是因为眼前城墙与城门。

“你们快看!”袁牧青将手里握的宝珠扔起,宝珠光芒大作,将偌大沙地照得分明。

所有人皆倒抽了口气。

沙地四周横七竖八倒了十来具骷髅,年月已久,骨肉腐去,然而骷髅架子上的衣裳却仍完好,布料颜色鲜亮如初,除此之外这具骷髅还簇拥着几十口铜箱,仿佛要抬运进般一般。于海和孙不离小心翼翼地敲开两口铜箱之锁,将箱子打开,刹那间金光闪起,竟是满满一箱金条,二人吃了一惊,将所有铜箱逐一打开,一时间珠光万丈,叫人眼花缭乱,每一箱里装的竟都是满满的金银珠宝。

季遥歌绕着这些骷髅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墙根下的两具骷髅前,道:“这应是郅雍国顺帝及其宠妃。史载顺帝在国之将破之时让位哀帝,自己则携大批金银财宝带着宠妃林氏前往寻找方都,以求长生。这些骷髅身上的衣裳多为内廷侍卫,这两具则是帝妃形制,想来史载无误。顺帝确实想遁入方都,不过不知为何,都死在这里。”

抛家弃国,以为可以长生不死,到头来也不过沦为祭品,只是可怜白砚,以稚龄接下疮痍满目的江山。就凭这一点,季遥歌无论如何都觉得顺帝死有余辜,不值得半点同情。

“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们又该如何进?”薛湛提出疑问。

既是皇帝,身边自当有修士为其引路方能找到这里,然而他们还是死在这里,足见这地方危机四伏,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他们应该是被这里的机关法阵所杀。”花眠目光从陶俑上扫过,最后仰头落在阙楼上,“你们小心一些,这几尊陶俑是守城傀儡,阙楼之上应该还有机关暗阵,只要我们妄图打开这扇门,这些法阵就会启动。”

“至于如何进去……”他语毕顿了顿,看向季遥歌。

季遥歌正不客气地将那一箱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往储物袋里装,三十多口箱子须臾全空,看得于孙二人都来不及反应。修士虽不在乎huáng白之物,进方都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财宝,然而到底是凡修,在人间生存都离不开金银之物,薛湛和袁牧青还好,那于孙二人是散修,手头紧,眼都已经看红了。

“季道友,这些财物乃大家一起发现,理当归公,缘何你独自吞下?”于海看着空箱脸色顿沉

孙不离也满面惊怒:“道友此举何意?”

“何意?若我没记错,进方都之前,我们已做过协定。我出力开这扇门,作为报酬,若然在方都内发现凡间财物,便要尽归我手。诸位都是点了头的。我拿走我应得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季遥歌收起储物袋,淡道。

据花眠所猜,开启方都之门,需要用到她对火候的掌控力,而在六人之中,只有她与花眠有这份能耐,但花眠需要兼顾另一事,不能专注控制,所以才求她帮手,而他们路上所得的凡间财物要尽归她手,这是她在六人商议之时唯一提出的要求。因不涉修仙类的宝物,加之除了花眠之外其余人并不知晓方都中可能藏有这么一笔意外大财,故而都同意了,不想如今见财物巨大,于孙二人竟都眼红不舍。

“你!”于海指着她鼻尖,“你早就知道里面藏有这么大笔财宝,故意诓我们同意。”

“是又如何?你们可有本事能控火?若有,这些财宝我便拱手奉上。”季遥歌毫不退让,语气四平八稳,老实的皮相之下,隐隐透着霸道。

“别吵了。”花眠惯常爱笑唇沉下,目光不虞,“还没进去就要开始抢东西?这局是我做的,人是我邀来的,如何分配,也是一早商妥的。如果二位有异议,趁着现在还未进去,可以离开。我只有一句话撂在这,既然是一早说定的事,大家就按规矩来,别动什么歪心思。”

于海还要争执,却被孙不离一拦,二人只见花眠眼神不善,薛湛与袁牧青二人也不搭腔,便忖这番亏只能自己哑吞,遂闭了嘴,只恨恨看了季遥歌一眼,走远去。

见二人作罢,花眠方冲她眨了下眼,季遥歌悄悄拱手,多谢其出声相助。

元还站在她身侧,将这眉来眼去的神情尽收眼底,眉梢略略一扬,将目光转开。

那厢袁牧青跑来,小声问季遥歌:“你要这么多俗物gān嘛?”

季遥歌只一语:“我穷,很穷。”

————

小小的风波过去,几人又在城门前研究片刻,终于准备破阵入城。

花眠是出谋献策之人,如何破阵,他最清楚,余者都要听他指挥。城门前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除了陶俑、石狮、阙楼上设有机关法阵之外,据我所知,此城门亦有玄机。门下设有禁制重峦降,此禁制不破,这扇推不开,而此门由雷心铁所铸,中空,埋有天火火种,一旦触发就会引至天火大作,将闯城者焚成灰烬。遥歌可控火,便由她负责控制天火,我来负责解除门下禁阵,将门打开。我二人控火破阵,不可分神,而一旦触发天火,四周机关法阵亦会同时发作,所以你们要替我们清除gān扰。薛兄修为最高,便负责对付这四个陶俑傀儡;嫂子料理这两只石狮;于海、孙不离,你二人对付阙楼上的机关。如此,可行?”

他已解释得十分详尽,几人一听便明,没有疑议,花眠便道了声:“那就开始吧。”各人便都站到门前,严阵以待。

季遥歌站在最靠门处,双掌举起,掌心向门,问了句:“准备好了?”

“好了。”薛湛与花眠异口同声。

“破。”季遥歌将掌贴向朱门。

只闻得一声轻“嗤”,朱门之上忽有微弱蓝光窜起,如同蛇信,幽然探来。身后僵硬的械甲声同时响起,阙楼之上嗖嗖she下无数银光,宛如天女散花,左右两侧石狮嘶吼着跃起,直奔季遥歌背心。

季遥歌已然顾不上身后危急之势,门上的蓝光乍然绽起,化作一道烈焰,卷到她手上。

“这不是天火!”元还在看到那门上蓝光之时便觉不妙,这哪里是天火?蓝中透紫,这分明就是蚀骨销魂的冷焰天禁。

天禁火毫无热度,却可瞬间融蚀肌骨,销魂毁神,是天地间一昧至yīn至邪之火,以季遥歌眼下修为根本掌控不了。

在那火接近她手的前一刻,季遥歌就已经察觉不对了,这不是天火,天火炽热刚猛,而此火毫无温度,却有刺骨寒意,还没触及,便叫人元神发颤。她要收手,却已不及。此时若收手,不止她自己会被火吞噬,身后的所有人都活不了。

便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此火已爬上她手背之上,一阵刺疼钻心入肺,莹白的手背瞬间焦灼露骨。她不作多想,顷刻间召出当日灵根所赠之五灵茜纱,以纱覆手,抵御此火。所幸茜纱之上五灵俱全,是当世罕见之宝,既可阻隔五形之物,亦可融入五形,暂时保下她的双手。

可火依旧越烧越大,若她不能控制,身后奋战的诸人都有性命之虞。

如此想着,她心中起一丝焦急。

“这是天禁火。”熟稔的声音再度响在她耳畔,“不要急,我教你。”

季遥歌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凭空探出两只手掌,按在她双手手背之上,似有人站在她身后,由后向前,轻轻拢抱了她。

可她只能看到一双男人的手——白皙,骨节分明。

而这手,已是如今的元还倾尽全部心神,所能帮到她的极限。

第82章 溯世

谁?

是谁?

季遥歌既惊且疑地看着盖在自己手背的,男人的手,一对眉狠狠拧起。响在耳畔的声音越发熟稔,几个字落在心间,渐渐融化成一个人的脸,刹那间,她脑海中闪过几个零星画面。

“你不能切肤感受,又谈何控制。”严厉的声音与他的手掌一样,充满力量。那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啼鱼州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赤秀宫无人的山野里,带她领略火的奥妙。

亦师亦友……亦情人。他们分开时彼此绝然,谁都没有退让,亦无缠绵,一别百年。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是他么?可为何他来了却不现身,只在她身边装神弄鬼,那并非他坦dàng磊落的作风。

种种疑问如电光闪过脑海,可她没有时间问他,甚至连那个名字都来不及出口,火已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控制,身后传来激烈打斗声,压力如山倾塌,花眠就在她身后,见天禁火窜起,也是脸色大变。作为铸剑师,对万华诸火的了解自比旁人要深,他一眼便认出天禁火来,知道消息有误,然要应变已是不及,只急道:“天禁火,你小心——”

季遥歌对他的话充耳未闻,耳边只有一个声音。

“凝神聚气,莫慌,慌则气乱。天禁火源自天火与幽冥冰焰的融合,火性为yīn,既有天火的刚猛烈噬,又有冰焰的蚀魂之寒,不能用手直接触碰,控火的火候,在天火至热处转至极寒,方可控火。你的修为不够,做不到这点,现在将灵气汇集双掌,剩下的jiāo给我。”

那个声音不疾不徐地说着,平静沉稳,浮在半空的双手随之紧紧贴在她的手背上。季遥歌感觉到他掌心中一片冰寒裹来,轻而易举就缓解了她手背被灼伤的患处痛苦,紧跟着那手指对指地重叠在她手上,恍惚之间几乎要与她的手合二为一。

她顺从地将灵气汇聚在掌心,全神贯注地感受他的手所带来的极致之焰。隔着五灵纱,那蓝带紫火焰陡然一变,颜色逐渐加深至绛紫之后,原本炙热的温度却陡然一降,霜雾腾起,瞬间弥漫开来。季遥歌只觉得无形的火焰突然间活了般,像有了实体的灵物,在她掌中挣扎不已。

“感受到了吗?”火焰的变化。

他问她。

她频频点头,眼中是发现新事物的兴奋与惊喜,唇角不由翘起。

“退后点。”

她已是全身心的顺从,不再有反抗,那双手握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就带着她往后两步,天禁火似一条绛紫色火龙被她的手隔着纱用力地从门上抓出。刹那间,身后诸人只瞧见五彩晶纱覆着一道细长火焰被挥起,颜色瑰丽璀璨,惹眼至极。这火在季遥歌手中宛如一段长鞭,她娇叱一句:“让开。”离她近的,除了花眠之外的人都纷纷退开,她挥着火鞭噼啪响过,不过两鞭,就将攻来的一个陶俑与一尊石狮鞭作齑粉。

众人骇然。

花眠忽然一声大吼:“成了。破阵。”隆隆声音响起,却是那扇沉重的朱门缓慢打开,几人同时一喜,边斗边往朱门退去。季遥歌却用力将天禁火抓在掌中,耳边仍只剩他的声音:“你是要放,还是要收?”

“收。”她毫不犹豫。

果然如此。贪心的狐狸从来不知足,野心一如从前。元还对这个答案毫无意外。

“你要怎么收?”这回他却不直接帮她,只像个老师般,给她出了个考验。

季遥歌咬着牙笑笑,眼中带着狡黠,以五灵纱将天禁火彻底包覆,而后双掌聚力,竟将元神之力外化,以压制灵器之法将天禁之火向中间挤压。元还本想小小为难一下她,不想这徒弟彗根深重,竟能自寻新法,他便不打扰她,只助她控制天禁火。

不多时,天禁之火带着灵纱已被压成小小一段,季遥歌仍不满足,眉头紧锁,用尽全力向内挤压。

“快进门!”花眠急催了她一声。

季遥歌无暇多顾,双掌不断使力,将五灵纱渐渐压成一枚jī蛋大小的灵珠。

“成了。”她欣喜非常。

“姑奶奶,快点进去!”花眠正苦撑着法阵等她进城。

她握着火珠,不再犹豫,倏尔化作残影掠入城门,身后跟着的人这才也逐一掠进方城。一门为隔,那些陶俑、石狮都停在城门之外,不敢越线半步。随着花眠的进来,城门又缓慢地闭合,众人隔门看着门外的景象渐渐被门挡去。

“元还。”季遥歌终于有时间叫出他的名字。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就连覆盖在她手上的那双白皙的男人手,也不知几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季遥歌转了转身,四下张望一番,没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不禁抬手看自己手背上灼伤的患处。

受天禁火之蚀,莹白的肌肤本已焦黑见骨,如今却被一层冰霜覆盖,钻心的刺痛被冰冷取代,痛感麻木,没剩多少苦楚。

确实是他帮了她,可怎么说消失又消失了?

她翻过手掌,掌心中一枚晶莹璀璨的灵珠,外壳由五灵纱所化,五彩夺目,内里却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散发着幽紫的光,让这灵珠看起来瑰丽非凡,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其余五人簇拥过来,她将灵珠收起,朝花眠、薛湛与袁牧青三人道谢。适才城门开启之时,于孙二人第一时间放弃对付阙楼上的机关,率先丢下众人进入城中,只有薛湛和袁牧青一直掩护她,直到她进了城中,才与花眠飞入方都。

“不必客气,说好了各司其职,薛某不过完成自己的职责,不足为谢。”薛湛仍旧不冷不热,并未居功。

“听听,这才是高士风范。薛兄果然是名门大宗的弟子,花眠佩服。”花眠恭维间不忘嘲笑地看了眼于孙二人。

于孙二人讪讪地转开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季遥歌的储物袋,天禁火珠委实诱人,只不过那是季遥歌以一人之力收伏之物,外人毫无理由要她献出,若是想要,便只有其他途径……

袁牧青却很高兴有人夸薛湛,比听到人夸自己还高兴,她不由分说挽住薛湛臂弯,笑得眉眼弯弯,不无骄傲。薛湛却是耳尖微红,眼中浮出几丝柔情,举手揉揉她的头,唇边隐约挂上笑意。

花眠揉揉心,苦哈哈道:“唉哟不行,我这孤家寡人的,你们两别刺激我,我还没讨媳妇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笑起来,气氛稍缓,只季遥歌仍在意元还的下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

元还却是jīng力耗空,虚灵之体已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要被风chuī散。他勉qiáng跟着季遥歌进了方都,已难再支撑。果然如他所猜测得那般,在这里他若想与季遥歌jiāo流,就必须集中jīng神才能呈现自己的声音乃至形态。刚才情急之下,他耗尽所有jīng力,也只现出自己双手,如今已连说话的余力都没有了。

那声“元还”他听到了,她到底还是成功认出他来,不过他却难以回应。

瞧她若有所思盯着自己手背的模样,他便知她想找他,只是可惜……

他在这里身不由已,连能否留下,都难控制。

意识忽然一阵昏眩,眼前景象发花,连带着她的容颜也一并消融,虚空中似乎有巨掌抓来,将他扯离这个时空。他混沌之间只觉得身心俱疲,像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斗法,灵力元神都被掏空。

来不及想办法给她留下只言片语,他便陷入无尽黑暗。

睁眼时,人已回到五狱塔内,宛如大梦一场。也不知是他入了季遥歌的梦,还是季遥歌入了他的梦。

塔内的穹光岁河图还在流转,那片虚影幻像还在,证明这一切不是梦,他的的确确是以魂身进了季遥歌所在的地方。他虚弱至极,只能抬眼看幻像,可目光才刚触及,元神中便传来一阵彻骨刺疼,bī得他不得不低下头,不敢再看。若他没有料错,这个幻像虽能让他以神识魂躯进入方都,却要消耗他的灵力和jīng神力。先前那段短的出窍,已耗去他所有灵力和jīng神,他没有余力再进去。

如此想着,他盘膝坐定,沉心静心运转功法,开始恢复。

————

随着“砰”地一声巨响,方都城门再度闭合。季遥歌回神,暂时抛开元还之事,他既然隐而不出,自有他的道理,她没有必要纠缠于此。

六人站于城门之下,放眼望去,各自震憾。

所谓方都秘境,而今展于眼前,竟是个巨大的城池——官道宽敞,屋宇井然,城池正中有高塔耸入云霄,与人间城池并无两样。而最让他们惊讶的却是,官道上车马往来,屋宇炊烟袅袅,行人匆匆,人烟繁盛,竟果然是座活城。

外间是陵墓,内里却是活墓。

这景象让人匪夷所思。

而这样的地方,会有他们想要寻找的,所谓秘境之宝吗?

连花眠都没有答案。

“门……快看,门消失了!”于海突然惊叫起来。

众人回头一看,原本在众人身后闭拢的朱红城门,也不知何时便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一段绵延无尽的城墙。几人冲至城墙前,伸手在墙上一阵摸探,均未能寻到半点蛛丝马迹。季遥歌亦走到墙前,细细打量城门所在位置的砖石,由上而下一寸寸检视。不像在外面时看得那样新,里头的城墙砖石已然斑驳,靠近地面处的砖上更是青苔丛生。她蹲到墙根下,拣了树枝刮下青苔,不期然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符号。

那符号她曾见过,就在灵海的晶dòng之中,元还提过,那是裴不回的标记。

她心念一动,见其余人都往左右探去,她飞快地刮开那片青苔,果然,一小段刀刻的文字显露其间。

“溯世之书,三卷得其二,唯末卷隐世不出,惜之。方都活城,只进不出,有趣有趣。”

溯世书是什么?

季遥歌没听过这本书,她一边继续刮弄青苔,一边高八斗悄悄放出。

“溯世书?”高八斗趴在她耳后,声音带着大梦初醒的混沌,先是迷迷糊糊地重复季遥歌的问题,而后突然一个激凌,“你说溯世书?!”

“嗯?你看过此书?它有何特别?”季遥歌问道。

“老夫不曾阅过此书,然则我在《万华奇典禁录》中看到过关于此书的描述。《万华奇典禁录》收入万华古往今来一百部禁书宝典,这些书无一不是能在修仙界掀起腥风血雨之书,而你说的这本《溯世书》,在《禁录》之中,排名第一,你说它特别吗?”提及此书,高八斗惯常的清傲语气都变得无比正气。

“……”季遥歌手一停,心中惊极。

“不过无人知晓《溯世书》所载为何物,就算是《禁录》,关于此书的记载也只寥寥数字。《溯世书》共分天、地、人三卷,记载着溯世回源之奥妙,得此书者,若能参透,便可纵横三界六道,无可阻拦。”

高八斗正说着,忽然发现季遥歌并没在认真听。

她手持木枝僵在半空,目光正紧紧落在裴不回那段话后不远之处,被青苔覆盖的另一段文字——

那并非裴不回的字迹,灵秀飘逸,出自女子之手。

“方都活城,再进为主,寻脉可出。”

落款只一个字——季。

是她自己的字。

第83章 城主(修)

季遥歌只是被人夺舍后以元神进了如今这具身躯,她没有失忆,关于白韵的记忆是完整的,所以她可以非常肯定,自己没有来过方都,而进方都的人也不会是从前的季遥歌,因为眼前这行小字分明出自如今的她之手,除非这世上有个与她字迹相同也姓季的人,否则她想不通为何这里会留下这样一行字。

这比发现裴不回的留字还让她惊讶,看那字迹刻痕的模糊程度,似乎姓“季”之人的那行小字,还要早于裴不回的字迹,裴不回已是万年之前的人,那么此人至少也是万年前的人,所以,这个与她字迹相同的人,是位古修?

匪夷所思。

“有什么发现吗?”花眠见她蹲在墙根良久,只当她有所发现。

季遥歌见其他人似都无所获,已朝她望来,指尖一点,在那两行字上再度覆上青苔,起身摇头:“我原想墙下可能暗藏机关,不过仔细探过,下方并没异常。”

“我飞上去看看。”薛湛忖道。

“你小心些。”袁牧青叮嘱他。

他点点头,纵身飞起,打算越过城墙看看外面情况,岂料才飞自与城墙齐高处,城墙便似有灵性般,他飞一寸,墙便长高一尺,不过片刻,这城墙已高耸如云,看得几人目瞪口呆,薛湛从空中落下,脸色不太好,只道:“看不到外面。”

“出路被封,可如何是好?”于海宛如看到怪物般看着又已恢复原样的城墙,满眼不可思议。

“花兄,是你带我们进来的,想必一定有出去之法。”孙不离亦道。

花眠耸耸肩:“我只知道进来之法,出去的办法,书上没说。不过再高明的法阵也总有破解之法,现在又不是让你们去死,你们怕什么?不想要这里头的宝贝了?”

“先进去看看吧。”薛湛牵紧袁牧青之手,二话不说便朝城中走去。

袁牧青回头冲季遥歌招招手,季遥歌两步跟上。花眠道了句:“既来之则安之。”便不再理会于孙二人,追着季遥歌的步子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进城。

————

原来的城门下是条笔直的敞道,直通城中,六人沿着敞道快步入城。不多时,二人便行到人烟聚集处。道路变窄,两侧都是屋舍与商肆,俨然是个平静安详的城镇,未受战火侵扰,只是看建筑物的外形风格,古朴厚实,与时下衍州常见的屋舍并不相同,街上行人不少,观其衣着发饰,也皆不同当下,极具古意。

季遥歌仔细看去,路遇的方都居民各个脸色红润、jīng神饱满,气息匀净,不是妖邪之物,都是普通凡人。

“好古怪的地方。”花眠挨到她身边小声说。

季遥歌斜他一眼,这人好意思说这话?明明就是他诓着大家陪他进来找宝物,结果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这地方?

“你是从哪里得到方都消息的?”

花眠看懂她嫌弃的眼神,摸摸鼻子更加小声道:“不瞒你说,方都的存在,是我在我们家的传世秘典里看到的。典中记载方都的建成,有我花家一位前辈出过力,他在这里修了条剑池,用以蓄无灵之水,便是幻池,又言此地收有古修重宝,所以我才千辛万苦寻到此地。”

季遥歌狠狠剜他一眼,不再多说。

花眠却仍旧凑来:“你说这方都百姓也挺奇怪,我们几人突然闯入,他们怎么也不惊讶?”一边说话,他一边看周边擦肩而过的人。

确实有些古怪。按说方都避世多年,宛如世外桃源,眼下有外人擅闯,他们却毫无惊恐,每每探来的目光,皆是好奇多过讶异恐惧。

“这位老先生,请问……”袁牧青耐不住性子,寻了位坐在墙根下的老人家问话。

那老人年近六旬,两鬓斑白,正闭着眼晒太阳,听到声音半睁了眼,见到陌生人也不慌,只是摆摆手打断袁牧青的声音,朝着城中方向一指,只道:“新来的人,去那里问。”

“老先生,那是哪里?”袁牧青柔声又问。

“五狱塔。”老人家眼睛又闭上。

其他人尚无反应,来自万华的花眠和季遥歌却俱是一惊。万华之上,没有几人没听过大蜘蛛的五狱塔,尤其花眠出身铸剑世家,对太初五狱塔自然不陌生,可这地方怎会与五狱塔有关?

“老先生,你刚才说的可是五狱塔?”季遥歌两步上前,矮身问道。

“你们年纪轻轻难道都耳背?我说的就是五狱塔,在城中央的那座,你们……”老人家被问得心烦,一边叨念着一边睁开眼,不期看见眼前的人,忽然闭嘴,使劲眨了几下眼又狠狠搓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老先生?”花眠见他错愕的神情,不由奇道。

谁知这老人家非但没有回答,反正一骨碌从石板凳上双膝跪地。这一下惊得六人都往后退开,那老人却异常激动地五体俯地,苍老的声音颤抖不歇:“城……城主大人。”

“……”六人互相对视几眼,也不知老者在跪拜何人。

随着老人一句话,周围行人都聚拢过来,无数目光落在六人身上,窃窃私语声响起,都围绕着“城主”一语。刚才六人走在一起,四周的的人即使对他们有些好奇,也不及一一细看,因而并未发现异常,此时经这老者一呼,城中百姓方才仔仔细细打量这六人形容样貌,目光逐一掠过后,尽皆色变。

一个跟着一个都随老者跪在地上,直呼:“城主大人。”

此番惊变闹得众人措手不及,各自愕然。花眠捅捅季遥歌的手:“他们好像在拜你。”

季遥歌脑中却浮现适才在墙根下看到的那一小行字——方都活城,再进为主。

“去五狱塔看看。”思及此,季遥歌不再犹豫,纵身掠起直往刚才老者所言方向飞去,也不管身后跪了满地的凡人。

————

季遥歌对五狱塔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身,只知这座招揽了许多异士的塔位于不宁山太初门内,原只是座塔高五层的普通石塔,一千多年前被元还看中做了他的dòng府,后经由其手又招来数名志趣相投的修士,共同落驻此塔,在往后漫长的一千多年里,慢慢显山露水,让五狱塔扬名万华,塔也由五层扩建到七层,成为万华无人不晓的存在。

遥观方都城中这座六角塔,同样塔高七层,塔身通体皆黑,檐角飞shòu垂铃,塔顶直耸入云,庞大灵气盘旋于此塔四周,似乎将这座塔与四周区隔开来。那样充郁的灵气,季遥歌只在灵海内感受到过。其余几人均感受到这股灵气,情不自禁深深吸了口气,莫说于孙二人,就连薛湛与袁牧青也不禁露出惊喜目光——若能在这里修行上一段时间,那得敌过多少法宝灵丹?

然而此塔却被圈在一座法观之后,观园占地广大,将这座塔四周围起,除了塔外,隐约可见观内草木繁盛成园,亭台楼阁遍布,仙鹤灵shòu漫见,是个华美雅致的园子。六人的步伐被这法观所挡,只能暂落法观之外。法观之外人迹稀少,先前遇见的城民并没跟上他们的速度,因而没能纠缠过来。

“这是太初的五狱塔吗?”季遥歌不禁问花眠。

“我也没见过五狱塔。”花眠小声回她,“可能只是凑巧撞名?”

季遥歌并不相信,自踏进方都以来,凑巧的事也太多了,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

“那老头让我们来这里问问,要不咱们进去瞧瞧?”孙不离见众人只在法观外徘徊,遂催促道,又递了个眼神给于海。

这地方灵气充足,想必就是藏宝所在,他们早已蠢蠢欲动,可又担心危险,是以想着让薛湛先行一步。

“是啊,来都来了,不妨一探究竟。”于海自然附和,“薛兄意下如何?”

薛湛思忖片刻,还未有所言,却见“老实木讷”的季遥歌已甩下众人先一步往里走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如同系在心上的丝线,将她往里拉去。她不知道自己一会会遇见什么,只觉得这华美的殿宇,敞开的殿门,好似在召唤她。

“花道友,你与你这位朋友和这个地方,可有联系?”薛湛一把拦住要跟过去的花眠。

“没有联系,我们这也是初次进方都。”花眠急道。

“那为何他们拜她为主?”虽然没有具体指认,但薛湛仍旧看出,刚才跪拜的众人目光,最终都聚集在季遥歌身上,这由不得他不怀疑他们此行目的。

“想知道答案,也得跟着她啊。”花眠眼见季遥歌身体没入法观殿门之内,情急之下打开薛湛的手,往内冲去。

薛湛目光一冷,拉紧袁牧青的手,也不理于孙二人,纵身进了大殿。

————

大殿穹顶高约三层,中间并无立木,宽旷威严,四角燃着长明灯,正中是一方供桌,桌上鲜花果品齐备,桌前一字排开几个蒲团,蒲团已被跪旧,殿中设有香鼎焚炉,炉内香灰厚积,想是常有人来此祭拜,可祭拜的又是谁?

花眠进来之后,一眼就瞧见季遥歌仰头呆呆地看着供桌之后的九重云台。

云台之上便是这殿宇里所供奉的主人,那并非画像,也不是泥塑,而是个半透明的虚影。虚影盘膝坐在云台之上,乌发高绾,着天青色衣袍,指尖拈一方晶纱,似笑非笑地俯望众生,眉目平和,欲语还休,慈悲之间又夹三分妩媚,仿如云台盘仙,威仪比天。

花眠的眼越瞪越大,只将目光在虚影和季遥歌之间来回扫视——这虚影不是别人,正是季遥歌。

只是那气势威压,却又截然不同。

即便季遥歌如今不隐瞒实力,气势全开,也及不上虚影半分,纵是她自己而对这道虚影,也不禁心生惶惑,似乎在她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这很奇怪,她竟被自己看得心虚。

她攥了攥拳,想要弄清这一切的冲动压过所有念头,也不顾后来四人震惊的目光,拔步又向殿旁偏门冲去,朝法观内园探去。

脚才踏出偏门的门槛,她动作便是一滞。

园内不知几时,已站了一排身着胄甲、头戴战盔的士兵,正举着手中长矛,尖锐矛头对准从偏门闯进的季遥歌。季遥歌看这些士兵的打扮,皆与城外遇到的陶俑一般无二,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不仅是活的,还是修士。

境界竟全在结丹之上。

“遥歌!”花眠跟着冲出,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惊在原地。

很快地,薛湛几人也赶到,具是满面愕然。一路过来,众人都只瞧见普通百姓,没有发现一个修士,不想竟全都藏身于此,还都是结丹期的修为。

“诸位,在下与几位朋友初入方都,适才街口老先生出言提醒,新入城者可至此地询问,故我等才冒昧前来,不知此间规矩,如有冒犯,还请诸位恕罪。”花眠忙抱拳道。实力委实悬殊,打起来他们毫无胜算可言,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对方的士兵并未放下长矛,仍旧肃杀地看着几人,直至天空中一道声音响起。

“退开吧。”

一人自园中飞出,凌空浮于众人之前。众人只闻得整齐的收矛之声,眼前这排士兵已动作齐整地将长矛收持身侧,退立两立,留出一条空道来。那人方缓缓落下,身着乌青战甲,长发高束,革带在腰间勒出一点弧度,胸脯微耸,只露些许女子特征,竟是个眉目冷肃的女人,一身铿锵气势,犹胜男儿。

“在下花眠,不知阁下是……”花眠脸上挂起招牌笑容,冲她抱拳问道。

她却视而不见,冷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凝在季遥歌脸上,定定看了片刻,忽道:“我是何素,方都守将。奉城主之命镇守此地,保一方安泰。”

“何将军,在下季遥歌,乃衍州凡修。”季遥歌与众人逐一自报名号。

何素仍只看着季遥歌一人,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季遥歌问道:“何将军,在下有一惑求解,正殿供奉之人,不知是……”

“那是方都城主。”何素打断她的话,“不是你。”

一句话打消诸人疑问,这世间相似之人常有,并不稀奇,只是季遥歌心中仍有疑惑,但见何素不欲多谈,她也不愿当着外人问出,便不再多言。

“街口老人家所言非虚,新入城者确要来此登记,入我方都,便是我方都子民,理当遵我方都规矩。”何素公事公办道。

“不知方都有何规矩?”薛湛问道。

何素却摆摆手:“天色已晚,几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辛苦,本将命人备下厢房供诸位暂憩,方都规矩稍后会有人替诸位详解。”说话间她拍手,身后立时便有数名粉衣女侍前来,“带几位朋友下去休息,明日再言其他。只一件事需各位谨记,夜宿城主观期间,如无召唤,不可擅自外出,否则生死自负。”

她语气不容置喙,没给他们置疑的余地,话虽客气,却是命令。薛湛几人并无他法,只能遵从,一时间便都随女侍前往厢房。薛袁夫妻二人共住一间,其余四人则一人一间,五间厢房位置各不相同,六人被拆散。

季遥歌被带到南面厢房暂歇。

厢房颇大,陈设雅致,女侍们进进出出,奉酒奉菜服侍周全,直至清月高悬,夜色深沉,女侍们方撤去酒菜依次退下,四野俱寂。

灵气充郁,是打坐修行的好地方,可季遥歌静不下心。

————

是夜,纤细的人影掠过草木,悄然无声地往五狱塔方向飞去。

夜晚的城主观不像白天那般仙气氤氲,月色之下高耸的石塔透着诡谲,似乎布满秘密。季遥歌少有如此冲动的时候,但似乎从踏进墓道开始,她就心神难定,一路上都遇到匪夷之事。先是元还突然出现,又离奇消失,再是墙根之下的字迹,及至方都城主与五狱塔……这本是她凡间之行无意而为的一次探险,怎知却好像一个巨大的陷阱,专为她而设。

从南厢房到五狱塔,出人意料的平静。她没有遇到任何危机与阻拦,一路掠至五狱塔下。五狱塔内本漆黑一片,却在她落地之时,灯亮七层,有人站在塔下等她。

季遥歌毫无意外——她能这么顺利抵至五狱塔,显而易见,有人故意放行。

“末将何素,参见城主。”何素单膝跪在五狱塔的灯火下,收敛肃杀恭敬道,“白日人多,末将不敢道破城主身份,故多有僭越,望城主降罪。”

“……”不是说只是模样相似吗?季遥歌莫名非常,“我没来过方都,也不认识你们,为何你说我是城主?”

“末将不会认错人的,城主名讳季遥歌,来自万华啼鱼州赤秀宫,可是阁下?”

“……”来历被对方一语道破,季遥歌竟无言以对。

“城主为何将方都遗忘,末将不知,不过城主当年离城之时嘱托过,来日必归,故末将已在此等候多年。”何素仍跪地不起。

季遥歌回神忙将人扶起,疑问越累越多,她又望向五狱塔:“此塔何来?”

“此塔当年随城主一并降临方都,如今……”何素欲言又止。

“怎么了?塔里有什么?”季遥歌问她。

“末将奉命镇守此地,除了保方都平安之外,也是守着此塔。”何素仰头,眸中现出几分忧伤,“塔内存放着的,是城主……城主道侣的棺椁尸身。”

“!”季遥歌错愕至极。

第84章 元还之死

太初,五狱塔。

盘坐石台上的人缓慢睁眼,目光垂落地面,并未第一时间抬头。发长已过腰,凌乱披散在背,又从鬓边滑落,掩去男人犀利的棱角,单衣松垮罩在身上,腰间束带胡乱系着,是他沉溺于某件未解的谜团时惯有的不修边幅。

运功一天一夜之后,元还耗损的jīng力恢复泰半。思及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亦无法确认是梦还是真,静静盯了地面一会,他才将目光抬起——要确认是真是梦也简单,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穹光岁河图下的虚像尤在,光影很淡,看不清景象,他再次凝神望去。目光刚一接触,元神忽然又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意识被拉扯进无尽深渊,不过须臾,他意识恢复,周围景象又改。

然这一次,他没有出现在那个墓道之内。

高耸的石塔灯火通明,每一层都透出暖人的光,夜风轻拂,檐角垂铃被撞出细碎的铃声。这景象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怎会回到五狱塔下?元还无解,继而发现更大的疑问。塔的确是五狱塔,然周边的景象却不是太初。太初建于不宁山,五狱塔四周皆是山峦,而这里……似乎只是个园子。

他往塔里走去,一层一层拾阶而上。

这座塔不止外观与太初五狱塔一模一样,就连内在布局,也几乎相同。仅管有多处被修缮翻新,陈设摆放也已调整了位置,但他仍旧肯定,这就是他的五狱塔——塔壁有他兴之所致时留下的推演符文,石室里堆放的亦是他常用的器皿……

然而五狱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这果然是场梦?

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况。

走到第七层时,他停止脚步。最顶层的塔室只有一间,里面有人在说话,声音回dàng得十分清晰。

————

“您与仙尊是在方都结的双修大礼,那时仙尊已是伤重之身,是您执意要结作双修。双修礼成之后的第三日,仙尊就殒了。城主悲痛欲绝,在这里抱着仙尊七日不松,最后亲手将仙尊入棺,设下禁阵,以五灵之气护住仙尊肉身不灭,只说来日必当相见,重逢之时就是仙尊复苏之刻。”何素陪着季遥歌站在五狱塔的第七层塔室正中,说起往事,她冷肃的眼眸目光悠远。

季遥歌伸手抚过面前摆放的巨大棺椁,淡淡的木香从棺身上散出,带着清冽的气息,直冲入脑。

塔室内六角都立有落地灯柱,飞凤衔珠的造型,宝珠绽放的光芒让石室内亮如白昼,将棺椁上的花纹照得异常清晰。

“棺椁能打开吗?”她问道,心中并无悲喜,只是好奇。

她想像不出来自己再爱上一个人的模样,更想像不出自己悲痛欲绝的模样,没有被夺舍之前,她就是个虚伪的人,变成季遥歌之后,她是个无情的人,到今时今日亦不曾动过心,如何爱人?又如何悲伤?

她很好奇,里面躺的人是谁。

“可以。城主说仙尊有朝一日必会醒来,所以棺椁未封,不过外人不敢打扰仙尊,这么多年来,只有您。”何素一边说,一边扬手朝棺盖施力。

细微的磨擦声响起,棺盖缓缓往棺尾开启,灵气肆nüè而出,与灵海一般无二,淡淡青华自棺中绽起,将满室染成幽碧,棺中景象露出大半。内棺为冰,四边凿作莲形,氤氲着一层经久不散的寒雾,雾内所躺之人面容不清。季遥歌行走棺前,俯身探去,心中不知为何突突跳起,袖中chuī出轻柔的风,将那层寒雾暂时chuī散,让他的形容模样显露出来。

仿佛睡着一般。

季遥歌倏尔瞪大了眼——她已做好准备看到陌生的人,然而,这个人她认识。

呼吸陡然加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棺中仿如睡着的尸体。

他长发齐绾,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雪,身着一件绘着穹海的紫黑法袍,双手jiāo叠在胸下三寸处,静静的,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不可能!”

她脱口而出,却听到两个声音。

耳畔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惊诧愕然,与季遥歌异口同声。

季遥歌猛地看向身侧空气,道了声:“元还?!”

“是元仙尊。”何素以为她在说棺中之人。

季遥歌却是既惊于棺中之人,又惊于突然出现的声音——眼前是元还的尸身,耳边是他的声音,她的脑袋已有些不够使了。

“是我。这怎么回事?”元还集中jīng神在她耳畔开口,他已然发现,在这里只要集中jīng神,他是可以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季遥歌却不能当着何素的面与空气对话,她很快冷静,朝何素道:“何将军,我想……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可以吗?”

“城主唤末将阿素便好。”何素点点头,躬身行礼,“末将到楼下等您,不过城主,此棺椁不能开启太久,若灵气溃散,怕影响师尊肉身。”

“我知道了,不会太久。多谢何……多谢阿素。”

季遥歌道谢,看着何素离开第七层塔室,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回身走到棺边,盯着棺中尸身问道:“元还,你什么时候死了?”

“……”“被死亡”的元还也盯着自己的尸身,“我没死,我还好好活着。”

“那你为何不现身?”季遥歌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仍旧只看到空dàngdàng的塔室。

“我元神出窍来到这里,不过一缕神识你当然看不到我,我的肉身正在五狱……在太初门的五狱塔内。”除了元神出窍,元还想不出什么更让人信服的理由。

季遥歌以指抚向棺中“元还”的脸颊,他的皮肤还保留有弹性,然而触手却一片冰寒,毫无暖意。

“你的意思是,五狱塔和你,都还在太初门好好的?”

“当然!”元还果断道。

“那你有孪生兄弟吗?”

“你是准备让我喊你嫂子或者弟妹?荒谬。”元还觉得她的推断委实可笑,刚才何素与她的一番对话他已全部听到,听到自己和她结为双修,那是不啻于看到自己尸身的震惊。

他与季遥歌是有一过段露水姻缘,可能心里也存有一丝好感和欣赏,但远远没到爱的地步,更遑论与她结为道侣。仙途之上,他从没想过要和谁携手与共,这条路太漫长,谁都不能陪谁到最后,与其终将回归孤独,不如从开始就享受孤独,他从未觉得孑然一身是种痛苦,而他也相信,季遥歌和他是一类人。

所以,灵海之外,他们才分别得那般洒脱。

“我没有兄弟,也不可能和你结为道侣……”他正说着,忽然发现季遥歌坐到棺椁上,“你要gān什么?”

季遥歌已将双手探向棺中尸身的衣襟:“既然你没有兄弟,我确认下他到底是不是你,还是跟你长得一样的人。我记得你后腰好像有块花形胎记。”

“……”元还发现在她面前没有实体只有神识,是件极度吃亏的事,“你住手。”

季遥歌挑眼看着空气,只听他夹着愠怒的声音里有少见的情绪起伏:“把他的手打开。”季遥歌照做,将冰凉沁骨的手拉起摊开,这手毫无血色,静静伏在她的掌心,她不自觉张开自己的手与之相贴——和在方都城门外时帮过她的手一模一样。元还看完这手的手背,又让她将这手的掌心露出,仔细看过后,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尸身。”

他常年浸yín/奇术,这双手的结构肌理早就与普通人不同,他一眼就能辨出,可是自己看自己的尸体,这又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他明明就在五狱塔好端端的——莫非这真的只是个荒谬的梦?

季遥歌闻言把那双手放回去,又替棺中之人理好衣裳,再将棺盖缓缓和拢,那张平静的面容随着最后一丝缝隙被掩上时,她胸口忽然钻心一痛。很奇怪,她明明不识情爱,并没对这尸身有什么特殊感觉,却在那瞬间似乎感受到当年盖棺之人亲手和拢棺椁时的悲戚。

一场没有尽头的分别,修仙之人若是死别,就永远不会出现轮回再聚的可能,因为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仍在继续往下走。

塔室中陷入沉默,二人皆疑问重重,一时间无人开口。元还不说话,季遥歌也不清楚他还在不在,只缓缓踱到琉璃窗前。天不知几时泛白,夜幕退去,透明的琉璃让窗外的景致一览无余,这是方都内最高的地方,季遥歌站在这里,能看到遥远的方都城墙,以及……

她忽扑到琉璃窗上,大眼眨了眨,唤道:“元还,你快看。”

元还顺着她手所指的位置遥遥看去,那是他们六人在城墙之下无论如今都越不过去的高度,可站在这里却能清晰地看到,城墙之外,是一片幽深的扭曲黑dòng,什么都没有,天光在城墙jiāo界处似乎突然被截断,内外黑白分明。季遥歌连换了四扇窗,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全部看过,所得到的景象都是一样的。

这个城池像漂流在无尽黑dòng里的一颗微渺星尘。

“这是虚空,季遥歌,你们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元还站在她身后问道。

季遥歌一转身,从他身体穿过尤不自知,只将从花眠带着他们寻到此处后发生的种种情况都一一说予他知,包括方都城主与她生得一般无二之事。

“所谓虚空,是三界六道夹缝内的空间,超脱轮回,不受天地桎梏,但同样的也无人能够驾驭虚空。方都漂流于虚空之中,难怪能不受轮回影响,但是方都怎会进入虚空?”元还脑中忽然一片乱,而在这千头万絮里似乎有一根线藏在其中,只要他能找出……他再度回头望向窗外,这回看的却是地面。

天光已大亮,方都整个城池尽收眼中,这是个圆城,除了屋舍亦有田地,一眼望平,却没有山峦湖海。城中只有一条内河,窄细蜿蜒全城,元还伸指顺着这条河流的走向画了个字——那是个符箓文字。

凡间无论山川河海,皆有经络,凡人谓之“脉”,这条河流便是方都之脉。

季遥歌只听到他对“虚空”的疑问,却久没听到他的下文,不禁问道:“元还,你还在吗?可曾听说过《溯世书》?”

斟酌再三,她还是打算将墙根下发现的字一并说给他听。

这一回,博学如元还,也摇了头:“没有。”他回过神,道,“此书有何特别?”

季遥歌便将裴不回的留字说出,亦将高八斗所言告诉他。

元还蹙眉,《溯世书》他没听过,但是《万华奇典禁录》他却有所耳闻:“《禁录》是三星挂月阁的天级禁书,除了阁中长老级别,无人可以查阅。”而三星挂月阁的长老,那都是合心圆满至返虚的通天大能,bī近飞升的老怪物,别说季遥歌,就是元还自己都还接触不到。

小小的疑惑眨眼便过,眼下并非追究此事之时,元还又自言自语忖道:“天地人三卷得其二,方都为脉,应该是地卷……灵海穹光为星,若有联系,应为天卷。”这样就说得通为何他手上的穹光岁河图会在季遥歌六人闯入方都时有所反应,也说得通裴不回在方都所留之言——三卷得其二。

脑中灵光一闪,他忽道:“裴不回一生都在致力于寻找能够超越时空的力量,在他的构想中,苍穹无垠,修士除了可以通过自身修炼得到飞升更高境界的力量,亦能够通过对苍穹星辰的了解,筑舟造宝横渡虚空苍穹,去超越我们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他一直在寻找这种力量,亦或是这种规则。”

“那他找到了?”季遥歌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那是凌驾于她现有认知之上的事件。

“他应该找到了方向。穹光岁河图是时间,方都地脉有驾驭虚空之力,是空间,二者合一,便是时空。”他语气中又有些遗憾,“不过可惜,三卷得其二,末卷不出,他没有找到第三卷 ……”

《溯世书》分天、地、人三卷,若天卷是星河瀚海,地卷是川经海脉,那么这隐而不出的第三卷 ——

人卷,又会是什么?

第85章 时空

时空?

对季遥歌而言,这是个陌生的词,但并不妨碍她从字面意思来理解它,元还也说了,时间与空间二合为一,以此来推断,方都内所藏的应该是与空间相关的东西,所以每次出现才会在不同的地方,它应该是在虚空中不断漂流,偶尔会与正常空间重叠,便会出现在世人眼中,成为海市蜃楼般的存在。

如果能够掌握这个规则,那时间与空间就都不再是桎梏,确实可以任意而为,但季遥歌对这本书仍旧不感兴趣。相较于功法、法宝之类的东西,毫无疑问,《溯世书》所蕴含的内容极为艰涩,它不是通过修炼感悟就能获知的奥秘,它只是某种规则,只对裴不回和元还这类愿意探究的人有用,所以尽管此书的内容十分qiáng悍,被列为禁/书首位,但对大部分修士而言,可能比不上一本合适的功法。

比起这本书,她更关心的是,她与这座城的关系、元还之死以及如何离开这座城池。

“我去找何素问问清楚,你要一起吗?”她停止毫无意义的猜测,如果这座城的城主真是她,而躺在棺椁里的人也确是元还,那问何素是最直接的途径。

元还果断道:“一起!”

————

何素正在第六层塔室等她,见她下来回身施礼。季遥歌扶了一把,只道:“不必多礼,其实我什么都没做过,当不起你这一声‘城主’。”

“您当得起。您现在虽然不记得所有事,但末将与方都百姓却都记得。”何素道。

季遥歌走到塔室的多宝格前,随意拿起一个瓶子——元还的声音冒出来:“那是我珍藏的红犀涎。”

“……”季遥歌瞪了眼身边空气,只朝何素道:“阿素,能不能与我讲讲当时发生的事。我和元还是如何到方都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让方都成了一座虚空之城?”

何素抱拳道了声“是”后才开始说起当初的事:“末将也不知城主与元仙尊是如何降临方都的,只知那时正逢方都存亡关头,仙魔混战,魔修妖修齐攻衍州,几大城池接连失守,修士被屠,凡人被吞,生灵涂炭,魔妖大军攻至方都城外,城中百姓惶恐不安,众修们都抱着必死之心死守方都,要与之一战,岂料大军攻来之时,天外飞降一塔,压在了城门之外……”

季遥歌听得一头雾水:“方都原位于衍州之上吧?”

“正是。方都原本位于衍州东南部,是个与世无争的城池。”

季遥歌更加纳闷——既是衍州之城,为何会出现大批修士守城?

“仙魔混战是一万两千年前的事,那时仙凡未分,修士与凡人混居一城,衍州也未立国,皆是分城而居。”元还带着思忖的声音飘了过来,解释了季遥歌心底的疑惑。

然而又带来更大的疑惑——一万两千年前,他们都还没出生吧?

“此塔便是五狱塔。城主与仙尊在塔内以通天之能,震退魔妖大军,解救方都于水火之中。后城主与仙尊又将此塔迁移至方都城中。为防魔妖大军卷土重来,也为将方都彻底从战祸中解救,老城主与城主及仙尊商议,施法将方都整城送入此地避世,同时亦将城主之位jiāo付给您。您与仙尊的双修结礼,亦是由老城主亲自主持的,可惜未等方都法阵建好,仙尊便已殒世,来不及看到此间泰安。”何素说着从宝格上取下一细长方匣打开,双手捧出一卷画轴,展于季遥歌面前。

“此画是结礼当日,城中老画师所绘。”她将画卷展开,轻轻一抖,那画卷便浮于半空。

长卷渐展,满城花树尽绽,落英缤纷,天际烟火璀璨,笼着五狱塔下盛装之人。那确是她与元还二人,红衣如烧,乌发高盘,眉眼齐开,皆笑得欢喜——好陌生的两个人,形容一致,可那神情……季遥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元还也没吱声,只是望着画。

“那后来呢?你说元仙尊在结礼后第三日殒世,知道是何原因吗?他们又为何来此地呢?”季遥歌挪开眼,不再多看。

“不知道,只知仙尊在来方都之前就身受重伤,城主没有提过缘由,也没提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末将等也只知城主来自万华赤秀,余的,便一无所知。”何素回道。

“那元仙尊殒世之后呢?”季遥歌继续问她。

“仙尊殒世后,城主悲伤欲绝,设阵将仙尊肉身封存后,命我等留守方都,保护五狱塔,她则在方都被成功送入虚空后离开方都……”

“可有说去哪里吗?”

“去找复生仙尊之法了,不知何时归来。”何素的眉骨微沉,女人刚qiáng的神情也不免起了丝慨叹,“晃眼这么多年过去,没人知道城主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几时归来。”

季遥歌微微蹙眉——何素既称她为城主,却似乎又将她与当年那位帮助方都度过危难的人区分开来,这有些奇怪。

“人死还能复生吗?”她不禁问道。

“城主说可以便可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等她回来。”何素坚定地回答。

“你口中的城主,说得并不是我,最起码我回来也救不活他。”季遥歌目光再度落回画卷上,这时候她真想看看元还的表情,是不是还是习以为常的淡漠。

“也是,也不是。城主说了,我们必然会在某个时间遇到她,但她一定不会知道发生过的所有事,也不会拥有与元仙尊的记忆,让我们不必惊讶。”

“如此说来,我的到来早在你们的预料之中。”

“嗯,这些年方都不是完全隔绝,总有些误入的凡人与寻宝的修士闯进来,每一次末将都觉得会遇上城主。”何素难得笑了,她线条太过刚硬,笑起来并不算美,却亲切了许多。

“从方都避世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年?”季遥歌脑中有个大胆到不着边际的想法。

“大概有一万年了?末将也算不清楚,城里的人长生不死,来来去去,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也就没多少人会去计算日子。”何素道。

季遥歌隐隐约约摸到了些许脉络,而元还却久未出声,她现在倒极想问问他的想法。

“既然预测到我会来此,那她有留话给我吗?”想了想,季遥歌又问。

“有。”何素忽然正色,“城主确曾留话予您。她说……”

“我知道你们猜到了,毕竟你们是元还和季遥歌。我没有任何指引可以给你们,也不需要你们替我更改什么。时间不可逆转,任何发生的事都有其存在的因果,即便可以回溯,也只是没有止境的循环。我们不该也不能通过过去试图扭转结果,唯一能够努力的,只有未知的明天。所以,你们无需为今天看到的结果负责,那属于未来的我该承担的责任,我会救他,会倾尽全力让他活下去。过去无法更改,也不需要被更改。小遥歌和大蜘蛛,你们不必刻意趋避这个结果,好好走下去吧,时间会告诉你们答案。”

终有一天,你会变成我,这个过程,需要由你自己成长。

那是未来的季遥歌留给自己和元还的话。

季遥歌下意识看向身侧空气,没想到元还的存在也被预测在内,不过若按那话中意思,能预测到倒也正常,只是整件事太过离奇,以至于她无法给出对应的反应,甚至连元还都噤声。

“那有办法离开这座城吗?”她很快收敛震惊,继续问道。

“有,但我想应该不是城主需要的那种。”何素回答她,“当初迁城时,元仙尊说过,太过漫长的生命与不得自由的生活,会让这座城池变成一座牢狱,那与救人的初衷背离,所以他在这城中设了一座轮回台。轮回台与huáng泉相接,是这里的人想离开时的唯一途径。踏上轮回台,既是步入轮回,前尘尽忘,入六道重新转生。这么多年了,确实也有不少人选择以这个办法离开这里。除此之外,未将并未听说还有其他办法。”

季遥歌忽然想起进城之时看到的小字“寻脉可归”,正想发问,元还已先一步开口:“我想留在这里看看,再去城中那条河流查看。”

她也正有此意,便问道:“城中那条河流可是幻池?”

“正是。此河流其实是个剑池,是城主按仙尊之意在城中挖掘的。”

“我想留在黑狱塔看看,再去幻池一趟,可以吗?”

“可以,这是您的方都,城主随意。”何素见她似有独处的打算,便抱拳,“未将先行告退,若城主还有要事召唤,塔下驻有守兵,可遣他们来传话。”

“多谢。”季遥歌回了一礼。

何素躬身退出五狱塔。

————

五狱塔内安静起来,只有灯火仍旧亮着,照着光线并不充足的塔室。

季遥歌在塔室里巡逛一圈,也没听元还开口,便道:“大蜘蛛,你还在?”

“在。”元还的声音带着些许漫不经心。

“在哪?”

元还过了一会才开口:“在你面前。另外,你刚才叫我什么?”

季遥歌伸出手,挥着眼前的空气,落在他眼中,却是她将手一次又一次穿过自己身体。

“大蜘蛛,你在这里要找什么?”这也不是她叫的,是刚刚从何素嘴里冒出来的。

“……”从最开始的仙尊,到元老、元弟弟,及至先前连名带姓的喊他元还,他都已经不在意她的僭越了,现在可好,纵容出新的花样来。

他不想回应她。

“说话呀,我又看不到你,猜不了你的心思。”季遥歌道。

元还还是没理她,她也不以为意,等了一会不见回应,便走到木梯前:“你要没事,那我走了。”说罢真下了木阶,没两步就被元还喊住。

“等等。”元还无奈,身为一缕神识,他触碰不到任何东西,需要季遥歌的帮助。

“嗯?”季遥歌转身。

“跟我去趟第五塔室。”元还一阵烟似的飘过。

季遥歌只听耳畔声音拂过,似乎有人擦肩而下,很快远去。

————

第五塔室与前两层都不一样,偌大的塔室被隔成三个房间,正中的房间带锁,季遥歌按着元还所述双手结出繁杂的法印,试了七次才算成功,将那锁打开。

一瞬间,这小塔室内冲出的光芒刺得季遥歌眼晕,她微眯了眼,盯着满室嵌在壁上的花花绿绿的晶石与巨大晶屏不放:“这是什么地方?”

元还的声音已从塔室里传出:“进来,把门关上。”

季遥歌闪身进屋,关上门,将门后的铜拴拴牢,便见这门绽起一阵白光,转眼变成一堵没有缝隙的砖墙,那铜拴竟是个小型禁阵。

“这是……”元还也不知从何说起,顿了顿才道,“这是我正在着手改建的五狱塔腹室。我打算把整座五狱塔修筑成飞行法宝,这是我构建图中控制整座塔的中央腹室。”

“所以刚才何素说的,天降神塔,并不是夸大其辞。”季遥歌抚着腹室正中的云纹法座靠背道。

今天听到的离奇故事已经够多,所以元还这个创举并没让她特别惊吓。

“不是,但是……”元还走到晶壁前,看着塔外远空忖道,“改建五狱塔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进展极其缓慢,我到现在也才画好构建图,进行了小改动,但这里已经是完完全全改造完毕,所以……”

季遥歌同样望向晶壁外的天空。

所以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他们心里一直盘桓的猜测。

证明来到方都的季遥歌和元还,都是未来的他们,通过某种方式回到了一万两千年前的方都,才会在今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现在的他们遇见。

证明来日她和元还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情爱纠缠,而他们会面临生离死别。

这并不是让人愉快的猜测。

“坐上去试试。”元还倒还平静。

猜测再不愉快,也仍旧是尚未发生的事,他们活在当下,并不能未卜先知。

季遥歌依言坐到法座上,元还触碰不到这些东西,只能由她代劳。这间腹室已经建成,与他构想中的有不少差别,想来是后期筑造期间作出的调整,他看着其中最为熟悉的一枚晶石道:“用灵力灌入晶石就能控制,不过要保持稳定的输送,你试试太极位。”

壁上晶石按太极八卦排布,太极位于八卦正中,是最大的一枚晶石。

她点点头,掐个剑指,指尖弹出一束青光,没入他所指的晶石中,地面突然随之震颤,整座塔似乎活了起来,隆隆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像僵硬已久的关节突然伸展。她诧异的盯着前方,耳边是元还急促的声音:“对,保持,再来是离位。”

又是一束青光倏尔闪过,五狱塔陡然间往上飞起。季遥歌不妨被惊到,手上灵气一停,整座塔又重重跌下,发出轰然巨响,尘烟弥漫。元还忍不住捏捏眉心:“保持稳定,再来。”

季遥歌讪讪一笑,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这一回五狱塔稳稳飞起,晶壁上景象随之改变,直叫人叹为观止。

“可以了,按下坤位,然后松手。”元还语气有丝颤动,任谁发现自己耗尽无数心力想要打造的东西,有朝一日突然完美地呈现在眼前,恐怕都难以自持。

季遥歌照着做了,松开手,五狱塔便稳稳停在半空,动也不动。她静默片刻,忽然笑开:“大蜘蛛,你真是我见过的,心思最巧的人。”

“……”元还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谦虚一下,褒奖的话听多了他早就没有感觉,不过今天倒有点例外。

他没吱声,季遥歌又摸上法座两侧的小晶石:“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我的构建图里没有这个,不过你可以试试,五狱塔的主要控制都在卦图上,这个应该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道。

卦图上的晶石太复杂,一时间他们也不敢乱按,既然他说法座没关系,她倒好奇想试,心念一动,手便跟着打出道灵力。

灵力没进晶石,只闻得几声齿动的转响从座底传来,整个法座四周突然生出无数莲瓣,而后放倒,再长,直到整个法座成为一张巨大的莲形石榻,靠背向下沉去,季遥歌随之一倒,躺在了莲榻上,塔室顶部忽然落下白紫粉三色幔帐,如烟般将莲榻笼起,淡淡的香气漫出,竟是……欢宜香。

那是,男女欢/好惯用的助兴香,赤秀宫的特产。

“……”塔室突然陷入诡异的安静。

季遥歌静静看着顶上的幔帐,良久方幽幽开口:“大蜘蛛,你这里还建了合/欢台?”

真是,人不可貌相。

“……”元还愕然地看着重重幔帐下纤细的身影,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他的构建图里,并没有这玩意儿。

第86章 动情

元还庆幸只是一缕神识,所以季遥歌看不见他的神情,他的颜面得以保存,还能维持得住那份无欲无求的淡然形象,然而下一刻,幔帐下传来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就打破了他的妄想。季遥歌并没打算给他留面子,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

幔帐里的人影翻了个身,趴在莲榻上,把脸埋在臂弯里,笑得双肩耸动,不可自抑。隔着重重纱影,元还只看到女人玲珑的线条,浑圆的臀微撅,拱出条漂亮弧线,腰部下沉,似一弯柳条,笔直的腿藏在裙下……她的身体他是见过的,确实有妖惑众生的本钱,撇开性格、气质、品行这种种因素,单就最原始的欲/望而言,不可否认,她的确让他动心动情,勾魂夺魄似的吸引力,万华称她“妖女”,在他看来,那个“妖”字,用得相当贴切。

季遥歌笑了一阵,发现没人回应,也觉得无趣,慢慢收了笑懒懒转身,正欲起来,耳畔忽有热风来袭。

“笑够了?”元还轻道。

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证明这人现在应该压在她身上。季遥歌周身又漫上古怪而又挠心的苏意,他的气息一如百年前那样勾人,让克制了百年的幽jīng蠢蠢欲动,无形的重量若有似无压在身上,她脑海不自觉浮现二人如今姿态,胸膛相抵,双腿/jiāo缠,他的手兴许紧紧搂着她的腰,又或者是放在其他位置。

幻想没有边界,画面迷离而又撩人。

她大眼惺忪,翘起唇:“够了。”

“有什么可笑的?这合/欢台难道就一定是我修建的?不能是你?”他反问她,嗓音沙沉。压在身下这张脸千娇百媚,又可恨,又可爱。

毕竟按何素的说法,日后他们情缠至死,这合/欢台比较像她的风格。

“那也要你愿意呀。在你的地盘上为所欲为,不是你给我的纵容吗?”季遥歌“嘻嘻”地笑,“况且,这合/欢台也不为一人所用,难道你没享受到?”

未来的他们,是有多荒唐?飞在九霄,面对茫茫云海,纵情欢愉?光想想,就让人……

元还眼神幽沉——这个女人,对着他的神识,也能放肆撩拨?

“那你现在享受吗?”他的气息忽然出现在她脖颈,且还有一路下滑的趋势,“想要?”

季遥歌曲起一腿,腰稍稍拱起,这让她身体的线条更加诱人。

“想要。你能给我?”她很坦白,也很……不给面子。

他沉默,她的话在质疑他男人的尊严,可他无能为力,肉身不在,他惩戒不了她。

她又是一阵轻笑,撑着chuáng从他身体里穿过,坐起,鬓发微落,双颊酡红,很是遗憾:“真是可惜。”

只这一句叹便叫元还恨得牙痒,激得他一口咬在她脖子上。脖子上传来点刺痒,她“唉呀”一声抚上脖子,娇滴滴开口:“你咬我?”

“季遥歌,下次见面,你别逃。”他在这里的jīng力有限,不能过分耗损,小惩大戒后便草草了事。

“下次?元仙尊不想活了?”季遥歌坐到莲榻边缘,拂开幔帐,看着晶屏外的天空,“和我在一起你会死的。我想过了,要避免这个结局,最好的方式就是你我永不相见,永不相爱,永不双修。”

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似乎就在她后颈处:“未来最玄妙的地方就在于,他永远不可测,不可知,会发生的事无法避免,如果时间一定会让我爱上你,那么我拭目以待。这个结局于我而言并不可怕,活着的那个才最痛苦,再说,你会救我的,不是吗?”

季遥歌“嗤”地一笑:“听你话里意思,你似乎笃定自己不会爱上我。”

“你无情,我无意,如何爱?”他反问。其实他们都清楚,相爱对他们而言是奢侈的事,一个无情,一个无意,假如相爱,那也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如果这样不可思议的事都能发生,他也没什么理由抗拒。

“这很难说,也许你会被我折服。”她微微仰头,脸被照得明亮,自信得迷人。

“也有可能反过来。”他淡道。

谁都没有松口,两人间的感情,从最初便像一场势均力敌的jiāo锋,无人退却,都在迎刃而上,输赢并不那么重要,值得享受的是每次jiāo锋过程中火星四溅的碰撞。

“那就拭目以待。”季遥歌终结了这个话题,她启动莲榻上另一侧的晶石,隆隆声响过后,莲榻恢复原样,满室暧昧旖旎尽皆平复,短暂的撩拨结束,二人止步于此。

“我的时间不多,去幻池看看吧。”元还也收敛情绪,教她如何将五狱塔降下。

季遥歌一边施法,一边问他:“时间不多?”

“嗯,我以神识进入此地,对元神耗损极大,不能久留。”他简单解释,看着晶屏外下降的风景,直至轰地一声,塔楼剧烈一颤,这是着地了。

二人不再多说什么,齐齐出塔。

————

塔外早已一片震惊。

莫说五狱塔外,便是整个城主观,乃至整个方都,都是一片震惊。五狱塔一万多年不曾动过,此番忽然飞天,闹出的动静足以让沸腾全方都。季遥歌踏出塔时,便见原来守在塔外的几名护卫呆若木jī地仰头观塔,看到她连礼也忘了行。远处传来喧闹声不绝于耳,隔着大半个城主观她都能听得到,约是城外百姓见到五狱塔飞起,都争相赶来,不过城主府禁止外人入内,所以他们只能隔墙观望。

季遥歌怕被缠住,连招呼也不想打,就往观外掠去,打算先去瞧瞧其他五人,没几步却遇上聚在园中差点要打起来的于海等人,正被何素带着几个修士拦在花园之内。

“规矩规矩,我们不是方都人,为何要守你方都规矩?”于海情绪最为激动,推搡着拦在身前的两个守卫,看到季遥歌,他更加激动,“你们口口声声规矩,要我们不能擅出,那她呢?她为什么可以?”

何素转头冷冷看了季遥歌一眼,并没揭穿她的身份,只淡道:“她和你们不一样。”

“有何不同?还不是她长得像你们城主。哦,我知道了,莫非你们是一伙的,联合起来将我们诓入这鬼地方,也不知有何企图?”于海目光从季遥歌身上转到花眠身上,意有所指道。

“薛兄,我看此事确有些蹊跷。说好是来此地寻宝,不料进来却是活城,将我等困在此地,你看……”孙不离倒乖觉,并未直接与何素等人起冲突,反向薛湛道。

他们五人从昨日起到今天就被拘在厢房里不可出,直到刚才何素派人将方都规矩一说,他们方按捺不住。

薛湛是六人中修为最高的人,也只有他有能力可与这方都守卫一战,孙不离自要紧紧靠向他。他也不说话,只冷眼看向花眠,花眠自然明白于海和孙不离挑拨之意,愠怒道:“于海,孙不离,当日我要进方都可曾bī迫你们两人过?分明是你二人见宝眼开,贪图秘境宝物,央求我带你们来的,如今果然进来了却不合二位心意,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可厉害。我可曾承诺过这方都内必有宝物?二位协助我进方都,我也是承诺了酬劳的,说句不中听的,二位都是我花某人雇的帮工罢了,我花某人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打你们的主意。”

那二人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又抛给两人一记白眼,连客套的笑都不愿意再挂,懒懒散散果然一副公子哥儿模样,又朝薛湛拱手:“薛兄也不必多想,花某适才之言绝无僭越之意,薛兄与嫂子都是花某邀的朋友,进这秘境讲的义气,谈的是心,不像某些人,藏着掖着,独断专行。”

那话便冲着季遥歌而去,她收获到花眠第二记怨念白眼。

唇畔挂上笑,季遥歌朝花眠勾勾食指:“我要去幻池,特地来叫你的,你去不去?”

花眠变脸似的马上笑开,一溜烟猴到季遥歌身边,竖了拇指:“我就说你最讲义气,绝对不是那种藏着掖着的人,牛气!”

季遥歌笑骂:“狗腿。”又朝薛湛拱手:“薛兄,我知道你心存疑虑,待我回来再向你解释可好?”

“薛兄,莫信她之言。”于海急道,“他们暗中又不知要行何勾当。”

“阿湛,要不咱位等等。”袁牧青拉拉薛湛的衣袖。

薛湛眸色稍缓,低头捏住她的手:“听你的。”

袁牧青脸色微红,季遥歌朝她颌首感谢,换来她俏皮的眨眼。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季遥歌只向何素开口:“何将军,有劳你招待我这几位朋友,在下感激不尽。”

“好说。”何素冷道。

季遥歌拱了拱手,一跃而起,黑影从众人头顶掠过,她朝着幻池方向疾驰而去,花眠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转眼消失在众人眼前。

————

她在半空掠得急,底下是乌泱泱的人头,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身后紧跟着花眠,也不知元还跟没跟上来。

幻池窄细绵长,几乎流经方都各个区域,他们要去的,是幻池的源头——方都正东方向的蓄剑池。蓄剑池为圆形湖泊,正中耸坐一只巨猿,猿背驼有长剑,剑尖指天,粗犷有力。

季遥歌在靠近蓄剑池处止步,耳畔响起元还声音:“他是谁?”

“花眠。”季遥歌回了句。

“诶!”花眠即将得到幻池之水,心情激动,听到她叫自己,笑得出迷人酒窝回应季遥歌。

季遥歌只好也笑笑——她并没在叫他,只是回答元还的问题而已。

“碍事的人!”元还的语气不太友好——平白无故跟了个多余的人,季遥歌无法好好回应他的话,这会显得他在唱独角戏。

季遥歌挑了挑眉,果然没有理会他,只朝花眠道:“阿眠,下去看看。”

仿若旁边没有元还这个人。

“……”元还的独角戏开场。

第87章 报应

幻池波光粼粼,在阳光下折she出蚌壳般的流彩,和普通的湖水并不相同。季遥歌与花眠站在岸边四望,池子不大,一眼望尽,从西边引渠流出,绕经整个方都。

“这是你要找的幻池水?”季遥歌问道。

花眠已兴奋得频频点头,双眼眯成弦月,酒窝又深又甜,娃娃脸上是孩子般的喜悦,很是惹人欢喜。他自腰间拔下装酒的葫芦晃了晃,葫芦剩的酒并不多,他将木塞拔开,仰头便饮,耳边是季遥歌的声音:“何素他们说的方都规矩都有哪些,你同我说说。”

“怎么他们没告诉你吗?”花眠放下葫芦,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液,见季遥歌摇头,便将手里的葫芦递给她,只道,“花都特产醉剑酿,我这回出来就带了这么一葫芦,你也来两口?喝完可就很久尝不到了。”

她接过葫芦,仰头亦往嘴里灌,旁边不轻不重传来似哼非哼的气音,元还并没因为沉默而被忽略,qiáng大的气息反而更加浓烈,缠绕身边似有形之手。

“方都的规矩,若进来的是凡人,可以在方都内过普通生活;若进来的是修士,据他们说,为了保证方都太平,都城中布有秘阵,只要进来的是返虚之内的修士,修为都会被qiáng行压制在结丹期,也无法再往上修行。修士可以加入城主观守卫方都,也可以在城中过凡人生活,不过不管选择哪一种,都必须随戴城主观的玉牌,以便监察,防止修士作乱。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就是从轮回台里出去,但那样就等于重新为人,这一世白修,所以……”趁着她饮酒,花眠将方都规矩简单说了遍。

也难怪薛湛几人会心生不满,修士皆是心高气傲之辈,哪愿意过这种任人监视摆布的生活,就算这里能得长生不死,可囿于一城,又有何意义?离开的方式又不啻于重新投胎,他们谁能乐意?

季遥歌喝酒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斜睨花眠:“阿眠,方都可进不可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对吗?”

幻池是花家祖宗所修建,他既在典藉中留下寥寥数语,肯定也警告过后人,不可随意踏足方都。

果然,花眠心虚一笑,不敢吱声,待见季遥歌目光渐渐严厉,方道:“我那不是想着,当年我家老祖宗都能出来,凭什么咱们就出不来。俗话说,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哪有什么地方是可进不可出的,多半是没找对路子,凭我的……我们的聪明才智,必能寻到法子出去!”

季遥歌没等他说完,就把葫芦扔回给他,他抱着葫芦讪笑:“别气呀,我的小姑奶奶,我肯定想办法带你们出去。”

“快点把幻池水装了!”季遥歌是懒得掰扯的人,骗都被他骗进来了,还能怎样?

“马上马上。”花眠掂掂葫芦,发现洒已喝空,笑得格外讨好,飞快祭起葫芦。葫芦飞到幻池上空溜溜一转,葫芦肚上朱红符箓闪现,葫芦口绽出道碧青光芒,幻池水自动飞起,被吸入葫芦内。

季遥歌则蹲到池畔,伸手探入池中。幻池之水入手冰凉丝滑如同绸缎,不似寻常水,她掬了一捧起来,那水质地如同浓稠粘土,连绵难断,她用力抖了抖手,才震断这捧水,岂料才刚两相断开,她手里的水就化作青烟消散。

“这世上万物蕴五行而生,无灵之水既不含任何一种五行灵根,若是脱离本源就会马上被世间杂爻灵气所污染,化为云烟。”回答她心中疑问的,是元还的声音。

“那这池无灵之水又如何而来?”她再掬了一捧水,问道。

“是……”元还才说了一个字,便被打断。

“那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我家祖宗的惊世创举了!”慡朗的声音源自花眠,他丝毫不知自己抢了元还要说的话,一边施法装水,一边洋洋自得回答季遥歌,“一般而言无灵之水分先天而生和后天筑就两种。先天无灵之水存在既被灵化,很难保存,而后天筑就的无灵之水,则是以单一灵根水经萃取分离而生成的,再以绝灵的容器保存。这幻池底部必定有个巨大的萃取分离装置,且内池以绝灵的天外陨砂所筑,具备qiáng大的隔绝灵气功能,才能形成这么大一池无灵之水。”

他言语之间,不无对自家祖宗的崇拜。但若季遥歌没有记错,这城中所有法阵并幻池的设计,都出自未来的元还之手,她能想像元还此刻表情,必定冷着脸,目光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既不愿争辩,也不愿居功。

那个人哪,闷秀。

季遥歌悄然一笑,又问:“我们能下去吗?”

“可以。”

“能!”

这回元还和花眠同时开口,两人声音重叠着落进季遥歌耳中,一时间季遥歌竟不知在同哪个人说话。元还陡然沉默,花眠却仍滔滔不绝开讲:“不过不能直接下去。这里头既有萃取分离灵气的装置,若我们直接下去,体内的灵气就会被抽空,大损修为。你想下去的话,小爷我带你下去!你等我一会。”

阳光下,花眠略带孩子气的娃娃脸熠熠生辉,有着属于年轻人未经世事雕琢的jīng气神,眉目洒脱生动,叫人打心眼里欢喜。季遥歌冲他一笑,道了声:“多谢。”又垂下头,自觉压低声音:“我觉得我们要下池看看,你说呢?”

这话问的便是元还。

元还接二连三被人打断言语,并没好声色:“你在问我?还是问他?”

“自然问你。他跟你比起来还是个孩子,怎么你连孩子的气也要生吗?”季遥歌笑嘻嘻的样子,没脸没皮,大眼睛冲着身侧空气眨巴,让人看着也气不起来。她少有这样表情鲜活的时刻,有趣并且可爱,叫人觉得与她相处充满乐趣,毫不乏味。

元还一句“我在气你”差点就在她这目光下脱口而出,然而他及时收口,这话说了,像讨要糖果的孩子。

“怎么又不说话了?”季遥歌站起身来,拍拍手。

他还是沉默,她也不知他还在不在,便又唤他:“大蜘蛛?!”

那厢却传来“砰”地一声,花眠的酒葫芦被撑得足的一只小舟那么大,重重砸到池面上,花眠大功告成,兴高采烈地跳过来,听到她的话,不免将胸膛一挺,道:“哪有蜘蛛?你怕蜘蛛?没事,有我,我帮你踩死它!”

“……”季遥歌觉得他们可能,真的惹到元还了。

耳畔的气息忽然一重,她听到他的声音,语气yīn郁:“让,他,滚。”

————

季遥歌到底还是没让花眠滚,不止没滚,她还爬上了他的贼船……哦不,是酒葫芦。

大如舟船的葫芦在池中载浮载沉,季遥歌坐在葫芦肚上,花眠意气风发地站在她背后,驱动葫芦朝池中央摇曳而去。元还的气息突然间就消失了,季遥歌心不在焉地想,这人看着大度,其实小气,不过说了两句蜘蛛就气得跑没影了。

葫芦驶到池中央,在靠近猿雕处停下,花眠一拍葫芦屁股,葫芦嘴处似鲤鱼吐泡般吐出个巨大气泡来。气泡浮在池面上,花眠率先跃进气泡内,朝她伸手:“过来。”

季遥歌跟着他跳进气泡,酒葫芦自动缩小飞回花眠手中,被他再度系回腰间。气泡大小恰能容下两人,花眠站在季遥歌身后,前胸几要贴上她的后背。

她打量着透明的气泡问他:“这是什么?”

“用无灵水幻化的水泡,可以阻隔幻池影响,不过只能在水下保持半个时辰。”花眠一边驱使气泡缓缓下沉入水,一边问她,“你想看什么?”

水下的世界流光溢彩,与灵海的清澈不同,幻池水可见度很低,水体本身粘稠,自带蚌壳的光泽,在阳光照she下像流动的一池颜色,池中没有任何生物,一眼望去茫茫全是水。季遥歌直视前方,抬手一指:“先去猿雕那里看看。”

元还不在,季遥歌只能凭直觉,如果这池中有法阵,那总要有个载体,猿像就是最有可能的开端。

花眠便依她所言,让气泡往猿像靠近。池里阻力大,气泡前进缓慢,花眠是个静不下来的人,没安静一会,就盯着季遥歌侧颜直看。水中光线朦胧,给她染上一层温柔,他怔怔看了会,忽然开口,连名带姓喊她:“季遥歌,你真好看。”这种好看,不是完美,却恰好贴了他的心。

季遥歌有些诧异,转过头看见他炽烈的目光——花眠不是含蓄的人,喜欢什么张口就夸,认识这么多年,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已经夸过她不下十数次,同样的她伪装后他也没有掩饰过嫌弃,作为一个铸剑师,她想他可能对美有着异于常人的理解,她在他眼中,更像一件特别的藏品。

“谢谢。”她如同往昔那样,对他的夸奖大方道谢。

“要是我娶的是你,多好,百看不厌。”他感叹道,直白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

很少有人这样坦露心迹,季遥歌不知如何回应,而花眠只是有感而发,亦不需要她的回答,她礼貌笑笑,把头转回去,前方朦朦胧胧,是猿雕在池下的影子。她正聚jīng会神地看着,不妨周身气息陡然一沉。

元还并没离开,一直都在。

他的气息突然变得极具侵略性,她很快察觉,刚想退后,已然不及。冰凉柔软的东西覆到她唇上,她眼前仍旧是茫茫幻池水,不见他的模样,唇却感受到他的存在,很快地,她微抿的唇被猝不及防地挑开,湿糯的软物钻入她唇齿之间,肆意搅动。她的脸腾地炸红——元还在吻她,而花眠还站在她身后。

虽然花眠能看到的,可能只是她微微张嘴的模样,可她到底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吻。羞耻带来爆炸的窘迫,还夹杂着说不清的愉悦,这个吻的滋味极端复杂。

她从未觉得元还是能做出这样出格事情的人,但事实是,她不够了解他,他比她认知中的要更加放肆,毫无顾忌。

“怎么了?”花眠察觉她有些不对劲,俯头看她。

她飞速将脸撇向另一侧,摇头,既在回答花眠,也在逃避元还。

但他并未放过,唇瓣相依,舌尖jiāo缠,气息互融——她无法推开一道空气,只能凭他为所欲为,作为惩戒。

“到了。”花眠指着前方猿雕,气泡也已触壁。

季遥歌这才得到喘息机会,元还的声音响起,用那五天五夜chuáng榻缠绵时慵懒的男人嗓间低语:“别再惹我。”她怒目而望,很想问自己几时惹过他?可惜终是碍于花眠的存在而无法出口。

元还盯着她酡红的脸,想着二人之间,总算是他占了一次主动,正有些情动,头却忽然一晕。

报应来得非常快。

因为一个女人而罔顾正事,这在他两千多年的修仙生涯中还是头一回。

实化的吻让他jīng力耗尽,他没办法再在这里呆下去,只能匆匆看了两眼雕像,jiāo代她:“让花眠把雕像绘制下来,上面所有的花纹都不要漏。我要走了,过两天再来……”

话没结束,他眼前已是一黑。离开之前,他只收到她凉凉的两个字:“活该!”

又一个漫长的梦结束。

第88章 明家(虫)

花眠的幻池水泡不能在池底保持太久,半个时辰未到,他就已带着季遥歌浮出水面。在水里行进困难,猿雕的全貌一时难以窥全,不过二人倒是探到幻池底部。幻池深约两丈,猿雕底座深埋入地,座上绘有山川湖泊,与进来时墓道两侧图案相仿。

“阿眠,可有办法将这雕像绘成图卷?”

二人从水里出来后,去了水泡并排坐在葫芦上往回走,花眠双臂打开朝后躺下,季遥歌却还惦记着元还jiāo代的事,再加上城墙下那一行小字提醒,她也觉得若想出去,就要从这幻池着手。

“没问题。”花眠懒洋洋躺着,仰面数天上的云朵,铸剑师亦是铸造师,画图样是他从小研习的基本功,再加上他有那么一点过目不忘的天赋,要将雕像画出来并不难,“你要我画雕像有什么原因吗?”

“我怀疑能让我们出去的通道在幻池之下,然而我们无法在幻池之下久待,一时半会窥不清幻池全貌,若你能将池下景致绘出参详,也许我们能摸到破绽。”季遥歌道。

花眠一骨碌坐起来,挨近她:“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瞧那猿雕也有些蹊跷,等我回去画出来合计合计。”他说着一把搂住季遥歌的肩,“放心,小爷带你进来,肯定能带你出去,jiāo给我吧。”末了又夸她,“你真聪明。”

季遥歌耸耸肩,任他哥俩好似的搂着,悠悠徜徉在银彩流光的池面,顺着池水一路漂下去。

幻池的终点,是城主观。

————

元还果然不再出现,季遥歌也不知他下回出现会在几时,亦或不会再回来了。将绘制图样的事jiāo给花眠之后,她匆匆回了五狱塔。天色已晚,五狱塔沉入黑暗,耸然不动,似乎从未离开过地面半分,白天的人cháo散去,四周恢复寂静,没有人阻拦她。

季遥歌将高八斗召出,取了两块空白玉简给他。高八斗化身人形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以眼神相询。

“拣两本灵海的功法誊录进去,我有用。唔,要木土属性的。”她道。

高八斗虽然没有什么大法术,不过有个极特别的作用,就是他能将看过的八成功法都转誊进新的玉简中。灵海内的功法虽然带不出来,但他吸食的过程中浏览了不少,全都存在他脑子里,要誊录并不困难,只不过需要耗损他的灵元。

这个抠门的家伙一听就皱了眉:“你说誊录就誊录吗?帮你带了五年娃,这笔账都没和你算呢!”

“那就再帮我一回?难道你想在这里当只万年老蠹虫吗?”季遥歌笑着道,“还是你想和我出去,一起寻找……《溯世书》?”

高八斗心肝一颤,看着季遥歌慈爱的笑眼,拒绝的话打死说不出口,她总能那么恰到好处地拿捏住他的命门,每回都能找出新鲜花样来诱惑他。

“只要两本?”他恨恨妥协。

“乖。你想多誊录几本也可以。”她摸了摸他的头,两人已一般高矮,像对兄妹亦或是姐弟。

“别得寸进尺。”高八斗拂开她的手,揣着玉坐到塔角的石座上,“不要打扰我。”说着闭眸入定。季遥歌则随意拣了个空处坐下,盘膝运气。方都无生死,没有灵骨可噬,她暗暗将魂海中沉淀的无数凡人灵骨逐一吸收。

在凡间游走四十五载,穿梭于战场,也游走过大城小镇,种种灵骨,执念纷杂,她几乎天天都在吸纳,并未完全吸收,所幸凡人灵骨不像修士那样qiáng悍,被压入魂海亦很少反噬,留待她慢慢吸收。

一夜时间转眼过去,季遥歌是在高八斗的叫唤下收功醒来的。

天色已大亮,阳光从塔室小窗透进,照得一束束尘埃浮舞半空。高八斗面色委顿地把两枚玉简扔到她怀中,誊录这两本功法耗去他许多jīng元,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化回虫身飞回玉管休息。

季遥歌抱着这两枚玉简起身,去寻薛湛袁牧青二人。

————

“薛兄,牧青姐。”向二人打过招呼后,季遥歌便被袁牧青拉进屋中。

她来得正巧,于海和孙不离两人也来寻薛湛,已在厢房的小厅中与薛湛说了半天,看到季遥歌时面色均不大好,倒是薛湛仍旧冷冰冰一张脸,除了看袁牧青时有些暖意,对他们皆一视同仁。

季遥歌料想于孙两人来找薛湛又是为了昨天争执的事,这二人跳梁小丑,只想着让薛湛出头,她也懒得理会,只朝薛湛开门见山道:“在下今日过来,是为昨日应承过薛兄之事,来给薛兄一个说法的。”

说话间她随袁牧青坐到薛湛对面的椅子上,薛湛点点头,道:“希望季道友能给薛某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知道诸位在怀疑什么,但若要说我和花眠勾结,暗中诓骗几位进来,图得又是什么呢?请恕在下说句僭越的话,薛兄与牧青姐虽是长岚宗高徒,但阿眠亦是万华昆都之后,以他的身份,万没必要贪图几位之物,还大费周章进这方都来。再退一步说,若我等真居心叵测,又怎会容几位留到现在?”季遥歌接过袁牧青斟来的温茶握在心中,语带诚恳道。

“这么说来,花道友与季道友事先完全不知方都情况?”薛湛轻叩桌子,眉色不动,只听季遥歌解释。

“不知,至少不知方都内城情况。阿眠欲进方都,是为了幻池水而来,靠的是他祖上流传下的只言片语,只是典藉所载也没提过方都内的具体情况,否则也不至于我和他都被困在这里。我们与几位一样,都是第一次进方都,并没隐瞒。”季遥歌摩挲着茶盏,抿了两口,方续道,“至于方都城主像,我不敢说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何素将军请我入五狱塔时亦承认过,我极有可能与这位城主祖上有些渊源,但方都在衍州的史载已经超过两千年,根据何将军所言,方都乃是万年前衍州小城,后为避战祸才yīn差阳错之下经高人指点封入此地。几位,别说万年,就是两千年,在下都尚未出生,而这方都合我们六人之力尚且进得如此艰难,在下若真有那本事,早就不在凡间修行了,不是吗?”

她的话,亦真亦假,虚实难辨,但言语恳切,在情在理,很难叫人挑出错处来,加之举止有礼,神情不亢不卑,虽是貌不惊人,却自有股沉着气势,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极容易让人信服。

“好,就算我与内子相信季道友所言,但如今我六人被困此地,总要想个法子脱困才行,总不能真的一辈子留在方都。不知这件事,季道友可有打算?”薛湛问道,于海似乎又有话要争,却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袁牧青给季遥歌续了茶,季遥歌轻声道谢后才回答薛湛:“自然有,阿眠要回昆都,在下也要回衍州,长生皆非我们等所求,自要想方设法离开此地。我与阿眠已去幻池探过,那里极有可能设有机关法阵,只要能够参透,我们就能离开。但那机关法阵委实繁复,我们需要时间才能破解,也许还需要几位的帮助。”

“要多长时间?”

“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现在在下也不好说。”季遥歌老实道,元还不在这里,她对法阵机关一窍不通,估算不出时间。

“这么久?!”于海拍案而起,又被孙不离按下。

这回薛湛却没开口制止,连他也蹙了眉。

“薛兄莫急,且听在下将话说完。”季遥歌执壶替薛湛斟了杯茶,并没理会于海,“其实大家进方都的目的都很明确,除了要帮阿眠之外,说穿了也图方都秘宝。可方都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中,凭我们的实力不可能在何将军手底下讨到便宜,故以在下拙见,委屈几位暂留方都,在下已与何将军打过招呼,只要我们依方都规矩行事,她不会阻止我们寻找方都出口,另外还赠予在下两样宝物,在下借花献佛,送予薛兄与牧青姐。”

说罢她手在桌面拂过,两块功法书简出现在桌面之上,淡淡的青光让薛湛瞳眸一缩,也让于孙二人面露贪色。

“这是……”薛湛以神识探过,素来沉冷的俊脸上也不禁出现诧异神色,后面的话他未明言,话中有几丝不可置信之意。灵海所出的功法,已不能用万华上的功法分类来区别,再加上又贴合薛袁二人的五行属性,他们在凡间本就接触不到太多高阶功法,如今这两本功法摆在面前,不啻于是个巨大震憾。

“受此地禁阵影响,薛兄虽然不能在境界上有所前进,但可以钻研法术,三五年的时间对修士而言说长也不长,此功法便算留在方都几年时间的弥补,我想对二位来说,这是最好的诚意了。”季遥歌笑道。

“季道友,那我们两呢?”孙不离眼红非常,克制不住直接问道。

“孙道友,于道友,二位道行尚在筑基,方都内的灵气充郁,对二位修行已有极大助益。二位若能潜心修炼,兴许三年五载之后,已能结丹。”季遥歌也不是善徒,明知于孙二人居心不良,三番四次挑拨,又怎会帮他们?

于海闻言怒极,横眉拍案站起:“季遥歌,这不公平,我们六人一起进来的,凭什么只给他们?”

“公平?”季遥歌起身,冷冷朝二人道,“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赠功法给薛兄夫妻,是我个人主意,不想给二位送功法,也是我个人主意。若是两位不满,大可闹出去,不过我希望你们明白一件事……”她顿了顿,目光自四人脸上逐一扫过,继而笑开,“我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做。”

只这一句话,四人齐齐色变,薛湛更是目光复杂。

是的,季遥歌可以什么都不做,他们想走,便找何素闹去,城主观的实力摆在那里,就算是薛湛也讨不到半分好处,还极有可能让他们被扔进轮回台。

这是季遥歌的威胁,前边大篇大论的温和劝解,都比不过这一句话的杀伤力。

“季道友,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薛湛bī视季遥歌。

“若我说我想与薛兄和牧青姐jiāo个朋友,来日离了方都回到凡间,还仰仗二位关照,薛兄可信?”季遥歌抱拳淡道。

薛湛沉默片刻,拂手将那两枚玉简收下,竟也露出一丝笑意:“季道友这个朋友,薛某认了。离开方都之事,薛某也有责任,若需人手,季道友不必客气。”

“薛兄是个聪明人。”季遥歌颌道一笑,告辞离去,不再理会于孙二人。

待她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薛湛那笑方落下,看着屋外天光久未言语,直至袁牧青将茶送到他手上,他方回神——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他再不能将季遥歌视作低修,她那隐藏得相当完美的锋芒,在必要的时候,已悄然展露。

————

将薛湛和袁牧青二人劝定,季遥歌便去寻花眠。

花眠正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见她进来忙丢开笔,将画献宝般送到她面前,她匆匆看了两眼收起,拽了人又往幻池去。

“什么?!”路上季遥歌将先前的事一说,花眠不禁既诧异又佩服,“你就这么三言两语将薛湛搞定了?”

“什么叫三言两语?”季遥歌对他云淡风轻的描述很不认同,“我费了多少口舌才让薛湛信我,嘴都说gān了。”

花眠不以为意:“其实你可以不管他们,让他们闹去,何必费心讨好他们?”

脚下景物晃眼而过,季遥歌与他并肩掠飞,花眠的问题,她并没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远方。

“哦……我知道了,你是为了你徒弟!”花眠自己琢磨了一会,忽恍然大悟,“你要的是薛湛和袁牧青身后长岚宗的势力,我可有猜错?”从一开始,就是季遥歌提议,要请长岚宗的人来方都,这些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季遥歌浅笑不语,他便又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淮,临星阁,明家。”季遥歌唇瓣微动,吐出几个字,“我要明家,从此在衍州消失。”

不止为了白斐,也为了白砚。

明家,便是当年掀起衍州战祸,囚禁白砚十年的罪魁祸首。

花眠一惊,临星阁可是衍州位列第一的修仙世家,要想将明家连根拔除,这难度可有点大。

“又是为了你那小徒弟?”他并不知她与白砚的前尘往事,只道是因为白斐。

她不答,便算是默认。

“你那小徒弟哪来的福气,能遇着你这样的师父……”花眠不由感慨,又道,“说起来你这么出来,若三年五载你回不去,也不知道那小子会长成什么样。”

“我不可能扶他一辈子,是龙是虫,也看他自己的造化本事。”季遥歌随口说道。

提起白斐,她忽然轻轻一笑。

这趟出来,也不知几时能见,她还真有些许挂念那小子,也不知他如何了。

————

居平城,白宅。

白斐肩头扛着油布包的硕大野猪腿兴致冲冲往家里冲,那是前两日要闯入军营后方的辎重区捣乱的野猪,正巧被他和同营兄弟在巡逻中发现一同捕下的,那猪就被上锋赏给他们打牙祭,几人中因他出力最大,所以要走了一整只后腿,余下的猪内就都分予其他人。

这猪后腿他没舍得吃,今日窥了个空,溜出军营,打算带回家里给铃草。季遥歌离开已有两个月,他也在军营里呆足两个月,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家。

临到家门前,他便瞧见居平城的大夫拎着药箱从自家门里出来,他眉头一皱,吐掉口中叼的草梗,几步截住大夫,一问之下方知,铃草病了半月有余。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冲回家中,还未进后园就已经叫开:“铃草姐!”

铃草姐正坐在园里纳鞋底,初chūn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将苍白的脸庞照得恬静温柔。白斐的声音传来,将她惊起,还未放下手里鞋底,就见道jīng壮的影子冲过来,把她手中鞋底抢走:“病了还坐在这里chuī风,纳什么鞋底?你怎不叫人送信给我?”

“小斐,你怎么回来了?”铃草见到他很是惊诧。

“我要不回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你病重?”白斐气得很。

“我的病已经大好了,你别担心……”铃草正安抚他,不妨厨房的布帘子后头钻出一个人来。

“铃草姐,你的药好了。”清脆的声音如三月莺啼,穿着鹅huáng衣裙,腰间系着围裙的梁英华捧着药小心翼翼出来,看到白斐却是一愣。

白斐也怔了怔,才问铃草:“她怎么在这?”

梁英华听他语气不善,略低了头,不言不语站在布帘下边,她头发松松挽着,家常的裙,素净的脸上飞起半抹红云,透着可怜可爱,目光却是直望向白斐。

第89章 感情(虫)

天井的光线正好,四周种的几丛雏jú已经爆出零星花朵,处处都是家常的气息。三个人都站着,因为白斐一句话都很是尴尬,最终还是铃草往白斐脑门上毫不客气敲了一记重的,轻斥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远到是客,你不好好向人家问好,倒质问起来?”

白斐才敷衍式转向梁英华:“梁姑娘好。”眼睛仍不大看她。

“白当家好。”梁英华也不甚在意,把药端到铃草身边,温声道,“铃草姐,药温了。”

铃草谢过她,端起药一饮而尽。那厢白斐等她饮尽汤药,才火急火燎又问她的身体病情,她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手:“我二月里着风得了寒症,在家里将养了几天也不见好,多亏遇着梁姑娘,她已经在这里照顾我好几天,又是请医延药,又是汤水照顾,已经够委屈她了,你一回来还大呼小叫的,像话吗?”

白斐便不吱声,由着铃草骂自己,梁英华见二人感情深厚,又见他对自己不冷不热,难免失落,便朝白斐解释道:“我来居平城办事儿的,年间受了铃草姐照顾,所以顺道过来探望,不想铃草姐卧病在chuáng,里外没个人照应,你又去了赤啸军,所以才留下帮衬一把。”

白斐闻言又急上,只问铃草:“我不是嘱托了宋义,要他照看你吗?这混蛋人呢?”

“你别怪宋大哥,他并非不帮,只是铃草姐卧病在chuáng,这内院后宅,宋大哥一个大男人,如何能照应得到?”梁英华一边将围裙摘下,一边回道。

这话说得白斐无言以对,他自以为安排妥当,却仍旧不能周全,这回幸而有梁英华,否则……他也不敢多想,再看梁英华时,便觉她比起外界传言的jīng明gān练还要再添几分温柔妥帖,既能上阵杀敌,又能出入厅堂,确是难得的女子。她将事情做到这份上,他又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只是牡丹再好,终究不是他心里那朵……

“梁姑娘,谢谢你。”白斐郑重道谢,作了长揖。

这谢,便是远近亲疏之分。梁英华心里悄悄叹了一声,避开他的长揖,将围裙放到椅上,只道:“江湖儿女,相互帮助自是我辈份内之事,白当家不必客气。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先告辞……”

“英华别走,好歹留下吃个便饭。小斐难得回来,恐怕在家呆不了几日?”铃草忙拦住梁英华,又问向白斐。

“明日酉末前必须回到军中。”白斐回她。

铃草便续道:“下次再见也不知几时,英华若是无事,就让小斐陪陪你?你常说好奇居平关的轶闻,让小斐给你说说,可好?”说着,她狠狠一掐白斐手臂。

白斐“嘶”了声:“姐——”又见梁英华水灵灵的眼睛望过来,他难以拒绝,只好顺势邀请她留下吃饭,梁英华也觉得很久见不着白斐,便厚着脸面点下头。铃草这才笑开,只道:“喝了药我有些乏,先回屋休息,吃饭时候叫我吧。小斐,好好招呼英华,莫怠慢。”语毕她回身往屋里去,那笑便蒙了层苦涩。

少年英俊,风华正茂,与梁英华站在一处,美得像说书先生描绘的画面,他年少轻狂,正该配个如花美眷,能陪他鲜衣怒马,驰骋江山。

那个人,肯定不是她。

————

白斐要陪铃草回屋,却被梁英华轻轻拉住衣角,他回头,她只是无声摇摇头,指了指厨房,似有话要说。白斐想了想,扛起猪后腿,随她进了厨房。

“白当家,我有几句话,才刚当着铃草姐的面,不便多说。”梁英华站在碗柜旁小声道。

白斐搬出砧板,将猪后腿“砰”地扔上去,三两下解开油布,拿了菜刀道:“有什么话不便说的?”

“是铃草姐的身体。”梁英华道,“大夫说铃草姐的身体很不好,幼年煎熬,年轻时又失之调养,如今已落下大病根,怕是很难断除,只能慢慢将养着,看能不能有所减缓。”

白斐斩猪腿的动作一顿,脑中闪过铃草苍白的脸。这事他焉能不知?铃草的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小时候日子过得太苦,为了活下去也不知挨了多少煎熬,她又是个倔脾气,只知咬牙死撑,实则外qiáng中gān,装作没事人般在他面前qiáng颜欢笑。

见他面上无动于衷,握着刀柄的手却渐渐攥紧,梁英华便叹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一时无话,只有白斐“砰砰”斩肉的声音,梁英华gān站着也觉尴尬,便要起锅烧水,被他拦下:“这顿饭我来做吧。”

“君子远疱厨,你会做饭?”梁英华不禁笑道。

“我哪是什么君子?以前就是个街头混混,四五岁时在街上要饭,再大点就到处耍赖骗吃骗喝,要能有块肉吃,别说让我下厨,给人磕头都行!”白斐淡道。

“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呗?”梁英华便不插手,倚在灶边看他。

“小时候……我小时候多亏有铃草,但凡她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落下我,以前想揍我的人很多,都是她拿着柴火棍替我赶跑的,为此她也没少挨人棍棒。如果没有铃草,也就没有今日白斐。”白斐把片好的猪肉下锅焯水,沉道,“所以,我发过誓要娶铃草,要照顾她一辈子。”

师父说,要给梁英华面子,可他似乎……办不到。

梁英华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你那是感激,不是男女之情。”

白斐不语。

————

夜里,梁英华用过饭便告辞离去,铃草身体未恢复,早早歇下。白斐收拾好屋子,摸出阙簪躲了进去。

任仲平正蹲在小院的地上逗蛐蛐,看到他来,笑颜逐开:“小斐。”

白斐看了眼三层楼阙——清霜似的人影并不在。

已经两个月了,师父还没归来。她说这一趟要离开一段很久的时间,久到他都有点想她了。从前是巴不得她赶紧远行,省得把他拘得慌,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想念她。

若是她在,也许能给他些指点,又或者她不需要说话,哪怕静静听他抱怨,他就能平静,仿佛只要她在,所有的困惑都能迎刃而解。

“仲平叔,你喜欢过女人没有?”师父不在,他只能和任仲平说话。

“喜欢啊!我可喜欢女人了。”任仲平头也不抬。

“那你最喜欢谁?”

“最喜欢……仙女姐姐!”任仲平傻笑。

白斐“嘁”了声:“师父才不喜欢你。”

任仲平还是傻:“没关系,我喜欢她就可以了。”

白斐叹口气,和他真是越说越心烦,又问:“师父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明天就回来。”任仲平跳起来,拍掌。

白斐朝天抛了个眼白——每回问他,他都说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白斐想念师父了。

————

两个月,元还都没在方都出现。

季遥歌原来指望他能给点主意,可这人不出现,她只好靠自己,还有那个半桶水的花眠。花眠的无灵水泡每天只能施展一次,一次维持半个时辰左右,他们两人每天就只用这半个时辰查探幻池内部情况,一点一点将整个幻池摸透,再由花眠执笔绘图,耗费了两个月时间才算绘制出完整的幻池图与方都舆图。

单从方都舆图来看,整个幻池就是一张符箓,确实奇怪,但花眠也参不透其中奥妙。幻池底部只有陨砂,并无他物,倒是幻池的池壁上绘制了许多山川河流的图样,与进城时墓道两侧的图样相仿,不过这图样繁多,两个月时间,花眠只来得及临摹出两三幅来。

除此之外,方都的日子很平和,平和到让人忘记时间流逝。薛湛和袁牧青寻了城中一处僻静的空宅住下,一心扑在季遥歌所赠的两本功法之上,也过起寻常百姓的日子。这二人大抵算是季遥歌活了这么久遇到的最为恩爱的一对夫妻,就算是困在这方寸地方,袁牧青也从没有过半句怨言,与薛湛向来是欢欢喜喜过日子,薛湛待旁人不论男女皆不假辞色,唯独对这师妹当真百般宠爱,就连花眠那不爱拘束性喜自由的人看了也难免羡慕,整日地在季遥歌耳朵旁边叨念“只羡鸳鸯不羡仙”,季遥歌耳根子都被磨出茧来。

于海和孙不离闹了两场,发现无人附和后,也就慢慢消停,两人搬到城中,常聚在一处也不知密谋什么,除了与薛湛来往之外,并没再找季遥歌。

日子尚算平静,季遥歌来凡间这么多年,也没机会好好体验一把凡人生活,倒在这方都内有了返璞归真的日子。她并不急着离开,除了每日和花眠探寻幻池外,一边享受这样的日子,一边将这几年积攒吸纳的灵骨逐一领悟,于世情百态中感受凡间灵骨所有执念,心无旁骛,领悟速度反比在外界快了许多。

再来便是当年在灵海中化身坤天地母时她所感悟到的五行原力。世间万物大多由五行孕生,若能掌握五行原力,便不啻于拥有造山筑海之威。修仙到某个阶段,就不再是对修为的单一追求了,更重要的是心境的提升及对天地万物的感悟,那是飞升最艰难的一步,能成功摸到便算半只脚踏入飞升,所以大部分化神期以上的修士,都不再理会世间俗事,皆潜心钻研以期突破心境。而每个人对天地万物的不同感悟,又衍化出彼此不同的天赋法术,那在万华被称作“天诀”。

寻常修士,到化神期应该能有所感悟,到合心期可初窥天诀奥妙,她因着灵海造化,竟然比其他人提早了两个境界便有所感悟,这也是她从灵海出来后闭关六十年间发现的,但虽有感悟,却一直未能有所寸进,如今方都的灵气与灵海接近,对她掌握五行原力有极大助益。

是以,她并不急着提升自己的境界。

微弱的青光于双掌间汇聚,季遥歌尝试着从周身灵气之中捕捉五行之力。

青光如同烛火,须臾便熄灭。

意料中的失败并没打击到她,如果天诀那么容易修练,就不会是上修与仙修间的分水岭了。收拾心情,她正打算重新来过,耳畔却响起一个声音。

“五行原力?你才结丹,就有天诀感悟?”熟悉的声音不无惊诧。

季遥歌睁眼,眼前照旧空空dàngdàng,只有墙上宝珠光华落下的yīn影。

神出鬼没的元还回来了。

“有也没用,只是当初在灵海借灵根所感悟到的,还无法化为己用。”季遥歌有些遗憾,通过外界助力得到的感悟,毕竟不同于真正的领悟。眼下这感悟对她来说,就如同把一块宝石放在三岁孩子手上,看得到,摸得到,却不解其用。

“五行原力可是……相当难掌握的力量……”他语中有了斟酌意味,沉默片刻给了她一个建议,“你连五行之力都还没有掌握吧?我建议你可以尝试从外界混杂灵气中提炼单一灵气,先分开熟悉五行之力,再考虑融合。”论及这些,元还的语气便充满认真。

一丝不苟,带着某种魅力,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季遥歌虽然看不到他,却同样能感觉到那股吸引人的魅力,她笑开:“多谢。”说起来,他似乎教过她不少东西,也算有半师之情。

元还不以为然地挑眉:“只是建议。五行原力我没接触过,万华也无人修成过,具体的要你自己摸索。”所有未知的新鲜事物,都是他所好奇的东西,他乐见其成。

“你这么久才回来?”她笑着换了话题。

“久么?”元还口气一改,气息出现在她耳边,“怎么?你想我了?”

带着三分邪性的语气,不由叫她回忆起两个月前当着花眠的那个吻,身体微有苏麻,她软绵绵开口。

“想了。”

用妖惑对上他的邪性,恰到好处。

第90章 □□

元还气息消失片刻,再出现时已经到桌案前。

“哦?那是我的荣幸。”在嘴皮上面,元还基本没在季遥歌身上讨过什么便宜,他也习惯了,对着她不能正儿八经,否则吃亏的是他自己。

桌案上摊放着几张图纸,这是两个月来花眠画的幻池图,元还一眼就认出,正要俯头看去,不妨旁边伸来一雪白小足,足尖轻轻点在图纸之上,五个脚趾圆润晶莹,指甲盖上似抹了层浅粉油色,gān净透亮,很是可爱,没有瑕疵的脚背微微拱起,往上又延伸出一截小腿……元还便是一怔。

季遥歌虽然看不见他,不过从他声音辨出他大概位置,再忖桌上摆的图纸,很容易便就猜到他站在哪里。她半坐在案上,一条腿半曲着伸出去,嘴里只道:“要是元仙尊的本尊在这里就好了,便可解我相思之苦。”

元还盯着她,半晌无语。幽jīng复生之后,她言行举止越发大胆出格,幸而暂时似乎只祸害到他,还没朝其他人下手。

“我现下就在这里,还不能解你相思之苦?”

“不能。”季遥歌似笑非笑,她思的是他肉/体,又不是别的。

元还竟也瞬间听懂她的意思,气息顿沉。她这撩拨显而易见是蓄意为之,为了报两个月前那一吻之仇。

见他沉默,季遥歌心里痛快了,这番jiāo锋她占尽上风,并不打算再追,惬意笑了两声,往回收脚,不料还未动作,脚踝却叫人紧紧箍住,她心里一惊,再看桌前竟现出个淡淡的人形轮廓来,虽然形容依旧不清,但身材高挺,不是元还又是何人?

“大蜘蛛!”她蹬了蹬腿,却还是叫他拿捏在掌中。

“你不问问我两个月没来,都做什么去了?”元还话里带笑,手上用力,一把提起她的腿,将人放倒在桌上。

他今日既归,自然是有备而来,哪还能容她如此肆无忌惮的勾/引?

当日他离开方都回到太初,并没着急回来,而是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太初翻查典藉研究方都情况,将能查的书都查过一遍,能问的道友也都问过一圈,这才回来的。回来也不是随意回来,进方都要耗损他的元神,故他进来之时预先服了提升元神的丹药,又在塔室内摆了固神之阵,所以这番回来,虽仍不能显露真身,但要教训她,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季遥歌始料未及,后背重重着桌,将桌上图纸扫得凌乱,等回过神时,已一条腿被人提在半空,另一条腿垂落桌案,衣裙撩至腿/根,半遮半掩着晦暗风情,再看擒住自己脚踝的不过是个虚淡的人影,微俯着背似要压来,那画面越发邪恶,勾得心底那点邪念都要满出来了。

但幸好,清明仍守着。

“松手。”她蹬腿。

元还冷笑,握着她脚的手用了点力,不过也没再进一步。虽借用外力,但也没到能为所欲为的地步,他可不想再像上次那般,话都来不及jiāo代齐全就被迫离开,只是还来不及松手,塔外却传来守卫声音:“花眠公子求见。”

因这几日花眠时常来塔里寻她,守卫并不阻拦,花眠的脚步声几乎和传音同时响起:“遥歌,我来了。”

季遥歌脸色微变,大胆归大胆,她并没有让人窥望的癖好。

“快点松手。”她催促。

“你在和谁说话?”花眠已走到塔室外。

“站住,别进来。”季遥歌厉喝。

“让他进来!”元还却是低语道。

拿捏着她脚踝的手向旁一抛,足尖在半空画了个弧,他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在她侧/臀甩下一掌:“起来,别耽误正事。”

“……”季遥歌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让人这么对待,一张脸红得彻底,怔怔站在桌边,平息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眼前人影再度消失,声音却照旧四平八稳:“让那小子进来。”

季遥歌有种偷jī不成蚀把米的郁闷,还发作不得,技不如人输了,只能等下次再扳回来。花眠还站在塔室外,正摸不着脑袋,听里面又是声:“进来吧。”这才大摇大摆走进塔室,见到桌上凌乱的图纸不免惊讶。季遥歌却已在元还的提示下,取了新纸铺开,闷闷道:“阿眠,研墨。”

花眠不解:“你要做什么?”

“画图。”季遥歌已执笔站在案前,手被温热劲道握住。

花眠还真认认真真研起墨来,看着季遥歌沾墨落笔,在纸上勾出利落线条。元还站在她背后,一手施力指引她作画,另一手扶着她的腰,时光缱绻,满室静谧,倒真有几分红袖添香的情致。

一时画将毕,花眠已看直了眼,直问是何物。季遥歌按元还所言复述给他听:“靠你的无灵水泡,每日半个时辰进展太慢,这是可入幻池的梦虚舟,材料塔里都有,我们将其造出后再入幻池,会快上许多。”

花眠则捧着梦虚舟奉为至宝:“乖乖,你竟还有这本事?怎不早点拿出来?”他出身铸剑世家,对这类东西最为敏感,一眼便看出此物之jīng妙来。

这问题季遥歌却不好答,只能笑笑,听他在那边感慨万千:“好巧妙的想法,我怎就没想到?瞧你很有铸造天赋,有没兴趣往这方面发展?我可以为你引荐良师!”

季遥歌便听到元还发出一声呵笑。

想他元还何等人物,还需要这rǔ臭未gān的小子推荐良师?

“不了,我对铸造并无太大兴趣。走吧,我带你去找材料。”季遥歌转开话题,领着花眠去寻材料。

这塔虽不是元还现下的五狱塔,但毕竟出自同一人之手,物品的收纳摆放不会差太多,元还很容易就引导季遥歌找到所有物品,季遥歌又与花眠费了翻功夫,将所有材料逐一搬出。五狱塔本就是元还炼宝铸造的地方,里面各色工具家伙齐全,要炼成这梦虚舟只是时间问题。

为了让进度更快些,季遥歌索性将薛湛与袁牧青也请了过来,四人聚在底层塔室,以季遥歌为主,同心协力造舟,季遥歌又在元还指点下,一步步领着他们将梦虚舟造出。

时过六月,梦虚舟终于造成,前后历时三个月余,离他们进方都,已有近半年时光。

舟成这日,恰是方都每年一度的普恩日,各家各户置流水席于家门前,宴请四方来客。那是自上古战乱时期流传下的传统,流水席是为战祸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所备,一万年过去,方都虽不再有生死,但也没了盼头,这个普恩日做为信仰被传承,承载着没有尽头的生命里难得的激情,是整个方都最为热闹的节庆。

袁牧青在这里呆了半年多,已融进方都,身为长岚宗宗主之女,她却有颗向往平凡的心,在普渡节这日也入乡随俗地置办了一桌流水席,将花眠、季遥歌、于海和孙不离都请过来同乐。

这三个月来,元还都保持着同样的出现频率,没再出现过之前突然消失的情况,他极为自律,定下了目标便要一丝不苟执行,分毫差错都容不得。三天呆在方都,三天回太初,他一心专注在方都的山经水脉上,季遥歌几人打造梦虚舟期间,他已将整个方都摸得透彻。普恩节这日,元还恰在方都之内,因梦虚舟事了,他便跟着季遥歌同来,只是可惜,没人看得到他。

人间的流水席,荦肉香浓,素菜青翠,红灯笼高悬,落满地华彩,喧闹声音忽远忽近,围绕四周。

袁牧青着一袭家常小袄,穿梭在厨间与宴席之上,语笑晏晏,薛湛难得面露笑意,主动与花眠举杯相谈。花眠喝了两杯酒,兴头上来,看着人家夫妻恩爱,不无羡慕:“薛兄,兄弟我真真羡慕你和嫂子。”

恰逢袁牧青端来新酒,闻言打趣道:“花兄弟莫羡慕,我瞧季妹妹也是极好的!”

这段时日花眠总与季遥歌同进同出,早就叫人误会。

花眠闻言看向坐身边的季遥歌,凡间烟火将她染得平易近人,不再是先前那刻在骨子里的淡漠,他忽尔心动,手臂一伸就揽住她的肩,大大咧咧道:“当然是好的!”

季遥歌正在喝酒,眼里有三分醉意,不是因为酒,只为这一刻欢喜,也没听清他们在谈什么,闻言只是高举手中小酒坛与花眠对碰,笑得醉眼惺忪。

“人间浊酒,就这么好饮?”不妨冷冷的声音响在耳边。

季遥歌笑道:“好饮。”浊酒涩口,自不比仙酿,然饮酒在心在情,心情好了,浊酒也是佳酿。

花眠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也回道:“好酒!”还要将自己手里的杯盏往她口中送,只道,“喝我这杯。”

那杯子还没沾到她的唇,她已被元还拉了出去。

砰——

天际焰火忽起,照亮幽沉冗长的夜。季遥歌倚着墙,看这并不算jīng致的焰火,万华修仙界有太多太多更加璀璨的风景,却独独没有这份烟火气息。

“大蜘蛛,人间如何?”她问他。

“还行。”作为生于万华,长于万华的孩子,元还也是头一回接触凡间。

凡间,并不像其他修士说得那样,污秽浑浊,充满蛊惑人心的诱惑,相反,这里拥有太多修士一生也参不破的东西。

人间百年,于修士而言不过朝青丝暮成雪的短暂,却承载着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像一滴浓缩的酒液,苦涩甘甜,唯饮者自知。

“你喜欢人间?”他也问她。

烟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细长柔弱,明明灭灭。

“喜欢。”她微笑,“但不必沉溺,我是修士,我清楚。”她不是袁牧青,能全心融入,一意向凡。不管再爱,她都始终记得,她是个修士。风景再好,她也只是路过,修行之道,最难便是在这尘世之间种种风景中踏足而过,最后片叶不沾。

她坚守的,是她的本心,亦是初心。

“季遥歌,我想试试人间的酒。”他忽然道。

“你要怎么试?”她看着身边的空气,他没回答,她却顿悟,于是含笑抿下一口酒。

气息拂过唇瓣,虚无的唇在她的默许下贴来,吮走那口酒,辗转缠咬。

浊酒,确实是甜的。

————

人间寒冬,季遥歌离开居平关满一年,大漠扬沙,顷刻掩埋了无数残躯败刃。大淮与西丹战事复起,居平关内外人心惶惶。

赤啸军中,白龙小将威名初显。

历经数场战役,白斐锋芒毕露,已是权佑安身边一员猛将。

十二月十八,权佑安决定出兵居平关,拿回失地,令白斐为前将先锋,领千人之兵。

授令之日,白斐跪地,只央了权佑安一件事。

“权将军,此番征战出关,不知几时能还,末将有一事相求,想请将军为末将与铃草主婚。”

白斐将满十七,求娶铃草。

他等不到师父了。

第91章 嫁娶(虫)

军帐的帘子掀开,白斐抱着战盔出来,十二月的居平关,风大雪大,将他背上的红绒披风扬起。从前生嫩的面容已在战场之中变得粗砺,稍显女儿气的棱角被磨利,倒比以往更加引人瞩目。军帐外垂头站着个小兵,穿着灰褐棉甲的身子在一众粗犷的男人堆里显得纤瘦,默默跟在白斐身后。二人在营区走了几步,至无人处,白斐回头,低声道:“我马上要出征,上了战场那不是闹着玩的。先前你任性胡闹,在居平关里我尚能护你一二,往后便难了。梁英,回家吧。”

那小兵垂下的头缓缓抬起,露出张清秀的脸庞,竟是在半年前男扮女装偷偷混入赤啸军,化名梁英的梁英华。

“我不要你护!这几次出任务,难道我做得不好?”梁英华道。自进赤啸军叫他认出来后,他便三番四次找碴子,好叫她知难而退。他的心是好的,她明白,只是越如此,她越不服输,每一次操练和任务,她都要做到最好。

“英华!别胡闹了,成吗?”白斐对上梁英华就十分头疼,这个大小姐天性里的执拗倔qiáng,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想了想,他又咬牙道,“也罢,你不想走,那就留在居平关喝过我和铃草姐的喜酒再说。”

梁英华蓦地瞪大双眸,秀目渐渐浮上一片红色。

“我向权将军告了三天假,请他为我和铃草主持婚礼。”白斐硬下心肠,狠道。

寒风刺骨,叫被泪水浸湿的脸颊刺刺地疼,梁英华只道:“好,你和铃草姐的喜酒,我一定喝。”

余话再无。

————

白龙会的弟兄们将各色婚仪送到白宅时,铃草着实吃了一惊。白斐已有四月未归,关外传来战起的消息与白龙小将的传言,她正兀自担心又自豪,不妨看到这些,自是错愕不已。随婚仪而来的,还有宋义转jiāo的白斐亲笔信,信中言明婚事婚期,要她早做准备,铃草此时方震惊非常。

十二月二十四,白斐归来,白宅早被白龙会的弟兄们装点一新。铃草坐在屋里看成衣铺子送来的嫁衣,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白斐看到她先唤了声“铃草姐”,才看着那袭嫁衣道:“对不起,婚事仓促,委屈你了。”

就算有人帮衬,六天时间筹备一场婚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仓促。譬如这嫁衣,按嫁娶风俗,凡女子出嫁,嫁衣喜被皆由新娘手绣,成衣铺的嫁衣怎比得上铃草亲自缝制?可他们没有时间。

出征在即,权佑安此番有心收复失地,没有两三年是回不来的。铃草年纪渐大,虚龄二十二,早就过了凡间女子花信年华,她身体不好,亦不思嫁,有一日便活一日,但白斐却不能不为她考虑。他承诺过娶她,原指着师父回来主持婚事,但师父归期难定,战事又急,他一走两三年,铃草年华蹉跎,到时也不知是什么光景,不如现在便将这桩心事了却,也省得两人挂念,三人纠缠。

“小斐,这不是仓促委屈的问题!”铃草霍地抬头,盯着他道。

“既然不是仓促委屈,那铃草姐定是嫌我马上要出征,怕我回不来,叫你做了寡妇,又或是无法全须全尾回来,累你照顾……”

他话未完,便叫铃草厉声打断:“白斐,你知我不在意这些。我从未想过嫁人,你若战亡,我便给你立冢扫祭;你若伤重,我活一日便照看你一日。这么多年你我姐弟情深,又何需夫妻之名?我知你情深义重,但你无需为了幼年笑谈娶我,那不……不值当。”

“值不值当我说的算。铃草,我只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只要你说一句不喜欢,我便将这婚事取消。”白斐不再称她为姐,只上前半点,攥了她的手。

铃草未能挣脱他的手掌,唇嗫嚅两下,始终吐不出“不喜欢”三个字,只能颤道:“白斐,你还小,你不懂情/爱,在你心里,我始终只是姐姐……”

“这世上有几对夫妻成亲前就能两情相悦的?铃草,给我点时间,我会好好爱护你。”白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终于像个男人般抱住她,而不再是幼年那样躲在她的身后。他会努力,努力喜欢上她,纵然真的不能,他亦会敬她护她一生无忧。

铃草静默片刻忽转身用尽全力紧紧回抱了他。

————

十二月二十五,白斐与铃草大婚。

因是仓促成婚,二人只在宅中置了五桌席,请的都是极熟的亲友,也没大肆宣扬,一应繁文缛节全免。入夜时分,权佑安带着两个随侍匆匆赶到,送上贺礼,被迎到主婚位上。白斐这才牵着铃草出来拜堂,二人皆无父母,拜过天地再夫妻jiāo拜,便算礼成。铃草被送入房内,留一身红衣的白斐在外应酬客人。

“可以了。”见白斐亲自过来斟酒,权佑安一按酒杯,拒绝道。

白斐笑道:“将军,军中禁酒,白斐挨过军棍,记得清楚,这是茶。”

权佑安沉肃的脸难得漾开一丝笑:“看来那顿打没白挨。”

大战在即,军务繁忙,他此番出来也只得两三时辰,替二人主持完婚礼马上就要赶回。他已年近四旬,膝下无儿女,白斐的年纪,恰能做他儿子。这一年来他花了不少心血在他身上,才将当初桀骜不驯的白龙会当家培养成如今已能领兵作战的白龙小将,除了季遥歌的原因外,也因为他确实欣赏这个年轻人,便将其视如子侄亲自教导。

好在,白斐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白斐“嘿嘿”直笑,又露出几分少年模样。在权佑安面前,他便仍是毛头小子。他自小无父,季遥歌待他虽严,到底不比父亲,权佑安就是他心底父亲该有样子,故在军中呆了一年,虽未经历大战,却也足够磨练他的心志,对权佑安更是敬重万分。

二人以茶代酒喝了两杯,权佑安不便多留,只叮嘱他这两日安心在家陪新妇,便又匆匆告辞,回了军营。

白斐送走权佑安,回头又撞上梁英华。梁英华已换回女装,长发高束,仍是初识时的英挺少女,执着酒盅过来敬他,连声道:“白斐,祝你与铃草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那声音听来却是醉语,白斐按着她手中酒盅,道:“你醉了,别喝了。”

梁英华便怔怔看他。

红衣如火,眉眼皆是人间最好的颜色,往后却不能再看了。

思及此,她夺回酒盅,一饮而尽,将空杯掷入雪地:“白斐,再见。”转身便冲入雪夜,跑出白宅。

白斐欲追,脚才迈出却又收回,只叫来宋义,让他找人照看梁英华。对她,他有愧疚。她付出的已是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极致,那样冰雪聪明的姑娘,为他照顾家宅,为他冒险入军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可也仅仅……只是感动。

天又下起雪来,像极季遥歌走前那夜。

“师父,我成亲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喃喃一声,眉目疏落。

还是,想师父了。

————

宴席散去,他迈入屋中。龙凤红烛已积了层厚实烛泪,铃草端坐榻上,听到脚步,双拳紧握在膝头,很是紧张。男人的靴子出现在盖头下的视线中,喜秤挑来,红绸落地,耳畔传来男人温柔的声音:“铃草姐,你真美。”

苍白的容颜叫胭脂染得鲜艳,眉间花钿妩媚动人,纵无十分美貌,此时却也美得叫人心醉。

“油嘴滑舌。”铃草小声打趣一句,手被他牵起,拉到了桌边。

饮过合卺酒,又看着铃草吃了些点心,白斐这才拿出个匣子,里头装的是房契银票,他全部身家。

“铃草,我出征在即,这些东西你收好傍身,当用则用,不必替我省着。我在渠城另置了宅子,如果战事吃紧,居平不保,你就让宋义送你去渠城,不要留在这里等我。我若归来,自去寻你。”白斐一句一句jiāo代,他只能在家呆三日时间,若不能安置妥当,离得也心有不安。

“小斐,这使不得……”铃草要推,却叫他握住了手。

“你我已是夫妻,这些东西本就要jiāo给你保管,省得在我手胡天胡地作没了。你就安心收着吧。”白斐将匣子放进她怀中,又拣着些要紧事细细叮嘱,直到铃草撑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这才回神。

dòng房花烛,他却谈这扫兴之事。

当下起身,他将铃草抱入榻中,chuáng帐勾落,掩去二人身影。红烛摇曳,锦被凌乱双影jiāo缠,白斐初通此事,顾着铃草身体,只堪堪行了一次便作罢。二人相拥而眠,铃草倦极沉睡,白斐却是睁至天明。

十二月二十七,离年关仅余三日,白斐离家回军。

————

次年一月中旬,大军整装齐发,出兵临泉,至次年六月,赤啸军经两场大捷,捷报传回,举国振奋,白龙小将威名大显,已是赤啸军中最具传奇的年轻将领,三斩对方前将头颅,未有败绩。

正是战事紧要关头,七月,帝京却传哀讯,皇帝驾崩,走得猝不及防。储君未立,三子夺嫡,朝堂之上争得你死我活,后皇二子周昱成继位,皇长子白绫赐死,皇三子逃离帝京,拥兵自立与新帝势如水火。

赤啸军二十万兵马,成为这场夺位之战的关键所在。

新帝连下三道口谕,三百里加急送往赤啸军中,不顾关外战事,只命权佑安班师回朝,皆被权佑安抗旨挡回。新帝震怒,又传赤啸军与皇三子秘会,遂派使臣前往临泉,以抗旨、通敌两项大罪,擒拿权佑安。与此同时,赤啸军正与大淮在临泉外战得激烈。

内忧外患一下子就将赤啸军bī入生死境地。

这一切,还困在方都的季遥歌,一无所知。

一年又九个月,她仍未能离开方都。

第92章 有喜

眨眼之间,年月飞逝。于修士而言,一年或者两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都无甚差别,再加上又身处方都,时间似乎变得更加没有意义。梦虚舟造成之后,季遥歌四人已数探幻池,按着元还要求,将池壁两侧所凿绘的山海图案以混元泥一点一点拓下,再印入绢布,留待元还参悟。

穹光岁河图他花了十六年也未参透,方都的山经海脉图亦同样深奥,元还陷入两边闭关的节奏,同时参悟两幅法阵图。季遥歌与他虽都身处五狱塔,彼此之间却也甚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她修练她的,他研究他的,谁也没有打扰谁。虽然照旧看不见他,但随着相处的时日渐增,她越来越能明确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的气息萦绕在塔室内,她能轻易分辨他在或不在——这大概是如今的他们最好的默契。

为数不多的对话,除了探讨法阵之外,就是彼此毫无诚意且肆无忌惮的试探jiāo锋,像两个幼稚的孩子,乐此不疲地玩同一个游戏,你来我往无需胜负,反正在这里,谁也不能把谁怎样。那便是这寡淡日子里难得的调味,细想想,如果不是她幽jīng初成,情爱未萌,也许她真会爱上元还,毕竟在世上能如此合拍又有趣的人,太难遇上。

一个走神,她手里细如丝线的灵气忽然纠缠在一起,成了团乱麻。

季遥歌揉揉手,将灵气按灭。按照元还建议的修行方式,她正在尝试从杂爻灵气里将单一的五行灵气分离出来。她的耐性很好,练了一年没有大进,仍旧不厌其烦地专注,对天地五行的感悟倒更深些,金木水火土乃至衍生异变而出的风雷电等等。修仙本就是厚积薄发,万年积攒,不过一朝飞升。

“遥歌——”花眠声音传来。

季遥歌从塔室小窗探出头去,花眠站在塔下冲她招手,也不上来,只叫她出去。她看了眼楼上,元还已经闷在里面超过三天时间,似乎到达紧要关头,她不想吵他,便打了个噤声手势,索性从塔窗飞了出去。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落地后她就轻斥道。

“快快,跟我去瞧瞧嫂子。”花眠拉住她的手就往薛家去。这一年来情分渐长,他这人又自来熟得很,早就直呼薛湛夫妻哥嫂了。

“发生何事?”季遥歌没有拒绝,边跑边问。

“才刚我过来的时候,听说嫂子晨间在市集晕了。”花眠匆匆道。方都就这么大,来来去去的人转眼就熟稔,一点子事不出半日就能传遍全城。

季遥歌蹙眉——修士qiáng于凡人,一般不会生病,再加上这里又是方都,她好端端怎会突然晕倒?

这个问在抵达薛宅时有了答案。

“什么?!”花眠夸张喊出声来,揉揉耳,问季遥歌,“我没听错吧?”

季遥歌推开他,走到袁牧青身边道:“恭喜薛兄,恭喜牧青姐。”

袁牧青坐在院里的贵妃榻上,闻言垂下了头,桃腮飞红,难得害羞,薛湛朝二人颌道微笑:“多谢二位。”眉间喜色,语中欢意,掩不住遮不去。

困于方都一年十个月,袁牧青有孕。

季遥歌能理解花眠的夸张和薛湛的喜悦,修士不同凡人,拥有qiáng大体魄与能力的同时,在繁衍生息之事上,却比不过凡人,想要一个子嗣是件艰难的事,很多道侣即使双修了一辈子,也未必会留下子嗣,薛湛和袁牧青结为道侣已有些年头,到今日才见喜讯,已属快了,可想而知,薛袁二人有多高兴。

许是方都日子平静,倒让夫妻二人感情愈发融洽,相处的时间也多起来,倒促成了此等喜事,也算这方都没白来一遭。

“大喜大喜!”花眠就跟自个儿有后似的,笑得见牙不见眼,飞快摸出件鱼佩递予薛湛,“给,小侄儿的见面礼。”

袁牧青“噗呲”笑了,薛湛也忍俊不禁:“孩子都没落地,你就知道是男是女?现在就给见面礼?”

“男女都一样,现在给了,出生的时候再给。”花眠乐道,“我是家中老幺,下边没有子侄,这总算是让我长个辈份了,啊,要不让这孩子认为我义父?我的修为虽不成,不过昆都花家,也能给这孩子长长脸!”

薛湛与袁牧青自是大喜,万华昆都花家,那是多大的来头,若是结gān亲,也是这孩子的一番造化,又岂有拒绝之礼,当下便抱拳谢他,却见花眠又揽过季遥歌肩头,道:“喏,现成的gān娘也有了!”

季遥歌掐着花眠手背的细皮提起,将他的手甩开:“别把我与你这人来疯相提并论。”一边又取出个白瓷瓶放到袁牧青手里,笑言,“牧青姐,我可没他那么有钱,待孩子出世我再奉上大礼。这瓶固元丹可固本培元,现在服用刚好,你眼下最需将养身体,将身体调养妥当方是重中之重。”

她话虽如此,可那瓶固元丹并不比花眠送的鱼佩差多少,又贴和二人之心,袁牧青当下便握住季遥歌的手,不无感动道:“季妹妹,多谢。”

季遥歌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那厢花眠已经嚷开——“如此喜事,怎能无酒?”

薛湛也心中欢喜,竟亲自张罗了一桌小菜,邀花季二人共饮。

这番畅饮直到月明星灿,方都灯火尽灭,方散,三人各自归歇。

季遥歌回到五狱塔,并未打座入定,而是拐去第四层塔室。三日归期已过,也不知元还还在不在塔里。四层塔室的宝珠光华从未全掩的门扉里透出,把她的影子在阶梯下拉得老长,透过虚掩的门扉,她已看到塔室之内一片乱象,满地都是凌乱图纸,一道淡淡的人影双手撑立在桌案边沿,似正垂头沉思。

那道影子已有些飘忽,证明元还已到了元神虚弱的边缘,可他竟还撑着未走。

季遥歌走到门边,拿不主意要不要进去,从前常听人言,有些人钻研某些事物到了极限会陷入疯魔,看这满屋凌乱的模样,元还该不会是疯了吧?

正犹豫着,虚掩的门自动打开,元还声音哑沉,似jīng疲力竭般:“季遥歌,进来。”

季遥歌这才踱步迈入,小心翼翼绕开满地乱纸,问他:“你要不要休息一阵?”要是把人bī疯了,谁来帮他们解阵,大蜘蛛可宝贝得很。

元还喉间发出点声音,季遥歌没听清楚,凑近些许,再听了听,却发现竟是含糊不清的笑声——完了,这人真疯了?她想劝他放松些,话还没出口,就叫转过身的元还一把擒住双臂抵在桌前。二人面对面站着,季遥歌欲挣出他的手掌,他却bī视她的双眸,微俯着背,低沉的声音有他特有的亢奋:“季遥歌,你可以出去了!我看出来了,这法阵的奥妙,时间,空间,我知道该怎样打开这个空间了……”

极其难得的,他将话说得颠三倒四,疲倦也无法掩盖的浓浓喜悦却透过话语传到她心中,这一回不是两人间你来我往的jiāo锋,只是他单方面在分享喜悦,漫长研究之下终于有了收获的如痴如狂的心情,急需有人分享。这样的元还,季遥歌不曾见见过,忘记理智和冷静,他像个孩子。

想了想,季遥歌圈上他的脖颈,没有感谢他,只是说:“大蜘蛛,你真厉害!我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就是你了。”她从来不吝啬夸奖。

只这一句肯定,便叫他的喜悦成倍疯涨,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与自负,都被她一句话极大满足。

“只是解开如何启动法阵之谜而已,并不代表我参透了这两张图。”元还把人抱起,让她坐在案上。

季遥歌发出个单音节带着否定腔调的“嗯”,像是撒娇:“那只是时间问题,迟早的事,你很厉害!”

元还被她的唇撩得有些欲拔不能,但这回他没有反击回去,而是顺从自己的感觉,反手抱住她,声音逐渐平静:“再帮我个忙,我需要最后确认一件事。”

季遥歌搂着他,乖巧非常,像搂着巨大的影子。

“什么时候?”她问他。

“现在。”

“现在?你不需要休息一下吗?”季遥歌有点担心,这次他停留得太久,也不知能否再撑下去。

“放心吧,我有分寸。”元还蹭蹭她的脸颊。

“那好吧。”季遥歌松开手,跳下桌案,问他,“我要做什么?”

————

一个时辰之后,季遥歌独自驾驭着梦虚舟潜处幻池猿像底部,打开猿像身上一处机关,这是四人早前查控过程中就发现的机关,只是不知何用。机关按下之后,幻池内部似乎有嗡鸣声传来,幻池之水震颤不已。季遥歌迅速从幻池里出来,将梦虚舟收起,一边往五狱塔方向飞掠,一边向元还传音。

不多时,她便抵达幻池尽头。幻池在盘曲全城之后,归流之处是城主观外的凤天桥,凤天桥下有暗渠通入城主观,没到五狱塔底断头。元还猜测幻池底部法阵阵眼就是五狱塔,故他留在五狱塔内,撑着最后一丝jīng力,留在五狱塔的腹室内操纵。

那厢元还并没传音回来,但季遥歌知道,他一定听到了。果然,在她抵至此处后,五狱塔突然在静谧深夜发出一阵隆隆声响,檐角垂铃被震得叮咚不绝,塔外侧陡然亮起无数光华,这座幽暗黑塔似乎在一瞬间化作耀眼白塔,在夜幕之下熠熠生辉。

季遥歌打起十二分jīng神,飞在半空盯着幻池与五狱塔。五狱塔亮起之后,塔身两侧突然伸出八只细足,宛如蛛皇之足,深深刺入地面,地面开始震动,紧接着整条幻池水都亮起,仿佛过电般。她飞得高便望得远,平时沉寂的幻池如同一张被点燃的符箓,整池水都跟着翻腾卷动,似道银火,从蓄剑池那端烧来,又如银蛟奔腾而来,竟在几个呼吸之间,被吸入五狱塔底,整池全空。

“快点。”元还的声音这时方从传音符中传出,很虚弱。

季遥歌飞快降到空的剑池里,掠进暗渠,一路跑至五狱塔底的渠道中。渠道尽头原是死路,幻池水被抽空之后,那地方竟凭空出现了一扇门,赫然便是消失在入口处的,方都城门。

她惊喜至极地扑到门前,双手按上,可那城门却纹丝不动。元还提过,此举只是验证他的想法,并不能打开出口,如今看来,他的想法是对的。

正惊喜着,城门正中银光闪起,一个方匣凭空出现,浮沉于季遥歌眼前。方匣银亮,以陨砂所制,匣身雕有剑徽,四周是镂空藤棘,古朴含蓄。季遥歌以神识感知了一下,并没发现上面有灵气浮动,因怕有诈,她不敢直接取下,可那方匣却自动弹开,匣中放有一柄螭龙钥,钥身作剑形,其下压着一纸书笺。

剑徽看着有点眼熟,季遥歌想了想,小心取下螭龙钥并那书笺。笺上龙飞凤舞的字——“万年jiāo错,此别难逢。谨以此物,遥赠昔年遥歌。”

落款是“故jiāo,长锋”。

“快出来!”元还的声音再度响起,伴随着池底一阵又一阵的颤动,消失的幻池水似乎在脚下奔腾而过,复又涌出,朝这边淹来,速度极快。

季遥歌来不及多想,匆匆将螭龙钥与书笺放回方匣收入腕间储物镯内,飞身退离暗渠。

她的身影才堪堪离开幻池,那一池幻水已瞬间填满全池,整个过程,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因这一番变故,全城灯火皆明,百姓们已纷纷踏出家门,何素、薛湛、花眠等人也皆赶到附近,欲查探变故起因,季遥歌没有功夫应对他们的问题,身影遁入黑夜,化作疾影掠入五狱塔里。

五狱塔的光芒却已黯淡,塔侧细足也一并消失,第五层的腹室里坐镇的人跟着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纸留言。

“五日归来,送尔等离开。”

元还的字迹。

她拈着纸,出了会神——离开方都,他们怕是很难再见了。

————

人间十月,权佑安与白斐遇伏,被困临泉外的陶宛镇。

带出来的一万jīng锐,全军覆灭。

“任叔,求你,救救权将军!”白斐跪在任仲平跟前。

任仲平只是摇头,谨记季遥歌之言:“不能出手,不能!”

谁也没有料想,为了赤啸军这三十万兵马,为夺权佑安手中兵符,新帝派来的使臣中,竟暗藏修士,为取权佑安性命。

权佑安十五从军,至今已二十三年有余,几乎将整个人生都献给战场,最终却败在自家人手中……

白斐年将十八,这是他生平所历,最为残酷的战役。

锐气尽折。

第93章 辞别(虫)

战事绵延多年,边陲小镇早已荒芜,百姓避战逃离,陶宛已是空城。小镇不大,墙瓦屋舍都有被火燎过的熏痕,风沙裹天,十月的西北正是百草凋敝的时刻,小镇透着颓败肃杀。枯朽树杆上拴着几匹战马,一身戎装的少年站在树前发了片刻呆后,突然一拳砸向树杆。枯朽的树震颤不已,落下几截断枝,马儿被吓得往一侧躲去。

十八岁,正是扬名立望、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本就少年成名,撇开幼年艰苦,后来的日子可谓顺风顺水,心气自然极高,便是沙场纵横,也未有败迹,几曾遇过如此巨大挫折——被困小镇,前有虎后有láng,身陷绝境,毫无退路。同袍尽折,只余寥寥十数人逃到陶宛。

夜不能寐,日不安食,每每闭眼就想起漫天血雨、刀剑厮杀,死不眠目的绝望、狰狞扭曲的恐惧面容;每每嚼咽gān粮,便记起曝尸荒野,被鹫láng啃食残躯断肢……

战争的残酷赤/luǒ摆在眼前,连生死界线都已模糊,一脚踏在人间,一脚迈入地狱。白斐五内俱焚,满心煎熬,他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自身难保,还要靠任仲平。

“白斐,将军找你。”权佑安的近侍从屋里出来。

白斐睁着血丝遍布的眼迈进屋里,权佑安luǒ着膀子坐在椅上,胸前缠着纱带,jīng神仍旧坚毅。屋里的其他人都在白斐进屋后被遣出,只剩他二人。白斐要行的礼被权佑安拦住,权佑安示意他坐下,沉道:“时间无多,他们很快就要追来,这次是我失算,累你们陪我踏入死地……”

“这不是将军的错!是皇帝……”白斐紧拳压桌,谁曾料到,皇帝派下的修士来自大淮明家,相准时机要杀权佑安,与大淮军勾结,里应外合,施计将权佑安骗出军营诱杀,最后是他护着权佑安逃入陶宛,一万jīng锐已只剩下十来人。

“白斐,眼下不是追究对错之时,成败已是定局,多谈无益。”权佑安摆手,面上一派从容,生死无惧,“我身边只剩下你们,如今只有一件事放不下,要托付予你。”

说话之间,白斐见他自腰间取出巴掌大的物件放到桌上,待看清那东西后,白斐大惊:“将军……”

那东西赫然便是新帝与三皇子争抢之物,赤啸军的兵符。

“如今我身边可信可用之人,只剩下你了。”权佑安将兵符推向他,这一役死伤惨烈,他带出来的心腹尽亡,只剩下个白斐,虽相处时日不算长,却也如父子师徒般相待过,他只能选择相信白斐,“此物乃是赤啸兵符,亦是新皇与三殿下必争之物。然我三十万赤啸大军二十三年戍守边关,游走生死边缘,为的却不是他周家皇权私斗。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才是我长戈所指的唯一信念。”

身为长岚宗外室大弟子,他受宗主教诲,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二十三年,无家无室,从少年到中年,他所思所想无不是平息战乱,还天下太平。

“如今我身陷险境,很难全身而退,我知道你身边有季仙子安排的高人保护,如今只有你可以将兵符带出去,以防此物流入敌军亦或是新皇手中。”权佑安用力按住白斐的手,阻止他开口,“若我不在,兵符又失,赤啸军必将陷入混乱,大淮趁虚而入,居平关必当守不住,大淮将军陈正心狠手辣,不会善待战俘,烧杀抢掳,到时就是生灵涂炭。而西丹新皇yīn险毒辣,明知边关告急仍为一己私欲,置西丹百姓于水火之中,来日为保皇位也必向大淮割让求和,苦的都是百姓。而三殿下为人bào戾愚昧,亦非明君之选。你记住我的话,我不再忠于任何一个姓氏皇权,唯忠天下苍生。这兵符你带出去,择明主而投之!”

“何为明主?”白斐将兵符攥入掌中。

“能结束这乱世战祸,还天下太平,便是明主。”权佑安起身,按向他肩头,他年仅十八,尚未成熟,可时势没有给他更多成长的时间,他被bī长大。

“我知道了。”白斐眼眶发烫,用力揉揉,揉散满眶水雾。

“此趟出兵临泉,共带二十万兵马,尚余十万驻守居平关。如今我身陷此地,赤啸军群龙无首,我猜大淮已整军偷袭居平关。你务必带着兵符赶往临泉,令大军退回居平。居平关,一定要保下!可记清了?”权佑安手上用力。

白斐肩膀一沉,道:“末将领命!”

屋外忽然传来几声闷哼,qiáng大的威压降临,刺杀权佑安的修士已经追到。

权佑安抽出长剑,笑道:“可叹我一生戎马,却不能还一方太平。也罢,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我权佑安纵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白斐,你快点走吧!”

语毕,他纵身跃出屋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往敌营掠去。

一个人的战场,绝决悲凉。

“将军!”白斐情急欲要追去,却被人拉住手臂。

“你不能去!”任仲平出现在他身后。

“为什么?你不肯救将军,我救!”白斐甩手,往外冲去,不妨后颈一疼,眼前顿黑。

任仲平上前扛起晕倒的白斐,自言自语道:“晕了就不乱跑,乖啊,有很厉害的人来了,我怕打不过,咱们先跑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扛着白斐往另一方向飞掠。

追杀权佑安的两个修士突然止步,朝着白斐的方向望去——这里也有修士?

————

五天时间过得飞快,季遥歌已将离开方都之事说予众人知晓,于海和孙不离自是高兴万分,薛湛与袁牧青心情却有些复杂,只有花眠仍没心没肺,但不管各人心思如何,却都做好准备。

第五日天明时分,元还果真守诺,依约而至。

凌乱的第四层塔室已被收拾gān净,各种图纸分门别类归置妥当,墙角燃起一炉兜末香,白烟袅袅升起。季遥歌盘膝坐在靠墙的锦座上,感受到他的气息便睁开眼,只瞧见个浅淡的人影。

差两个月满两年,她仍旧没能清楚看到他的模样。

“一百零七年,大蜘蛛,要不是在棺椁里看到你,我都快记不清你的长相了。”季遥歌掐指算算时间,自灵海出来至今,二人已逾百年未真正见面。

时辰尚早,还能话别。

元还踱到她身边坐下,道:“你记得真清楚。”一百零七年,这期间发生的任何一件大事,都足以让他们遗忘彼此。修仙的岁月毕竟太过漫长,永远不会像凡人那样,用尽全部寿元来记得一个人,当然也许这是因为,他们的感情还未深到那般田地。

所以,五狱塔顶死去的元还,与倾尽全力要救他的季遥歌,有多深的牵绊,他们都不知道。

季遥歌笑了笑,真心诚意道了声:“谢谢。”

谢什么?谢他这一年多来不遗余力助他们寻找出路,谢他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给她的依靠依赖。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帮助他们,这对他而言并没好处——他们一旦离开,法阵也许就会关闭,他不能再来方都,无法再研究那张山经海脉图,亦或是还能来,但是没人再供他差使。

但他仍旧决定帮他们,亦或只是帮她。

“不必客气,我有要求的。”元还似乎在笑,“把方都的山经海脉图拓本,带回万华给我!”

时至今日虽然他仍然不明白,为何穹光岁河图的拓本会与这里的法阵有共鸣,将他带来此地,但他有感觉,一旦他们离开,这法阵便不会再与穹光岁河图有共鸣,他也不能再入方都。

“好。”她点头,应得gān脆。

“打算什么时候回万华?”他又问她。

“凡间的事情了结,便回万华。”她回答他。

“什么时候能了结?”他追问到底。

季遥歌偏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白斐把衍州三十六城拿下,我就回来吧。”

“要是他办不到呢?”关于白砚与白斐之事,在这一年多的相处中,元还曾听她提及过。

“那就让他生孩子,继承。”季遥歌忖道。

“听你这么讲,我觉得白斐有点可怜。”元还声音变得淡漠,“季遥歌,他不是你完成白砚执念的武器。你可想过,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是因为人到死都放不开手,而执念会消逝,是因为人死俱灭,不该以任何一种形式留在人间。什么时候开始,你心里也有了执念?”

“……”季遥歌忽然失语。

这一刻,他才是有两千多年道行的仙尊,看得比她更加深远。

“你要记住,白斐是你的徒弟,他不是白砚,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如果将来,他的执念因你而起,会是你不能承受之重,你又当如何?”他没有给她答案,问完这个问题便站起。

季遥歌有片刻失神,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将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教导长大,她以为她给了他足够多的东西,作为jiāo换,他也必需jiāo付同样重量的东西,那其中便包括他的自由和本该拥有的梦想。

这是场公平的jiāo易。

只是,人生在世,有太多无法用等价jiāo换来对待的感情,有些事,注定没有公平可言。

“跟我上来吧。”元还迈出塔室,站在门外回头叫她。

短暂的困惑过去,她跟随他的步伐上楼,他不再与她深谈,只是有条不紊地说起离开的方式,及至五楼腹室之外,他已全部jiāo代完毕。

“准备好了?”他问她。

“嗯。”她点头。

他似乎叹了口气,道:“那么,再见。”

相处一年零十个月,她和元还的第三次分别,比上回好些,这次他们说了不少话。

“保重。”她转身,飞掠下塔,没再回头。

————

六人齐聚幻池源头的蓄剑池畔,季遥歌独自驭舟潜入猿雕底部,如同上次那样,将机关按下。池水震颤嗡鸣,她飞快离池,收舟回到天际。五狱塔处灯光陡亮,纵日在白天也熠熠生辉。

“塔里是谁在操控?”花眠不禁问道。

“没有人,预先设好的。”季遥歌否认了元还的存在,却随之亦将目光投向五狱塔。

她把元还留在了五狱塔。

在那里,有死去的元还和活着的元还,未来与过去jiāo叠,现下都留在了那座塔里。

不知为何,棺椁中苍白的面容闪过脑海,平添一丝慌乱,却很快被眼前景象分散了注意力。

幻池之水翻腾如龙,朝着同一方向卷去,幻池渐空。季遥歌当先落到池底,其余五人紧随其后。出去的办法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只需要他们用尽全力,跑过这段河道。

按元还所述,方都内的法阵是个空间阵法,而幻池河道就是这个阵法的空间隧道。元还会留在五狱塔内替他们抽空幻池之水,一旦池水抽走,幻池河道便成隧道,他再启动法阵,这里的空间就会重新架设。他们必须在池水回灌之前,通过这条隧道,才能真正到达出口,期间不能施展任何法术与法宝,否则会与法阵相冲,只能凭借速度。

“跑!”在池水抽空的一瞬间,季遥歌厉喝出声,疾如闪电般掠出。

身后五人不敢多言,同时迈步。因袁牧青有孕,薛湛背着她,很快便赶至季遥歌身边,花眠紧随其后,于海和孙不离二人垫后。两侧的山海图案幻化作实物,他们仿如从衍州无数山海之间飞纵而过,四周山峦湖海变幻万千。脚下再度传来震颤,有东西由远及近,朝他们奔腾而来。

季遥歌蹙眉,池水回灌,已bī近他们。

“快!”第二次厉喝出声,她不再保留,全力冲向前方暗渠。

山海幻境消失,换作一段幽长窄道,六人前后纵入,及至方都城门之前,城门已开,薛湛率先跑出,季遥歌与花眠次之,于海和孙不离慢了些许,踩着水花钻出城门。池水涌来,城门又渐渐合拢,在季遥歌面前彻底关闭。季遥歌忽然冲上前去,站到门前,心头忽然有些期待,不过很快便落空。

城门紧闭,方都不再,连同元还,一并锁在了里面。

再见,也不知几时。

————

白斐并没能如愿回到驻扎在临泉的赤啸大营中,相反,他被任仲平一路扛到居平关外,才堪堪摆脱了身后追踪。

当日追杀权佑安的两个修士发现任仲平气息,便猜到有人将兵符带离,故兵分两路,其中一个修士追踪白斐而去,又传书同伴,令各路人马围追堵截白斐和任仲平,二人无法前往临泉,只得暂退居平。

只可惜,果如权佑安所料,大淮派了二十万兵马,绕道居平攻打,白斐赶到之时,十万守将已近覆灭,居平关失守,大淮军长驱直入,杀向居平城。驻守临泉的赤啸军,未得军令,无法回援,如无头苍蝇般困在临泉。

白斐先一步赶进城中,城里到处一片兵荒马乱,哀声遍野。

“铃草!铃草!”他狂奔回家,预备带走铃草,再作打算。

白宅宅门大敞,里边箱笼衣裳俱在,甚至chuáng上还放着铃草做了一半的男人里衣,可独独不见铃草身影。家中什么都没收拾,铃草便不是逃难离开,如此失踪,必事出有因。

白斐心头不祥之感闪过,冲出家门又往白龙会堂口跑去,身边匆匆擦肩的,都是要逃出城去的百姓,满城慌乱。才跑到白龙会堂口,他便瞧见宋义带着几个兄弟从堂口出来,正要登上门前备好的马车。

“大哥?!”看到白斐,宋义诧异非常。

“宋义,我问你,铃草呢?”白斐二话不说只问铃草。

宋义眼珠子一转,看了看四周,方道:“居平关破得急,我已经提前命人将嫂子送出城去了。”

“送去哪里?”白斐急问。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上马车再说。”宋义却掀开马车帘布,请白斐上车,“我正要与嫂子并兄弟们会和,大哥既然回来了,就与我一道吧。”

白斐不疑有他,因想着白龙会还有些人手可用,便利落跳上马车,宋义跟着上车,朝手下打了几个眼色后落下车帘。车轱辘缓缓转动,由慢变快,朝着城外疾驰而出。

官道上都是逃离居平的百姓,携家带口艰难跋涉,马车驶到岔道,却往西一偏,驶入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去,又走了半个时辰,暮色降临,马车才在无人的荒郊停下。白斐撩帘下来,站在车旁四望,问道:“宋义,人呢?”

不妨远处响起声尖锐的女人声音:“白斐,小心!”

随之而来的,是白斐身上绽起的一道浅青光芒,身后有人“啊”地惨叫着被光芒弹了出去,白斐愕然转身,却见宋义被弹倒在地,手边落着柄匕首。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青光是季遥歌临走之时留给他的护身符箓,有人加害于他且任仲平不及出手时,这符箓才会起作用。

“宋义,你们……”白斐惊怒jiāo加地看着宋义与四周已拔刀相向的白龙会兄弟。

远处马蹄声响起,提醒他的人边策马边喊道:“白斐,你别信他们!宋义投靠三皇子,为了得到你身上的兵符,他已将铃草姐抓走送去三皇子那里!白龙会的兄弟,不愿归降的,都被他杀了!”

却是梁英华赶来,一袭红衣,似秋枫灿然。

“宋义!”白斐目眦欲裂,“她说的可是真的?”

宋义抹抹唇站起,冷笑:“是又如何?识实务者为俊杰。大哥,我劝你归顺三殿下,乖乖将兵符jiāo出,也好与嫂子早日团聚,咱们兄弟两还能一起发财做官。”

白斐双眸似浸血般看着宋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十几年的兄弟,曾歃血为盟发誓祸福与共,可背叛却来得猝不及防。

“呸,你早就想杀了白斐取而代之,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连自家兄弟都能出卖!”梁英华下马跑到白斐身边,铮地拔出佩剑。

“你不是回梁寨了,为什么会在这里?”白斐盯着宋义,渐渐冷静,话却是问的梁英华。

“我听说居平告急,想着你不在家,铃草姐无人照应,所以赶来想接她去梁寨避祸,谁知一来就看到铃草被人掳走。我四处查探后才知宋义所行之事,见他今日要逃出居平,原想暗中跟着他,看他将铃草藏在何处,不想你也回来了。”梁英华答得飞快。其实白斐成亲出征之后,她想着铃草身体不好,仍旧时常探望铃草,只是不愿再见白斐而已。

“你既知道铃草在三殿下手中,就乖乖将兵符jiāo出,否则嫂子的性命难保!”宋义往后退了两步,狞笑道。

“带我去见铃草,我要先见到她。”白斐声音寒气森森,再无从前少年的飞扬清朗。

第94章 杀念

马车驶过无人小路,在静谧的黑夜里发出硌耳声响。白斐与梁英华共骑一马,紧紧跟在马车后面,又行了约一个时辰,马车才在一处农庄外停下。夜色下的农庄亮着灯火,看似平静普通,可白斐却已早早察觉,在这农庄外围树林之间,布满暗梢。宋义从马车下来,回望白斐一眼,这才往前走去,还没进农庄,就被数名壮汉拦下。这些壮汉身腰板挺拔,行动矫健,虽身着农人布衣,想来只是乔装掩人耳罢了。

宋义与对方说了几句话,又往后指了指白斐,壮汉警惕地打量了白斐一会,也没让他们进去,只回去通禀。稍顷,庄中出来群人,为首的却是个年近三旬、蓄着八字胡的书生,手里摇着羽扇,面带微笑。

“这人应该是三皇子的幕僚,也是他的心腹孔书礼,为人狡诈多端,你要小心。”梁英华坐在白斐前面,后背贴着他的前胸,小声道。

白斐没有出声,气息落在她头顶,极缓。

四周冲出十来名壮汉,手持火把将白斐二人包围,书生站在人前拱手笑道:“白龙小将白斐将军的威名,在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英武非凡,实乃人中龙凤,失敬失敬。在下孔书礼,乃是三殿下身边的小小书吏,今日有幸与将军相见,想请将军入内一叙。”

“宋先生过奖。”白斐仍冷冷坐在马上,道,“白某今日前来,是听说殿下将拙荆接到此地避祸,不知可有此事?”

“尊夫人确在庄中休养,白将军放心,夫人好得很。殿下心慕将军才gān,忧心前线战事,为免将军后顾之忧,这才将白夫人迁至此地。”孔书礼摇着扇笑答。

“多谢殿下善举,不过今日白某要务在身,不便久留,接回拙荆马上便要启程,还请先生将拙荆带出。殿下之恩,他日白某必报。”白斐道。

孔书礼摇摇头,状似悲戚道:“将军不必瞒我,在下已经听说,权将军被二皇子所害,如今身陷囹圄,生死不明,二十万大军滞留临泉,群龙失首,大淮偷袭居平,十万守军覆没,正是忧患之时。君主不义,良臣赴死,白将军难道就不难过?莫非还要替二皇子卖命?”

“你想说什么?”白斐不动声色看着他。

“在下想说,三殿下十分赏识白将军,只要将军愿意追随殿下,他日助殿下登上大宝,将军便是开国元臣,封侯拜相,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赏识我?呵……你们掳我妻室,诱使我义弟背叛白龙会与我,要取我性命,若非我命大,今日怕是不能与先生有这番对话。这便是三殿下的赏识?”白斐嘲道,目光如剑,有封喉之寒。

孔书礼闻言yīn晴不定地看了眼宋义,宋义脸色微变,qiáng辩道:“我只是想带大哥来见先生,怕大哥不肯而已。”

“是在下失职,传达不力,叫将军误解了殿下的好意。”孔书礼沉忖片刻,朝身边人道,“来人,将白夫人请出来。”

不多时,庄中便有一人被掺扶出来,看身形样貌皆是铃草,只是她脸色颓败,昏到旁人肩头,不能言语。白斐看得心里一紧,与梁英华齐齐翻身下马,只道:“她怎么了?”

“尊夫人无碍,只不过她病体孱弱,服了安神的药,现下正昏睡中。”孔书礼做了个“请”的手势,“白将军现在可愿随在下入内一叙?”

白斐微眯了眼,道:“好。”便往庄中走去,梁英华从后紧紧攥了他的衣袖,略摇摇头,他只握上她的手,按了按以作安抚,道了句:“没事的,你在外头等我。”便将她的手拉开,朝前走去。

孔书礼颌首微笑,待他行来,正要发话,不妨白斐面上带笑,出手却猝不及防。他师承任仲平,虽年仅十八,一身武艺也已达到武者巅峰,掌中蓄力将身边的人震飞,自己则腾身跃到铃草身边,将要倒地的她接入怀中,只唤道:“铃草,我带你走。”语罢正要抱起人,可怀中“铃草”却陡然睁眼,五爪发黑,抓向白斐肩头。

数番变故不过电光火石间,白斐已肩头吃痛,一掌将“铃草”震开,只道:“你不是铃草。”

那人方按着胸将脸上面具撕下,却是个易容打扮的女人。孔书礼神情微变,笑容已冷,知道今夜这事不能善了,便挥挥手,庄内这里才又架出个人,却是身缚绳索、挣扎不断的铃草。看到白斐,她急叫了声:“白斐!”

白斐已出鞘的剑便顿在半空。

“三殿下有招揽之意,在下本想与将军畅谈一番,不过看将军的打算,是不愿深jiāo的,也罢,将军既知道夫人在这此,应该也知晓我们为何将夫人请来此地,为免夫人少受些苦,还将军将三殿下要的东西先jiāo出来,咱们再言其他。”孔书礼仍旧温笑,可抓着铃草的人却已将匕首锋刃对向铃草咽喉。

“铃草……”白斐双眸赤红,恨不能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

“不想jiāo出来?”孔书礼朝后点点头。

匕首高起,尖锋直刺向铃草手臂。“啊!”铃草痛呼,手臂上被刺出血窟窿,鲜血汩汩流出。

白斐看得目眦欲裂,梁英华亦恨得咬紧牙,眼见匕首再扬,这回却是割向铃草手腕,孔书礼森冷笑道:“就看尊夫人能撑到几时了。”

匕首斩下,却听白斐一声沉喝:“我给你!”刀锋堪堪停在她手腕上,孔书礼看着白斐紧攥在手中的铜符,辨认片刻露了个满意的笑来。白斐又道:“你把她放了,我给你。”

孔书礼却又摇头:“你先将兵符放在地上,我再放尊夫人。”

白斐只看着铃草臂上被鲜血浸透的衣袖,咬牙静默片刻,将心一沉,蹲身把铜符缓缓放在沙地之上,权佑安的面容与死去同袍的尸首jiāo错闪过,化作噬心利箭,箭箭透骨,可他……没得选择。

那厢孔书礼已命人押着铃草走到庄前,两边同时松手,兵符落进对方手中,铃草亦被推到白斐身边。白斐刹时抱紧铃草,也顾不上安抚她,只将她推向梁英华,道:“英华,带她离开这里,快!”

身后已传来孔书礼的声音:“不留活口。”

林中响起密集的“咻”声,箭雨飞来,被白斐长剑挡开,他将梁英华与铃草送上马背,自颈间拽下季遥歌的符箓塞进铃草手中,梁英华只来得及问一声:“那你呢?”白斐没有回答,朝马臀用力一掌,马儿嘶鸣着飞驰而去。淡淡青光绽开,将二女护在其中。他方转身,提剑追向孔书礼。

兵符,不能在他手上遗失。

纵死,也要抢回来。

————

方都的城门之外,还是他们来时的墓道,窄深幽黑。

季遥歌六人原路返回,不多时就已抵至墓道口,六人踏出之后,那墓道便缓缓消失,不复存在。外面天光正好,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六人jīng神都为之一振,触目所及不再是方寸都城,视野开阔,青峦远影格外舒服。

“师兄,是金枫山!”袁牧青兴奋地指着山下红如霞彩的似火枫林道。

他们出来的地方,已经不是进方都时的泰安山。

“你很快就能见到师父了。”薛湛揉揉她的头,又朝季遥歌与花眠道,“金枫山离长岚宗所在的紫虚峰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几位若无要事,可愿随薛某前往长岚宗一观,也让薛某与牧青一尽地主之谊。”

去长岚宗本就是季遥歌求之不得的事,她自欣然前往,花眠爱热闹,亦无拒绝的理,只有于海和孙不离二人相视几眼,才点下头。

六人便飞身下山,往紫虚峰赶去。飞了约半个时辰,六人抵至金枫山的枫林中,薛湛忽然止步,目光沉敛地停在原地,已无先前喜色。季遥歌亦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子某处,花眠虽不知出了何事,却也意识到不对劲,爱笑的唇抿起,小声问:“怎么了?”

季遥歌正要答话,不妨两道红光由后缠来,紧紧缚在她手足之上,化作一段红索。花眠大惊,转身却见那红索另一端被于海紧攥在掌心,而于孙二人早已站得离他们四人远远的。

“于海,孙不离!你们gān什么?”花眠怒道。

“gān什么?自然是要方都的宝贝!她每日出入方都城主观,早将其中宝物据为己有,打量我们不知?”于海挑眉道。

“就凭你们两也想夺宝?”花眠冷笑。

“凭他们当然不行!”林外远空忽有空旷声音传来,数道威压齐至,其中有两股最为qiáng大,充满刺骨寒气。

人还未至,至寒之气就已封林而来,整个枫林陡然间覆上一层冰霜,四人凌空而来,三男一女,面色不善。于孙二人大喜过望,同时喊道:“明仙君。”

结丹之上的修士,可称为君。

季遥歌神识悄然铺展,已探得来此的修士,为首两男境界为金丹期,余下的一男一女,境界在筑基中期,若单凭薛湛一人,恐难对付。

“明震海,郭凡?明家的人,几时也做这种偷jī摸狗的事了?”薛湛一眼就认出对方来,冷道。

衍州叫得上名号的修士就这么些人,这明震海又是临星阁宗主明御的孙子,郭凡是明家收的入室弟子,这两年在衍州风头皆盛,长岚宗虽不过问世事,但修仙世家的争斗由来已久,如何不认识彼此?他们此番能来得如此巧合,必是与于孙二人早有勾结,从踏出墓道起,于孙二人怕是已将方都之事添油加醋说予对方知晓,这才令得他们以传送符不远千里赶至此地。

“师兄,别与他们作口舌之争,此地已近长岚宗,若叫对方赶来,我们倒不好办了。”郭凡附耳沉语,提醒到。

“薛湛,你不必出言挑衅,胜者为王,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明震海一边说,一边飞身而下,双臂齐展,化出无数冰刃,如雨般袭向薛湛。郭凡亦不多言,手中擎起段shòu骨,冰上便钻出三只通体雪白的霜láng,直奔薛湛而去。

薛湛双手掐诀,脚下冰裂,无数藤蔓结巨墙瞬间耸起,将冰刃尽皆挡于墙外,不止拦下明震海的攻击,也让明震海眼睛大亮:“于海果然没有骗我,你身上有方都功法。”

语毕,霜láng撞向藤墙,明震海再度袭来,与薛湛斗起,二人身后的筑基期修士已绕至林后,与于孙二人一起,袭向花眠和季遥歌。一时间以四敌六,对方还有两个结丹修士,薛湛又要护着有孕的袁牧青,四人告急。

季遥歌仍被紧缚,红索上传来拉扯之力,将她往于海处拘去。孙不离狞笑:“我看谁再来给你作倚仗,受死吧!”手中已化出长枪,投向季遥歌胸口。

“要死的人,是你才对。”季遥歌不过淡淡一语,也不见出手,飞至身前的长枪已停滞胸前半寸处,她双手忽施力一展,缚于手足之上的红索竟被挣断。

铺天盖地的威压如海cháo涌来,万仞山两百年的见识,啼鱼州三百多年的修行,前后五百年,两度结丹,这让她的实力远远高于普通结丹修士,更遑论只是凡修。

金丹初期的境界,却有中后期的实力,她要么不动杀心,若动,手下必不留情。

红索飞震,铃音响过,于海还没来得及惊诧,眼前就是一花,剑光绕电穿胸而过,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便已死于季遥歌的破霞剑下。

他身边的孙不离惊得目瞪口呆,与花眠缠斗的两个明家修士同样心惊胆颤,而另一厢,包括薛湛在内的四人,皆震惊非常。

再看季遥歌,气势已改。

平凡无奇的女人刹那间气势万钧,便有几分,像方都内俯望众生的城主虚象。

第95章 两难

在场所有人包括花眠在内,都没见过季遥歌真正出手的模样。数年前居平城的初识,季遥歌并没对花眠下杀手,那一战虽然痛快,但切磋毕竟不同于生死决战,是以这一刻突然涌现的带着凛冽杀气的庞大威压,就连知道季遥歌底细的花眠,也不禁为之一震,随即庆幸于当日季遥歌没有动杀心。

孙不离回过神时只想逃走,悬在季遥歌胸前长/枪却倏地被震回,化作一道疾电直奔孙不离背心。孙不离才飞出几步,便被自己的长/枪刺中背心,他背上响起几声锐物破甲的裂音,仓促结出的防御法术并不能抵挡季遥歌的攻击,长/枪透胸而过,孙不离应声而倒。

季遥歌却连结果也不看,破霞剑回手,遥向花眠方向斩下。剑上电光随着剑气冲出,仿如银练电鞭般,重重砸向地面,花眠与那两个明家的修士各自分开,往两边一跳,只闻得滋拉几声,银练所过之处,草木焦黑摧折,结霜的地面亦被撕开一道深长豁口。明家两个修家眼见她不费chuī灰之力,顷刻间就杀了于孙二人,本就心头骇然,如今再见这一招,更是魂神皆惧。

若被这电光扫中,怕不是元神尽灭,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

花眠捏捏眉心,看着将被吓跑的两个人,抱怨道:“我知道你厉害,但你能留两个给我吗?”她这样,显得他很没用啊!语毕,他从储物空间里祭出件宝甲套到身上,宝甲青黑,其上遍布机关,唤作长锋天机甲,是昆都至宝。

季遥歌闻言将破霞剑收回,却听身后传来薛湛急怒之声:“牧青!”她回头一看,只见袁牧青与两只霜láng缠斗,郭义却避开薛湛的攻击,只朝她隔空震掌,一掌打在她小腹之上,袁牧青被震飞至半空,霜láng扑来,又要将她咬入口中。想来郭义已看出袁牧青是薛湛弱点,打算将袁牧青拿下用以威胁薛湛。

薛湛看得心魂俱碎,只是他以一敌二,本就处于下风,眼下又被明震海缠着,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妻子受难,已是恨意滔天。郭义却是心头大喜,只要拿下袁牧青,便不愁薛湛不乖乖俯首。

正是惊险时分,一道银电抽来,将扑到半空的霜láng切作两半。霜láng化成雪粉漫天飞扬,郭义视线被迷,待清明时,只见雪粉里走出个绝色女子,腕间醉魂铃摇出慑魂动魄之音,是季遥歌,也不是季遥歌。二人四目一撞上,郭义便觉心脏如钟鼓巨动,整个人似要沉入她眼眸之中,毫无抵抗力,只觉即便要他现下跪地俯首,他也心甘情愿,只要能一直看着,一直……

“郭义——”凄厉的声音响彻山林,瞬间把郭义心神唤回。

须臾瞬间,一切似乎发生得不可思议,郭义从迷失之中跳出,才发现不知何时手已化作láng爪插在明震海背上,他大惊失色,收回手,明震海背上五个血窟窿汩汩冒血,胸前却已dòng穿过一柄飞剑,正出自薛湛之手。

“我……我……”郭义脑中一片混乱,忽猛地抬头看季遥歌,“是你,是你!”

媚术惑心,他着了她的道。

季遥歌已恢复常态,寒眸霜结,破霞剑嗡鸣不断。郭义看着眼前局势,明震海已经救不回,对方两个金丹修士,其中一个修为委实骇人,此役没有胜算。他不恋战,竟将明震海往前一推,也不管门内两个小弟子,祭起护身法宝便往外逃。

他逃得很快,转眼已离他们数丈,却不妨身后银电速度更快,似利刃般透腹而出——

————

看着郭义倒地之后消失,季遥歌将破霞剑归鞘,自语一声:“可惜。”还是让郭义逃了,不过最后那一击,郭义的金丹怕是不保。那厢花眠也已解决完两个小修,回过身来直奔薛湛与袁牧青处。薛湛顾不上追郭义,早已抱起袁牧青,将人搂进怀中。

袁牧青面色惨然,双手捂着小腹,眼眶蓄泪,哀道:“师兄……”

只见她青裙之上血迹斑驳——腹中孩子,已经不保。

“没事,没事的。”薛湛一边往她体内灌输灵气,一边抬头看季遥歌。

季遥歌只道:“先送牧青姐回去疗伤吧。”

薛湛二话不说将袁牧青抱起,冷冷看了季遥歌一眼,纵身飞向紫虚山,季遥歌闭眸片刻,将明震海等人灵骨一收,随之跃起,与花眠二人跟着薛湛往长岚宗飞去。

————

幽沉的黑暗中,渐渐有声音响起。

是战场上厮杀的刀剑声,同袍绝望的哀嚎,权佑安的声音在这混乱里显得空旷遥远:白斐,择明主而投。

而乱世之中,明主在哪里?

很快的,权佑安的话语又被温柔的女人声音取代——白斐,你我只是姐弟情深;白斐,你知道何为男女之情吗;白斐,铃草和英华,你喜欢哪一个……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感情和爱情,区别在哪里?

杂乱无章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似乎都想从他心里bī出各种答案,有那么瞬间,他烦躁得不愿再睁眼,只想好好睡一觉,直至那些雹点般落下的声音都渐渐远去,黑暗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睡一会吧,睡吧……”

“师父……”

恍惚间他变回十岁,拜她为师,被她抱在怀中。她的身体柔软却有力量,很安稳。

师父……你在哪里?

漫长的黑暗,他摸不到尽头,突然一个激凌,所有一切远去,意识缓慢地回归,躯体的疼痛涌来,让他艰难地睁开眼,酸沉的眼帘拉下,视线里出现模糊的人影,正坐在他身侧,紧紧抓着他的手。

“师父?”梦境和现实难以分清,白斐呓语般吐出两个字。

那人没听清,只俯下头喜道:“你终于醒了?”

是梁英华的声音。

白斐彻底清醒,看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梁英华坐在chuáng畔,秀美的脸上满是欢喜。他撑着chuáng起身,问道:“这是何地?”

“这里是梁寨。”梁英华扶他靠在chuáng头,倒了杯水过来。

“梁寨?我为何……铃草呢?”白斐记得他送走梁英华后,回到农庄要抢回兵符,可对方人多势重,他双拳难敌四腿,又没有季遥歌的护身符在身上,被一箭扎在后背,晕倒前只看到晃眼而来的刀刃。

如今,他身上的伤口全被包扎妥当,胸肩缠着平整的绷带。

“铃草姐没事。她身体虚弱,qiáng撑着照顾了你许久,已经被我劝回去暂歇了。”梁英华拧了把湿帕递给他,又接走他饮过的水,“那日我与铃草姐被你送出重围之后,我本想到了安全地方后再回头找你,不过还没等我到地方,有位高人便扛着你追上我们,又将我们一路送回梁寨。你身上内伤外伤受了不少,一直昏迷至今。”想起那夜见到浑身浴血的白斐,梁英华仍心有余悸。

“是任叔……”白斐很快就猜到是谁救了自己,不免苦笑,看来任叔真是将师父之话视作圣旨了。

“谁?”

“一个世外高人。”白斐不欲多谈,又问,“我昏迷几天了?”

“三天。”她回道。

“英华,多谢。”白斐点点头,掀被下chuáng。

梁英华忙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白斐抄起chuáng尾的外衫就往身上披,又问自己的佩剑,梁英英只得拽住他的手,低吼了声:“白斐?!”语气有些急怒,白斐转头瞧见火色下急得双颊涨红的女人,水灵灵的一双眼直望着自己,多少欲语还休的情义都融在那双眼里,纵他铁石心肠,眼见她为自己付出这么多,也无法不动容。

然而眼下却绝非儿女情长之时,他只道:“兵符落在三皇子手上,必掀大乱。我不能辜负权将军临危所托,让人利用赤啸军为祸天下。兵符在我手里丢的,我要去拿回来!”

“白斐,三皇子此次暗中来居平,身边带了近千jīng锐,你单枪匹马仅凭一人之力,如何去抢回兵符?只怕又是白白送死!别逞匹夫之能。”

白斐攥紧拳,如今的他,一无所有,连白龙会也失去了。

“就算是死,我也要去。”沉默片刻,他轻道。

梁英华怔怔看他,忽又将他攥住:“你去……去求求我爹吧,梁寨是云麓七岗之首,若是我爹愿意出手,也许……”

白斐被她一语惊醒。

————

临湖的小筑建成江南小楼的模样,可远眺云麓雪山,屋内陈设却又是西北的粗犷,此刻拢着炭盆,正中铺着白虎皮的主座上,正倚坐着把玩核桃的男人,正是年近五旬的梁寨寨主梁贵勇。

这梁贵勇生得壮实,方颌浓眉,没有半丝老态,着一件滚着貂毛的藏青缎面袍,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在座下的年轻人,半晌方道:“白小将军,你救过梁某的命,今日若是你开口只是要梁某赔你这条命,梁某便是刀山油锅也陪你走一趟。但如今你却要与三皇子为敌?白小将军,梁某这寨子打拼得委实不易,兄弟们信任我梁某人,才把这千来条性命jiāo在我手里,我却不能拿他们去犯险。”

“梁寨主,如今大淮已攻陷居平,很快就会北上。这兵符事关临泉二十万赤啸军,若能拿回,便是抵御大淮,驱逐外敌的最大倚仗,若是流入三皇子手中,便是皇权之争,内战之源,到时势必更加混乱。而云麓位于西北要脉,为大淮必经之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到时梁寨和云麓七岗都难逃居平关的下场。”白斐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为梁贵勇分析利弊,“今日梁寨助我,也是为云麓来日打算。”

梁贵勇一捏手中核桃,摸着下颌美髯道:“话虽如此,可是白斐,如今权佑安生死不明,新帝周昱不仁,陷害忠良,并非善主,三皇子又残bàoyīn狠,兵符就算找回,你打算让这二十万赤啸军奉谁为主?是新帝,还是三皇子?亦或另有其人?我梁寨若是出兵,难免被世人视同盟友,你总要让我明白,我梁家在为谁出力,又值不值得我出力。”

白斐垂下头,沉默不语。

良久,方起,不再跪着。

“乱世无明君,枭雄辈出,不论是新帝还是三皇子,亦或其他人,皆非我白斐之主。既然都是争,那不如为自己争。白斐不相信别人,只信得过自己。”他自随身的小储物袋里,缓缓擎起一方大印,“逐鹿天下,平定四方,便是白斐毕生之愿。梁寨主,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梁贵勇猛然将手中核桃扣到桌上,箭步而下,鹰眼jīng光万丈,紧紧盯着他手中之物——郅雍玉玺。

“你是……”

“白氏后人,持国玺者,为白氏继位新皇。”白斐一字一句道。这是他最后的倚仗,亦是他最大的诚意。

梁贵勇看了许久,忽收敛jīng光,连语气也一并柔和:“收起来吧,这东西若是传扬出去,怕又是血雨腥风。眼下还不是它现世之时,梁某权当没有见过此物。”顿了顿,又道,“不想你年纪轻轻,竟有这等造化,倒是梁某小瞧了你。逐鹿天下……倒是狂妄,一兵一足俱无也敢作此诳语,不过梁某喜欢!”

“梁寨主……”白斐见他语中有松动之意,待要再劝,却被他摆手劝止。

“不必再说,你说的那些梁某确实心动,但是要我梁寨出兵助你亦是是出师无名,我梁某人不好对兄弟们jiāo代。”梁贵勇目光闪了闪,站在白斐面前,道,“我给你两条路,一是今日之言权当笑语,你仍是我梁寨贵客,要走要留随意,在我梁寨一日,我便护你一日,算是我报你当日救命之恩。”

“第二条呢?”白斐问他。

“第二条,我出兵助你夺回兵符,可以。但你要与我梁寨结亲,娶我女儿英华为妻,做我梁某人的女婿,便算是梁家半子,我助你一臂之力,自然无人敢有怨言。”梁贵勇微微垂头,和颜悦色。

此要求不仅仅是为着他的独女梁英华。梁寨为草寇,多少年来皆盘踞于此,难图发展,白斐便不同,他有玉玺在手,其人又威名在外,若是真揭竿而起白氏余部自要一呼百应,比起梁寨,白斐的前途更加不可限量。而他已经老了,膝下无儿,仅得英华一女,日后自然要扶持女儿女婿,只有白斐与他梁家结了这门亲,他才能放手再搏这一把。

也许日后,能替女儿挣个母仪天下。

“梁寨主,我已有妻室。英华是个好姑娘,亦不能予人为妾。”白斐愕然。

“英华自然不能为妾,所以白斐,只能你……休妻再娶!”

第96章 二娶(虫)

休妻再娶?

白斐双手垂立,沉默站在原地,耳边只有梁贵勇滔滔不绝的劝说——

“这桩婚事百利而无一害。你虽才华出众,手下无兵也难成大业,与我梁寨结亲,我梁寨同云麓七岗日后就是你最可靠的倚仗,不只助你取回兵符,亦能追随你成就大业,而你只要娶我儿为妻,保证她正室元配之位便可。再者,我女儿有何不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战场,有哪一点配不上你?样貌人品俱全,又对你死心塌地……你可知,这些年我替她安排了多少桩婚事,多少的青年才俊,家世背景身份地位哪一个不qiáng过你?可她通通推拒。若非她这般顽固痴情,我又何必需豁出这张老脸bī你娶她?你白斐才华再出众,这世间却并非独一无二,比你好的大有人在,更何况如今你还一无所有。你能站在这里与我谈条件,仗得不过是我女儿钟情于你,你可要想清楚……”

白斐面无表情,双拳紧握。梁贵勇说得每一句话都对,这桩婚事百利而无一害,是他配不上梁英华。即便有玉玺在手,他也仍旧是昔年混迹街的小无赖,一无所有。

无权无势无富无贵,护不住妻室,救不了主帅,信错了兄弟,毁掉了白龙会,连婚事……都成为他人bī迫折rǔ的工具。

“想清楚了吗?”梁贵勇问他。

白斐盯着窗外云麓雪山,满目苍白,只道:“休妻再娶,恕难从命。”本来就一无所有,也没什么能失去的,左右不过一条性命。

此语才出,他便听到梁贵勇呼吸顿沉,正要再说,小楼的雕花门却被人撞开,一股冷风冲进室内,冻得人jīng神一清。

“爹!你别bī他!”一直躲在屋外偷听的梁英华情急之下撞入门内,双眸发红道,“白斐重情义,你bī他休妻再娶就等于是要他去死。即便他点头,为了权势抛弃糟糠的男人,又怎会是女儿良配?我也不会嫁他!爹……”

“你住嘴!”向来宠爱女儿的梁贵勇这回却不再听梁英华之言,“你懂什么?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给我出去!”

“爹……”梁英华跪到地上,“你就帮帮他吧。”

“够了,英华!”梁贵勇看到女儿这般模样,恼火更胜,猛拍桌案,“从前你任性妄为,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如今为了这个男人,几次三番涉险,连命也不要,可人家又如何待你?这次我绝不会再任你胡闹。要么他娶了你大家欢喜,要么你就嫁给洪旭,不准再和这小子往来!”

“爹,我不嫁洪旭!”梁英华急得攥住梁贵勇的衣袍,美眸蓄泪,“若真要我嫁,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梁英华!你这是在威胁你爹?”梁贵勇大怒,甩开她的手,“好,好!我真是生了个烈性的好闺女!来人!把小姐关到房中,不得我令,不准放她出来!”

“爹!”梁英华眼见屋外下人进来,她情急之下将心一横,向白斐道,“白斐!我,梁英华,愿意与铃草共侍一夫,你不用休妻再娶!”

白斐冰凉的目光落到梁英华身上,她满面泪痕却还向他使着眼色,毫无疑问她了解她的父亲,知道她父亲的底线在何处。他有些失神,这么骄傲优秀的姑娘,大抵做了她一生中最大的让步和成全。

“你!”梁贵勇听到女儿说出这番话,气得肝疼,挥手让人退下,看了屋中两人数眼,方道,“好,一夫二女。白斐你给老子听着,英华嫁你也需为正妻,你若应下便罢,若不应,便带着你女人滚出我梁寨!gān脆点给个答案,别像婆娘那般磨叽。”

这已是他最后的底线。

白斐早已双拳紧握,闻言斜抬了头,眼中有几分不同往日的冷漠,唇边却是浅浅的笑,带着说不清的邪美。

师父说过,也许有一天,他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作出妥协。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好,我答应。”

他声音低哑地开口。

妥协只这一回,权势富贵,所有一切,他必将牢牢攥于掌心。

没有人能再bī他作出选择,他要做给出选择的那个人。

他发誓。

————

紫虚峰,长岚宗。

薛湛将袁牧青抱入凌霄阁后就不再出来,季遥歌与花眠被长岚宗的弟子引到玉引轩暂候。紫虚峰云雾缥缈,长岚宗仙气氤氲,倒是处人间仙境。宗门内弟子不少,都是外室弟子,真正的修仙者季遥歌一路走来并没遇上。

因着袁牧青一事,二人心情沉重,谁也没说话。

“遥歌。”花眠沉默很久,才朝她开口。

季遥歌站在窗前转头,见他连酒也不喝,神色怏怏,便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惜了,那个孩子。”花眠一想自己还曾认那孩子为义子,心里更加自责。若非他请来于海和孙不离二人,也不会让薛袁夫妻遭此劫数。

“别想了。”季遥歌抚上他肩头,轻轻一按。

花眠叹口气,正要再说,却听轩外传来脚步声,薛湛带着两个小修士出现在门外,拱手行礼:“花道友,季道友,二位久等了,宗主有请。”举止有礼,话中亲切不再。

季遥歌与花眠一前一后踏出玉引轩,跟在薛湛身后往凌霄阁走去。没走几步,季遥歌忽然开口:“薛兄可是在气我隐瞒修为来历之事?”

薛湛脚步未停,并不回身,只听季遥歌继续道:“此事确是我处理不妥,有负薛兄与牧青姐的信任,我向你道歉。”

他这才止步,回头深看二人一眼,只道:“季道友言重了。万华贵客,薛某怎敢怪罪。”话中仍旧一片疏离,眉间颜色倒是稍缓,又指着前方三层观星台道,“我师父就在上面等二位,请。”

季遥歌不再多言,该道歉的她已经道歉,旁的她也无意伏低。

伪装已去,她目似寒潭,面容清肃,却又斗篷似火,风采绰约,叫人注目流连,不再是进方都时平凡无奇的低修,一身气势如同紫虚峰顶终年不散的紫气,仙家风范神秘清贵,难以企及。

————

观星台上背向三人站了个白袍男人,广袖临风而舞,道髻半绾,垂散的发亦随风动,一派仙风道骨。听到响动,他转过身,露出张与袁牧青有五分相似的俊逸脸庞,看着年近三旬的模样,正是长岚宗宗主袁敬仙。

“师父。”薛湛行了礼,将季遥歌与花眠二人介绍给袁敬仙后便退立一旁。

“袁宗主。”季遥歌与花眠行揖。

袁敬仙金丹后期,若按境界而论,季遥歌与他可以平辈论jiāo,不过人间重地位,他在衍州数百年,积威甚重,她尊他一声宗主,也是理所应当。

袁敬仙自谦两句,与他二人寒暄一番才又和颜悦色道:“薛湛已将牧青之事告诉我了,此番明家在我长岚宗境内暗算他夫妻二人,他二人险此着了道,多亏二位出手,才未让明震海得逞。袁某在此谢过二位。”

“袁宗主言重,明震海冲着我们四人而来,我们出手也是自保,当不起这个谢字。”季遥歌拱了拱手。

花眠亦道:“说来都怪我,识人不清,误信于孙二人,累及薛兄和嫂子。”

“花道友言重。此乃他夫妻二人之劫数,你不必自责。”袁敬仙一边说,一边请二人到观星台的玉桌旁坐下,又道,“尚不知二位道友从万华远至衍州,有何要事?那明震海是明御的第三个孙子,如今命丧道友之手,明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临星阁在衍州势力庞大,二位日后恐怕会有不少麻烦。”

季遥歌忖他话中有话,微微一笑:“确是如此,然也无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话虽如此,可当避则避。二位若是不弃,我长岚宗愿借二位暂避之地,若有要事,也只管一说,但凡我长岚宗能帮上忙的,必不推诿。”

季遥歌与花眠相视一望,皆已听出他言下招揽之意。

所谓不争名利,不涉世事,不过是暂时蛰伏的幌子罢了。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终究免不过一战。”桌上有对弈残局,黑子山穷水尽,季遥歌信手拈起一子,轻轻落下,“袁宗主避世百年,步步相退,还不够吗?”

一子落下,柳暗花明,生机复现。

袁敬仙心中一凛,只问她:“道友此话怎解?”

“袁宗主,入世而修,又怎要避世而为?”她淡笑,眉梢生香,眼底融雪,煞是动人,“白子咄咄bī人,黑子退无可退,又当如何?我不避其锋芒,唯愿一劳永逸!”

袁敬仙看了眼薛湛,薛湛也正凝眉不展,长岚宗本有招揽之意,却不想对方有备而来,似乎别有所图。

“伏龙之法,削其双翼,断其四爪,摧其龙骨,斩其龙首。袁宗主,我有入世征讨之策,可愿一闻?”季遥歌笑道。

“哦?可是此龙修为高深,无能可挡。”袁敬仙拂衣落座于她身侧,双眸jīng光隐约。

“不过元婴初成,我可诛之。”

她笑得越发妖冶,一个“诛”字,牵心动魄。

————

送走花眠与季遥歌,袁敬仙仍坐在棋局旁,沉浸于适才季遥歌所言之语中,良久方忖问道:“湛儿,你觉得她的方法,有几分胜算?”

“师父。”薛湛拱手一拜,方道,“这百多年来,我们与临星阁明争暗斗,仇怨早结,就算处处隐忍退让,可又如何?此番明震海丧命于此,而我与牧青亦因此失去我与她的第一个孩子,此仇难解,这百年纷争总需有个结果,便没有季遥歌这一番话,我们与临星阁也逃不过这一战。”

他说话间看着季遥歌离去的方向,眉色一沉,断然道:“既然避无可避,不如放手一搏。若胜了,此后长岚宗便是衍州第一宗,享天下香火,百载供奉;若败了,我薛湛纵死无怨。”

————

在长岚宗只呆了两天,季遥歌便携花眠匆匆离去,赶往居平关。

原因无他,只因她听闻居平关沦陷,权佑安生死不明,赤啸军群龙无首。季遥歌担心白斐,便不多留,又因那权佑安是袁敬仙的弟子,有这一份香火情在,是以袁敬仙派了薛湛同往,先去寻觅权佑安下落。

三人不到一天便赶至临泉附近,探得权佑安被大淮军关在地底dòng窟,以铁链穿过琵琶骨缚在石壁,一身武功皆废,被折磨得仅剩半口气吊着。

此情此景,便是薛湛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了,也不免满面震怒。

一代名将,竟落得如斯下场,怎不叫人心伤?

权佑安早已痛不欲生,见到薛湛等人,终露笑颜,只求薛湛:“师兄,赐我个痛快吧!”

薛湛知其难活,闭眼按上他天灵盖。

至此,戍守居平长达二十八年的权佑安,未能如愿死在战场之上……

从临泉出来,季遥歌便又听闻消息。

云麓梁寨喜嫁,梁家大小姐,下嫁白斐。

————

因白斐要赶往三皇子处抢回兵符,宜早不宜迟,按白斐所想,原要先夺回兵符再行拜堂,不过梁贵勇恐他过河拆桥,反悔亲事,坚持要拜完堂才答应出兵。幸而因为居平关被大淮军攻占,而二十万赤啸军滞留临泉,三皇子一时之间亦难闯过居平关,所以时间之上尚有回旋余地,只是如此一来,婚期便定得仓促,前后不过十日准备。

好在自梁英华及笄后,梁贵勇就已命人着手准备梁英华的嫁妆并一应嫁娶之物,所以筹备起来虽赶,却也不算潦草,加之因年关将近,前来走动的四方英豪本就众多,都被留在寨中喝喜酒,梁寨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云麓七岗接到消息,更是备了厚礼赶至梁寨。

到拜堂当日,梁寨已是人满为患,上下布置一新,席开百桌,摆满整个梁寨。

吉时在入夜时分,冬日天暗得早,夜幕很快降临,才刚入夜便已一片暗沉,只有灯火璀璨。喜堂设在梁寨的归荣厅,梁贵勇身上套着年节新做的缎面大毛锦袍,一早便坐在厅中迎客,此时云麓七岗其余六寨的当家人并几位在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已齐坐厅上,与梁贵勇道喜说话,厅外各路英豪也是满满当当地挤在厅外,预备观礼。

喜娘扯着嗓门喊了一嘴:“吉时到。”

厅外簇拥的人顿时分出条道来,白斐第二次身着红衣,以红绸牵着梁英华出现在人前。

他脸上虽挂有淡笑,目光却稍显冰冷,笑不入眼,更不达心。对比他的冷淡,没在喜堂出现的铃草却比他更加高兴。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场婚事的前因后果,也没人比她明白,梁英华的禀性为人。在她心里,英华原就是白斐良配,而她不过仗着旧年情分换他承诺而已。如今二人成婚,于她而言却是了了一桩心事,她不是那个能陪他到老的人,有梁英华在他身边,她也放心。

所以,白斐十日前向她请罪时,她没有怨言;今日他大婚,她亦替他二人高兴。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喜娘锣鼓的啜门再起,欢呼四起,梁英华的视线只落在盖头下的嫁裙上,正要随着白斐跪拜,却不妨刺耳裂瓷声猝起,一坛子酒砸在她脚边,酒液四溅,她惊得跳脚,被白斐一掌拉到身后护住。

堂上几声喝斥:“洪旭,你小子要gān什么?”

“我不甘心!不服!”摔酒之人声音混沌,显是醉得不轻,挑眼轻蔑地看着白斐,“这姓白的小子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英华要挑他?”

梁英华便将盖头扯下,露出娇艳欲滴脸庞急道:“洪旭,你醉了。”

洪旭乃是云麓七岗洪家寨寨主之子,与梁英华一起长大,打小就对她爱慕有加,只盼能娶她为妻,两家长辈本也乐见其成,便常以此打趣二人,他更是视梁英华为妻,不想今日梁英华却嫁作旁人,他如何甘心?白天饮多了酒,便借醉大闹喜堂。

“我没醉!”洪旭推开要来扶自己的人,摇摇晃晃走到白斐面前,“你不就长了张漂亮的脸蛋,有什么本事?啊?你们说说,他有什么本事?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势,听说以前还是居平城里讨饭吃的小混混,常在娼/馆里给那些jì子取乐,指不定还做过小倌儿……这样的人,凭什么娶英华?你们说,凭什么?”

厅外一片沉寂,没人敢接腔,只是看白斐的神色都复杂起来,连梁贵勇也脸色也黑下来。

旁人见势不妙,均上前拦他,洪旭被人抱住胳膊腿,嘴里却没完没了:“我有说错?堂堂梁寨的大小姐出嫁,他连聘礼都给不起,什么都要靠梁寨,不过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呸,废物!哈哈哈……”

“白斐……”梁英华心中大急,抚上白斐暗自在衣袖内攥紧的拳头,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白斐面沉如水,却只字未吐。

因为,洪旭说的,除了小倌儿,其余全都是事实。

“废物啊,英华你千挑万选怎么找了个废物!”洪旭被人架到厅外,嘴里还在不gān不净地浑骂。

四周忽凭空刮起阵风,将抱着洪旭的人都刮到一旁,只闻“啪啪”数声,清脆响亮,似有人用力掌掴,洪旭被打得双颊通红,酒醒了泰半,怔怔站在原地。

眼前空旷,并无一人。

“你说谁废物?我徒弟吗?”只有空中传来的清冷声音,似这寒山夜雪。

白斐听见这声音,陡然一震,抽走被梁英华握住的手,几步行到厅外,抬头望去,满面沉色尽皆化作大喜。梁贵勇也随众人一并拥至厅门处,只瞧见夜色之间,凌空站着三个人,正中那位,玉容艳骨,着一袭火红斗篷,真真叫一个媚色无双,看得一众凡人齐齐失神。

寨门外又有人匆匆跑来:“禀……禀寨主,大事不好,寨外不知何故,来了许多……许多猛shòu。”

此语刚落,天上那人便冷冷开口:“梁寨主,那是本君为小徒所备,给梁姑娘的聘礼。”

“尊……尊上是……”梁贵勇惊得说不完整一句话。

“师父。”白斐却被惊醒,箭步冲到院中,仍旧仰头望她。

天地之间,宛如只剩她一抹颜色。

季遥歌降下,落于他身前,道了句:“为师来晚了,你受苦了。”

一别两年,他都已经高过她了。

第97章 护犊

吼——

狮吼声震彻山野,吼得人心颤颤。

从寨门到归荣厅已被清出条两人宽的道来,人群黑压压地挤在道路两侧,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支前所未见的送聘队伍。

打头的六只山猴被人扎上红绸,手里各捧着一大盘鲜果,似模似样的走来,两只开屏孔雀摇摆则过,四只火狐则叼着夜明珠紧随其后,宛如仪仗队;接下去是只巨猿,此猿手捧一丛半人高的七宝珊瑚,珊瑚通体血红,在烛火下璀璨夺目;巨猿之后便是四只银láng,拉着辆车,车上堆满布匹,撂得像座小山;再往后,是棕熊、金狮、白虎各二,每只背上皆缚着两口木箱;最后青象压阵,象背两侧亦驮有两口大箱,背上则缚着金底镶各色宝石的大鼎,华光万丈,闪花人眼。

这支shòu队在归荣厅前停下,逐一将所带之物卸在厅前院落之中,那几口箱子落地后便被一阵风扫开,其间白银、huáng金各两箱,珠宝一箱,胭脂水粉一箱,象背的大箱中装有九层妆奁,里面是成套头面,另一箱则是各色皮子,那宝鼎内更是装满金瓜子银锞子,随季遥歌衣袖挥过,那些金银小件便如雨般散了全场,纷扬而下,引得众人纷纷抢这喜头。

梁贵勇和一众宾客早已看呆,不管是这离奇的送聘方式,还是堆满院落的稀世珍宝,无不出人意料,令人匪夷所思,满心震撼。

只是叫众人更为震撼的,却还是站在院中,被灯火照得千娇百媚的女人,尤胜这满院珠光宝气。

“喜欢吗?”季遥歌语带笑意问道。

白斐勉qiáng按下心头震撼与狂喜,收回落在她身上的怔然目光,点头:“喜欢……”

她轻嗤一笑,却道:“我没问你,我问的是梁姑娘。”

不知几时,梁英华已经走到白斐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院里发生的一切。听到季遥歌提及自己,梁英华不由面上一红,含羞悄悄看了眼白斐,才道:“喜欢,谢谢……师父。”

白斐看到季遥歌,只觉心头松快,这些时日压在胸口的巨石似乎刹那消失,才刚那点不痛快早已抛到脑后,终于绽开这连日来第一抹真心的笑。

季遥歌看着梁英华与白斐,二人金童玉女似的般配,不由心中安慰,只道:“乖。”

遥想当初,抱在怀中都没什么重量的孩子,如今已娶妻成家,短短两年,她的徒弟,已经长大了。

语毕她又行至众人之间,淡淡道:“梁寨主,本君乃是白斐之师。这次白斐与梁寨结亲,本君原该替他亲自主持,不巧近日要务缠身,以至错了时辰,白斐年纪尚轻,礼数未周,怠慢委屈了梁姑娘,是本君疏忽之过。不过虽然年轻莽撞,他却是本君一手教导出来的,是龙是虫尚轮不着旁人质疑。”话间她目光朝人群随意一扫。

才刚还和颜悦色的人,转眼间目光如刃,看得旁人颈间阵阵发凉。

“仙君言重,并无怠慢委屈。能与仙君之徒结亲,是梁寨的荣幸,白斐年轻有为,才华出众,实乃我梁寨佳婿,亦是仙君教导有方。”梁贵勇回过神来,脸上堆笑奉承道,心里因为洪旭谩骂而生的那些不快早烟消云消,这满地的金银珠宝和季遥歌的身份,毫无疑问都给梁寨长足脸面。

修士与凡人本就差距甚远,何况还是以“君”自称的仙人,在衍州能有几个?白斐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梁贵勇忙请季遥歌入厅,季遥歌却道:“不急。”又转身朝白斐开口:“过来,见见你两位师长。”这才介绍起花眠与薛湛来,花眠是白斐一早认识的,倒是薛湛从未出现过,白斐不由拿眼神问她。

“这位是长岚宗薛湛,薛师伯。”

此名一出,梁寨诸君又是一凛,相较于季遥歌的无名,长岚宗与薛湛之名,在衍州也算声名显赫,如此想来,白斐的背景果然非同凡响。梁贵勇亦在心里暗喜,幸亏保下这桩亲事,按眼前这情势,白斐前途果然如他所想,不可限量。

一番引见拜礼,季遥歌才又笑道:“吉时都过了,赶紧拜堂吧。”说着她便将喜帕凌空抓入掌中,亲自替梁英华盖到头上,左牵白斐右拉英华,将二人送入大厅。

梁贵勇请她上座,她自不谦辞,坐了主位,看着这二人拜过天地,跪在堂下拜自己,连夸三声“好”。礼成之后,梁贵英被送入屋中,留白斐在外招呼众人,季遥歌与花眠、薛湛三人皆被引入主桌。

“难为你这做师父的,为了长徒弟这口气,把附近几个城的商肆都采买一空,又费了这般心思送来。”花眠呷了口酒,有些嫉妒道,“你可真疼你这徒弟。”

“那可不,这是我徒弟呀!”季遥歌笑吟吟道。

“你什么时候也疼疼我吧?”花眠嘴里耍起花枪。

“行啊,只要你拜我为师,我自然疼你。”季遥歌打趣他。

花眠发出声长长的嘲音,自去寻人饮酒,不再理她。季遥歌转头,却见一身红衣的白斐就站在自己身后,已将刚才她与花眠那番笑谈听了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高兴的师父,记忆里她向来严厉淡漠,美则美矣却失之温情,今日终于见她展颜。

那笑,比他想象中,更加醉人。

————

宴席过半,季遥歌双手环胸倚在树下,将白斐叫来说话。

白斐被灌得五分醉,经那红衣一衬,本就俊美的容颜,愈发好看,恍惚之间,带了点白砚的影子。

看着眼前已长成英伟男人的徒弟,她有些感慨。他吃了不少苦,这两年间发生的种种,她全然不知,便是他成亲,也是她在路上听人提及,方才赶来,而她并不是个称职的师父。

“倒是委屈铃草和英华了。”季遥歌听他说了,才知道他与铃草已成亲一年之事,不由叹息,只是事已成定局,无法再改,也只能劝他,“不论铃草还是英华,都是好孩子。如今二人皆嫁你为妻,这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为师怕也教导不了你,只几句话嘱你。你为恩义娶铃草,为形势娶英华,且不论对错,你今生注定已经辜负她们,日后望善待二人,切莫叫她二人心伤。既已成家,那便是你的责任与担当,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

“是,师父。”白斐恭敬应下。

师徒二人两年未见,季遥歌原有不少话要和他说,可眼见少年长成男人,连个子都高过自己半头,脸颊却瘦削许多,皮肤也不再白皙,整个人被打磨得粗砺刚毅,那些话便忽然吐不出口。

他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白斐也在看她,小时候起便觉得她漂亮,如今久别重逢,她更加明光照人。从前还会藏拙,今日却锋芒毕露,惊艳人前。

以前他不太敢直视她,但今日……

“师父。”

“白斐。”

沉默片刻,换来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季遥歌道:“你先说。”

“师父这趟回来,不走了吧?”他问她。

“暂时不走了。”她答。

白斐心情微沉——只是暂时,那便是还要离开?

“师父呢?你要说什么?”

季遥歌刚要开口,远处便传来嘻笑催促声:“姑爷,该入dòng房了——”

白斐脸一红,又在她面前露出幼时局促的神情。季遥歌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肩:“快去吧,别让新娘子久等。今日是你大喜之日,等过了今夜你们再议他事。”

他点点头,又问她:“师父要去哪?”

她看了眼天色,目光落在某个方向:“我去看看铃草吧。”

哪怕再花团锦簇光鲜亮丽,这也注定是场辜负,只可惜,这混小子到现在,依旧懵懂。

————

红烛轻摇,晕染满室桃艳李娇的光芒,喜帕挑去,凤冠之下是妁妁容颜,虽比不得季遥歌那般艳煞众人,却亦是娇妩动人。

梁英华坐在chuáng沿,半咬着水润的唇看站在身前静默的白斐,良久方轻声道:“白斐,你可是在怨我爹bī你?”

白斐坐到她身边,看着凤烛火色:“不怨。”又执起她的手,“英华,既已成亲,你便无需多心。你待我之情,我会铭记于心,日后必敬你重你,当于铃草姐一般无二。”

梁英华垂下头,眼中有些涩。她不需要他的承诺,只想听他说声喜欢……

“歇吧。”他声音愈发温柔,拉起梁英华来。

“不,不用,我自己来便好。”梁英华见他欲为自己卸冠除衣,顿时惊羞jiāo加。

白斐低笑两声,听不出心情,只那笑愈发俊美,透着一点点邪侫,没了从前清朗。

————

梁寨大婚第二日大早,白斐便前往梁寨议事厅,与梁贵勇商谈要事,恰逢云麓七岗的寨主并各路豪杰因这喜事齐聚梁寨,早已闻及权佑安与赤啸军所受之冤,无不愤慨惋惜的,加之朝廷不义新帝不仁,致使四方战火频起,百姓流离,故而皆愿追随尽力,这一来二去也集结了三千兵力。

梁贵勇便推白斐为帅,白斐自然当仁不让。白龙小将并非làng得虚名,没人比他更清楚居平关内关外情况,几番商议争执,兵马调遣,围截三皇子,并如何出城与赤啸军汇合……这诸般策略,最后皆由白斐谋定。议事厅中英豪虽多,却无一人可比其锋芒,短短时间,他已说服所有人。

谋定而后动,白斐不敢再耽搁时间,几个命令下得雷厉风行,不过三日,便已能整装齐发。

自大婚后白斐就忙于正事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便也谈不上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梁英华知道局势紧张,心中体贴,每日只细心照顾他起居饮食,虽无浓情蜜意,不过白斐看在心中,每每见了,不免温柔三分,倒也和美。倒是铃草伤势未愈,白斐又忙得几乎无暇顾及,也皆是梁英华上下照应,日日陪铃草说话解闷,讲些寨里的事,替其宽心,也免白斐后顾之忧。

这些事,季遥歌从不gān涉,到了发兵之日,她随军而行,同赴居平。

————

这一年的年关,西北百姓过得极其艰难。居平关沦陷,居平百姓死伤无数,存者流离失所只能往北迁移,天寒地冻又缺衣少粮,一路上便随处可见饿死冻死的百姓。

时至一月,白斐带着梁寨的兵马在居西以南的guī象山成功伏击三皇子的jīng锐人马,抓获孔书礼、宋义二人,并三皇子手下心腹大将赵新。又七日,在孔书礼与宋义的招供之下,白斐终于擒住欲逃回南方的三皇子周庭,从他手中夺回赤啸兵符。

同年二月,白斐单枪匹马,独闯居平关,带着兵符回到赤啸军,将权佑安之死并新帝寡义之事昭告全军。整军愤慨,士气怒涨,又三日,白斐收伏军中各将领,烧去西丹战旗,只留赤啸军旗,持兵符自奉为赤啸新将,领兵二十万,回攻居平。

至四月初,chūn暖花开,赤啸军与梁寨里应外合,兵行险招,将十二万大淮军困在居平全歼,收复居平。至此,白斐一战成名,声名大噪。

新帝施政不当,以至民不聊生,民心尽失,以至各地时有bào乱,镇压不断。梁寨并赤啸之名传出,各路豪杰皆往投奔,又有长岚宗主袁敬仙夜观天象,言紫微星沉,白龙潜邸,有jiāo替之兆。又三月,白斐拥兵自重,赤啸外防大淮,内防新帝,将居平关牢牢攥在掌中。至十月,白斐迎来盘踞沐术的白氏余部,由玉玺为证,结下盟约。

次年开chūn,新帝发兵居平,以叛党论处赤啸军。白斐于居平易旗而起,以白氏皇嗣自居,整军回攻腹地。长岚宗正式宣告天下,拥立新主,为天下苍生而战。

这一年,白斐年二十一。

季遥歌陪在他身边未再离过。

第98章 稚情

漫长的征伐一起三年,自居平一路北上,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短短三年,白斐已攻下西丹四大要城,占据西丹泰半国土,麾下兵马近五十万,其中jīng锐赤啸军二十五万,直属白斐,梁寨正式更名梁家军,集云麓七岗之兵由梁贵勇为将,追随白斐,经三年,兵马扩至十五万,另有白氏余部,征伐收伏的各路散军、降兵等,约计十万。

这庞大的军队,军饷补给开销甚巨,所幸初时有季遥歌带回的郅雍顺帝财宝充作军饷,后来有各城池补给,方撑过最艰难的时光。

如今战火虽未歇,但局势见稳,西丹四大要城牢牢掌在白斐手中,百姓得其庇佑倒也享得一时太平,日子不算太苦。白斐暂时定居松广,离西丹帝京陵原,已只剩三城之隔。

松广乃富庶之地,不似居平城那般荒凉贫瘠,城中曲池流水,画舫小楼,繁华jīng致,透着居平城永远也看不到的靡靡之景,就连月亮,似乎也比居平城更加细腻。

砰——门被撞开,有人未经通禀便闯入将军府的六层阁楼之上。坐在窗边的季遥歌睁眼,果见白斐裹着风怒步而来。室内未点烛,只有窗外月光洒落,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胄甲随着他的行走发出磨擦的铮铮声,他一屁股坐到季遥歌身边,将手中抱的白缨盔往手边一扔,话也不肯说。

二十四岁的白斐,已经不是三年前初掌兵权的年轻将军了。大部分时候他刚毅果决、雷厉风行,在军中说一不二,无人敢置喙他的决定,但若要为王,朝堂便不是一家之言,他还太嫩。

“喝酒了?看来是去了销魂窟。”季遥歌嗅到酒与脂粉混杂的气息。

白斐用力揉揉下颌,道:“那帮老东西拉我去凌仙馆喝酒,把闺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我怀里塞,想灌醉我把人塞进我后院,我可去他娘的!”

“那你要了吗?”季遥歌笑了。随着白斐权势渐盛,这些年给他送女人的、想攀亲的,数不胜数,只是白斐无心女色,多少貌若天仙的女人送到他身边,转头就被他再送予属下将领。三年过去,他仍旧只有铃草与梁英华两个人。

不过也难怪外人打他后院的主意。在外征战三年,白斐与铃草、英华三人,聚少离多。英华每年还能见他几回,陪在他身边一段时间,铃草却是身体渐差,经不起舟车劳顿,自一年半以前迁到羿州便没再动过,自然也见不着白斐。成婚四年,白斐膝下尚无子息,由不得人不多想,若能替白斐生下儿子,那便是白斐长子,自然母凭子贵。

人间的这些关系,真是复杂,有时候季遥歌都要想,还是万华好,从来没有这乱七八糟的心思。

不过他今天来,肯定不是为了说这jī毛蒜皮的事。

“别说美人计没成,就是成了,我也不会要。”白斐眯了眯眼,“那帮老家伙的心思,我能不知道?醉翁之意罢了。”

“你不是派人去接铃草和英华了吗?过两天她们就到了,有她们在,他们便会收敛。”季遥歌淡道。

白斐将头盔踢开,盘膝坐到石榻上,捏着眉心:“收敛?今日他们已将龙袍毓冕捧到我面前,想bī我称帝,那些女人若被我收下,将来封嫔封妃,他们个个都是国丈爷。”

“那你呢?你也想在松广称帝?”季遥歌眸光一转,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目前白斐自称白氏皇族后嗣,以将军自居,打的是“匡扶天下,平乱定邦”的旗号,又有长岚宗为其造势,言其“天选白龙,足以平四方战祸”,所以才令民心归顺,此时他们才刚攻到松平,根基未稳,贸然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平白给外人讨伐的借口,实非智选,除非……

有人贪图富贵,流连温柔,不愿再东征北战,只要白斐在此称帝,建都松广,歇战立国,虽然四城尚小却也可安享荣华富贵,可那并非长远之计,只是他麾下部分匪类出身,贪图享受者的私心。

只是白斐作何打算……季遥歌这几年已有些看不透了。

“我?朝上如今分作两派,一派主张称帝,一派严辞抗拒,吵得不可开jiāo,我头疼。师父,你觉得呢?”他的目光自虎口之下窥出,是蓄谋已久的试探。

这两年,季遥歌在军中及民间积望甚高,几场战役她虽未亲自上阵,却都预窥先机,早有诸葛之名,加之她为了扶持他,从最早设计结jiāo梁贵勇开始,筹措军饷,拉拢白氏余部,就连长岚宗也因她而入世,倒向白斐这一边,这一切都在短短四年之间发生,她的地位,并不比白斐低。

可以说,若是没有她,他想在四年之内走到今时今日,绝无可能。

全军皆知,谁的劝言他都可以不听,唯独这个师父,她的话,他言听计从,而她亦不曾失算过。

这样的能力,让人忌惮。

“白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季遥歌淡道。

“师父,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达不到你的要求呢?”白斐放下手,小心翼翼看她,似乎仍是从前未经生死的孩子。

季遥歌却只望向窗外月光,不知怎地,想起方都临别之时,元还那番话。

良久,她方道:“没有关系,我可另寻他人。”

只这一句话,便叫白斐目光一闪,小心翼翼的神色被放大的笑容取代。

“师父放心,我怎会叫你失望?现在自然不是称帝的时候,我晓得。”白斐笑得妖惑,像极白砚,却不是白砚。

他语毕,将髻上发簪一抽,任长发披散,他再往下一躺,将头径直枕到季遥歌腿上,涎着笑脸道:“师父,容我在你这里歇歇吧。这段时日我睡不安稳,每每将睡,外头有事吵到我榻前,你这里清静,他们不敢来扰你。”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这些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场刺杀,外头侍卫布置得再严密,他也不敢松懈,而朝堂军中要务繁重,每每他睡意刚浓,便有军报奏折传来,连片刻安睡都不得。

季遥歌垂头看他,散乱的黑发间夹着一两根银发,在月光下格外刺眼。他才二十四岁,华发早生。

“睡吧,时辰到了我叫你。”她没说什么。

他目光朝上,正落在她秀雅的下巴与唇上,醉意涌来,让他有几分恍惚,手忽然抬起,似要抚向遥不可及的幻像,半醒半醉地开口:“师父,我有没同你说过,你真美……”

那手挥到半空,被她擒住手腕按回榻上。

“白斐,睡吧。”她衣袖拂过,袖笼里弥漫出一道淡香。

他瞬间陷入黑沉。

一觉无梦,睁眼时,他已在自己房中。

————

盛夏蝉鸣不休,松广的夏日,并不炎热,适合避暑。梁英华与铃草七月底被接到松广,总算和白斐团聚。这二位夫人一来,将军府刹时便热闹起来。二人带来不少侍女侍从,又嫌将军府太过简陋随意,梁英华接了中馈,主持府内事务,亲自照顾白斐与铃草,应酬各府人情往来,这将军府方有了活气。

只是铃草身体仍旧不好,这些年虽然小心将养,梁英华也处处照顾,但还是架不住年轻时熬坏了底子,又经战事数年,担惊受怕,身体早已垮下,药石无用。这趟她来松广,白斐得空便日日陪她说话,给她寻了新鲜玩意儿逗她高兴,盼她宽心。到了夜里,除却忙于公务,他便在二人屋中分宿,并无偏倚,只是铃草体弱,夜里也多是白斐照顾她,余的,便再没有了。

铃草知其心意,心中亦dòng明——所有温情,不过因他将她视同在世唯一亲人。虽说娶了英华,但他对她,也的确做到当年承诺,于战乱之中不离,富贵之间不弃,予她后半世安稳,温柔相待。乱世纷扰,他亦走得艰难,她没什么可qiáng求的。若将男女情思抛开,她倒也能平静看待他与英华,盼着二人和睦长久,只是……

白斐于她无爱,于英华,又何偿有情?

“英华,替小斐生个孩子吧,不论男女,都好。趁我还在,也能抱上一抱。”

正在树荫下给她剥桃的梁英华闻言大感诧异,转头便见铃草慈怜的目光,只觉那言语不祥。

“铃草姐,别说这些话,不吉利。”梁英华蹙了眉。白斐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她与铃草,二人感情甚笃,并无寻常后宅三妻四妾的yīn私勾当,也许这便是战乱给予她二人最好的馈赠,生死总让人相依为伴,她希望铃草能好好的。

“有了孩子,牵绊也多些,你在他心中,自然不同,日后也是倚靠。”铃草握住英华之手,劝道。

梁英华毕竟小她四岁,面子尚薄,不由脸红,只道:“铃草姐,白斐不是负心薄情之人,纵无孩子,他也会待你我好的。”

“傻丫头……小斐重情义,于我尚且不离不弃,又怎会亏待你?只不过,你所求的,难道就只是他的好?”铃草指尖点向她的心口。

梁英华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低了头怔怔不语。

————

辗转又到来年开chūn,白斐果然拒绝称帝,大军在松广休整半年,又要挥军北上。

这一回,不取帝京陵原,誓不归来。

临行前半月,铃草病重,梁英华每日jīng心照顾,又操持若大将军府,终是不支,晕倒在铃草榻前。

请医诊治过后,方知。

梁英华孕满一月。

第99章 无情

内室烛火沉沉,拢的炭盆将屋子烤得闷热,来来去去的侍女轻步细语,生怕惊扰到chuáng上昏睡的夫人。高大的身影立在chuáng榻旁默不作声,眉宇几近成结。良久,铃草也未见醒来的迹象,白斐转身出了房间。

铃草缠绵病榻多年,病情在这个冬天转重,大夫换了好几个,再jīng贵的药服了也不见起效,如今已昏迷三日,汤水不进,大夫也束手无策,只jiāo代准备后事,去留就这几天的事。

为此,梁英华有孕之事,也无法让白斐开怀。

他几步出了内室,往暖阁里坐的人迈去,着一身胄甲重得跪地:“师父,你救救铃草。”

季遥歌是同他一起来看铃草的,见状袖风轻扫,就将人扶起,只摇头道:“白斐,铃草寿元已到,神仙难救。”即便她是修士,可修士亦有天限,寿元终尽的人,谁也回天乏术。若有这一日,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遑论别人?

“师父,你修为高深,法术jīng湛,怎么会救不了她?她陪着徒弟这么多年,师父也看了她这么多年,难道你连一点慈悲同情都不愿施舍?”白斐声音低沉,拳攥得紧,自那年在梁寨被bī婚之后,他便没再求过任何人,“她是我在世唯一亲人,师父,你看在我的份上,求你帮帮她……”从小到大的情分,深处骨髓的亲情,即便是季遥歌乃至梁英华,都没办法取代。

“我帮不了她。”季遥歌起身,试图安抚他。

白斐甩开她的手,怒火似突然间冲上眼眸:“帮不了?你的灵丹妙药那么多,却连一颗都没给过铃草!当初你一别两年,留下任叔在我身边,却不肯他出手。若非如此,那一万赤啸jīng锐怎会全军覆没?权将军又如何会死?居平关怎会失守?我又何需被梁寨bī婚?你步步为营,不过是要将我bī入绝境,完成你所谓故友执念!”

侍女早在白斐跪下之时便已退出,屋中只剩他师徒二人,白斐已经高过季遥歌,不论是身材还是样貌,季遥歌看起来都比他要小,他怒而质问之下,倒让二人看起来如同兄妹。

季遥歌没有解释——这些话他从没说过,如今看来,他对她积怨已久。

“师父,你把我们这些人当成什么?是你完成执念无足轻重的棋子?如果我不姓白,不是白家后人,你是不是连我也可以放弃?”白斐指着自己问她,却没在她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一把武器用久了,尚且有感情,师父,你呢?你可曾将我视作你的徒弟?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白斐,我活了五百年,只收过,你一个徒弟。”她是缺失幽jīng,没有男女情爱,但其他情感俱全,这个否定她不接受,但更多的解释,她也不愿说。

如果一份感情已经被人质疑到需要用无数的言语来描补,那只能证明,她的失败。

“那又如何?我这个徒弟,你随时可以换!”白斐勾起带嘲的笑,怒气渐冷,见她仍无动于衷,便倦然指着她的心口,“师父,你是真的,无情。”

“将军,季先生,夫人醒了。”内室有侍女战战兢兢出来,低着头小声道。

白斐深吸口气,平息失控的情绪,往内室行去,至帘下时忽转身,语气冰冷:“铃草之事,不劳师父挂心,师父请回吧。”

语毕将帘甩下,人亦消失在帘后。

————

铃草醒来时jīng神颇好,苍白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红光,病痛似乎突然间远离。她窝在白斐怀里,和他说起在西北的旧事,眉眼平和。白斐喂她喝稀淡的糜粥,时不时附和她的笑语。

说到兴头上,她忽然道:“小斐,才刚我梦到咱们家隔壁的二牛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可漂亮了。”

白斐手一顿,看着她的笑:“嗯,我也见了,漂亮。”从前住他们隔壁的二牛一家,在居平失守之时,都已经没了。

“英华也有身子了吧?咋们家的孩子,肯定比他们的更漂亮!姐真想见见啊……”铃草往他怀里缩了缩,她感受不到暖意,开始发冷了。

“你能见上的。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也生一个。”白斐放下粥,抱紧她。

铃草只是笑笑,拍着他的手道:“小斐,姐不懂大道理,只知道我们都不容易,你可要保重自己,争累了就别争了,英华是个好姑娘,你们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了,姐。”白斐将瘦得皮包骨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她声音渐弱,在他耳畔呓语:“斐,求不得的,你莫求……莫求……”

说的是何事,却已无人知晓。

————

翌日天明,院子被晨光浸染,早chūn的寒意湿冷难挡,冻得人清醒。白斐从屋里出来,便见到站在院中的梁英华。梁英华没有上妆,素净的脸泛着倦怠,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没说话,只绕到白斐身后,接过侍女手中披风轻轻披上他的背,动作到一半,白斐忽然转身,将她拥入怀中。

披风落地,她抚上他厚实的背,轻道:“铃草姐……”

“她走了。”白斐的头埋在她颈间,身体微微发颤,却没有哭。

梁英华却是猛地红了眼眶。二人在院中拥了片刻,白斐的情绪稍缓,她方道:“你昨夜未眠,去我那里歇歇吧,铃草姐的后事,jiāo给我……”

话未完就让他打断:“不用了,铃草的后事,我自会着人料理。”

说着他又望向她的小腹:“你才刚有孕,不宜操劳,好好休养。”

“我没事。铃草姐这最后一程,我……”

她还要说,白斐却抚上她的小腹:“英华,别说了。保重好自己,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梁英华却是一震,泪水滚滚而落,猛地抱紧他。

这已是多年来,她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

————

因为铃草的丧事,大军延迟了出发时间,直至铃草入土为安,当日傍晚,白斐才整军出发,不再耽搁片刻。

梁英华只将白斐送至将军府大门外,qiáng忍着不舍笑别:“去吧,家里有我,不必挂念。”

白斐只将人拉入怀中,大掌轻按她的小腹:“我家里,也只有你了。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接你。”

梁英华倚在冰冷的胄甲上,轻轻点头,却见白斐垂头,在她额间落吻,是少有的温柔。

“英华,我若为王,必迎你为后,等我。”

————

自那日在铃草屋内争执过后,季遥歌与白斐师徒二人便陷入僵持,除了商议要务之外,二者再无jiāo谈。军中诸般战情,白斐亦有意无意避过季遥歌,不似从前,每有战况必先告诉季遥歌,纵有危急,他亦不往季遥歌处求助,二人疏离非常,再不似从前那般亲厚。

嫌隙既生,便很难化解。

时至六月,战事胶着,天却陡降冰雪,赤啸军困在潼城,季遥歌留书一封,自往帝京陵原。陪着白斐五年,师徒再别。十一月,家书抵至赤啸军中,梁英华诞下麟儿,rǔ名呦呦。白斐大喜,为其取名,白定远。

帝京陵原繁华,外头世道不好,连年征战,只有京中仍醉生梦死。此去陵原,季遥歌为的是西丹国师云昭,那是西丹周昱最后的倚仗。潼城六月风雪,便出自云昭之手,此人境界结丹初期,乃权佑安挚友,效力西丹。此人不除,陵原难攻,但季遥歌并不想杀他。

权佑安灵骨最后的执念,就是云昭。

次年chūn,季遥歌说服云昭,至此,西丹再无余力。

四月,帝京陵原告破,白斐踏入西丹皇宫。帝后自缢于宫内浮仙山,周氏亲族皆斩,白斐未有留情。

————

陵原六月,花开满京,百废待兴。梁英华带着白定远入京,小家伙已八个月大,眉眼和白斐一模子刻出来般,只有嘴唇肖似母亲,长得也极漂亮,又不怕生,十分讨喜。

季遥歌抱着这孩子,不由想起当年白斐,转眼人间又十六年过去。英华丰腴不少,做了母亲,眼底眉梢皆是慈色,当初策马驰骋的少女已年月久远。二人站在一起,季遥歌倒似她的妹妹。修士筑颜,十六年过去,容貌一丝变化都没有。

逗了会孩子,梁英华小心翼翼问她:“季先生,您与将军……”

季遥歌笑了笑——她与白斐的不和,已经到了明眼人都看得出的地步。纵是她劝服云昭离京,让这场战事提早结束,也未能缓和师徒关系。白斐待她,不过维持着面上敬重,但凡军国大事,都已不再过问她。

不,不止不再过问,他甚至背着她,与朝中文武重臣另做打算。

这个徒弟,已越来越有帝王之势,却也离她越来越远,亦或是,她从未让他靠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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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往勤政殿,正赶上朝中几个重臣从殿里出来,见到季遥歌纷纷行礼,季遥歌淡淡颌首回礼,仍往勤政殿去。到殿门前,她被左右侍卫拦下。侍卫恭敬道:“季先生,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季遥歌看着肃穆幽沉的大殿,思忖片刻并不为难侍卫,转身离去,却听身后白斐声音传来:“师父来了?”

她转头,二十六岁的白斐仍旧年轻,着玄青常服,长发束冠,英挺不凡,唇边泛着笑,是帝王面对臣子的和颜悦色,笑到几分都是练过的。

他斥责左右侍卫:“季先生乃是本将恩师,你二人日后不可阻拦先生。”

两个侍卫惶惑领命,季遥歌只静静看他。他训斥完侍卫方朝她行来,边走边笑:“师父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适才见到几位大人离去,可是有要事?”季遥歌不以为意问道。

“不过是些jī毛蒜皮的小事,不劳师父挂心。”白斐看了眼内殿,没请季遥歌入内,反邀其共行,“我想去看看英华和定远,师父若有要事,咱们边走边说?”

季遥歌琢磨他话中之意,并未揭穿,只道:“没有要事。才遇上英华,见到定远,定远甚好。”

提及儿子,白斐那笑便深了眼,眼角现了几道纹:“下头献了几筐时令果品上来,英华说要拣好的孝敬你,还预备了一桌酒。师父,不如随我过去走走。”

“也好。”她点头,与他并行。

西丹的皇宫比从前的将军府大上十数倍,红墙金瓦气势非凡,远远便能瞧着飞在半空的翘檐吉shòu。六月已热,二人挑着僻静的林荫路行走,侍从早已被白斐摒退,二人已久未单独处过,此时亦不知该说什么,各自缄默。行至景仁宫前,忽有宫娥迎面而来,见到二人一怔,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却是新入宫的粗使宫女,没有见过贵人,不过凭衣识人,又见季遥歌容貌甚美,跟在白斐身边,因此错认。季遥歌尚未发话,白斐却已然沉脸。

“你在说什么?她是本将军的恩师!”白斐的怒气来得又急又重。

“啊……是季,季先生?”不想那宫娥竟敢抬头,一双眼直直望向季遥歌。

还未等白斐发作,那宫娥忽然唇角诡笑,手中寒光闪过,利刃直奔白斐心门。白斐心头一惊,正要动手,却被季遥歌从旁一抓,退到她身后。

“白斐,退下!”季遥歌声音急急而起,“有修士!”

她的声音与剑音同时响起。宫娥手中寒光撞上破霞剑,只闻铮铮几声被弹开,却在半空爆炸,发出猛烈力道将白斐撞向远去,所幸季遥歌拉着他,将这攻击挡下泰半,否则他不死也要重伤。

“你不要出来,这些人不是你能应付的。”季遥歌将他带到墙下,急急叮嘱一声,转身看向远空。

宫娥也已被爆炸震得七窍流血,死在当场。那是受人控制的傀儡,用来确认他二人身份。很快,远空寒星三点,隐隐而现。

竟是三个结丹期修士。

明家为了擒她,竟派出三个结丹修士。

“师父!”白斐已然察觉空气中凝结的杀气与来势汹汹的威压,看着季遥歌的背影担心道。

语音才落,远空忽有三道银练电光般掠来,季遥歌不及多言,腾身避开两道银练,却见第三道银练直奔白斐,她折身救她,不想那两道被破霞剑打开的银练却似有灵性般,趁着她分神之际,一左一右缠上她双手手腕。

铮地一声,银锁扣合,那银练化作两根手臂粗的锁链,攻击白斐那条也瞬间游回,陡然缠住她的腰肢。

竟是仙家法宝——锁魂链。

三个蓝衣修士于半空现身,一句话皆无,只将锁链往回拉扯。

“师父——”白斐骇然。

季遥歌反攥双链,背对着三个修士,面朝白斐,没有表情,只是冷道:“白斐,你不必担心我,他们杀不了我,只是此番我少不得要随他们走一趟大淮,这本是我预料之事,你无需挂心。我今日寻你,有几句话要嘱。”

腰上力量加大,季遥歌脚步不稳,只是勉力支撑。

“昔日你应承我之事,我给你机会反悔。若你不愿,便留在西丹为王,不必再来寻我。”他们师徒缘尽,至此终了,季遥歌冷道,“若你还想一统天下,成就霸业,那么……我会在大淮等你,为你扫清最后一个障碍。”

脚在地面拖出深刻痕迹,她身体陡然离地,只道:“白斐,你自己决定。”

“师父……师父!”白斐双眸赤红追出,可季遥歌已隔空祭出防御法宝明光罩,将白斐护在碧光之内,他只能眼睁睁见她被锁魂链绑起,带离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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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得突然,令人始料未及,便是白斐身边如今已有长岚宗的高手,也未能及时赶到。

白斐震怒,派出数名修士追去,可惜皆未能追上季遥歌。明家显然亦防被围攻,故而不作生死缠斗,只速战速决将人带走。

他已枯坐勤政殿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得此消息,只沉默地看着放在桌案上的龙袍、毓冕、圣旨……

那是季遥歌来寻他那日,群臣所献之物。登基称帝之仪,早已背着季遥歌在准备,然而现在……

他猛然站起,掌风四扫,将满桌物件砸得稀碎凌乱。

梁英华被他惊得站在殿门之外不敢入内,只听他咬牙低语:“不取大淮,誓不为帝。”

这一年,白斐年二十六。

第100章 媚魂

据衍州野史所载,大淮末年,妖妃临世,淮帝乔庆云于慕仙台初见季妃,惊为天人,随后封嫔,不足一月提至妃位,次年封贵妃,第三年晋皇贵妃,封号为“季”,宠冠六宫,祸倾朝野,致使临星阁覆灭,大淮溃败,被天下人斥其祸水西至,惑乱君王,为害苍生。

又有传言,季妃乃西丹所献之女,媚色无双,先为淮帝之妃,后被西郅白帝纳入后宫,历两朝更迭,看遍兴衰荣败。

再有传言,惑国季妃,实为后郅帝师,主宰了整个后郅的崛起与大淮、西丹、沐术的覆灭,并衍州三十六城一统,实为仙家之身。

传言种种,然而在正史之中,不管是大淮还是后郅,对她的记录,都只寥寥数笔且褒贬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说她——风华绝代,媚色无双。

不论后世如何评断,初入大淮宫的季遥歌,并没想过自己会见到淮帝乔庆云。

她杀了明震海,又帮着白斐与明家为敌,明家想要杀她,不足为奇,所以此番明家派了三个修士前来抓捕她,她也只是将计就计,顺理成章让他们带自己回了大淮,也省却一番功夫。根据袁敬仙所言,要杀明御之所以艰难,并不是因为他的境界高深,而是此人已隐遁临星阁百多年未出。临星阁上下遍布法阵机关,外围也多有修士,若是他们直接闯入,不啻于在凡间引发一场修士大战。届时后果如何无法预计,再加上凡修惜命,若无万全之策,袁敬仙不会做两败俱损的打算。

所以,他们必需诱使明御离开临星阁,亦或是他们见到明御。

故而此行,季遥歌原想自己会被带入临星阁,就算见不到明御,至少也能探入阁中,却不想,她被带到了大淮宫的慕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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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西丹的皇宫,毫无疑问,大淮的皇城才是真正的天下至尊之处。皇城位东,名作“东莱”,意为东淮蓬莱,始建于郅雍,历经千年扩改,如今规模浩大,气势恢宏,其中锦秀繁华、匠心独造,又与仙家不同。

即便季遥歌看过无相剑宗之巍峨肃穆,也要为这人间至尊叹一声好。

慕仙台建在皇城正南,台高七丈,四面有云纹石阶为引,台上以玉石铺就,四周立有飞仙石像,正中有三层莲座。大淮修道盛行,这是帝王打座静思,参悟天地之处,亦是行祭天礼或接待修士之地。

季遥歌被锁魂链缠着,缓降慕仙台上,大淮的皇帝乔庆云正站在一尊飞仙象下仰头凝望。从背影来看,这个已经在位二十三年的帝王仍旧挺拔清隽,没有丝毫衰老的颓式。他未着帝王常服,身上只是件白底银海金鹤的广袖长袍,长发半绾,袖管、衣袂与长发皆被风chuī向一侧,隐约呈现出男人瘦削的身形。

“陛下,季遥歌已带到。”三个修士齐齐揖首,其中一人道。

乔庆云未转身,只是抬手抚过飞仙像的脸庞。

季遥歌四下点了点,飞仙像共有五尊,形态不同,每一尊都极尽妖娆妩媚,似仙似妖,倒有几分像仙魔舞中幻像。

“这是临星阁的仇人,带来给朕做什么?”他声音温润,似带笑意,听起来悦耳非常。

凭音观人,这似乎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但这个词绝未被用来形容过这位帝王。在人间一百年,季遥歌已经关注了这位帝君很久,从少年时期起,乔庆云就不是个温润的男人,他弑兄夺位,本就是野心勃发之人,又好战bào戾,为成就帝王功业不惜大兴战事长达二十多年,至民生凋敝,怨声载道。加之其铁血手腕,刚愎自用,实非仁善之君。

就如同明御是她的敌人般,乔庆云将是白斐的此生最大的敌人。她能帮白斐的,只有除去明御,至于凡人之战,她不能gān涉。

“阁主言,此人乃是白斐之师,跟随白斐多年,在白斐军中地位非常,或者能从她口中得到赤啸军秘要,是杀是留,留待陛下见过再作决定,可送入黑狱,不必送到临星阁中。”修士答道,他语中所提及的阁主,却不是明御,而是如今临星阁的主事者,明御大儿子明离。

乔庆云的指尖自飞仙像的唇瓣抚过,只道:“堂堂男儿,却拜一介女流为师,白斐之能,看来也不过尔尔,运气好罢了。”说着他倾身,往飞仙像吻去,唇瓣摩挲而过,那动作分明温柔留恋,可用在石像,却让观者无不心生异样,他却不以为意,只朝石像呢喃,“女人就该乖乖让男人宠爱才对,风chuī日晒的多可惜,你说对吗?”

语毕,他方转身。

广袖轻挥,站在季遥歌身前的两个修士让开,季遥歌的模样撞入眼中,乔庆云瞳孔骤然一缩,脑海乍空。

季遥歌在他转身那一刻,做了决定。

媚骨既是无双,她却从未真正试过。以一个帝君之尊,他有这个资格,接受她的,媚骨魂术。

以魂媚人,便是天下无双之术。媚骨诀,噬骨而修,成就的是无上心术——人间百年,噬遍凡尘灵骨,经七情六欲锤打,她万相已成,媚魂初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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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蒙着她的双眼?”乔庆云的声音不知不觉浮现一丝微颤,是亢奋的征兆。他生了张儒俊的脸庞,许是保养得当,脸上一丝皱纹俱无,看着才三十岁上下,不如白斐俊美,却比他更俱气势,像个正值盛年的英挺帝王,只是眉宇间几分戾气隐隐浮现,不止有损儒俊之气,也把这身修士衣袍所带来的仙气破坏怠尽。

“陛下,此女擅长媚惑之术,震海仙君就折在她的妖法手里,故阁主特命吾等小心她的眼,故才蒙其双眸。”明家的修士回道。

是的,季遥歌被带到慕仙台时,以青布蒙眼。青布之隔于她无碍,所以她看得到乔庆云,乔庆云却看不到她全容。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她的媚术,却不知媚魂万相,惑在魂骨,不在皮相。除非对方五感俱失,听不到看不见闻不得触不着尝不到,是个活死人,否则她多的是办法迷惑对方。

就像现在。

高台风大,刮起衣袍如舞,只有季遥歌被银链所缚,衣裳不起,缠出一身玲珑妖娆,并无受制于人的láng狈,却有几分妖性,脑后半散的细辫更在风中舞动似蛇,凭添邪气,可被蒙着双眸的脸庞却又凛然不可犯,淡樱色的菱唇紧抿,露在青布下的半张脸神秘难测——

亦正亦邪,似妖似仙,在禁与纵之间,有了极其微妙的融和。

就像,这慕仙台上的飞仙石像。

那青布的存在,让她有了更加致命的吸引力。

乔庆云克制再三,才忍住没有亲手揭开她眼上青布,虽然他很想,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和危机感告诉他,那道青布取不得,若是取下,他必无法逃脱。

“陛下怕我?”菱唇微动,季遥歌开口。

语气懒媚,像勾魂的爪。

“此话怎讲?”乔庆云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上。

“你的心跳得很快,你的气息不太稳,你不敢……不敢看我的眼。”季遥歌浅笑,那笑里的笃定激起对面男人的怒意。

无法对视,她便不能用窥心之术发现他心中所爱之物,无法按他喜好幻化,但是没关系,这四周的石像与他迷恋的动作,已经给她足够的答案了,再加上,她有感知对方情绪的能力——她能轻易从他复杂的情绪里感受出亢奋、喜悦、惧怕、愤怒等种种更加细微的情绪。

这是媚术的入门,亦是当初她在赤秀宫凭借一曲《十二仙魔》所领悟的能力,可以助她凭对手情绪作出应对改变。

因为不喜窥探他人内心,她很少用,但眼下情况非常,值得一试。

“是吗?”他的指尖往她青布抚去。

“陛下!”两边修士只当他要解下她眼上青布,惊道。

他的手指却隔着布在她眼上抚过,又顺着脸颊而下,微凉的肌肤带来冰玉似的触感,是会让男人发狂的细腻弹柔。

“你想激我?”他忽捏住她的下颌,用力将她的脸抬起,“还没人敢这么与朕说过话,你胆子不小。”

他言语中怒意十足,可情绪里却是,亢奋多过愤怒,而那些许怒意,也不过是男人的征服欲。

“陛下,这世上,也没人敢如此同我说话!”季遥歌仍是笑的。

蛊惑人心的话让乔庆云一怔,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一句挑衅,耳畔便响起锁链断裂之音,伴随着几声惨叫,缚在季遥歌身上的银链被她挣断,化作流星四下散开,三个修士不及应变,只得往远处逃开,其中一人被砸中,震下了慕仙台。

“陛下小心!”有人急叫道。

乔庆云只觉得有柔软的风缠住躯体,将他带到了慕仙台的莲座之上。他四肢不得动弹,眼前只有女人妖娆身影,鼻间全是她浅淡的香气,她半浮于他身前,微垂着头,衣袂纷飞,像这慕仙台的飞仙石象,也像常入梦中的仙影。

“你杀了我也没用,大淮有临星阁,随时都能再扶持出一位帝王,用我来威胁他们,毫无作用。”他闭上眼,很享受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陛下,我们做个游戏吧。”她巧笑倩兮,便不见那双眼眸,也是风华绝代,“陛下野心勃勃,征战四方,可曾想过有一日你尚无法征服一个女人?我给陛下一个月时间,陛下可愿试试让我动心?这一个月内,我不会取下蒙眼青布,不会向你施展任何法术。若是陛下赢了,我便追随陛下,我能给白斐的东西,一样可以双手奉于君前;若是陛下输了……嘻嘻……”

她轻声一笑,卖起关子,却撩得乔庆云沉声道:“朕输了,又如何?”

“那陛下就要承认,你堂堂大淮帝王,是我的人。”她伸手挑起他的下巴。

“没有别的要求?”

他声音平稳,她却听到他心如擂鼓,亢奋异常。

“没有。”她道。

语落便有坚实的手臂将她圈入怀中,三个修士卷土攻来,却闻乔庆云一声重喝:“不要过来,告诉你们阁主,这个女人,朕要了。”

同日,大淮东莱阖宫传遍,淮帝自慕仙台上带回绝色女子。

无名,封季嫔。

一个月后,晋妃。

第101章 欢愉

夏日酷暑,宫内冰块窖存有限,后宫并非时时都能用上冰,宫人们稍一动作便一身湿粘,香汗淋漓这词虽然听着颇美,可实际上并不让人舒服,起码淮帝乔庆云并不喜欢。

就这一点而言,乔庆云喜欢呆在季遥歌身边。她的肌肤冰润如玉,触及似凉缎冰丝,每一寸都让人上瘾。除了上朝,他已经在她的洛芳宫宿了一个月,也不管朝堂议论纷纷与后妃怨愤。

“不喜欢朕赐你的东西?”为了博她一笑,乔庆云几乎把能搜罗到的珍奇异宝都送到她面前,其中不乏仙家宝物。大淮背倚临星阁,举国之力供养明家,自然常有仙宝进献入宫。

季遥歌斜倚锦榻,正在剥一盘被冰湃过的荔枝吃。葱指拈着水润的荔枝肉送入唇中,沾得唇色愈艳,看得乔庆去喉头发痒,挨着她身边坐下,一口含住她快送到唇边的荔枝,唇在她指尖抿了抿,抢去她的荔枝。她不以为意,娇声道:“陛下想吃便说,犯不着同我抢。”又要再取荔枝,却被他拦住。

“朕来。”乔庆云亲自替她剥起荔枝。

季遥歌懒懒起身,这才看着殿内放的各色宝物,道:“陛下赐的,我怎会不喜?”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他将剥净的荔枝按进她唇中,起身净手后方走到一方锦盘前,“别的便罢了,这件衣裳,是专为你晋妃而制,穿给朕看看。”说着他抖开那袭华衣——妃子的形制,却用了供仙的流彩缎,缎面流光溢彩,紫霞线绣的三尾凤似振翅欲飞,是凡俗富贵的糜丽。

季遥歌身上穿着薄薄的襦裙,和在赤秀宫时的打扮有些像,但她身量已高,襦裙不再宽大,穿来是俏皮的风情,那样华丽的衣裳,她还不曾穿过,看了两眼,心微动。

“来人……”见她盯着裙不错眼,乔庆云开口要唤宫娥替她更衣。

“不必了。”

却只听她清泠泠一声,身外已裹上白雾。流彩妃袍流水般从乔庆云掌中滑进白雾里,雾中有玲珑的身影,朦朦胧胧更添情致,叫乔庆云口gān舌燥。她入宫一个月,他虽夜夜宿于洛芳宫,却还没真正碰过她。

稍顷雾散,盛装的女人出现,不止换了衣裳,连长发也绾成高髻,两侧簪花,正中是妃子的三尾凤钗,额间有梅钿一朵,桃腮淡霞,菱唇鲜亮,流彩满身,陡然间贵如高凤,若非眼上依旧蒙着青布,乔庆云甚至觉得她一眼便要令人跪服。

妃位是轻怠了她,帝后才合适。

“陛下,我又听到你的心跳声了。”她一笑,唇中又流出妖惑之音,“很快……”

乔庆云猛地将她拉入怀中:“一个月了,你的游戏可有结果?”

“陛下说呢?”她咬着红唇,目光似乎穿透薄薄青布。

“我不想说。”他克制不住,情动如山,将人拦腰抱起,往寝殿行去。

季遥歌的笑,洒了一路,张狂的,任性的,妖娆的……皆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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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幔重重落下,虚拢着chuáng榻上的人影。沉重的喘息声不绝,男人喉咙里的浊音,似痛苦又似慡快……

季遥歌仍着一袭襦裙,盘膝坐于窗下的花榻上,看chuáng角一炉青烟袅袅而起。仙魔舞的威力,似真似幻,凡人哪能抵抗,并不需要她真的以身侍人,但原本她也没有打算凭借仙魔舞来对付乔庆云。

一百多年前与元还灵海欢、好,纵情五日,她以为自己早就放弃虚无的坚持,能够随意妄为,享受男女之/欢带来的愉快,但显然,她高估了自己。

乔庆云的亲近她并不喜欢,仅管从模样再身体,他也同样美好,但她抗拒。

她仔细想了想,如果换成是其他男人,她能否接受?

答案和一百多年前一样,还是不行。

从这点来看,元还的存在真是个特例。如果最后她会爱上他,那一点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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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魔舞的威力过去,乔庆云大汗淋漓地侧倚榻上,透过幔帐看坐在窗边散着发的人——那番云/雨滋味,他毕生不曾领会,痛快酣畅,叫人着魔,而她此刻冷情的模样,更让人发狂。

他希望在chuáng下也能看到,她对自己着迷的表情。

幔帐被用力撩起,他下chuáng来,抓起她的手bī问她:“结果如何?”

她抚向他的脸庞,用很冷淡的声音开口:“若我说我没动心,陛下可愿放我归去?”

乔庆云双眸倏尔一凛,目光吃人般看着她,仿佛看着战场上最棘手的敌人。良久,他突然纵声而笑,放柔语气道:“没关系,这次游戏我输了,还有下次。你就留在朕身边,哪里都别去。”

“陛下,你还输了我一句话。”她轻道。

乔庆云将人压在窗前,信守承诺:“季遥歌,从今往后,我乔庆云,是你的人。”

季遥歌一下子笑出声来,是这些天最为开怀的笑,天真而妖惑。

“那我不走了,继续陪陛下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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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妃过后,整个后宫都因为季遥歌的存在而乱了套。

她并不对凡人出手,也从未涉政,乔庆云不会对她说起政事与战事,她亦不曾过问,但这并不妨碍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她的身份本就特殊,在大淮没有倚仗,又与明家有仇,如今引得君王盛宠,如何不招来嫉妒?整个后宫几乎人人与她为难,但季遥歌何许人物,连乔庆云在她面前也多是伏低讨好,又怎会容许别人在她眼前讨嫌,后宫位份于她而言形同虚设,谁也没在她手里落过好去。

这一来二去,连乔庆云也抱怨她的任性替他惹来不少麻烦,但怨归怨,日常照旧纵容着她。

短短一年,季妃之名已传出京城。

至次年入夏,朝中与后宫怨言已深,又发生了一件事,贵妃李氏为对付季遥歌,将乔庆云把供仙的珍品私扣后赐给季遥歌之事向明家人说起。明家虽是修仙世家,但子弟众多,并非个个都是修仙良才,有部分明家人仗着明家之势在朝为宫或是被授爵,受朝廷供养却无所作为,为就为乔庆云不喜,如今bào出此事,便将本就不牢靠的君臣关系闹得更僵。

利益受损,明家人自不肯罢休,又有明震海之仇在前,明家修士在宫宴之日于后宫御园内向季遥歌出手。季遥歌不对凡人动手,明家修士不在其列。那场斗法,毁了御园,也杀了两个明家修士,重伤四人,明家震怒,要求乔庆云jiāo出季遥歌。

乔庆云亦大为恼火——没有任何一个帝王,愿意看到有人在自己后院生事,哪怕是他所倚仗的明家也不行。

明家虽为大淮之倚,但这么多年下来,与皇家也有怨恨。临星阁愿意为大淮效力,要的是倾国之力的供奉,扶持的是听话的皇帝,但乔庆云并不是。他已数次反对临星阁的意思,驳回临星阁诸多要求,不再像前几任帝王那样予取予求,甘愿做个傀儡,甚至于,他在暗地里开始打压临星阁。

这是场漫长的博弈,进行得无声无息,然而有一天,这矛盾却因为区区一个妃子被摆到台面之上。

朝堂开始不稳,乔庆云与临星阁均不肯退让,直至前线消息传来,白斐大军收复居平关外三城,又攻破大淮白鹿城,举朝震惊。

乔庆云总算冷静下来。朝内有人宣扬季妃出身,将这数场败仗归咎于她,临星阁又要求惩治季妃。乔庆云思忖再三,忍痛放弃季遥歌,要将其jiāo由临星阁处置,以安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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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白鹿城。

这已是大淮的国土。十七年前,白斐做梦也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会领兵收复失地,攻入大淮,踏上至尊之路。

此役刚刚结束,大军驻城休整,军令下达,不动百姓一发,不掠百姓一草,兵荒马乱的城池很快被平复。白斐所行仁政,与乔庆云的bào戾,有了极大反差。

夏夜闷热,几只飞蛾扑向烛火,滋地烧着翅膀。行军作战没有窖冰,亦无侍从,白斐褪去战甲,坐在军帐正中,摇着手里的大葵扇,听人禀事。帐中除他之外,只站着一个人,看衣着打扮是长岚宗的修士。

季遥歌已离开一年,他身边不再只靠她一人,长岚宗亦派下不少好手协助于他。

“将军,您jiāo代要查之事已有眉目。”那修士行了揖礼方道,“大淮东莱皇城,出现了一位祸国妖妃,据闻,此女貌美无双,宠冠六宫,才入宫便封嫔,次月晋妃,封号为‘季’,乃是其姓。”

白斐闻言猛地攥紧葵扇,一语不发地沉着脸。

“季妃入宫的时间,是去岁六月,按时间推算,正是季先生被临星阁带走当月。”

修士脚程快,凡人一个月的路程,修士数日便可抵达。

“你的意思是,本将军的恩师入了乔庆云的后宫?被他纳为妃嫔?”白斐似笑非笑问那人,看不出喜怒。

他完全想象不出,淡漠清冷的师父予人为妃的情景。

那修士不答,眸光却闪了闪,低下头不看白斐之眼,只以另一种揣忖的语气道:“大淮还有传言,说她向淮帝承诺,言将军一切皆她所赐,她能给将军,也能jiāo予淮帝。此言虚实不知,但是将军,若这位季妃真是季先生,那她此番已为大淮之妃,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白斐起身问他。

“会不会转投大淮,出而对付我们,若是那样,便……”

“你住嘴!”白斐朝他掷去一方端砚,大怒,“我的师父,绝不会背叛我,绝对不会!你给我出去,以后别让我再听到半句诋毁她的话,否则纵然你是长岚宗的人,我也不留情面。”

那人躲过端砚,默不作声地退出军帐。

白斐双手撑案站在桌前,手中葵扇早被折断。

她真的成了淮帝之妃?

他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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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东莱皇城。

傍晚,残阳如血,斜洒宫墙尽头。洛芳宫被禁军包围,殿内宫娥尽被驱出,只留季遥歌在内。乔庆云独自入殿,与她告别。

再疯狂的迷恋,她也只是个女人,比不得这天下江山。

季遥歌毫无意外,静静坐在殿外扶栏上,目光透过青布,遥望天际残阳。

“季妃,你我的游戏结束了。”乔庆云隔着空院道,眼中只余冰冷,仿佛这一年多来的柔情温存均不存在。

他的示弱不过诱敌,她的qiáng势也只是幌子,在这场游戏里,是攻城掠地的厮杀,彼此都需要对方的臣服。

“结束了吗?”季遥歌缓缓转过头,语笑晏晏,“离别之前,陛下不想摘下这方青布,看看让你宠爱了一年的季妃到底长什么样子?”

乔庆云不动。

“还是你仍旧不敢?”季遥歌听到他的呼吸与心跳,一下重过一下。

那方青布,像个咒语。

乔庆云明知这是陷阱,明知不该取下她眼上青布,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靠向她。

只看一眼,他只会看一眼。

看完这一眼,他就与她告别。

青布落地。

第102章 天下

薄薄的青布没有重量,却似乎在落地时弹起尘埃,尘埃漫入胸腔,化作巨掌紧紧攥住心脏。不管乔庆云做了多少的假设,想象青布下的眼眸有多勾魂慑魄,可尽他所能做出的想象,却都不是他所看到的。

世间之美,再极致也逃不开一个“人”字,一个人再美,也有限度,无非眼耳口鼻与躯体的差别。乔庆云承认自己好色爱美,否则也不会迷恋慕仙台上的仙女石象多年,所以见到季遥歌时才会意乱情迷,她像他迷恋了多年的仙女石象。

但,那又如何?

不论是仙女还是凡女,在他眼中也只是个女人,可以宠可以爱,可以为她一笑倾尽千金,纵她任性,讨她欢心,那只是君王对宠姬的情/趣,随时可以被遗弃的爱恋。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双动人心魄的眼,又或者会被她的妖法所迷做出无法控制的举动来,然而没有,她没有像蛊惑郭凡那样控制他,他的理智全在,神志清明——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方觉出她的可怕来。

这双眼,眼角微扬,瞳孔黑而亮,清澈无双,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身体微僵,心脏似乎在短暂的停滞后剧烈擂动,浑身血液沸腾燃烧,皆为着这四目相jiāo的瞬间。

她的眼中,是江山万里,锦绣辉煌,有呼啸北风下的雪山,缠绵chūn雨里的江南;是金戈铁马,峥嵘岁月,有铁骑踏破居平关的激越,号角响彻西北的嘹亮……她站在那里,不是人间绝色,却是他心中所想所求所盼。

帝王霸业,千秋功绩。

他求而未得之物,衍州三十六城的化身。

只这一眼,他便清楚明白,他沦陷得彻彻底底。他不该看她的眼,但若是错过这双眼,又该多可惜?

“陛下,可还要将我送走?”她轻轻眨了下眼。

“你这双眼让朕魂神俱失,送走了你,朕找谁要回魂神?”乔庆云温柔抚过她的脸颊,目光流连于她的双眸。

若说前一年还是男女之趣,那自青布落下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较量已然升级,仿如刚刚拉开序幕的战争,她由浅入深,一步一步将他诱入布好的陷阱,bī他亲自踏上征途。

得到这万里河山,得到她。

————

守在洛芳宫外的禁军早已等候多时,暗中埋伏的修士也皆眼睁睁盯着洛芳宫的宫门,只待宫门打开,便涌入擒人。

然而从夕霞晚照,到皎月高悬,他们也没盼到那声擒人的旨意,只等到洛芳宫的宫门沉沉打开,乔庆云独自出来,亲下口谕,责贵妃李氏妖言惑众,弄权乱政,将其革除封号,贬为庶人,jiāo刑部问罪,同时又晋封季遥歌贵妃之位。

此谕一出,洛芳宫外守着的人尽皆震愕。

乔庆云的嫡后已故,后位虚悬,皇贵妃空缺,六宫妃嫔,以贵妃为尊。

以敌国女的身份入宫一年,又身负临星阁的仇恨,季遥歌不但没如所有人预料那般死去,反升至贵妃,足以震惊朝野,也让明家震怒。

————

明家人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当初将季遥歌送到淮帝身边为的只是套出西北战秘,结果却造成今日局面。明家与皇室的矛盾,随着季遥歌的晋升越发激烈,而西北传回的战报,也越加紧迫。但不论如何,乔庆云始终顶住了各方压力,让季遥歌稳稳留在他的后宫中。

战事吃紧,乔庆云忙于政务,没有太多时间流连后宫,但凡有闲暇功夫,所踏都是洛芳宫。

他二人的相处,也不再是第一年你追我逐的男欢女爱,更多时候,乔庆云宿在洛芳宫里,只是静静看季遥歌的眼,沉醉于眸里流转的大好河山,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脸颊,畅想君临天下的风光。她与这江山一样,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在她身边,他可得平静。

夏秋冬chūn,时光流逝,至翌年chūn末夏初,白斐连拿大淮三城,大淮腹地告急。

乔庆云重重踹开洛芳宫的殿门,气急败坏地走到季遥歌身边,这回却不像从前那样温柔,沉着脸寒道:“你的好徒弟!”

“我徒弟怎么了?”季遥歌斜倚窗边,窗棂外一丛牡丹开得正艳,花恰压在她鬓角边,愈发叫她懒散娇妩起来。这两年,西北的战势她一概不知,一概不问,亦不操心,他今日突然说起,倒让她诧异。

“整个西州沦陷,白鹿、灵渠、秀野,三大城池失守,梁关已危。”乔庆云却无暇欣赏她的风情,怒目而视。

“我记得陛下当初说,白斐拜一介女流为师,想来能力不过尔尔。”季遥歌懒懒起身,一点安抚他的意思都没有,眼中只剩金戈铁马的气象,“陛下如今可见识到他的能力了?我教出来的徒弟,若没点能耐,又何来资格喊我一声师父。就像陛下,若是陛下没有本事,又凭何让我留在这里?这么久了,陛下也该知道,我留在你宫中,不是走不得,而是不想走。”

三两句话便平息了乔庆云的愤怒,他搂过她的腰,俯望道:“我想杀了他。”

“成王败寇,他踏上这条征途,就该明白生死难测,而陛下如今也在这征途之上,你二人之争是早晚的事,我不会插手。”季遥歌手指勾起他一缕发丝,笑中无情,便如这江山万里,只为能者而折。

乔庆云旋身将她压在榻上:“好一句成王败寇,季遥歌,你真是个无情的人。跟我去梁关,见见你徒弟吧。”

“陛下要御驾亲征?”季遥歌松开发,问道。

“是。”他又看进她眼中山河,“我想让你看看,我是如何打败你的徒弟!”

他与白斐,争这天下江山,而她,亦如天下江山。

同年八月,淮帝乔庆云御驾亲征至梁关,正值战事紧迫之刻。

短短两年,白斐已攻下大淮西部三省,不可谓不快。这场战之所打得如此顺利,盖因白斐所行之政恰与淮军相背。大淮为了支撑数年战事,徭役税赋严苛,早已令民生艰难,百姓困顿。白斐施行仁政,大军所到之处从未伤及百姓一人,反为百姓所依,从白鹿城开始便名声外传,以至大淮辖下各处不堪重赋的百姓蜂拥而至,投入军中,将其奉为明君,一时之间民心所向,自然锐不可挡。

然而这战绩在梁关被中止。

乔庆云虽非仁君,用兵却极为厉害,加之他的到来令淮军士气大振,一扫先前颓势。两军jiāo战数回,白斐败多胜少。抵至梁关数月,季遥歌一直呆在他军帐之中。战场之上亡者甚多,她每日打座修炼,吸纳灵骨,未理外事,亦没见过白斐。

十月中旬,大淮军整装齐发,于梁关外的松原与赤啸军战起。

那是梁关前最关键之役,决定了白斐能否保住梁关。这一役,也是她与白斐相隔两年的重逢,于战场之上。

作为双方主帅,不论是白斐还是乔庆云都无需亲上战场,但这一回,乔庆云抛却帝王冠服,着赤甲金盔,带着季遥歌亲上战场。白斐提/枪纵马赶至军前,于两军对垒处,遥望乔季二人。

季遥歌仍着火红斗篷,与乔庆云共立战车,目色平静看着已然沉肃的徒弟。比起两年前,他又已成长,似一只爪牙渐锐的蛟龙,慢慢脱离困海,腾云而起。

“白斐,两年之内你占我西州,攻至梁关,确有些本事,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在朕面前言及,这天下之争,逐鹿之战,唯你白斐有资格称得上朕之劲敌。今日我便将你师父带到此地,让她看看,看你如何成为朕的手下败将。白斐,你可有胆量与我单独一战!”乔庆云的声音隔空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大军擂鼓般的附和。

“战!战!战!”吼声如雨点砸下。

两军jiāo战,若能在战前重挫对方锐气,那亦是对己方士气极大鼓舞。

白斐长/枪在身前划出漂亮枪花,早已将目光收回放在乔庆云身上,只道:“白斐应战。”身后亦是声làng如cháo。

乔庆云长哨一响,战马飞驰而出,他纵身飞上,俯向季遥歌道了句:“等朕回来。”便双腿/一夹马腹,与白斐同时骋向两军正中。

白斐师从任仲平,乔庆云习自临星阁,二人武功旗鼓相当,众人只见沙场正中枪光如电,伴着马蹄踏沙的磨声,在空中划过道道银弧,火星四溅。过了百招,白斐忽从马背上凌空跃起,长/枪横扫,乔庆云翻下马腹闪避,白斐却凌空踏步,朝着淮军如流星般掠去,直到季遥歌身前。

“师父,跟我回去!”手中长/枪再扫,将四周淮兵扫开,他朝季遥歌道。

“你既领军来了淮地,便是心中已有决断。白斐,我说过,我会在大淮帝京等你。”季遥歌淡道。

白斐只想劝她归来,时至今日,他已不是当初被人羞rǔ还要靠她挽回颜面的小儿,不再需要她步步为营替他筹谋……等了两年只见到这一面,他有话却难吐,身后乔庆云已经追到,枪光频挥,招招致命。一个失手,白斐被乔庆云长/枪挑至马下,他凌空震掌,掌风直袭乔庆云前胸,乔庆云生受此掌,将长/枪掷出,枪尖穿过白斐左肩,刹那间鲜血喷溅,白斐负伤而退。

“她现在是本王的爱妃,不会随你回去了。”乔庆云得意至极,向季遥歌伸手。

白斐退行之际,只瞧见季遥歌被乔庆云拉上马背,胸中怒火又炽又苦,难以言喻。

松原一役,白斐果然大败,大军退回秀野城。乔庆云还欲乘胜追击,然当夜却连呕数口鲜血,白斐之掌,伤其脏腑,加之国不可一日无君,他离京已近半年,若再有个闪失,那么大淮必危,故被劝回东莱。

一来一回间,时近年关。

从梁关抵至帝京,晋封皇贵妃的诏书立时便下。

季遥歌留在东莱城的第三年,由贵妃再升皇贵妃,三千后宫,一人独尊,离后位仅一步之遥。

乔庆云却于此时伤势加重,储君未立,身边只留季遥歌一人,一应谕旨皆由她口传。帝京再掀波澜,朝内众臣连发数檄声讨季皇贵妃把持朝政,临星阁业也按捺不住,急欲再立幼主,扶持新君。

纷争四起,暗cháo涌动。

第四年,明家老祖明御,终于踏出临星阁。

第103章 死战

雍和殿内烧着暖融的炭火,初chūn雪融的季节,要比寒冬冷上几分。淡淡的药香弥漫在偌大的寝殿内,被炭温催得有些刺鼻。那并非凡人吃的汤药,是临星阁送来的丹药,乔庆云吃了许多年,并非还要吃下去,一辈子不能断。

与白斐那一战,白斐受的只是外伤,乔庆云受的却是极重的内伤,当时qiáng撑着虽未发作,回来后却一发不可收拾。

“到底还是老了。”乔庆云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儒俊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眉宇间却有倦怠苍老,“你不好奇朕有几岁吗?”

季遥歌正拿拈碎的糕饼渣子喂窗边的鸟,并不回首:“对修士来说,年龄没有意义,我们只分生和死。”

“也对。”乔庆云自嘲笑,但人不同,人分少年、青年、盛年、暮年等等,每个阶段意味着不同的身体状态,很快成长,也很快衰老。他十八岁登基,在位三十年,长期服食临星阁的丹药,容颜永筑,躯窍不衰,但代价是他比常人更快衰败的寿元。前几任帝王没有活过三十五岁的,临星阁会从小皇子里挑个合格的继位者,培养扶植。而所谓的合格,就是容易控制。

他可能是个异类,即便在临星阁的控制下,他也没有妥协。从知道丹药带来的后果起,他就开始搜罗各种奇药为自己延续寿命,所以能活着与临星阁明争暗斗行走至今,将国家牢牢攥在手中,成为有资格与临星阁谈条件的凡人,得到一个帝王应有的尊严,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他也清楚,余生不长,可霸业未成,所以才迫不及待不计后果的攻城掠地。

衍州三十六城,便是他的有生之年。

然而,他也许看不到了,幸亏,他看到了她。

“与白斐之战,陛下逞qiáng了。”她将碎屑抖净,朝他走去。

如果没有这伤,乔庆云可能还能再撑上数年,但现在……qiáng弩之末。那一战表面看着势均力敌,可白斐到底年轻底子好,乔庆云依托丹药之效,身体早空,只是勉力支撑而已。

“朕必需要胜。”他胜了,他的淮军才能胜。

“说来你那徒弟当着你的面被朕刺伤,你却无动于衷,不担心他将来怨恨于你?”他又道。

“他对我怨恨早生,不差这一点。我已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而已。”季遥歌喂他喝了半杯温茶,正要取帕,眉色却忽然一凝,继而笑开。

“怎么了?”乔庆云发现她的不对。

暖融的炭火挡不住空气里悄然袭来的一丝冰冷,寒意正从四面八方缓慢地包裹过来。

“明御来了。”季遥歌复又自若地取过帕子,替他掖去唇角水渍。

乔庆云并无惊讶:“前几日朕命人拟旨封后,他们自然不能再忍。明御一出,朕也护不住你了。”

为君多年,他与临星阁互相制衡,若是明离,他还能震慑一番,把季遥歌留在身边无人敢犯,但来的若是明家老祖明御,便连他也无能为力了。

“要的就是他来,我不需要陛下相护。就像陛下的宿敌是白斐,我在凡间的对手,也只有明御,他不出来我才头疼。”季遥歌俏皮笑笑,眼中似chūn阳花开,满城锦绣,又道,“只不过陛下这决定,可是柄双刃刀,一不小心伤的就是自己。”

明御若去,临星阁便会溃散,到时没了修仙世家的扶持,大淮更是岌岌可危。

是的,乔庆云并非傻子,慢慢也揣忖出季遥歌此来大淮所为何事,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这其中,有她媚惑之功,亦有他本心所愿。

“你说的,我的对手是白斐,没有他们,我同样可以与白斐堂堂正正一战。成王败寇,你徒弟都不害怕的事,我又怎会恐惧?”乔庆云咳了两声。

王朝更迭是岁月轮转必会发生之事,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过多的忧虑只会束手束脚。除去临星阁,不是他想放弃,相反,是他太想赢,想要放手一搏。临星阁的存在,是他为君三十载的桎梏。

再看她眼中山河,若是江山能够择主,他多希望,她的选择会是他,而非白斐。

————

平静的jiāo谈很快结束,寝殿已寒如冰窖,明明炭火仍旧爆星,可一丝热意都已扩散不出。

元婴期修士的威压并没降临,仿佛被人刻意收敛,只有满室陡降的寒冷,像是他森冷的警告。季遥歌不再多作逗留,行到殿门处,回首一眼,眸中江山尽去,只换作炽火成岭。乔庆云支起身体,像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她很快便踏出殿,他眨眨眼,疑是错觉。

雪化的季节,殿外却无声无息积了层厚厚的雪,踩上后嘎吱作响。

季遥歌足尖轻点,腾跃半空,将破霞剑祭出,一刻也不耽搁,直往大梵山飞去。他们若是动手,整个东莱皇宫并京城,可能要被毁去大半。

“想逃?”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冰冷的声音尖锐刺耳,隔空钻来。

季遥歌将速度催到极致,心中沸腾不已。在人间百多年,她都没有痛快打过一场,这一来便对上元婴期修士,怎不叫人激动?

身后是qiáng烈的风团裹着雪雹追来,眨眼间就将她卷入。破霞剑被风刮得上下左右颠摇,季遥歌眼前只剩一片灰茫,冷风从四肢百骸涌入,灌得经脉似要冻结,灵气运转便涩痛难当。元婴期修士的力量,果然骇人,一个境界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季遥歌没打算qiáng杀,qiáng驭破霞剑往大梵山方向掠行,风中无数水气凝成巨大冰掌,似山峦般撞在她的后背。

轰得一声巨响,冰掌碎成齑粉,季遥歌却被震得如断线飞筝,远远飞坠而出,如同流星坠向大梵山山腰,接连撞断数棵巨树,最后狠狠撞上山壁,这才停下。山壁一阵碎石滚下,季遥歌扶着石壁落地,耳畔阵阵嗡鸣,后背钻心的疼,脏腑被冻得麻木,幸而身上穿着龙鲤甲,替她抵御了泰半攻击,才保住她这条命。

明御却没给她喘息的时间,掐诀结出两个巨大冰人,一边道:“季氏妖妃,惑乱君王,败坏朝纲,诛之。”声如雷鸣,传遍全京。

季遥歌边逃开两个巨冰人,边回首望他——明御站在天际,着湛蓝法袍,发束冰冠,肤白如雪,神情冷傲,视季遥歌如蝼蚁。

过了三四百年,明御可能已经不记得当初被他囚禁暗室的孱弱幼帝,他甚至不会记得“白砚”这个名字,但没有关系,她记得。她不仅记得白砚,她还记得在白砚记忆里看到的,明御出现在他面前时高高在上的模样,与现在如出一辙。

她反手挥出一剑,将冰人震退,人疾速往大梵山深处跑去。大梵山乃是帝京外最高的山峦,绵延百里,山中草木繁茂,最能藏人。季遥歌钻入山林中,明御飞在半空就很难打到她,虽有神识能看到她的位置,但隔着重重山木巨石,多有不便,加之季遥歌十分狡猾,遁逃之处无不是这山中的犄角旮旯,这给明御的追杀带来些许难度。

“你以为像只蚝子般东躲西藏,本仙就杀不了你?劝你快些出来,本仙还能留你全尸,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作为明家老祖,修习的又是水灵法术,明御偏于yīn柔,双眉一吊,便显出三分苛刻怨毒来。他孙子死于季遥歌之手,此前又折了不少修士在她手中,这些年与帝君关系每况愈下,所有的账都被算在她一人头上,愈发显得季遥歌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季遥歌没兴趣与他耍嘴皮子,更不理会他的刺激,只在山间逃遁,也不出手,身边两个冰人将大梵山踩得轰轰作响,奈何就是擒不住她。明御眼见对方不过区区结丹修士却狡猾至此,不由愠怒,由天际落到山林中,双手翻云,每走一步,便令方圆数丈冰结。季遥歌不停地逃,当初在万华所剩无几的低阶灵器被尽数用出,qiáng撑着在大梵山不停奔逃了七日七夜,身后的明御仍旧紧咬不放。

七日过后,本已chūn草盎然、枝芽抽绿的大梵山,被冰雪彻底覆盖,较之冬日还要厚实寒冷。

砰——

季遥歌被冰人一掌打入积雪之中。七天,她的jīng力耗损得差不多,冻入脏腑经脉的寒冷让她四肢僵硬,她无从再逃,身体亦被冰刃刮得遍体鳞伤。冰人又是一脚踩下,她在积雪打了个滚避开,站起时浑身是雪,眉发皆白。明御已从山后拐出,手里擎着枚六瓣雪片,翻手甩出。雪片化作百枚,落雨般袭向季遥歌。季遥歌手执破霞剑,剑光频闪,只闻铮铮数声,雪片被打得扑扑入地,却仍有数枚划过她的衣裳,割入肌肤……

血一滴滴落在雪上,似红梅绽放。

明御却笑得开心:“逃了七天七夜,看我不将你抽魂炼油!”

语毕才要出手,却听对面的季遥歌冷冽开口:“是吗?那便试试。”

明御忽觉不对,脚下积雪却已聚成冰牢,将他困在其中,整座山隆隆震颤,积雪从山的那头似雪làng般纷涌而来,须臾瞬间聚成雪龙——明御脸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这是我明家的绝学龙御雪牢,你怎么会……”

龙御雪牢是明家不外传之学,亦是明御的绝杀之技,除了明家嫡系子弟,无人能修,季遥歌是怎么学会的?此术以明家特有的化水灵咒为依,能将四周水灵聚纳为龙,水灵越多,威力越大,现如今整座大梵山都是他所覆盖下的水灵积雪——思及此,他心头一凉。

季遥歌看似毫无章法的逃遁,却是早有预谋的盘算,一步步诱他将整座大梵山覆满冰雪,好化为己用。

他上当了。

这满山冰雪,威力之qiáng大,他难以想像,而关键是,她已先他一步发动此术,他已经无法阻止。

季遥歌并不回答,双手间一束白光,似雪龙之筋,这漫山积雪聚成巨龙,呼啸而至,将那两个巨人碾作齑粉。雪龙裹挟着qiáng劲的冷风,又朝着明御飞涌而去……明御欲逃,却被冰牢所困,眼睁睁看着雪龙撞破冰牢,将他淹没。

这龙御雪牢之术,果真霸道。

可惜,她只能用一次。

这是明震海的灵骨所压出的,天赋杀招。

用明家不传之术来对付明家老祖,就算是元婴期的明御,也无法预料。

龙啸风涌在淹没明御之后朝天际冲去,冰牢已碎,被冻成冰柱的明御站在原地不动,季遥歌往前踏了两步,忽见冰柱中青光一闪,她心中顿生不妙,待要跑开,那冰柱已然碎裂,明御身上覆着层淡淡鳞光,手里却化出一柄冰剑,往季遥歌刺去。

这一击,还夹着他滔天怒焰。

他并没死,在雪龙袭来之刻祭起本命法宝,堪堪保住一条性命。

季遥歌疾退,手中掷出一物。

那是枚五色晶珠,其上没有任何灵气,明御盛怒之下,一剑劈上晶珠。晶珠陡然炸开,一丛怒焰喷涌而出,晶壳化作彩纱被季遥歌收回手中,却是她先前在方都入口之外拿到的天禁之火。

“啊——”长剑顿时化灰,那火焚上明御手背,痛得他凄厉叫起,不得不退后两步,正惊诧至极时,天禁火中忽有剑光窜出。

季遥歌身披五彩茜纱,冲入天禁火中,以火为衣,手中破霞剑电光骤起,自火里刺出,一剑穿额。

眉间一丝血色滑下,明御双眸惊睁,元神被破霞上的天雷殛绝,已然身殒。

这枚天禁火,才是她为他所准备的,最后杀招。

她的手松开,破霞剑当啷落地,她将茜纱褪下,把天禁火再度合入纱内。这番举动耗尽她所有jīng力,她颓然坐地,又见明御额前灵光浮现,一道碧青的灵骨飞出,她不作多想就将那灵骨纳入魂海。

魂海陡然一震,冰冷的气息霎时刺入魂神。元婴级别的修士灵骨,带有其原身属性,带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需要马上闭关,否则必受反噬。

时间仓促,她不作多想,就地引雪为炉,将自己封在山坳处,马上融炼明御灵骨。

此一闭关,外间之事再不知晓。

待到明御灵骨被彻底吸纳,凡间已又两年过去。

出关那日,恰逢淮都被破,白斐的大军,攻入东莱。

她站在大梵山顶,远观城破——

这是她踏足大淮帝京的第六年,掐指算了算,白斐应该已经三十有一。

正值盛年。

第104章 白帝熙和

淮都的雨,连绵数日,战马踏过巷间积水的石板道,踢踢踏踏的蹄声裹着飞溅的水音,一路飞驰。帝都的繁华,像被撕裂的画卷,墨汁晕化成烽烟,远远近近的扬起。

季遥歌在大军闯入皇宫前,先一步飞进东莱宫。皇宫兵荒马乱,妃嫔宫娥太监能逃的,早已卷了金银遁出宫去,逃不了的,在宫中瑟瑟抱团。

大淮真的要亡了。

盛世的美梦做到尽头,也不知乔庆云现下如何?

她寻遍皇宫几个乔庆云常去的地方,也没寻到人,心念一动,她去了她从前的旧址——洛芳宫。洛芳宫已经荒芜,大梵一役,帝京落了七天七夜的雪,她随着陨落的明御消失于人前,世人只当她与明御同归于尽,这宫殿便再无人打理,如今已爬满蔓草,庭院萧瑟,朱漆斑驳雕花断裂。

老宦人的声音细长忧沉:“陛下,走吧,离开这里。”

乔庆云站在荒芜的庭院里,透过半支起的窗看向空dàngdàng的寝殿。

“那里原来有丛牡丹。”他指着窗前杂草丛生的花圃,记忆仍旧清清楚楚。最爱牡丹花开之时,她懒懒倚窗望来的容颜,花娇人艳,似这大好江山。

“陛下。”身后有人温声唤他。

乔庆云回头,只看到陌生的女人——很美,很熟稔,但眼里没有他要的东西。

“我是季遥歌。”她道。明御已死,她不需要再施媚术,皮相未变,却失之旧味。

“你果然没死。”乔庆云既无惊喜也无愤怒,只冷漠地看着她,“这是来送朕一程吗?”

季遥歌不答,只道:“陛下,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为妃四年,乔庆云待她不薄。短短四年,她从嫔到离后位仅一步之遥的皇贵妃,是人间多少女人想也不敢想的传奇。

“你这是在可怜朕?季遥歌,朕不需要。”乔庆云负手而立,“朕没你想得那般软弱。”他能够承受所有的结果,并不后悔所有的选择与决定。轻咳两声,唇瓣洇上血色,他又道,“如果你真的有心,便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再让我看一眼,江山盛世。”他淡道。

季遥歌垂眸片刻,再抬之时眸中万象尽变。他黯淡的眼眸渐渐明亮,洇着血的唇勾起,病苦忧思皆去,似回到少年得意之时,雄心万丈只为天下争。

连绵秋雨不知何时停歇,洛芳宫众花齐放,窗前枯败的牡丹抽叶发蕾,以肉眼可见之速绽放满枝,压在窗前。季遥歌身影消失,再现之时,已倚斜窗前,着一袭流彩宫裙,盛妆高髻,朝他轻轻招手。乔庆云快步入殿,只朝她道:“替朕更衣。”

玄青的帝王冕服穿罢,她的手压襟抚过,绕到他身后,亲自执梳将他长发绾妥,奉十二毓的天子冠为他冠发。

“陛下……”老宦人热泪盈眶,以袖口不时揉眼。

乔庆云拉着她坐到窗前,透过毓珠看她眸中山河历历,天阔云横,长戈策马峥嵘岁月,绘尽千秋色……眼眸渐渐闭上,唇畔浅笑不落。

窗外雨又起。

城破之日,大淮末帝尽于洛芳宫,那一日,城中马蹄踏破,宫内哀声阵阵,只有这洛芳宫,在萧条秋雨里众花齐放,牡丹怒盛,凤鸟呜呜。

这是季遥歌唯一能做到的,给他身为帝王,最体面的离开。

————

乾和殿的殿门已经大敞,作为这座皇城内最为神圣的宫殿,他迎来他新的主人。

铁甲随着步伐发出磨耳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分外清晰,几声惊呼从身后人口中发出,为这辉煌至极的宫殿。白斐的步伐,却迈得极慢,十五年磨砺,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却没有意料中的欣喜。许是这段路走得太艰难,浸透太多鲜血,让这份荣耀显得沉重非常。

殿外有属下匆匆进来,跪地禀道:“将军,已经在洛芳宫找到淮帝大体。”

洛芳宫?

那是传说中惑乱君王的妖妃季氏所住寝殿。

白斐静默片刻,道:“以君王之礼,厚葬。”又问,“其他人呢?”

“宫内妃嫔宫娥太监已暂收尚芳殿,至于将军要寻的人,还没有消息。”

白斐摆摆手,令人退下,复又往乾和殿内行去。乾和殿甚大,皇帝的金銮宝座在九层引阶之上,座前是盘龙金柱与御案。雨天光暗,殿深影重,御案帝座看不明晰,似有人影坐于其间。

“谁?”有人喝问一声。

白斐心弦却似被无形之线扯动,铁甲声急切响过,他急步行至引阶之下,瞳眸骤睁。

宽大的宝座上斜倚一人,那人流彩遍身,高髻飞凤,眉间花钿菱唇染朱,百媚丛生,眼中却有帝王威严,睥睨天下,也不知俯望了他们多久。

是他的师父。

这般模样的季遥歌他不曾见过,白斐只觉那一身媚色刺入瞳眸,肩头早已愈和的伤口忽然间又涩又痛,他轻按左肩,一步步踏上引阶,在她身前唤了声:“师父。”语中没有更多的情绪,纵然心如万马奔腾。

“白斐,你来啦?”季遥歌似有些醉意,帝王灵骨与凡人不同,大抵受天地厚爱,吸纳起来影响也更大。

“弟子来迟。”白斐将战盔取下,平静道。

季遥歌仔细看他。三十出头的白斐不再年轻,白家人俊美得略显女气的容颜,已经在这十五年风刀霜剑里被磨得粗砺,他下巴的胡茬还没剃去,皮肤黑了许多,不再有少年时的棱角,平静得像潭深不见底的池水。

即便是今日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样突兀的重逢,他也声色不动。

六年岁月变迁,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那一声“师父”,再也不是昔日饱含感情的叫唤,陌生冰冷,埋了太多太多难以诉尽的情绪。

她听得出来,却无意深究。缓缓站起,她将他拉到座前,轻按他的双肩,让他坐到这天下至尊之位。

多年前的承诺,她已经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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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帝京初雪,满目皆白。

白斐的封帝大典,就在初雪结束后的第七天。戎甲褪去,玄衣纁裳着身,毓冠垂帘,为这一天,他等了十五年,从幼年到少年到青年,再到盛年。

半生已去。

大典那日,他于高台俯望,百官叩首,唯有一人,站在慕仙台上,遥遥对望,却彼此看不到对方。

事隔三百多年,白氏再掌天下,史称后郅,白斐为后郅高祖,改年号为熙和,后世称其,熙和帝。

大典结束便是论功行赏,封官授爵,嘉奖三军。诏书一道道颁下,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封后大典。梁英华于同年十二月迁入帝京,居东莱后宫最大的坤昭宫,那是历代皇后所居之殿。白斐果然守诺,策立皇后的诏书于她入宫之日便与皇后金印一并颁下,并昭告天下,梁家亦授爵封侯,一时风光无两。

同样风光的,还有长岚宗。

季遥歌当初与长岚宗做了约定,只要明御一死,长岚宗便会派人直攻临星阁。她在闭关之前,给袁敬仙发了传音,故在她闭关的两年内,长岚宗已将临星阁彻底铲除,此后整个衍州,长岚宗便为天下第一大宗,故封国之圣宗。

袁敬仙为国师,入主临星阁,并将临星阁改名“长岚万象”。

而季遥歌的身份没有任何改变,仍旧只是帝师,同时也是大淮妖妃,在众臣非议之下,被白斐留在宫中,赐暂住洛芳宫。

“师父,衍州三十六城尚余沐术。你乃帝师,又孑然一身,不如留在宫中继续辅佐朕。天下大安,方是师父故人所愿。”他在雍和宫中,恳切相求。

第二年,慕仙台上慕仙楼建成,他亲自将其迎入慕仙楼,并将此楼赐其修行起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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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更迭,百废待兴,朝野上下君臣一心,励jīng图治。

熙和二年,百官进言,劝新帝扩充后宫,绵延子嗣。同年夏,梁后亲自替白斐选妃,择定妃嫔五人,美人数名,充入后宫。为安梁家之心,白斐将梁后所出的嫡长子立为储君,后宫一应事宜均jiāo由梁后主持,并所有妃嫔侍寝之事也由梁后定夺。只不过白斐忙于政务,踏入后宫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去的也是坤昭宫,除皇后之外,不曾专宠一妃一嫔。

季遥歌见白斐的机会也不多,虽为帝师,但白斐已经不再向她说起朝堂之事,当初那句“辅佐君王”像是戏言。偶尔见到,白斐身上的杀伐之气已敛,面上带笑,待人谦逊,确有仁君之范,便是在她面前也依旧恭敬,只是那恭敬中多少透出身居高位的傲慢。

师徒渐行渐远。

是以宫中虽有慕仙台,但季遥歌又怎愿长留宫中?眼见大局已定,她来去自如,在人间游历,一年呆在皇宫的时间,不过两三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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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三年,沐术称臣归降,王子兀真进京递臣书,白斐在宫中赐宴兀真与群臣。

恰逢季遥歌闻此消息,赶回宫中。衍州三十六城几乎大定,不过毕竟战祸绵延多年,民生仍旧凋敝,国基未稳。季遥歌有心再助他最后一臂之力,将这两年间四野游历之所得,撰作文书赠予白斐。

“师父有心了。”白斐收下她亲笔所书之稿,略翻了翻,便令身后宦人收下,“师父不去前头与众臣饮酒同乐?长岚宗的薛仙君也来了。”

戏酒之音隔着莲池传来,嘈嘈切切。宴席过半,白斐被季遥歌请出,二人在池畔小亭相见。

季遥歌见他脸色淡淡,喜怒不现,只道:“不了,我不喜欢。”

“倒是朕忘了,师父性情淡泊,不喜欢喧哗。”白斐不qiáng求,往亭下迈了两步,温道,“朕与师父有段时日未见,心里挂念得紧。师父陪朕走走?这莲池夏荷已绽,景色秀美……”说着顿了顿,有些自嘲,“我又忘了,师父在这宫里呆过四年,想必风景再好也已见惯。”

他席上饮了酒,身上有些酒气,不过眼角微扬,看得出来心情颇好。

“虽在这里呆了四年,我并不常走动,这莲池也是第一回来。”她步下小亭,沿着池畔缓缓而行。

白斐便与其并肩走在池畔小路,二人话都不多,季遥歌倒有心想说些时局政事,但料到他不想听,也就作罢。自师徒二人重逢,他从未问起她留在大淮那六年间的事,也没提过战场那场相逢,仿佛这六年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随意聊了两句,二人行到莲池尽处的叠石山前。山里有对话传出,声音听来很是年轻。

“兀真王子,听说咱们陛下有意赐你贵女为妃,以彰圣恩。你也在京中多日,可遇意中之人?说出来我先替你打听打听!”戏谑的话语饱含笑意,却是从宴饮上暂时退下,跑来此处散酒的年轻才俊,因与兀真jiāo好,便在此戏谈。

十八、九岁的少年,言谈无忌。

“倒真叫小王遇上一位。”兀真的官话带着浓浓的异域腔调,很好辨认。

“哦,说来听听?”

“今早小王进宫时,在东朝门的小道上看见的。那么漂亮的小姑娘,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也不知是京里哪位贵女。”兀真一边感慨,一边将所见之人细细描绘。

那头良久没人回答他,直到他说完,才有人噗嗤一笑:“兀真王子,快打住吧。您说的那位,若在下没有猜错,是陛下的恩师,想不得。”

“陛下的恩师?”兀真耿直,顿时惊愕,“小王瞧那姑娘年纪轻得很,与小王年纪正相仿,怎么就当上陛下的师父?她看起来……像是陛下的女……”

语未完,就叫人一掌捂住:“快别往下说。”

未尽之语,听者已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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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还面色轻畅的帝王,此时已冷了脸,目光直落季遥歌身上。

季遥歌仍是二十多年前初见时的样子,肌肤莹白,面若桃李,脸上一丝尘霜俱无,穿着青衣素裙,纵无脂粉亦鲜嫩如chūn日刚抽的绿芽。可他……十五年沙场征伐,再英俊的容颜也抵不过尘沙岁月的侵蚀。说是父女,也许是兀真夸张,但他二人站在一处,岁月带来的衰老被无情揭露,他确实……比她苍老了许多。

若说六年前在西丹皇宫,她被侍女错认他的妻子让他泛起意味不明的恼怒,那么此时这番对话,则令他雷霆震怒。

但这怒火,他无处可诉。纵是掌握天下苍生的帝王,也终有无奈之事,难倾之语。

“白斐?”季遥歌轻易察觉他瞬间波动的情绪,唤了他一声。

白斐甩袖离去,未留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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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宫中御宴不欢而散,只听说向来温和的皇帝,竟在宴上借故向沐术的王子发了一大通脾气,掷碎了御用的白玉龙盏,盛怒回了雍和宫,又将寝殿内所有铜镜砸得稀烂。

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皇宫南面的浮仙馆却悄然抬进几尊丹炉,烟雾袅袅而起,侍到朝臣有所察觉,白斐已沉迷炼丹有段时日。他每日夜宿其间,打座修行,炼制丹药,甚至邀来长岚宗的修士,入馆授习。初时不显,可随时日推移却愈演愈烈,连朝政都有荒废的迹象,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又过月余,白斐于凤来楼下瞧见一宫娥临风起舞,身姿轻盈,明眸善睐,肖似慕仙台畔的仙女石象,竟一时难以自持,临幸了那名宫娥,翌日便封其为嫔,此后则将其置于浮仙馆内,日日命其作舞取乐。

朝中更是流言倍出。

当日淮帝庆云,便是如此这般宠幸妖妃,最后国破君亡。

靡靡之音,亡国之兆。

第105章 反目(虫)

朝臣几经劝谏无效,求到梁后殿前,不想白斐亦对梁后之劝百般敷衍。而那被白斐封作羡嫔的宫娥却一朝得宠,在宫内骄纵无忌,梁后将其关入暮秋殿反省,却因此惹怒帝王。帝后成婚近十五载,这是第一遭起争执,白斐带着羡嫔摔帘而去,梁后亦负气锁宫。

季遥歌素不管白斐后宫之事,待到她知道这些事时,帝后二人已有半月未见。

“白斐那小子,从小心思就重,一朝为帝,他这心思就更深了,也知道在想什么。怎么着,你还打算管他后院的事?”高八斗难得睡醒放风,趴在她肩头调侃她。作为白斐的启蒙老师,他了解白斐性格。许是幼年见过太多世事无常人情冷暖,白斐心中并不相信任何人,他和任仲平教了白斐这么久,也没见白斐真的以师礼相待。

白斐心里,真正的师父只有一个,其余的不过当初jiāo换所得,他不屑承认他们付出的教导。

只是他一直,都藏得很好,如同他的仁名。

季遥歌正往浮仙馆走去,摇头道:“我不是为他后宫的事找他。”

“那是为什么?”高八斗挑起须,自问自答,恍然大悟,“哦……老夫明白了,你这一代妖妃想去会会二代妖妃?”

“……”季遥歌不想回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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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仙馆内的丹炉火光闪动,两个白衣修士站在炉边控制火候,白斐闭眸在殿上打座,着一件宽大的青袍,发半绾,本是仙风道骨的打扮,可他眉眼是常年行军作战留下的气魄,时时刻刻难以松懈的警惕,倒让那抹仙风显得几分刻意。

炉内忽然响起几声噼剥脆音,两个修士面上一喜,引着炉中丹药浮起落在早已备好的玉盒内,再擎到白斐面前,道:“恭喜陛下,华明丹已成。”

淡淡的馨香传遍全馆,嗅之令人jīng神振奋,白斐睁眼,看着盒中六颗碧色药丸,嘴角微微浮上些许笑意,正要拈起,不妨殿内黑影如疾电般闪进。

“谁?”修士才刚喝问出口,那黑影却已从他身边旋过,他定眼一看,手上擎的玉盒已失。

“师父……”白斐站起,愕然看着站在殿中的季遥歌。

季遥歌拈着颗丹药,置于唇边轻轻一嗅,目光顿寒,双指一用力,便将那药捏碎。

“不要。”白斐见她有毁去华明丹的打算,想要阻止。

“你闭嘴!”季遥歌冷冷一喝,掌心运气,玉盒上的丹药连同玉盒尽皆化作齑粉,她又寒眸看向那两个修士。

两个修士境界都不算高,早被她的威压吓得冷汗频冒。

“袁敬仙拿来的方子?”她问道。

“别为难他们了。我向袁阁主讨要筑颜健体的仙丹,央了许久他也没同意给我,后来折衷,他才派这二位仙士前来指点我。”白斐看着满炉心血化成灰烬,声音也寒了下来。

季遥歌冷笑:“他当然不敢给你。因为我与他有过约定,不许他向你提供任何修士服用的丹药。他倒好,换了个法子照样送过来。”

不能给现成,就让白斐自己练制。

袁敬仙这老狐狸!

思及此,她怒炽,一掌挥出,殿上的丹炉“砰”地碎开,两个修士吓得一颤,只听她疾言厉语:“滚回长岚宗告诉袁敬仙,我能灭了临星阁,一样可以毁掉长岚宗,让袁敬仙老实点别跟我玩花样,否则明御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世局大定,长岚宗已经成为衍州最大的修仙世家,但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有了最高,又想更高,如今的长岚宗还是比不上当初临星阁在大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位。袁敬仙自然希望能够永享仙火,受万世供养,他在慢慢走上一条,与明御相近的路。

两个修士被季遥歌骂得无回口之力,夹着尾巴跑出浮仙馆去。季遥歌这才回头对上白斐,但白斐已先声夺人:“师父这是何意?难道我想长生有错?你不让袁仙君赐药便罢,如何连我自己炼的丹药也要毁去?”

面前的季遥歌,虽怒尤艳,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他想要改变,又有何错?

“你知道明华丹是什么药?你又可知大淮历代帝王除了乔庆云外为何均活不过三十五岁?乔庆云为何衰败至死,你当真知道?临星阁与大淮皇家有多少的yīn私勾当,你了解吗?你以为真的是因为我足够美丽,能妖惑到一代帝王?”祸水之名,她虽然背了,但为祸的程度远不到倾一国的程度。

与袁敬仙的约定,不过是她不想大淮的旧事再演而已。虽然药名不同,但药方里的配料,几乎相同。

“明华丹是仙士所用的筑颜丹,此药反噬极大,且一旦服用会成瘾。修士体格qiáng迫,自能利用天地灵气对抗反噬,可凡人不比修士,服食此药是能永保青chūn,却要以寿元为代价。这药会耗损你的jīng元,所谓健体只是假相,且一旦停止,你便会急速衰败死去。明御就是以此药控制大淮数代帝王,难道你也想落得如此下场?”

见他沉默,季遥歌语气稍缓:“白斐,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长生。作为修士,也不过寿元比凡人来得长久而已,每一个境界都有大限,若是无法突破,大限到来之时同样要面对天人五衰,生老病死轮回往复是这世间常态。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加残酷的生死争斗,而选择这条道,不是因为我们想求长求,就像你所走的帝王道,这不过是我们选择的道而已。”

没有长生,即便是灵海里的不死之身与方都的不灭之城,也只是囿于空间、困顿时间的产物,代价巨大,并非真正的长生。

死亡衰败,只是时间长短的差别而已。

“师父,你说我不知道?但你可曾试图让我明白过?”白斐看到自己身体的yīn影沉沉落在她身上,他有些想笑,从前他弱小,渴望能追上她并肩,可如今他qiáng大了,个头都已高过她许多,却依旧追不上,甚至越离越远。

“你说我所走的帝王道是我的选择?这真是我的选择?还是你给我的选择?明华丹的反噬,袁仙君已经向我说过,但我仍旧决定服食,这才是我的选择。”他又道,“可是师父你呢?这么多年,你每一次决定,每一回离开,从来没给过我任何理由,哪怕一声解释都没有。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我永远只能成为你安排的棋子。师父,我早就不需要你步步为营替我筹谋,可你宁愿留在乔庆云身边四年,也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双目寒霜遍结,一掌撕开宽袍衣襟,露出左肩至胸口一道深邃伤痕。

“师父可还记得这道伤?我在战场上受过无数次伤,不是没有比这更重的伤,但这道伤却是我毕生最痛。那日如果我死在乔庆云手下,师父是不是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哪种伤最狠?不是致命的伤,是剜在心口的痛。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无可替代的人,想做你徒弟的人大把存在,你随时可以再挑一个人来继承所谓故人执念,甚至于,我在你眼中,就只是个替代品。”他盯着她的眼,“师父,你扪心自问,我之于你,难道就不是淮帝之于明御?”

轻轻一句质问,却令季遥歌原本陷入回忆与沉思的目光一凛。

她只道:“入淮之前我便给过你机会,若你真的不愿继续,大可选择放手,在西丹做个逍遥君王,没人bī你。”

“没人bī我?”白斐忽仰头笑出声来,以一种嘲人嘲己的语气开口,“师父,是你在bī我!你当着我的面被临星阁的修士抓走,两年没有音信,你觉得我能放手不管?我费尽心血攻入淮地,可你转头却成为乔庆云的宠妃,甚至我受乔庆云重伤你亦无动于衷。说什么为了击杀明御……师父,你演这么一出苦肉大戏,不就是bī我顺理成章按你所布之局走到底,谈何选择?”

“……”季遥歌攥紧拳,怒火渐熄,心却逐寒,“白斐,你此言可是认真?我在你心中,是个玩弄人心的卑鄙小人?”

声音冷到彻骨。

他竟认为她苦肉相bī,可那是她最不齿用的手段

白斐的脚踏过满地丹炉碎片,没有回答。浮仙馆外却闯进一人,风风火火道:“陛下,妾排了只新舞,想请陛下品鉴……”

那声音甜美飞扬,季遥歌循声而望,这人她第一回见,是个十八、九的姑娘,着大红披风,发髻简绾,双手抱剑,生得容貌不算极美,只是眼眸甚大,因为兴奋而盛满光彩,正是近日最得宠的羡嫔。

没想到,白斐宠她已经宠到任其在浮仙馆随意行动、无需见礼的地步。

季遥歌眉头微蹙,那厢白斐脸上却掠过一丝慌意,厉喝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羡嫔受宠多日,还没被他喝骂过,脚步顿止,怔怔看他。白斐毫无缓和的意思,更加怒道:“滚出去!”见她发呆,又踢了块碎炉片过去,“滚!”

羡嫔回神,吓得委屈红眼,瑟瑟退出。白斐脸色这才稍霁,只是被羡嫔这一打扰,二人的对话却无法再继续,他道:“师父,幼年所诺,衍州一统,我已经做到,你我师徒jiāo易已清。如今我为郅雍帝王,只想做些我想做的事,日后……就不劳师父再操心了。”又挥挥手,“我乏了,师父,改日再叙。”

季遥歌不再多方,步出浮仙馆,趴在她背上的高八斗懒懒道:“那小子的疑心病很重,不过有句话说得没错,你在人间之事已了,什么时候回万华?”

日光正盛,却晒得满心冰冷,她没回答,径直离开浮仙馆。

————

又数日,太子白定远生辰。帝后不和已近一月,谁也没有低头服软的意思,这太子生辰却是个机会,按前两年惯例,白定远必会到坤昭宫向母亲叩头,白斐也会来坤昭宫,然后一家三口同用膳食,和乐非常,今年便不知是何景况了,但该备的席面还是照着旧年的惯例备妥。

白定远虚龄九岁,跟着梁英华在西丹过了几年自在日子,性子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虽已迁到帝都近三年,那规矩也没学好过,逮到机会就上窜下跳捉弄人,也就白斐能镇得他。

“殿下,求您了,快点下来!”几个宫人站在坤昭宫外的大槐树下,仰头急道。

繁茂枝叶间露出孩子的小脸:“待我给母后捉两只独角仙就下来,你们等着!”

宫人急得不行:“我的殿下哟,您要独角仙,回头我找两个人帮您抓就是,犯不着您亲自动手,这么高的树,万一摔着了……”

“我亲手抓才有心。”白定远一边说话,一边朝旁边的枝杆探手,脚底却是一滑,忽然从树上摔下。

“殿下!”几声惊呼响起。

闻讯出来的梁英华恰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幸而叶间疾影穿,有人接下白定远。

“又淘气了?”季遥歌抱着孩子从树荫下走出,旁人见白定远无碍,各自松口气。

白定远“嘿嘿”笑了两声,搂着她的脖子道:“季先生今年要送我什么?”却没下来的意思。倒是梁英华不好意思,要把这熊孩子扯下,白定远却是不肯。

季遥歌倒是无妨,白定远生得肖父,很像从前的白斐,多少让她有些亲近,便抱着他往宫里去,边走边道:“你想要什么?”

“他们都说季先生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我想跟着季先生学本领!季先生收我为徒吧。”白定远孩子气地嚷起来。

季遥歌失笑:“你先把学里的书文记熟,再来同我说这些。”

“好了,快点下来!”梁英华拧上他的耳朵,把人从季遥歌怀里揪下,又道,“季先生来看这孩子?进殿里说话吧。”

“不了,我是来给他送生辰礼,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季遥歌不想与白斐撞上,送了礼就告辞离去,却在坤昭宫不远处的歇晚廊下看到白斐远远站着,面色裹着yīn云,似乎要往坤昭宫去,不知为何又改主意,冷漠看了他们数眼,忽然折身离开。

————

“陛下,我瞧季先生似乎与太子殿下十分投缘。”跟在白斐身边的,仍是长岚宗的修士。

白斐面色yīn沉,漫无目的地踱步,也不知要去何处。

“太子殿下很是喜爱季先生,已经不止一次说过想拜季先生为师。”

对方小心翼翼揣忖他心思的声音让人不舒服,白斐沉道:“你想说什么?”

“陛下,坊间早有传言,得季先生者,可得天下。陛下chūn秋正盛,当防小殿下受人摆布。再者论想拜季先生为师的人有如过江之鲫,陛下可要多些留意,若是有人借此生事,天下必将再次大乱。”

言下之间,大有忌惮季遥歌之意。

白斐脑中所想,却是适才季遥歌抱着白定远那一幕,像极他幼年初拜她为师之时的拥抱。

诚如对方所忌惮之事,以季遥歌之能,她的存在,对帝位,对长岚宗,都是巨大的威胁。若她想要再扶植什么人登上皇位,尤其是……储君夺位,那他……

藏于袖内的拳渐渐握紧,他面色未改,只问:“囚仙笼几时可成?”

“快了。”那人一喜,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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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的不和,不仅没在储君生辰那日缓解,反而愈演愈烈,怒火殃及池鱼,连太子都不受皇帝待见,几次考校功课,白定远都没让白斐满意。白斐怒而斥其不堪大用,宫中更有废太子之言流出,梁家人坐不住,几番试探,惹得白斐大怒,斥梁家恃宠而骄,不仅罚了梁家一gān亲族,更打算将白定远送往西北。

西北苦寒,梁英华最是明白,又如何舍得将白定远送去?数十日未见帝王的梁后,终于于雍和宫外求见白斐。

“你也觉得朕待定西太过狠心?”扶起梁英华,白斐淡道,“是他同朕说,他要拜师学艺。长岚宗有位剑术大师居于紫虚山,常年在西北游历,让定西拜他为师,有何不好?再说了,你我皆长于西北,当年战火四起,你我尚能走到今日,何况是他?身为一国储君,哪能如此娇惯?”

梁英华与他同岁,亦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和他一样,早没了少年时的明丽,却添了无声风华。这么多年风雨历练,作为母仪天下之人,眉间自有宠rǔ不惊的气度,让她比起寻常女人更加夺目。

这美,无关容颜,自有岁月赋予。

“陛下,从居平城相识起,英华已经认识你十八余载,不敢说完全了解陛下,却也多少懂得些陛下之想。陛下此举,真是为了要磨练定西?”梁英华站在殿中,不亢不卑,“英华自问这十八年中,一心一意对待陛下,从未起过片刻他心,纵是知道陛下不喜英华,也没有后悔过。”

“朕知道,所以给你后位……”

“你不知道。这天下女子所求之位,在我心里甚至比不上铃草姐去时,你所说的那番话,比不过你一句喜欢。”

那时她刚有孕,他却即将出征,抱着她说——“我家里,也只有你了。”“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她记了十多年,可她知道,他已经忘了。

他能给她的,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责任,没有爱情。

“你嫁我之时应该知道,我没喜欢过你。”他有愧疚,却依旧无情。

“是啊,没喜欢过,连铃草姐都看得出来。我与铃草姐,同病相怜。”她浅浅一笑,“她病重之时曾劝我,让我为你生个孩子,也许这样,你心里便能有我。这么多年过去,我才明白,她想得太过简单。不爱便是不爱,又怎会因为一个孩子而爱?白斐……”她轻唤其名,“我不问你要送走定西的真正原因,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求你看在我们这些年患难与共,也看在铃草姐曾期盼定西的份上,不要把定西送走,因为……你有天下,可我只有他。”

这么多年,她就求过他这一件事。

白斐定定看她,良久方道:“不行。”

梁英华双眸顿红,泪却未落,温和的语气因为怒气而显得尖锐:“白斐,那也是你的儿子,他才九岁而已,你如此急切地要将他送走。你在害怕什么?又要逃避什么?”

“我没有。”他声音倏尔发寒。

“没有吗?”做了他十几载的枕边人,她怎会察觉不出?“那么白斐,你不喜欢我,不喜欢铃草姐,你心里可曾喜欢过谁?”

又是这个问题。白斐莫名想起铃草临终之言——不可求,莫求。

“没有!我没喜欢过任何女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自欺欺人之语,我又有何满意?你真以为自己藏得滴水不露?”梁英华声声质问,“如果你不爱任何人,那么羡嫔之宠,宠从何来?还是说连你自己都没发现,羡嫔的容颜,那般肖似……”

白斐一掌挥下桌面笔砚:“够了!”

“你不是没有喜欢的人,你心里早就有人,只是你不懂不识不明不敢罢了。白斐,你喜欢……”

那名字已要脱口而出。

铮——

长剑出鞘,剑尖寒光直指梁英华,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要再说了!否则莫怪朕不念旧情。朕最后回答一遍,朕心中无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

帝后相会不欢而散,关于白定远的去留,没有结果。

季遥歌已有数日未再见白斐,只在慕仙楼中打座修行,宁神平心,不受外界之扰,直到这日有人前来慕仙楼,言白斐请她往浮仙馆走一趟。

“陛下近日深悔当日失言,惹得先生痛心,望先生能移步浮仙馆,陛下愿向先生赔礼致歉。”

道歉?

季遥歌起身,整妥衣裳,道了声:“好。”

也罢,她也是时候去向他要回元还所赠的那枚楼簪了。

————

浮仙馆内,白斐看着撤去丹炉等物的空殿,目光有些失神。

“陛下放心吧,阁主说了,这囚仙笼以鸿铁所铸,元婴以下的修士,难以脱身。而这浮仙馆下的镇灵宫,是当初淮帝专为对付明御所制,虽然没能用上,但其镇灵锁魂之能却是无双,修士若然被关入,便与凡人无异,出不来的。”旁边的修士只当他不放心,便宽慰道。

“这些东西,会伤到她吗?”白斐却问。

“不会的,这些东西只困其身,不损其元。”

“嗯,你们下去吧,师父……也快到了。”白斐挥手遣退身边人,兀自走起神来。

囚了她,真的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第106章 止念

浮仙馆的陈设已经换过,丹炉法座等物尽皆撤去,馆内只留竹簟矮桌、木案陶壶,茶香沸沸,两侧竹帘半垂,夕光微露,扶栏外的莲池鹤影婷婷,风雅清致。

季遥歌踏进馆内,轻咳一声,负手站在帘下的白斐转身,道一句:“师父。”便从帘下走来,往矮桌前跪膝坐下,将温在炉上的水冲入紫泥壶中,一边请她坐下。

她落坐于他对面,看他一派行云流水的泡茶动作。

“师父,前两日弟子怒后失言,伤了师父的心,弟子给师父敬茶道歉,还望师父莫往心里去。”他斟满杯茶,起身到她身畔,将衣袍一撩,便要跪下。

今时他为帝君,师徒大礼早已不行,她拂袖阻止他的动作,只接下茶小饮半杯。茶味甘苦,余香绕舌。

“我没事,你不必介怀。”她放下茶,淡道,“这里的宫人呢?怎么只你一人?”

“我与师父叙话,不想被人打扰,就都遣走了。”白斐为自己斟了杯茶,似喝酒般仰头饮尽,末了皱眉,“很苦。”

这动作将先前行云流水的作派打散,他武将出身,惯常喝酒吃肉,品茶那是当了皇帝后才附庸风雅养的兴趣。

“喝不惯,就别喝了。”她笑笑,他那孩子气的表情倒勾起些在西北的回忆。

“不成,当了皇帝,要是再像从前那样,朝臣们该暗中笑我是粗俗。”他摇了摇指,语气欢愉,“不过在师父面前,我还是可以放肆一把。待我取两坛酒来,与师父饮上两杯,可好?”

“好。”她点头,看着他含笑起身,背向她朝斗柜走去。

斗柜上摆了几坛酒,泥封未去,他站在柜前,挑挑拣拣,终于择定其中一坛,正将手置上,却听身后季遥歌问他:“白斐,拜我为师,你可曾后悔?”

白斐的手突然缩回,头也未回地回答:“师父授我文武,扶我帝路,给我天下至尊,我怎会后悔?”

“很多年前,你也如此说的。”她缓缓站起,似乎要靠近他。

白斐目光微怔。是啊,拜师之时她就说得清清楚楚。她收他为徒,动机不纯,他拜她为师,也只是为势所迫。从一开始,就没人真心相对。

只是晃眼二十三载,人会大,心会变。

他一掌按在酒坛上,摩挲片刻,眼角余光见她行来,只道,“师父坐着吧,我……给你取酒。”

季遥歌止步,只见他敲碎其中一坛酒的泥封,伸手探入,也不知摸到什么,用力一掐。三十六道青光自矮桌之上悬坠,瞬息间化作青黑铁柱,顶天立地成牢,将她困在其间,殿顶藻井的图案亮起,化四shòu为盖,将这牢笼盖紧。

这牢笼,上天无门,入地,便是镇灵。

地面重重一颤,似乎有些东西尘埃落定。季遥歌眉色顿改,眸光收紧,急扑至牢前双手攀上铁柱,欲要将牢笼撕开,然而手才触及牢柱,柱上便有紫电转过,顺着手刺入元神。

“啊——”她低低痛呼,收手抱头,怒望他,“白斐,这是何意?”

“师父,别自讨苦吃,此牢元婴之下的修士皆脱困不得。”他随手取来柜侧帕子,将手中粉末擦拭gān净,才回身懒懒走来,脸上哪里有还半分适才叙旧的表情?

“你今日邀我前来就是为了设局囚我?”季遥歌与他隔牢相对,“为什么?”

他摇摇头,有些茫然:“我为你夺下这江山,现在只想做些让自己高兴的事,可惜总与师父的意思相悖,与你越行越远。师父这般厉害,若是出去了,又叫我害怕,什么时候若师父不满我这弟子,再收个新徒弟,便会将我手里这些东西夺走。想拜你为师的人那么多,就连定西……他们之间多的是年轻俊杰,比我有才能,比我聪明,也比我年轻。你随时都能找到取代我这弟子的人,可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代替你。没有人……”

“所以近日来你的种种改变,都因我而起?”季遥歌问他。

从未想过,师徒有朝一日会行到末途,她成为他在世上最忌惮的人。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你想杀我?”

“不想。师父是我恩人,我再不孝也不至于做那大逆不道之事。这下面有座镇灵宫,我送师父进去,除了不能施展法术,师父当与凡人无异。弟子会时常来看师父,听师父教诲,陪师父饮酒,不会让师父孤单。”

除了自由,他也能给她很多。

“这牢笼是袁敬仙给你的?这么多年,他都在你耳畔说了些什么?”她说着也不要答案,自嘲笑笑,“果然我疏忽了。白斐,你不想杀我,可是有人想杀我……趁错未铸成,把牢笼打开,放我出去。”

“没人能杀你。这牢笼落下后便没有出口,师父,我送你进镇灵宫,我们师徒到里面再叙,隔着这笼子,说话总是不便。”白斐又是一掌按在柜上酒坛。

“别按!”季遥歌情急之下厉喝出声。

可她并未能阻止他。

藻井之上的四shòu幻象飞出,嘶吼声起,夹着滔天杀气,聚成绞杀阵,数道青光似剑刃般在窄小笼中乍起,以迅雷之势刺向季遥歌背心。在这牢中,她便如困shòu,避不得逃不得。

“师父……”白斐眼见情势骤变,未按他预期行事,不由大惊,又见她性命堪虞,便纵身飞扑至牢笼之前,欲要撞开囚仙笼,却被笼上仙力弹开,撞到墙上,眼睁睁瞧着数道青光从后背穿透她前胸。

血雾弥散,时间仿佛凝固。

白斐怔怔看了片刻,忽然爆出长喝:“不——”

他双眼赤红地再度冲到牢笼之前,几近疯狂地用尽全力砸那牢笼,却被更大的巨力弹飞。身如坠筝,撞向墙面,似要将这座浮仙馆撞毁。

预料中的痛苦并没出现,他被裹入柔软的风中,淡淡的叹息响起:“白斐,如果在这凡间有人能够杀得了我,那非你莫属。”

杀人有时并不需要qiáng大的力量。

风渐渐平息,白斐落地,心神还未自眼前这一幕转开,木然地循声望去,却见季遥歌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三步之遥处,他又看了眼笼中之人——触目惊心的画面还在。

“师父,你……没有进去?”

“只差一点。”她就真的进去了。

若非听到他取酒里陡然响起的剧烈心跳,也许她现在已经凉了。她有窥心探情之能,却从没对他施展过,但他刚才的心跳来得太突兀,便不用施法她亦能感知他情绪的急剧变化,但观他神情却又坦然无恙,便已料想这其中有诈。

“那这是……”他心有余悸看着笼中之人。

季遥歌挥手,笼中凝固的人化作浅光消散,她身形微微一晃,唇畔洇出血色:“元神所化幻像,无妨。”

“你受伤了?”白斐心情复杂难喻,千言万语描不出此刻刀绞似的滋味,“师父,我没想……没想杀你。”

“我知道,否则你已无法在这里与我说话了。”她拇指拭唇,擦下一缕淡红,“你可看清楚了?连袁敬仙都明白的事,要想杀我,只能借你之手。”

作为以结丹境界的修为打败元婴期修士的季遥歌,仅管她在凡间的名声尚不及一个妖妃季氏来得响亮,但在凡间修士里,她却拥有无上地位。袁敬仙惧她忌她,他想要长岚宗成为与临星阁一样的存在,甚至超越临星阁,那么季遥歌就是最大的阻碍。与长岚宗的合作既为利益所驱,也自然会因利益而争。

这便是她继续留在人间的最后原因。她教会他如何与人斗,却还没教他,如何与仙斗。

不是因为白砚,只是因为,白斐是她徒弟。

她倾注给他的心力,早已远胜当年白砚。

“袁敬仙……”白斐怒而攥拳,眼中还未消褪的赤红又盛,着了魔似的恨,“我要杀了他!”

“杀不了,也没必要杀。临星阁覆灭,有长岚宗替上,长岚宗消亡,自然还会有第三者出现。帝王之术,难在制衡,你想qiáng大,便要学会掌握各方势力为己所用,绝不能让自己受他人摆布。往后的路更加艰难,然而不论你愿不愿意,后不后悔,从你拜我为师的第一天开始,你就已经踏上这条帝王路。”她摆手沉道,又望进他眼底。

白斐被她看得不安,待要转眼,她的手却伸来,双指点上他眉心。

“别躲。”她闭眼,气运双指,灌入他魂神之内,将一道游移在他魂神之间的黑雾抽出。

白斐只觉脑中剧疼难忍,却被她死死按住:“忍着。”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她指尖便夹出一物,似雾似虫,在她指尖挣扎扭动。只这片刻,白斐已背心汗透,不过眼中赤红已然退去,他见这东西只觉恶心,问道:“这是什么?”

“心魇,鬼蛊的一种,在仙界是用来催发心魔,引人坠魔的邪物。不过你身上这只只是心魇幼蛊,已经在你身上蜇伏多年,近期才被人催发,故难以发现。倒是我小看了袁敬仙,竟然用出此等邪物对付我。”

白斐此时神志清明,盘桓胸中多年的郁气,似有消散之象,仿佛久噎之人,陡然吐出梗喉之食,此时再忆征战十余载间,关于季遥歌所有的消息,确实都是从长岚宗的修士那里得知,那些有意无意的描抹,一点点加深他的怨恨而不自知,还差一点因此害死了她。

思及此,他不由后怕:“师父,我是受此影响,才会性情渐变?”

“白斐……”她捏碎心魇,眸色微垂,“心魇不会凭空创造你的心魔执念,只会将你心中贪嗔痴怨,种种不甘、怀疑与怨恨无限放大,成为心魔,让你困囿心结而不得出。换言之,你对我的那些怨,并非无中生有,确实由来已深。至于改变,谁能永远不变?”

白斐默然,只怔怔听她继续说:“你怨得也没错,我独来独往,行事无需向人jiāo代,早已习惯,你种种斥责,我全部承认,只有一件事……当年我远赴大淮,虽有不妥,却从未打算以此相挟,不管你信与不信。”

临去之前她细思元还所劝,心意已有松动,本欲寻他长谈,却遇临星阁之袭,事出突然她也只潦草jiāo代数句,谁曾想他竟误解至此。

“师父,我信……”三十几岁的男人,在她面前,忽如稚子无措。

季遥歌却又沉默,转身行至竹帘下,看着屋外鹤影良久,才又道:“白斐,诚如你那日所言,幼年所诺,衍州一统,你已经做到。这场师徒之缘始于jiāo易,而今你我皆已功成。”

白斐似乎预料到什么,几步冲到她身边,声音沉苦:“那是我受心魇蛊惑,胡言乱语的气话,不能算数。”

“你已经长大,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会再有人为你桎梏。”

“师父,我不懂你言中之意。”他紧紧盯着她望向池水的侧颜。

“白斐,我要走了。”她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

“走?师父要去哪里?几时回来?”他的手重重抠入临池的雕花木柱。

季遥歌摊掌,一件金灿灿的宝物从他储物袋中飞出,落到她掌间。金琢的楼阙折she出明晃晃的光,赫然便是任仲平栖身的那枚楼簪。

“不回来了。”她将簪子轻入发髻。从前不说分别,是她知道终会回来,这一次好好告别,是因为她不再归来,“此物乃是我挚友所赠,借你多年,如今我要将其收回。

白斐脑中“嗡”地一响,方寸大乱,哪还顾得上簪子。

“师父要走,可是气我今日背叛?气我这十几年从未信任过你?若是……你罚我吧,怎么样我都认,只要你留下别走。”他别无所求,只想能时常见一见她。

季遥歌默了片刻。今日之事,说她毫无愤怒,那是自欺欺人,可要离开,却也并非全因二人之间已然无法修补的关系。

“一切因我而起,便从我这里了结。白砚的执念到此为止。你也无需担心,我在人间不会再有第二个弟子,更不会再为任何人插手人间之争。”她说话间又取出枚玉简。

玉简浮空,绽放莹润碧光。

“此物乃是我师公所赠,为万华炽婴功法,因不适合我故未深览,如今便留给你。你说你想求长生,也许这本功法能帮到你。若有那么一天,你我万华再逢。”

白斐却一把攥住她落于雕花柱上的素手,这大抵是他在她面前头一回失态至此。

“师父别走,我知错了,别走……”微凉的手被他牢牢握在掌中,却仍旧驱不散内心惶然。

这长久以来,最恐惧的事,不就是她不再归来?

“白斐,保重。”她不再多言,眼微闭,身影已远。

他掌中顿空,心也陡然全空,追着她的身影狂奔出浮仙馆,却只见她一步一丈,迈向远空。

只有她带笑的声音,遥遥而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又渐渐远去,直至再也无一字落下。

白斐怆然跪地,一如初逢那年,他跪求拜师。

天空几时落雨,雨丝细细凉凉入襟,有人执伞撑在他头上。

“回去吧,陛下。”温和的话语,来自梁后。

“我跪了多久?”

“三日三夜。”

白斐扶着她的手,缓缓站起。

“季先生又出远门?”梁后撑伞与他并肩。

“嗯。”他淡淡应声,接过伞撑起二人。

这一回,她不会归来。

————

熙和三年,对后郅而言注定是个波澜不断的年份。先是帝心难测,朝堂不稳,年末之时,长岚万象又起了场大火。

那场火烧了三日,烧毁了一半的长岚万象楼,只留下个熏黑朽败的壳子。

据说是长岚宗的修士得罪了天上仙人,仙人降罪于斯,那三日每到夜里全京城的人都能看到遥遥闪动的火,从天而降。

可事实怎样,却只有长岚人知道。

那一日,季遥歌携盛怒而来,扬下天禁之火,凌空猖狂而笑。

“袁敬仙,你要效仿明御,我就如你所愿。只要你敢踏出这长岚万象半步,哪怕上天入地,我亦会归来杀你。”

她要他从今往后守着枯楼,永不得出,终老此地。

————

熙和三年的飘摇过后,迎来万象复兴的第四年。

熙和帝似一朝梦醒般,一扫先前沉郁之气,全心扑于国事政务,励jīng图治,平乱安远,开创自前郅覆灭后三百多年来最为繁荣的后郅盛世,被奉为至圣仁君。

终其一生,未敢松懈。

帝后之情亦为人所称颂,三千独宠不知羡煞多少女子。至熙和第四年起,白斐未再宠幸第二人,膝下二子一女,皆为梁后所出。

至熙和二十年,梁后薨逝,白斐默坐棺前三日,往后,再未立过继后。

盛世康年,再无战祸。

季遥歌未离,于人间闭关二十九载,直到熙和三十二年。

腰间huáng符亮起。

第107章 人间尽

这二十九载,她并没远离东莱,而是选择在此就地闭关。人间执念之深,远超万华修士。七情苦乐,六欲悲喜,执念无分仙凡,而太过短暂的寿元让人求而不得之念愈加qiáng烈,不像修士,拥有绵长寿元,看淡生死,再多的不可求不可得,总会随时间淡去。

年岁一久,就会遗忘很多本该深入骨血的东西。

相较之下,凡人的执念便浓烈得多,像烧喉的酒。她在人间多年,吸纳太多灵骨,像饮了过量烈酒的人,虽有万相在身,却已经记不清哪一相才是自己,浑浑噩噩。

媚骨曾言,这是门容易入魔的功法,因这尘世执念太多,无论修行者再怎样化解,也终会留下一点痕迹,而这些痕迹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修者的内心,让修者走上歧途。当时她尚不能领会此言之意,如今人间百载将去,她方知这功法的可怕之处——

白砚执念为引,她陷入迷妄,又被人间浓烈复杂的执念所惑,困囿不出。这是《媚骨》最为凶险的情况,所吸纳的灵骨执念攻心,迷失本我,是入魔前兆,所幸元还之劝,白斐之怨,心魇之魔,如醍醐灌顶,倒让她渐渐清醒,反有领悟。

白砚执念已去,剩下的,只有凡间这段师徒之缘。

她会在人间留到最后,而后,了无挂碍归去,不论白斐还是白砚,都成为过去。

————

季遥歌拈着鹤符站云雾缭绕的大梵山山顶,俯瞰山下朦胧城池。叠作鹤形的符纸在她指间浮动浅淡的光,这道符与许多年前她给白斐的那道护身符为子母符。子符可助白斐抵御三次危及性命的攻击,母符则是用以通知白斐情况的。

非到生死关头,这道母符不会亮起。

她掐指一算,熙和三十二年,白斐已经六十有三。

花甲之年。

这道鹤符从没亮起过,此时亮起,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

二十九年,人间已数变。帝京繁盛更胜从前,民生安稳,国家渐qiáng,四野来朝,奉为上国,他已做到一个帝王能够做到的极致,但他依旧不满意。

还很多未实现的抱负与心愿,开疆辟土,丰物富民,改渠易道……这条帝王路,只有真正走下去了,才会明白盛世太平付出的心力,远比征战沙场更加艰难,肩负的天下苍生那般沉重,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思念与回忆,比起这份责任,遥远过去的种种困顿心结,在她离开后的二十九年间,显得那般幼稚。

她的离去,才是他真正成为帝王的时刻。

天又飘雪,慕仙楼积了层薄雪,自下而上仰望,愈发有仙阙玉宫之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不知道师父那里的风景是怎样的。”白斐扶着老宦人的手,微微失神。

“陛下,回去吧。天冷,小心圣体。”老宦人劝嘱道。

十二年前梁后薨逝后,白斐便大病一场,从那时起身体便一落千丈。他虽跟着任仲平习武多年,又知道些仙家养生之道,但到底启蒙太晚,多年征战遍体鳞伤,早就伤了根本,登基之后忙于政务几乎废寝忘食,更是失于保养,从前梁后在世,尚能时时叮嘱刻刻照顾,她不在以后,就没人能劝得动他休养了。一来二去,铁打的筋骨也承受不住,加之年纪渐大,所有伤痛积久bào发,不可收拾,勉力以汤药吊养十二年,已是qiáng弩之末。

此前他已昏睡数日,两个儿子都已赶回宫内日夜服侍,今日却忽然醒转,去了慕仙楼。

看似好转,实为回光返照,他心里有数,大限将至,幸而早有准备,储君已立,朝堂安稳,辅佐新君的朝臣已经挑定,这盛世是他,是梁英华,是季遥歌,是无数人抵死拼下的江山,他也必将妥妥帖帖地jiāo到后世子孙手中,方不负这一生种种。

————

回到雍和宫内,白斐果然马上倒下,陷入昏睡。宫外早已站满朝臣,却无一人出声,大雪纷扬而下,落在众人头上肩上。殿内的烛火透窗而出,带着隐晦而抓心的不安,让此际沉默像山峦般沉重。

寝殿内除了几个宦人和御医外,就只有白斐的二子一女,并三位辅君重臣。

虽然难熬,一切却都有条不紊。

白斐在昏睡十个时辰后,再度睁眼,该jiāo代的、该安排的,他早已做完,此时不过几句叮嘱,并正式将继位诏书jiāo给下任君王。不过寥寥数语,已耗尽他泰半力气,他方颤抖着手往襟内摸去,以余力拉出挂在脖上的符箓。

三次救命都已用过,符箓早已失效,只是颜色未改,里面有她亲手所绘的符纹,是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念想。

“师父,真的不来看我最后一眼?”他呢喃道,苍老的声音无人听懂所言何语。

空气却似乎突然凝结,仿佛外界的冰霜突然降临,守在chuáng榻外的儿女,与来去的宦人都停滞于某个动作,但冰冷并没来袭,只有温暖的风,轻轻拂过。

浑浊的眼眸亮起:“师父……”

纤细的人影缓缓出现在chuáng畔,相隔二十九年,师徒再逢。

再好的皮相也经不住岁月摧磨,他皮肉松驰,发已斑白,呼吸之间都是垂暮之气,可她仍旧如故,肌肤莹白,眼眸清澈。

喉内痰间湿沉,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换来几声急咳。季遥歌指尖青光微闪,弹入一点灵气给他。他的脸色方恢复如常,胸中舒畅不少。

“师父,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他缓慢,嘶哑地说话,没了从前清朗。

“你变了许多。”她坐在chuáng畔,温道。

“老了……”

“不,变得更好了。我在外头听到百姓提起你,盛世明君,三百年不遇。不愧是我的弟子,你很好。”她微俯身,握住他伸到半空的手。

容颜皮囊于她而言不过衣冠,光鲜亮丽也罢,陈旧黯淡也罢,最后要看的是皮下魂神。

白斐仍旧是那个白斐。

“是吗?师父,你可知……这么多年来,我不敢有片刻松懈,为这天下苍生倾注所有jīng力,除了因为责任,也因为,我希望你能看到,听到,知道你这徒弟是好的,消了气,能回来看我一眼……”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唇边浮起安慰的笑,“我果然等到了。有你这声‘好’,我了无遗憾。”

“白斐……”季遥歌执他之手轻置颊边。

恍惚之前,像回到拜师那一夜,她抱着幼年的他,轻哄:“睡吧。”他便安心地将头搁在她肩上,任她带他走上这条无归之路。温情犹存,转眼却要永隔,人世百年,不过弹指。

“我想,我这一生,终不负与你师徒半世。”他松开她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深深望她,“师父,我从来不曾亦不敢对你说过……我……我……”

那句话,梗于喉间,融于眸中,最终还是未成出口。

他的手缓缓落下,无力垂至chuáng畔,双眸闭阖,气息长绝,莹白的光自他额前浮出,照得他含笑的脸。

季遥歌看着那根属于白斐的灵骨,他最后的执念会是何物?只要她吸纳,就能知道,可她竟迟疑了。

元还所言,忽又浮上心头——

“如果将来,他的执念因你而起,会是你不能承受之重,你又当如何?”

“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是因为人到死都放不开手,而执念会消逝,是因为人死俱灭,不该被任何一种形式留在人间。”

她动也不动地坐着,任由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白斐灵骨光芒渐渐黯淡,她伸指一点,那段灵骨便溃散如星沙,转眼消逝。

这是她第一次,不再自负于己心坚定,所放弃的灵骨。

她能噬尽天下人之灵骨,却终有寥寥数人的执念,会深植于心,因为那些人的存在,本就是执念。

当放则放,无谓执着。

魂海却忽然掀起阵波澜,空缺的魂位中,幼芽陡然一颤,竟然随之抽叶。

她有些愕然,当初幽jīng长出,是因白砚灵骨所触,可如今,她分明放弃了白斐的灵骨,缘何……然眼下却非深究此因之刻,魂海生波,幽jīng抽叶,她的元神经历新的考验。

人间百载,她面临突破。

起身替他整好衣襟,掖妥锦被,归拢鬓角,她再望他一眼,纵身飞离东莱,直上九霄,掠向万华。

雍和殿内凝固的人恢复自如,不过片刻,忽然哭声震天,由内而外,衰声遍京。

chuáng上已然气绝之人,却在这满耳悲音中睁眼。恍恍惚惚,这六十三载凡尘所历,于濒死之际回溯,竟似南柯一梦。季遥歌已经不在,白斐凝望帐顶,感受体内汹涌不歇的力量——

肌肤、筋骨、血脉、头发,如朽木回chūn。

她所赠予的炽婴功法《玄笈六签》,这二十九载之间他但有空暇便翻阅览读,其间文字晦涩奥妙,二十九载只参悟皮毛,随之修行,原不过杯水车薪,聊以自、慰,任谁也未料到,道心之悟,境界之破,竟在生死之间。

气绝之刻筑基,而后复生,他怕是整个修仙界独一人。而季遥歌临去之时点碎他的灵骨,这一世最后执念,亦随之消散,不复归来。

所有情爱,尽数化零。

“父……父皇……”正欲前来为他净体的白定远震愕地看着幔帐下坐起的年轻人。

乌发白肤,剑眉星目,再无垂老之相。

“熙和帝已崩,照旧报丧,新君继位,我……要走了。”白斐淡语。

丧钟响彻帝京,百川千庙钟磬连绵不绝。熙和三十二年,熙和帝崩。人间至悲,万民同恸,仁君不再。

云霄之上,只有修士白斐,以君王之心入道,修的便是帝道。

这一世尘尽,师徒数十载,最终彼此成全,只待来日再逢。

他少她一声,真正的“师父”。

————

九霄之上,正往万华赶回的季遥歌却突然收到花眠传音。

这家伙得了无灵之水,在人间呆了几年就回万华,说是要闭关铸剑,此后再无音信,这会突然寻她也不知出了何事。

召出传音符,花眠兴奋的声音随之传来。

“神兵已成,速至慈莲府。”

第108章 归来

慈莲府落于人仙两界的jiāo汇地,一半在凡间,一半迈进万华,以慈莲海为隔。慈莲海非海,只是个湖,乃因湖底修有一座dòng府,府内住着位半人半shòu的麒鹿大修,法力高深,常年镇守此地,号之慈莲府君,故此地得名慈莲府。

因在jiāo界地带,慈莲府仙凡混杂,很多地方都保留着人间的痕迹,许多踏向万华的凡修,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歇息,采买补给,是以慈莲府内商贩众多,就算是修士,也与凡人一起讨价还价,并没凡间想像中的神秘,常会看见天上驭剑飞过的修士,地上却有凡人扬鞭驱使骡车慢悠悠地驶过巷弄。

季遥歌一路掠来,虽已半脚踏入万华,然观眼前景象,却又仿佛还留在凡间。心中虽有唏嘘,但脚步未曾放缓,不过半个时辰,已横越大半慈莲府,至慈莲海上空。花眠早早候在慈莲海唯一一处绿岛上,着一袭花花绿绿的锦袍,手里摇着羽扇,不伦不类地站着,看她落地露出自认风流倜傥的笑来,招呼道:“总算来了,可想死我了。”

多年不见,大概是闭关铸剑的缘故,花眠jīng实不少,两颊削减,下颌线条微现,不比从前满脸富贵相,只有那两酒窝仍是深邃讨喜。季遥歌微一感知,发现他周身气息已改,出口的话变成恭喜:“你结丹了?恭喜。”

“嘿,多亏你助我拿到无灵水,我铸剑大成,心境突破,方可结丹。”花眠得意摇扇,像只开屏的孔雀。

“你唤我来看的神兵,就是你为结丹所铸?”季遥歌问他。

花眠闻言眼眸顿亮,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可不是正是!前些日子我才出关,掐指算算你在人间的事也该了结,所以给你传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语毕他一甩宽大衣袖,绿岛外的湖面竟自动分开,露出条宽敞水路来。

“这是去哪?”季遥歌大奇。

“慈莲府啊。”花眠拉着她便冲入水中,“我小姑姑两百年前嫁到此地,慈莲府君乃我姑丈。从前在家里时,小姑姑最是疼我,所以如今慈莲府就跟我自个儿家一样。快来。”

“……”季遥歌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已随他进了慈莲府。

————

仙凡shòu妖魔,五界有别,仙凡为人,shòu妖为灵,魔则皆有,很少出现三者联姻的情况,尤其对像昆都这样的万年世家而言,更是不被允许。即便麒鹿为古仙shòu,体内流有麒麟之血,在万华地位不低,也难被接受,所以花眠这位小姑姑,倒是位离经叛道的奇士。

“小姑姑原是家里最受瞩目的炼器奇才,不过为了嫁给我姑丈,她不惜与家中断绝关系,自废双手,将一身铸剑绝学尽废,这才从昆都出来,嫁到慈莲府。这些年,也只有我瞒着家里偷偷与她往来……”说起这些事,花眠难免低落,不过很快又恢复,“幸而姑丈待她甚好,她日子也算逍遥自在。”

季遥歌只是点头,未置一辞——人与shòu结为双修的前例,她比谁都了解。

边走边说,二人很快穿过水道,跃入慈莲dòng府,眼前豁然开朗。湖下府邸极为华丽,以水为壁,游鱼徜徉在外,四周珊瑚如树,璀璨生辉,细砂铺地,踩之绵密如雪……

季遥歌边跟随花眠边看四周风景。麒鹿与蛟相同,皆为古仙shòu,只不过蛟族群聚,而麒鹿独居。仙shòu不同与shòu,自出生时就拥有qiáng大天赋及与天地沟通的自然力量,修行起来比普通shòu修容易百倍,甚至于qiáng过大部分修士。万华遍布的仙shòu不少,然其中也分三六九等。传说之中,万万年前天地混沌未开,世祖神开天辟地,凿山通海,自天外带来四shòu留在万华,为万shòu之始,为龙、凤、guī、麒,以龙为首。蛟族有化龙之能,而麒鹿便有麒麟之力,修到最终便是始shòu形态。

龙为王,凤为后,guī为相,麒为君,说起来,蛟族在这万华上原是万shòu之王。

可惜……

季遥歌有些恍神,那厢花眠唏嘘完他小姑姑的爱情故事,又开始抱怨:“也不知道姑丈看中我小姑姑什么,两个人差了几千岁,小姑姑那人又霸道。你可知他们当初为何相识?是因为我姑姑想锯我姑丈头上那根鹿角铸剑,你说可怕不?就这样我姑丈还把我姑姑当宝一样,爱情这玩意真是……噫……”他说着一阵恶寒。

“我们这是先去拜见慈莲府君与你姑姑?”她打断他。

“不用。我姑丈近日闭关,我姑姑给他护法,没空见人,这里我作主。”花眠这才停下唠叨,引她进了一处别殿。

此殿内部宽大,穹顶挑得极高,殿上摆满铸炼之物,正中有宿剑台,其上插着柄青乌巨剑,泛着幽寒的光。

“此剑名为‘修庐’,如何?”

季遥歌站在剑下,仰头闭眼感受剑上传来的威力,半晌方道:“好剑。”

————

慈莲府深处的海渊深隙,十年如一日的昏暗,只有道浅细的光自上而下打在清幽石面上。

巨大的shòu卧在深隙之中,如山峦般沉寂,一对莹亮的鹿角似湖底最眩目的珊瑚,在冰冷的水域下绽放迷人的光芒。不远处的石壁前,悬浮着盘膝闭眸的女人,眉目jīng致,形容极美,着一袭斑斓彩裙,双手之上戴有丝套至臂。

海水忽然一阵涌动,湖底微微颤动,女人睁了眼,柳眉疑惑蹙起:“慈莲,是你醒了?”

鹿角轻晃,光芒如星散,巨shòu抬首,shòu目半睁,惑然望向水面。女人浮身掠来,悬于shòu首旁,轻抚他晶莹鹿角,道:“怎么了?”

“我……”shòu首晃了晃,骤然站起,身上银色毛发柔软散开,青光一闪,巨shòu化作深眸雪发的男人,头上鹿角犹在。他仍看向水面,喃喃道,“我好像嗅到蛟王的气息。”

“蛟王?他不是已经随蛟族覆灭?没听说他有后人。”女人疑道。

“是啊。这股气息很微弱,且十分怪异……只有一半……”

“一半?”

“古shòu之力,分为两支,一是骨血为继,二是魂神作脉,若要觉醒为王,这二者缺一不可。然而这道气息,只有魂神脉力,没有骨血承继,而且极其微弱,我说不上来。”慈莲忖道,轮廓深邃的俊颜因沉思而显得严肃,“蓁蓁,近日慈莲府可有来客?”

“只有我那顽劣的侄子,在这里蹭了二十几年,闭关铸剑。”花蓁回答,又道,“慈莲,眼下是你闭关的紧要关头,别管什么蛟王龙王的,先顾好自己再说。”

慈莲望向她,眼底温柔似chūn风十里拂过:“知道你关心我,我没事。只是当年蛟族覆灭,我不及赶去相助,心中难免有愧。再者论,当年蛟王已是半神之身,离化龙只一步之遥,光凭无相剑宗的谢冷月,还杀不了他。我事后赶去查探,蛟族所栖的恶水河内,竟有天弩地箭的气息。天弩地箭乃是世祖之兵,早已失传于世,谢冷月不可能拥有,加之近年万华仙shòu屡有灭族之事发生,我怀疑谢冷月背后另有其人,欲封shòu为阵,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在查,可惜总无眉目。”

说罢他又顿了顿,道:“万shòu以蛟龙为首,若是吾王归来,想必此事查起来会更容易些。”

“那待你出关,我陪你一起查。不过现在你得好好闭关,反正在我心里,什么事也比不上你重要。”花蓁捏捏他的鹿角,换来慈莲温柔一笑。

“知道了,多谢你。”

湖底又是一震,慈莲化回shòu形,再度卧下。

————

慈莲府醉月岩高至湖面,岩中dòng府可坐湖底观日月,灵气氤氲,是处修行的好地方。季遥歌一脚踏入,转身把跟在身后的花眠推到dòng外:“行了,别说了。多谢你借我dòng府闭关,就当是报答我当初帮你取水之恩吧,我也不需要进你家的九窍玲珑塔了,就这样吧。”

说完,她毫不犹豫“砰”地落下石门。

就知道花眠这货不靠谱,说什么看剑,又好意将慈莲dòng府内最好的醉月岩借她闭关,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初被诓去方都已经受过一回教训,她早该料到才是,说什么有办法带她进昆都剑庐,入九窍玲珑塔,结果只是馊主意。

要入九窍玲珑塔非昆都亲族门人不可,所以花眠给的主意是——扮他双修眷侣。既是眷侣,那自然也算花家人,便能光明正大入塔了。

真是好主意——季遥歌都被他气笑了。

他那口一开,她就知道他别有所图,故连原因问都懒得问,直接便拒绝。九窍塔虽然诱人,却也没到让她与他假扮眷侣的地步。

石门落下,花眠的声音还在门外盘旋不绝,左一句“姑奶奶”,右一句“小祖宗”地求她,季遥歌被烦得不行,扬手一道绝音符贴在dòng门上,总算清净下来。

腰间的玉管封塞却在此时被撞开,高八斗从里面飞出,翅膀在半空嗡嗡直震,扬声道:“为什么不答应那小子去九窍玲珑塔?”

“为什么要答应?”季遥歌在醉月岩内踱步查看环境,漫不经心回他。

“九窍玲珑塔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这世上适合修的地方海了去,我为何非要惹这麻烦?”

好不容易才从人间一段关系里脱身出来,她并不想再和人有任何牵扯,况且昆都的媳妇,是人人都当得了的?看花眠储物袋里那些宝贝,也知他在昆都身份不简单,必是花家嫡系子孙。她进玲珑塔是痛快了,出来了又该如何善后?

“你不懂,那九窍玲珑塔接天引地,分天梯九重,地梯九重,重重通向上古异域,为试炼的最佳场所。你若去了,在里面呆上个百八十年,出来就不一样了。”高八斗怂恿道。

季遥歌停在穹dòng下,拈着他的长须把虫子拎起:“你这无功不起早的脾气,让你做点小事就能嚎天嚎地,今日怎么倒替我着想了?说,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松,松手!”高八斗挣不开,索性旋身化作人形,从她手里抢回头发,道,“呸,把老夫想得这般功利!难道老夫就不能为你我二人着想?”看着她dòng察的眼,他话锋又一改,“是,老夫承认,里面是有吸引我的东西。此塔为上古所建,其中遍布古修碑文,这玩意儿对你们没用,对老夫可有大用。至于你……你可知九重天地外有什么?”

发现季遥歌露出感兴趣的目光,他便来劲了:“据载,九重天地之外,便为神域,其中遍布仙shòu神草,更有涂山狐族遗脉,狐王青江隐匿其间,护有涂山至宝——世祖幽瞳。此物可窥天地,可观山河,可探人心,可查魔欲,正是修心炼媚的绝世之宝。你要是不要?”

“九重天地之外……”季遥歌沉寂下来。

————

花眠嗓子都说gān了,那石门照旧纹丝不动,他颓丧地站在醉月岩外,郁郁看了两眼,转身欲走。

轰——

石门突然打开,季遥歌沉着脸出来。

“你改变主意了?”花眠大喜。

“我且问你,九窍玲珑塔,是不是接天重天外之外神域?”她问他。

花眠一惊:“你怎么知道?此乃昆都之秘。”想了想又摇头,“不过你知道也无妨,反正也上不去。九重天梯与地梯之下,确有一境通天,不过自昆都建成以来,那地方就被老祖宗锁上了,需天钥地匙合并方能打开。花家流传下来的,只有天钥,地匙早已消失。据老祖手记所载,地匙在万年前已被他赠予恩人挚友,若是有人持地匙现身,便视如老祖亲现,为昆都圣宾。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从没出现过,所以也没人进过那地方。”

季遥歌脑中忽然浮过某个熟稔徽记,脱口而出:“你家老祖叫什么?”

“老祖名为花喜。”

花眠口中的名字很陌生,季遥歌隐约的期待一落,却听他想了想又道:“号长锋。”

花家老祖名喜,号长锋。

季遥歌大眼骤眯,掩去万丈jīng芒——

方都所得方匣里的螭龙钥,并那张书笺,似乎都有了答案。

“万年jiāo错,终需一别。谨以此物,遥赠昔年遥歌。”

落款是“故jiāo,长锋”。

她就是那个手持地匙之人。

第109章 破劫

醉月岩内的穹顶落下一束天光,垂照盘膝而坐的季遥歌。

不论有多少机遇在前方等着她,从人间回来的这场闭关,都是势在必行的。幽jīng再长、境界松动,于她而言两者皆是当前最重的事,昆都之行只能留待她出关再说。

湖底静谧,岁月淙淙流逝如水,人间百余载历练、心魔执念浮生万象一一过心,这场闭关,炼的是心。

“你看,那便是你的魂海。”

虚空之中,媚骨如烟雾般浮在半空,不断变幻模样,引她看她元神内的魂海。

季遥歌若置身幽紫苍穹中,脚底有方漩涡,便是她的魂海。魂海比她初次见到时已扩大了许多倍,然而颜色却不对了。

“我的魂海,为何这般颜色?”她记得,魂海如星团聚灭,银光璀璨,可出现在眼前的这团魂海,却灰暗杂爻,不复鲜亮。

“因为你吸纳太多凡人灵骨。凡人灵骨所蕴含的灵气虽然不大,但执念却犹其qiáng,这对你心境与媚魂的修炼是极大挑战与帮助,的确可以让你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修为。然而你却不知,所有灵骨在被化解吸纳时,总会留下杂质,可能只是一点残余执念,原本会被魂海之力自然净化,不过你在人间百年,经历大小无数战事,吸纳速度又超越普通人,所收灵骨过多,虽经先前闭关已经吸纳,但留下的杂质太多,来不及被魂海净化,所以你的魂海便成了这般模样。”

“那我会如何?”季遥歌盯着已变成淡墨色的魂海问道。

“会阻塞魂海流转,妨碍你吸纳新的灵骨,再往下去,杂质会累成怨气鬼念,致人入魔。”媚骨飘到她的对面。

“可有办法化解?”

“《媚骨诀》第四篇末章,涤魂术。这一篇修的己魂,可以帮助你将这些杂质从魂海中过滤出来,保证你魂海的纯粹,然而不会增进你的修为。欲速则不达,不要贪心。”媚魂道。

“我知道了。”季遥歌点下头,又问起幽jīng之事。

媚魂却摇了头:“虽然此诀有让幽jīng复生之能,可万千年来也没人在魂魄缺失的情况下修行此术,功法内并没相关记载。”

没有记载,就只能靠她自己摸索。既然能在她没有吸纳灵骨的情况之下生下,她猜应该与她在历练中的心境领悟有关——白砚去时,她有了执念;人间百年,白斐让这份执念起了变化,最后未经功法被她悟化。这段执念,一生一灭,为一个完整轮回。jīng魂的成长,会不会和她的执念有关?

她吸纳别人的灵骨修行,却忘了,自己也有执念,也会有灵骨。

是啊……她的灵骨呢?

随着这个念头的浮现,魂海陡生波澜,魂位之上二魂六魄震颤不歇,一截青色灵骨自魂海中浮出。媚骨见之神色大震,脱口而出:“破劫?你才金丹初期,竟然就能看到破劫?”

“何为破劫?”季遥歌只从那段灵骨里感受到极为熟稔的气息,亲切,悲伤,也喜悦。

“那是你自己的灵骨。金丹期后,修媚者每有境界大突破,就要面临一次心境考验,而这考验就是你自己的执念。发现它,消除它,你才能在元神内看到自己的灵骨,再吸收,境界会得到巨大提升,但若无法突破,就会滞阻不前,所以谓之破劫。只不过按你眼下修为,原本最快也要在结婴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能,你注定生来修行此法。”媚骨说着退飞高处,又道,“别多说了,这是你修行的绝佳机会。”

季遥歌不再提问,将心神专注在眼前破劫上,开始修练。

寒暑往来,四季更迭,穹顶日月不知jiāo替多少回,这岩dòng方传出一声细长鸣音,畅快非常。

季遥歌手拈一道挣扎扭曲的鬼雾,缓缓睁眼。媚骨的声音响在元神深处:“你竟将魂海杂质提炼实化?”这不是《媚骨诀》的内容,是她自己领悟琢磨的,所以才让媚骨惊骇。

说来多亏当初元的提点,让她练习剥离灵气,如今灵气她还不能成功剥离,但是借由涤魂术却已可将魂海杂质提炼出来,只是不知如果将涤魂术用在灵气上,会不会有同样的效果。

大蜘蛛虽然人不在,不过每回他所留的寥寥数语,最后却都成她领悟的关键之一,要是能在他身边多呆段时间,也许获益更多。想起元还,季遥歌微微一笑,她还欠他一样东西没给呢。

鬼雾内传来隐约哭嚎声,像浮屠炼狱,透着魔气。季遥歌想了想,从明御的储物空间里翻出一张面具。元婴期修士的手里,可存着不少好东西,这张面具就是其中之一。

青面獠牙,修罗鬼面,这是件上品法宝仙煞面,戴上后可化身仙煞魔魅,防御力与攻击力均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提升,还能幻化身形。

季遥歌将拈在手中的鬼雾压在面具上,这些鬼雾为万千残念,感受到仙煞面上的煞气,都争先恐后地钻入其间,不过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方面具腾地飞到半空,竟幻化各种表情,或哭或笑均都狰狞吓人,但季遥歌却满意地笑开。

残念亦为灵,这法宝得了灵性,已生混沌意识,不是死物了,而那些残念从魂海里提炼出时被她制得服服帖帖,如此这件法宝,已奉她为主。

真是不错……

她身心俱畅,可醉月岩的门却忽被人猛地撞开,一群彩蝶带着杀气飞入,女人冷冽声音响起:“哪里来的魔修,敢在慈莲府作祟?”

仙煞面“吱”了一声,张嘴就往那群彩蝶咬去,季遥歌却已浮至半空,双眉紧蹙看着来人——来者境界在元婴初期,比她高一点,若搁从前,她要忌惮三分,但现在……

“姑姑,快住手。她不是魔,是我……我媳妇……”花眠的声音响起。

他双目紧闭,满面慷慨赴死的表情,站在蝴蝶与鬼面之间,以为难逃这二者之手,蝴蝶猛地停在原地,鬼面瞪着铜铃似的眼,血盆大口咧在花眠脑袋上,动作却凝固了。

“幺幺,你说什么?”蝶影纷飞,转眼化成身着斑斓彩裙的美人,秀目诧异地盯向季遥歌。

季遥歌从半空落下,手一挥,召回鬼面。

“姑姑,我已经快五百岁了,能不叫我小名了吗?”花眠恼得不行。

“你媳妇?你哪来的媳妇?”花蓁却不管这些,只上上下下打量季遥歌。

“当然是我自己挑的。”花眠一边说,一边转身朝向季遥歌,双手合什,背着花蓁丧脸无声哀求,求她不要揭穿。季遥歌闭关之前,仍旧没有答应他假扮眷侣的要求。

季遥歌冷盯花眠一眼,才朝花蓁揖礼:“在下季遥歌,为万华散修,见过慈莲夫人,多谢府君与夫人暂借宝地于我闭关修行,遥歌感激不尽。此物乃是在下击杀一鬼修所得之物,上面沾染了不少魔气,引得夫人误会,是在下莽撞,还望夫人见谅。”

花蓁观其言行稳重,与花眠那毛躁脾气恰好相反,不由心生欢喜,当下便展颜露出姑母笑:“无妨,也是我冲动,没问清楚便行事。不过我侄儿喜欢的姑娘,就算真是魔族鬼修又如何?不错不错……眼光挺好。”说完又搭上花眠肩膀,“你这也是要和家里对着来?果然是我侄儿,有我当年之风。”

季遥歌听那话觉着不对,仿佛又踩上花眠挖的坑,正想开口,却被花眠抢断:“那是,我可是姑姑一手带大的。”他笑嘻嘻地,又细细看了几眼季遥歌,忽然惊道,“你的境界……金丹后期?”

要知道她闭关之前,才金丹初期,他以为就算是突破,也就是到金丹中期而已,如今却连晋两阶,直到后期?

季遥歌浅笑默认——岂止是连晋两阶如此简单?她的境界虽在金丹,修为实力已趋元婴,为假元婴境界。这是修行中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修士的天赋亦或奇遇会导致修为超过境界的现象出现,称之假境界,是修士极端qiáng悍的表现之一。

“又超过我了?!”花眠一下就郁闷起来。

花蓁却一巴掌盖在他脑门上:“怎么?媳妇比你厉害不高兴?女大三,抱金砖,你不懂?”说完又问季遥歌寿元几何。

“四百余寿。”季遥歌报出一数。

“……”这下连花蓁也惊到——四百寿元到达金丹后期,委实妖孽。

“夫人,不知府君可在?在下受二位借dòng之恩,也想向府君道声谢。”季遥歌道。麒为君,麒鹿为仁shòu,为一方守神,麒鹿大修慈莲,镇守此地多年,仁善宽厚,故号“慈”,乃是蛟王旧jiāo,她有心想见。

“别叫我夫人了,太见外。你随花眠唤我姑姑便是,横竖都是一家人了。”花蓁摆摆手,道,“你姑丈也才闭关结束,现在正沉睡湖底,你们这回怕是见不到了……”语毕她忽又想起一事,美目微敛。

当日慈莲闭关一半醒来,言有蛟王气息出现,莫非就是眼前这女修?可细算寿数又不对,蛟王已故六百余年,季遥歌才四百寿元,不像是蛟族后人。

“姑姑?姑姑?”

花眠的唤声让她回神:“姑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该不会是思念姑丈了吧?”

花蓁又是一掌拍上他的后颈:“胡说八道。我问你,昆都的剑庐比试,你准备好了没有?要带遥歌回去?”

“准备好了。”花眠抚着后颈道。

“我闭关了多长时间?”季遥歌却又问道。

“约有十年之久。”

“十年?剑庐比试还没过去?”季遥歌疑惑。

“没有,因故推迟,改在今年七月。所以……”花眠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出关的时间刚刚好,看来注定要做我花眠的‘媳妇’,真是天助我也!我们马上动身。”

“……”季遥歌默。

离七月,只剩两个月时间了。

————

昆都剑城唯一的花海幻阁,此时已住进昆都贵客。面向花海景致最美的阁楼正敞着窗,一段玉白的女人素手懒洋洋垂落窗棂,几声莺莺细语在房中响起。

“师姐,听说这次剑庐比试,花眠也会回来。”

“那废物还有脸回来?看来上回的教训还没吃够。”

“可是师姐,师父有意让你与花眠结亲,以固花冯两家关系,若他归来,那你们……”

“回来不过自取其rǔ,有什么可害怕的?”

说着,一张娇美的小脸从窗中露出,似白梨落窗,素手轻轻弹出一道刃光,将远空掠过的长尾雀削作两半。

雀鸟哀鸣一声,血雾飞洒,从半空坠下。

第110章 昆都

旭日初生,金光刺散缥缈云雾,将万刃山的千重殿染成金顶。

年轻的弟子们正在磨心崖做早课,踏着同样的步伐,挥出相同的拳法。青衣修士背负长剑,踱步在众弟子之间,不时指点师弟们的动作,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远处,白色俏影风般掠来,旋身停在崖畔,展颜道:“师兄。”

顾行知向众师弟妹们叮嘱一句“你们继续”便往她那里走去。旭日薄金柔和了眉目,她夺目的美变得朦胧,如烟似幻。顾行知微微失神后淡笑:“师妹,这么高兴?”

“师尊答应让我随古峰长老他们去昆都了!”白韵笑得一团孩子气。

啼鱼州之役过后,她经脉筋骨尽断,被救回无相宗,受谢冷月亲自救治,已近两百载未出过万刃山。遥想那日惨烈,至今余悸未消,然而以此换来顾行知的心,她并未后悔。

这些年,顾行知待她愈发的好,为寻能医治她的仙草灵药,几次三番豁命涉险,待她也愈发温柔体贴,无论是因恩还是为爱,都叫人沉沦。

“去昆都走走也好,剑庐比试在即,那边热闹得很,若机缘凑巧也许能觅得称手兵器。”他揉揉她的头,温声叮嘱,“只是可惜,此番我要随师尊与宗主他们远赴北圣斋,不能陪你前去昆都。你虽伤势已愈,又成功结丹,然到底还不稳固,万事当以稳妥为上,莫因小失大。”

有谢冷月亲自出手,这两百年间,白韵不止断筋再续,前不久也已金丹再结,重新踏入结丹期,只是可惜前面荒废了太多时日,如今她的境界修为早已算不得什么天才了,她好胜心qiáng,也想尽快历练修行,好再度提升修为。顾行知正是知道她所思所想,方有此劝。

“昆都剑城有花家人守着,我只是随古长老他们去看个热闹,能遇到什么事?师兄也未免太杞人忧天。”白韵说着吐吐舌,有些俏皮,又悄悄窥他一眼,发现他只是无奈摇头,方放心地一头埋进他胸口,大胆道,“不过,我喜欢。”

不管是脾气、性格、言谈举止各种习惯,她都在极缓慢地改回百里晴。四百年了,她要一针一针,剔掉他心里属于那个白韵的记忆,再填上真正的她……她绝不为人替代品。就算一开始她披着白韵的皮囊得到他,她也要他最终爱的人,是真正的百里晴。

哪怕有朝一日,他真的发现她不是白韵,也再回不了头。

顾行知只是虚搂她的腰肢,目光落向远处一簇白兰——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她不再像初识时那般沉稳,也失之温厚,却添了少女娇俏。是他没明白过她?亦或她正在改变?又或者……

他们在一起六百年,他却忽然觉得,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不论是从前的白韵,还是现在的白韵。

————

昆都位于万华正南方,背倚妙昆山,妙昆山之下有岩熔火脉,于锻造铸炼有奇效,故万年前花家祖先将家址挑选在此地。万年过去,这火脉真假世人不知,但妙昆山得天独厚,蕴养了近十种天材地宝,皆是铸剑炼器之上选,其中的昆火矿,更是全万华独一份的矿藏,而旁人即便觊觎也图谋不得,因为昆火矿的挖掘保存都需要特殊技艺,而这技艺是花家的不传之秘,别人纵然得到矿脉也挖不出矿。除了铸剑之外,这里的矿产每年也替花家带来丰厚收益,是以虽然都说修士无富者,但这昆都花家却是例外。

凭着一手独门铸剑术与妙昆山的这些矿产,花家屹立万华万年不倒,昆都也成为仙界最繁华富裕的仙城之一。虽然不像五大宗门那样仙名赫赫,但昆都在四方修士心目中,却也地位非凡,所以昆都逢三百年一次的剑庐比试,也算万华修仙界一大盛事。

四方来仙,齐聚昆都,繁盛非常。

故还没到剑试之期,通往昆都的几条路上便都是赶去的修士,或三两为伴,或成群结队,不乏远从各宗各门来的修士。不过昆都分内外两城,虽然来的修士众多,但大部分只能留在外城看个热闹,要想进到内部主城,非得手持邀帖才可以。

并非所有修士都有资格进入昆都主城。

季遥歌听花眠说了一路,二人已飞至离昆都不远的剑影峰,随着昆都离得越来越近,花眠也渐渐沉重起来,不再是先前那副吊儿啷当的模样,显得心事重重,脚步更是越来越慢。

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回昆都。

“说说吧,为什么要我假扮你的双修道侣?”季遥歌索性停步。

这件事,她既没答应,却也没拒绝。她手中虽有疑似九窍玲珑塔地匙的东西,但听花眠描述,这件东西对昆都来说至关重要,而她得到得也莫名奇妙,若是贸然取出,怕要引来争端,况且花家枝系繁杂,这钥匙该jiāo给谁,jiāo了之后她还能不能进九重天地……这种种都是未知之数。为稳妥起见,她打算先弄明昆都情况,再作决定。

而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以花眠的道侣身份入昆都内城。

“因为我爹希望我娶世jiāo之女为妻,以此稳固我们这一支在家族内的地位。”花眠一屁股坐在石岩上,闷闷不乐地踢着地上砂石,难得没了笑意,像被霜打的茄子,“但我不想娶她。”

“你不喜欢那姑娘?”季遥歌问完就见他双眉拢起,神色中浮现些微恨意。

“她……看不起我。”花眠答得有些犹豫,却见季遥歌很是平静,如同沉默的巨石,可以让人安心倾吐,便又渐渐敞开,“我与她从小就认识,她很漂亮,也聪明,被两家长辈视若明珠,一早就说定要嫁入昆都。昆都与她同辈的男孩子不多,我是其中之一,幼年常与其他人一起跟在她身边打转。”

青梅竹马的情分,她又生得漂亮,要说不喜欢,那是骗人的。从幼年到少年,花眠都围着她转。她脾气不好,骄纵任性,对他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或打或骂,那时他尚单纯,只觉得喜欢她便要对她好,就一门心思讨她欢心,任她予取予求,可最后只落得“蠢钝如猪、痴心妄想”这八字。

“她不喜欢我,也不怨她。我小时候生得胖,贪玩,不爱修行,功课是所有同辈里最差的,既无貌也无才。那时我也没想着娶她,只是想和她做朋友罢了,自以为和人家是朋友,刀山火海义字当头,愿意替她做任何事,谁知道被她当成痴心妄想,又在背后不知编排了多少话,说我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后来我就远着她了。不过三百多年前家族中人趁着剑试之期又将结亲之事提出,那时我本在专心铸炼应试之剑,喏,就是你背上那柄破霞。其实我有七成把握的,虽然不至于炼得像你现在这么好,但也不会失败……”

他修为虽然不济,但胜在脑袋灵光,有许多奇思妙想都打破铸剑常规,这破霞剑就是他反其道而行的证明,若是炼成必能叫人眼前一亮,到时也能替他家里争口气。岂料,因为听说结亲之事,她在他铸剑的紧要关头闯入他的dòng府,令得最后功亏一篑,倾注大量心血的剑被废不说,他也因耗损铸剑珍宝一事被罚。

铸剑损宝本是常有,然而因他所思皆与昆都铸剑常法相悖,本就不为常理所容,他又为验证自己的想法拿了天材地宝作实验,以至被罚于亲族面前跪地受笞,在剑试之期闹得满城皆知,沦为笑柄,最后离开昆都独自历练,辗转到了凡间。

这也是当初他对季遥歌另眼相看,这些年更是引为知己的一大原因。所有的铸剑师都希望自己的剑能得遇明主,更何况她给了破霞剑第二次生命。

听完前因后果的季遥歌对他的旧事不予置评,只问他:“那你现在回昆都,是想扬眉吐气,再借我刺激那位姑娘,好让她回心转意?”

“开什么玩笑?!”花眠吐完心事,眉开眼亮,只觉郁气渐散,复又jīng神起来,“扬眉吐气倒是有,谁让他们从前看不起我,我就要证明我的铸剑之道也没错!至于她……她爱嫁谁嫁去,谁要娶谁娶去,反正不是我就可以。”

少年欢喜早被消磨殆尽,谁能爱到不顾一切,接受尊严尽失的感情?反正他是不行,更何况也谈不上爱。

他付出的,是他心甘情愿的喜欢,他不再给予的,是已经收回的,没有意义的馈赠。

“有志气!”季遥歌拍拍他的肩头,感情之事非关己身,永远不知这里头爱恨纠缠,她不作评价,“那你为何还要找人扮你道侣?”

“你不懂,我要是回到昆都,迟早面临联姻之事,不是她,也还有别家姑娘。仙道漫长,一个人多自在,无牵无挂,我现在可不愿与人共修。为免家中长辈bī迫,我不如先找个‘媳妇’回去堵住他们的嘴,一了百了,多gān净。”他脸上挂起“快夸我聪明”的得意,冲季遥歌眨眼,“找别人吧我不放心,只有你……最合适!”

季遥歌挑眉,以眼相询何为“合适”。

“嘿。咱两这jiāo情,要能生情早生了,不会等到现在。况且你这人gān脆不粘糊,和你合作我舒服,也放心。”他又笑出几分jian诈。他虽觉得季遥歌美,偶尔也会有点想入非非的男女绮思,但也就单纯的欣赏,同样,他也没在她身上感受到感情,所以……

季遥歌冷笑两声,勾起眼角凑近他,将声音压得慵懒:“阿眠,你就不担心我假戏真做?”

花眠被她声音撩得一麻,咽了咽口水,拿出逛窑子的作派:“假戏真做也挺好的,我想过了,要是和你双修,我倒能接受,或者你考虑一下?”

话没落,季遥歌素手伸来,挑起他下巴,吐气如兰:“不用考虑,就与你双修……”她眼底暧暧情意流转,绵绵缠向花眠。

花眠愣了愣,忽然一掌拍开她的手,跳离她两步:“和你闹着玩的,你别当真。”话刚说完就接收到她眼中流转过的嘲笑,马上反应过来,“你耍我?!”

季遥歌耸耸肩,不答,起身掠向剑城。

花眠马上追去:“等等我!诶,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同不同意!好姐姐,亲姐姐,季姑奶奶,求你了……喂!”

声音一路远行。

————

相较万华的名山大川,昆都要显得硬朗许多,各处屋宇陈设皆为黑青色,透着浓浓铁盾刚硬气息,城中随处可见乌烟滚滚的锻造炉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火花四溅刺人眼目。因为地底埋有火脉,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如夏,不见冬寒,来往的修士皆着薄衫轻裙,格外飘逸潇洒。

外城凡修混杂,多是些低修与在此谋生的凡人。昆都的铸造与妙昆山矿藏都需要人手帮役,光凭修士是不够,而且普通修士也不愿意为役,所以此地便收容了不少凡人与低等妖shòu,专门从事杂役。

因为盛事将近,城中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bào涨,较之以往热闹许多。季遥歌没有来过昆都,花眠有心带她见识下剑城风光,便弃了飞术,改为步行。

行走大半日,二人才到内城入口处。内城守卫将二人拦下,花眠漫不经心摸出腰间玉牌,从守卫眼前一一晃过。守卫瞧见那玉牌神情顿凛,当即落膝于地要行礼,花眠已经拉着季遥歌冲入内城。

城门后是段天桥,另一端连着浮空的剑城。刚刚在外城里窥见的朦胧轮廓此时方清晰起来。

耸入云霄的剑楼在阳光下泛着剑刃般的寒光,飞瀑从浮城四周垂坠入地,城下是方奔腾怒湖,肃杀的灵气扑面而来,在这严严夏日里叫人为之一凉。

“走吧。”到了内城,花眠反而不想带着她慢慢逛,加快了脚步,领着她专挑人少的僻静角落走。

约有一个时辰,二人抵至内城正中的巨大剑宫偏门处,才要进去,却与里面出来的三人迎头撞上。

“花眠?!”当先一人停步,上上下下地看了花眠数眼,才不可置信地叫开,“你果真回来了!”

“好小子!可算回来了。”后头两人冲上前来,一左一右将花眠夹在中央。

这三人皆着绣有花家家徽的玄衣,除了当前那人蓄着髯须生得粗犷外,后面两个倒与花眠差不多模样,年纪很轻。

“六叔,五哥,七哥。”花眠认出三人来。

花家枝脉繁盛,到处都是亲戚,季遥歌耐着性子听他们认亲。互相往来了一番,花眠才问:“六叔,我爹现在下得空吗?”

“三星挂月阁的人来了,城主忙着见客,怕是没空,你晚些再找他。”花六叔道。

季遥歌耳根子一动——城主?

“十二郎,这位姑娘是……”花眠的七堂哥已望向季遥歌。

花眠一拍脑袋,赶紧拉过季遥歌:“她叫季遥歌,是我在外结识的姑娘,我们打算结为双修,所以特地带回见我爹娘。”

季遥歌只是笑笑,果然没有揭穿他,却也没应。倒是花家三人闻言,才刚还挂在脸上的笑顿时凝固,化成滑稽的表情,半晌才回神。花六叔已经皱了眉:“十二郎,你应该知道你与……”

“啊,五哥,七哥,我近两百年没回来,可想念城里的醉剑酿!”花眠马上道。

花五和花七识他眼色,飞快揽上他的肩头:“走走走,十二郎,哥哥们请你喝酒去。”

“六叔,我先和五哥、七哥喝酒去,顺便带我媳妇城里逛逛,晚些再去拜会你老人家。”花眠挥了挥手,拉着季遥歌飞似地从花六叔眼皮下逃了出去。

跑出老远,四人才停下脚步,季遥歌似笑非笑道:“十二郎?”

“我在我这辈里面最小,排行十二,所以他们也叫我十二郎。”花眠和花五花七勾肩搭背往前走。

“敢问昆都的城主是……”季遥歌又问。

花眠的笑一僵,花七已经快人快语:“城主就是十二郎他爹,我们的大伯,怎么阿眠没提过吗?”

季遥歌笑笑望向花眠,花眠已经满背冷汗。他又瞒了她最关键的信息——昆都城主的嫡子,这个身份,比季遥歌原先猜测的花家嫡系,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那么那位与你有故jiāo的姑娘,来头又是……”能与昆都城主嫡子论亲的人家,背景怕也不简单。

花眠不敢吱声,花七又道:“你问的可是冯霓?她是三星挂月阁一星阁士冯千里的孙女儿……”

“啪——”花五用力一拍花七后脑:“别多嘴了。”

季遥歌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丝毫不见怒气,眸中chūn光撩人,叫那容颜熠熠生辉,却看得花眠内心慌慌。

三星挂月阁的一星阁士,嗯,这个来头,也很了不得。

“喝酒,喝酒去……”花眠讪笑开口,满眼求饶。

“别喝酒了。”花五却在此时想起一事来,“快去冶炼台。”

“去那里做什么?”花眠不解。

“你回来的倒是时候,你仰慕的人物来了,正在冶炼台指点,你不去瞧瞧?”

“我仰慕的人物……你是说……”花眠恍然大悟,眼眸一亮,拉起季遥歌就跑,“走,咱们先去见个人,旁的事咱们再说。”

“见谁?”季遥歌已经被花眠这毛燥的性子整得没脾气了。

“一位炼器杂家。”

第111章 相见

昆都的冶铁台在妙昆山的入口处,台下埋有火道,将妙昆山的火脉引到巨炉内,以供冶炼锻造。炉烟袅袅升起,天空格外灰蒙,这里比外界更加火热,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气息。叮叮咚咚的锤打敲击声与各色齿轮咬转的声音汇作杂乱的曲调,抡着重锤亦或操纵冶炼缸的修士个个都穿一身褐色短打,露着肌肉结实的手臂,细密的汗与青筋遍麦色肌肤,女人也只缠着头布,穿着方便行动的窄袖衣裙,与男人说笑间挥锤造器,手下那一声重音,毫不逊色男人。

季遥歌已经热出满头汗,这里的炎热源自地底火脉,靠修为抵御不了。花眠拉着她还在跑,手心里攥着一团汗也无所觉,只和季遥歌说,他已经仰慕那位大人物很多年了,从知事起就听说过对方在炼器界的种种事迹,觉得只有这位大人物才能理解他种种古怪的想法,早就渴盼结识,可惜一直无缘相见,这一回定要见到。

“找到了,在那里。”花五与花七绕了半个冶铁台,才找到簇拥在那位大人物身边的人群。

“听说这回城主好不容易才将他邀来,想请他替我们改建冶铁台火道,这会正在那里参观咱们的冶铁台,顺便与众弟子jiāo流炼器心得。”花五一边说一边踮脚,奈何围在那人身边的人数众多,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花眠早就迫不急待了,见状冲到人群外,伸手拨推,三下五去二就将围着的人都推开,兴奋地唤了声:“元世叔。”

人群闹轰轰地散向两边,那声姓像被淹没在声làng里,季遥歌疑惑地望去,心中还道天下同姓之人不足为奇,却见被簇拥的男人缓缓转来的背影,她忽然便好奇起来,隐约生出几分异样的直觉。

灰蒙蒙的天空并不美丽,四周是杂乱的背景,那人穿浅墨绣银鹤的袍,窄袖卷到手肘,外罩着素青的无袖罩衫挡灰,头上绾着整齐的发髻,只簪了根白玉簪,打扮得与周围人几乎融为一体,左眼依旧罩着黑色织金的眼罩,几分妖异,几分冷肃苛厉,站在人群之间立时便叫人分出高下来。

他目光在花眠身上短暂停留后,越过花眠的肩膀,与季遥歌的眼神撞在一起,忽然便露出些微怔忡。

季遥歌也是一怔,才刚生出的直觉得到印证,花眠嘴里的大人物,就是元还。

遥望一眼,经年阔别,二人之间似乎未曾隔过这百载光yīn,只彼此诧异于会在昆都相逢。分离是修士间的常态,纵是结作道侣,也不是见天地腻在一块,为着修行分开十数年也是正常,何况她与元还?

此番重逢,出人意料。

她记忆里关于他的模样,还停留在方都五狱塔顶闭眸于棺椁里那张苍白的脸,这越发让眼前的男人变得不真实,似乎方都里那个没有实体的元还,突然间出现在眼前,叫人措手不及。

“元仙尊,这位是我们城主的公子,花眠。他早已仰慕仙尊多年,一直盼能拜会元仙尊。”花五看出元还略有困惑,便上前抱拳引荐道,又见他还望着季遥歌,又道,“这位是阿眠的……”还没想好如何介绍,花眠已经自己开口:“元世叔,她是我未过门的道侣季遥歌。”

“……”元还喉头轻轻一动,那声到嘴边的“季遥歌”三字又被咽下,目光顿时变得幽深难测。

“遥歌,快见过元世叔。”花眠推推季遥歌——为了套近乎,他只称元还“世叔”,横竖他父亲与元还亦是以兄弟论jiāo,他唤对方一声“世叔”并无过分。

季遥歌张张嘴,过了片刻才慢吞吞吐出声音:“元世叔。”

真好,每次见他,都有不同称呼——仙尊、元老、元弟弟、元还、大蜘蛛,现在翻新,连辈份都一起改了。

世叔。

元还嘴角抽了抽,听出她声音里可恨的笑意来。

过了这么多年,她真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可恶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就是模样长开了,比起在方都时要更漂亮些,眉宇间气势初成,再无半点青涩——她的境界突破了?!

季遥歌只眨眨眼,算是回答。

二人用眼神你来我往数番,旁人却是不知,花眠在方都没有见过元还,自然也不知道二人间的曲折弯绕。

面对花眠的热情,元还只颌首回应,旁边却有人嚷起:“十二郎,你几时找了道侣?我们怎么不知道?”

只这一句话,就引得四周哗声大起,花眠这才发现不知几时这冶铁台上的人都围拢过来,约是刚才他绕着冶铁台跑了大半圈,早已吸引了无数目光,被人认出,都跟着围了过来,再加上他兴奋之下拜见元还的阵仗,自是引发不小的震动。

冶铁台上可都是花家子弟,听到花眠的动静,怎不好奇?

“就是!”

“花眠,你几时回来的,连声招呼也不打?”

……

众人叽叽喳喳地出声问他,花眠也不再避,一把搂过季遥歌的肩,朗声道:“我今日刚归,回来参加剑庐之试。这位是我在外历练时结jiāo的姑娘,我们情投意合,打算结为双修道侣,届时还请诸位来喝我们这杯喜酒。”

得到他亲口承认,众人更是哗然,七嘴八舌地开口,季遥歌只是笑,并不出声。花眠正一一回答众人的好奇,身后忽然就传来一股炽热爆烈的气息,一蓬飞溅的火星自不远处的锻造台处飞来,季遥歌眼明手快将花眠推开,那火星如疾雨般噼啪落地,将地面砸出一颗颗豆大的小土坑来。

“抱歉抱歉!我失手了!”锻造台上挥锤的人停下手,歉然地望着他二人,末了又嘀咕,“这火今天怎么回事?”

花眠不得不与季遥歌分开站立,季遥歌回头看向元还,元还若无其事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与她对望。

那厢人群里却忽然传出yīn阳怪气的话语来:“十二郎,这位季仙子不知是何来历背景,你怎不说说?”

“在下乃是万华散修,无门无派无背景,无甚可说。”这回却是季遥歌自己开了口。

“原来是个散修。十二郎,你出去历练一番,口味变得倒挺多。不肖凤凰倒看中山jī了?”那人继续yīn阳怪气地嘲弄,“还是知道自己配不上冯仙子,所以找了个人来充门面,免得被拒了面上难看?”

“我看不是,这叫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样的人与自己般配。”有人便附和起那人来。

“你说什么?”花眠脸色猛然yīn沉。

“我说什么你清楚得很。这昆都谁不知道你爱慕冯仙子多年,三百年前本要借剑试扬名好博取欢心,不想出丑人前以至避走他地。怎么着现在回来,是要找回面子?那你也该带个像样点的人回来。”那人笑出声来。

人群里便随之响起刺耳笑声。

季遥歌看了这人一眼,忽然掠身上前,笑吟吟地道:“你说的山jī是喻我?”一开口,那声音便如实化为沙,钻入四周所有人耳中。与她四目相jiāo的那人,只觉心神剧震,眼前的季遥歌仿似刹那间换了个人般——

灰蒙蒙的天空泼下一捧色彩,惊艳众眸,初时亲切温和的人似含苞的花缓慢绽放,给这只有盛夏没有chūn繁的刚硬剑都带来锦绣盛色,温柔得像要融化钢筋铁骨。眉染黛,眼浸水,唇如朱,流淌出的是人间三月的柳岸花堤。

那人心头震了震,竟痴迷道:“不……不是……仙子绝色无双,风采绰约,当世罕有……”说着他自掌一嘴,“是我眼瞎,冒犯了仙子,该打。”那一耳光清脆响亮,可季遥歌似乎并不满意,他便又接连掌了几嘴。众人看得傻眼,眼前这人是花家三房的嫡孙花旭,最是看花眠不顺眼,每每都要挑起事端,今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邪,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自己掌嘴,再看那季遥歌,又觉她chūn颜娇美,眉目生色,虽不似冯霓那般艳丽bī人,却亦有动人心神之姿,且亲切非常,倒叫人心生莫名好感。

冶铁台上的修士大多是花家子孙辈,修为并不高,季遥歌的众生万相施展起来没费太大jīng力,她展目四望,在众人眼中瞧见隐约惊艳,颇为满意,只是目光流转,又与元还撞上。他双手环胸站在原处由着她发作,双目清醒毫无迷色,冷冽的右瞳倒映出她小小的人影,并未受她媚惑影响。

花眠冷着脸上前,季遥歌已经替他出了手,他若再傻傻任人欺负,岂非对不住她这番拔刀相助的情义?当下便凛然道:“都听好了,本公子回来,确实是为三百年前的剑庐之败。新剑我已铸造完成,只待出鞘现于天下,一雪三百年前之耻。至于本公子的亲事,就不劳诸位操心,我与冯霓仙子向来只是同修之谊,别无其他。如今我已有佳人在畔,在我眼中,遥歌自是举世无双,这世上无人可及,还望诸位莫再将我同冯霓仙子相提,这于她于我都不妥。”

季遥歌眼帘微落,只觉有芒刺在背。

花家子弟中也不乏与花眠jiāo好的人,闻言便爆出几声“好”来,花五花七更是大力鼓掌。大义凛然的话说完,花眠心情舒畅,朝众人拱手致谢。

只闻得远处一声厉喝:“花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马上给我滚过来!”

花眠脖子一缩,众人已都噤声。季遥歌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数人站在冶铁台入口位置,当前一人满面怒火,正是花眠的父亲,昆都城主花铮。花铮身畔另有几人,其中一位白纱覆面的女修,美目裹着冷霜怒杀,在季遥歌身上来回打量。

季遥歌便猜,那大概就是冯霓了。

她正思忖着,元神之中却忽然响起不冷不热的声音。

“花家的媳妇可不好当,你是吃错药了跑来这里淌浑水?”

第112章 世叔

季遥歌到底没能与元还真正说上话。花眠被花铮喊走,花铮并没要见她的意思,连打个招呼的客套都没有,就提着花眠离开。季遥歌心知花父态度轻慢并不承认她这半路杀出来的儿媳妇,她也没放在心上,横竖只是假扮,她并不在意花家人的态度,倒是花眠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临去时jiāo代了花五和花七二人好好招呼季遥歌。她正求之不得,初来乍到她也需要找人摸清昆都的状况,花家六房这两兄弟正是最好的人选。

至于元还,除了那句元神传音外,她还找不着机会和他叙旧,他就被花旭亲自请走,前呼后拥地离开冶铁台。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排场,从前在啼鱼州他独来独往,很少与人为伍,虽然修为qiáng大可在起居待人上也和普通修士无甚差别,然而这回却不一样了。不论是昆都城主花旭,还是剑城上下修士,亦或是远来参加剑试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但凡认识元还,无不对其恭敬礼遇。

看来,“元还”这两字在万华所代表的地位,远比她想像中要高得多。

如此想来,他二人的差距可谓天上地下,先前她还总挑衅于他,可不是捻虎须打辫子玩?

昆都的星夜璀璨,银河流转,星如瀚海。转眼人间已远,她终于又踏回万华。

季遥歌拎着半坛醉剑酿坐在屋外的剑雕顶部,遥观夜象,在此等一个人。

这住处是花五和花七给她安排的,在剑城西面的偏僻角落。他二人带着她在城里转了大半圈,她也打听了不少事,对昆都有了个大概轮廓。

昆都花家已屹立万年,开枝散叶族人甚多,在这内城里聚居的大部分是花家旁枝族人,然而只有花家嫡系方可入剑宫。到了花铮那一辈,花家的嫡系共有七房,四男三女,除开最小的女儿,也就是花眠的小姑姑花蓁彻底脱离昆都之外,其余几房都还留在昆都内。昆都立主,立能不立长,花铮虽是城主,却并非因为身为长子的关系。要当昆都之主,就必须取得妙昆地火,得到镇山仙shòu千足猊的认可。当初花铮便是一力击退千猊,取得地火,方才成为昆都城主。

然而虽然花铮在他那一辈中修为最高,可身为他独子的花眠实力却太差,空有一个城主嫡子之名,占尽好处却天赋平平,这也是花家其他几个同辈看他不顺的最大原因。

这三百年一次的剑庐之试,除了是对花家子弟的激励外,也是为了挑选族中天赋最好的子弟,作为下一任城主候选人再进行培养,所以竞争向来严酷。剑庐之试结束后,昆都城主会亲自将九窍玲珑塔打开,九窍玲珑塔不对外人开放,但这么多年来通婚往来,族中早有异姓存在,故这天梯与地梯前五层只要是花家族人便可进入试练,而后面几层,却只有花姓子孙,并在剑庐之试被挑后才有资格进入,至于最终能走到哪一层,就要看他们的造化。

而这一回的剑庐之试,元还不止被请来改建火道,也被邀来作品剑之人。

自灵海一别,她与他已两百余载不曾真正见面,每次离别似乎都没作重逢的打算,但偏偏总能不期而遇。

想想白天他抛来的暗嘲,她失笑。

“被怠慢至此,还笑得出来?”些微金光一闪即逝,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她转头没看到人影,却嗅到混着淡淡酒香的熟稔味道,来自于刚刚从宴饮上离席的元还。

季遥歌等的人果然来了。

她耸耸肩,不打算回答这种没意义的问题。地上落下道细长影子,他身形渐现,缓缓坐到她背后,又道:“几时回来的?”

“十年前就回来了,不过在闭关,来昆都前才刚出关。”她懒洋洋开口,眉梢落着层慵懒惬意。她心情颇佳,也不知是因为酒的关系,还是因为这场意外的重逢。

元还倏尔出手夺酒,她却将酒抛起,挥掌对上元还的试探,二人灵气在半空对撞,绽开一圈波动,二人又同时收手,酒坛落下,仍被元还抢入手中,他的惊讶得到验证:“金丹后期?”

四百年金丹后期,这个速度快到让人骇然。

“元世叔,看样子不用太久,我就能追上你的修为了。”她大言不惭。

“等你追上再说。”元还将酒坛搁到手边,任她往后倒来的身体倚在自己侧肩,声音变得危险,“你叫我什么?”

“世叔,元世叔。”季遥歌重重咬音,话里是不怀好意的调侃。

元还忽然将肩一斜,季遥歌失了倚靠,身体软软倒下,被他接入臂弯。他俯头看她,压迫力十足地开口。

“再叫一声。”

“元世叔。”

“再一声。”

“世叔。”

“再叫。”

“……”季遥歌不乐意了,自下往上,元还瞳眸里碎星成澜,翻滚着意味不明的狡色,是她读不太懂的东西。

元还眼角笑纹微折:“这个称呼听起来不错,以后你也可以叫,特别是……你我二人独处时。”

有些称呼喊了,带劲儿。

季遥歌想了半天才会意,纵使老脸皮厚如她也不禁颊上染霞,霍地一下就要从他怀里坐起来,不想腰被他搂得起,一时脱不得身,只好挨在他胸前薄嗔:“元还,你真是我见过,最表里不一的人。”

在外人面前有多正经,在她面前就有多不正经。

从方都开始,他就变本加厉,那时因无法现形还不能作乱,现下倒是愈发无所顾忌,荦话都来了。二人重逢后的第一场jiāo锋,她又落了下风。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他戴着眼罩的脸显出丝邪性,全然不是白日一丝不苟的模样,“说吧,你扮成花眠道侣来昆都又为了什么?为了进九窍玲珑塔?我猜得可对?”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都不需要她多费口舌,他就已经心中有数。

“你怎知我是扮成阿眠的道侣?难道就不许我与他两情相悦真成道侣?”季遥歌却不痛快了,又卖起关子来。

“你不喜欢他。”他笃定。

“怎么说?”她问道。

“季遥歌,你问问自己,他可有一点比得上我?你对我都不曾心动过,何况rǔ臭未gān的毛头小子?”

季遥歌定定看了他几眼,忽然爆出笑声:“大蜘蛛,自视过高,叫自负,不是件好事。”

“这叫自信。”元还随之展颜而笑。

相隔两百余载的真正重逢,因为有了方都神会在前,jiāo情早已远胜旁人,不过几个眼神,二人便已确认,这百余载光yīn虽逝,可彼此却均未变过。

“大蜘蛛,你白天可是生气了?”她抬起手,将他罩在眼上的刺金眼罩挑开。

元还抓住她手腕:“哦?有吗?”

“有……阿眠靠近我的时候,在方都的时候也发生过,你的情绪有起伏,我听得到。我在人间学了个词,叫醋海生波……大蜘蛛,你是不是喜欢我了?”她却一用力,将那眼罩抽下,连带着拨乱了他的鬓发,散了几缕到他眼前。

他眯着左眼,愈发危险:“难道你一直觉得我不喜欢你?灵海五日,我看起来像是来者不拒的男人?”他承认得gān脆——若无一丝好感,他又怎会三番四次与她搅在一起?最起码她的存在,对他具备很qiáng烈的吸引力。只是彼此到底都是修士,那些好感与喜欢,比起爱来,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爱这个东西,对季遥歌来说,就更加奢侈了。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对元还的感觉,是源自天性的冲动,亦或是已经有了转变,毕竟幽jīng未成,一切没有定数。

“你欠我的东西呢?”发现她沉默,他冲她摊掌。

季遥歌摩挲着他眼罩上的刺金蛛绣,心念一动,身前便浮出一方匣子。匣盖“砰”地弹开,里面全是他在方都拓印的法阵图与在五狱塔内绘的图纸。

“见面就问我要债,你这真是喜欢人?”

元还毫不客气地收起方匣,一黑一金的眼眸全睁,压在她脸的正上方:“那你呢?”

“我?我没幽jīng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咬唇笑笑,忽然双手握着一物献于他眼前,“不过我有这个。”

螭龙状的钥匙落入元还眼中,他收起先前那副痞坏的模样,从她掌中抽走那把钥匙,仔细辨认一番他神色渐凝:“这是……九窍塔的地匙?你手里怎会有这个?”

“方都所得。在我们离开之前,不过当时时间紧迫,我得到后也不知何物,便收了起来,一直忘记告诉你。”季遥歌遂将得到这钥匙的过程与他详细说明。

既然是一万年前的先辈所赠,那此事定然关系到他二人的过去未来,她没什么好瞒元还的,何况要是能得他帮助,必然事半功倍。听完来龙去脉,元还果然陷入思忖。

“你怎么知道地匙?”季遥歌好奇。

“地匙不出,天地神域的门一直开不了,花家人想寻找打开门的其他方式,曾经找我帮过忙,可惜那扇门装有自毁禁制,若是以外力打开,便会将这个通道彻底毁去,我也无法。”元还一边看钥匙,一边解释。

“这天下还有连你也束手无策的事?”

“很多。”元还不以为意,甚至道,“有时你也让我束手无策。”

季遥歌心情大好:“那么元仙尊可要与我合计合计进九窍玲珑塔的事?”

元还将钥匙放回她掌心,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先将这钥匙收好,万不可让人发现,我会留意此事,待时机成熟再作打算。”

“等你。”季遥歌抛了记媚眼,将钥匙收起。

元还却又道:“九窍玲珑塔的事暂先缓缓,我且问你,你要不要随我进妙昆山的地底火脉?”

“地底火脉?”季遥歌眼睛一下子亮了。

听起来就让人兴奋。

————

剑宫深处的融火泽前响起几声匆促的脚步,一群人急步入内,站融火泽前巨大的石塔之下,不可思议地看着正一寸一寸变得通红的石塔。

“长老,这是……”花铮眉心凝出川字,目光盯着石塔,问道。

站在他身侧的鹤发老者捋着长须,良久方道:“地匙出世了,与天钥有所感应,以至九窍生变。”

“什么?!地匙出现了?”花铮尚未开口,便有人抢先惊道。

“持地匙者,如老祖亲现,花家剑器,尽归其麾。战将起。”花铮呢喃出几句谶言。

地匙出世,并非吉兆。世人只知前半段,却不知还有后半段。这句由花家祖宗亲笔题于花家世谱上的文字,所昭示的,是混沌乱象,大战之征。

而花家,只从一人之令。

“九窍塔象之变,不许外泄露半个字出去!”

第113章 挖坑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季遥歌自己也记不大清楚,只是记得昨晚与元还谈了许久。距离上次睡觉,已经过了两百余载,而上次睡觉也是在元还身边。修士无需睡眠,不过偶尔小睡片刻,还是很让人愉快的。天色已亮,朝阳的薄光带着剑城灰冷的色泽,朦朦胧胧地照着四周,她还在剑雕顶端,元还却已离去,只在她周身布了个小小的法阵,像个巨大的泡沫球,让她安安稳稳地睡在其间。

她才坐起身来,泡沫球便“啪”地破碎,转而浮起个拳头大小的新泡沫,她伸指一触,小泡沫在她指尖碎去,化作男人清冽如霜的声音。

“醒了来藤剑chūn壶找我。别跟花家那小子混在一块瞎胡闹。”

长辈般的口吻,他还真把自己当世叔了?

季遥歌笑笑,掠身而下。

————

花五和花七两人已在偏殿里转了好几圈,也没瞧见季遥歌的影子,正在屋外急得团团转,一见到季遥歌出现便都拥上来。

“花五哥,花七哥。”季遥歌随花眠称呼他二人。

花家嫡系几房因为城主之位的关系,彼此间互有竞争,只有花家六叔和已经离家的小姑姑花蓁与长房关系最亲,所以花眠这两位堂哥从小与他也最铁。

“可算找着你了。阿眠被大伯下令关入冰dòng。阿眠让我们来寻你想想办法。”花五哥道。

季遥歌蹙眉:“他被他爹关了起来,我能有什么办法?”花眠是花铮独子,他爹不会伤害他,至多关上几天总是要放出来的。

“阿眠说你主意多,定能想到办法救出他来。”花七跟着道。

“这是昆都又不是凡间,到处都是你们花家的修士,他凭什么认为我有办法救到他?”季遥歌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她真是谢谢花眠了,次次都给她挖坑不说,还一个坑比一个坑深。

昨天花五和花七带她逛了大半日,三人已经熟稔,说起话来也没初时那般客套。

“十二弟妹,阿眠是你道侣,你就不想见他?”花七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季遥歌一脚跨出门坎,只问二人:“藤剑chūn壶怎么走?”

“往北……不对,你去那儿做什么?”花七拦住了她,“冰dòng不在那边。”

花五到底年长些,比花七看得通透,站在季遥歌身后开口:“季姑娘,剑庐之试在即,十二郎被大伯关在冰dòng,很可能会错失这次机会,届时就无法进入九窍塔……”

季遥歌顿步转身看着花五,花五只是微笑以对,她也不知花眠都和花五说了什么,只是对方既然搬出九窍塔来,料想必是花眠透露了什么给他。她思忖片刻,刚要开口,却又见殿外进来两人,朝她行礼。

“季仙子,花城主有请。”

一句话,就让花五和花七面面想觑。得,他们三人也不用吵了,不管想不想去,季遥歌都要走这一趟。

————

昆都的巨刃台为一处悬空斜展的巨大剑刃,季遥歌被带到此处面见花铮。

作为昆都的城主,花铮的境界在化神中后期,修为不是同辈兄弟间最高的人,处理一城杂务会占用掉无数修行的时间,虽然地位尊崇,但并不利于修炼。他在昆都城主之位已逾千年,而下一任城主的挑选之期,会在他闭关冲合心期前,故而近年来每一房都卯足了劲,打算争夺城主之位。

新任城主将会在下一辈,也就是花眠这一辈的子弟中挑出,然而纵观各房,均不乏才华出众的后辈,哪怕是旁支的花家子孙,也是人才济济,只有他花铮的儿子最不成器,三百年前出丑人前不说,又一声不响地离家三百多年,好不容易归来又带回个散修,还挑在花冯议亲的节骨眼上,这分明是要和他这亲爹对着来。

与冯家结亲之事,虽说八字还没一撇,但在昆都早有传言,纵是不成也合该两家人私下商定,可花眠昨日当着众亲族之语,却是着实下了冯家的脸面,倒似他冯家一门心思要贴花家般。想想冯千里黑沉的脸色与冯霓羞恼的模样,花铮便气得恨不得胖揍那混蛋一顿。如今别说亲事,能不得罪冯千里都算好的。

故看到季遥歌时,花铮的脸色并不算好。

他与花眠有五成相像,看着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棱角比花眠更锋锐些,没有花眠那副笑眯眯的讨喜样,唇更厚实些,也没有酒窝,想来花眠那讨喜的模样应该承袭自母亲,不过花眠的母亲在他出生的第三年便已仙殒,花铮便一直没有续弦,花眠幼年时多是他小姑姑带大,养成了和花蓁几乎一模一样的跳脱个性。

“万华散修季遥歌,见过昆都花城主。”

季遥歌语气平平,唇角虚扬着客套的笑,向他拱手行礼。

花铮淡淡应了声,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微诧异。当城这些年,他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自然看得出对方的态度——眼前的女修,没有被冷落的怨怼,同样也没有讨好的谦卑,甚至没有身为晚辈的服帖温顺。

“季姑娘不必客气。你与阿眠人间相伴百余载,阿眠的性子本座是了解的,这些年想来他给姑娘添了不少麻烦,本座在此先谢过姑娘对犬子的照顾。”花铮从巨刃台的边缘走下来,语气倒是温和,只一双眼鹰般bī视季遥歌。

想来是花眠昨日向花铮“jiāo代”了他们的相识,花铮方有今日之语。季遥歌微微拱手:“花城主言重,人间百年,我与阿眠不过互相照应,彼此陪伴,并无麻烦之说。阿眠性子外向活泼,人是极好的,该是在下向花城主道谢,能教养出阿眠这般赤诚的男儿来。”

话被季遥歌原封不动地反弹回来,花铮轻嗽两声,眉宇微蹙——这个女修不好对付。

“季姑娘,阿眠孩子心性,心志未熟,做起事来难免欠妥,年轻人又血气方刚,不知进退。本座也不与姑娘绕弯子了,本座已经放任他在外胡闹了三百年,此番归来是再纵不得他任性了。姑娘虽好,然昆都有昆都的规矩,阿眠的婚事容不得他擅自主张,他身为昆都花家子孙,自然也有他应该承担之责。”

花铮语气一转,透出三分qiáng势来。

季遥歌不语,他便继续道:“我想姑娘应该明白本座之意。本座亦知此乃不情之请,姑娘在昆都这些时日,本座自会命人好生招待姑娘,将姑娘奉为上宾,再令昆都最好的铸剑师为姑娘打造一套护甲与神兵,以答谢姑娘成全之意,若是姑娘还有别的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本座自当想办法满足姑娘。”

话说得倒是客气,也只是先礼后兵,bī她离开花眠。

季遥歌微微一笑,道:“城主,若是在下不同意,是不是要将阿眠关一辈子?”

花铮甩袖转身,又是高高在上的模样:“阿眠需要清醒,季姑娘无需替他操心。”

“花城主,阿眠的脾气吃软不吃硬,您这般关着他,即便在下同意离开,恐怕阿眠也不会屈从。剑庐之试在即,难道花城主不要想看到阿眠在剑试之上崭露头角?他为了这场剑试在外整整修行了三百年。”

“崭露头角?他连儿女情长都放不下,又有何能耐在剑试之上崭露头角?从前我就是太纵容他了,才惯得他一事无成,像个废物,如今来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他若真的在乎前程,便先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再言其他!”花铮挥挥手,不容置喙。

季遥歌朝前走了两步,望着巨刃台外的妙昆山景色,仍旧平静道:“花城主,在下以为,作为花家子孙,应该承担的责任,是家族兴衰,荣rǔ与共;是坚守铸剑之道,将花家之术发扬光大。而这一切,不该以牺牲儿女情长为前提。如果一个男人连心爱的女人也护不住,又谈何坚守己道,扛下家族兴衰之责。这无关我与花眠之事,不过是在下一点拙见。我听城主言下之意,似乎与花家其他人一样,对阿眠存有偏见误解,不知城主可愿听我一言?”

“哦?我对我儿子有误解?你说说看?”花铮面色仍是不改,心里却陡生几分怒意。

“城主之所以用剑试威胁阿眠,大抵是料定阿眠不会在剑试上有所作为?您与其他人一样,认为他不堪大用,才会想方设法替其安排背景qiáng大的亲事,为他作倚靠,可谓用心良苦,然而这并非阿眠所愿。”季遥歌缓缓而言,对花眠她谈不上有多深的了解,但他每每谈起铸剑时眸中所绽的光芒,却足够让她明白,他有多热爱铸剑,“三百年前他因废剑遭族人耻笑,被迫离开昆都,可这三百年来他并未自bào自弃,相反他想尽一切办法修行,甚至不惜为此冒性命之险进了方都。”

听到“方都”一词,花铮面色顿变,待要问她,季遥歌却不被他打断,而是“铮”地一声从背上拔出破霞剑来,道:“此剑便是阿眠与我相识的契机。城主觉得此剑如何?”

“这是……花家的剑?”花铮的注意力落在破霞剑上,他是铸剑高手,自然一眼瞧出破霞剑的特殊来,“好剑!”

“看来城主并不识得此剑。此剑便是三百年前,被阿眠练废的荒波金剑。”

花铮一怔,讶然地看向季遥歌:“不可能,若是阿眠当日炼成此剑,那一年的剑试他该当拔得头筹。”

“此剑当时确实被他炼废,是我yīn差阳错买下后重新祭炼的。当日阿眠为人所责,其实不是因为他làng费了上好的铸剑材料,而是因为他另辟奚径,试图寻找新的铸剑方式,却不被族人认同,我可有说错?”

花铮陷入沉思,只听季遥歌续道:“昆都建成已有万年,对任何一个古老的宗族而言,默守陈规都是走向没落的开始,安于现状,不再图变,无论是铸剑还是修仙,皆会陷入僵局,花家也已经有好几千年没有铸出能在万华排得上名号的神兵了吧?这柄破霞剑,我拿到手后,是照着阿眠的想法再进行二次祭炼,试了许多次,方让此剑得现其锋,可想而知,阿眠的想法并没问题,他会失败,只是败在经验不足,又受人gān扰而已。”

“那又如何?他到底是失败了。”花铮盯着那剑,冷道。

“城主难道不觉得,阿眠的想法,比起一柄成功铸成的剑更加宝贵?铸剑之能可以慢慢修炼,经验可以提升,但是这里……”季遥歌指指脑袋,“却永远无可取代。那是他的天赋,关于铸剑的天赋,不默守陈规,勇于创造,并且无惧失败,我想那是一个真正热爱铸剑的剑师才能拥有的天赋。如果您真的了解您的儿子,便该明白,他不需要一个qiáng大的娘家支持,更不需要一个城主的位置来证明自己,他只需要一个没有束缚的铸剑环境,来助其成长。”

她的话说得不快,态度亦很平和,却不知为何让花铮心里沸腾,也不知是怒火,还是为她之言所触动。

听到他情绪的波动,季遥歌却是悄然一勾唇,又徐徐道:“城主,我知道您并不认可我与花眠的关系,没有关系,我想同城主打个赌……”

“什么赌?”花铮陷于季遥歌那番说辞中,还没回神。

“城主既然不相信阿眠的能力,那我们便以这场剑试作赌。城主不妨放阿眠出来,让他安稳参加剑试。如果他赢了这场剑试,那便证明阿眠完全无需借外家之力,城主大可不必替他的亲事操心;如果他输了这场剑试,那么我就离开昆都,再也不见花眠。如此可好?”

季遥歌眼中光芒闪过,似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能轻而易举击唤醒花铮久违的沸血。

花铮感受到年轻时心cháo澎湃的激昂,神使鬼差地点下头:“好,我答应你。”

“多谢城主,那便请城主拭目以待阿眠的表现。我相信花眠,也请城主相信花眠。”季遥歌此时方露出真正的笑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后方退出巨刃台,像个jian计得逞的小狐狸。

看着季遥歌消失的背影,花铮沸腾的心绪渐渐冷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进了对方的圈套。

本来不是他要劝说季遥歌离开,可到最后怎么反而被她牵着鼻子走?好端端他不止没能劝动她,反而答应把花眠放出来?

这个季遥歌,修为浅浅,心智却远胜常人,若非背景平平,倒真是花眠良配。

————

从巨刃台出来,季遥歌搓了搓手,有些小紧张——对化神期的修士使用媚惑之术,她可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仅管只是些读心的小把戏,用来作为这场谈话的走向依据,但若被察觉她也很麻烦,幸好她运气不错。

“十二弟妹,怎样怎样?城主有没为难你?你可千万别走,你走了我没法和阿眠jiāo代。”

花五和花七就守在巨刃台外,见她出来忙拥上前来,花七先开口问道。

“放心吧,我没事,另外你们城主已经答应马上放阿眠出来,让他参加剑庐之试。”季遥歌笑着安慰二人,又道,“现在可以带我去藤剑chūn壶了吗?”

花五与花七二人却是震惊非常。

“季仙子果然能人,竟能劝动城主!”花五边叹边往旁让了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遥歌匆匆迈步——这么久没去藤剑chūn壶,也不知道大蜘蛛等急了没有。

他那人,应该是不会等人的吧?

————

昆都内城正南的街巷中,却有三个修士被花家三房的人引着,往剑宫行去。

花旭也是接引人其中之一,一双眼睛直往那三名修士中的女修脸上瞟——他以为冯霓已经够漂亮了,不想眼前这女修却更加迷人,不愧是万华出了名的美人。若要对比,大概也只有……那日冶铁台上的季遥歌可以相提并论……但季遥歌这人委实古怪。

思及此,他想起当日掌掴之rǔ来,不禁心中生恨。

正暗自恼怒着,却听旁边传来甜美声音:“花旭道友。”

花旭回神,见一张如冬雪chūn樱的脸庞正含笑看着自己,不由又苏软几分,只道:“白韵道友,何事?”

来者不他人,正是无相剑宗的古峰、白韵并师弟万槐三人。

第114章 私斗

见了一趟花铮耽搁掉季遥歌许多时间,她也不知元还是否还在等着,只加紧步伐往藤剑chūn壶行去。往藤剑chūn壶最近的路,要穿过剑宫外正南的街巷。这条街巷开着昆都最好的几家神兵铺与护甲阁,旁边有些供修士饮酒叙话的小馆,虽比不上外城的喧哗,在这肃穆的剑城里却也是难得的热闹,加之近日来客众多,这街巷就越发闹腾。

“十二弟妹,你就说说,你怎么劝我们城主的?”花七跟在季遥歌身边亦步亦趋地问着。

季遥歌敷衍答了两句,三人拐入街巷的岔道里,忽然一阵刚猛的威压袭来,季遥歌顿时止步,双臂一震,将这股威压弹回,花五与花七二人俱是吃了一惊,花五喝道:“阁下何人,为何偷袭?”

巷弄那头却有巨剑剑刃竖劈而下,剑气来势汹汹,季遥歌三人往上一跃,只见那道剑气横劈过小小的巷弄,在地面劈出深刻剑痕。一道身影由远及近,快如流星,手上那巨剑竟比他人还大了一倍,挥在空中气势万钧。

“小十?”花五蓦地蹙眉。

“这疯子怎么来了?”花七挥手施出一个光罩,将三人笼于其中。

“他是谁?”季遥歌已经看清来人,那人与花眠差不多大,然而一身修为却不知高出花眠多少,就凭他刚才一击,至少也在结丹中期以上。

“花盛,排行第十,是我们堂兄弟里面修行天赋最好的,就是脑袋不好使,对铸剑毫无兴趣,每日痴迷武学,疯疯傻傻。”花七与花五合力撑着光罩顶住花盛攻击,一边咬牙艰难回答季遥歌。

花五花七二人境界不过结丹初期,那花盛来势凶猛,每一击都蓄了满力,二人的防御光罩很快就支撑不住,裂纹横生,不过片刻时间便轰然粉碎。巨剑再度袭来,朝着季遥歌当头而落,季遥歌推开花五与花七二人,迎身而上,破霞剑出鞘,三尺青锋挡在巨剑巨剑剑刃之下,宛如螳臂挡车。

季遥歌能够感觉,这人的攻击全是向着她来的,便道:“阁下缘何出手?”

然而对方并没回答,手中巨剑抬起后再度劈下,只闻得“铮”地一声巨嗡,破霞剑上传来巨大压力,季遥歌虎口微麻,她蹙了蹙眉,将灵气灌入剑中,刹时间破霞剑电光爆涨,窄细的长剑将巨剑震开,电光如蛇般绕着巨剑疾速旋上,滋拉刺入对方手掌。一片焦味绽开,那人的手被电灼黑,却仍未松手,面无表情的脸上却露出亢奋的笑:“果然厉害!你陪我玩,快陪我玩!”说话间又扬剑朝季遥歌攻去。

季遥歌感受到对方心中澎湃激烈的战意,犹胜初时,心中也生起沸腾战意。在人间两百余载,她都没好好和人打过一场,与明御那一战不过取巧,早就憋得手痒,再加上她十年闭关,境界刚破,也正值想找人试手的时刻,当下咧唇笑道:“好,陪你打。”

花五和花七一听,脸色都变了——花盛一个疯子就够受了,这整个昆都都没几个人敢陪他疯,现在倒好,来了个季遥歌?可要劝阻已然不及。

那厢花盛却是大喜:“好好好!”笑颜逐开,像个孩子,手上的巨剑却不遗余力地朝季遥歌攻去。

他的攻击刚猛非常,剑势如山,周身笼着一层剑气,难以近身,竟是只有元婴修士才能拥有的御体剑衣,足见其修为之深,与她不相上下。季遥歌并不硬接,脚踏仙魔步,幻影万千,迷得花盛眼花缭乱。二人均未施法术,亦无法宝,只凭一身剑技凌空厮斗,四周却随二人剑气卷起烈风,刮得飞砂走石,昏天暗地。两侧的屋舍被砸得砰砰作响,幸而昆都内城的建筑多以特殊铁石所制,能承受住修士极qiáng的攻击,但纵是如此,墙面也已落下重重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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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在附近檐顶悄然观战的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远空的斗法,看了半晌,却已然跟不上那两人的速度,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师姐,他们这么斗下去,会不会出事?”

“出事又怎样?怎么,你心软?”冯霓撩了撩发,薄纱下是朦胧的笑,眉眼俱弯,天真而娇俏的模样。

“没有,我只怕惹火上身。”冯霓的师妹罗绡有些不安。

冯霓笑出声来,似银铃叮当:“花盛那个傻子,话都说不清楚,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也就是让那野修吃点教训,别以为花眠是城主的儿子便有了倚仗,在昆都可没那废物的立足之地,别妄想着一飞登天。”

花眠虽然只是她不想要的男人,但也只能她说不要,从来没有别人说不要的份,昨日花眠冶铁台上那番话,分明将她置于被弃者的位置,如此羞rǔ她怎能甘心?花眠被关了起来,她便只能找这野修撒撒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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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斗法仍在继续。

季遥歌无法靠近花盛,花盛却也伤不到她,二人游斗半日,浑身懈数使尽,也没分出胜负,倒是打得酣畅淋淳。季遥歌算了算时间,觉得不能再耽搁,脚下仙魔步一改,花盛眼前顿失她的身影。

“小兄弟,我不和你玩了。”她嘻嘻一笑,声音若隐若现在花盛耳畔。

花盛大急:“别,还没分出胜负来,姐姐别走!”

那声“姐姐”叫得格外动听,手里那巨剑劈得也毫不留情。

“除非你告诉姐姐,为什么要找姐姐玩?”季遥歌的身影疾若惊电,花盛追不上她。

花盛一边捕捉她的身影,一边着急:“是……是她们说姐姐很厉害,谁也打不过姐姐,让我来找姐姐玩。”

“是谁和你说的?”季遥歌的声音透过重重剑影,浮若魅音,她已把神识释出,将方圆数十里全笼入其中,当年借《媚骨诀》所修成的仙魔舞在此时被淋漓尽致用出,所有人的情绪纤毫不落地展于她神识之中。

“不……不知道……”花盛将剑挥得密不透风,可惜总不能打中她,心里已乱。

季遥歌的声音又惑人心神:“小兄弟,别打了,我看得出你出招顺序。”

“我不信!”花盛摇头,有些愤怒。

“那咱们试试!”季遥歌突然出现在他背后,道,“坎位!”

花盛剑势已出,来不及收回,果是坎位,他心念一动,却听她道:“离。”果然他剑刃所往,便是离位。他心内骇然,又连试十数招,均是她指哪,他打哪,又如何打得中她?

“姐姐好厉害!”花盛大惊。

季遥歌却忽然一喝:“乾位!”

————

“师姐,不是说花盛很厉害,怎么打了这许久还没分出胜负来?”罗绡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前方斗法的高下。

冯霓的秀眉却已紧皱:“这野修什么来头,花盛都打不赢她?”

斗法迟迟未了,四周修士聚拢过来,她已看得有些焦虑,不免心浮气躁,心念一转又露冷笑,手中已扣两枚利锥,正要偷袭,却忽见前面一道剑光陡然劈来,兜头而下,来势凶猛,将她吓得忙还手迎击,身形立曝。却是花盛的剑不知为何,竟朝着自己这边出了招。还不待冯霓问出话来,花盛的剑背之上已踏来一人。

“好毒辣的女人!”

随着一声轻喝,破霞剑上的电光蓄满杀气,袭向冯霓。冯霓已然煞白脸色,她的境界只是结丹中期,在季遥歌全力一击之下无招架之力,只匆忙祭起保命法宝应对。只见青光乍起,将季遥歌攻击挡于光外,只是还不待她缓口气,花盛的巨剑却又劈下,将她那法宝劈得粉碎。季遥歌更是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破霞剑甩出数道电光,似银蛇般游向冯霓。

“啊——”冯霓只得就地一滚,尖叫着滚逃到外头街巷上,身上已被破霞剑刺伤数处,面纱脱落,发丝凌乱,láng狈不堪,哪有半分从前在昆都肆意张扬的风采?

“说,为何挑唆花盛来袭我?”季遥歌凌空执剑,对准冯霓,身后是扛着巨剑的花盛。

花五和花七同时赶到,看到来人不由惊呼:“冯霓?!”

冯霓一张俏脸已然失色,对方剑下释出的杀气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只得银牙暗咬道:“我没有!你与花盛私斗,为何冤我挑唆?”

季遥歌冷笑——方圆数十里内,所有人的情绪变化皆逃不过她的感知,她可以凭此猜测花盛的剑招,便同样可以以此读出冯霓所思,毕竟冯霓的情绪随着她与花盛斗法而在随时变化,最后甚至动了杀心要出手偷袭。

只是可惜,花盛脑袋浑噩,无法为证。

“你连偷袭的暗器都已取出,还说我冤你?”

“那是我见你与花盛斗法,又不知你是何来历,我自然要帮花盛。”冯霓捂着臂上伤缓缓站起,四周人已越来越多,她倒放下心来,将前来扶她的罗绡推开,怒斥道,“倒是你,你为何要与花盛私斗,又无故伤我?难道你不知道,这昆都内城不允许修士私斗?”

季遥歌眼眸微眯,剑尖一挑,只道:“我也想知道为何花盛要与我私斗,不如问问阁下吧。”剑尖电光一跳,却是不由分说出手,也不管四周有多少人。

冯霓哪里想得到对方霸道至此,她心知不是对方的对手,忙往后退避,季遥歌的剑却是如影随形,电光几乎瞬间跳到她脸前,眼见要灼上她的雪肤,她正心惊肉跳,远空却有一物掷来,

“砰”地一声拦在她身前,挡去季遥歌的攻击。

“妖女,竟然敢在昆都放肆!”冷喝响起,威压来袭。

季遥歌听那声音熟稔,展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三人,她瞳孔骤缩,剑尖半垂,一身气息刹那全开。

“古峰……白韵……”她似呢喃般叫出两个名字,唇边忽勾起寒气四溢的笑。

真是冤家路窄。

白韵已奔至冯霓身畔,将她扶到身边,忽觉周身冰冷,如被狮虎之眼紧紧盯住。自啼鱼州一役已有两百余载,谁也不曾料想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对方,白韵心内已惊惧非常。也不知为何,季遥歌那双眼所透露出的刃光,比起两百年前,更让人害怕了。她自忖已经金丹再结,可与季遥歌再打照面,气势依旧落了下风。

她害怕,打从心底里害怕季遥歌。

“两百年前侥幸让你逃出啼鱼州,你勾结鬼域,又伤我无相剑宗数名弟子,这账可还记着!今日本君看你往哪里再逃?”古峰挥手将救下冯霓的乌盾收回,杀气毕露。

四周的修士哗然,花五花七均是一惊——在万华勾结鬼域可是大罪。

“古长老,不可。”白韵虽惊,到底理智还在,“这里是昆都的地盘,不可擅自私斗。”

“哼!”冯霓得了倚仗,气焰又起,“她无故打伤了我,就算是城主儿子的道侣,也不能善了!”

“竟敢向冯家仙子下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接引白韵三人的花旭亦怒道。

季遥歌不语,只盯着白韵一人。

“何人在此闹事私斗?”在内城巡逻的昆都护卫听到此地异响,已匆匆赶来,将几人团团围起。听到花五、花七与冯霓等人各持一辞的说法,那护卫头领不免大感头疼,索性将人通通拘了。

“去城主面前解释吧。”

————

天色已微沉,这是季遥歌今日第二次进剑宫。

花铮在偏殿见到被拘来的一群人,顿时沉下脸来,问明情况后先将花盛骂了个狗血淋头。花盛孩子心性,挠挠头垂下脸,也不辩解,只是嘿嘿笑着。花铮这才朝冯霓道:“冯姑娘委屈了,此事皆因花盛而起,本座必定严惩花盛,给姑娘一个说法。冯姑娘如今负伤在身,不若先回去调息,本座稍后命人送两颗九玄丹给姑娘疗伤。”

“花伯伯,我这伤倒是无妨,不过这件事定要讨个说法。她在昆都私斗在先,又无故出手伤人,花伯伯不会因她是阿眠的心上人,便对她网开一面吧?”冯霓满面怒霜,一双眼死死盯着季遥歌不放。

“此事料来有些误会,本座定会查明。”花铮看了眼季遥歌,后者只是平静站着,满脸无谓。

“花城主,此听在下一言。”古峰却是拱手而出。

“古长老请说。”无相剑宗的来客,花铮自要礼遇三分。

古峰目光落在季遥歌身上:“城主可知此女是何来历?”

“她说是万华散修。”

“哼。散修?此女名为季遥歌,两百年前乃是啼鱼州媚门赤秀宫一介低修,那赤秀宫与鬼域勾结,引来萧无珩,若非我宗谢宗主及时阻止,如今万华怕是已生灵涂炭。赤秀宫灭门之时,这妖女打伤我数名同门,连韵儿都被她打得经脉尽断,可谓心狠手辣。她侥幸逃出啼鱼州,如今又到昆都,也不知意欲何为。城主,您真要让这样的人,与公子双修?”

“媚门”二字,已令花铮眉头大蹙,才刚因早上那番对话而浮生的好感,转眼dàng然无存,又听这种种前尘,不由冷下脸来。花五与花七纵是想替季遥歌辩解,此时听到这些,也已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解释起来。

“既是如此……来人,先将季姑娘押入棘剑阁,待此事查明后再作定夺……”花铮思忖道,语未完,却被人打断。

“不必麻烦花城主了,她打伤了我儿,便jiāo由本尊来处置吧。”

深厚的声音响起,冯霓面上一喜,转身朝来人跑去:“爷爷!”

来人身着宝蓝锦袍,形容看着与花铮差不多年纪,却生得面白俊美,正是三星挂月阁的一星阁士冯千里,万华上有名的炼器大家,境界已至化神中期。

“冯阁士。”花铮朝来人拱手,眉头却蹙得更紧,这冯千里为人乖张护短,又最为宠爱这个孙女,如今他亲自过来,此事怕不能善了。

“乖孙女,你……你竟被伤成这样?”冯千里看到冯霓身上大大小小数处血口,勃然大怒,狠狠看向季遥歌,“是她伤了你?乖,莫怕,有爷爷在。”语毕朝花铮道,“花城主,此事不劳你操心,只将此女jiāo由本座发作便可。”

“冯阁士,事情尚未查明,不如……”花铮打着圆场。虽然并不认可季遥歌的身份,但到底是自家儿子领回来的人,若在这里出了事,依花眠那脾气,这父子怕也别做了。

“还要查什么?我儿被伤成这样,难道不是她下的手?还是城主打算包庇此女……”冯千里却不卖他面子,不依不饶要抓季遥歌回去。

“本座绝无此意!”

“没有这个意思就好!来人,把她带走!”冯千里朝身后弟子下令道。

情势陡急,冯千里两个徒弟前来擒人,季遥歌已暗扣禁火珠在手,正是焦灼时分,殿外忽涌出一股罡风,chuī至季遥歌身边,将冯家两个徒弟隔绝在外。

季遥歌一怔,只听冯千里怒而喝向殿外:“何人敢阻止本尊!”

“是我!”殿外缓缓迈入一人,浅墨绣银鹤的衣袍,刺金的眼罩,正是元还。

古峰与白韵瞧见那人,均是面色一变。

“元仙友何故要阻止本尊拿下此妖女?”冯千里的语气却不由转缓。

元还踱入殿内,独目巡过众人,淡道:“因为她是我的人。”

这个理由,不算理由,却足够充分。

季遥歌便默默又将那禁火珠收进了储物空间。

第115章 牵手

只元还一句话,在场诸人的神情便都各自微妙起来。

毕竟,元还那句“她是我的人”,可以有许多种解读,而季遥歌眼下身份却是花眠道侣,这模棱两可的话让人浮想联翩。

元还却是不理众人,信步入殿后似笑非笑望向季遥歌,道:“还不过来?”季遥歌与他眼神jiāo汇,抿唇含住笑,欲走到他身后,才迈出两步却拦住。

“仙友此话何解?”冯千里一手拦在季遥歌身前,怒道。

元还凌空扫袖,将冯千里的手扫开,身影突然消失人前,再现身时,已站在季遥歌身前。他容颜虽好,却因那眼罩添了诡谲之气,此刻独目中寒意四散,笼罩了整个大殿,更叫人心中发冷。

“就是我要带她走。”元还说得不容置喙。

这qiáng硬的态度惹得冯千里大怒,冯霓更是急道:“爷爷!”冯千里按住她的手安抚她,转头朝元还道:“元还,我敬你同为三星挂月阁阁士,对你礼让三分,你莫欺人太甚。”

眼见二人闹僵,花铮忙上前一步,拦下冯千里,开口:“元兄弟,容本座问一句,你与季姑娘,是何关系?”

比起冯霓之事,他眼下已更关注于元还与季遥歌的关系。

元还闻言转头看了眼季遥歌,耸耸肩,道:“下火脉需要帮手,她是我挑中的人,有什么问题么?”

此言一出,花五与花七均松了一口大气,只有花铮依旧蹙着眉头——素闻元还此人yīn晴不定,行事只凭喜好,为人亦正亦邪,独来独往,很少听闻他与人有瓜葛,更遑论如此qiáng势要保下一人,这季遥歌和他的jiāo情,必定不浅。

“元兄弟需要帮手,只管朝本座开口,花家子弟众多,任凭元兄弟差遗,至于这位季姑娘,今日她在昆都私斗,又打伤冯霓仙子,事情尚未查明……”花铮思忖片刻,给二人打了圆场,“不如将她jiāo由本座,本座定给二位一个jiāo代,如此可好?”

“不行,今日我定要这妖女付出代价!”

“当日花城主邀我前来时便已说定,下火脉的人手由我亲自挑选决定,如今我只要她。”

冯千里与元还均不退让,花铮大感头疼。那冯千里睚眦必报,心胸极小,季遥歌落到他手上下场必定不好,可这元还也委实霸道,竟半句好话也不肯说,让这局面闹得愈发难看。

再一看季遥歌,她只如没事人旁站在元还身后,一脸笑眯眯的模样,似乎笃定自己可以脱身,不免又让人气结。

“元还,你今日是定要与我为难?她打伤我儿,又是啼鱼州媚门妖女,与鬼域勾结,今日敢走这里半步,我便取她性命!”冯千里横眉怒目,手间已聚起光团。

元还回头看季遥歌,半是无奈半是佯怒,季遥歌只回之以笑——是你自己要插手的,不怪我。

“不过小辈玩闹,冯仙友何必动怒。倘若是她当时不回手,冯仙子两枚暗器出手,如今死伤的便是她。为求自保而已,又有何错?冯仙子技不如人,几处外伤不过小惩大戒,下次再想出手可要想清楚,修士斗法本就是生死之争,岂容外人插手?”元还冷颜回道,“再说昆都私斗,那是城主之事,又与冯家何gān?如今怎么算是我与冯仙友为难,分明是冯仙友在为难我与城主。”

季遥歌闻言忍俊不禁,又不好发笑,只能以拳捂唇——她以为自己的嘴皮子已算是够利索了,不想这闷声不吭的大蜘蛛比起她来,竟还略胜一筹。

那边冯千里已气黑了脸,连冯霓也恨得拧眉咬齿,待要争辩,却听元还冰冽的声音继续响起,说得又快又清晰:“至于啼鱼州之事……”他望向古峰与白韵,眼中杀气掠过,“少跟我扯什么正邪之争,我在啼鱼州数十载,谢老怪打的什么主意,你们心知肚明!当日之事,我还没找他算帐,你们倒先撞过来。”说话间他勾唇冷笑,“那数百条修士的性命,你们是准备给谢老怪作利息?”

“你!”古峰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待要发作却被白韵拉住。

白韵倒沉得住气,只摇了摇头,将他怒火按下。

“走吧。”元还懒怠多言,带着季遥歌便要离去。

冯千里一口气梗在胸口,如何肯放人,断喝出声:“不准走。元还,看来今日你断不愿与本尊善了,也罢,咱们斗过再说。让本尊看看,你一个失势的修士,凭何在本尊面前放肆狂妄!”

太初门经百多年前一劫,已然式微,早比不得其他四宗,元还又素喜独来独往,身后并无其他倚仗,纵是被拉入三星挂月阁,也不过与他同阶,冯千里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

元还闪身避过他的罡风,突然出现在他身侧,扬手擎起一物。季遥歌望去,只见他掌中浮着枚小玉牌,牌上刻有三星挂月的徽图,与季遥歌在灵海所见过的那枚有些相似,不同之处便在于,元还这面玉牌上,镶有三枚银星。

“就凭此物。”

元还之言,掷地有声。

冯千里脸色骤变,不可置信看着那玉牌良久,双拳紧攥垂于身侧,牙关咬得死紧,良久,刚才那通身气势却陡然一散。冯霓觉得不对,悄悄扯了冯千里的衣袖,小声道了句:“爷爷?”冯千里却是甩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三星阁士大人,冯某失礼,还请大人恕罪。”

任谁也听得出冯千里话中不甘不愿之意,但诸人皆已无暇顾及他,就算不认识元还手中之物,也被冯千里那声“三星阁士大人”所震慑,连花铮亦惊讶非常地盯着元还,似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三星挂月阁本就是万华修仙界最为神圣的存在,阁中囊括了这万华仙界三成以上的大修,境界皆在合心期以上,且各有奇能,平时虽然甚少管万华之事,但若有举动,无一不是震彻全仙界之大事。能入三星挂月阁,那对万华修士而言,是无上荣光。

是以冯千里凭着三星挂月阁的阁士身份,在万华之上已纵横多年,养成这唯我独尊的脾气,本以为这元还不过新入阁的阁士,与他虽同为一星阁士,然资历不同,故不足为惧,可不曾想……

三星挂月阁的成员层阶并不复杂,以阁士为始,分三星一月,由低往高,一星、二星、三星,再到月阁士,此为三星挂月阁成员的基本层阶,再往上走就是长老,最后是两位副阁主与最为神秘的三星挂月阁主。

迄今为止,无人见过这位阁主,便是两位副阁,也不知道阁主其人是谁。

绝大部分初入三星挂月阁的修士,层阶都从一星阁士开始,而后渐升。三星挂月阁的层阶虽少,可要往上升却是难上又难。能进三星挂月阁的修士已经很少,可二星、三星乃至月阁,就少了。这三星阁士,乃是跨至月阁的分水岭,而在三星挂月阁的历史上,亦从未有过一入阁便是三星阁士的前例,尤其是,元还境界才到化神中期,这在三星挂月阁里,已属最低的境界了。

元还的出现,打破了三星挂月阁的万年惯例。

冯千里已经在一星阁士的位置上呆了数百年,虽同为阁士,可与元还间的差距,却已是天壤之别。

纵再有不甘,他也不得不服软认错。

元还面无表情收起玉牌,冯千里一甩衣袖:“霓儿,我们走!”冯霓犹不甘心,还想发作,却被冯千里怒瞪数眼,只得带着怨恨忿忿离去。这二人一走,殿内再无阻拦季遥歌之人,元还看也不看白韵与古峰两人,只望向花铮。花铮哪里还能阻止他们,只做了个请的手势,元还便带着季遥歌大摇大摆出了剑宫。白韵与石峰两人亦随之告辞,等殿上只剩下花五、花七与花盛三人,花铮才问起斗法之事。

“她的修为真的如此了得?”听三人详细说起季遥歌与花盛那场斗法,花铮狐疑道。花盛已是这辈里修为佼佼者,同辈中人鲜少有胜过他的,可那季遥歌却不费chuī灰之力……

得到三人肯定的答案,他又忖道:“四百余寿就到结丹后期,即便只是散修,此人天赋在万华上也已万中无一,是本座小瞧她了。小五,小七,你二人这几日就跟着她,好好招呼,不可怠慢。”

“是。”花五与花七领命。

————

元还与季遥歌二人离开剑宫,外边已明月高悬,繁星满布。二人不紧不慢地在昆都街巷中并肩而行,往藤剑chūn壶走去。夜色之下,元还已敛去适才的张狂霸道,平静沉肃一如从前。季遥歌忍不住打量他,暗思一个人大抵会有许多不同的面目,而今日的元还正是她不曾见过的那一面。

“看什么?”虽然目不斜视,他亦知她在看自己。

“看你。”季遥歌毫不避讳,“今日为何帮我?这种自寻麻烦的做法,不是你的风格。”

“外界都道我行事但凭一己好恶,任性妄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元还不以为意,“倒是你,可真能惹事。”

季遥歌耸耸肩,很是无辜:“怎能怨我?麻烦自己找上门来,莫不成要我站着任打?

“那还不是因为你假扮花眠道侣?若非如此,怎会惹到冯家?”元还白她一眼,有些愠怒。

“那照世叔的意思,规规矩矩做人最不惹麻烦,可你自己都任性妄为,却要我规矩?”妖妖娆娆的语气,是季遥歌特有的腔调。

元还顿步看她,依稀还记得初识时她带着无相宗正派沉稳的作风,在媚门熏染多年,又去人间走了一趟,行事竟越发出格起来,也不知是她改变了,还是这些历练催发出她的本性。依他所见,也许后者多些。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规矩人。

所以才投了他的脾气。

元还不和她耍嘴皮子,那没什么意思,只道:“少废话,这几天你就跟着我,别到处乱跑,省得又给我添乱。”

“跟着你做什么?”

“我那里正缺打下手的人,昆都的人我用不惯,你把你那小幽jīng弄没了,便由你替上。”元还边走边道。

季遥歌想了想,觉得在昆都跟着元还并没损失,两步追上他,笑嘻嘻道,“遵命,三星阁士大人。”

“……”元还有时觉得,季遥歌可能生来是克他的,他以为她至少要抗拒几声,不想竟同意得这般gān脆,出人意料。

“什么时候加入三星挂月阁的?”季遥歌却又问起此事。三星挂月阁的名头那么响亮,她自然有所耳闻,不过在方都时曾听他提过,那时他还不曾加入三星挂月,这一转眼就成了三星阁士,确实叫人惊讶。

“你们离开方都之后。”元还没有瞒她,沉忖道,“关于《溯世书》的记载,只有三星挂月阁的天书楼才能查到,而在灵海内亦出现了三星挂月阁的阁士,这证明在万年前,三星挂月阁就开始研究灵海的穹光岁河图。我进入三星挂月,是想查清此事。”

方都的发现不仅事关他们离奇古怪的未来,也激起他前所未有的探寻之心。

季遥歌静默片刻,再次问他:“大蜘蛛,你真的不担心自己的性命?”

五狱塔内他的尸身犹在眼前。

“季遥歌,时间不可逆,如果这注定要发生,结局无法避免,那么逃又有何用?未来的那个你,比你更加明白这一切,所以她没有要求你改变过去,而是独自在前路寻求解决之道。”

元还的声音如珠玉敲打在心,季遥歌又沉默片刻,忽然笑开:“大蜘蛛,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怎么办?”

也不知是否幽jīng成长的关系,她突然觉得,和元还聊天,陪在他身边,是件很舒服的事。

“请保持。”元还亦笑起,容色舒展,温柔和悦。

星月无双,笼着对望的二人,正是目光缱绻之际,却被一声叫唤打破。

“媳妇……”大老远的,花眠瞧见季遥歌就飞奔而来,冲到她面前,也不管有没旁人在场,拉着她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你没事吧?我刚刚才知道你被冯家为难的事,正要赶去找你。”

“我没事。”季遥歌摇摇头。

“冯家人真是欺人太甚!你是如何出来的?”花眠又问她。

“元……世叔替我说了几句话。”季遥歌微微笑。

元还刚刚还温和的笑,早已转凉。花眠才发现元还站在旁边,当下满眼星星,似换了个人般兴奋:“元世叔,原来您在这里,晚辈可算找着你了。”

“寻我何事?”元还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晚辈炼了柄剑,想请元世叔指点一二。”花眠搓搓手,充满仰慕地望着元还。

元还没有拒绝:“去藤剑chūn壶再说吧。”语毕拉起季遥歌便往前去。

“好好好。”花眠大喜,片刻后顿觉哪里不对,揉揉眼定睛看去,只见季遥歌的手,已被元还藏于袖中的掌轻轻牵住。

他又揉揉眼,眼珠瞪得几乎脱眶——媳妇,那是他媳妇啊?就算只是假扮,那现在也是他媳妇!

青云罩顶。

第116章 白韵

藤剑chūn壶是元还在昆都的暂憩地,临近妙昆山,是处偏僻静谧的居所,整个屋子都建在浮于池面的巨大葫芦瓢内,四面没有引桥,季遥歌原要飞过,却被元还拉着踏波而行。

“看。”他示意她往脚底望去。

池水清澈,池底沉着炼剑淀下金沙,足尖掠过水面,搅混金沙,点点金光自池面溢出,似步步生金,美妙非常。季遥歌将脚探入水中,恶意挑起满天水花,金沙便似萤点飞起,再随水噼啪落回池里,甚是有趣。

一转头,是元还温敛的眸。

跟着这只大蜘蛛,她似乎能看到枯燥仙途上永远无暇发现的风景,他很擅长发现尘世的奇妙所在,哪怕他是个沉默冷淡的人,也不妨碍他有一颗锦绣玲珑心与星辰瀚海似的眼。他身上有她最缺少的东西,能让她慢下来,不再囿于眼前方寸之地,过去未来三千世界再不是桎梏。若她的jīng魂完整便好了,大抵会毫无保留地爱上她,只是可惜,终究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喜欢,便只是喜欢。

————

二人踱进藤剑chūn壶内,身后是郁郁跟来的花眠。

葫芦瓢内部颇大,分内外两室,内为寝间,外是厅堂,陈设雅致新奇,元还松开手任季遥歌四处走动。花眠盯了二人手许久的眼睛终于得到休息,不过心情仍旧不畅,趁着二人分开这当口,悄摸摸地挨到季遥歌身边。

“你和元世叔,什么关系?”

季遥歌正摆弄角落一只机关铜shòu,闻言回头笑答:“你不是问过我,这柄破霞剑是受何人指点才祭炼成功的?”

“难道是……”花眠眼一亮,“是元世叔?”

她点点头:“我与他相识已近四百年。”可以说,从她做为“季遥歌”重新活过开始,就已与他相识。所有与“季遥歌”有关的记忆,其中都有他。

“你怎么不早说?”花眠像被当头打了一拳,忽然恹恹起来。

“我哪知道你仰慕他,又怎知他人在昆都?况且你冒冒失失的,给我说的机会了?”季遥歌也不知点到哪里,桌上机关铜shòu“呱”地叫了一声,倒把人吓了一跳。

花眠心里闷闷,似心爱之物被人抢走般,连见到元还也不能令他高兴,只垮着脸道:“那你与他……你现在是我媳妇……”难道他要和世叔抢人?从媳妇变成婶子,这一点也不好玩。

“放心吧,我与你爹说定,只要你赢了剑庐之试,他就不会bī你娶亲,到时便无需再找我作幌子。”季遥歌随口道,却见他仍是闷闷不乐的模样,不由蹙眉,“怎么?你还不满意?始终都是要解决的问题,难不成打算让我装你道侣一辈子?”

“其实,弄假成真也没什么不好。”他小声嘀咕一句。

“她不会成为你道侣的。”元还满眼“你死了这条心”的目光,冷道,“与其想这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不如按她说的以实力说服你爹。”

“这不是为了说服我爹,来求您来了。”花眠眼珠转了转,又是一脸讨好恭维,“元世叔,您帮我瞧瞧这剑……”说话间他将自己这数十载间铸炼的“修庐”取出。

铸剑之道季遥歌不懂,他二人站在屋中对着那柄“修庐”讨论,她便坐在葫芦瓢的边缘,自顾自修练起灵气剥离之术。那一大一小都痴迷铸炼,探讨起来没完没了,元还本非心胸狭隘之人,又兼有季遥歌的情分在,是以对花眠多用了几分心思指教,这一来二回天又渐明。花眠得元还提点,豁然开朗,元还虽非专jīng铸剑一道,可学识甚广,旁征博引之下令花眠眼界大开,果然受益匪浅。

“多谢元世叔指点,此剑还有诸多可改进之处,幸而离剑试还有些时日。”花眠初时对他的仰慕已化作深深钦佩,语气也更加恭敬。

“还有几天时间?”季遥歌收起练了一夜的术法,从瓢沿跃下。

“七日。”花眠回道。

“那几时开启九窍塔?”季遥歌又问。

“往年都在剑庐之试结束后三日内,不过今年因为妙昆山的地底火脉有异动,要等元世叔的火道改建完成后才能打开,因为九窍塔正建在妙昆山的火口之上。”

“火道图纸已经基本确定,不过我需要下趟地火中心查清异动的具体原因,七日内应该能够归来,若是无误,五日可将火道改建完成。”元还顺着花眠的话往下说。

“也就是至少还要等上十二日。”季遥歌思忖道。

花眠用手肘捅捅她的手臂:“想进九窍?那还得假扮我媳妇。”

季遥歌斜睨他一眼,只问他:“先前听你提过九窍玲珑塔的天钥,此物如今何在?”

“怎么?你打九重天地的主意?”花眠狐疑地看向她,很快又笑道,“除非你有地匙,否则便死了那条心吧。天钥倒是不难,此为昆都圣物,也用来打开九窍玲珑塔的前九层。每届的剑庐胜者,都能得到亲持天钥打开玲珑塔的资格,以为鼓励。只要我能赢出这场比试,你们就能见着天钥,兴许还能摸上一摸。”

季遥歌与元还对视一眼,很快灿笑,一手按上他的肩:“阿眠,你一定要赢。”

花眠嚼着季遥歌那话,总觉得她笑得有些诈,然而内心仍被她说得激dàng不已,当下握拳:“一定!”语毕又握住季遥歌的手:“我能不能留在这里炼剑?”

她还没回答,元还的手一挥,已将屋门敞开:“不送。”探讨结束,他已恢复惯常淡漠的表情。

季遥歌耸耸肩,不是她的地盘,她说的不算数。花眠没趣地摸摸鼻,因着时间所胜无几,到底也没像从前那般胡搅蛮缠,只是走到门口又回头:“媳妇,你留在这里好好孝敬世叔,那啥,世叔是高人前辈,你重着些,别靠太近了,别太近……”

砰——

门在他面前阖上。

季遥歌给笑得前俯后仰,元还的声音极为不悦:“能让他换个称呼叫你吗?”

“你介意?”她走到他身边,歪头挑眼。

“你说呢?”他垂下头,似要吻去,却只是伸手捏捏她的下巴,转身便离。

季遥歌没让他走成。

藤剑chūn壶内只剩他二人,池上晨曦折出金光穿透瓢沿上悬的雾帘,她一根指头勾住他腰间束带,半身倚在桌前,将他往自己胸前扯。

“别走,有话问你。”

“你这问话的方式,可真特别。”他半眯眼眸,看着二人暧昧不已的姿态道。

“我问你,白韵美么?”她媚眼如丝,身软如缎。

声音似一缕轻烟,钻入他耳中,他眉头微微一拢:“白韵是谁?”

“你不记得白韵?”她直起身体,指尖在他gān净的下颌划过。

初见之时,她便提过白韵之名,然后四百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了。

“我应该记得?”他抓住她的手。

季遥歌摇摇头:“昨日在剑宫大殿里的那个无相剑宗的女修,就是白韵。”

“那又如何?她有何特别?”元还对昨日殿上两个女修印象都不深。

“你先告诉我,她美吗?”季遥歌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元还有些疑惑,她并不像会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回忆了良久方老实道:“我没什么印象。你突然问及此人,是何用意?”

季遥歌松开勾住他的手,摸上自己的脸:“我就是白韵,那是我的原身。”

元还一震,忽然记起她向自己提过遇同门背叛,肉身被夺舍之事,不想她竟在此地遇上。

“两百年前我没有实力夺回肉身,只能杀她泄愤,但现在我可以,她不是我的对手,古峰……也不足为惧。只是,你觉得我要做回白韵吗?”季遥歌难得现出迷惘——一边是自己真正的骨血肉躯,一边却是已经修了四百年的媚骨。时至今日,她的大部分记忆与历练,都属于季遥歌,而非白韵。若是归去,这四百年间的修行,皆化云烟……

元还大抵已明白她在迷茫什么,他不能替她决定什么,只淡道:“人生在世,便逃不开取舍二字。很多事如天秤两端,孰重孰轻你该自有决断。就如铸剑,铸师总想铸炼完美神兵,可这世上五灵相生相克,想要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你选择了一条路,自然会与另一个方向相悖离,无非断,舍,离。”

过去,现在,未来,取舍之间。

她默默伸出手,看着掌中繁复掌纹,思及从前。

作为白韵,最难割舍的,无非是一身从娘胎中带来的骨血。蛟骨龙血,披人皮作衣,半shòu之躯,为亲族不容,为母所弃,为父所抛,为师所用……弑父之痛,生母畏她如妖,五十年的囚禁驯化,半人半shòu,这世间并无她的归途。

“怎么了?”元还感受到她身上骤然涌现的浓烈悲哀,眉头紧紧蹙起。认识她四百余年,他从没在她身上感受过一刻悲苦,她可以含蓄温柔,可以妖娆妩媚,可以俯仰苍生睥睨天下,可笑可怒可善可恶,却从来没有如此哀伤过。

她的过往,他无从得知。

季遥歌没说什么,只伸手环上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轻道:“抱我。”

元还便如她所愿,用力回抱。言语无法慰藉,唯有这一瞬温怀为抚,平息种种入髓之痛。

所谓取舍,不过剜肉剔骨的重生。

很快,她推开他,悲伤尽扫,只道:“何时下火脉?”

元还便知,她已作取舍。

“你休息一下,今日正午出发。”

她点头,不再赘言。

至此断绝,舍弃一身骨肉,她只作无父无母无亲的季遥歌。

第117章 蛟魂(修)

妙昆山东南方,棱角锐利的石桥通往幽黑dòngxué,桥下是条窄细的岩浆,缓缓流过。嶙峋山石似被炙烤般,空气里散发着灼人气息,有两人站于短石桥两端。

这二人各自掩着头脸模样,连声音都yīn阳怪调不是平日腔调,显而可见不想为对方亦或外人瞧见本来模样。其中一人身披青色斗篷,兜帽盖去大半张脸,剩下的下巴亦拢在yīn影里,抬手向对方扔去一袋灵石,道:“这是定金与天邪沙,什么时候可以jiāo易?”

对面那人身着乌金甲,头戴乌金盔,只露出双鹰似的眼,他掂着储物袋开口:“你准备好我要的东西,等我通知。这么大批灵宝与兵器,没有万全把握,你很难带出昆都。万一叫人发现,你我都难保。”

“你把东西藏在哪里?可稳妥?”斗篷yīn影里只露出点削尖的下巴,看着是个女人。

“放心吧,藏在一个没人敢去的地方。”

对面的人还想问什么,天空盘旋的黑鹰却忽然桀桀叫起,斗篷下的人语气一变:“有人来了。”

“走!”对面那人毫不犹豫地掠身飞离。

斗篷人朝身后看了两眼,身形如墨影般渐渐淡去,消失之前,只见天际利箭疾来,黑鹰惨烈一叫,被she落地面。很快就有数人从天而降,当前一人拾起黑鹰检视一番后回头:“六叔,有鬼域的气息。”

花六叔接过死鹰,展目四望,并没发现其他异样,只命人在附近继续查探,自己则回了剑宫。

————

剑宫大殿,花铮面色沉冷地听花六叔说完一切,方忖道:“历年来昆都皆有族人暗中私贩兵器灵宝于外人牟取私利,但数量都不大,这回矿山却有大批jīng矿失窃,其中还有昆火石,若是炼制成器,数量也极为庞大,不是常人能耗得起的,如今又和鬼修扯上关系,怕是鬼域有所异动。六弟,你怎么看?”

花六叔走到他身边道:“这么大量的矿石运往外处也炼制不过来,想必已在昆都制成兵器灵宝,但这半年来我查过昆都大小私坊,都没查到这批矿石下落。剑试期间昆都鱼龙混杂,鬼域的人要混入昆都并不困难,我猜他们定然会在剑试期间想办法将这批东西运出昆都去。”

花铮捏捏眉心,这事若扯上鬼域便复杂许多。

“你觉得会是谁gān的?”

“矿石量大,炼制不易,昆都内的旁系没有这个能耐,大哥,我猜,那个人在剑宫。”

“你的意思是……我们兄弟妹六人间有人与鬼修勾结,将兵器灵宝私贩鬼域?”花铮摩挲戒指的手猛地停住。

若只是私贩倒罢了,但扯上鬼域,又是这么大量的兵器灵宝,这近乎是起战的征兆。

————

季遥歌在元还的内室盘膝调息半日,蓄足jīng气,方与元还离开藤剑chūn壶,往昆都下方飞去。火脉入口在妙昆山脚,越接近入口处便越炎热,四周的植被逐渐消失,只剩焦黑的石头,偶尔还会遇着石缝间喷出的热气。

“妙昆山的地火,乃是至罡之火,光靠修为和法术抵御不了。”元还与她落在入口处不远地,看着季遥歌频频拭额的动作,从腰间拔下水囊递予她。

季遥歌已汗流浃背,灵气不起作用,汗珠子一颗颗往外滚,接过元还的水囊灌了一口,囊中之水冰冽甘甜,丝丝凉意钻入脏腑经脉,虽然汗仍旧不停,内里焦灼却被平息,她不禁以眼望向元还。

“这是玉华山的五梅霜水,可以缓解此地罡火灼热。”元还拿回水囊,唇沾着适才她饮水之处,不以为意地也灌了一口方才收好,当前一步,领着季遥歌进了火脉入口。

————

火脉幽长,入眼皆是焦黑石岩,岩壁触手发烫,浓厚的灼热气息从深处涌来,宛如巨龙吐息。隧道往地底走,越往下越炎热,纵是元还已化神境界,也是额上生汗,季遥歌就更是汗如雨下。

“火脉有什么异动?”她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问。

“妙昆山下有地火浆池,池口位于九窍塔之下,被塔力镇压,密不外泄,所以蕴发妙昆山的罡火之属。这么久以来火象稳定,被花家人掘道引渠为炉火,用以铸炼。然最近此地火象bào戾,似有迸发之兆,若是要改火道,需待火象稳定方可,否则新道难以挖掘。”

因带她下火脉之事决定得仓促,元还并未向她解释过个中缘由,如今方细细说起。

“花家为何要改火道?”季遥歌又问。

四周热气越旺,连呼吸似乎都带着灼烫感。

“旧的火道已建成近万年,毁败得差不多,好几条都已淤塞不通,长此以往有爆山之险,所以花家才费这么大力气改建火道。”元还头也不回地回答她。

二人走过一段尚算平整的隧道,在岔道前停步。

“这火道也是花家那位老祖……长锋所建?”季遥歌看元还蹲地,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便继续问他。

元还以指扣地,似大夫诊脉般,静默片刻方收手回答她:“是他所建,但营造图不是他画的。”

“那是何人?为何会找你来建火道?”

元还立身而起,转头看着季遥歌,道:“因为火道的营造图他们没人看得懂,而那张图……”他顿了顿,才继续,“出自我的手。”

“……”季遥歌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万年前的营造图出自你的手?”

他点头:“营造图的制图方式为我独创,图上笔迹亦与我相同,我想不出这世上有第二人与我一样。我是看到营造图后才决定前来昆都的,本来我还存有疑虑,后来见你手中握有长锋所赠地匙,我才越发肯定,你我二人与昆都花家老祖之间,有些联系。”

“匪夷所思。”除了这个词,季遥歌也不知能说什么。

这事千头万绪,却连不出一根清晰脉络。

“先别想这么多,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那日。”元还耐性十足,毫无急躁,挥袖甩下数十枚青豆。

青豆落地后很快长成巴掌大的小铜人,排列整齐地站在他面前,季遥歌道了句:“洒豆成兵?”元还双手飞快掐诀,几十个铜人很快在他的施法之下分作数队隐没进眼前岔道中,他才转身回她:“再往里岔道众多,若是一条条探过去,没有十天半个月完不成。走吧。”

“我们去哪?”季遥歌朝前两步。

“我们往下。地火在最下方。”他快步朝正前方直向下的一条道行去。

————

妙昆山绵延百里,火脉蜿蜒盘旋,探查起来颇费功夫。元还与季遥歌一路往下,期间并无停歇,走了足有三日,已到火脉至深处。此地越发灼热,二人皮肤都泛起浅淡的红色,元还那一囊五梅霜已耗去大半,可地火异动的原因仍未探明。

洒出去的铜人已逐一回归,却没带回什么有用消息。二人停在地心深处暂憩,季遥歌盘膝调息,一个时辰后方睁眼。

“你还好吗?”元还听她气息依旧急促,心知随着二人的深入,罡火越发猛烈,他仗着境界还能抵御一二,可季遥歌不过结丹后期,纵天赋再好,境界毕竟摆在那里,走到这里已耗费她太多元气。他本以为火脉之事稍作探查便有结果,这才带她进来,免得留她在昆都又招麻烦,不想此事竟比想像中要复杂,倒是累得她不堪重负。

“没事。”季遥歌摇头站起,脸色一片cháo红,“我们继续。”

元还拉住她:“算了,别再往里。再进去就是地心岩浆,有千足猊镇守,若是将其惊醒便不好。那千足猊乃上古仙shòu,其威力堪比当日萧无珩在灵海内召来的伏天凶shòu,你我对付不了。回去吧,我再想办法。”

季遥歌看了眼前路,道:“都走到这里,还剩一小段路,探查完吧,我不会有事。”

元还见她态度坚决,便将水囊口打开,将余下的霜水尽数擎出,以灵力压作一点霜珠,打在她眉心之间。季遥歌顿觉灼热减缓,气息顺畅许多,不由道:“你把剩下的水都用了,你怎么办?”

“我撑得住。你既要陪我走完全程,我怎么也不能让你在此受伤。”元还语毕便转身往前,“走吧。”

季遥歌浅浅一笑,这人面上冷漠,内里却如这火脉一般,倒是烫人得很。

二人又往里行了半日时间,最后一个铜人被元还收回,他派出去的六十四枚铜人,均未探查到异、动所在。如此看来,除了地心岩浆处他们没去过外,其他地方已都探过,但若问题出在地心,那便严峻许多,一时半会恐怕难以解决。

“前面就是地心断崖,小心点。”元还指着火道正前方闪着火光的出口道。

季遥歌应了声,跟着他慢慢靠近出口。离出口尚有数步之遥时,一声沉远的咆哮,忽从地心传来。二人止步,惊疑未定地看着出口,尚未探明情况,元还忽然神情一变,抱着季遥歌将其扑到了岩壁之上。

“小心!”

一道炽热金光从出口处she入,直喷元还正面,元还这一扑,让二人都避过此光。只闻得几声沉泥落地的“啪啪”响动,竟是地心岩浆喷she而出。

“你的背被岩浆灼伤了。”季遥歌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去,只瞧见他背上几处焦黑,已见皮肉。

元还眉头几近成结,揽着她的腰挨到墙边:“不要紧。”语毕缓了缓,又道,“千足猊在示威。”

语音才落,深处又传来一声沉远shòu吼,整个地面乍然颤动,地底岩浆也似乎沸腾,bào戾之气冲出。

“问题不在火脉,在这只千足猊身上,但凭我们二人之力,已经不能往前。”元还抱着她道,“我们先回去。”

季遥歌却是微眯双眸,从他怀中脱出,侧耳细听道:“再等等,这只千足猊不是在示威……它……它在求人帮忙。”

元还疑道:“你怎么知道?你听得懂仙shòu之语?”

她没回答,只是站于火脉之中,缓缓将元神放出,元还便见一抹蛟影自她身后浮现。

“蛟……魂?!”元还顿愕,忽然想起古藉所录。

《万华仙shòu谱》有云,蛟为龙shòu,乃万华万shòu之王,有通天地之能,可与万shòu语。

第118章 幼蛟

吼——

深沉的shòu吼自地底传出,传达着元还完全听不懂的意思,地面的颤动却渐渐平复,他没有听到季遥歌发出任何声音,只看到一只浅金的四爪蛟虚影浮在季遥歌身后。这只蛟很小,相较于成年蛟的体型而言,她还只是幼shòu形态,蛟千岁成年,眼前这只大约只有六百余岁,而这些并不是让元还最为惊诧之处,让他更加吃惊的,是她的蛟色。蛟大多为银、白、灰三色,能拥有金鳞的,只有蛟王一脉。

答案已呼之欲出,可元还却无心追索,目光从蛟影转回季遥歌,她闭眸站立似陷入沉睡。

不过一小会时间,dòng深处的shòu吼停止,小金蛟扭扭身体,飞到元还身前。蛟影有他两个人高,浮在半空,黝黑的眼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爪子,瞳眸里露出一丝嫌弃,似乎不太习惯自己的新身体。片刻后她伸出自己的龙爪往元还头上按去,玩耍般捏捏他的脑袋——其实触碰不到实物,但看他的脑袋在自己巨爪的对比下像颗球,这感觉倒挺稀奇。

“吓到你了?”她开口,还是季遥歌的声音。

元还摇头:“惊讶而已。”

“那你背上我,我带你进去。”蛟影用利爪指指自己的肉身。她处于化魂状态,元神离体,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元还走到季遥歌身边蹲下,轻而易举就将她软绵绵的身体驮起,跟着她进入前方出口。

哗啦几声,碎石滚下悬崖,出口处果然是断崖,崖下数十丈处就是滚热灼人的岩浆池,二人已经在火脉里往下走了三天,而这深渊岩浆距此尚有这几十丈的距离,足见妙昆地火之深。岩浆池的正中,有一巨大礁岛,岩土焦黑如炭,岛上地面无数裂隙,岩浆时不时喷溅而出。蛟影举爪前指:“千足猊就在那岛上,是只刚诞下幼崽的母shòu。不过数月前千足猊的幼崽在地底玩耍时,不知为何物所伤以致奄奄一息,母shòu无力救治,故而因恸生狂,想来便是近期这火脉异、动的原因。你可有法子帮那幼shòu?”

她甩动尾巴,蛟脑一歪,似乎犹为人形时妩媚的表情,眼神透露出些许幼shòu的困惑,孩子气般,与季遥歌平日的沉稳不太一样。不过身为蛟形,那模样可称不上妩媚,甚至称其为笑都勉qiáng。

然而元还却觉得……莫名可爱。

“要看了才知。”他并没一口气应承。

她便道:“飞过去看看好了,不过你动作可要快点。如今只靠蛟魂安抚那只千足猊,但我化魂的时间撑不了太久,一旦蛟魂散去,千足猊必当再狂。”

蛟族化形化魂皆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好事。她原为半人半蛟之体,生下时就是人形,与纯蛟不同,要想化蛟龙形态,需要耗损她极大jīng力,而幼蛟形态也没太大威力,反而会被人发现她的身份,再加上那五十年的驯化囚禁,她一直都在抗拒这份力量。

及至后来,她变成季遥歌,脱离蛟体,便不能再化形,只剩下魂魄可勉qiáng化出蛟魂,与仙shòu沟通,然而因魂魄不全,境界不高,她能化魂的时间很有限,此番也还是第一回使用。

她真是……不习惯自己这副模样啊!

元还足尖一点,已背着季遥歌掠向礁岛,边飞边问:“你是蛟?”

蛟影紧随其畔:“原身半人半蛟,但现在不是了,我只有蛟魂而已。”

“原身是白韵?”

“嗯,她贪我修炼天赋,所以出手夺舍,却不知蛟有九次鳞褪之变,每一次都是生死关劫,而半人半蛟之体尤其困难,她又没有蛟魂,更是艰难,纵然我不取她性命,怕也活不过千岁。不过有谢冷月在,倒也难说,我一直没弄明白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听你这语气,你不打算报仇?”

“报仇?你说白韵?有机会我自然要杀她,不过若要我为报仇而存,也未免太看得起她。”她身为修士,首要之务,当然是“修”。

“不,我是指蛟族之仇。”若他没记错,蛟族被谢冷月覆灭了。

蛟影身上传来的气息忽然一冷,她没立刻回答。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落到礁岛上,她才又开口,语气冷极:“蛟族与我何gān?”语毕蛟影往前飞去,礁岛地面忽隆隆作响,石岩裂开,无数岩浆喷溅而出,庞大shòu体自地底爬出。蛟影无实体,不受其扰,元还已背着季遥歌飞到半空,避开四溅的岩浆。

炽焰鬃毛大张,千足猊形似狮,通身火红似焰,双眸点朱,威风凛凛似一座火焰小山般,随着它的出现,焰池中爬出无数火红长蜈,聚拢在千足猊身边,仰首看着来人。此猊号千足,不因它生有千足,乃是因它能召唤这地底火蜈而已。

火蜈身形巨大,千足不断爬地,看得人头皮发麻。

元还可不敢将季遥歌放在地面,他施了个浮光术,将季遥歌放在光罩中浮于半空,这才飞身落地,按着蛟影所指的方向朝猊shòu座下走去。猊shòu虽未发难,可身为古仙shòu的威压却qiáng悍如山,笼着元还与幼蛟。

“小猊在母shòu腹毛之下,你快些。”季遥歌的声音有些弱,她快要撑不住了。

“吼——”在元还接近千足猊时,猊shòu突然警告般张嘴一吼。

带着腥味的热风刮得元还衣发皆往后飞,他顶着这压力,面色如常地步入猊shòu腹下,果然从里面拖出一只幼崽。对比母shòu,这只幼崽十分之小,不过成láng大小,一身的火红短毛,眼睛倒大,朱红的眼珠可怜巴巴地看看元还,又望向蛟影,出不来声,张嘴就只发出嗝声,气息微弱。

元还伸手探向小shòu,片刻后收手。

“怎样?可救得?”季遥歌问他。

“可以。这小家伙……”元还有些无奈,“只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季遥歌无语——所以这只是消化不良?

时间不多,又有母shòu在旁虎视眈眈,二人没有再jiāo谈,元还取出根腥臭无比的草根,自己捏着鼻子,把草根送到幼崽鼻下。幼崽嗅了几口,一张shòu脸顿时纠结扭曲,舌头伸得老长,元还便趁此机会一掌按上小shòu隆起且发硬的腹部,掌心青光一团,压它腹中硬物往上推去。

母shòu看得焦灼,不住以爪刨地,低嘶连连。

小shòu却是脸色发青,两眼翻白,张着嘴似被梗住般上不来气,如此空呕两声,突然“哇”地吐出一枚巨大光球。元还满脸是汗是收手,那小shòu却似突然活过来般,猛地从地上跃起,活蹦乱跳地绕着他跑了两圈,又冲到母shòu跟前,细声吼着。那母shòu先是一喜,继而又愤怒地一掌压在小shòu脑门上,嘶吼连连。

“这是何物?”蛟影飞到那光球旁问道。

“虚灵印?这里怎会有此物?”元还也已走来,面露不解,“此印用来封存物品,是花家的法术,一时半会我也解不开,不知其中封有何物。”他正说着,不妨一只巨大shòu掌凌空踏来,砰地一声压在那光球之上。

竟是母shòu对这个害其幼崽的玩意儿动了怒。

只闻得声如瓷碎般的脆音,那光球被它一脚踏碎,顿时满涨出无数兵刃灵宝,小山似的叠起,险此将元还淹没。

蛟影看得目瞪口呆,只道:“难怪不消化,这么多的兵器,没把它扎成筛子都是万幸。”

只是,谁会把这么多的兵器灵宝藏在这里?用的既是花家法术,那应该是花家人?

元还亦有同样的疑问,但眼下显然不是追究的时候。这么大批武器,他们也带不走,蛟影淡了些许,季遥歌恐怕也撑不住了。火脉的问题既然已经解决,元还便打算先带季遥歌离开此地再说,正要飞起,衣袍却被小shòu咬住。小shòu喉咙里呜呜两声,那厢母shòu的爪子已拔扫开一大片兵刃,将露出的一块巨大矿石推到他身前,似乎要将之作为赠礼。

“昆火矿?!”元还一惊。

如此完整且巨大的昆火矿,当属稀世之宝。

“元还,我撑不住了。”蛟影忽然散作魂光,归入季遥歌体内,浮光术被冲击得失效,季遥歌自半空落下,元还不及多想,衣袖扫过将那昆火矿放入储物空间便腾身而起,把季遥歌接进怀中。

季遥歌脸色煞白,一双眼将闭未闭,qiáng睁着看他。

那厢失了蛟龙气息的安抚与jiāo流,猊shòu露出困惑神色,却只看见两个人类站在自己巢xué之中,不由拍爪而下。

“快走!”季遥歌在千足猊shòu、性、大发前喝道。

元还早已掐腰抱着她飞起,朝来时的脉道疾飞而去。远远的,巨爪隔空撕来,凌利的爪刃化作青光朝着二人袭去。季遥歌耗损太多元魂之力,已顾不得身后种种危险,只将身家性命通通jiāo给元还,缩在他怀中,被他抱着四下躲避。意识渐渐浑噩,眼前景象迷迷糊糊,隐约间她似乎听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以及男人陡然一沉的气息,想问什么,却未能出口,眼前一黑,她陷入昏睡。

第119章 男/色

毫无知觉的昏睡像冗长而幽沉的黑暗,无声无息也无光。季遥歌仿佛经历过一场生死绝斗,jīng疲力竭连眼皮都难抬,像野shòu冬眠蛰伏般在无尽深渊,直到一觉舒坦,才睁眼。

眼前已不是地底的火脉景象,月白的暖芒照进眼中,前方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玉榻微凉,沁润她被地火灼得燥乱的脏腑与经脉,有人背对着她坐在榻侧,上衣褪尽,只剩腰下青裳,jīng实的背上血肉斑驳。几道被shòu爪撕裂的伤夹杂着焦黑的灼伤遍布其上,他曲着肘打算上药,奈何伤在背上,不易上药。

她意识很快回来,想起昏睡前猊shòu的爪击。

没了蛟龙气息的安抚,在猊shòu眼中他们就是擅闯地火渊的凡人,它源自本能地攻击他们。是元还将她抱回来的,如今她毫发无损,他倒受了这不重不轻的伤。猊shòu之爪为至坚之物,再加上地火至罡,这两种伤若凭借自身灵力恢复,将极为缓慢,所以需要外敷灵药。

季遥歌支肘坐起,手隔空一抓,就将元还手里那瓶灵药抓入掌中。元还听到动静,正欲转身,却听耳畔响起她轻沉的声音:“别动。”接着便觉刺灼钻心的伤处一凉,她已挨近他将药均匀地滴在他上伤处,再覆了层木灵气于伤口外,将灵药锁在其间。

“这么快就醒了?”元还发现是她,便安心地微垂颈,任她为自己上药。

“嗯。我睡了多久?”看眼前这光景,季遥歌也知道他们应该刚刚回到藤剑chūn壶。

“你睡了近三日,我们刚从火脉回来。”他道。她的动作太轻太柔,伤处的刺灼外便又带了些痒,比起疼痛来似乎更加难耐,他微微缩背。

“怎么?很疼吗?”季遥歌手一顿。

元还轻吐口气:“不是,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可以再快点。”

说来说去,只是他不习惯有人对他太温柔而已,尤其这个人还是季遥歌。

季遥歌好像听到一两声沉重的心跳,继而又被qiáng抑下,她偏头,悄悄打量他的侧颜,他抿着唇,双眸直视正前,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只那一两声心跳,稍稍泄露些许情绪——这个表里不一的男人。

仿佛恶作剧般,她下手更轻,甚至唇间轻轻吐气,宛如羽毛扰过,元还向前僵了僵背脊,骤然转身握住她的手,有点恼火:“不用你上药了。”却又撞见她裹着笑意的眼,转眼了然,“你故意的?!”

她跪在榻上,披散着长发,衣襟略松,垂下眼,目光如丝棉,落在他裎露的半身上。

男人爱女人身体,玲珑曲线,峰峦圆翘,望之动情,反之亦然。大蜘蛛的身体结实jīng壮,颈线修美,肩臂扎实,修腰紧腹,无一处不好。

元还大抵没被人用这种肆无忌惮的目光看过,纵是上次灵海欢、好,她也不曾这般看过他,一时之间想要遮去她双眼,又想自己是个男人,何故做这女人举动?心情便复杂起来,只道:“季遥歌,你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不能喜欢男人身体?”季遥歌睁大眼,澄澈无比,“难道只许你们男人看女人?这不公平。”

“不是公平不公平……你知道‘含蓄’二字吗?”他忽然有种面对懵懂幼shòu的感觉。

季遥歌静默片刻,忽笑:“那你又知不知道,龙性贪财好yín?蛟为龙影,我是半蛟,有那么一点……好男色,也很正常。”

“……”元还被这无懈可击的回答堵了嘴,这一回合,看来又是他败了。

她便按着他的肩让他转过去,继续上药。

“好男色……”元还却嚼着她的话问道,“那你好过多少男色?”

“暂时只你一人。”她埋着头细细上药。

他突然转身,向前一俯,便将人压在榻上,发丝落了满榻。

“暂时?”意思就是以后可能增加?

俯望时,她盈盈大眼如有水光,媚骨生香,只是笑着,并不回答他。

“季遥歌……”“暂时”这个词听起来真让人不愉快。

他唤她名字,却也没说出什么别的来,只将唇缓缓压低,她亦低低笑出声来,却在他贴来的当口突然扭开头,一口咬上他脖颈。

这一下咬得颇重,尖利的齿磨着皮肉,带着刺疼的慡快,如有电丝窜入他体内,他猛地按住她后脑,发出细微“嘶”的气音,恨声道:“季遥歌,你是蛟,不是蛇!”

“都差不多。”她松口,看着他颈上微红的牙印很是满意,“给你的谢礼,多谢救我。”

“你这谢礼忒没诚意!”他摸摸脖子,很想也在她莹白的肌肤上留个记号。

她却推他:“有人来了。”

他眯着眼,很不想搭理外头响起的动静,花眠的声音却隔着藤剑chūn壶两重墙壁传来:“元世叔!媳妇!”

元还起身,外衫也不披,luǒ着半身径直往外走去。藤剑chūn壶的门打开,花眠边说话边进来:“世叔,剑试快开始了,我爹让我来请您过去。说来得亏你们回来得及时,否则就要错过我今年完美的表现。对了,我媳妇呢……”话没完便戛然而止,花眠吃惊地看着元还luǒ、裎的半身,涩涩地吞吞喉,忽然有了不好的联想。

果然,元还道:“她在里面。”

“……”花眠的脸顿时垮丧,他觉得今天的比试,他的心情不会好了。

————

昆都的剑庐之试,三百年一次,是整个昆都最大的盛会,旨在从花家的子弟里挑选出最有天赋的铸剑师来承继花家顶尖的铸剑绝学与修炼功法,也为日后昆都培养新任城主候选人。

季遥歌与元还回来的时间掐得倒刚好,正赶在剑试之前,二人被垂头丧气的花眠请去剑神峰,也来不及将火脉中所探得情况告诉花铮。

昆都内外城皆热闹非凡。外城聚集四方来客,虽说许多修士没有邀帖不入内城,却也都聚在外城凑个热闹。外城除了贩卖兵刃的铺子外,亦有许多仙器灵宝丹药宠shòu的商肆,比起当初啼鱼州的仙集那是繁荣了不止一倍两倍,所贩售的东西不论从品级到各类,可选择性都更高,再加上为了感谢四方到客,昆都在外城设有小擂台,凡胜者皆可得到昆都所铸的中品仙剑一把,毫无疑问让无数修士都争相前来,不愿错过这三百年才一次的盛会。

内城虽不像外城那样喧哗热闹,却也如静谧海域,表面上沉静肃穆,底下却已波澜暗动,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得到邀帖的大多是名山大川的宗门,亦或是万华出名的大修,到这一日都已齐聚昆都,令这内城中仙气氤氲,威压四伏。所有在外历炼的花家子弟也已尽数归来,不论参没参加剑试,都不愿错过这场剑庐之争。

剑庐比试,虽是斗剑,争的却是人。

花家所有化神期以下的修士,都可以参加剑庐之试。因为不是斗法,比的只是铸剑术,故而并不拘泥于境界之分。铸剑讲究天赋,并非境界越高便能拥有越qiáng的铸炼之法。除此之外,昆都还会在剑庐之试后公开一柄这三百年间所铸炼出的最qiáng大剑器,当着四方来修的面,为此剑择主。

三百年磨一剑,自是神兵利器,

今年参加剑试的花家子弟与往年一样多,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要在这场剑试里取个好名次,即便不能最终胜出,能进十甲,也算为日后成为大铸剑师铺好金路。

三人往剑锋行去,季遥歌便问起花家情况。

“上回胜出的,是我的四堂哥花铭,他是我五叔的长子,境界已至元婴,在我这辈中是天赋最高的,今年他还会参加剑试,是卫冕呼声最高的。接下去便是三叔家的花旭与旁系的花鹏。这几个都是我的劲敌,上回我没参加剑试,倒让他们出了风头。”提起旧事,花眠眼神极为不甘,才刚在藤剑chūn壶里浮起的那点郁闷也随着越来越接近的剑试而抛之脑后。

“阿眠,我不在的这几天里,可发生什么事?”季遥歌想起冯家祖孙,这二人睚眦必报,尤其是那冯霓,怕是见不得花眠好。

“倒是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有人擅闯我的府邸,打算盗剑,被我察觉!哼,以为小爷还像以前那样傻么?”花眠闻言冷笑。

“可知是谁?”

“不知道,没抓着人,不过左右逃不开那几个怕我出风头的人。”

冯霓亦或花旭,嫌疑最大。

“剑呢?”季遥歌又问。

“已经送去剑神峰了。所有参试的剑,需在剑试前两日,统一封入剑阁内。”花眠眼神忽又得意,“这回有了元世叔的指点,怕不碾压那些人!”

季遥歌待要再问,却见前面的元还将脚步停下,迎面有两人行来,离他们不远处驻足行礼。

内城里的大修众多,一路行来都有人和元还行礼打招呼,不过元还甚少回应,此番他停步,足证对方在他心中地位不轻。

“元兄,多年未见,风采不减。”清润女音飘来,似chūn风拂耳,十分动听,让人不由自主朝声音的主人望去。

却见一紫衣女修婷然而立,玉骨风姿,简髻浅妆,虽不似白韵亦或墨云空那般天生丽质,却有琼华之风,后天取胜,同样是chūn兰秋jú,不遑多让。

季遥歌听元还直唤其名:“朝笙?好久不见。”那语气,是意外之喜,细听之,还有些许温柔,却与这一路行来的冷肃截然不同。元还此人甚少将情绪表露其外,如此看来,眼前这位于他而言应该相当特别。季遥歌不由多看两眼,花眠却悄摸摸地附到她耳畔道:“啧,你不认识她吧?她是浩音宗的长老,五穆峰的峰主苏朝笙。她是元世叔故jiāo,二人已结识千余年,从前常在一块历练。有个传言,苏峰主可是我元世叔道侣的不二人选。媳妇,你觉不觉得他二人特别相配?”

那一声“媳妇”意味深长,季遥歌转头看到花眠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只淡道:“你连这些都知道?”

五穆峰主苏朝笙,她虽然不认识,却是听过其名。这位苏峰主,也算是万华有名的女修了。

“当然。我从小仰慕元世叔,早将与他有关的大事小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如何能放过世婶的消息。”然而他选择这时说出,却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坏心思。

花眠总算是愉快了。

————

妙昆山,火脉北角,一通身覆乌甲的男人站在脉道正中,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眸中布满红丝,惊怒不已地盯着被破坏的法阵,淡淡杀气溢出。

那么大批的兵器,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主子,鬼域来使已到,现下该如何是好?”壁上忽然走出一道淡淡人影,跪地传音道。

定金已经收了,人也约到此地jiāo易,剑试之期正是最佳时间,可东西却无声无息失踪了。

“这么大批的武器,没人带得出去,肯定还在火脉之内,派人查!”

片刻后,那人断然出声。

第120章 剑试(一)(虫)

浩音宗与太初、玉华、万仞及长蓬并称万华五宗,是五大宗门中最为淡泊的一支,宗门隐于渊海的鲛梦岛上,平日甚少涉及万华争斗。这位苏朝笙,不仅是浩音宗的长老之一,亦是万华五穆峰的峰主,境界与元还应在伯仲之间,修为很是了得,在万华亦是名声远播,无人不敬。

如此看来,无论身份地位,境界修为,还是人品样貌,苏朝笙都与元还十分般配,怪不得外人会将他们看成一对。

“苏仙尊。”季遥歌一边想,一边和花眠一起向苏朝笙行礼。

刚才元还怎么介绍她来着,哦对,说是仙友季遥歌。

苏朝笙淡笑颌首,并未与她和花眠多言,时间不多,几人便同往剑峰行去。元还与苏朝笙并肩在前,季遥歌等人随后。那苏朝笙与元还脾性有些像,待外人颇为冷漠,话也不多,对元还却不一样。

“你的旧伤可好?前些年听说你在啼鱼洲闭关被崔晟暗算,伤势可好?”

“托福,已愈。”元还答话虽简,声音却带笑。

“蛛皇之力虽然霸道,然反噬亦qiáng,你还是要想法子解决。”

“多谢关心,我会的。你呢?近年如何?”

“我还能如何?不就老样子。有时想想,倒怀念当年与你四处冒险探寻秘境的日子,虽然餐风露宿,却也有趣得紧。”苏朝笙轻叹,有些怀念。

季遥歌跟在后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个热闹,正期待元还的回答,花眠却又凑来:“你听,他俩关系匪浅吧。”一脸“你死了那条心”的讨嫌表情——她就想问问花眠,自己到底对元还有什么心思?

再者元还近三千年的寿元,必也有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少年时,若是全无过去,他又如何突破心境修到如今?比起苏朝笙,季遥歌对他的从前更加感兴趣。

冒险、探秘,听来很刺激。

那厢也不知元还答了什么,苏朝笙又问起一事:“我来时听说你在剑宫为了一个女人大动gān戈,与冯千里起了争执。你素来不为人出手,不知这位姑娘……”

这话问得元还脚步一顿,向后侧了身:“是她。”一点隐瞒的意思皆无。

苏朝笙微讶,她见季遥歌境界低微,只将她当成与花眠一般的后辈,没有过多关注,不想竟就是这小辈令得元还出了手。

路已到岔口,往前便是剑峰的试剑台,正中与左右两侧皆分区域。试剑台为圆莲形,台正东有几座云峰,是为这场剑试的评断者所准备的位置,西与南为剑台,是邀请来的贵客及花家长辈,北面则是普通的观者席位,已层层叠叠围了许多人。元还作为这次剑试的评判者之一,自是要被引往正东,苏朝笙去的却是西剑台,而花眠要去云峰下的试者阁里等侍,几人并不同路,只有季遥歌并没确定的去处。

“我往那里去,我们改日再叙。”元还没有更多解释,向苏朝笙告别,又朝季遥歌道,“你跟我走。”

“哦。”季遥歌便在苏朝笙审视的目光下与花眠道了别,跟着元还飞往云峰。

————

小云峰为一人一峰,除最高的主峰为城主之位外,余七座皆是本次剑试的评剑尊者位,能够坐上去无不是万华盛名远播的人物,其中四位是昆都花家的铸剑大师,另外三位则是从万华邀来的制器师。

“器”之一字,为制炼万物,互有相通,故请回的这三位制器师,虽非专jīng铸剑,在制器一途上却各有所长。比如冯千秋,jīng的乃是炼宝,比如庄明全,jīng的是制符,至于元还,他是杂家,炼宝铸剑绘符制阵,无一不涉,且又无一不jīng,在万华上可谓罕见的奇才,无人不晓。

又因此前元还将三星挂月阁的三星牌在剑宫现出,故今日这云峰排位,元还虽说年纪在众修间算是浅的,却依旧位列众尊之首,一出现便在修士间引发了一阵哗然,毕竟三星挂月阁的三星阁士在整个万华屈指可数,且又都是境界突破化神的大修老怪,而元还寿元尚浅便有此成就,自然是众修争相结jiāo的对象。

才刚踏上云峰,就有人向他遥遥拱手施礼,却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看着比元还老了数十岁,看那位次,应该是jīng通制符的庄明全,元还不过略微颌首而已。他们这位置甚好,可一眼望尽整个剑神峰,季遥歌跟着元还,也享受了一把高高在上的滋味,借着这地势展目四望。冯家的祖孙二人就坐在元还下首,冯千里并不理会元还,只有冯霓望来的目光犹带一丝愤恨。万仞山来的人坐在西面,与其他几宗前来参加试剑会的弟子一起……季遥歌一眼扫过,蹙了眉头。

她没看到白韵。

“朝笙乃我故jiāo。”

正看得认真,元还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

“我与她相识于微,那个时候我和你一般,只是结丹期的低修,没有宗门没有师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与她在万华上结伴历练,经过几场生死,jiāo情不同于寻常朋友。”

有些像解释,又像是闲话,他说得随意。

季遥歌却知道散修的日子并不好过,别看他如今风光,可这段被他云淡风轻说出的过往,必定是九死一生的艰辛,而那个在他最艰难岁月里出现的人,自然也不同于其他人,就如同,白砚之于她。

几千年的寿元,所遇人事不知凡几,能忘的都已忘尽,不能忘的便是重要的人,亦或是一段无可取代的岁月。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季遥歌在他身边坐下,问道。

元还执起石案上的龙吟壶斟了杯酒,道:“花眠不是说她是我的道侣?你不介意?”

“你偷听他和我说话?”

“难道你没听我和朝笙说话?”

二人相视一眼,又各自笑开,元还抿了口酒:“真不介意?”

季遥歌摸了枚清灵果扔到嘴里,看着下面望来的各种目光,想了想道:“介意。”

“哦?”他抬眉,意兴盎然地盯着她。

“你要是与别的女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便不与你一起了。”季遥歌老实道。她对夹缠不清的男女关系毫无兴趣,和元还之间不管有爱无爱,关系也已超出寻常朋友,若他身边有人,她是没兴趣再掺一脚的。

他蹙了蹙眉:“就只是这样?你不能也……醋海生波?”

季遥歌的唇被清灵果的汁液染得润泽,笑得也特别甜:“有一点。”

“说说。”他来劲。

“我不喜欢她看你的神情。”季遥歌在苏朝笙眼里看到眷念和遗憾,她似乎想要通过他们共同的过往去抓住彼此间非同寻常的默契,唤醒元还的旧情,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特别。

季遥歌不喜欢这种做法。

“我和她没什么,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不与她来往便是。”元还答应得特别gān脆,他亦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解释。

季遥歌诧异地笑开:“一千多年的jiāo情,你倒是gān脆!”

“都过了一千多年,即便真有什么也化作云烟,我与朝笙早没什么联系了。”他亦笑起,有些坏,“不过作为‘醋海生波’的jiāo换,我不与朝笙来往,你嘛……是不是也快些澄清你与花眠的关系?”

“有你这么jiāo换的吗?”季遥歌抢过他手中的小酒盅,一口抿尽。

元还低笑出声,被她嗔语弄得心情大好。

二人说话这时间内,剑神峰上已鼓乐齐鸣,众修入座,试剑台上围了乌泱泱一群人,随着花铮与几位花家长辈的到来,喧腾的声响平静下来,昆都的剑庐之试正式开启,季遥歌与元还间的私语也暂时告一段落。

剑庐之试分三场,这一场为初试,由七位评剑尊者选择,每剑得到五位评剑尊者的认可,方能入第二场。每柄剑都需从剑型、锋锐度、灵气与特殊属性进行初级评定,能得到五位尊者的认可,是件不容易的事。

五十六柄剑很快被一一呈上来,因为只是初选,七个评剑尊者并不下场,只隔空评定。

“一柄剑的好坏,要从整体来看,不可一味求极限,就像我们修仙,境界与修为上去了,还要心境领悟同时跟上方可突破,这剑也一样。”元还一边评剑,一边与季遥歌小声讲解。

季遥歌对剑的认识不深,听他说话便像从前在万仞山上课般,只不过元还所言字字珠玑,没有半句废话,是以她虽不修此道,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这柄剑你没选它,是因为它一味求锋,却令得剑身过薄易折?”她看着台上的剑,现学现卖。

“嗯,你别看这柄剑锋锐无比,削金断铁,可它牺牲了剑体的刚硬度来追求锋锐,在斗法中只要遇到稍qiáng的对手就会断毁,实战中作用不大,就好比我们练就杀伤力qiáng大的功法,却忽略了对身体的锤炼,一个道理。”他说得浅显易懂,并没用上任何深奥字眼,听得季遥歌频频听头。

两人正对着剑品头论足,第三十九柄剑被呈上。

正是花眠的“修庐”。

“咦?此剑怎么与我上回看的不一样了?”季遥歌盯着那柄乌青的长剑问道。

台上有试剑之人,手持修庐挥舞不断,刃光在空中幻化不散,森冷的锐气隔空四溢,一丝灵威弥散开来。四周皆是识剑之人,已不约而同喝彩:“好剑!”

便是坐在主峰之上的花铮,也已露出一丝惊诧来。

等到主持剑试的修士报出此剑的铸炼者后,台下看客更是一片哗然,尤其花家子弟,喧声大作。喝彩的喝彩,不屑的不屑,倒像锅沸水倾倒而出。

“他重新祭炼了一番,在剑身融入引灵铁,使得这柄修庐能够吸纳四周的五灵散气,是柄可以成长的剑,若是剑主使用得当,假以时日便能修成剑灵。”元还解答季遥歌的问题。

季遥歌闻及“剑灵”二字,微微一愣。

剑灵乃是一柄剑至高无上的境界,亦是用剑者梦寐以求的境界。万仞山无相剑宗以剑闻名,谢冷月修的亦是剑道,可他也没有修出剑灵。

“即便能修出剑灵,只怕也是其路漫漫吧。”她缓道。

“剑灵为器神,不在六道众生内,一柄剑能够拥有成灵的资质,已是难得,又哪能轻易便修出?”元还说话间点点头,向台下主持者示意自己通过这柄修庐。

“这么困难,只能以剑修灵?”季遥歌随口一问。

元还却道:“以剑修灵是正派的剑修之路,是至qiáng至仙的剑道,自然十分困难,当然也有些旁门左道,比如以人魂shòu魂入剑为灵,这便是次剑灵。另外还有一类反其道而行,以灵修剑,谓之邪剑。多年前,曾有人到太初寻我,问的就是以灵修剑……”

是谁呢?

元还有些记不清。

季遥歌心中却忽然一动,只道:“是不是我师父谢冷月?”

元还一震,似乎想到什么,待要回答,却听下面传来喧天的掌声。

花眠那柄“修庐”,以七位品剑尊者全数通过的成绩,拿下了初试到目前为止最高的名次。

第121章 剑试(二)(修)

花眠站在试剑台上迎着众人的掌声拱手致意,眉飞色舞颇有扬眉吐气的痛快,在场上转了一圈后才趾高气扬地下场,临了还回头抛了个媚眼给季遥歌。“修庐”出现之后,还余十七柄剑待试,季遥歌的心思却已飘远。

元还仔细回忆一番才点下头。谢冷月上太初门求见他已是数百年前的事了,那时要想入五狱塔寻他帮忙是有条件的,都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他记得谢冷月送了他一块上品灵烟石,只为换他一番深谈,聊的就是剑灵。

目送花眠下去后,元还才回答季遥歌:“他问了我很多关于剑灵之修的问题,其中也包括邪剑修法。不过这么多年来,向我问及邪剑修法的只有谢冷月一人,我倒有些印象。”

“你是怎么和他说的?”季遥歌敛笑正色问道。

“我没说什么,因为邪剑修法已经失传多年,我虽略有涉猎,却也知之不详。在万华仙史上,以灵修剑而成功的,只有一位魔修大能寒虚子,不过万华关于他的记载很少,最为详尽的应该收录在三星挂月阁的藏书里。”元还思忖开口,又要分心台上试剑,故而话说得很慢,“我只知个大概,再从中推断。以灵修剑,便是以活物为剑体,那么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这活物的躯体足够qiáng大,筋骨血肉皆可为剑,方有修成剑体的可能。那时他反问我,万华上何灵足可为剑,我没回答他。”

“若论筋骨血肉之坚韧,这仙界又有何灵比得上蛟?蛟为龙影,天生具备龙的qiáng悍天赋,否则我……白韵的修练速度也不会快过寻常修士那么多。”季遥歌垂目,摩挲着酒盅,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元还点头,看着她的脸又道,“后来谢冷月又问我,如果得到了一件绝佳的灵体,又该如何祭炼成剑。其实以灵修剑,最难不在寻找能成为剑体的灵物,而在于后期对灵物的修炼上。毕竟是以灵为剑,此灵必是六道众生之灵,会有自己的意识、情感与成长,这些都是最难为修者所控的东西。若要达到人剑合一,剑体本身的意识与情感必需尽数抹除,但又不能让剑体完全丧失意识,否则与死物没有分别。”

她神情不明,他叹口气续道:“若要修剑,则剑体本身亦要成长,摒弃为人为shòu为妖的情感,意识为修者所控所驱,才能成为真正随心所欲的武器,但这个很难实现,只要是灵物便有意识,越高阶的灵物,自我意识与情感越丰沛,qiáng行抹灭不啻于毁其性命,也就谈不上修剑,除非……”

“除非驯养幼灵,从剑体意识尚弱,情感未丰之时便慢慢驯化引导……”季遥歌何等心智,一点便透,抬起头将手中酒盅捏得粉碎,笑得有些妖妩,“元还,我可曾同你说过,我曾被谢冷月囚禁在万仞山渺踪峰五十年之久。这五十年中,我没见过一天日月,那时我只是只披着人皮的幼蛟,稍露shòu性,便是电鞭雷笞。”

“遥歌……”元还胸口如扎尖刺,以她的个性,他很难想像被人关在dòng里不见日月五十年会是怎样的折磨。

活了近三千年,也不是没遇到过叫他心生好感的女子,经生历死,相互扶持,更多的大抵是风雨相伴的感情与信任,似今日这般为了另一人锥心刺痛的滋味,却是生平头一次。

他与她之间的缘分,早在两人相识之前,就已出现了。

“你不必心存愧疚,我知道这与你无关。谢冷月要做的事,必是早已有了全部计划才会动手,寻你不过是为验证他的想法而已。”季遥歌拍散指尖粉末,“再说如今我只是季遥歌,该头疼的那个人,应该是白韵才对。”

只不过,如今的白韵可不是她所认知的那个百里晴,此人似乎有些鬼域背景,也不知具体来历如何,怕就连“百里晴”三个字,亦是化名,想来其与谢冷月之间亦会有一番较量,倒是令人期待。

她说着往西剑台看去,剑试过半,白韵仍旧未出现。

话虽如此,元还却仍旧眉头紧锁——那一刻尖锐突兀的痛,并非因为愧疚。

而从很早以前,他就明白,所知越多,就越会在无意之间影响他人的命运,甚至主宰他人生死,就如同季遥歌的小幽jīng,他未曾手执刀刃,但那些生死怨恨却或多或少要算在他的头上。从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修士行走至今,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yīn晴不定,给求助者定下种种苛刻条件,无非是想避免此类情况发生,可终究,避无可避。

他没杀过多少人,但事实上,很多人因为他的能力而死。

“元还?”季遥歌察觉到他的失神,以及那一两声源自内心的喟叹,只伸手按上他手背,“别钻牛角尖,心魔易生。即便你在无意间左右了他人想法,但为善为恶仍旧是他人选择,与你并无关系。”

“不想我三千年道行,竟需要你一个六百年的小蛟来点拨。”元还倏尔笑了。

三千年的化神修士,迷茫之时,也不比一个结丹修士看得通透。

她只轻哼一声又道:“三星挂月阁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是个神秘所在,据说收藏了万华上下数万载的典藉,我才刚刚加入,亦没摸透。”元还见她面现疑色,问道,“怎么突然问起三星挂月阁?”

“只是忽有些疑问,总觉得你我一路行来种种际遇,总与三星挂月阁或多或少扯上些联系,就连谢冷月的邪剑,竟也收录于三星挂月阁之中。”季遥歌朦朦胧胧的摸到些脉络,却仍旧无法铺成完整叶片。

这种感觉很微妙,说是有关系,可又没直接影响他们,说没有关系,却又有种种巧合。

元还点头:“我亦有同感,慢慢查吧。”

“看。”季遥歌便不再多言,指着试剑台上新出的剑道。

台下又是一片喧哗,第四十六柄剑出场,正是上届的冠军花铭所炼新剑——催月。

催月剑刃霜白细长,似弦月清辉,剑身比一般剑要窄细,寒气自剑上透出,将离得近的几个修士冻得一颤。

“水属性剑,出鞘便能将空气内的水灵气转为霜雪,是柄不可多得的好剑。”元还的点评很简单。

这柄催月,继修庐之后成为第二柄得到七票,全数通过的神剑。

再往后,仿佛要压轴般,好剑竟一把接着一把出现。花旭的噬魔剑,同样七票全过,如此一来,赛前最热门的几个人选皆不负众望。

五十六柄剑,仅十七柄入了第二轮剑试,其中以花眠、花铭与花旭的剑得票数最高。第二轮剑试,七位评剑尊者便要亲临试剑,就近品评这十七柄神剑,最终挑选出六柄剑进入最后的决赛。毫无疑问,修庐、催月与噬魔三柄剑以极高的评价进入终赛,而余下的三个名额中,却出了匹黑马。

在第一轮以擦边票数晋级的,名为“流阳”的仙剑,竟出人意料在第二轮剑试之中大放异彩,进了终赛,而这柄剑的铸炼者,却是出自花家旁支的花辛,且他并非花家血脉,只是花家最不起眼的一房所收养的孤儿。

花辛这匹黑马的出现,比起花眠来,倒更让花家众修震惊。

首次两轮品评结束后,只剩最后一轮,中间有半日的休憩,季遥歌在云峰上呆得烦闷,便向元还道:“我去看看阿眠。”

元还正被四周前来打招呼的修士围住寒暄,无暇顾及季遥歌,只能瞧着她拍拍屁、股走人。

————

参加试剑的铸剑者都在剑神峰的试剑阁内,季遥歌到达时,试剑阁内正传出愤怒的争执声,她在阁外听了片刻,辨认出其中一个声音属于花眠。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出了这种事,谁也想不到,花眠你无凭无据怎可指责花旭与冯姑娘?我念你参试心切,这次就不予追究。你有这时间在此胡闹,不如快去寻个帮手试剑,现在还有半日光景,我会将此事禀报城主与几位主事,料来事出有因,你临时换人应该无妨。”浑厚的嗓音响起,却是在试剑阁里维持秩序的花家四叔。

试剑阁里已只剩进入决赛的六个人,多是孤傲清高之辈,并不与旁人呆在一起,季遥歌掀帘入内,只瞧见花眠满面怒气地与花旭、冯霓二人相视而立,花五和花七跟在花眠身后,同样愤慨。

“发生何事?”她小声问花七。

“剑试决赛乃是剑斗,二剑一组,由事先择定的修士斗剑,不能施展法术与法宝,故修士对剑的领会很重要。阿眠选的是我们八堂兄。但是临到赛前,八堂兄却被人暗算,下了软筋散,如今根本无法上场斗剑。”花七的声音却很大,“喏,就是他们做的,还不承认!”

季遥歌顺着花七的目光,看到冯霓与花旭冷挑着笑走远去,花眠却被花五死死拉住。

“现在不是理论的时间,还是再寻帮手为上,可有别的人选?”季遥歌认同适才听到的花四叔的劝告。

“剑斗修士的境界在结丹期与元婴之间,大家都寻结丹后期的修士,又要使剑高手,哪有这么容易?昆都的合适人选都被挑走了,八堂兄还是我们好不容易请来的,眼下这火急火燎上哪儿找人去。他们就是料定我们一时半会寻不到人,才敢这么下手,真是可恨!”花七朝着二人离去的背景啐了一口,“就知道冯霓不会善罢gān休,蛇蝎心肠!”

“啊!”花眠却是突然跳起,“我有人选了。”

“谁?花五与花七异口同声。

“媳妇,你替我去吧!”

“我?!”季遥歌诧异非常,“可我不是花家人……”

“如今事出有因,我去求求几位长辈,应该有所通容,再者论你是我媳妇,也算半个花家人,让你剑斗并不过分。”花眠越说脸上越笑,“我见过你用剑,你的剑术造诣同样深,境界也刚好。好姐姐,亲姐姐,求你了!”

“……”季遥歌瞧着他满脸的笑,一阵无语。

花眠的坑,真是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

火脉深处,地渊的崖dòng外,身披斗篷的人站在离dòng数丈远的地方,目光冷凝地看着dòng内明灭火色,淡淡死气绕行四周。

“你也看到了,不是我有意欺瞒,实在是……我也不知这批武器为何会落到猊shòu巢xué中。”全身都被铁甲包覆的男人指着前方dòngxué,朝斗篷人开口。

寻来寻去,最后竟在猊shòudòng里找到那批兵器,然而兵器既被猊shòu所得,他们根本无法抢回,故只好将人请到此地亲眼一见,方证他们所言非虚。

“定金我退还于你,那梦邪沙我已经用了,折成灵石给你,这次的jiāo易……”

“不必。这批兵器我一定要,jiāo易不用取消。猊shòu无法对付,那想个法子将它引出巢xué便是。我听你提过,这只母shòu刚生了幼崽,对吗?”

斗篷下传出森冷尖细的女音,声音经过幻变,透着一股子yīn邪的气息,听来刺耳至极。

第122章 剑试(三)

季遥歌一再地告诉自己,只有花眠胜出摸到那把天钥,她才有机会将地匙与其合并,打开九重天地的大门,这才没让自己甩手走人。花眠知道她的脾气,她脸虽然冷着,也只是面上难看,必是会留下帮自己,所以涎着脸左讨好右恭维,还拉着花五和花七一起,将好话说尽,求她出手。

“少废话,说说你那柄剑。”季遥歌不耐烦听他们一锣一鼓应喝唱戏,出言打断。

花眠鬼jīng,马上意识到她这是同意了,便把她拉到外头,寻了角落详细说起他的修庐剑来。离斗剑尚有半日时间,不过待试的剑如今都封存在试剑阁里拿不出来,只能靠花眠语述。

“修庐剑以陨铁融炼,再经无灵水洗炼,剑体至罡至硬,锋锐无双,但剑体本身并无任何属性。往常修士使剑,惯受剑身属性所限,若是修士所修功法与之相悖,便施展不出剑的真正威力。然我这柄修庐,不论修士所修是何功法,都不受制约。”

语毕他又骄傲地仰起下巴,将双眉一挑:“不止不受制约,还能最大限度发挥修士本身的修为,让修士与剑融为一体,将自身灵气灌入剑中,令剑与修士属性合一。”

季遥歌便领会,因剑本身是无灵之体,所以可以接受所有属性的灵气,将修士的能力发挥到极至。

“你一定以为只是这样?”岂料花眠又竖起食指摆了摆,神秘道,“元世叔指点我,让我把引灵体注入剑体,所以这柄剑,可以吸纳四周的灵气,你有多大的能力,这剑就能吸收多少的灵气,厉害吧?”

季遥歌本有些郁闷,听他提及修庐,语言沸沸,激情满注,不由有些向往。怎么说她也算出自万仞山,自小习剑,虽然与师门恩断义绝,不过对剑的喜爱却也烙在骨血之中。

“厉害!”她竖起拇指,开始期待修庐的表现。

————

半日时间眨眼便过,元还在云峰上与众修寒暄过后,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季遥歌回来,最后却在试剑台上看到这只站在花眠身旁的小混蛟。她连身上的衣裳都换过了,套着绣了昆都徽记的剑袍,襟口袖口都是金色剑纹,长发高束,戴了只小金冠,英姿飒慡,较之先前的妩媚,倒更加鲜亮jīng活。

隔得老远,她抛了记眼神给元还,元还没好脸色地回瞪她一眼,坐回云峰。最后的决赛马上开始,台下的观者都已回来,看到他二人,未免又漫天漫地胡叫,什么“十二郎,十二弟妹”、“花眠,小花嫂”……听得花眠心花怒放,在众人之间得意十分。

“十二弟妹,嘿,上回败给你,呆会我们重新打过!”上回被人利用与季遥歌私斗的小十花盛也在,是花铭的斗剑。他看到季遥歌倒是高兴,傻乎乎摸着自己扎成小辫的头直笑。

此语一出,台上的目光便齐齐落在季遥歌身上。花盛已是他们之间修为与剑术顶尖之人,连他也败在她手下,足可证明她的实力。

“侥幸而已,若只论剑,我不及你。”季遥歌谦道,目光却不动声色从台上这十数人间逐一扫过。除了铸剑者外,参加剑斗的修士,修为全在结丹中后期,看样子皆是用剑好手。至于铸剑者,花铭最为沉稳内敛,哪怕是审视她的目光,也不带喜怒,相较之下,那位黑马花辛则要外放狂傲得多,凌厉的眼神毫无顾忌,而花旭则面带嘲弄,多是对花眠与她的不屑。

剑试主持者再次将铸剑者一一介绍过去,每介绍一个人,台下便爆出激烈欢呼声,一时间剑神峰上掌声雷动,如làngcháo此起彼伏。简短的介绍过去,很快就进入主题,六个铸剑师以抽签方式决定对手。花眠运气不太好,这一轮抽中了花旭,花铭与花辛二人抽中另两名修士,倒免除两虎相争的局面,只等最后之战。

————

剑庐之试从来没有哪届像这届般如此激烈,热门的铸剑师一出四位,其中有上届胜者,有本届新秀,有城主之子,也有黑马横生,令这场斗剑越发受人瞩目,便是站在云峰上的花家长辈都同样激动。

只是值此激越时刻,花铮却有些心不在焉。失窃的矿石仍旧没有下落,事前猜测鬼域极有可能趁着剑试之期将东西运出城去,如今昆都已暗中戒严,只是到底来客众多,又不能引起众修怀疑,此事便难办许多,若是鬼域借机生乱,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剑宫内又有人藏于暗处虎视眈眈,九窍玲珑塔已生变数,皆是不详之兆。这数重yīn云如重石压坠心头,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如今站在台上备受瞩目,也无法让他高兴。

“大哥怎么这般沉肃,阿眠如今长进了,大哥应该替他高兴才是,我瞧那柄修庐甚好,这次的比试必定是阿眠胜出。”微沉的男人音响起,有人走到花铮身边道。这人生得与花旭有几分相似,正是花家老三。

“老三,这没到最后都不作数,那小子的脾性你也知道,没个准的。我看你家旭儿才稳妥,有你当年之风。”

“你我当年在剑庐之试也是劲敌,如今都轮到他们了。”花老三笑叹,眼中却是jīng光直转。

花铮不由多看他几眼——花老三从以前开始就与他争抢城主之位,觊觎已久,会是他与鬼域私通?亦或是老五,五房向来不满他的管理,是老五家?还是老二……

细想想,似乎人人都有嫌疑,可那都是他兄弟。

————

试剑台上已开始斗剑。花铭、花辛的斗剑排在前两位,花旭与花眠的这场压轴。

花铭与花辛所抽中的对手都不qiáng,没什么悬念,这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花旭与花眠身上。试剑台上已经剑气四扫,开始斗剑。季遥歌坐在阁内,耳闻场上铮铮剑鸣闭眸调息,花旭有些坐立难安,在她耳边道:“媳妇,花旭那柄噬魔剑极为刚猛,他的斗剑者正好也是这一路数的修士,你比试之时要记着避其锋芒……”

“临时抱佛脚也无用,今日就看你们怎么输!”花旭却携冯霓远远走来,面色如常,语气yīn冷。

冯霓倒是不语,俏生生站着。

“少废话,比过才知道。这次我定不会让着你们!”花眠站起,冲花旭挥拳。

季遥歌倏尔睁眼道:“阿眠,坐下。”目光却看向冯霓。

冯霓今日一反常态,全无先前的嚣张跋扈,面色平和,似乎还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同情。季遥歌只觉得她的心跳与情绪,都十分古怪,不由多看几眼,只换来对方莫测高深的笑。

————

场上的两场斗剑很快结束,并没悬念,花铭与花辛胜出,眼下便轮到季遥歌上场。修庐剑被请出,已置于试剑台上。季遥歌在众人呼声之中踏上试剑台——花眠道侣的身份早已瞒不住,昆都的人对她抱有极大的好奇与热情,连掌声都比其他人要响亮些。

与她同时上场的,还有花旭挑选的斗剑修士。

“花景!”主持者一样将对方请上台。

季遥歌望去,那花景高近七尺,身材粗实,肌肉遒劲,一身剑士袍被绷紧,每走一步,台上便随之一震,仿如地动。他模样生得也彪悍,寸短的发,浓眉厚唇,右耳挂了巨大shòu骨环,双眸jīng光毕露,似猛虎环伺,果如花眠所说那般,是个刚猛之人。

“此为剑斗,持剑者不得施展任何法术、符箓及法宝等物,只可凭剑术、灵气,以剑为斗,方可尽现剑之本色威力。剑斗点到既止,不能伤命,以持剑者踏出斗剑圈、剑落地亦或无再战之力为输赢判定。二位可都清楚规则?”主持者站在试剑台正中问道。

季遥歌与花景同时点头,那主持者方道:“取剑。”二人便各自取剑。季遥歌走到修庐剑的剑匣前,凝眸看了片刻,方伸手握住修庐剑柄。剑才入手,她便觉得剑身之上传来一阵沉而有力的心跳声,仿如应和着她的心脉。她微惊——此剑并无剑灵,怎会出现此等异常?

思及此,她不禁望向花眠,花眠却只是双手握拳朝她作鼓励状。台上主持者又已开口,时间已不容她多想。

“开始!”

随着主持者一声断喝,台上升起紫色灵圈,将季遥歌与花景围在正中。

————

轰——

噬魔剑的巨大威力与花景的庞大力量相得益彰,二者结、合,剑威如山峦倾倒,重重斩下。花景这一剑仿佛要将天地劈开,带着撕裂对手的腾腾怒焰朝着季遥歌击去。季遥歌不能直面其锋,身形一拧,踏着仙魔步避开花景攻击,花景这一剑便劈在地上,整个试剑台及剑神峰都随之颤动,足见其势之骇人。

被季遥歌避过这一剑,花景并没半刻停息,又以迅雷之势飞快旋身,将剑舞得密不透风,无数剑光四面八方炸开,密织成网,不仅叫人惊诧于噬魔剑的威力,亦让人惊赞于花景的剑术。相较之下,季遥歌只有退避的份,举着剑勉qiáng抵挡花景密集的攻击,剑上传出铮铮不断的jiāo鸣声,她被重如山峦的力道bī得退向斗剑圈。

场下响起一片抽气声,连招式都没还,莫不成季遥歌就要被打出场去?

“元阁士,看起来你的人情势不太妙。”冯千里的声音隔空传来,带着几分快意。

元还一派淡然,拈着酒盅轻抿:“才刚开始,急什么?”

话音才落,台下又响起无数喝彩声,竟是季遥歌被bī退至斗剑圈边缘时忽腾身飞至半空,自上而下朝花景出剑。修庐剑体随着季遥歌灵气的涌入而渐渐亮起,呈现淡淡青绿,无数道莹碧的剑芒自剑上窜出,蓄着季遥歌自四野抽来的木灵气,攻向花景。

花景的攻势沉且急,并无寻常力量型剑士失之灵活的弱点,相反他的剑招非常凌厉,季遥歌无法凭借步伐上的灵活压制他,幸而修庐剑的特性,无论灌入什么属性的灵气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而此前季遥歌已在尝试从杂爻灵气中剥离五行灵气,这些年过去,已有些微进展,此时灌入这修庐剑的,正是她剥离则出的五行木灵气。

依花景剑势之浑厚,他应修的是土灵功法。五行之中木克土,季遥歌利用的正是这一弱点。花景察觉季遥歌剑气中蕴含的凌厉木灵气,面色微微一变,往后退了半步,忽然bào涨而吼,双手同时握剑。众人便只见他剑去无影,凌空跃去,朝季遥歌劈去,也不顾季遥歌所挥出的剑芒。

众人一片惊呼,看着花景一剑一剑,山峦般朝季遥歌挥去,季遥歌只退不攻,被他从天上打到地下,仍是步步后退。

“呵。”花旭看着花眠已无暇转开的目光,嘲笑道,“这就是你挑的人?果然与你一样。”

“滚开!”花眠怒极,却不想分心应对花旭。

那厢主峰的花铮也看得频频蹙眉,冯千里、花老三并无相剑宗之人却是面露笑意,倒是浩音宗的苏朝笙敛着眸光望向元还。元还无动于衷,面上不见忧急,亦无半点惊神,仿如底下这场胜负与他无关。

铮铮铮——

数声响过,季遥歌已被花景凌厉的攻势bī到斗剑圈前,花景之剑已有数次从她周身擦过,外人看着是季遥歌落了下风,可花景却在心中暗暗叫苦。木灵气克制他的功法,季遥歌那些剑芒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身在其中才知有多诡异。她每一道剑芒都如藤缠蛇绕,又及其锋锐,似乎要割进他骨脉,极大程度牵制了他的动作,而他只凭刚猛之力qiáng攻,不过是为了赶在自己被缠住之前将她bī退。

眼见她已退至斗剑圈前,只一步之差就落败,花景将心一横,施全力出剑。剑横如山,却见光影之间一道俏影飞起,季遥歌双手握剑,凌空而下,竟要以剑直接相抗。

场下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替她捏了把汗。只见修庐剑剑身上青光忽涨,细长锋锐的剑似乎刹那间幻化碧青巨剑,带着滔天之势压下。花景只觉被可怕的灵威所笼,再想收剑避开,已然不及。

铮——

嗡然一声锐鸣,震得众人耳中生疼。

被木灵气灌满的修庐剑一剑劈在噬魔剑上,两剑相jiāo,远观如螳臂挡车之差,可那螳臂却蓄万木之势,化根无数扎入噬魔剑上。

第二声脆音响起之时,噬魔剑应声而折,断作两段。

四野俱惊。

花铮霍然站起,花眠亦怔怔看着台上,花旭脸色则煞白如纸——在试剑台上将对方长剑折断,这不仅是对铸剑者的极大羞rǔ,也是对自身实力最qiáng证明,于剑如此,于人亦是如此。

这剑庐之试已存在近万年,折剑之举,却只寥寥数次。

季遥歌落回台上,握着修庐剑的手微微发颤,虽然胜出,她却并无喜色,只觉得一股戾气在心中横行直撞,催出她的shòu性杀心。

这柄剑不对劲!

剑里有别的东西,能扰乱心神至人入魔。是花眠放的?不,不可能,他对此剑爱逾性命,不会是他,那会是谁?

季遥歌一张脸已沉如霜雪,无视四周望来的种种异样目光,只扫视全场。

冯霓露出微笑,对她取胜竟毫无不甘;消失很久的白韵也回到剑神峰上,平静地看着斗剑;花旭气急败坏,余下的花铭与花辛也已骇然……

无数的眼神,无数的心跳,无数的情绪,夹杂成密集的网。

但她眼下却无法分辨这种种情绪,剑上传来可怕的气息,让她胸中战意四起,只想,杀人。

云峰之上,元还无动于衷的神色,渐渐被凝重所取代。

季遥歌的模样,很不对劲。

第123章 剑试(完)

以元还对对季遥歌的了解,虽说她是个有些自负的人,却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般惹眼之事。她会胜,但不会胜得如此狂妄。但元还一时却也看不出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能蹙眉盯紧了她。

似有所觉般,季遥歌隔得远远抬头朝他望去,瞳内似有一丝红光闪过,那双原本硕大的眼眸微微眯起,发出慑人的shòu光,竟不似往日澄澈。

试剑台下的众人在短暂的错愕过后忽然沸腾,却并非喝彩,无数的窃窃私语像汇集成队的蚂蚁,蜂拥而至,扰得季遥歌心烦意乱。被她折断噬魔剑的花景震慑于她那凌厉的剑意,良久才回神,看着季遥歌的目光像看着怪物,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她最后那一剑的威力,其实她那一剑本可以杀了他,最后却收手了,只是折断噬魂。

花旭回神之后冲上试剑台,跪在地上双手捧起断作两截的噬魂剑,气红了双眼,抬头恨然看着季遥歌,却连半句话也说不。

试剑台上折剑,在昆都内是对铸剑师最大的羞rǔ。

“好,很好,大哥家的,非常好。”花老三看着儿子,连说了数声“好”字,方才还平和的笑已狰狞扭曲。

花铮想安抚他,看着试剑台上情景却也说不出话。

————

剑试仍旧要继续,花旭抱着断剑被人劝下试剑台,最后剩下三柄剑,分别为修庐、催月与流阳。

最后一战,并不两两分组,而是三人争霸。试剑台上会落下巨大剑石,石中封有昆都万年剑魄,只有上好的仙剑才能在此剑魄上留下剑痕,且能留下的剑痕越多,则此剑越qiáng。三人需在彼此争斗的过程中在剑魄之上留痕,所留剑痕最多者胜出,在此过程中,与上一场争斗相同,若然有人退出斗剑圈,亦或剑落剑毁无力再战,则视为丧失资格,不能再向剑魄出剑。

“剑魄试威,时间为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不论是否有人败出,都停止试剑。”主持者将规则的最后一句说完,再度退出试剑台。

季遥歌并没时间来搞清楚修庐剑的问题,比试一环卡着一环,这已是决定最终胜负的时刻。花铭的催月剑由花盛施展,季遥歌已经与花盛jiāo过手,并不陌生,花辛的流阳则是由名为花灵的女修施展,花灵个子高挑,身形纤瘦,鹅蛋脸高鼻梁,眼眸窄长,目光锐利,蓄势待发。

三人围着剑魄各站一角,斗剑圈的紫光升起的瞬间,三道剑光同时刺向剑魄。台下众人只闻得几乎同时响起的嗡然铮鸣,三道剑痕出现在剑魄之上。

剑魄同时反弹给每个人更为qiáng大的力量,将三人之剑弹开。季遥歌只觉修庐剑剑身震颤不歇,虎口处一阵发麻,而剑魄在她这一攻击之下所留的剑痕不过寸许浮痕。难怪昆都会以剑魄试剑,依这剑魄之威,若剑不够qiáng,则难在剑魄上留下痕迹,若执剑者使剑不,越往后则越加无力,亦无法留痕。

这不仅考验剑之威力,亦考验使剑者与剑的融合度。

季遥歌试了三剑,都只留下浮痕,她正思忖如何施力,才能在此剑魄留下痕迹,不妨身畔有道金色剑芒无声无息游来,割向她持剑之手。若是长剑落地亦算输,此击来得骤不及防,角度又委实刁钻,难以避开。金芒割过她手背,顿时皮开肉绽,她手背覆上金甲,竟被束在原地。修庐剑落下,出剑的花灵细眸微睁,露出丝喜意,只是还未笑出,便见修庐剑落到一半停在半空,无数道灵气自季遥歌掌出如蛛丝般缠向剑柄。

灵气呈赤红之色,带着炽热之气。

“火灵气你不是修木属性功法”花灵一惊,骇道,“莫非是木土双灵根”

万华修士若修五行之法,大多根据躯体的天赋属性,择一而修,大部分为单一灵根,双灵根以上的天赋,是极少见的情况。

季遥歌并不回答,只利落跃起,以左手接下修庐,倒没应付花灵,而是朝着花盛挥出一剑,那一剑却又剑沉如山,竟是土灵之术。

既是三人之争,怎能有人独善其身季遥歌勾唇笑起,如妖如魅。

那厢花盛却是一惊,反手挥出一剑,落下满天冰霜,却不过与她势钧力敌。

外围观战之人却尽皆骇然——到目前为止,季遥歌已经施展了三种属性攻击。剑斗不能用法术,但可以用灵气,修庐剑的特殊性导致剑能随使剑者而改变属性,这意味着季遥歌至少拥有三种灵气。

双灵根的修士已经很少,三灵根就更加罕见了。

花盛被迫停下攻击剑魄,退离数步,与花灵站在一边,惊诧非常的看着季遥歌。上回斗法可没见她使出这样的剑术来,当下他战意激发,手中催月划出无数霜光,整个斗剑台似都被剑气冻结。季遥歌只觉经脉发涩,动作亦失去灵活,正要抵御,花灵的攻击却也随之而来。

季遥歌以余光望去,只见那柄追阳剑竟化作龙形,似长鞭般追击而来,所过之处的霜冻都被撕开。二人的攻击竟互相配合,只朝她一人而来。她执修庐斩下一道赤红剑墙,将那金龙抵挡在外,可刹那间无数带着霜冻的剑影袭来,似bào雪骤降,花盛的剑招快如流星,又连绵不绝,瞬间将季遥歌的剑墙击溃,花灵的金龙又至,咬上她的肩头。

以二敌一,季遥歌并不占优势,只能往旁退避,修庐在手,一剑土,一剑火,对于灵气剥离的领会,竟在这急战之中达到全新高度,只是如此一来,她消耗的元神巨大,时间一久便难以支撑,而花盛花灵二人皆是用剑高手,她作为季遥歌,并没修习过剑术,脑中关于剑术的记忆,只有无相剑诀。

一个分神,她的步伐便被花盛的冰霜所冻,金银二色的剑芒铺天盖地而来,她应接不暇。

台下有人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只觉局势难逆,这般剑招之下,季遥歌即便不死亦要重伤。

铮——

忽然之间众人耳膜俱是一震,在那漫天剑光之中,忽有无数剑影飞出,可怕的剑威朝四面八方炸开,那金银剑芒竟在瞬间被击得烟消云散。

坐在西席上的古峰陡然站起,满面惊愕地看着试剑台上的季遥歌,呢喃出数字:“无相剑诀!”

花盛与花灵亦是震愕当场。

眼前的季遥歌周身已浮着数十柄修庐,也分不清哪一柄才是真正的修庐,只觉得每一柄剑上都蓄藏无上力量,那力量霸道非常,且……充满杀意,而被修庐剑围在正中的季遥歌,双眸却被红光氤氲,眉宇间隐约黑雾弥散,唇边的笑邪妄乖张,竟有入魔之相。

“这不可能,她怎会无相剑诀这已是无相第四重……”古峰声音骤大,不可思议囔道。

“不对劲。”白韵亦跟着站起,一双妙目紧盯季遥歌,“这不是我们无相宗的剑诀,只有其形未得其髓,古长老,你仔细看,她那剑影之中,似乎……”

经由白韵提醒,古峰将神识散去,不过片刻脸色顿变:“魔气怎么会”

云峰与东西看席上的大修也已同时站起,尽皆色变,庞大的魔气正聚于季遥歌四周,正源源不绝地被修庐剑吸入剑内,再传自季遥歌体内。

元还已是面沉如水,双眸冷凝。季遥歌的来历他最是清楚,做为季遥歌,她应该不曾修过无相剑诀,没有心法她施展不出三重以上的无相剑诀,如今忽然施展出来,只是她借助外力所使出的魔化之术,并非真正无相剑诀。

这不是好事。

魔气……从何而来

他思及此,忽自云峰掠下,转眼便到花眠身边。

花铮已在主峰发话:“住手!”

可试剑台上剑斗正酣,情势又是瞬息万变,哪里来得及制止

季遥歌只觉元神刺疼,魂海似乎被bào戾之气充斥,眼前猩红一片,随着无相剑诀的施展,她似乎回到无相剑宗,变成幼弱的小蛟,被囚于暗无天日的dòngxué中,电鞭雷笞每日不歇。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当下不敢再妄动,勉qiáng压抑着bào戾的情绪,缓慢运转涤魂术。

涤魂术既然能涤净魂海,应该也能驱散心魔。

却不想,对面传来杀气,两个模糊人影已挥剑欲来。

试剑台上的花盛与花灵均已察觉这股骇人之力。

“花盛,眼下她这般模样,这场剑斗,不是她死便是我们亡,你还犹豫什么”花灵的声音响起,手里流阳已化出漫天流星。

“可是……”花盛却在犹豫。

“别婆婆妈妈!”花灵厉喝一声,已将剑尖朝季遥歌挥下——

凌厉杀气涌向季遥歌,那是花灵的绝杀之招,亦是流阳剑的杀招。

季遥歌正尝试控制心绪,忽然感觉炽烈气息从天而降,杀意四来,顷刻间催发她心中bào戾。

金芒如雨,刺魂夺魄,本是绝杀,众人皆睁大双眼,屏息而观,只见季遥歌半闭的眸骤然睁开,浮于身侧的长剑似箭雨般朝外疾飞,庞大剑威夹着滔天杀意,蓄着至yīn魔气,轰地一声炸开。金芒被彻底打散,花灵惨叫一声如断线风筝般被震飞,连花盛亦被弹开。

“找死!”季遥歌双目猩红,将数剑合一,修庐再度回手,欲要斩下。

“不要!”远处数声惊呼传来,其中有个声音沉润熟稔,直抵季遥歌元神。

她动作一顿,眼前就有道人影飘下。

“季遥歌,醒醒,你被魔气入心了!”元还已站于她身前,阻止她大开杀界。

季遥歌眼神数变,似在做着剧烈挣扎,时而迷茫,时而bào戾,时而痛苦,时而yīn冷……

“元还,让开!此女身上有鬼域魔气,快让我们将她拿下!”冯千里率先发话。

“她在啼鱼州本就与鬼域有勾结,竟还会我无相剑宗之诀,今日可不能再放过她,我必要将她擒回万仞山!”古峰亦狠道。

“让开!”四周各宗门的修士尽皆嚷起,声音不绝。

元还看了眼季遥歌,她露出懵懂神色,似不解世事的幼shòu。

“本尊在此,且看今日谁能将她带走——”沉如钟鼓的声音响彻整个剑神峰,元还双手化出万千金光,如山峦挡于她身前,不可撼动。

“元仙尊在啼鱼州时便与此妖女为伍,如今又三番四次为她出手,怕是早有瓜葛,花城主,此为昆都,作为万华剑城,难道您不开口说句话”这回说话的却是白韵。

花铮却已是满面骇色,不是因为元还与季遥歌之事,而是从火脉赶来回禀急情的昆都守护。

“你说什么!猊shòu异动,出了地心到哪里了”

“已经……到火脉口了!”

第124章 蛟血(一)

金光里似有人影重重晃动,季遥歌恍恍惚惚只看到背向自己的身影,像扎根在地上的参天巨树,风摧不折雨打不朽,她迷迷糊糊地开口:“元还……”虚弱迷茫像梦中呓语。只觉手中修庐沉如巨峦,压得人透不过气,却又丢不开手。剑上仿佛有丝脉连接她的心脏,魔意带来擂鼓般心跳,一下下传到她体内,源源不绝的bào戾杀气冲入她元神,依稀间她像站在云雾缥缈的万仞山上,被人推进宛如深渊的幽黑dòngxué,不论她缩到哪个角落,逃到哪个位置,电鞭雷笞总能准确劈在她身上。

痛入心肺。

迷茫间似乎又有人递给她一柄剑,在她耳边蛊惑:“杀了他,你就能成为万仞山的弟子,成为真正的修士,离开囚笼,杀了他……”

杀了那个与她血脉相联的男人,从此不再为shòu。

她颤抖地接下利剑,看到双蕴着虚情假意的仁慈眼眸,那双眼在黑暗中无数亮起,是蛊惑也是监视,甚至是威胁是驯服,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不断地驯化幼小的她。她看到自己坐在黑暗中,不止一次恨自己的弱小无力。那剑展于眼前,她只要握住,似乎就能拥有斩天劈地的力量。

肆无忌惮地杀。

无惧任何人。

包括眼前这些围上来的,不怀好意的人。

她缓缓举起剑,剑上吸收着自四面八方涌来的力量,这让她兴奋非常,聚集的魔气在剑尖汇成一道黑光,她只要挥下剑,就能劈开一条血路——

眼前大盛的金光却陡然化作箭芒,自她执剑的手背划过。当啷一声,修庐落地,她的手颤抖不歇,神智却得片刻清醒。

“季遥歌,快点清醒。”清冷镇定的声音似远山寒寺的钟罄,遥遥而来,敲打在心。

qiáng敌环伺,元还无法回头,只能以言语点醒。

前方的修士已bī得越来越近。

————

群情愤慨,元还与季遥歌被困在试剑台上,然元还手中金光如刃,散发凌厉锐气,毫无退步之意。他既是太初长老,在万华纵横多年行事乖张霸道,手段又多,没人愿意与他为敌,再加上如今又是三星挂月阁的三星阁士,故谁都不愿做那出头之人,两方僵持在剑神峰上,只等花铮发话。

花铮如今却是顾得头顾不了尾。

“事涉鬼域,非同小可,若是此人当真与鬼域有所勾联,势必要将其拿下查清,鬼域所为何事,好早作盘算。不过此地乃昆都剑城,我等皆为客人,还要请花城主拿个主意。”有人附和白韵道,亦bī花铮发话。

只要花铮一声令下,昆都花家修士群起而上,其余修士再跟上,这元还便不足为惧。凭他再大能耐,难不成还能敌过一城之修

可花铮却迟迟没开口。

“元还,你这是要助纣为nüè”冯千里冷笑。

有与元还jiāo好的修士出声劝道:“元仙尊定不会是这样的人,这其中必有误会,元仙尊,不如先将季仙子jiāo由昆都,待查清此事再作定夺,也免得伤了两边和气。”

“不必。这柄修庐被人动了手脚,下手之人就在你们之中,我若再将她jiāo由你们处置,她焉有活命之机我元还要护的人,不管她是仙是鬼,是妖是shòu,哪怕真是鬼域之人,也不容人伤其半分。”

他语气平静,眉色不动,只话中睥睨群修的傲意,让他仿佛换了人般,沉稳内敛不再,狂妄张扬一如少年。

苏朝笙一时失神,似看见昔年元还。

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没有后来这般沉默寡言、声色皆敛,笑时如骄阳,怒时似炸雷,是艰涩仙途上的无双鲜色。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元还。

“看来元仙尊是打定主意要与万华众修为敌”元还的话激起群修怒意,古峰随之冷道,“此女曾重伤我宗数名弟子,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过她,在下修为虽不济,也定要为本宗弟子讨个公道,便让在下先来领教仙尊之威!”

语毕他就要掠去,却被苏朝笙拦下。苏朝笙冷静道:“元兄,你说修庐剑被人动了手脚,可知是何问题”与元还相识数年,她深谙元还脾气,知道他不喜解释,越是bī他,他越不多言,很多事只越描越黑。

“是天邪沙。”开口的却是不知何时跑到季遥歌身边的花眠,“有人在修庐内灌入天邪沙。此物至yīn至邪,有聚魔之力,我的剑又天生拥有吸纳四野灵气之威,若二者相融,便会让修庐不知不觉吸收天地邪气,以迷用剑者之心。刚才那魔气,不是我媳妇的,是这剑上的。”

他只想将事情解释清楚,话说得很急:“剑上的天邪沙用量微少,很难令人察觉,只有魔气聚集到一定程度才会被发现。此前我在府中重新祭炼此剑时,曾有人潜入我的铸剑室,我本以为是要偷剑,没想到却是使了这等yīn招。一定是花旭……或者是冯霓!三百年前他们就曾扰我铸剑,此番我携宝剑归来,必又嫉恨于我……”

“花眠,你说话要讲证据!”冯霓怒斥出声,柳眉怒拧,“谁能证明是我动的手脚别是你为了救这妖女才想的托词吧”

“天邪沙亦是鬼域特有之物,为了增加剑的威力,放入天邪沙祭炼魔剑,亦不足为奇,这更能说明她是鬼域之人。十二郎,你与他二人行走甚近,又得元还指点方重新祭炼此剑,也许是被人利用了。或者是……求胜心切,走了邪道”花老三飞身到剑台之上,挥袖冷道,又望向主峰,“大哥,你何故迟迟不开口莫非是想袒护什么人”

一句话,又将花铮花眠二人拉进浑水之中。

元还眉头紧蹙——天邪沙之事,怕不只冲着季遥歌而来,此局不管是何人斗剑,最终必至入魔,矛盾的由头势必集中到花眠花铮之上,季遥歌不过无辜受联。

思及此,他转头看她。

也不知是不是修庐落地的关系,季遥歌倒平静些许,只是仍未从心魔困扰中走出,双眼微闭,在花眠身后握拳站着,魔气未散。

花铮正悄声吩咐花老六,令其带人前去守住火脉,防止猊shòu闯入昆都,分心听到花老三之言,不由急怒攻心,断喝一声:“老三!”又见众修目光集中望来,此时若不表明立场,怕是他也要受人怀疑,只得咬牙道,“来人,将季姑娘请入花家黑剑池,待查明一切后再作定夺!”

此言一出,四周花家护卫齐声应喝:“是!”

“爹!”花眠大急。

天际忽有无数人影飞起,直奔元还与季遥歌二人。群修们见花铮发话,便也不再客气,只闻得咻咻数响,数道芒光朝着试剑台飞去。

元还双手疾速掐诀,在剑台之上布下护体玄穹阵,将季遥歌与花眠二人都护在身后。铮铮之声不绝于耳,一片银芒炸起,撞得玄穹阵震颤不已。冯千里祭起巨幡,幡上飞出一道红芒,直刺向元还,那攻击来得猛且厉,夹在无数攻击间,叫人应接不暇,只是还未落到玄穹阵上,便被一人拦下,却是苏朝笙飞到台上,与元还并肩。

元还朝她点点头,苏朝笙亦只浅笑。

多年未见,默契倒还在。

剑神峰上混战骤起,沙石飞天,烟尘俱卷,修为低下的修士不堪承受重重威压,皆往峰外退去,正是乱象频生之际,只闻远处一声震天嘶吼。

火色冲天而起,印红半边天际。

隔得如此之远,便有热làng滚滚而来,夹杂着滔天怒意与威压,犹如天穹崩塌。

修为不足的人在这威压之下已虚软在地,修为高的亦心如鼓动,停下了手中攻击,往远空望去。

花铮骤然失色——火脉竟失守得这么快

“猊shòu……”花家几个兄弟都已变了脸色,再也顾不上试剑台的争斗。

猊shòu发狂,威力震天,这剑神峰无一人是其对手,花家虽有两位通天老祖,可眼下闭关他处,不在城中,昆都必毁。

————

情势急转直下,剑神峰上的争斗不得不暂时止歇,花铮已携花家大修,下令所有昆都守卫尽数赶往火脉,却为时已晚,亦或也无力压制,只见远空火影腾天,一只巨shòu咆哮而来,身后是后成群结队的火焰千足大军,压天而到,带来怒焰火雨,砸得昆都几成火海。

所有修士都变了脸色。

天地之shòu,其威并非寻常修士所能应对,是走还是留,成了所有人的问题。

元还蹙紧眉头,疑问满怀。这猊shòu不是已经被安抚下来,怎又突然无故bào起

“元还,千足猊的幼崽为人所擒,故shòu性大发,你先拖延一下,我有办法控制猊shòu。”

季遥歌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回头,只见她不知何时双眸全睁,眼中猩红未褪,只是魔意已无,朝着他淡笑。

“你没事了”纵是情势再急,见她无恙,他亦感心头一松。

“这点魔还奈何不了我!”她收笑凝眸,一声长喝,“给我滚!”手却凌空一抓,将那修庐抓入掌中用力一震,悠长剑鸣嗡动四野,魔气如海cháo般退去,化作五行灵气,磅礴浩大。

语毕,双眸似妖似邪,望向白韵。

白韵被看得一寒,只觉身上的血液被她一眼抽空。

第125章 蛟血(二)

聚集在修庐剑中的魔气被庞大灵气压制着,挣扎不得出,乌青的长剑在季遥歌掌中不住震颤。元还所争取的这点时间,已足够她施展《媚骨》的涤魂术将心中之魔涤dànggān净。天邪沙对寻常修士虽然厉害,但她本就是修炼心术之人,若连这点定骨都没有,又谈何修心?

旧日记忆退去,眼前景象恢复清明,各人神色尽数收入其眸,逐一辨过,季遥歌握紧修庐剑柄,听着裂空而来的shòu吼,胸中bào戾被某种沸腾的情绪取代,手中长剑震空而鸣,发出怒剑之啸,空气中dàng开一波凌厉剑气。

白韵退了两步,qiáng按下心头骇意,将头转开,不敢多看季遥歌之目,心中里阵阵惊神,也不知对方到底修了什么功法,只那噬神慑魂的一眼,就差点让她迷失。

“媳妇!”花眠见她重掌修庐,魔气尽散,心里一喜。

季遥歌只将修庐一横:“阿眠,找地方藏好。”语毕往前跨上数步,走到元还身边,抬头望天。火雨流星一簇接一簇落下,热làngcháo至,触目所及一片火光,巨shòu朝着剑神峰撕空而来,已有无数修士奔赴阻挡,在火光之下却如渺小尘埃,还未靠近便被热làng与火蜈扫开。如今在昆都的修士,境界最高也只到化神后期,都不是猊shòu的对手,昆都倒有护城大阵,但此阵只对外敌,并不对内,而猊shòu镇守火脉,原是镇都仙shòu,万年来从未有过异动,发作得又这么突然,是以让花家人不及应变,整个昆都都陷入毁城之危。

“我不躲。”昆都已是这般景象,父亲与叔辈都已冒死上前,花眠又怎会偷生。

剑神峰上的争斗虽因猊shòu的出现而暂时停止,但仍旧有不少修士盯住她,元还与苏朝笙依旧挡在她前面还未离开,不过元还已将注意力放到猊shòu身上,倒是苏朝笙多看了季遥歌几眼,不免心中惊诧。

发生了那样的事,若无猊shòu,他们眼下已陷生死绝境,可这季遥歌却未现半点慌神惊惧,仅管境界低微,执剑站在元还身后却有大修风范,依稀间似乎与他们毫无差距,倒叫人另眼相看。

“也罢。”听到花眠的话,季遥歌思忖道,“你既是花家嫡系,又为城主之子,城中余下的花家人可会听你之言?”

“多少会有些作用,你想做什么?”花眠问道。修为高的花家人都已赶去火脉伏shòu,剩下的只是些境界低微的花家小修,因为起不了作用而被留在剑神峰上。

“出城只有一条路,你必须马上说服他们去截住鬼域的人。”季遥歌看着剑神峰上面露慌乱的众修,沉声道,“我与元还在火脉内发现一批来路不明的神兵法宝,被人封存于虚灵印中,不想却被猊shòu幼崽误食,带到猊shòu身边。”这件事因为他们回来之后便遇剑试,还来不及向花铮说起,那时并不知有什么关系,如今前因后果一联系,她心中便有了猜测。

“来路不明?对,我此番回来听我父亲提过,半年前城中失窃一批矿石……”花眠眼一亮,“莫非……”

“这批私炼的兵器法宝,必是为了瞒过你们的搜查才藏在那里,天邪沙如今又在昆都出现,我猜有鬼修混进昆都欲与盗矿之人jiāo易,借剑试之期将东西带出昆都,不想却被猊shòu发现。他们打不过猊shòu,所以只能将猊shòu引开,若我没有估错,猊shòu既然出现在此,那批东西应该已被带离火脉,你现在带人马上赶去,必能截住他们!”情势刻不容缓,季遥歌解释的声音急而不乱。

轰——

远处传来巨大震声,却是昆都一座高塔被猊shòu之火摧倒,数以千计的火蜈从空中落到地上,在城中肆nüè。

“这事jiāo给我,但……”花眠却有些犹豫。

“猊shòujiāo给我与她。”元还与季遥歌相视而言,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他悉数知晓。

季遥歌点头:“与鬼修jiāo易者必是你们花家人,也许正觊觎城主之位,借机生事,阻止你取得剑试之胜,利用修庐污陷你与你父亲同鬼域勾结,一举两得。这本是你们花家之争,与我无关,但那人千不该万不该,以修庐致我入魔,若不将此人找出,难泄我心头之怒!”

她语气并不狠厉,甚至带着笑意,却莫名叫人生寒,那双猩红的眸自剑神峰上诸人脸上掠过,各种情绪如丝线般传入她元神魂海,被逐一捕捉。

也许,除了花家之争外,这里边还涉及些私人恩怨……

只有她与元还进过火脉,猊shòu发狂之事少不得要扯上他二人,若是昆都就此被毁,她二人便与花家结下死仇,只怕在万华从此没有立足之地。如此yīn狠毒辣的手段,又岂止是觊觎昆都城主之位,背后操纵的人眼里盯着的,恐怕还有她。

她望向白韵,手中修庐震了震,杀气微露,她又道:“阿眠,你若信我,就快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花眠看着远空,咬咬牙将心一横:“好,这里jiāo给你,鬼域的人jiāo给我!”语毕他便纵身跃出试剑台,飞入花家子弟聚集之处,今日因剑庐之试,绝大多数的花家子弟刚好也都集中于此,倒省去他不少时间。

随着花眠的落下,北席上人声沸腾,花家的年轻修士各持己见,花眠无法服众,一时间难以统一,这却非季遥歌所能掌握之事了。花眠既身为城主之子,若不想永远做一个吊儿郎当的闲散公子,自当要拿出与之匹配的能力来。

她只能给他机会,助他成就,却不能替他成长。

————

“猊shòu来了。”等花眠离开,元还才开口。

地面震颤不止,剑神峰的悬崖外不断有落石滚下,千足火蜈大军在城中前涌后扑,斩之不尽,猊shòu所到之处无不陷入火海,花家人控制不住情势,它已bī近今日人最多的剑神峰。

砰——

火流星划过天际,朝着剑神峰砸来,只闻几声轰响,剑神峰被砸出几个巨大窟窿,火焰蔓延开来,幸得有修士施法降下冰霜才勉qiáng压抑了这阵火势。剑神峰上惊声一片,所有修士都腾空而起。猊shòu的滔天威力与密密麻麻的火蜈大军都让人恐惧,然而同道之谊却又让他们无法坐视不理,诸修限入矛盾之间,又是一阵火雨落下,热làngbī来灼得所有人几近窒息。冯千里眸光数变,忽拉起冯霓之手向城外掠离,不再犹豫。眼见有大修逃离,那起怕死之人自然跟上,剑光闪过,已有近半数的修士逃离昆都,余下者不乏仗义之辈,便集结着朝猊shòu飞去,欲尽一份心力。

“拜托你了。”季遥歌不作赘言。

元还勾勾唇,独眼折出星芒,以指挑开左眼刺金眼罩,紧闭的眼睁开,金瞳间陡然she出万丈金光,几乎将整个剑神峰包裹,远空的猊shòu瞧见这阵光芒,仰天一阵长啸,却是裹足不前。苏朝笙退开数步,以手遮眼,挡去刺眼金光,心内澎湃,被遮去的瞳眸中有些复杂之色,不足为外人道。

还未离去的修士看到这阵金光均都失神,金光中先有细长金足逐一伸出,光芒渐散之后众人只看到一只巨如山峦的金色蜘蛛,蛛背之上绘有繁复法纹,八只细足展如长桥,元还飞身站上蛛背,只道:“你可快些,我撑不了多久。若是不行,我还来得及带你离开。”

话里有调侃之意,未将这满城危急放在眼中,他狂妄得不似从前沉敛。

“放心吧。”季遥歌点头淡道,看着他驾驭蛛皇腾空而起,朝猊shòu冲去。

金足凌空爬过,转眼已到猊shòu身前,八足同震,四下dàng开无形灵波,全城的火蜈竟都跟着停下,仰起半身抬头望天,细长的千足不住爬动,朝着蛛皇似有伏拜之意。

“蛛皇梵天……”苏朝笙喃喃而语,随其腾身而跃,朝猊shòu飞去。

————

剑神峰乱成一团,逃的逃,战的战,留下的全是境界平平的修士。

“白韵,你我境界不足,修为不够,还是先行离城为妙,再向宗门求援。”古峰已登上飞剑。

白韵却望向远处——元还已与苏朝笙前往抵挡猊shòu,无人再护着季遥歌。

此人不除,她寝食难安。

白韵眯了眯眼,正色道:“古师叔,那妖女不知为何能施展本门剑诀,这其中定有古怪。眼下正是擒她的大好时机,不如将她带回宗门jiāo给师尊。”

古峰略作思忖后同意,他并未将季遥歌放在心中,不过结丹期的修士,没了元还相护又能得意几时?眼下情势虽急,但擒住季遥歌却不费他多少jīng力,倒是无妨。

“好,不过此事无需你出手,jiāo给我便是,你先出城等我。”古峰说话间已催动飞剑向季遥歌追去。

白韵勾唇暗笑,转身自往城外飞去。

————

季遥歌已飞到剑神峰的铁剑群雕上,遥观全峰。

“妖女,若你识相,便束手就擒,老老实实随本君回万仞,也免受皮肉之苦。”古峰仗剑飞来,一边说话,一边已出手。

数道剑光朝着季遥歌袭去,却是无相剑诀第三重。这妖女委实狡猾,是以他一出手便是杀招,毫不留情。然那季遥歌却只站立不动,任由数十柄飞剑扎向她的身躯。轰——剑光撞上季遥歌散开一片凉光,古峰却神情顿变。

铁剑群雕上的季遥歌化作冰峰被剑扎得粉碎,却非她的真身。古峰心内微骇,她不过区区结丹境界,何来这瞒天过海的能力,竟骗过他的神识。正惊疑不定,身后却响起冰冷的声音。

“古长老,我等你很久了,是时候来算算白砚那笔账。”

古峰大惊,转头挥下一剑,却只扫起一阵白雾。那粉碎的季遥歌已刹那间化作迷眼之雾,将他裹入其间,滔天威压沉沉袭来,令他心头大骇,这绝非结丹期能拥有的修为——假元婴……她竟有假元婴之修?!他大意了。

然而已晚。

雾中只露出双猩红眼眸,如同漩涡,将其拉入深渊。

昆都与季遥歌皆失,只剩凛冽冰雪,有人衣飞如蝶,临崖而立,仙风玉骨一派清逸。古峰却是双眸骤睁,脚步顿止。那人没有转头,望着崖下风雪,发出悠然长叹,如雪簌簌而落,却叫古峰全身寒透。

熟悉的背景,熟悉的声音……

“你……你怎会在此?”古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又看着四周景象,眼中既惊且骇,几乎要将眼珠瞪出眼眶。

“我为何不能在此?师弟,你我也已多年未见了吧?”那人说着话缓缓转身。

古峰却步步后退,摇着头骇然道:“不……不可能,你不是他……他已经被我……被我……”

“被你什么?”那人声音飘忽不定,似鬼魅般响在他身边。

“你是季遥歌?这是你的幻境?”到底是元婴修士,古峰一下便明白其中古怪。

然而,这却不是幻境,是他毕生最为隐晦的秘密,亦是他心魔之所在。

那人终于转过头,露出张白皙脸庞:“师弟为何紧张?可是想起我来?我是你三师兄呀……六百年前被你亲手杀死的三师兄……”他说着,七窍有血涌出,俊秀的容颜渐渐狰狞,“你为了抢夺师门赐予我的结婴灵药,将我诱杀于万仞山栖灵谷中,你忘了?我与你情同手足,你却为一瓶丹

药将我元神尽毁,莫非你忘了……”

他步步bī近,古峰便步步后退,心中愧惧化魔,瞬间攻入元神。

“别过来,你别过来!”

“你怕什么?我连命都给你了……你说这仙途漫漫,你我兄弟二人必要同登天途,如今我先走一步,你是不是也要来陪陪我,栖灵谷那地好冷……你那一剑,好痛……”他说着朝古峰伸手。

古峰惊惧之下出剑,削去他的头颅,脚步却朝后迈去,也不知为何竟一脚踏空,落进虚无深渊。

“想不到,堂堂的万仞山元相剑宗长老古峰,竟也做出弑杀同门之举。”

带着彻骨寒意的女音至深渊底部响起,古峰已被摧心毁神,看着深渊之间似有无数鬼爪朝他抓来,那人白衣染血站在渊底,似要将他拖入,他心神一乱,腾身而起,朝着这无尽深渊中唯一光亮处飞去。

天光如束,仿如救赎。

他竭尽全力,接近那道光芒,似乎只要跳出去,便能离开这个深渊。

很快,那天光近在眼前,他纵身一跃。

嗤——

一声轻微的剑刺音。

深渊陡然间化作剑神峰的剑雕,他身形顿僵,乌青长剑已没入他眉心三寸,直破元神,连他的元婴一同钉在其上,不得脱逃。他双眸巨睁,不可置信,却已然绝息。

“我说过,我必归来,而你们谁都逃不掉。今日先用你的元婴祭奠白砚。”

季遥歌轻轻将剑抽回,拈碎剑尖之上带出的元婴,面无表情地纵身而起。

————

白韵往城外飞掠,季遥歌已jiāo由古峰处置,而她则要赶去应对另一事,没有时间耽搁。

花家的年轻子弟已在花眠的煽动带领下赶去出城的天桥,也不知有没影响她的计划。飞到无人之处,她抖开一袭斗篷将自己严实罩起,直到无一丝形容露在外面,才转过身去。

这一转身,却是大骇。

不知何时,季遥歌已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站立身后。

“你……”她神情骤变,又往四周看了看,并没看到古峰身影。

“别看了,古峰已死。”季遥歌缓慢朝她走去,面带浅笑,猩红眼眸却透出诡异妖光。

白韵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古师叔元婴境界,怎会……”就算季遥歌再qiáng大,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古峰击杀,她一定在骗人。

季遥歌却无谓她信与不信,只轻道:“百里师妹,我这具身体你用着可顺?”

随着她一句话,四周涌起阵刺骨冷风,chuī得白韵通体生寒,亦将她的兜帽chuī下。

“你想怎样?”白韵迷人的眸中现出几分惧意,很快却又化去。

“鳞褪的滋味如何?没有蛟魂在体,又经碎丹与断脉之痛,你能活到现在,我来猜猜,是谢冷月帮了你?”季遥歌一步一步靠近她,言语如风,“别怕,我今天不杀你。”

“你到底想怎样?”白韵咬牙。

“我只是要借我自己的血一用……”

语毕,季遥歌人影消失。

第126章 蛟血(三)

地面震动不停,风雷剑啸的斗法声响四面八方传来,打碎剑城万年的平静。天已渐晚,昆都灰蒙的天被火色与金光印亮,光芒摇曳在偏僻巷弄中,将白韵的五官照得明明灭灭。她眉头紧锁,动也不动地站着,神识铺开,四下寻找季遥歌身影,季遥歌的气息却如一团沉厚yīn雾裹在她身体四周,可要想捕捉到具切的人,她竟毫无办法。

季遥歌借着虚晃的光打量白韵。她生得真美,是天生的那类美,眉眼唇鼻都如jīng雕细凿的玉石,无一丝瑕疵,这么多年过去,她更像“白韵”了,像那个湮没在岁月里,被驯化的“白韵”。

真是有意思。

寒意贴肤而来,白韵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手自斗篷下伸出,凌厉剑光在身边织起密不透风的网,将自己与季遥歌隔开。季遥歌的笑声便从这剑光间传进,像碎了满地的火光。

“百里晴,你为求qiáng大而向我夺舍,到如今已四百余年,仍旧是个废物。”

“你胡说!”白韵朝着声音方向劈下一剑,剑光炸起片银星,“我不是!

下一刻,季遥歌的声音却在另一处响起:“不是吗?四百年前你就比不过我,即便抢去我所有东西,四百年后,你照样比不过我!”

“那都是因为你!”白韵转身狠狠挥剑,恨意被她催发,“你怎么不去死?总要yīn魂不散地缠着我?”

碎丹是因为她,经脉尽断也是因为她,整整四百年光yīn被làng费,昔年的天之骄女被迫成为普通女修,白韵怎能不恨?而季遥歌却从一个媚门低修,跃至结丹后期,仍旧死死凌驾在她之上,不论是境界还是修为,都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又怎能甘心?

“啊哈哈哈……”季遥歌bào起一阵笑,如无数铃铛被风撞响,“你夺我躯窍,谋我性命,却恨我yīn魂不散?百里晴,你真的将自己当成白韵了?你可知白韵来历,可懂白韵过去,可知那两百年的风光是用何物换来,可识谢冷月所谓师徒情深是因何而生?”

季遥歌的问题,白韵一个也答不上来,剑招愈发狠戾,小小的巷弄间不断有银芒闪动。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妄图成为我?你爱上顾行知了对吗?qiáng迫自己岁岁年年扮演一个讨厌的人,你累吗?如果有朝一日顾行知发现你的身份,你猜他是会继续为你赴汤蹈火,还是会杀了你?你那么爱他,可他爱的却只是‘白韵’,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一直是。你想要当万仞山的大师姐,想要顾行知的爱情,想要qiáng大的修为,那就必须永远活在我的yīn影之下,你痛苦吗?百里晴,你可知,我就是你的心魔,终你一生,都避不过,逃不掉的心魔!”

季遥歌狂妄的质问不断响起,白韵剑招渐渐没了章法:“不,顾师兄爱的是我,不是你!我也不会永远活在你的名字下,终有一天,他们会知道,我叫风晚,原风晚!”

“哦?你姓原?”季遥歌的笑声却是一停,换作意味深长的话语,“原风晚?”

白韵剑招顿滞,不敢置信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

“听说鬼域分南域北城,南域尊天枭萧无珩为主魔,北城则由昔年鬼域大宗地阳为镇,地阳宗的前宗主便姓原,原清坤。不过千多年前鬼域大战,原清坤一脉被萧无珩绞尽,原清坤战死鬼域绝渊,尸骨无还,其妻女亦沦为堕魔之食。原风晚……你是原清坤什么人?”季遥歌的身影从空气里渐渐显现。

原风晚怔怔地看着她,握着剑的手颤抖不停,比起生死斗法,季遥歌的种种锥心之语更让人恐惧,仿佛直抵魂神深处,能勾起无数不见天日的噩梦。

“与你无关!”她将长剑划下,转而祭出一件灵光流转的法宝,“你到底想做什么?若想杀我,就动手吧!”

“封魔印?谢冷月连这法定都jiāo给你了?看来你比我更听话。”季遥歌笑眯眯的模样,无伤无害,只一双眼猩红依旧,妖气氤氲,“我说过,今天不杀你。”

她说着,身形倏尔又失,原风晚心头一惊,正想将封魔印祭出,可季遥歌却比她更快一步出现在她身前,修庐剑斩下,绝了封魔印的灵气,另一手手如厉爪,狠狠掐上她的咽喉,将她往墙上撞去。

轰——

昆都的铁墙被撞得嗡嗡直震,封魔印滚落地上。原风晚后背剧痛入心,疼得她五官纠成团,唇间发出低低哭吟。季遥歌箍着她的喉将她抵在墙上,纱雾似的声音响在她耳畔:“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实力差距,生生世世你永远比不过我!”

假元婴的境界,又是经生历死的修为,原风晚在她手中,不过任凭揉捏的蝼蚁。

原风晚被迫仰起头,美目死死盯着季遥歌,惊恨惧怒,种种情绪复杂jiāo错,让这张脸扭曲狰狞。

“两百年前你本可死得gān净利落,但现在我改主意了。你放心,你这条命我会留给谢冷月,也让你尝尝何为真正的生不如死。”季遥歌另一手沿着她的脸颊抚下,随后捏起她的下巴,媚眼惑心,“空有骨血,未得蛟魂,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这躯窍的厉害之处吧,没关系,我今日就叫你看看,你永远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你想怎样?”

一声惧问才出口,原风晚就被她掐喉拎起,朝着远空火光最盛之处掠去。

————

猊shòu的狂怒难以平息,昆都有半个城都陷入肆nüè的火雨侵袭中,数以千计的火蜈在城中四处爬行,躯体如同赤红的盔甲,刀剑难斩,千足带钩,口吐涎火,极难对付。火蜈让花家人陷入苦战,花家护卫大军已在城中与火蜈激斗许久,可火蜈数量庞大,驱杀不尽,演变至今,他们甚至无法将火蜈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蜈向全城蔓延。

梵天蛛皇为上古蛊父,乃天下虫之始祖,故号之为皇,有驾驭万虫之能,寄生于元还眼中这一只,虽说修为尚未通天,然而原形一现,天生便拥有让火蜈臣服的原始皇力,不仅让火蜈暂时停下攻击,就连猊shòu亦止露疑惑之色。

花家人的压力稍减,花铮láng狈回头,隔空向元还拱手,花家余者及其他修士也都小松口气,又思及此前才要与其为敌,不免尴尬内疚,元还静立蛛皇背上,略微颌首,却无多言。

猊shòu幼崽不回,猊shòu的怒意自难平息,不过须臾瞬间,它再度bào起,地上的火蜈既惧于猊shòu之令,又慑于蛛皇这威,一时间进退两难,攻势倒是有所减弱,但猊shòu的攻击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漫天火雨夹杂着滔天焰息,如同地渊火河喷洒,shòu尾似火链凌空横扫,将飞在身侧的几个修士从半空扫下。

元还双手疾速掐诀,蛛皇细足在画出无数符纹,结作巨大金障轰然而落,将猊shòu与所有火蜈暂时屏在金障之后,阻止猊shòu继续侵袭昆都。苏朝笙站在烟紫锦缎上,浮于蛛皇身边,亦不住朝元还所结金障灌入灵气,以维持金障威力。花铮脚踏巨大飞剑,带着花家几位长辈远远飞来,脸色凝重非常,朝元还道:“元兄弟,可有办法制服猊shòu,让其退回火脉?”

“没办法,除非你们想让猊shòu死。”元还答得gān脆。当初在灵海内对付伏天shòu的禁咒血狱轮转,若集众修之力倒也可以一试,但猊shòu不同伏天凶shòu,一来他是万华仙shòu,二来又是昆都的镇山之shòu,若是被拉入血狱便有去无回,与死无异,以此阵对付仙shòu委实残酷。

非到最后关头,花铮自然也不愿意诛杀猊shòu。

“那该如何是好?”祖上传下来对付猊shòu的办法都已用过,奈何猊shòu就是不受控制,花铮已经急坏。

“你们先与本尊合力加持梵天屏,阻止猊shòu出来,至于猊shòu……”元还回头看了一眼,“再等等吧,也许有人有办法。若猊shòu冲破梵天屏,那人还未想到办法,为了昆都剑城万年基业,花城主只怕要忍痛割爱,尝试合力诛杀猊shòu。”

“是哪位高人?”花铮对他口中所说之人很是好奇。

“到了你就知道。”元还不再多语,手中结印,由上自下铺开金印。

花铮闻言,看着混乱不堪的场面,亦无其他应对之法,便重重点头:“好,听元兄弟的。”语毕下令所有花家修士向元还所结的梵天屏灌入灵气。

梵天屏的金光骤然大绽,猊shòu被bī退数丈,怒吼连连,震彻四野,周身结出的无数火球都一枚枚融入猊shòu山峦般的身躯内,火红的毛发似怒焰腾地爆涨,shòu目凶光一闪,猊shòu嘶吼着朝梵天屏撞去,如同飞来的火焰山峦。

轰——

可怕的撞击力从梵天屏上弹开,修为稍弱些的修士都被震飞,猊shòu却没罢手之意,一下接一下以shòu躯猛烈撞击梵天屏,修士被接二连三震开,惨叫声接连响起,四周向梵天屏灌入灵气的修士越来越少,只有元还、苏朝笙、花铮等几个化神中后期的修士还在苦苦支撑。

“你还好吗?”苏朝笙看了眼元还。

作为结印者,元还承受了猊shòu半数攻击力,他神情虽未改,可面色却已煞白如纸——猊shòu的攻击,梵天之力的反噬,对他都是巨大的伤害。

“没事。”元还淡道,一身灵气源源不绝施入印中,脚下蛛皇金光未减。

轰轰轰——

猊shòu已然bào走,撞击梵天屏的速度与力量都在不断增加,梵天屏障被撞出无数裂纹。

“唔!”苏朝笙亦支撑不住,被远远震飞。

整个梵天屏只剩下花铮陪着元还在苦撑,猊shòu收势长嘶一声,四足刨动片刻,聚集全力俯头冲来,花铮心中叫苦不迭,只道这梵天屏必要不保,可元还所说那人却迟迟未现。

轰——

震天响动再度响彻昆都,梵天屏如同镜子般碎了三分之一,金色碎片漫天扬起,元还唇畔洇出血丝,仍未有收手之意。猊shòu再度撞来,眼见屏障要被彻底撞碎,一声清冽女音由后传来。

“元还——”

那声音被各种异响淹没,无人顾及,只元还听到,他松开结印之手,朝声音的方向弹出一束雪白蛛丝,将人拉来。

蛛皇背上很快落下两人,血腥味卷入元还鼻间,他看到遍体染血的季遥歌,不由蹙眉。季遥歌却将手中抓着原风晚扔到蛛背上,原风晚双腕具割,被放尽半身蛟血,已是虚弱不堪,只一息尚存,睁着眼看季遥歌。

“帮我保住她的命,留着她还有用。猊shòujiāo给我!”季遥歌没有任何解释,语毕看着元还煞白的脸,忽然纵身扑上,沾着血的唇毫无避讳地贴到他唇际,迅速一吻后抽身,只道了声“多谢”便走到蛛背之前,正对猊shòu。

元还以指腹搓揉着唇瓣,拈下殷红血色,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蛟血。

砰——梵天屏障彻底碎开,无数金片纷纷扬扬落下。

炽烈的气息涌出。

花家所有人与其他修士眼睁睁看着猊shòu踏出屏障,看着无数火雨聚集,欲砸向完好的城池,脑中只剩一片空白,瞬息之间,一声惊天长啸响起。

天际暗云间竟翻电过雷,轰然而起,猊shòu忽然止步,惊疑抬头。

谁都不知出了何事,只看着一身血色的纤细身影浮空,以蝼蚁之渺傲立巨shòu身前。

蛟血为引,蛟魂为慑,再加上媚骨心术,足以令蛟王复苏。

城中所有shòu类,不论凡仙,都在同一时间曲膝而伏,将头埋向地面,低鸣不歇。猊shòu感觉到眼前渺小的人类身上传来无上shòu威,压得它透不过气来,它咆哮两声,似看到蛟影腾空,又在其间嗅到丝熟稔气息。

“见到本座,还敢放肆?”凛冽沉语在黑夜里响彻昆都,令得万shòu伏首震颤,众修齐望。

吼——

猊shòu再度咆哮数声,竟四足俱曲,缓缓跪落。

shòu语化作雷音:“吾主归来——”

不是吾王,竟是吾主。

跪拜之势,亦非仙shòu面见蛟王之礼,蛟为万shòu之王,说的只是蛟族在万华shòu中的地位,却并不意味着其他仙shòu完全的顺从,然而眼前这只猊shòu向季遥歌所行的竟是主仆之仪。

这变故令季遥歌也诧异非常,她原想用蛟王之力震慑猊shòu,好找机会安抚,却不想这猊shòu竟有臣服之兆,她不由回头看向元还。

元还摇摇头,只道:“它似乎尊你为主,你便试试吧。”

季遥歌略作思忖,忽腾身而起,飞向猊shòu,那猊shòushòu首果然乖乖俯下,任由季遥歌落于shòu首之上。

花铮并其他几个花家尽皆色变——

昆都花家的世谱之上有载,持地匙者,如老祖亲临,有伏shòu之能,为地渊猊shòu之主。

第127章 蛟血(完)

漆黑的夜被燎城大火照得通明,所有人的脸庞都笼在晃动不安的橘色光芒里,瞳眸像被蒙上透明的橘晶石,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带着火色。渺小如蚁的人冲入猊shòu焰峰般高涨的鬃毛间,像被炽焰吞噬般,只剩下黑色轮廓。风很大,卷着浓云在天际翻涌,蛇电惊闪,宛如银蛟游戈其间,霎那间又将站在猊shòushòu首上的人照得锃亮。

正是那个被困在剑台上的小小低修。

原风晚颓然倒在蛛皇背上,半支起身遥看季遥歌,属于白韵的迷人眼眸因为虚弱而半搭,里面充斥着迷茫,她费尽手段想要成为的人,到头来,她却连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万仞山风华绝代的师姐已经不再,记忆像被颠覆般,眼前的季遥歌没有一丝一毫像白韵的地方。她千辛万苦夺舍而来的只不过是人家早就想丢弃的躯壳,前后六百年,她仍旧比不过。

真是……不甘心。

毁天灭地的大战似乎暂时平息,花铮带着花家众人与所有修士朝蛛皇处聚拢,火光下的眼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愕茫然。猊shòu吼了两声,嘶哑而低沉,不像先前那般疯狂愤怒,只带着几分急迫,甚至有些悲伤。

季遥歌单膝落地,伸手抚着猊shòu额顶,片刻后站起,扬声道:“花城主,众位前辈,猊shòu之狂,乃因其失子。有人潜入火脉之内,趁猊shòu幼崽离巢玩耍之机将幼shòu盗走,猊shòu寻子心切,故才狂怒而出。此前我与元仙尊曾入火脉探寻火脉近日异动之因,发现火脉近日异动也是因为猊shòu。元仙尊与我本要将此事告知花城主,奈何归来的时机恰撞上剑试之期,我们还没找到机会向城主及花家诸位前辈禀明此事。”

花铮闻言马上望向元还,元还点头,遂将火脉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只隐去季遥歌蛟魂出体一节,又道:“依我所推,入火脉藏兵者与后来盗幼shòu者为同一人,幼shòu被盗,猊shòu离巢寻shòu,此人才有机会把这批东西带出地渊,再趁剑试之期带出城去。此番发生在剑庐之试上的意外,是有人刻意而为,目的就为趁乱行事。”

花铮越听脸色越凝重,良久方愧道:“昆都半年前就失窃了一大批矿产,不想竟被藏于火脉,难怪我三番四次派老六暗中搜查均不得果!真是可恨至极!此前之事倒是本座与我花家之人误会二位,幸而元兄弟与季仙子大度,还愿出手助我昆都度劫,此胸怀令我等汗颜。”

元还摆手:“城主言重,眼下并非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盗shòu者,将幼shòujiāo还猊shòu,否则猊shòu势必还要狂怒,届时便谁也安抚不下。”

此语一出,众人不由又是一惊,都将目光投向季遥歌,季遥歌的笑被火光染得妩媚,沾着血污的脸庞透出难喻的妖邪:“想必花城主与诸位花家前辈已心中有数,有本事盗矿炼兵者在昆都地位不低,极有可能就是剑宫中人,眼下大抵就在……”她目光逡巡过在场的花家人,意思已非常明显。

分明只是结丹后期的女修,那瞳孔间的异彩,几近穿透人心,叫人发怵。

“你的意思是,始作恿者就在这里?”花老六横眉怒竖,浮在半空的花家人,除开几位不涉昆都事务的长辈,就只有他们这几个兄弟。

季遥歌矮身摸着猊shòu的头,侧耳聆听,仿佛在欣赏什么美妙乐曲,面露享受:“听,那人心跳得很快,情绪大起大伏,恐惧、担忧、愤怒,哦对,还有内疚,是不是也对自己盗走幼shòu引发昆都大劫感到愧疚?被我说中了?心跳得更快,更加恐惧,怕被发现?真有意思……”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转头,眼眸直望花老三。

惊变之下,人的情绪几乎无法掩藏,借着夜色的掩护,她铺展神识,催动《媚骨》,悄然无声地感受。

四周修士探究怀疑的目光都投向花老三,他本就觊觎城主之位,又屡次和花铮作对,儿子花旭又与花眠有私怨,剑试上也是他首先跳出来指责季遥歌……联系前后,确是他的疑点最大。

花老三也是一震,又急又怒:“你们看我做甚?我什么都没做过!莫非单凭她三言两语便要定我之罪?我不服!”

“哦,花三叔原来也知三言两语不可妄定他人之罪?可我在试剑台上时却是被你们三言两语说成与鬼域勾结的妖修呢?若非这场变故,恐怕现下我已锁在你们花家的牢狱之中。”季遥歌站起,扬笑嘲道,“证据?不必那么麻烦,找到幼猊就知道是谁将它带走的。”语毕她一拍猊shòu之头,喝了声,“起!”

山峦般的猊shòu凌空而跃,嘶吼着朝她所指方向掠去,一身火红鬃毛被风chuī得如烈烈焰峰,季遥歌稳稳站于shòu首之上,眸光穿透夜色似鹰隼盯着某处,将众人遥遥抛下。不过片刻,便有金光如电掠至,她转头看去,蛛皇已腾于猊shòu身侧,元还站于璀璨金芒中,风姿卓绝,双眸点漆,蕴蓄无声之力。

追者放眼,只瞧得一片金光火色里,一虫一shòu,并驾而驱,形如神祇。

不过转眼之间,季遥歌已驾驭猊shòu飞至昆都的内城接引天桥处,这里已一片混乱,沙石滚落,乱声连连,有人正在斗法。在金光与火色的照耀下,斗法之人的模样再也掩藏不住,正是在猊shòu发狂之初就带着孙女要逃出城的冯千里,却不知为何被人拦截在此,双方如今正斗得激烈。借着火光,众人都瞧见拦截冯家祖孙的那批人,这批人皆着昆都乌青胄甲,除了眼睛外无一露在外处。

“死士?”花铮惊道。

“这是怎么回事?”花老六亦蹙眉降下。

花家死士是以秘法炼制的械甲人,受炼制者所控,威力无穷,用以保护昆都安全。眼前这批死士,是花家级别最高的死士,可抵化神修士。

吼——

尚无人回答,猊shòu的怒吼便先传来,shòu口喷吐出灼人炽焰朝着冯千里吐去,双方的斗法暂停,冯千里大惊失色,退避数丈,看着来势汹汹的猊shòu,只想逃离。猊shòu又会给他逃走的机会,吐出一圈罡焰就将人圈困其中,跟着巨足抬起,一脚踩下,那冯千里化神境界,可修为却只平平,又经历一场恶斗,早已力竭,此时竟难有招架之力,勉qiáng逃遁数招,护身法宝被猊shòu一脚踢碎,人也被巨大shòu足狠狠压在地上。

“爷爷!”冯霓脸色惨白,发丝凌乱,却早已让雪白蛛网缚在地面,动弹不得,再无先前明艳照人的模样。

众人皆不确定猊shòu朝冯家祖孙出手的原因,冯老三却是灵光一闪:“莫非……”

“把幼猊jiāo出来!”季遥歌已经开口。

“什么幼猊,我……”冯千里话未说完,踩在他背上的shòu足就一用力,重如山峦的力量压下,顷刻间将他脊骨压断,他发出一阵惨烈叫声。

“别让我说第二遍,猊shòu没什么耐性。”森冷的声音虽出自季遥歌之口,却充斥着shòu类的无情。

“不要!”冯千里见对方不给自己分辨的机会,察觉到猊shòu的巨足已又高高抬起,当下吓得面无人色,求饶道,“别杀我,我给!”

冯霓正在蛛网之内挣扎,闻言却是颓然一倒。冯千里身畔浮起黑色莲子,莲子浮空后迅速生成黑莲绽开,莲蓬上蔫蔫伏着拇指大小的小shòu。发现黑莲打开,小shòu迷茫站起,看看四周,蔫色一扫而空,自黑莲中飞出,在半空化作半人高的火红小猊,撒欢般朝母shòu冲去。母shòu又是一声嘶吼,矮身俯头又蹭又舔幼shòu细柔的毛,可亲密不到片刻,母shòu忽然一怒,似是恼火幼shòu三番两次惹祸,张嘴就将幼shòu的头给咬在口中,把众修给吓了一跳,待到幼shòu呜呜鸣声传出,才发现母shòu只是教训幼shòu而已。

“冯千里,你我相jiāo数百年,昆都上下亦待你如贵宾,你缘何做出盗我猊shòu,陷我昆都于大劫之事?”花铮震声怒道,bī问冯千里。

“不……不是我盗的。”

“不是我爷爷!”

冯千里与冯霓的声音同时响起。

“猊shòu在你身上,不是你还有何人?”花家老三亦喝问出声。

“的确不是他。”回答之人却是季遥歌,“猊shòu非他所盗,他只是见利忘义想将幼shòu带走驯养而已,兼之对我和阿眠有怨,想以天邪沙陷我为魔而已,盗shòu者另有其人。”语毕她倾身道,“小家伙,去,把抓你的人找出来!”

小猊从母shòu口中挣扎出来,抖抖鬃毛,洒开一片口涎,似听懂季遥歌的话,清如泉水的shòu眸在四周修士身上扫过,鼻子嗅嗅,小小的身体渐渐飞起,bī近花老三。花老三惊诧地朝后退去,正要争辩,却见那小猊忽然怒张火红鬃毛,发出低沉shòu吼,朝着他的方向纵身掠来。他吓了一跳,岂料那小猊却只与他擦肩而过,只冲他身后之人沸沸直吼。

众人退开,露出那人身形。

不是觊觎城主之位的花家老三,不是不满花铮的花家老五,而是一直以来不论都保持沉默不争不抢的花家老四,花寻。

“老四,这一切都是你做的?!”花铮愕然地看着花寻。

比起花家几个兄弟,毫无疑问花寻是最普通的一个,面容平平,肤色黝黑,身形壮实,像昆都随处可见的铸剑师。

“是我!”花寻不作辩解。

砰——

花铮一拳砸向花寻,将其从天际打落:“为什么?”

盗矿,私炼剑器,贩与鬼域,引鬼修入城,盗shòu引发昆都大乱,差一点致使昆陷入万劫不复,这桩桩件件,都是大罪。

季遥歌已从猊shòu身上掠到元还身边,蛟血的浓重气息让元还微微蹙眉。

“你早知是花老四了?”

“嗯。如果盗shòu之人真是花家兄弟之一,眼见昆都因此陷入大劫必要心生愧悔。我在猊shòu身上时便已察觉在所有人的情绪里,只有一人有悔。为证明猜测,我假意疑心花老三,果然那人的紧张情绪略作松懈。不过这只是心术,无法为证,唯一机会就是找到小猊。”季遥歌抹抹脸,搓下一手污血。

“你又如何知道幼猊被冯千里带走?”元还甚是好奇。

“剑试之时,冯霓看我的眼神很奇怪,那时我便对她留心。天邪沙应该是她放的,这证明她肯定与此事有关。祸起之后,我施展心术,已从冯家祖孙方向听到幼shòu惧意,不过那时尚不知出了何事……”她满足他的好奇心。

后面的事,元还已能猜到。猊shòu狂怒而出,他们来不及想幼shòu之事,只能先安抚猊shòu,否则待幼猊寻回,昆都已经毁了。

那厢,花家内争还在继续。

“我无话可辩,矿乃我所窃,私炼剑器,勾结鬼域的人都是我,只不过我从未想过要毁去昆都。这只幼shòu原不过暂时盗出以引开母shòu,本待剑器取出后再送回,谁知待我等取出剑器,这幼shòu却失了踪迹,不想是被冯千里盗走。”花寻捂着胸艰难站起,面对众兄弟的怒火。

众人闻言又将目光集中到冯千里与冯霓身上。

“不关我们的事,就是他!是他将天邪沙jiāo给我们,说是可以让花眠出丑落败,也是他暗中将幼猊的行踪透露于我……所以……”

“所以你祖孙二人见利忘义,偷偷带走小猊,祸起之后还想一走了之?”季遥歌接下冯霓之语。

“自古便有修士驯养仙shòu为宠骑,我又怎知会引发此祸?”冯霓qiáng辩道。

“我承认,天邪沙是我所给!借此扰乱剑试,让我将剑器运出城去……”

“还能让大哥与我们兄弟几人生嫌隙,一举两得啊,老四!”花老三怒道。

“是又如何?三哥也别将自己摘得这般gān净,天邪沙之事,是你那好儿子帮着冯霓做下的!都是一丘之貉,何必在此装无辜?自小到大你便是这般虚伪。”花寻冷笑,“总之我没想过毁了昆都,否则也不会放出昆都死士追杀冯千里,要找回幼shòu。”

“你!”

花老三被他说得脸上一阵发红,还要再吵,却被元还打断,花家几兄弟的内斗,他们可没兴趣。

“别吵了,都被鬼修利用而已。给你消息的人长什么模样?”

“不清楚,只是个影子,将我带到幼shòu藏匿处,没现形。”冯霓回道。

季遥歌唇边冷意更甚,低头看了眼俯在地上的原风晚,原风晚虚弱抬头,只回她个莫测的目光。

“不好!”花铮却忽然震声,“我们在此耽搁许久,那批剑器如今怕要被运出城去。”

“城主不必担心,阿眠已经带着花家子弟前去截停,眼下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季遥歌的话刚落地,远空就响起一阵剑鸣,仿佛应和着她的声音,无数剑光在夜色里掠过,如同流星般朝天桥飞来。

“父亲!诸位叔伯!”花眠一声长唤,当前飞来,身后仙剑灵光点点,跟着数十名花家少年,皆随其一起单膝落地,“失窃矿石所铸剑器已被我等截回昆都,所有运送剑器的昆都人也已尽带回,听候发落!”

花铮微微一愣,看着跪在地上,被族中子弟簇拥的儿子,那一脸意气风发的神色,似与从前判若两人,不禁胸口一烫,直道:“好!好!做得好!”

花眠仰头朝季遥歌握拳一挥,眼中碎星点点,豪情万丈。季遥歌却将修庐剑扬手挥出,喝道:“阿眠,接剑。修庐剑还你!”乌青长剑划过天际,落回花眠手中,只听季遥歌继续朗声道,“纵然修庐沾染天邪,然此剑之威在剑庐之试上已展露无疑,我想这次剑庐之试,修庐剑是当之无愧的胜者!花城主,你我赌局已了,只不过无论你我之间是否有此赌局,阿眠铸剑之能及今日之举,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与魄力,当得起城主之子这一身份,花城主也不必忧心他的仙途。”

“那是自然!”花铮痛快笑道。

花眠长吁一口气。

“本座不止不会再为他操心,还可替我儿与季仙子作主……”花铮盯着季遥歌续道。

能伏猊shòu之人,来历自然非凡,再加上她的手段见识风范,无一不是花眠最好的选择。

可惜,季遥歌笑了:“花城主,在下有一事澄清。我与花眠只是挚友,并无其他,此行受他所托,为免城主挂心他的婚事,方才扮作花眠道侣,如今城主既已看清想通,自也无需我再从中相助。”

语毕,她眼珠一偏,余光抛向元还,元还唇边嚼起浅笑,藏之不住,甚是满意。

“这……”花铮面色一僵。

“媳妇……”花眠倒先嚎出,可怜巴巴看向季遥歌。

“贤侄慎言,她不是你媳妇,本尊早已说过,她是我的人。”温和声音响过,元还的手已横揽季遥歌后腰。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

近三千年的漫长岁月,这是元还首次当众承认一个女人。

“不嫌我臭?”季遥歌低语。

“不怕,待此事了结,本尊与你共浴,洗净这一身浊气秽物。”他挑眉。

“……”季遥歌手肘轻撞,不理他的调笑,又正色问向花寻,“不知与花四叔jiāo易的鬼修,是哪一位?”

花寻已无甚好瞒,冷道:“我与那人见面,向来各隐模样,我没见过那人真面目,不过……应该是个女人,且能自由行走万华。”

季遥歌又再低头看原风晚。原风晚的修为虽然不济,可行事却滴水不漏,此番若非她有心术在身,怕也不能轻易解局,只是可惜没人见过鬼修面目,无法指认。

不过……没关系了,人落在她手上,便随她处置。

心中百转千回的思量不过刹那之间,昆都地面却震颤陡起,此番震动不同先前猊shòu带来的震动,感觉上像源自地渊深处,一波波传来。

砰——

远空似有闷雷响起,火星自妙昆山上爆起。

猊shòu随之嘶吼不歇。

“地渊,地渊之火要迸发了……”花铮惨然一语。

众皆色白。

所谓地渊之火,乃是深埋火脉深处的炽热岩浆,一旦迸发,莫说昆都……昆都往外,百里绝生,都将化为灰烬。

而镇于火口之上的,是九窍玲珑塔。

第128章 九窍(一)(虫)

砰——

接二连三的闷雷声从地底传出,浓烟滚滚冲上云霄,昆都的这个夜晚似乎没有尽头。天上下起黑雨,灰烬似羽毛般落下,带着些许地底的热度,拈在手中一搓便碎。地面的震动由远及近,转眼传遍全城,城内城外无数人都抬头仰望,眼中茫然渐渐被惊恐取代,意识到发生了何事时,不安与恐惧刹那间化作慌乱声音,四面八方涌来。

地动如鼓,天桥下的长河卷起长làng,怒涛惊岸,山石滚落,夜色似魔魅大张,火星与灰烬绵绵不绝。花铮与花家人已面如死灰,谁也不曾料到地渊之火会爆发得毫无征兆。这地渊岩浆拥有融化所有的炽热,万年昆都眼见不保,猊shòu也因此而bào躁不止,在半空嘶吼连连。

“千足猊原是镇守火脉的仙shòu,这万年皆凭shòu力与九窍玲珑塔一起镇压地渊,又有火脉为渠引泄热浆,才保这妙昆山万年平静。”元还看着远空异象沉眸道,为了改建火脉他看过妙昆山的舆图,亦亲自探过火脉见过地渊,自然知晓,“今日猊shòu因失子bào动,想必破坏了火脉与妙昆山内部,千足尽出,地渊失守,这沉寂万年的地火才会一朝迸发。”

万年之城,建成不易,守城则更难,花铮的声音已然颤抖:“老六,传我令下,昆都内城所有护卫并花家子弟撤到外城,尽一切力量将外城凡人与低修带离昆都,至少百里!”

“城主!”

“大哥!”

几个兄弟齐声道,纵是事前起了龉龃花老三、花老四等人,此时亦都惊急满面。

花铮打算弃城。

“地火肆nüè,一切都将化为灰烬,城中所有机关护阵均不可挡。天威之能,我等修士亦无从抵挡。外城均是凡人与低修,我们尚可停顿片刻,但那些凡人与低修若不趁早撤离,到时就来不及了。城毁可再建,人若尽殒又谈何守城。”花铮看着妙昆山顶又喷出一大簇浓烟,山顶已流下细长的金色岩浆,似巨龙吐息,他面色一凝,又朝着四周还未散去的其他修士拱手。

“诸位,今日昆都大劫,多承诸君仗义相助,我昆都花家永记此情。如今天火滔滔,花铮不敢再留诸君,诸君之情,若花家不熄,他日必报大恩。如今……便请大家散去吧。”

“花城主……”才刚经历一场恶战,还来不及歇口气的修士们,均已心如坠石,待要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此难已非人力可平。

“也罢,不如我等先行撤至外城,协助花城主将外城低修与凡人撤至百里外。”有人果断开口。皆是化神期的上修,当断则断,没有太多犹豫。

“多谢!”花铮再度重重抱拳,拱手致谢。

四周的修士很快集中在一起,齐朝他回礼,只道:“花城主保重,告辞!”语毕各自飞起,似流星般朝外城掠去。

花铮又朝花眠道:“花眠,快带着他们速速离去。”

花眠身后还跟着花家许多年轻一辈的子弟,花小五、花小七、花铭、花旭、花盛……不论有恨无恨,这一刻都站在这里。

“父亲,那你呢?”花眠问道。

“我乃昆都之主,焉有弃城偷生之理?花家剑都至今已绵延万年,却要毁在我手上,是我花铮无能!如今唯有这条命可与城同存同亡。”花铮看着将被火海吞没的剑都,又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劝。若是地火爆发,我随城同殒,这花家主位,就jiāo由老三。”

“大哥!”花老三大惊,这种情况之下,纵是让他得到城主之位,亦无半丝喜色,“我不会离开,我要留在此地随你死守。”

“是我的错,我是昆都罪者,誓死不离!”花家老四痛道。

“我也不会离开!”花家其他几位兄弟齐声道。

“你们!”花铮怒起,“听不明白我适才之言吗?留得青山,方可传世!”

“花家子弟皆已长大,今之秀树,他日便可成山,不需要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扶持。斗了半辈子,兄弟几个也该同心一把。”花老三却是怆然而笑。

轰——

又是一声裂地响动,山口上忽然喷出大量金色岩浆,自山上缓慢流下,天空再度下起火雨。

情势已然不可再拖,花铮纵身而起,长喝一声,朝着妙昆山飞去。

————

数声轰鸣,山顶接连喷出几道岩浆,灰烬与火球滚滚而落。

看着遥遥而去的花家人,季遥歌敛眉:“大蜘蛛,地火肆nüè,真的没办法挽救?”虽说这是她头一回进昆都,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因着那一笔“故友长锋”,因着方都内万年前未解之缘,她总对昆都持有某种意义上的亲近。在修仙界,一个城池维持万年兴盛不衰,必倾注了不知几代人的心血,若是就此覆灭,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不忍。

元还拉着她腾空而起,手一挥,就将蛛皇收入瞳中。原风晚摔落地面,失血加上灵气被封让她显得十分虚弱,情势bī人,季遥歌已没功夫顾及。元还隔空弹出一束蛛丝,将原风晚束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闭着一边眼睛,拉着季遥歌飞到花眠面前,凝神道:“你们不必如此悲观,局势还未走绝望这一步。我看过妙昆山的图,火口之上镇有九窍塔,你带我去九窍玲珑塔,我看看可有办法解决。”

“元世叔,你有办法?”花眠正急得团团转,在去留之间矛盾不已。

“看了才知道,并无十分把握。”元还说得简洁,“你先让他们撤离,都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若是情势恶化,那时再逃便来不及了,况且外城还有凡人待救,别làng费你们父辈争取的时间。”

花眠闻言转身对花铭匆匆说了两句话,花铭犹豫片刻后才点头,自去集中所有花家子弟,花眠浮身而起,道:“刚才元世叔说要去九窍玲珑塔?那塔镇于火口之上,眼下山火爆发,岩浆四溅,我们过不去。”

“如果让猊shòu帮我们呢?”季遥歌在此时方插言道。

“猊shòu生于地渊之心,对岩浆有克制之法,可以带我们过去。”元还回答她,语气镇定,自有叫人安心的气势。

季遥歌点头,飞身至bào躁猊shòu身前。蛟血之力差不多过去,猊shòu见到她不再认主,只以巨大shòu瞳疑惑地望着她,低沉的嘶吼间是外人听不明白的言语:“你不是那位大人……”说完又一迷茫,“不对,你身上还有那位大人的气息,蛟王后裔……你不是她,至少现在不是……”

“你说的是谁?”她问猊shòu。

“我的主人。命我镇守地渊的大人。”猊shòu仰天长吼,“可我却坏了妙昆山的地渊,坏了与她之间的契约……”

“你在此地镇守万年,已是守约履诺,世事难料,你也不必过多自责,眼下情势危急,想请仙长帮我等一个忙。”季遥歌静道。

“你说吧。”

一人一shòu,以两种不同言语,说着外人皆听不明白的内容。

季遥歌将要求一说,猊shòu当即俯首:“上来吧,我送你们过去。”

她率先跳上猊背,冲着元还等人挥手,元还、花眠与未曾离去的苏朝笙三人逐一跳上,齐聚猊背,一道火影扑至季遥歌身边,却是那只懵懂幼猊,像团火焰绕在季遥歌与元还二人之间。

“起!”随着季遥歌一声低喝,猊shòu腾空而起,驮着四人朝山口飞去。

————

妙昆山的山腰处,花家几个兄弟,正围着山体,以术法筑起一道长长青墙,将岩浆堵在其中。岩浆炽热无双,这道法术之墙渐渐被融化,撑不了多久,花家几人咬牙苦撑。看着猊shòu驮着四人飞上妙昆山,花铮也无法抽身,只眼睁睁看着四人越过青墙进山。

内城温度攀升,越靠近妙昆山越热,像个巨大融炉。猊shòu驮着四人,一边疾速朝山口飞去,一边上下左右躲避满天飞下的火雨流星,四人伏低身,紧紧拽住猊shòu鬃毛,虽然有猊shòu所设的避火罩,但四人仍旧感受到灼神的热度,难以想像若没了这避火罩,外界会是怎样的热度。

怕是,骨肉躯窍与元神都要一并融化。

很快,四人已飞至剑宫最深处的融火泽外。融火泽已被岩浆淹没,没有落脚之地,巨大石塔浮在半空,塔身上光芒流转,已成赤红,塔座之下是幽深火口,原是灰暗死寂,此时却已沸满滚烫岩浆,正不断往外溢出。

“在那里!”花眠指着远处道。

猊shòu停在离塔十丈之处,元还手一挥,召出妙昆山火脉图,飞快查看一遍,沉道:“此塔为上古之物,本就用于镇压火口,防止地火倾泻。塔内是九重天地,可化解地火之冲,塔底似有法阵,只要打开此塔,便能启阵。我们估且一试吧,阿眠,九窍塔的钥匙呢?”他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死马做活马医。

“钥匙?”花眠抹着脑门的汗,道,“钥匙由花家长老齐掌,应该收在剑宫宝楼之内,我……我去取……”

“来不及!”元还拽住他,“剑宫宝楼离此甚远,一来一回间,地火早已肆nüè。”

“那该如何是好?”花眠急得跳脚,看着岩浆一lànglàng涌出,顷刻就要吞噬全城,心如火焚。

“试试这柄?”季遥歌忽然翻掌,擎起一把小匙。

花眠顿怔,双眸很快便现出震色,盯着季遥歌手心的钥匙:“这是……这是……”

“九窍玲珑塔的地匙。”

第129章 九窍(二)

即使是在这样紧迫的情势下,季遥歌似乎也听到花眠艰难吞咽口水的声音,他那眼珠子瞪得几乎脱眶,看看钥匙,又看看她,似乎不能从这一震憾中醒来,直到并不了解天钥地匙内情的苏朝笙不解问了声,花眠才一把攥起那枚地匙翻来覆去地看,嘴里磕磕巴巴道:“你怎么会有地匙?”

螭龙状的钥匙刻有花家的族徽,其上有灵气氤氲不散,与天钥几乎一模一样。

“现下不是追究这事的时候,先安地火吧。你看这枚地匙可用?”元还出言打断,敛眉凝目地看着沸腾的地火出口。

花眠这才醒神,拈着地匙道:“地匙只是用来配合天钥打开九重天地的,不能开启九窍玲珑塔,不过天钥地匙间互有感应,可以彼此召唤,我且试试。”

说完这两句话他不敢再多耽搁,聚jīng会神擎起地匙,划破指尖在地匙的花家族徽上滴入一点jīng血。

“天钥内封有镇灵,此镇灵才是九窍塔真正的钥匙,而只有花家人的血才能让镇灵出现,地匙虽从未出现过,但我猜应该是一样的。”花眠边解释边看着自己的血融入族徽纹路间。

刹那间地匙亮起,一声清亮龙吟冲天而起,银光向四野绽开,从妙昆山顶一路罩往山下,片刻后,银色蛟龙虚影腾空飞起,疾电般刺入天际厚重yīn云。不多时,剑宫之内便有第二声龙吟应和响起,悠远绵长,似失散多年的亲族。很快,剑宫宝楼处亦有银光乍起,银蛟飞天,遁入云中疾速朝着九窍塔处腾去。

正在山脚处施法结术的花铮兄弟并外城正在奔忙救人的花家子弟与诸修,或近或远都同时瞧见妙昆山这一双龙争鸣的异象,不由止步遥观,各自揣测发生了何事,只有花铮几兄弟心如明镜,却也震愕非常。

“地匙……”花铮失神喃道,又一转念,忽想起适才掠过天际的猊shòu。

猊shòu伏主,地匙出世,果然是她。

“大哥快看。”远处花老六喊了一嗓。

花铮再度凝神。双龙已于妙昆山山顶相聚,二龙互缠,似耳鬓厮磨般在云中绕飞片刻后,忽化作两束银光降下,倏尔没入妙昆山融火泽内,只剩清亮的龙吟声不绝于耳。

季遥歌四人站在猊shòu背上,目光紧紧盯着花眠的掌心。一束银落回他掌中,化作另一柄银亮的螭龙钥匙,与季遥歌那把地匙并排浮于花眠掌心之上。天际双龙jiāo缠而降,却是左右绕于九窍玲珑塔外,不过须臾便贴着巨塔塔身,凝成双龙缠塔的龙雕,左右龙口各自微张,一阵沁凉的灵气绽开,暂时压下此地灼热气息。

“把这两把钥匙各自放龙口之内,九窍塔就打开了。”花眠颤抖道,还没从地匙出世的震憾中回魂。

“行,我和你一人一边。”季遥歌拿回地匙。眼下有天钥地匙镇灵,地火稍有压制,要靠近塔并不困难。事不宜迟,她拿着地匙便跃出猊shòushòu背,花眠便也随其飞出。

二人一前一后掠过火海,勾挂于龙雕之上,探手将天钥地匙放入龙口。龙口中藏有锁孔,季遥歌将地匙对准一转,只闻“咔嗒”两声,其间之锁被打开,地匙之龙的龙目顿亮,而另一条天钥龙亦在花眠的动作下亮眸。二人才刚松口气,塔身却又猛然一震,适才绽开的灵气又尽数收回,二人所攀附的两条龙忽然滚烫如火,季遥歌手被灼得松开,飞到半空中,被地上岩浆热làng包裹,只觉皮肉都要烤焦,耳畔更是传来花眠惊叫声,他的修为不如她,被灼得从龙雕上往融天泽的浆池掉去,她待要分神去救,可自己却又被地火侵蚀得难以施法,正是惊险时分,远空两道火影如疾电冲来。

一束雪白蛛丝缠上她的腰,将她一把扯到猊shòu背上,霜雪兜头洒下,无数冰点在她皮肤之上结作霜壳,化解地火之热。她难以说话,只朝元还递去感谢目光。另一道火影飞到天钥龙尾处拐了个弯飞回,“呸”的一声将嘴里叼中的花眠给吐在地上。花衣裳头发已多次焦黑,苏朝笙也依样给花眠施了霜术,将人给冻在原处,睁着眼一动不动站着。

倒是小猊shòu讨好地跑到季遥歌脚下,用头不住蹭她衣摆,只差没有“汪汪”叫开。

砰地一声,季遥歌身上冰霜碎开,她单膝落地,一手揉上小猊脑门上三簇火红鬃毛,眼睛却望向九窍玲珑塔。九窍玲珑塔已彻底转为赤红,塔座下沉,透出几缕金芒,火口处沸腾而溢的岩浆地火都奔腾流进塔中。

炽热的气息沿着塔身往上冲,猊shòu便驮着四人一路直上,疾飞向塔顶。

“你们看,这九窍玲珑塔像什么?”元还独站shòu首,看着掠过身侧的巨塔问道。

季遥歌看着九窍玲珑塔塔身赤红不断加深,心中一动,与苏朝笙异口同声:“丹炉?!”

元还点点头:“这塔确是个巨大的丹炉,双龙为炉耳,装天地为炉心,以地渊为炉火,筑此塔者心思之巧,当世罕见,怕只有上古仙神能成。”

“哦?与你的五狱塔比呢?”季遥歌胡乱揉着小猊的头,回了这么一句。

“……”元还沉默不答,只唇边嚼开丝丝缕缕的笑意。

猊shòu一飞冲天,跃自九窍玲珑塔塔顶,塔下火海翻腾,红光一片涌入塔底,塔顶却有银光冲天而起,天际浓云四散,露出早已亮起的天空。往山下流去的岩浆渐停,天火灰烬也减弱,内外双城的所有人皆仰头看着山顶金光大作的猊shòu,衬着乍起的天光,与一寸寸拂去暗色的昆都,似一幅长卷,绘尽天地威力,仙凡shòu斗法,震人眼球,激dàng之情久不能平息。

山脚忽有数道剑光拔地冲天,花家六个兄弟驭剑朝着九窍玲珑塔飞去。地火之势已被截停,他们不必再留山脚施法。

“门……门开了!”花眠身上的霜壳碎去,才能动手臂时就已指着塔上层层打开的虚门,声音都还带着抖意,却扼制不住兴奋。

季遥歌放眼望去,此塔每一层皆开了个门,九重门皆启之后,各自she出一束青光,在塔顶不远处汇作一道漩涡,涡内隐约可见青山绿水,又是另一番天地。

“九,九重天地的门开了。”花眠冻僵的脸还沾着焦黑的炭粉,眼睛却光彩大放。

作为花家子孙后人,不仅力挽狂澜救下昆都,甚至在九重天地沉寂万年之后,又亲眼见到此门再开,这不啻于让他见证属于自己家族与血脉的传说,是一份凌驾于所有花家子孙的荣耀。

他怎能不激动兴奋?

地匙开完龙锁之后就回到季遥歌手中,她把玩着这枚地匙,一边以目光询问元还。

来昆都主要就是为这九重天地,不料却遇上这许多波折,幸而到最后还算顺利解决,又误打误撞开了九重天地的门,如今进还是不进?

元还尚未回答,融火泽四周忽然飞下七柄长剑,花铮带着花家兄弟赶到此地,隔着还未尽去的火海,遥遥看到已然打开的九重天地之门,均是满脸震色。

季遥歌可不想与他们攀扯,这地匙来历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若是问起倒麻烦,只将心意一决,道:“快进!”便拽了元还的手跃向九重天地之门,又向猊shòu匆匆道别,“猊君,多谢相助,来日再叙。”

猊shòu只回她一声仰天长啸,shòu语悠长:“大人保重,小儿便jiāo托大人。”

季遥歌未解其意,身已没入九重天地,苏朝笙紧随二人之后,花眠愣了愣,不敢多想,飞快跟进了九重天地,进入之前,他眼角余光瞄见自己亲爹已领着一众叔伯单膝跪地。

花家祖训,手持地匙者,如老祖亲临。

从媳妇到婶子再到现在……他这是给自个儿找了个小祖宗?

九重天地之门缓缓消失,花铮率先站起,看着空dàngdàng的天际,沉默良久方开口。

“封闭九窍玲珑塔与融火泽,不许任何人踏入此地,待尊祖归来,再言其他。”

————

万华,北圣斋。

北圣斋为万华北部一处冰雪圣境,栖息着鸾鸟族,鸾鸟修至成年可化女体,多着五彩羽衣,守于圣境之中,避世而居,与人无争。

雪境圣斋,彩鸾斓羽,本是万华一大美景,只可惜如今……

原本触目所及如玉石无瑕的冰雪,已被殷红血色染得斑驳,到处都落满沾血的彩羽,鸾鸟尸首遍布其上。北圣斋的祭所之上,更是尸横满地,血流成河。

“师父,鸾鸟族已然伏诛,老祖他为何还要……”

顾行知跟在无相剑宗宗主叶昭阑身边,看着谢冷月踏上祭所,手中长剑挥落数道剑光,将祭所内无数枚雪白鸾鸟、蛋打得粉碎。此番来北圣斋,只为寻找鸾鸟族所守的一方磨心灵砚,那灵砚为邪道鬼物,鸾鸟族却誓死不肯妥协,谢冷月便下令诛杀鸾鸟全族。如今鸾鸟族已近覆灭,只剩祭所内这些尚未孵化的鸟、蛋,谁知谢冷月连此也不肯放过。顾行知心有不忍,不解,疑惑已如累石,摇摇欲坠。他入无相剑宗已有六百余年,追随老祖四百年,可这些年前宗门行事,虽秉持正道,却每每施的恶法。

谢冷月是他自小到大最为敬仰之人,可以说已成他信仰。从当初绞杀啼鱼州修士开始,他虽无法全然理解为何要诛尽啼鱼州所有人,却仍旧照做。可四百年过去,一桩桩一件件,数不尽的屠戮与鲜血,无不成为午夜梦回之时惊醒的噩梦。

“行知,不要再说了。老祖行事用意,不是你我能擅自揣度的。”叶昭阑低喝一语,阻止顾行知再接着往下说,那目光沉沉望去,其中似有警示之意,又夹着几分道不明的惧怕。

顾行知攥紧长剑,将已冲到喉头的言语吞下。

谢冷月却忽在祭所的石阶上止步,掌中擎起一道灵符,符上血光四溢,看得他连连蹙眉。

“韵儿在昆都遇险?”

顾行知心中一紧,身边的叶昭阑却已先他一步上了石阶,只道:“昆都剑试,能有什么危险?”

语音才落,也不知三人触动了什么机关,祭所深处忽然she出无数颜色斑斓的锐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三人,站在最前方的谢冷月首光其冲。危机来得突然,一时难以应变,谢冷月目光陡沉,不作二想就将身边的叶昭阑拉到身前,抵下那数十道锐光。

只闻闷声连连,叶昭阑便被锐光扎成筛子,顷刻气绝。顾行知被这变故惊得脑中空白一片,只看着叶昭阑喃喃道:“师……父……”

谢冷月只将叶昭阑尸首朝他一扔,冷道:“昭阑以身殉道,带回去好好安葬。至于下一任宗主……”

他说着望向顾行知,目露思忖。

第130章 沐浴

从融火泽进入九重天地,如同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灼热气息被沁凉的风所取代,由皮肤舒服到脏腑,如同沙漠渴水的人突逢甘霖。季遥歌拉着元还从九重天地的入口飞进,浮立半空,闭眼深嗅一口。

这里灵气充沛,虽不像灵海那样逆天,却也jīng纯浓郁,在万华上来说算是极其罕见的聚灵之地,且五行灵气循环生生不息,毫无灵海被法阵禁锢的沉气,是个绝佳的修炼之地。

“好地方。”她由衷赞了一句,睁开眼,极目四望。

天高云舒一望无际,暖阳和风照拂四野,触目所及皆是生机勃发的绿,山峦叠翠远远铺展,似墨影泼画,没有边界。二人所浮之处的底下是片草木茂盛的溪谷,溪水从山腰的小瀑浅潭潺潺流下,撞着乱石叮咚作响,溪畔是繁盛草地,灵鹿白兔等各色小shòu遍布其间,饮水吃草玩耍好不快活,也不惧人,看到他二人落下,只睁着清澈的shòu眸看着二人。

季遥歌几乎瞬间就爱上这地方。她往前走了两步,正要说话,天上却忽然飞下一团火红毛球,砰地砸在地上,然后抖着毛发站起来,像团燃烧的火焰。季遥歌这才想起进来之时猊shòu之语,这是把幼猊托付给她了?

小猊松松筋骨,火红的毛大张,懵懂的眼与四周小shòu一一对视而过,仿佛发现宝藏般一跳而起,半人多高的身躯冲着四周可怜的鹿兔撒欢冲去,把这些小可怜吓得四散逃开,它自己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土草木也不愿停歇。

季遥歌捏捏眉心,想着昆都火脉两次异动都因为这只小猊,一次是因它贪食,一次是因它贪玩被抓,估摸着这只小猊的调皮劲已经到了连亲妈都嫌弃的地步,才会突然这么扔了进去。

天上又是两声动静响过,九重天地的入口正缓缓闭合,苏朝笙与花眠一前一后飞了进来,也降在溪谷内。

“这就是九重天地?”花眠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四周。

“九重天地是什么地方?”苏朝笙并不知九窍玲珑塔的秘辛,亦看着四周问道。

“就是九窍玲珑塔内埋于天地九梯之下的异域秘境,需要天钥地匙合并才能打开。准确点来说,九窍塔内的天地九梯应该只是一段接引之路,不过由于一直没能遇到手持地匙的人,所以族中无人进过这里,也不知道九重天地会是什么样的地方。”花眠摸着脑袋,一边走向季元二人,一边说起九窍玲珑塔之事。

“九窍塔内有天梯九层,地梯九层,是花家人修炼的圣地。我没进过九窍塔,根据去过的兄长与世谱记载,这天地九梯每一层都是个修罗域,其间遍各种妖魔及火池冰海等险峻之地,是修练术法与各色战技的最佳之地,心志坚毅之人,甚至能在此地闭关百载,以达心境之悟。只是这十八层梯委实凶险,稍有不慎小命就要jiāo代在这里,所以我那几个入过九窍塔的兄弟,都戏称这里为修罗域。我本以为这九重天地必然是个更加可怕之地,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

他有疑惑,更多的却是松口气,不用再开打真是好极了。

“入口闭合了。”元还却仰头看着与外界连通的入口在半空中彻底消失。

“那我们要怎么回去?阿眠,你家世书可有记载离开之法?”季遥歌问道。

“没有。媳妇……”花眠想起地匙,满腹疑问,有许多话想问她,一开口又是老称呼,结果被元还一眼瞪回,只吞吞口水,委屈嘲道,“季小祖宗这般了得,还要什么离开之法?”

“你唤我什么?”季遥歌以为自己听错。

“季!小!祖!宗!”花眠恨声道,“持地匙者如花家老祖亲临,你没见刚才进来前我爹和我叔叔几个都朝你跪地行礼了吗?”问完不等她回答,又恼道,“这地匙你早就得了吧?打从一开始进昆都就是为了九窍玲珑塔吧?瞒得可真是滴水不露!你有把我当朋友?”

“行,我错,我承认来昆都确实另有所图,不过若不把你当朋友我陪你演了这一个多月的道侣?”季遥歌gān脆道。虽说不该瞒他,但这地匙来历不明,也无法完全确定就是地匙,况且如此重要之物说出来就已冒着杀身之祸,她又从何说起?本待他剑庐得胜有了接触天钥的资格再说与他知,谁又知道能出这些意外?

“是啊,我的道侣,结果却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花眠冷哼着抱胸,把脸转开。

“算了,你就叫我祖宗吧。”季遥歌不再解释,转眼看到元还站在溪边含笑壁上观,又朝他道,“他叫你世叔,却唤我祖宗,你是也打算认下我这祖宗?”

元还扬眉:“你们两个吵架,拖我下水?放心我最多和你一起做他祖宗。”

“……”花眠闻言给气得七窍生烟,合着他这是一下子添了一对活祖宗?

“好了,你们别吵了。”最后还是苏朝笙做了和事老,忍俊不禁地开口,“眼下入口已闭,原路返回是不能了。我看这地方灵气充郁,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或许还藏有秘境重宝也未可知,需得从长计议。不如暂且在此落脚,边修行边探寻此地,可好?”

“还是苏仙尊所虑周全,甚是稳妥。”季遥歌朝苏朝笙拱手,“此番多谢苏仙尊出手相助,解我于水火之危。”

“你言重了。我与元兄相识多年,为生死之jiāo,他既为此事出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出点力是应该的。况且也因此事,我才有机缘得进此dòng天福地,算来也是因祸得福,还得谢谢你们才是。”苏朝笙轻轻拂袖,将她托起,想了想又道,“你别误会,只是多年前有幸跟着元兄历炼过一段时间,他虽然面上冷漠,却是个重情义的人,是个极难得的朋友。”

“你不必向她解释这些,她心里有数的。”元还行至季遥歌身边,向苏朝笙笑道。

苏朝笙微有失落,很快便又丢开,坦然道:“我见你们关系匪浅,而我们怕又要在此逗留一段时间,不希望你我之间生隙,才多嘴一说,不想倒是我小气了。”

元还只笑笑,换了话题:“此地你我四人皆初来乍来,看着虽平和,有无危险却是不知。不如兵分两路,先探探这地方。我与遥歌一路,你带花眠一路,以六个时辰为限,我们回到此地会和。路上若遇异常切勿妄动,遇险则以灵符互通,可好?”

“好,就按元兄说的行事。”苏朝笙当即点头。

花眠不乐意,待要争论,却又知此安排最为妥当,四人之间元还与苏朝笙修为最高,他二人一人带一个,可以保证他与季遥歌的安全,当下也只能愤愤拱手:“二老,告辞!”

语毕他自朝西南方向走去,苏朝笙摇摇头,失笑跟上。季遥歌指着自己鼻头朝元还道:“我们?二老?”

元还深凝她一眼,道:“走吧,小祖宗。”

“……”季遥歌默。

————

苏朝笙与花眠沿溪往下,元还便与季遥歌涉溪而上,没走多远就抵至飞瀑清池。小小的岩崖挂着几道白练般的窄细瀑布,池潭方寸大小,池水绿中带蓝,还有些rǔ色,像是化了一池牛rǔ在其间,潺潺向下流去。

进了这九重天地,喧嚣纷扰似都被区隔在外,二人步调放缓,只踱于山间,行走甚慢。

粗粗看去,如果能忽略一路跟着两人摸爬滚打在两边草丛里的小猊外,倒也安静惬意。元还走到潭边停步,查看地势,季遥歌则无奈地看着被折腾得jī飞狗跳的草丛,小猊火红的毛发在草丛里时隐时现,她如今已能深深明白母猊的心情,这只没有见识的幼崽可能是个巨大的麻烦制造器。

心里正想着,她腰间骤然一紧,下一刻人已腾空而起,被洁白蛛丝卷进潭中。

哗——

水花四溅,她的头从潭里钻出,抹了把脸上的水,朝始作俑者道:“元还?”

“洗洗吧,一身的血污臭味,熏得很。”元还在潭边拣了gān净石块盘膝坐下,他身上已换过一袭衣裳,是松柔的广袖云纹青袍,长发半落,倒是仙风道骨,潇洒得很。

季遥歌搓搓脸,指腹拈下一层黑垢,才发现果如他所言,自己浑身都是蛟血与灰烬混杂的污物,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全都gān涸结痂在身,她才悟到元还这是特意将那二人遣走,带着她来此沐浴。修士有净体法术,但到底比不上一番彻底的沐浴来得舒心,四周并无其他旁人,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也不再多言,潜入潭下泅起水来。

元还原闭着眼调息,耳中听见水里细微的泅水声,又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将眼打开一条细缝,瞧着潭底纤影似鲛人般游过,不过些许轮廓,却自有一番玲珑浮想,不免微微失神。

哗啦——

又是一阵水花四溅,元还被兜头泼下的水浇个彻底,却是季遥歌在潭中跃起,修长双腿似蛟尾,在水里打起一片水花。蛟龙喜水,这是她的天性,那些年在万仞山被压抑的shòu性经历这漫长的六百余年时光,渐渐又被拾回,时有为人的深沉心思,亦偶现幼shòu懵懂好奇的神色,种种矛盾揉捏成形。

“偷看我?”她的声音穿透漫天水花。

“有这必要?”他将广袖抖开,看着衣上水渍摇头。

广袖放下时,潭内已站起一人,月白素袍温伏在身,裙摆在水面dàng成长长蛟尾,季遥歌散着全发,一双眼湿漉漉看他,极尽妩媚妖妍。

“下来,一起!”她邀请他。

元还墨金异瞳闪过沉色,目光直坠其身,一言不发。季遥歌忽腾身出水,在潭面软腰后翻,犹如银蛟跃出,双腿勾出一道潭水所化的蛟尾,卷着元还的手,把人“扑通”拉进水里,她复又在水底绵绵游来,贴着他的后背站起。

“你沾了我的蛟血,也需得洗洗。”她咬唇轻语,吐气如丝。

元还无需转头,已能感受她那苏展入魂的一身媚骨,换作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怕都难抵抗。他转身,潭水重重一搅,他用足力道将人拦腰抱在怀中:“想清楚!跟了我,不管你有没幽jīng,爱不爱我,都只能同我一起。”

那力道,是他少有的霸道。

季遥歌不答反问:“你当着众仙的面承认你我‘jiāo情’,我以为是你想清楚了,要同我这没有爱情、非人非蛟的妖女在一起?”

元还沉沉看她,到这一步,两人仍没一方退让,都想得到对方答案。

就这么对望片刻,元还忽将她竖抱出水,抵在那岸边石岩上。衣裳尽湿,体温jiāo融,正是缱绻时分,不妨一庞然大物“砰”地坠入二人身边的水里,刹时间水花如雨。

火红绒毛浮到水面,水底咕嘟两声,有气泡一串串升起,须臾,幼猊猛烈甩头探出水面,甩出一大片水花,然后定定看着两人,龇牙咧嘴,露出它自认为是“笑”的表情——好玩,要一起。求亲亲,求抱抱,举高高,它是小可爱。

“……”季遥歌没了想法。

把人遣走,倒忘了身边还有只通人性的幼shòu。

第131章 奶shòu

被那样一双懵懂眼眸看着,就算幼猊是shòu,季遥歌也下不去那手,更何况那不识眼色的小东西还卯足劲拿湿哒哒的毛头往两个人中间撞,元还只好松手。只闻“哗啦”两声,二人皆从潭中飞出,已各自换过一身gān净衣裳。季遥歌散着半gān的发,赤足踩在潭边湿滑石岩上。元还站她身后,轻揽着她腰肢,略带不舍地拨弄她的cháo发。

潭里的小猊自个儿扑腾玩了一会水,觉得无趣,腾地窜到季遥歌脚边。季遥歌一看它似乎又想甩毛,马上道:“不许甩,把毛烘gān!”小猊偏头僵在一侧,低吼两声,身上涨起浅浅火光,不过眨眼时间就把身上的水气全都蒸成白雾。

“它好像听得懂人话。”元还看着在绕着二人打转的小猊道。

蓬松的毛发拂过季遥歌的脚背,带来些许痒意,她不由蹲下,又问了声:“你闹腾这么久,不饿吗?”

岂料就这一句话,让小猊停了步伐,“啪”地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捧着雪白柔软的肚皮朝向她,澄净的眼怔怔看她,季遥歌也不知道哪句话惹到它,便又加了句:“你平时都吃什么?”这小家伙看着人高马大,但对比真正成年的猊shòu已是十分之瘦小,怕是还没脱离五谷,也不知是吃果子还是食生肉。

小猊揉揉肚皮,肚子里响起声嘹亮的空鸣。

呱——

他飞快搭拉下眼皮,喉里发出可怜的“呜呜”声。季遥歌回头看元还,原想问问猊shòu都吃什么,却不料话没出口,面前这只小猊就忽然扑到她身上,毛绒绒的shòu头在她胸口不停地蹭,鼻头更是往襟口拱去,爪子更是急切地扒拉她的衣裳。

季遥歌被它蹭得不得不仰起下巴,一脑门雾水。元还看了片刻,语出惊人:“这只幼猊……可能还没断奶。”

“……”季遥歌被这话惊到——没断奶是什么意思?找她要奶喝?

看着幼猊快埋进她衣襟的大脑袋,以及季遥歌渐渐涨红的脸,元还只能清咳两声,掩去笑意,怕她真的恼火。那厢季遥歌已经捧着幼猊的脸,将它推远,幼猊只剩两爪子还勾在她已然松垮的襟口上,一人一shòu僵在半空。

“离远点!我不是你娘。”季遥歌凶道。

幼猊懵懵看着她,许是察觉到她的恼怒和抗拒,shòu目一湿,可怜劲上来,呜呜咽咽的声音从嘴里发出——它饿,好饿好饿。娘呢,要娘!

季遥歌飞快松手,拢着衣襟避到元还身后,看着这奶shòu为了讨奶喝而在地上打滚撒泼起来,只觉自己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

“去,你去教它断奶。”她捅捅元还的肩。

才刚水潭里那些缱绻旖旎早被这幼shòu折腾殆尽。

“我?一个大男人,教它断奶?”元还回头,满脸“你是不是想多了”的表情,他知道如何铸炼法宝、制炼仙器,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可也从来不知道如何给一只奶shòu戒奶。

“我过去了它又得扑过来。你见多识广,试试呗。”季遥歌拢着襟,越来越明白猊shòu为什么把这小东西扔出家门了,实在太能折腾。

幼猊已经呜咽得开始打嗝,上气不接下气,又眼巴巴地看着元还和季遥歌。元还狠狠瞪了季遥歌一眼,上前蹲下,力求与它平视,正色道:“不许哭!坐起来!”

呜咽声一弱。

“你可是仙shòu!仙shòu就该有仙shòu的样子,你动辄撒泼哭泣,让其它shòu看了笑话!”元还沉着脸训斥。

幼猊打个嗝,坐在地上怔怔看他。季遥歌也竖了耳朵——这法子管用?跟老子教儿子一样。

“不就是食物吗?你这么大了,也该学会捕猎和吸纳天地灵气,方能修炼成材,变成像你母亲那样威风凛凛的大shòu。”元还看它似非懂,却也不再吵闹,心里生出几分自得,“既是修行,天地灵气最为关键。仙shòu与生俱来感知天地的能力,更可以灵气为食,这九重天地内灵气比外界更加充沛,对你来说是筑基修行的最好场所。你试试,感受一下天地灵气。”他说着微闭双眸,深嗅一口。

幼猊懵懵懂懂,跟着他闭眼,张嘴,深吸一口气,闭嘴。

季遥歌感慨万分,愈觉元还厉害,可这感慨还没半刻,那幼猊屁、股底下忽然传出“噗呲”一声,气味散开,它倒是舒服至极地眯了眼。季遥歌的感慨夸奖憋回肚子里,元还的脸如吞了坨屎般难看。他缓缓站起,朝她冷笑——三千年,化神之尊,万华谁敢在他面前放个屁试试?下一刻他就能让那人变成白骨。

尽管心里恨不得捶地爆笑,季遥歌面上还是给憋着,只道:“要不给它找只刚产崽的母shòu?我瞧这里shòu类颇多。”

“何必惯这臭毛病?既然是你的仙shòu,难不成日后还事事由着它?饿得狠了它自然要去觅食,这是shòu类本能。若连这点本能都没有,母shòu怎敢将它扔给你?难道是觉得你能喂得了奶?”元还好事被打断,又被幼猊捉弄,正心气不顺,闻言瞥着她胸口发嘲。

他说得虽不中听,却也在理,季遥歌想了想,并没坚持。那幼猊见二人都不再理它,又滚了几滚,发现那两人已经拔腿朝山上走去,压根没再理会自己,便耷拉眼皮呜呜冲到二人前方的一棵树下,大嘴一咧,咔嚓咬断那腿粗的树杆,再咯吱咯吱嚼碎咽下,不过眨眼功夫,一棵树已经被它吃得渣也不剩。啃完树,它揉揉肚子,三两下跑回二人脚边照旧撒欢跟着,皮糙肉厚毫无半点刚才的可怜劲儿。

季遥歌默默朝元还竖起拇指,元还只回了句:“慈母多败儿。”

“……”季遥歌琢磨着那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

六个时辰并不长,九重天地的时辰和万华差不多,天很快就擦黑。季遥歌与元早已还加快脚程,翻过整座山,除了普通shòu类之外,并没探寻到什么异常。二人估算着时间,差不多要飞回约定的地点,便不再继续往前。

“除了灵气浓郁些,这里看来并没别的仙魔妖shòu。”季遥歌坐在元还的飞行法宝——云海浮光卷上开口道。

云海浮光卷在天际掠过,留下一大片云海残景,元还站在尾部,看着在云海残景里扑腾的幼猊。猊shòu有踏云之力,只是这幼猊一直跟在母shòu身边,尚未自己飞过,如今被元还狠心丢在后边,为了跟上他二人,不得不扑棱挣扎着飞起来,像只笨拙的雏鸟,飞不像飞,倒像泡在云海里游着。

“灵气这么充足的地方,就算是万年未开启的秘境,也不该只有这些凡shòu。事出有异必有妖,你我要警醒一些。”元还回她。

季遥歌点点头:“其实我此行目的,是为了一件东西。握闻九重天地之外有涂山狐族遗脉,狐王青江隐匿其间,护有涂山至宝——世祖幽瞳。此物可窥天地,可观山河,可探人心,可查魔欲,正是修心炼媚的绝世之宝。”

“涂山狐族?那也是上古仙shòu,与你蛟族渊源极深,只是这一脉早许多年前就已在万华失了踪迹。据载狐族行事乖张,修的又是媚惑之术,向为正统所不容,当时的涂山狐王因不满万华修仙界对他们这一族的抹黑,故向当时两位万华得道大能约战,要以媚术令这二位大能失心。那一战在云端足斗一月,未见硝烟,到最后狐王险胜,那两个大能却因被勾出心魔而随入魔道,在万华大开杀戮。那一战所造成的后果十分严重,因此便有了万华群修bī走狐族之役。后来,涂山狐便全族消失于万华。”

元还一边回忆,一边说起旧事,又续道:“你说的那世祖幽瞳,正是狐王至宝,听闻就是凭借此宝,狐王才险胜。对方既是得道大能,境界至少也在返虚期以上,半只脚迈过飞升门坎的修士,能将其心魔勾出,足出狐王媚法之威及这世祖幽瞳之力,你想寻这件宝贝,怕是十分不易。”

“容不容易,试了才知道。若是实在不能,留在此地潜心闭关,也是好的。”季遥歌没想那许多,修仙嘛,知道了有秘宝又怎能不去探个究竟?

“是谁告诉你涂山狐在此地的?”元还忽又问道。

“是我那位蠹仙朋友……”季遥歌说着打算将高八斗放出,他与元还皆是博览群书之人,若是讨论起来兴许能有更多的头绪,只是这一低头,她才惊觉,那装着高八斗的玉管不知几时被打开,管里已空无一物。

她将玉管往下甩了几甩,都不见里面有虫子飞出,不由色变:“高八斗呢?”

玉管她一直随身佩挂,什么时候不见的她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从昆都异、变至今,她经历种种,也没顾上高八斗,现下亦不知他落在何地,若在九重天地之外……再逢便难了。

“你那位蠹仙朋友境界已直bī化神,没那么容易丢失,只怕是他自己要走,亦或是进九重天地之时所遇的灵力之风将玉管卷开。他应该是进了此地,我们找找。”元还安慰道。

“嗯。”季遥歌点下头,将玉管收回。眼下除了此法,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

二人谈话之间已然赶到约定之地,行走近六个时辰,回来以飞行只需半个时辰不到。天已见黑,星月齐出,不见一丝云朵,倒是个晴朗的夜。约定的时间已到,可花眠与苏朝笙二人并未归来,季遥歌便生了堆火,暂时与元还在此候着,幼猊玩得累了,此时倒乖乖伏在一旁呼呼大睡。

“元还,你的脸色很不好。”她忽看着元还道。

借着火光,元还的面色有些发青,眉间似有些倦怠,jīng神不济的模样。季遥歌便想起白日时他的面色要比往日都苍白些,只不过见他行事说话正常,也没大往心里去,只想着可能是火脉里受的伤再加上昆都之战jīng元耗损太多,歇上一歇便会没事,如今再看却觉不对。

他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反而更加虚弱了。

“我没事。”他闭着的眼睁开,抬头看星空,“怎么还没回来?”

离约定之时已过去近半个时辰,若只有花眠倒也罢了,许是被什么迷得忘了时间,但苏朝笙却不是没有jiāo代不守信诺之人。

元还摊手擎起一张符鹤,掐诀施了法,道声“起”,那符鹤便轻灵灵飞起,消失于二人眼前,可不过片刻,那符鹤却又摇摇晃晃飞回,在他掌心化成灰烬。元还蹙起眉头,季遥歌亦觉事情不对,默不作声看他又连两法,却均未展眉。

“不行,联系不上他们。奇怪,若是遇险,他们应该示警,若是安全,他们也该回我之信,怎会无声无息?”

以苏朝笙化神期的修为,能让她无声无息消失的,那对手的实力亦或是所遇之险,必十分可怕。

“我们去找找他们吧。”季遥歌看着黑漆漆的山林道。

白天灵气氤氲,钟灵毓秀之地,到了夜晚却透着诡谲yīn森,仿如巨shòu悄然张开的大嘴,等着他们进入。

元还收起法术,只道:“你跟我紧些,别离远,自己小心。”一边已朝苏朝笙与花眠两人离去的方向迈步,却不妨身后传来季遥歌凝重的声音。

“等等。元还……”她欲言又止。

“怎么?”他回头看她。

“你的头发……”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抽去他髻间发簪,将他散落长发抓在掌中。

“头发?”他不解,眼角余光却已看到,她擎起的发,已是灰白掺半。

第132章 逢故

白日里还黑青亮泽的长发,到了这会呈现出老朽之色,灰白地散摊在季遥歌手里,被她擎到他眼前。月色下元还神情如常,面色却极为苍白,叫那灰白的发衬出迟暮苍凉,分明还是年轻的脸庞,却有了突兀的沉暮之气。

元还将发从她掌中扫落,又自顾自拢起,拿回发簪轻松绾上,道:“无碍,只是功法问题,等找到他们再与你细说。”人已往前行去。

他没多说什么,季遥歌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可眼下也确非追根究底的时候,追上两步拉住他手臂:“若是有事你别瞒我,我虽然修为不如你,但也能分担一二。”

元还定定看她片刻,嘴角扬起:“多谢。”

余话再无,二人便循着花眠与苏朝笙的方向追去。

夜色深沉,月亮不知几时被薄云遮住,溪水的潺潺声逐渐消失,四周开始起雾,雾虽不浓,却将本就黯淡的月光遮得更加朦胧,山峦树木都成了张牙舞爪般的存在。元还已擎起一枚荧珠,荧珠中封有仙荧,此宝在寻常夜晚能照亮十丈范围,而今却只落在他二人周身一丈范围内,且光线内雾色朦朦,人的视线仿佛被蒙上层白纱,什么都看不真切。

照理莫说有无这荧珠,他们是修士,夜能视物,即便有雾也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与异常气息,但这地方仍是透着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们已经走了约一个时辰,因为寻人用的是低飞,脚程比白天快得多,应该离出发点有数十里路,但眼下却已不辨方向,就连铺展的神识,探得的也只是无边无际的雾林。

这是夜晚,白天如何他们便不得知,苏朝笙与花眠二人遇到什么,就更不得知了。

“跟紧些。”元还又叮嘱一句。

季遥歌已经挨在他臂旁,脚边是边走边打瞌睡泡的小奶猊,二人一shòu往雾林深处探去。

“这里会不会有法阵?”季遥歌问他。

“不太像法阵,没有发现布阵的痕迹。”元还边走边回答,忽然止步,伸手拦住她。

前头似乎很平静,没有声息,季遥歌却也感受到一股急切而细微的波动,似音非音,一圈圈向外扩张,传到他们这里已经非常微弱。

“鲸音?!”元还听了片刻道。

“你说的是深海极渊里的大鱼?”季遥歌大感诧异。鲸为大鱼,最小者亦有数十丈长,被称鱼之王,伏于深海极渊,怎会在山里出现?

“是。鲸以特殊波动传音,普通人听不到,也不解其意,我因为好奇曾经钻研过,而你有蛟魂,所以我们都能感知。”元还一挥手,让荧珠飞到正前,雾里仍旧一片迷茫。

“可这是山林?鲸是海鱼,为何会在此出现?”

“不知。”元还摇头,正思忖其中可能性,却又见前方白雾中闪起一道紫芒,那紫芒忽明忽暗,闪动极快,“苏朝笙的天巧灯?不好,他们果然出事了,我们快些。”语毕拉着季遥歌朝那紫芒掠去,一边飞一边解释,“天巧灯是她的法宝,其芒可以破障破迷破祟,具镇邪定神之仙力。眼下这光芒闪得如此之频,必有急险。”

二人说话间已bī近天巧灯的光芒所在,雾仍未散,这幽幽夜色中,天巧灯光芒所闪处,却是个亮着白光的dòng口,dòng内有何谁也看不到,只那频闪的紫芒,仿佛闪在yīn阳jiāo界之地,诱惑着前往探险的人。

“她既然动用到天巧灯,便证明这里头必有相当厉害的幻术,也不知蜇伏着什么,你要当心。”元还索性拉住她的手,防止二人走失,齐掠向dòng口。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季遥歌只觉得元还一头长发又白了几分,刚才还只是灰白掺杂,如今已半头霜白。

————

看着不远的一段距离,二人却飞了许久才接近,dòng口已近在眼前,天巧灯的光芒却似乎远得遥不可及,闪动的频率更快,像摇摇欲坠的天星,召示着主人迫切的心情。

dòng口的雾比外界浓厚许多,光线刺眼,可除了闪动的紫芒外,余下一应不可见。元还收起荧珠,与季遥歌并肩步入浓雾中,季遥歌的视线顿时模糊,就连在身边的元还都只剩个模糊人影,若非拽着自己的手温热有力,怕是二人真要走散。

隐隐约约,雾的深处有斗法的啸响传来,鲸音的波动也越发qiáng烈,吸引着二人往深处探去。走了半盏茶功夫,紫芒依旧遥不可及,斗法的声音却渐渐大起来,女人的娇叱也更加清晰。

“苏仙尊的声音。”季遥歌道,“她遇着对手了,情况不太妙。”从传来的响动里,她能听到苏朝笙急喘的声音。苏朝笙化神前期,能当她对手,将她bī到这等田地的,自也是化前期的境界。

“嗯。”元还也已听到,却没急着上前,反而停下脚步。

“怎么?”她问他。

“有些古怪。”元还紧盯前方紫芒闪动处,“不要过去了。”

“可是苏仙尊……”季遥歌奇道。

元还的声音仍是镇定:“天巧灯不灭,她的元神就不会有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说着擎起银亮宝物,打入浓雾之中散去。

季遥歌看不清那是何物,才要问他,白雾内却猝不及防闪过黑影。黑影速度极快,看不出是何物,两道暗光从黑影里飞出,森冷无比,朝着二人中间she去。“小心!”元还警示一声出手。

只闻铮铮两声,攻来的东西被元还打落在地,季遥歌与他牵起的手却已分开。浓雾刹时就将二人分别包裹,尖细的桀桀怪笑响起,元还的声音传来:“季遥歌?!”带着几许急意,并不那么镇定。季遥歌回应数声,可元还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在浓雾里唤她,一声急过一声。

原本挨在身边的人影,仿佛滴入牛rǔ的淡墨,很快洇散,元还的身影随着逐渐遥远的声音而一并消失,季遥歌已将破霞剑执在手中,qiáng定心神,闭眸凝音,只将神识外展。不受黑影与浓雾及紫芒的影响,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怪笑之上。那笑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她静立片刻,挥出一剑。破霞剑的剑气带着一丝电光破空而出,雾里传来声凄厉的尖叫,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中,她倏尔睁眼,朝着剑去的方向冲去。这浓雾似乎也被一剑割开,她眼前陡然清明,却是冲进了一个巨大石dòng。

“媳妇,救我!”花眠的声音传来。

她定睛一看,只见花眠被一巨shòu追赶着,仓皇跑进dòng深处的甬道里。那巨shòu黑鳞满身,生得像泥中铁鳄,血口巨大。她顾不上回头去寻元还,提剑追着巨shòu而去。

甬道狭窄,被巨shòu庞大的身躯刮得沙石碎落。花眠一边尖叫一边逃往深处,眼见已要被巨shòu咬上,绕着银电的剑光斩来,一剑将巨shòu削作两半。花眠心有余悸地靠着墙站定,愣愣看着跳到巨shòu背上的季遥歌。

“你没事吧?”季遥歌问他。

他眸光才刚放松,吐了一个字:“媳……”面容却陡地骇然僵住,不可置信低头。

“花眠——”季遥歌一颗心已提到喉咙口,眼睁睁瞧着花眠所靠的那堵山壁裂开,露出尖锐密集的利齿,将花眠咬住。利齿穿身,那口一张一阖,不过瞬间就将人吞下。纵是季遥歌历经数次生死劫难,却也不曾遇过这般情况,整颗心已揪作一团,既惊且怒又痛,手中之剑便再无留情,尽全力挥出一击。

剑光大作,银电如雷,朝着山壁劈下。

轰——

山壁被劈出巨大豁口,她想也没想便跃入其间,却直坠而下,四周疾速掠过无数景色,山川河流,变幻莫测,似曾相识,却不待她回忆起,便已改换。很快,她双腿触底,在地上滚了半圈撑剑而起。这山壁看着像巨shòu,可进来后却又别有dòng天,眼前只剩下……无比熟稔的场景。

————

浓雾的深处,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得有一万年没人进来了吧?这几个人闻着可真香……”

“吃起来一定更香!”

“我好想尝尝那个男人的味道……”

声音似乎被人一掌拍断。

“那可是大哥瞧中的猎物!再说了,就凭咱们几个,对付得了对方的qiáng大修为吗?别痴心妄想了,眼前这小东西,味道好像也不错。”

被称作小东西的花眠往角落里缩了缩,看着浓雾里渐渐走出的人影,倏尔睁大双眼。

————

轰——

浓雾里却响起天摇地动的震颤声,随之而来的是剧烈波动的鲸音。有道纤细的身影被人重击而退,曲膝半跪于地,忽男忽女的古怪声音响起。

“蛛皇?”

浓雾卷退,被雾卷裹的男人现出身形。风雨飘摇的海面之上,霜发满头的男人微佝着背站在残损的甲板上,背上是八只透肉破衣而出的细长蛛足,足尖划地而动。

“把人放回来,否则我毁了你这条幻鲸。”幽沉的声音响起,双眸已尽为赤金的元还,半人半蛛的模样,透出异于往常的浓烈杀气。

“他们在鲸口之内,我随时能要他们的命,你想救人,就得按我说的做。”对面的人笑声尖细,不为其胁所动。

————

飞泉清溪与藤萝花木秀丽迷人,石窟宝殿掩于芳草之后,天际有火霞万丈,如飞凤展翅。

“双霞……啼鱼州,赤秀宫……”

两百年了,季遥歌没想过还能回到啼鱼州,看到战毁之前的赤秀宫,一景一物分毫不差,就连来来往往的人,都与记忆一般无二。

啼鱼州那场灭顶之灾仿如噩梦,如今大梦初醒,回到最初。

她在赤秀宫里走了几步,忽然驻足,看着前头石岩上坐的人。那人背对着她,着一袭白衣,长发披爻,手里拎着坛酒饮着,自得其乐,一身风流潇洒。

似乎察觉身后有人,他缓缓转头,露出灿然笑容。

暌违已久的称呼,乍然入耳。

“师姐,你终于回来了?”

白砚坐在岩上,眉梢如天青泄水,眼角似云海含光,半闭半睁间桃色潋滟。

一如初见。

第133章 shòu化(虫)

季遥歌动也不动站在原地,手却缓慢垂下,破霞剑剑尖指地。白砚从石岩上飞下,行云流水般洒脱,他是适合白衣的男人,单薄的颜色能衬出他眼里的熠熠星辉,有点年少轻狂的痞气,没有轻浮,甚是好看。

她没说话,看着白砚飞到自己身边,拎起她的手腕,眉梢挂着几许不快:“师姐这么久没回来,一回来就动刀动剑?”说着又将酒坛塞给她,凤眼弯弯,“这是在外边遇着什么麻烦事了,说来听听?“

“我们多久没见了。”季遥歌笑了笑,执刀的手被他攥在掌心,顺从地走到岩下草坡,与他并肩坐着。

凤彩橘霞绮丽非常,天地明媚,光景平和。赤秀宫的日子平淡如水,没有生死争斗亦无人心险恶,过起来似细水长流,点滴滋味累积在心,身处其间并不觉得多好,然惊心动魄的事经历多了,才叫人对比中其间好来,只是回过味时天地早变。

“三个月零六天。”白砚道,两片棱角分明的唇瓮动着,似咬向她耳朵,声音如丝,“我想师姐了,你呢?可想我没有?”

“想……怎能不想……”季遥歌抚着酒坛子,垂眸道。

“那师姐别走了,留下陪我可好?”白砚手一横,将她扑在坡上。

季遥歌顺势而倒,一双大眼撞上白砚的凤眸,澄澈的瞳孔里倒映出眼前人的模样,连身后的景象也倒映得一般无二,像镜子般清晰。

衣袖拂过她的脸颊,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呢喃道:“师姐,我喜欢你,喜欢你到可以不要性命,你呢?你喜欢我吗?”

她不答,只看着他。

————

外界的风刮得猛烈,天际yīn云翻腾,cháo涌làng泼撕扯着海面飘摇的废船,分不清是雨还是làng的水似雹子般砸得甲板噼啪作响,元还站立风雨之间,霜发在夜雨啸làng里独显突兀,背上伸出的蜘蛛细足像八柄利刃,似乎有异shòu要从他背上破体而出,他却只睁着金色眼眸,慑人的目光落在眼前黑影之上。

“那就先杀了你再说!”森冷的话不带情绪,元还毫不理会对方的威胁,杀气渐浓,八足在甲板一点,纵身高飞而起,身影消失于茫茫夜雨间,再落下时,已出现在黑影正上方。

黑影似料想不到他说动手便动手,大惊之下往旁疾闪,可地上已结满蛛丝,天空金芒jiāo错纵横,织作天网,兜头盖来,天罗地网叫人无处可逃。黑影心惊非常,这等不顾一切的搏杀法,已不存多少理智了。

“shòu化?”他逃了两下,暗自呢喃出声,心生不妙。

————

风柔缓chuī着,天际的霞彩却未有一丝变化。

季遥歌看着越压越下的脸庞,沉敛的眉舒展,眼中光彩摇曳,似黑白墨画点入朱砂靛蓝,刹那生色。她盈盈笑开,滴染媚妩,抬手沿着白砚脸颊抚下,言语慵懒,似迷似惑:“三个月零六天?原来我们只隔了三个月没见吗?我为何觉得我与你已相隔一世?”

“师姐大抵是做梦了,你摸摸我便知道,我可不是师姐的梦。”他握着她的手贴到脸上。

掌心是微温的脸颊,并非幻象。她松开紧握破霞剑的手,双臂攀上白砚脖颈,与他对望,舌尖舔过嫣红唇瓣,是让人口gān舌燥的蛊惑:“是真的人。”

白砚呢喃一声:“师姐……”醉在她潋滟目色里。

“你既是师姐的好师弟,不如告诉师姐,幻鲸是什么地方?”

“幻鲸是深海极渊之鱼,体大如岛,是外界进入流放之海的入口。”白砚看着她的眼不舍离去。

“流放之海?不是九重天地吗?”

“九重天地那是外头的说法,我们只管这儿叫流放之海,幻鲸是这里的入口,亦是这里的守护……”白砚说着说着,忽然脸色一变,身躯陡然大震,要将头转开,抚着他脸颊的手却不复温柔,似巨钳钳制着他的头,bī他直视她。

“幻鲸这里都有谁?”她继续问。

“你……你也修心……术……”白砚哆嗦道,似受到剧烈打击,瞳孔变得涣散,只剩意识qiáng撑着。

季遥歌闭闭眼,再睁开时天地已变。什么凤彩橘霞光、啼鱼赤秀通通消失,二人就躺在个泛着黯淡红光的dòngxué中,不论墙面天顶亦或地面,皆绵软带着粘液,小奶猊蜷成一团球呼呼睡在角落,嘴里不时响起咂吧咂吧的吸吮声,大概也陷在幻境中梦到母shòu哺rǔ了。

“真不想把你这身幻化打散,细算算,我已有两百多年没见着白砚了。”季遥歌叹口气,有些留恋地看着白砚,“幻化得挺像,不过只得皮囊,未得真髓。”

她手一摁,就将白砚按在地上,她翻身而起,掐紧他的咽喉,面色倏冷:“你可知,白砚与我相jiāo两百年,从未将情爱挂于嘴边,即便是死,都不愿让我有一丝负担,而你却以性命相胁?心之一术,求的可不仅是皮囊,画皮画骨难画魂,画虎不成反类犬,你的道行还太浅!”

两百年于修士一生便如沧海一栗,可每段过往皆是历炼,所悟所感积沙成塔。她与白砚相jiāo短短百年,其中并非全然没有算计,可在那两百年间,白砚却是她历经生死,满心仇恨之际所获最大善意,她无爱有情,便愈能清楚感受到他不求回应的感情,纵然他没真正承认过一次。关于白砚的执念虽散,但这并不妨碍她将这份好记在心头,也将这人收在记忆之中。能记多久,她不知道,也许漫长岁月终将带来遗忘,但在此到来之前,她不想刻意忘却。

语毕,她的手重重一摁,白砚的模样顿时在她眼前消散,只留下个瑟瑟发抖的年轻男人,头上两只雪白尖翘的狐耳吓得从头发里竖起来,藏都藏不住。

“上仙饶命,不要杀我!”这人双手抱头,掩住脸面,生怕她一个狠心就把自己的头割了,“是大哥bī我的,不关我的事!”

“你把这里的事给我说清楚,我便考虑饶你一命,别玩花样。”她将人拎起,扔在地上。

“我说,我说。”这男人的目光透过手臂间隙望向她,惧意里带着几分狡色,“你们进来的地方叫幻鲸岛,也就是幻鲸的背部,四周全是幻鲸所化的幻象,用来迷惑擅闯者。从你们进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察觉了。不过你们间有两人修为太高,为免出现意外,所以大哥要将你们分而攻之,先向前头那一男一女出手,再以这二人作饵将你们诱来。大哥修为最高,自去对付与你同行的仙人,我的修为……不好,所以只能以幻术将你骗入鲸口内。”

“你大哥又是何人?我的其他三个同伴呢?”季遥歌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大哥原是流放之海的一岛之主,因为杀业过重,被全海追杀逃到此地躲藏,是个极其凶悍残酷的妖修,曾连屠三岛妖族,我们兄弟几个也是被他掳至此地给他卖命。你的同伴,先前那个仙姑原与我大哥搏杀,如今被困我大哥的法宝镇住了;与她同行的那小哥,叫我几个兄弟抓了去;至于那位大修……我大哥亲自出手,如今怕是……”

季遥歌心中隐约不安,也不打算继续耽搁盘问。照这说法,他口中的大哥应当修为qiáng大,元还与其对上,怕是有难。他虽未明言,她却也心中有数,那满头霜发必定不是什么好变化。

她不再犹豫,朝小奶猊毛绒绒的后臀轻轻踹了一脚,只道:“带我去找他们!”便拎着那狐耳男人出了dòngxué。

————

鲸口另一侧,花眠看着眼前三个高矮胖瘦尽皆不同的女人,穿着裹胸的shòu皮短衣,扭着腰贴来,眼珠子都要脱眶而出,顾不得被缚仙索缠住的身体,僵尸般从地上跳起,满屋子躲人。

这三个女人,胖得极胖,瘦得极瘦,搔首弄姿追来,嘴里只道:“小仙倌,别躲呀。”

“……”花眠俊脸变色,避如蛇蝎。想他游戏人间百余年,青楼楚馆下过不少,但也只是门面功夫,到底还守着童子身修炼,几曾遇到这样的情况,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眼前肥花花的肉体弹动着靠近,花眠被bī到角落中,叫瘦高的女人给擒住,冰凉的手已伸入他怀中,指尖是锐利的长甲,凉嗖嗖刮过他胸口,一下撕开他的衣襟。

“小仙倌莫怕,我们不吃你的肉,你且先陪咱们几个乐上一乐吧。瞧这一身皮肉……”那胖人吸了吸口水,一把掐过去。

“不要——”花眠惊声叫起。

轰——

角落的肉壁被人一剑割开,数道剑芒接二连三飞来,将那三人bī退。花眠大喜:“媳妇!”其中一道剑光削过他身上的缚仙索,那索断开,花眠得了自由,眉间一松,摸出一段扁尺朝那三个妖修揍过去。

“我让你们羞rǔ我!”他怒极,下手毫不留情。

三个妖修境界低下,修为平平,能抓到花眠靠得只是此地幻境与偷袭,如今真刀真剑地斗起来,哪里是花眠与季遥歌的对手,当下被打得嚎叫连连。

“阿眠,你去找苏仙尊,我要去寻元还,不要在这làng费时间!”季遥歌却不多留,只jiāo代一句,便又揪着那狐狸往外赶去。

————

鲸口与最初看到的dòng口相同,只是没了雾气遮掩,那里失了白光,只剩个黑dòngdòng的豁口。风雨声和làng涛声一阵阵传来,其间夹杂着裂石断树的轰响,鲸音一波波绽开。想是先前苏朝笙与对方jiāo手,引发幻鲸惊恐,故而发出鲸音,而眼下这鲸音比先前感觉到的更加qiáng烈,料想是元还在外无疑。

那豁口的漆黑里不时有金电jiāo错闪过,dòng外景象偶获明晰,季遥歌已看到铺天盖地的蛛网,她加快步伐冲去,却在接近豁口时闻及一声震天刺耳的尖啸,她脚步微微一顿,紧接着便飞纵而出,落在满地蛛网上。

电闪而落,将dòng外景象照得如地狱一般。

“大哥……”狐狸颤微微叫了声,腿如筛糠。

铺天盖地的蛛网中,一张从船桅张开的巨大蛛网网着只庞大巨shòu,像猎物般被蜘蛛细足死死钉在网上,粘稠血液洒满甲板的蛛网各处,男人俯身浮于半空,背上八只利足钻肉而生,将他背部撕得一片láng藉。霜发飞在风中,似这满天蛛网,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瞳中金光已俱无人意,只将细足从那巨shòu胸腔抽回,缓慢朝季遥歌爬去。

小猊“呜呜”两声,被这骇然一幕吓得往她身后缩去。季遥歌攥紧剑,正思应对之法,地上的蛛网却悄然爬上她的脚,没给她一点反应时间,瞬间便将她缠成茧子,只露个头在外边,送到元还身前。

冰冷细长的蛛足伸来,尖锐的足尖带着倒刺,轻轻抵到她脸颊上,只要稍稍用力,便会扎穿她的脑袋。

赤金双瞳迷茫地看着她,混乱里带着几分挣扎。

她深吸口气,将破霞剑收起,卸去一身防备攻击,轻声开口。

“元还,让我帮你。”

语毕,她双眸一闭,竟是舍了躯窍,元神化作光团离体,倏尔没入他额间,一如初逢。

第134章 动心

这是季遥歌第二次进入元还的元神虚空,星河流转、万象更迭的景象已不再,虚空广袤无垠,却光芒黯淡,到处遍布皲裂的细纹,这崩塌的迹象,是他元神溃决的前兆。

季遥歌记得他说过,蛛皇只是他的寄生shòu,与他共生,虽然让他qiáng大如斯,却也以他jīng元为食,宿在他躯窍之内,等着某一时刻能够抢占他的肉身,脱窍而出,让这具躯体为它所驱。

说穿了,就是虫与人之间的夺舍之争。

所谓shòu化,就是蛛皇已然侵蚀到他的元神,让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肉身,陷入半昏迷状态,若是无人能够叫醒他,他的元神就会沦为蛛皇之食,而这身体亦会成为虫窍。

仙途之上,真正的死亡威胁总来得出人意料,哪怕再高的境界,也总有无数瓶颈,无穷危险要过。

季遥歌不知道是什么导致元还突然出现shòu化的情况,却明白眼下他已陷入极端危险的情况。他与蛛皇的元神应该都存于同一个虚空之中,如今这濒临崩溃的虚空,就是两个元神斗法的结果。

看这情况,应该是蛛皇胜了半分。

她只观察片刻,就疾速掠起,在他的元神虚空中搜寻起元还。元神出窍进入他们元神中,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尤其她与他实力相差那么多,若然元还彻底被蛛皇吞噬,则她的元神也将不保,她需尽快寻到元还。正思及此,苍穹忽然开裂,无数段蛛足自裂隙里伸出,刀刃般扎向她。季遥歌心里一惊,蛛皇应是感受到她的侵入,为阻止她坏其好事,向她出手。

在他的元神内,她无法还手,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躲避这些攻击,以魂力喊出元还之名。魂力如钟磬,远dàng而回,似撞到某物,她一边躲避,一边寻此魂力而去,果在虚空深处看到几乎要被金光吞噬的人。

元还形容与外界一般无二,已是半身化蛛,背上八足紧紧钩在身下一张巨大蛛网上,他双眸紧闭,似对四周发生的事无所知觉,任凭自己的神识被蛛皇一点一点侵蚀,影象渐渐变得虚无,金蛛的完整形态却在缓缓清晰。

越是靠近元还,金刃的攻击越加密集,有几次都险些刺穿她的元神,好不容易飞至元还面前,她还来不及喘口气,底下却窜出一簇蛛网将她捆住。她身形一滞,生生停在元还身前半丈处。

四周金刃jiāo织而来,季遥歌只将魂力一dàng,不敢多想地施出涤魂术。涤魂术本就用以涤滤魂神中的杂质,好保证元神魂海之清明,不受外力gān扰,他的元神既已失去意识,必是被蛛皇所染,吞噬之争她帮不了他,只希望这涤魂术能将他叫醒。

魂力倏尔绽开,将元还笼罩。季遥歌感受到他浩瀚的魂海,其中飘dàng着无数杂质,一股奇特的力量随着涤魂术而生。

他的元神虚空跟着一震,金蛛在那瞬间似被抽离,他的影象凝实,jiāo织成网的金刃僵停在季遥歌头上,元还的眼眸艰难睁开一道细线,浑浑噩噩看到季遥歌被蛛网所缚,声音虚弱道:“你为何在此?”

“元还,快点醒醒。你若再不醒,我与你的性命都将不保。”她说话间就见元还眉头紧蹙,面露痛苦,蛛皇身形又浮现,四周金刃再度bī近。

“元还!”她厉喝一声,声音蕴藏魂力,直抵元还元神深处。

元还双眸骤然一睁,看清眼前景象,浑噩俱退,敛容震怒:“谁让你进来的?给我出去!”

话语未落,苍穹深处便有巨力卷来,不仅斩去缚在季遥歌身上的蛛丝,连悬在她身侧的无数金刃都尽数卷走,她想说些什么,却觉一道阻力如山海倾倒,将她往外送去。四周景象如光影掠过,转眼间元还已远,她被他送出元神。

五感回归实处,沁凉的水珠像石子般落在肌肤上,风雨涛làng中几声惊呼入耳,喊的俱是她和元还的名字。季遥歌睁眼,人依旧被蛛丝缚在半空,尖利的蛛足已经划过她脸颊,一抹细微刺疼传来。脸被雨làng浇得湿透,身体成茧般,几张大网将赶来的花眠和苏朝笙拦在外面,元还的动作却是凝固了。

他瞳孔里的金光明明灭灭,与墨色jiāo错,似一场无声挣扎,最终皆沉淀成漆黑如夜的眸。

蛛皇的细足缓缓落下,包成人茧的季遥歌被送到元还胸前,蛛丝断开,她得到自由,却未落地就叫他揽腰钳在胸口。

“谁让你进我元神的?”他沙哑开口,恢复清明的眼底是不加遮掩的震怒,bī视眼前不自量力的人。

季遥歌仰着头道:“我想帮你。”

“我不需要。你知道刚才那种做法会有什么后果?你的肉身会被蛛皇吞噬,你的元神会沦它的补给!你应该远远离开,不要靠近我。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不必管我,走就是了……”霜发凌乱落下,遮不去他拒人千里的疏冷。

“做不到。”季遥歌拒绝得不容置喙。

“你!”他收紧手臂,背上的蛛足跟着一动。

她还是那句话:“元还,让我帮你。”他固然qiáng大,可qiáng大并不意味着无敌,他同样也要面临各种不为人知的险境,“你我相识四百余年,不论有意无意,你都助我甚多。在你帮我之时,你是怎么想的?是将我视作你豢养的宠姬,还是仅仅因为……你这里有我?”

她的指尖点上他胸口。

元还不语,只听她又道:“我告诉你,你出于何原因帮我,我亦出于何原因帮你。”

是情爱也罢,是友情也罢,不都因为将彼此摆在心间?

他心中一震,道:“你会死。”

“修仙之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出手只为自己所选之道与值得的人事物,又有何可惧?”她淡道,目光却从眼前风雨飘摇的景象扫过,“你在这里经历恶斗,独战大能,不也差点死?”有什么区别呢?他也在为他们而战,否则又怎至被蛛皇反噬到这般田地?

他手臂再度收紧,将季遥歌拥到怀中紧抱,垂首埋进她颈间,霜发垂落,低沉的声音响起:“即便你会被我吞噬,因为我而死,数百年道行化为乌有,你也不在乎?”

“在乎的,但总有更加在乎的东西。”她笑吟吟开口,没有更多言语。

“好……”他埋在她颈间点头,笑意倾泄,似乎放下长久以来不曾想通的东西,“季遥歌,你的幽jīng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替你寻回,我要你完完整整地属于我,因为……我动心了。”

这场针锋相对的感情较量,他终究是输她一步,先她动心,可那又如何?修士寿元漫长,心志坚冷,道行越高就越难动心,可一旦动心动情,又有何理由抵抗拒绝。男女之爱,在他这里,与天道一般,不过顺其自然四字。

若爱,何妨坦然承认?

她对他突如其来的坦承微诧:“倘若我永远没有幽jīng,永远不知情爱,亦或是幽jīng长成却仍未爱你,又当如何?”

“动心动情,本就是我一人之事,你若能回应固然两全其美,若是不能,亦无需负担。”他顺从本心待她,jiāo付感情,却并非让她回以同样感情的jiāo换筹码。情感之事本非人力可qiáng求,他无需像凡人那般,非求一个两厢厮守的结局。于他而言,能够动心,已是这漫漫仙路上难能可贵之事。

她抚过他霜白的发,魂海微微一dàng,细苗仍幼,枝叶未密,其根却抓土而繁。

这是何等豁然坦dàng的心胸,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人心为私,既付情jiāo爱,自也希望得到同样的回应,求而不得便成执念,多少怨怼愤恨便由此而生?能做到坦dàng爱人,求得求不得都豁然以对,天上地下又有几人?

便为他这番倾心相对,她亦愿意努力让幽jīng重生。

八根蛛足化作金光一道道冲回元还背心,消失无形,只留被撕裂的模糊血肉。他从天际落下,脚上一软,力有不支险些栽下,叫季遥歌扶在怀里。拦着外人的蛛网落地,花眠与苏朝笙二人急冲而来,看着元还霜白的发惊诧不已。

“元兄,你的发?可是蛛皇反噬?”苏朝笙与他相jiāo甚久,自然知道些他的情况。

他索性半拥着季遥歌,卸了半身之力在她身上,既是回答苏朝笙,也是回答季遥歌:“此前在火脉所受之伤未愈,我又召蛛皇应对猊shòu,是以蛛力反噬,本尚能压抑,不想又遇qiáng敌,以致差点被吞噬。眼下暂无大碍,只是要尽快寻个安全之地闭关。”他不再隐瞒。

寥寥数句,道出前因后果,其间种种凶险却是不提。

“快看——”花眠声音伴随着猊shòu奶声奶气的叫唤响起。

雨势不知几时已停,风làng渐歇,雷消电去,天光乍现,真正的九重天地此时方清晰展于四人眼前——

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水面覆有薄雾,似仙气氤氲,远处有小岛隐约而现。

九重天地,流放之海,有岛近百,其中大岛十六,中岛三十七,余者为碎岛,每岛皆有妖shòu魔物为主,乃是一处充满厮杀争抢的残酷之地。

元还若想求个闭关之所,需得占岛为安。

第135章 狂蛛

雾气散去,幻象消失,鲸音波动随着斗法的结束而趋于平稳,远峦重山皆已不见,鲸背上的岛屿倒还是茂密树林的模样,远远望去飞鸟走shòu徜徉其间,随着这只巨鲸浮在海面上缓缓漂移。季遥歌几人站立的位置正是鲸头,其上有座残船,只剩个船架子半搭在鲸头的山岩上,正是元还恶斗之处,而昨夜所见的dòng口,便是鲸口,如今已然阖上。

季遥歌长于深山高峦,虽在人间游历四方,却还不曾见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海景,一时间心头亦巨làng澎湃,不歇不止。

“蛟性喜水,怎么?又想下去畅游?”倒是半搭在她肩头的元还看出她的兴奋,揶揄道。恶战已了,生死jiāo心,他忽觉快意非常。

季遥歌瞧他虽霜发满头,一双墨金异瞳却难得显出几分欢喜,盛着年轻的飞扬意气,半点暮色皆无,不免为其所染,亦笑答:“我倒是想,你且放手。”

她肩头的手却是一紧,他改搭为揽,霜发垂覆,半遮的苍白脸庞笑意灿然,只道:“放手自是不能,横竖来日方长,你想玩,有的是机会。待我伤愈,天上地下,三千浮途,哪处去不得?有我在,你这小蛟只管纵横天地,我什么都能给你兜着。”

那字里行间,全是他从未外放的狂意。

苏朝笙站得不远,听得真切,不禁回望。那才是真正的元还吧?有着千百年前无惧无畏的傲气骄狂,亦有锤炼了近三千年的沉敛稳重,风范气度都叫人折服倾心。

“那就请仙尊先将仙体养好,也好为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蛟作倚仗,到时候若闯下了泼天大祸,你可得好生兜着。”季遥歌似笑非笑接下他的话,伸手却将他霜白的发捋到一侧,越过他肩头去看他背上伤口。

他背上衣裳早已粉碎,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与初时在火脉里所受之伤jiāo错而叠,看着触目惊心。

“不妨事。”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搭着季遥歌肩头走到蛛网之下。

被他击杀的那shòu妖还挂在蛛网上,眼下已是全妖形态,并非万华常见之shòu妖。他生得体格庞大,已有半人之态,皮肤如青铜硬甲,额前生有尖角,臀上有长尾,此时气息已绝。那四个从鲸口里被花眠与苏朝笙二人抓出来的小妖修正站在这shòu妖底下,满眼张惶地喃着:“大……大哥……”似乎不能相信shòu妖已被杀死。

除了向她施展幻术的那个妖修外,其余三个妖修已化回shòu形,正气得花眠跳脚,挨个敲过脑袋。

“你们这三个猢狲,也敢冒犯你爷爷我?”花眠怒骂道,冒犯也就算了,关键是还变得那么丑!

那化作高矮胖瘦三女的,正是三只金尾猕猴。三只猕猴抱头求饶:“爷爷饶命!是胡小六说,变成女人才好迷惑男人。”

“我呸!谁是你们爷爷?!”花眠却又朝着这三猢狲的脑门一顿敲,“胡小六是哪个?”

缩在三猴之后那人头上耳朵悄悄一耷,默默低头不语,那三猴往后一转,三根手指齐指向他,他那耳朵便垂得更低,还没等开口求饶,就被花眼一把揪住耳拖了出来。

“痛痛痛!仙人饶命!”他疼得五官皱作一团。

季遥歌这才看清,幻化作白砚这人,除了脑门上挂着的那对雪白狐耳外,皆长得与人一般无二,削尖的脸,飞挑的眼,唇鼻如琢,倒是个极漂亮的男人。

“花贤侄,别闹了,还是先让他们将这地方的情势说清楚才好。”苏朝笙出言打断,又看了眼元还,道,“元兄,我瞧你伤势颇重,这几只小妖jiāo给我审问,你先调息疗伤。”

“也好。”元还颌首,随意寻了处地方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苏朝笙行事老道,思虑周全,有她盘问这四个小妖,并不需季遥歌插手,她便站在那shòu妖之下,将灵悟打开。shòu妖的灵骨浮在他额前数寸处,呈深紫色,光芒大作,比她先前先吸纳的任何一个灵骨都耀眼。

能bī出元还以蛛皇之力应对的shòu妖,其境界修为自当与元还相近,至少在化神中后期。这个境界的灵骨,以她目前之力很难吸纳,若是稍有不慎,就会像初次吸收shòu修灵骨那样,被灵骨反噬,可若要她就此放弃,却也不能。化神修为的shòu妖灵骨,哪怕她自己的境界抵至化神,恐怕也遇不上几次,再加上她在人间吸纳万骨,万象已成,领悟亦深,只缺足够的灵力修为,眼前这根灵骨,恰能弥补她在这方面的欠缺。

如果吸纳得当,也许她的境界可以突破,但其中风险却也一分不少,都是生死较量。

“不必如此犹豫,想吸纳便吸纳吧,有我在。”

正矛盾着,元还的声音却忽在她元神内响起。她转头看去,他仍是闭眼调息的模样,却已察觉她的矛盾心绪。

“你如今也重伤在身,又如何帮我?”

“我既能开口应承,自有我的办法,不过你需将此灵骨压制几日,待我准备妥当。”

季遥歌略作思忖,亦不矫情,只问道:“至多半月,可行?”倾她魂海之力,应该能将此灵骨压制十数日。

“够了。”元还回道。

她也不再多问,只信他所言,缓缓将那灵骨纳入魂海之间。果然,这灵骨才入元神,便引得元神一阵剧烈震颤,而原本清澈的魂海,都在灵骨没入的瞬间被染成一潭紫水,足见此骨之力。季遥歌不得不倾尽全力以魂海镇住这段灵骨,化魂入相,将这灵骨暂时压制在魂海之下,成为媚相。

————

施展化魂术耗费去季遥歌全部心力,待再睁眼时,苏朝笙与花眠已经审完那四妖,元还亦已醒来,正站在鲸头上听苏朝笙说起此地之事,脑后三千霜发已束垂在背,连衣裳也换过一身。

她便走到小猊身边,静静听他们论及此间之事。

“流放之海有岛近百,大多为妖或shòu所占,几无人修存在。被你所杀这只shòu妖为青角玄甲牛,名唤逢血,是这流放之海上三大通缉妖之一,生性凶残,以屠戮为乐,故被海上众妖shòu驱逐通缉,逃到此处。幻鲸岛地处偏僻,虽说是两界jiāo接之口,但已近万年没有开启,逐渐荒废,这才做了逢血的暂憩之所。那四个小妖是被逢血抓到此地服侍他的低修,平日里亦受此凶妖打骂驱使。”

苏朝笙正将从四个小妖口中审问到的信息和盘托出,无人打断她的话。

原来他们进来那日,行踪就被逢血发现。这岛上难得出现活口,竟还是人修,逢血自然将他们视作猎物,欲屠之进食,不过碍着苏朝笙与元还修为太高,他无法以一敌二,便设下毒计,趁着他们四人分头探寻之机,先将苏花二人引入鲸口,困住苏朝笙,擒住花眠,再以二人为饵,将季遥歌与元还骗来,不想却因季遥歌被幻术所迷,竟引得元还不惜以蛛皇之力与其生死恶斗。

“奇怪,此地怎会聚集如此之众的妖shòu?”元还问出所有人心头疑问。

既是需要天钥地匙合并才能进入的地方,又怎会有这许多妖shòu,除非另有通途。

“我问过他们了,他们说这里的妖shòu已经存在数千年,多是灵智极高的妖shòu,有些是从天地九梯上面进来的,这地方确实还有一个出口,是与天地九梯相通,只不过若想通过此法进入,则是凶险非常,需要通过天地九梯的所有考验方可。”

苏朝笙话音才落,花眠便接口:“这个我知道,天地九梯本就是我花家试炼之地,越往下越困难,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完全通过这十八层阶梯,所以也没人知道天地九梯连接流放之海。”

“那是否意味着,我们想离开此地,也可以通过这个办法?”季遥歌插口道。

苏朝笙点点头:“应该可行,只是十分艰难。”

“那另外一些又从何而来?”元还又问。

“另一些则是从此地初创就存在的。”苏朝笙继续答道,“哦,对了,他们说这青角玄甲牛是通缉shòu,杀他者可得赏金彩头,好像是一处无主之岛。我们拿此shòu换了彩头,刚好可给元兄闭关之用,我们也有安身之所。”

元还点头忖道:“倒是眼下一个选择。”

那厢季遥歌边听边走向四个妖修,只问他们:“你们可见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四个妖修齐齐摇头,她又问:“那有没见到一只金甲大蠹虫?”

那三只猢狲仍旧摇头,只胡小六略一迟疑,被季遥歌看出。她上前拎起狐狸耳朵,问道:“你见过他?可别骗我,你知道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说实话。”

胡小六在她手底下吃过大亏,最为怕她,马上点头:“好,好像见过……在舵舱里。”

“舵舱?”疑问出声的却是元还,“这不是幻鲸?何来舵舱?”

“是鲸岛,也是舵舱。此鲸虽为仙shòu,但其体内设有驭shòu法阵,可驭鲸为舟。大哥……哦不,这青角玄甲牛挑此地为避祸所,除了因其偏僻外,也贪这驭shòu法阵。只可惜虽然找到法阵所在,却无驭阵之法,这才一直留在这里。”胡小六解释道,“法阵所在之处,便称舵舱。”

几人jiāo换一眼,正要让胡小六带他们去舵舱看看,却不妨前方面海面上响起一阵嘹亮尖啸,几只红翼虎雕成群自天际掠过,隼目紧紧盯着此地,远远bī近。

“糟了,是追杀玄甲牛的人。”胡小六一下跳了起来。

“既是追缉玄甲牛的人,你害怕什么?”季遥歌不解。

“你们初来此地,不懂这里规矩,流放之海上有一类shòu修专以缉拿这些驱逐的恶shòu换取赏金过活,被称作妖猎,他们才不管猎物死没死,只要拿到猎物妖丹以换所需,妖丹落在谁手里,他们就攻击谁。这玄甲牛的赏金丰厚,能换一座无主之岛,他们更不会放过此等机会。眼下寻来的……”他说着又看了眼红翼虎雕,面露惧怕,“能驯养这么大批虎雕,当属妖猎第一人桀离莫属,其境界怕与这玄甲牛不相上下,手下还养了一大群小妖,十分难应付。”

元还已能感受到海面涌来的无形之压,再看他们四人,他如今伤重,花眠和季遥歌实力都不够,只有苏朝笙一人,也是独木难支,待要逃走,可四面临海,茫茫一片,又能逃向何地?

“朝笙,你与花眠带着这三只猕妖,将玄甲牛搬入鲸口内先藏下。胡小六,带我二人去舵舱看看,快!”略作思忖后元还果断开口。

“好。”苏朝笙闻言挥挥手,切断玄甲牛身上的蛛丝,令三只猕妖拖着这巨大的shòu尸,往鲸口藏去。

元还已唤上季遥歌,道了声“走”,便跟着胡小六,往他口中所说的舵舱急去。

第136章 招摇

幻鲸除了天赋幻术外,并无其他攻击力,可这幻术在修为高深的人眼里只是障眼法,不过拖得一时三刻罢了。胡小六口中通往舵舱的路在鲸头两处凹陷的气孔中间,从外边看起来只是座平平无奇的岩石堆。

“就是这里。”胡小六扯开石堆四周丛生的藤蔓,一边引路一边说。

藤蔓被扯开后,便露出狭窄的缝隙,像往前直通的一线天。这地方看着果然是许久无人进入的荒废模样,藤萝蔓草几乎把路淹没。路很长,却没设任何机关禁制,三人一猊施展法术疾行而过,倒也很快抵至尽头。窄路尽头别有dòng天,是个幽僻dòngxué。

“这里鲸尾位置。”元还看了眼一线天落下的细细光芒,率先进了dòngxué。按着三人行走方向与脚程,这段窄路应该沿着幻鲸背脊往鲸尾方向走。

dòngxué颇大,dòng壁与地面都打磨光滑,正中位置果然安设有一个船舵,四周立着几块石碑,碑上刻有描金的碑文与图案,可文字字体晦涩,并非现下通用的字体,至于图案则更是复杂,季遥歌完全看不明白,不过瞧着元还眼前一亮的表情,料来他应该有数。

除此之外,偌大的石室,有一半的墙面都被钉在其上的巨大shòu皮所覆,暗哑的shòu皮上绘着庞大而繁复的图案,这图季遥歌倒是看出是何物,天象图加海象图,这是一张关于流放之海十分jīng细的航海图,可惜以她之能,尚不能完全看懂,想来此地的妖shòu对这么jīng妙繁复的海图更是无从入手,是以并未遭到觊觎,还安然存放于此。

海图的左下方,留有季遥歌熟稔的落款。

“裴不回?”季遥歌喃道。

“据闻花家老祖与裴不回前辈是旧jiāo,两人有些渊源。早年为万华第一制器师的名头,二人争斗多年,后来彼此惺惺相惜又成为莫逆之jiāo。花家昆都的建成,裴前辈亦出过一份力,虽没听说他与九窍玲珑塔有什么关联,但他曾踏足此地,倒也不足为奇。”元还已站在舵前,一手掌握着船舵,另一手却抚过舵正中两个凹槽处,“你快来看。”

季遥歌两步上前,低头望去,脱口而出:“天钥地匙?”那凹槽的形状分明是两柄钥匙。

“此舵为法舵,与寻常船舵不同,乃通过法术直接控制幻鲸元神以达驭shòu为舟的目的。才刚过来我一路观察,造舟者必在此幻鲸背脊骨骼及鳍尾各处安有机关,再配合幻鲸本身力量,才将如此巨大的鲸岛改造为舟船。此处便是启动机关的关键所在,必在两柄钥匙同时放入才可。”元还忖道,眉间浮现兴奋之色,这是他发现新奇之物时惯有的神情。

“难怪此地需要两柄钥匙才能同时打开,想来先人在做此安排时已将二者都考虑进去。”两柄钥匙同时出现才能打开鲸岛入口,才能启动这艘幻鲸,像是预先安排好的一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亦或是她。季遥歌想了想,又道,“我去叫花眠过来,天钥在他那里,我们试试能否开启你说的这个法舵。”

————

给花眠发了传音符,又打发胡小六前去接引花眠前来,季遥歌才转身回到dòngxué中。元还已沉浸在对法舵的研究中,正以灵力注入法舵探查,她不想打扰他,又记挂起高八斗一事,便在dòngxué中自行查探起来。

dòngxué虽大,但东西并不多,一目了然,若是高八斗在这里,他们怎会没看到?他又怎会不出声?

抱着疑问她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小奶猊不知几时起趴在dòngxué深处的墙角里,两眼聚光的盯着某处直看,背悄悄拱起,一声不吭地蹲守着。

小奶猊的对面是方石碑,石碑后面同样刻有描金图案,无甚特别,季遥歌正觉奇怪时,小奶猊却倏然出爪,一掌拍在碑上,也不知拈了什么下来,头一猫就将那玩意儿给咬在嘴里。再抬头时,季遥歌只看到露在小shòu嘴外半个金色蠹虫躯甲。

“快张嘴!”季遥歌冲上前,捏着眉心道。

小奶猊眨巴眨巴眼睛,“哇”地张嘴,把那只肥硕的蠢蠹吐在地上,再一脚踩在他背上将虫子推到她面前,讨好非常看她——主人,孝敬你吃。

果然是高八斗。

这厮也不知着了什么邪魔,竟在这里睡得浑浑噩噩,才刚应是趴在石碑的金字之上,因颜色太相近而被忽略,而他们进来时又只关注幻鲸法舵,所以不曾发现他的存在。

“高八斗?!”季遥歌叫了两声。

高八斗那豆眼这才迷迷糊糊张开,可率先入目的却非季遥歌的脸,而是已经凑到自己身前的软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湿哒哒的软物就在他身用力舔过。

“……”高八斗犹似梦中,待见到那舌头又要舔来,给惊得魂神俱颤,嗖地从小猊脚底钻出飞到半空。

谁知如此一来倒激起小猊的狩猎兴趣,小家伙飞腾到空中,伸爪就挠。高八斗只得绕着季遥歌边飞边躲避,嘴里惊声连连。季遥歌看着这一虫一shòu,道:“高八斗,你怎会在这里睡大觉?倒让我一通好找!”

“呸,什么睡大觉,老夫在这里修炼。”高八斗一边躲避一边解释,“那日你通过九重天地之门时,入口处的灵力风将我卷跑。我也不知道自己落到何地,只是嗅着这里有很浓的灵元气息,所以才寻过来饱吸一顿,没想到竟然因此突破瓶颈,到了境界提升之时,正在蜕壳化形。你快让这只蠢狗停下!”

他嘴里骂着,眼见躲不过小奶猊的shòu爪,索性化作人形,岂料小猊尖爪一把钩住虫子半蜕的金壳……

砰地一声闷响,光滑溜溜的高八斗从半空跌下,虽化作人形身上却不着寸缕,幸而腾起的小奶猊飞扑而下,正落在他腹上。只听得他哀嚎一声,眼都气红,倒是那小奶猊一脸懵地坐在他身上,搞不明白自己扑的明明是只虫子,怎会忽然变成个人。

化形的高八斗比从前成熟些许,少年气有所减退,只是眉眼间的锐气却没多大改变,一身的皮肤也不知是不是蜕壳的关系,比女人还要白嫩许多。季遥歌多看两眼,便被人一掌遮去双眸拉开。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花眠来了。”元还淡淡的声音响起。

花眠正诧异于石dòng里多出来的高八斗,听见元还叫自己,忙将天钥奉上。季遥歌挑挑眉,将心思放回正事上,任由那一虫一shòu闹去,取出地匙一起摁入法舵的凹槽上。

果然,钥匙与凹槽对得严丝合缝。

几束光芒自法舵上绽起,正前方的石壁亦随之亮起,影象缓缓浮现,竟是鲸头正前方的情形。

众人兴奋非常,连高八斗和小奶猊亦都停下打闹,聚到季遥歌与元还身边,那胡小六更是诧异得连一对狐耳都高高竖起,双眼紧紧盯着石壁不挪。

“可能掌舵?”季遥歌问道。

“给我点时间。”元还双手紧握船舵,目光望向墙上海图。

“不好!”花眠却忽然一声惊呼,指向壁上景象。

幻鲸鲸头正前,已有数十只红翼虎雕包围而来,每一只雕背之上都站有一个shòu修,而这雕群正中的虎雕,其形巨大,喙与爪皆与旁的不同,雕背上亦站有一人,此人有八成人形,头发赤红,双耳尖长,壮硕的身体只着薄薄shòu皮,背上是柄重弓,一双眼似隼如虎,闪着锐光。

苏朝笙已独自站在鲸头之上,迎着来势汹汹的桀离众妖,一身紫色翻飞如蝶。

“那就是桀离和虎雕王。”胡小六声音已然发颤,“来得好快……”

“知道他们的境界修为吗?”季遥歌问道。

“桀离的修为与逢血相近,是流放之海上数一数二的人物,雕王的战力略逊,其余的小修只比我和那三个猢狲好一点。”胡小六答得很快,似乎对流放之海上的情况极为熟悉。

“苏仙尊一人应付他们,恐怕有些吃力。”季遥歌眉头微拧地看着苏朝笙,“你要多久才能完全掌舵?”

“不用太久。你想怎么做?”元还猜她心中已有办法。

“我去拖延点时间,也许还能震慑他们。”季遥歌道。

桀离已带着雕shòu停在离幻鲸不远处的天际,也不知与苏朝笙在外头说了什么,他们只能看到景象,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看苏朝笙的神情与桀离眼中狂妄,应该不太妙。

“你去?你凭什么去?”元还并不同意她的做法。

“我自然有办法。”季遥歌说话间祭起一物。

呜呜悲泣凄笑似风雨在石室内响起,鬼面变幻着表情飘浮在她身侧,一时哭一时笑,嘲弄地盯着众人,叫人心生怵意。

元还蹙了眉头:“这鬼面虽然不错,但你想凭此应对桀离还不够。”

“我又不打算和他打,够了。”季遥歌将鬼面抓到手中,毫无犹豫地往自己脸上戴去。

鬼面聚怨而成,自有灵性,在她脸庞凑近之时自动化成薄薄面皮贴到她莹润白皙的脸庞上。刹那间,黑青之色从她脸上蔓延而开,古怪的shòu纹似藤蔓爬满全身,不过眨眼时间,季遥歌已从一个水灵灵的女人变成青面罗刹。

青黑色肌肤粗犷如shòu皮,额上三道朱红竖纹,双眼仍旧硕大,只是黑瞳已呈赤色,棱角分明的唇染得乌黑,一身玲珑未变,被shòu皮包覆,倒是前凸后翘,像只健硕丰美的shòu妖。

石室里几个人惊愕非常,便是元还也明显一愣,她倒是当着众人之面转了圈,身上忽然dàng开一股bào戾气息,却是被她镇于魂海内的玄甲牛的媚相,再辅以她的媚骨之术,竟将一个修为qiáng大的shòu妖给装出七成感觉来。

季遥歌却仍嫌不够,朝高八斗勾勾手指头:“借你灵气用用。”

这招从前她和高八斗也用过,二人有些默契,只见金光一闪,高八斗由人形变回虫身,飞到她后颈处藏好,两千多年的境界威压倾泻,竟生生让季遥歌变成了化神期的shòu妖。

“如何?本尊瞧着可还行?”她开口,声音都变得粗砺低沉。

花眠和胡小六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小猊亦呆呆地看着面目全非的主人,只有元还剜她一眼,道了句:“招摇!”

季遥歌眼角高挑,shòu形之下竟是别样风情,只回他:“这点事我还应付得来,你受了重伤,切莫再出手。你们几个留在这里给他打下手吧。”语毕转身出了舵舱,往鲸头赶去。

————

幻鲸四周的海面虽还平静,可鲸头的风却突兀停止,苏朝笙的衣裙皆已垂落不动,原本波澜起伏的海面竟纹丝不晃,两道威压在空气中无声jiāo战,虽无动静,却已令四周小修瑟瑟发抖,不敢靠近。

“人修?有意思,想不到这流放之海竟又出现了人修。让我想想,上个被我撕裂的人修是出现在什么时候?”桀离的声音低沉而粗犷,带着shòu类特有的雷音,震得人耳中嗡嗡。

他说话之间,已将背上重弓取在手中,引来风雷之势满弓,弦上亮起黑色光箭,铮地一声破空而去,朝苏朝笙she去。苏朝笙亦早有准备,双手结印,聚灵于掌,化作紫色灵珠迎击而上。黑箭紫光于半空相撞,炸开巨大灵波,四周平静海面刹时掀起波澜,惊涛拍岸。

砰——

一声脆响,却是苏朝笙的灵珠不敌桀离之箭。

桀离闷雷般的笑声中,他那黑色光箭已破去灵珠,攻击苏朝笙面门,苏朝笙侧身微闪,那箭眼见要没入鲸头的石岩之上,可意料中的声响并未响起,一道矫健身影凌空而落,信手接下那支黑箭,一掌捏碎。

“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何事惹恼桀离上修,竟让尊上在此大动gān戈?”

桀离双眸骤睁,目光直落站于石岩上的shòu妖身上。

矫健,丰美,这可是整个流放之海都难见的shòu色。

第137章 情敌

惊涛拍岸,卷làng如雪,岩上shòu妖似顶天立地,带着原始而粗犷的美闯来,胸臀丰弥,纤腰长腿高挑匀称,一身线条qiáng劲有力,赤红双眸内凶光夺人,张扬的气势与凶悍的威压如同火焰肆无忌惮地燃烧,言语虽然客气,但眉宇间却无一丝敬畏,倒更像是獠牙半露的悍shòu,在势匀力敌的对手面前不动声色的挑衅。

桀离的瞳眸在骤睁之后又半眯,带着兴味盎然的审忖流连于她身上,似乎对外界一切再无兴趣,只朝季遥歌开口:“你们刚到流放之海?”

季遥歌将被震到麻木的右手背在身后,不让桀离看到一点破绽来。实力悬殊太大,她的修为还不够给他塞牙缝的,能接下那支黑箭,不过是因为黑箭的大部分力道已被苏朝笙抵御,她占了个“巧”字而已。此番出来,她也不为打败桀离,只是震慑而已。

苏朝笙没能认出季遥歌来,不过她经验何等丰富,瞧见季遥歌暗暗递来的眼色,猜是元还那边想的应对之法,当下也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季遥歌自岩上跃下,动作敏捷如豹,几步走到苏朝笙身畔,道:“是啊,我与我姊妹刚到此地便遇上那不自量力的蠢妖,想以我等为食。想必阁下是冲着那只妖来的,可惜来晚一步,那妖已经被我们给杀了。”

青角玄甲牛的事已被对方探得清楚,否则他也不会出手,季遥歌便不打算瞒着,索性说清楚。

“你们是通过幻鲸的入口进来的?”桀离将弓按在雕背,拇指刮弹弓弦,目光仍旧流连在季遥歌身上。

“是啊,有何问题?”季遥歌挑挑眉。

“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入口已有近万年不曾开启过,此地早已荒废,才被那青角玄甲牛占为己有。我为剿那凶妖而来,以为你二人与他是一伙的。”桀离从雕上微探出身,舌尖舔过唇畔,“没想到这幻鲸入口还能开启,只是你一介妖物,怎与人修混在一起?”

“人修又如何?只要够qiáng就可以。”季遥歌将肘半落于苏朝笙肩头,赤眸张狂,朝她眨了一边眼。

苏朝笙微微一笑,回应:“快别这么说,刚才桀离阁下可说要撕碎人修的。”

“哦?”季遥歌抬眼望向桀离。

“一场误会而已。”桀离手向后一挥,虎视眈眈的妖群很快退下。

一个化神期的修士,一个同样境界甚至更qiáng悍的shòu妖,他却只有一人,虽有雕王与群妖,但若是真打起来怕也要争得头破血流,未必划算。

“你们听过我的名字?”妖群退后,他又隔空而问。

“这玄甲牛抓了几个小妖当手下,适才阁下攻来之时,那几个小妖被吓得屁滚尿流,自然将阁下名号和盘托出。流放之海大名鼎鼎的妖猎桀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季遥歌口中虽然恭维着,脸上却没多少敬畏,显然并没将他放在眼中。

这作派若搁别的妖物身上,桀离早已勃然大怒,可搁她身上,那眼神、那言语,再多的挑衅也只勾起shòu类的征服欲。

“你既然知晓我的身份,自然也知道我为何而来?”他只与她一人对话。

“为了青角玄甲牛?本来这妖死了也就死了,妖丹虽然值几个钱,但也不是非留不可之物,只可惜我姊妹二人刚才听那几个小妖说,这只妖乃是流放之海的通缉shòu,杀了它可以换得一座厚岛。我们刚来此地,正愁没个落脚处,所以这青角玄甲牛怕是不能相让了。”季遥歌道。

桀离却纵声长笑:“不必相让,你既要这青角玄甲牛,便留给你又何妨,我想要别的!”

季遥歌倒没想过桀离这么容易就松口,不免奇怪,与苏朝笙对望一眼,又道:“阁下想要什么?”

桀离却是不语,只眯着眼眸看她——境界相当,实力qiáng悍,生得又如此迷人,放眼整个流放之海都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母shòu,他自然是想要她。

这厢季遥歌尚在奇怪中,趴在她后颈的高八斗已悄悄开口,压低的嗓音里不无恼火:“死丫头,这家伙看上你了。”

“……”季遥歌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老夫早就同你说过,族类不同,审美差异极大,你们人族的皮相在妖shòu族里还真没什么稀罕。”

季遥歌默——所以她当人的时候平平无奇,突然化形为shòu,倒成了绝代佳shòu?一个面目黑青、皮肤粗糙的绝代佳shòu?

————

鲸头的qiáng敌未退,舵舱那厢却传出一声惊诧。

“什么?!”花眠看看胡小六,又看看舱壁,桀离那一脸垂涎之相都快满出舱壁了。

胡小六揉揉耳,小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流放之海有shòu妖百余,可……可母shòu甚少,一旦出现,无不是群妖争抢的对象。若是既有修为又有模样,那就更了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就她……她现在这德性,在你们这里算是漂亮,会引来觊觎?”花眠满眼不可置信,嫌弃地指着墙上季遥歌的shòu形妖态问道。

“仙君有所不知,这里大部分shòu妖崇尚力量,与人族的喜好截然不同。那桀离怕是……”胡小六越说越小声。

“怕是看上她了?”花眠替他补完后半句,便见壁上景象,桀离已从天际飞掠而下,靠近季遥歌,他当即转身冲到元还身边,“元世叔,快想想办法。”

元还虽将这席话都听在耳中,却依旧敛眉肃目专注在船舵之上,手中灵力源源不绝注入船舵,闻言不过淡淡回应:“这不是正在想办法。你急也没用,相信她自可应付,不必如此慌张。”

话虽如此,可若叫桀离近身,季遥歌的境界马上就会露相,届时也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花眠已替她捏了把汗。

————

“你们既是初来乍到,想必不知如何换取通缉的封赏,况且此离jiāo赏之地尚远,四面茫茫无落,靠术法法宝耗损灵力,不如让我送二位过去。”桀离一边说一边从驾驭着雕王打算降在幻鲸之上,只邀季遥歌,“我这红翼虎雕王巨大,恰合你我二人共乘,上来,我送你一程。”

季遥歌退了半步,苏朝笙却是打出一道灵光,暂阻桀离来势,只道:“不劳阁下费心,我与妹妹自会前往。

“不费心,我喜欢她。”桀离一掌劈开那道灵光,如陨石坠来,抓向季遥歌,又朝她道,“我看上你了,跟我走。”

shòu妖求欢,可没有半点含蓄。

这种情况,季遥歌也是头一回遇到,心念急转,很快傲道:“想要我的shòu妖多如过江之鲫,凭你也配?你若真有心于我,先让我看看你有多qiáng,在这流放之海可有一席之位。”

shòu与人不同,求偶之时多凭本事,她曾吸纳无数低智灵骨,略有揣摩,眼下所言也只是缓兵之计,那桀离闻言来势果然一顿,不过也只思忖片刻,又再度袭来,只道:“跟着我你就能看到了。”竟是铁了心要抓她。

“你退后。”苏朝笙见此战难以避免,已拦到她身前。

恰是情急之刻,鲸首上忽然冒出冲天热气。

呼——

如同沉眠的巨shòu醒来。

桀离的金翼虎雕王刚刚降在鲸首甲板上,向来沉寂如山岛的巨鲸却猛一掀身,左面鲸鳍从海中抽离,挥出一股巨làng化作水龙,直冲桀离。那làng头来势迅猛,威力巨大,桀离猝不及防之下被迎面打中,只闻巨làng浇如滚油之音,桀离与金翼虎雕王被推离数丈,在入海之际腾地飞起,已离苏朝笙与季遥歌二人甚远。

“成了。”季遥歌大喜。

————

舵室之内,花眠双拳紧握站在法舵旁,左挥一拳,右出一掌,仿佛自己就是这只巨鲸,嘴里喝喝有词:“揍他!世叔,快!把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摁进海里!”小奶猊蹲在壁象前,冲着墙上所显现的景象不住低吼,一身红毛炸起,前爪刨着墙,直想跳入墙中。

胡小六与那三只猕猴呆呆站在壁象前,身体随着倾摇的幻鲸而左右摇摆着,惊愕得不能言语。

这沉寂万年的幻鲸,竟然真的动了。

只有元还镇守舵前,双手齐握法舵,掌中数道灵光没进法舵,掌控着整只巨鲸与桀离斗法,一双眼死死盯着壁中景象。

脚下这座鲸岛剧烈颤动,海面被搅作一圈,巨鲸缓缓浮出海面,六鳍如翼,尾如长浆,拍击水面,翻卷滔天凶làng,攻向桀离。

————

桀离与金翼虎雕已被浇得浑身湿透,可水龙仍旧源源不绝地冲来。鲸鳍不断拍击海面,甩出的làng涛如同无数陨石砸来,桀离只能驾着金翼虎雕王左闪右避,越飞越高。

身后的群妖却都看得惊心动魄。

巨大黑影出现在桀离身后,鲸尾高扬而起,如同倒塌的高塔,朝着桀离压去——

轰!

海面被鲸尾炸起泼天急雨。桀离虽在最后一刻避开,却仍被鲸尾余威扫中,仓皇láng狈地被甩出十数丈,才地半空停下。

季遥歌站在岩石上,一身俱被兜头浇下的海水泼得湿透,黑青的shòu面上倒挂着张狂的笑。

人生中似乎从未有这般酣畅痛快之时。

“看到没有,这可是我男人的本事,凭你,还没资格做他对手。”

纵使修为不再,他也一样能够翻云覆雨。

————

天际,被水障屏在数丈的桀离与群妖眼见着如同小岛般的巨鲸以惊人之速远去,只留一道久久不歇的白làng翻滚于海面,及那远远传来的挑衅声音。

良久,才有小妖道:“主人,这……咱们是要追还是……”

“追!怎么不追?”桀离一震灵气,将身上水气蒸腾成雾,眼中现出亢奋凶光,“这么有趣的人,我怎能放过。跟上去!”

一语落下,他已当先纵出,紧追而去。

第138章 艳shòu

季遥歌带着一身海水回到舵舱,还没进dòng,就被迎面飞来的红毛球扑个正着。好不容易才把几乎要挂到身上的小奶猊给扒拉下来,她才得以迈进dòng中。dòng中一片亮堂,岩墙俱已发出银亮的光,外间的景象清晰落入眼中,连着海上的天光一块照入dòng内。

元还单手掌舵站在舵后,法舵旁是凭空浮亮的许多符纹,似被地下暗嵌的晶石照出,契合着这幻鲸巨船的各处机关,繁杂得让季遥歌一看就头疼,也只有元还那样脑袋好用的人,才能看明白。

“花眠,你来接手,按我教你的操作就行。”元还将花眠叫到舵前替下自己,又吩咐三只猕猴,“虽然甩掉桀离,但他不会就此罢手,你们三个去岛上最高处,轮流值守瞭望,若发现异常便来报我。”

将余事安排妥当,他方撤去紧握舵盘的手,由花眠接手。三只猕猴已应允而去,倒无甚疑议。shòu妖界的弱肉qiáng食比万华更严酷,这三只低阶小妖在流放之海这地方,难免被qiángshòu欺凌,眼下青角玄甲牛已死,他们跟着元还诸人,反而没了性命威胁,反更自在。

“媳……季遥歌,你们没事吧?”花眠兴致勃勃接过法舵,还不忘问候季遥歌一声,只是也不敢再叫人媳妇,喊祖宗又憋屈,索性直呼其名。

“没事。”季遥歌径直走向元还。

幻鲸在海中全速前行,海làng声哗哗传来,地面微微摇晃着。元还站到海图前,看着复杂海象图,也不知在斟酌什么,并没理会季遥歌。“元兄似乎有些恼意。”苏朝笙小声在季遥歌耳畔嘀咕道。经刚才一劫,她与季遥歌多少有了些共患难的感情,关系进了些许,便出言提醒后走到花眠身边,自去问他掌舵之事。

元还的情绪向来不会表现在脸上,以众人对他的了解,沉默不语已经是他最明显的表达了。

看起来确实像是生气了。

季遥歌踱到他身边:“找到去讨封赏的路线了?”

“胡小六说了位置,我在图上找着了。”元还指着海图某处面无表情回答她,又以指尖将路线顺出。

她以目光测量两地间的距离:“有点远。”

“嗯。”元还淡应。

见他不大理人,季遥歌小声叹口气,道:“生气?”

元还转头:“威风逞够了?还想扮shòu妖到几时?”

季遥歌仍是绝代佳shòu的模样,胸腰臀腿线条迷人,她抹了把脸,将鬼面撕下抛到空中,在鬼面“呜呜哇哇”的声音里褪回原貌。

“哪里是逞威风?原想着替你拖延些时间,谁知道他们的审美如此……特别。”她替自己辩解,拖后腿的事她是不愿做的,眼下倒好,平白添了个紧追不舍的shòu妖,正有些憋闷,她忽然听到两声浅笑,低低的,从他心弦传来,再看元还的脸,却仍旧板着,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一爪子攥住他衣袖,“你没生气?”

装模作样的男人。

她又顺藤摸瓜地想了想,凑近他的脸:“你会读唇,是不是看到我在外面说的话了?”

“你在外面说了那么多句,你指哪句?”他不动声色。

她重复了四个字帮他回忆:“我,的,男,人……”声音极微,只他一人听到。

他呼吸重重一沉,眼睛盯着海图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表情如旧,只眉梢略扬,却听她又笑:

“你在高兴什么?这里这么多人,我可未必是在说你……”

“你敢?”他把她的爪子一握,压低的声音带着只有彼此才懂的警告,依旧是你来我往的jiāo锋。

石室人多,又有正事当前,季遥歌点到即止,见好便收,问他:“这图有什么好看的,你盯了这么久?”

“海图有些奇怪,我……”他说着神色忽滞,握着她手的大掌跟着一紧。

“怎么了?”季遥歌察觉不对,问道。

元还却倏尔以手撑壁,半俯下身体,唇间洇出血色,季遥歌扶紧他,眉宇陡皱:“元还?!”手已扣住他的脉门探去,只探到他经脉内乱窜的灵气,又有失控的迹象。为了启动幻鲸,操纵法舵,他耗去太多元气,让本就没有好转的伤势再度爆发,情况甚险。

“你的伤加重了!”季遥歌凝紧眉头一边开口,一边往他经脉注入灵气,却被他阻止。

“没用,你的修为不够,这些灵气杯水车薪帮不了我,不过白白损失。”他摇头,唇间的血色已越洇越多,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纵然他已服下数颗随身带着的仙丹,亦没多大作用。

“让我来吧。”苏朝笙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满屋的人亦都随之望来,“我的素心诀应该可以暂时压制你的伤,不过也只是缓解一二,若要大安,非闭关不可。”

元还朝着季遥歌点点头,季遥歌这才扶他走到角落坐下,苏朝笙亦随其盘膝而落,坐在他背后。

“外头的事jiāo给我,苏仙尊,劳烦你了。”季遥歌语毕抬手结下一个法印,将二人封在其间,不让任何人打扰。

————

苏朝笙替元还疗伤,幻鲸之上便一下子少了两个修为最qiáng的人,一应事宜便由季遥歌作主。幻鲸由花眠操纵着全速前行,从白天到黑夜,四周却仍是一片茫茫海天。

青角玄甲牛的shòu尸仍被藏在鲸口内,像座小山般倒在地上。季遥歌没有时间休息,带着胡小六处理这具shòu尸。

哗拉——

青角玄甲牛的储物法宝因为主人兵解而成为无主之物,任由季遥歌处置,被她一股脑儿倒出泰半,散了满地皆是。大多是些shòu骨shòu皮shòu角之类,是打造兵器法宝的上好材料,一小袋shòu丹是修行所用,还有几件武器与法宝,看得出来这里的shòu修和妖修对制器并没多大研究,武器与法宝打造得都十分粗劣,只仗着材料的硬度与锐度胡乱祭炼,没什么章法,若叫花眠看到,大约是要报怨bào殄天物的。

除了这些东西外,青角玄甲牛的储物空间内还有一大袋的晶石,晶石为橙色,其间灵气充盈,与万华的上品灵石相近。

“此物名为澄晶,是流放之海jiāo换物资的通用币,亦是修炼的灵气储备。”果然,胡小六对澄晶的说明,与上品灵石相近,“澄晶只在流放之海正中间的神陨岛产出,再由cháo汐带到附近的海域,所以那一带聚集了许多上妖在海中淘晶。”

“为何不直接上神陨岛?”季遥歌边挑拣东西边问流放之海的情况。

“上不去,神陨岛外围有极bào烈的龙啸飓风,一旦靠近会被撕成碎片,没人敢去。”胡小六眼巴巴盯着季遥歌手里拣出的shòu丹说着话。

“流放之海可有统管此地的大能者?”季遥歌又问——既然有人发布狩猎追缉令,那么应该有人统管此地。

可胡小六却摇了头:“没有。这里的上修境界都与元仙尊差不多,至多也就高出一丁点,谁也不服谁的统治,争斗厮杀了几千年也没个定论。为了避免无休止的争斗带来的破坏,那几位上修休战,签了盟契,在流放之海成立了长老会,建立无战区域,勉qiáng保持流放之海的平衡,以免这里的shòu与妖越来越少。所谓追缉令也只是追杀一些公认的穷凶恶极的妖shòu而已,但事实上在无战区域外的厮杀依旧严酷。”

“无战区域在哪?”

“在神陨岛的南边不远处,就是我们眼下要去的地方,名作安海城。安海城由长老会监管,城中不许私斗,也是整个流放之海妖shòu最为集中的地方,大部分的资源jiāo互都在安海城,各shòu各妖的狩猎任务也在那里发布。对于我们这些没能力和大修争夺海域淘晶的小妖而言,完成大修发布的狩猎任务是赚取澄晶的一种方式。”胡小六解释着。

他话音才落,便见季遥歌弹了块鸽卵大小的澄晶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下,不解地看她。

“给你的,多谢帮忙。”季遥歌紧紧盯着他的眼,问道,“你是狐族?”

胡小六的修为境界不高,与那三个猢狲差不多,但他的见识与言行与那三个猢狲却有明显差别,就是胆小怕事,一遇危险便耷拉耳朵躲在人后,也不知是有意而为还是天性如此。

他摸摸耳朵,点头:“算是吧。”并不愿多谈自己的来历。

季遥歌不肯放过,继续问他:“那你可知涂山狐族?”

他两眼一懵:“涂山狐……是什么?”

“涂山狐就是上古仙族,小子,你是真不知呢还是装傻充愣?”高八斗的声音响起,虫形化作人样出现在胡小六面前,冷着脸问道,威压倾泄,将胡小六吓得一缩脑袋。

“我……我真不知道……”胡小六抱着头躲到青角玄甲牛的大腿后面,只露双狭长的眼看他。

“别吓他了,他确是不知。”季遥歌拦住高八斗,她以心术探过,胡小六的确未在说谎。又拣了几枚澄晶与几株刚才被胡小六眼巴巴盯着的灵草shòu丹等物一并塞入小储物袋里,季遥歌将袋子扔给胡小六,又道,“这些东西你拿去和那三个小猢狲分了吧,顺便看看他们那里有没什么发现。”

胡小六如获大赦般抱着储物袋跑走,高八斗不乐意了,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拿那双化为人形后格外黑亮的眼狠狠盯她:“你倒是会做好人,就这么把人放跑。”

“他对流放之海很熟,也有些心思,与其他小妖不同,于我们有大用处。”季遥歌捡起一根森白shòu骨,目光却越过shòu骨落在高八斗身上,“倒是你……流放之海的碑石到底有何玄妙之处,你要千方百计来此?”

高八斗一滞,她似有警告之意般再度开口:“别拿那些话搪塞我,我要听实话。你是如何得知涂山狐在这里的?”

见他并未作答,她又道:“还有,你在哪里看过《禁录》?”

元还说过,不论是关于涂山狐的记载,还是收入着《溯世书》的《万华奇典禁录》,都是三星挂月阁的藏书。

高八斗拈着唇上不存在的触须,老成的笑里透出几分高深莫测,年轻英俊的脸庞有些陌生。

“告诉你也无妨,老夫在三星挂月阁的天书楼里呆过一段时间。”

轰——

外头忽然传来阵啸响,正在前行的幻鲸减缓了速度。

季遥歌对于高八斗的惊诧还没得到确切答案,便听外面传来胡小六的声音。

“到安海城的海域了!”

————

自从幻鲸进入安海城的海域,四周就出现许多觊觎窥探的目光,这令季遥歌无法再专心与高八斗私谈关于三星挂月阁之事。苏朝笙还在替元还疗伤,季遥歌必须保证幻鲸的安全,在此期间旁的事全部都要放下。幻鲸是艘巨大的岛船,这一路行到妖shòu聚集最多的安海城海域,可想而知有多惹人注目,季遥歌不得不保持最高警惕留心四周动向,以防有变。

幸而四周觊觎目光虽多,但还无人出手,安海城的海域虽非无战区,但敢在这里出手的妖shòu也少,所以幻鲸安全靠近安海城。

“不等了,小六,你先带我上岛去领封赏。”季遥歌当机立断道。

这已是幻鲸启程后的第四日,苏朝笙仍没结束给元还的疗伤。她不想再拖延时间,元还急需闭关之所,早一日将岛屿弄到手,他也能早一日闭关,而她身上的灵骨也等不及要找机会潜修吸纳,横竖这里是无战之地,安全应该不必太过担心。

如此想着,她以鬼面覆脸,将高八斗置于后颈处,伪装妥当后又仔细叮嘱留守船上的花眠与三只猢狲,只让他将船泊于安海城附近海域,这才带着胡小六飞身离开幻鲸。

矫健的身影掠过天际,gān脆利落地降在了安海城的入城之处。

才一落地,四周妖shòu的目光便齐刷刷胶在季遥歌身上——

不过片刻,那些呆滞的目光又都转化热烈神色。

美……美死shòu了。

第139章 赤秀宗起

安海城也是个海岛,因为聚集了流放之海六成的妖shòu而显得十分热闹,但并不繁华。草木泥石垒起的屋舍是shòu类的粗犷风格,路面未经修整,尘土飞扬,一应装饰俱无,便连作为门面的城门,也只是和着草泥砌起的粗陋拱门,上头安了块木牌,写着粗放的三个字——安海城,外围是一圈木荆蓠,别无其他。

看起来简朴粗犷的边域小城,迈过这道城门后季遥歌却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气息,厚重的灵气由下自上覆盖全城,想来是城中设有某种大型的法阵,以此维持全岛的安全。

城门处进出的shòu妖很多,大部分都没完全化形,保持着半人半shòu的形态,既有体格壮硕如虎牛的,亦有jīng瘦如豹láng者,更有矮小只够她腰部的鼠辈,像万华赶集的修士般来来往往,只是在看到季遥歌时都不约而同止步。

美貌这种属性,不管到哪个族群里,都是深受瞩目的。

季遥歌这辈子活到六百寿元,从没想过会因为容貌身材而受到这等待遇——她走到哪里,shòu妖们的目光就追到哪里,从一开始的惊艳到后来的痴迷炽热,雄性shòu类所散发出的气息转变十分迅速。

她能感受四周逐渐急促的呼吸。

就算当年她身为“白韵”,不论容貌身段还是修为在同龄者间都算姣姣者,却也不曾拥有过这样的吸引力。

相较人族的含蓄,shòu类则简单直接得多,也更加粗bào,只为表相吸引,即便是他们修行为妖,但求偶的天性刻于骨血中,很难完全摒除。

这一点她在啼鱼州吸纳万shòu灵骨时,便已有感知。

如此招摇并非她的行事作派,只不过按胡小六对流放之海的描述及桀离对人修的态度,这里的shòu妖应该将人视作猎物,若然她以人修身份进入安海城,恐怕要引来杀身之祸,二者相较取其轻,她也只能化形为shòu妖,凭借高八斗的灵气暂时震慑众修。

只是,虽然早有准备,可众妖的反应却仍然超出她的预估。

“季仙……”胡小六对四周的眼神表现出隐隐担忧。

“既来之则安之,带路吧。”季遥歌目不斜视,未将四周shòu妖放在眼中。高八斗的威压散开,胶在她身上的目光虽多,但真敢靠近她的却没有几个。

安海城不大,二人径直往城中走去,很快就到城中闹市区,到处都有盘踞一角休憩的shòu妖,亦或是兜售各类物资的shòu妖,还有些简陋的商铺,卖着粗制的兵器法宝灵药等物,闹腾不歇。季遥歌所吸引的目光越来越多,虽然没人靠近她,但已有shòu妖成群跟在她身后,形成一条长长的尾巴,走到哪里都惹眼。

“前面就是长老会的安海殿。”胡小六指着前面一幢巨石垒成的,勉qiáng可称为殿宇的建筑道。

目的地就要抵达,他也悄悄松口气,只是那心还没落下,眼前就呼啦涌上一波shòu妖,将季遥歌与他团团围住。季遥歌脚步一顿,沉眸看着围在前方来意不明的shòu妖。

群妖之中走出一矮小shòu妖,穿着与众不同的长衫,生得尖嘴猴腮,唇上蓄着两撇胡子,恭恭敬敬地带着这群shòu妖行礼:“大人。”

“何故拦路?”季遥歌见这群shòu妖境界不高,亦无敌意,便开口问道。

“我家大人钦慕大人风姿,想邀大人一见。”那shòu妖眯眼一笑,拱手说话,把人的作派学了个五六成。

“你家大人?”她眉也不挑冷道。

“我家大人在那边。”他的手遥遥一指,指向不远处的石岩。

季遥歌望去,瞧见半悬的石岩站着个shòu妖,身上披着巨大的羽毛斗篷,装腔作势地负手而立,底下簇拥着一批小妖。胡小六的声音低低响在她耳畔:“那是秦渺,流放之海的上妖,境界与桀离相当。”

她心中了然,理也不理对方,只道:“闪开,我没空。”

“大人有何事要忙,我等小妖原为大人效劳。”那shòu妖却没让步,只笑着道。

季遥歌看着近在眼前的长老会,想了想,忽然扬手将青角玄甲牛的尸体凌空抓出。

砰——

一声巨响,四周小妖都被山峦般压下的巨影惊得四下散开。尘土扬过,退避而下的shòu妖看见横尸在地的玄甲牛,尽皆变色,惊声四起。季遥歌坐到玄甲牛的肚皮上,冲着那shòu妖道:“好啊,我来长老会换岛的,你们把人叫出来,替我将岛换了。”

既然不能低调,那就越高调越好,qiáng者为尊的世界,自然是实力说话,越qiáng越好,哪怕是装,她也要装出这股气势,叫那些打着歪主意的妖掂量掂量,有没本事把主打到她头上。

果不其然,玄甲牛一出现便将shòu妖们震慑住。远处的秦渺也站不住,斗篷一扬就已飞来,可不待他接近,天上便落下道黑影,地面被他踏得一震,几声洪亮豪放的笑声响起:“我来帮你。”

季遥歌一转头,眉头直蹙:“怎么又是你?”

竟是一路追她而来的桀离。

桀离那头红发在shòu妖间煞是惹眼,立刻被人认出。周围shòu妖一见是他便不约而同退避三舍,就算是秦渺也在半空停下。桀离倒对先前在海上吃的亏毫不介意,反而更是欣赏季遥歌这般作派,拦在她身边瞪着秦渺,大有占领之意。秦渺自不相让,二者攻击性的目光在半空jiāo汇,互不退缩。庞大的威压令四周小妖惊恐,胡小六只往季遥歌身后躲藏,一对狐耳都要被他揉秃。季遥歌自玄甲牛身上跳下,一掌攥住牛脚踝,把巨如小山的shòu尸往安海殿拖去,谁也不看,只道:“滚开,别碍我的事。你们要打架去城外打,打赢了再和我说话。”

有样貌有手段修为还高的母shòu,自然是群星拱月,谁也不放在眼里。媚骨诀暗中施展,季遥歌将shòu类的心态揣摩一番,行事越发大胆。

“那可不成,万一我们打一打你跑掉了可如何是好?”桀离是领教过她的手段,也知道她那幻鲸上还藏着其他大修,脸上虽笑,心内却不敢松懈。

“靠武力求偶那是低修才做的事。”秦渺也已掠至季遥歌身畔。他身形颀长,模样斯文,倒有别于普通shòu修,身上披着的斗篷以鸟羽所制,五彩斑斓,倒正好与粗放的桀离形成鲜明对比。

“五十步笑百步。”桀离不屑秦渺这等作派,嘲讽起来。

那厢地面已被拖出深长的辙子,季遥歌压根没理这两人,拖着玄甲牛几步走到安海殿外,将小山般的shòu尸一扔,道:“玄甲牛在此,我来换岛了。”

安海殿的大门吱嘎一声敞开,让桀离与秦渺的争执暂歇。三个shòu妖出来,当前一位也是母shòu,身着华丽shòu皮裙,扭着腰迎上前,看到殿前这阵仗时却愣住。

————

长老会的两个shòu妖仔细检查完玄甲牛的尸体,确认无误后才匆匆进殿禀报。季遥歌已与桀离、秦渺二人在宽敞的内殿等候许久,任凭那名为金娘的shòu妖来回打量。流放之岛的母shòu很少,像季遥歌这样的修为与姿色就更罕见,金娘在安海殿这么多年,也只见过这么一个,不免多看几眼。

接到两个手下的回禀,金娘笑了笑站起:“劳烦三位大人久等,玄甲牛已经确认无误,此追缉令的封赏可下。”说话间,她挥手在桌上打开一本厚实的账簿,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遥歌大人画押确认。”

季遥歌以指代笔,隔空在纸上落下潦草一字,便见金娘又已双手擎起一卷海图。

“此为击杀玄甲牛的封赏岛屿海图,此岛无名,请大人赐名。”

待季遥歌取走海图,金娘便收起那账簿,又挥开一张巨大海图,图虽不如幻鲸里那张详细繁复,却也将这流放之海大小岛屿位置尽数标出。季遥歌望去,只见这大大小小的岛屿大多标有名姓,皆已有主,只余几座尚空。金娘指尖轻点其中一座无主岛屿,那岛屿虚象便自图上浮现,正是季遥歌所得那岛。

“一定要取名吗?”季遥歌看着那小岛问道。

“此岛原是昊光大人领地之一,因昊光大人无暇打点,才空置到如今,被大人献出做了长老会之产,一直没有名字,现下既为大人所得,便请大人赐个岛名吧,日后传出去,大家才认这地方。”金娘笑言。

小岛看起来并不大,岛上绿意盎然,草木丛生,很是繁茂。

季遥歌略作思忖,只道:“那就叫……赤秀吧。”

有很小的声音在她元神里响起,来自高八斗:“赤秀?你想重建赤秀媚门?”

她没否认亦没承认,只是沉默。

生而为蛟,她不被同族所认;生而为人,她被师长囚驯,被同门所弃。这六百年飘摇,她也只在赤秀宫有过一朝安逸。她修媚骨心术,又出自赤秀媚门,烙印已上,为万华修士所不齿,这一世难除,她也不愿再归回正途。天下之修所不认同的媚途,有朝一日,她要通通扭转。

所以,不该是媚门。

她顿了顿,回答高八斗,也回答自己:“岛名,赤秀宗。”

建宗立派,媚途之始。

第140章 夺偶

接岛的手续并不烦琐,接了海图并一枚玉牌后,季遥歌便在金娘的目光下出了安海殿。事情比她预想得要顺利许多,只除身边添了两个穷追不舍的shòu妖。对流放之海所知尚少,季遥歌也没打算马上回去,让胡小六领着在安海城城中心四下逛逛。

“那里就是栖月树,流放之海的大部分任务都集中在那边。”从安海殿出来后,胡小六就指着安海殿左手边的一棵参天大树道。

这树枝叶繁茂,主杆合十人之手也难圈成,树冠犹如巨伞撑开,遮天蔽日,树杆上贴满告示,是这里的大小shòu妖张贴的jiāo易或是任务告示。在这里,只要能提供出相应的jiāo换物,谁都可以来此贴告示,亦或是征求同好共同历炼,当然随着枝桠的上升告示任务难度会逐层加大,故而下层的告示贴得密密麻麻,上层却只潦潦几张,最上层甚至只贴有一张泛huáng的残旧shòu皮告示,无人理会。

“有了岛屿之后,就相当于有个栖身之所,不必再在安海城内与其他shòu妖挤地盘,况且每个岛屿都有自己的产出,灵草或是矿石,都是岛主之产……”胡小六见她对一切都感兴趣,便向她细细解释。

但凡是修行者,不论人shòu妖,都求个灵气充郁可潜心修炼之府。安海城虽然安全,但毕竟是群shòu聚集之地,灵气已被分薄,更别提能安居一隅潜心修炼,所以流放之海的岛屿,哪怕再小再荒芜,也比无处可安来得好,更遑论这些岛屿上都有各自的产出物,在这陆地罕见之地皆是修炼的稀缺资源,所以这千万年来岛屿都是各路shòu妖的必争之物。

不过流放之海并无统治者,虽有个长老会,也只能避免大的战事,小的纷争却也无能为力,夺岛之战时有发生,并非占得岛屿就毫无后顾之忧。

“也只有像昊光、旦戈这样的大修,才没人敢触犯。”胡小六一边说一边收到桀离与秦渺的目光,又识相地加上一句,“当然,桀离大人与秦渺大人,在流放之海上也无人敢惹。”

“你不必担心,有我桀离在,完全能够保证赤秀岛的安危。”桀离拍拍胸脯,赤红的张扬成火焰。

秦渺冷嗤一声:“建岛需要诸般筹划方能长治久安,单凭武力可远远不够。在下不才,刚好也有个岛,季道友若有什么不明之处,在下愿随时为道友分忧。”

“秦渺!”桀离面色顿冷,双眼杀气流泻,似要生吞秦渺一般。

季遥歌抬头,目光远远落在最上层的告示之上:“神陨岛定风珠……”赏金十分丰厚,有岛两座,澄晶万枚,并仙草shòu丹无数。

“这是昊光大人的悬赏。传说中定风珠可扼制神陨岛外的龙啸飓风,而昊光大人已经试过数次接近神陨岛,均被龙啸飓风挡回,所以才发布这个悬赏,只不过虽然赏金丰厚,可贴在这里一千多年,也没人完成过,那定风珠只是流放之海传说里的宝物,存不存在都难说。”胡小六附耳道。

二人私语,并不理会秦渺与桀离,胡小六又建议:“遥歌大人如今已得岛屿,要建dòng府、布置法阵、甚至祭炼宝物、雇佣人手,都需要澄晶,小人觉得大人可以先回岛看看岛上物产,或用或卖,再另添所缺之物。这里发布的任务良多,到时大人再拣要紧的也来得及。”

“言之有理。”季遥歌频频点头,一边思忖,此岛原为元还闭关所备,只是按现下这情况,他们怕要在这里呆上一段很长的时间,这岛要如何布置,dòng府如何修建,需得与元还并苏朝笙诸人商议后再决定。

“你缺何物只管开口,便是我没有,也给你抢回来!”桀离听到这番话放弃与秦渺争执,转而朝季遥歌道,“只要你愿意作我婆娘,我什么都给你。”

“笑话,连岛屿都没有的人也配说这话?我就不同,我亦有岛,与她正般配,也算qiángqiáng联手。”秦渺凉嗖嗖地嘲弄桀离,双眼却炽烈地盯着季遥歌,又道,“虽然今日才刚见面,但我对你一见倾心,做我的夫人,我必不亏待。”

他这么一说,桀离又要发作。季遥歌见这二人孔雀开屏般的争斗,都恨不得将自己最吸引人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搬到她眼前,倒果真是shòu类作派,四周围的shòu妖们也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活像她是块肥肉,顿时心烦,将手一甩,带着胡小六往城外走去。

该逛的已经逛完,其余的事也不是一时三刻能了解透的,她准备回幻鲸。

————

幻鲸仍漂浮在安海城附近的海域里,季遥歌几个起落纵横,就涉海而掠,落到幻鲸上,只是脚尖才点地,身后的海域就炸起一大片水花,竟是桀离和秦渺与她前后脚离开安海城的无战区就打了起来,二人谁也不肯相让,非要以输赢决定季遥歌的归属。

因这巨大响动,又吸引附近shòu妖纷纷飞来,季遥歌不敢再留,只命胡小六速将海图送去给花眠,令他即刻转航,她则站在鲸首远观其变。

庞大的幻鲸很快在海中调转方向,将海水拔拉出翻腾白làng,巨鲸浮岛朝着远处行去,打斗的声音却没有因为距离的拉开而有所减小,四周甚至还不时响起群shòu的喝彩欢呼声,倒像给这两人助威般。庞大的威压隔空而来,带着shòu类生死相搏的厮杀气息,勾起潜藏的bào戾shòu性。

季遥歌下意识抵抗他们的威压,攥紧的拳头却倏尔松开成爪,仿佛自己的手化成shòu爪,能将对手开膛破肚,一尝血腥带来的畅快感觉。

畅快?

她心中顿觉不妙。

玄甲牛的灵骨还在被压制在她的魂海之中,bào戾的shòu性虽为她所利用,但也同时在侵蚀她的魂海,先前她尚能克制,但如今却因桀离与秦渺厮杀所释放出的杀气与威压,致使玄甲牛的bào戾嗜血难以压制,隐隐有bào发的迹象。

砰——

远空之中有人如陨石直坠海面,却是秦渺不敌桀离,被他一箭she中,就落在幻鲸旁。海面漾起一片血水,浓重的腥气弥散,也不知秦渺是生是死,不远处却欢声雷动,桀离捋着红发抛下一句:“不自量力。”便如疾电般掠飞而来,紧紧咬着鲸尾追在其后。

幻鲸的速度还没提上来,花眠亦不比元还能随心所欲操控幻鲸,无法bī退桀离。

“秦渺输了,你是我的。我虽然无岛,若你想要,我也去抢一座来就是。”桀离的笑声从天而降,如石般砸往季遥歌,“你怎么总躲?哦对,你另有相好,就藏在这鲸船上,不如把他叫出来也与我打上一场,看看我与他谁更qiáng。像你这样迷人的shòu妖,自然要跟着最qiáng的shòu!”

他身后簇拥着许多小妖,听到这话,无不起哄欢呼,没人理会秦渺。在shòu妖界,向来是实力说话。

季遥歌的手却是攥了又松,松开又攥,胸内充斥着战意,看着桀离的目光也渐渐不同。桀离似也感受她的战意,眸中露出些许疑惑,往前全力一掠,俯冲到幻鲸之上,双脚重重落地。

“怎么?不愿意?我说过,我要你!”他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季遥歌身上,一步步bī近。

幻鲸划破海面,水花两分,桀离的气息已铺天盖地笼罩鲸首,似天罗地网般,让她无路可逃。

“我也说过,你没资格。”季遥歌松开的手终于不再攥起,收作爪状,咧嘴露出森森獠牙,笑得瘆人。

“你疯啦?真要和他打?”高八斗的声音急急响起。

她的境界只是伪装,若打起来哪有活路?

季遥歌却似听不到他的劝告,死死盯着桀离,桀离看出她的意图却朝她勾勾指:“过来,跟我打一场也好,让我驯服你这小母shòu,也好叫你心甘情愿跟着我。”

语未落,她便纵身跃起,矫捷如豹,桀离不退不让,长弓在手,已扣灵箭入弦,正是千钧一发之刻,一束蛛丝疾如光电般she出,转眼卷上季遥歌腰肢,丝中有六根银针,尽数没入她颈背经脉。季遥歌元神一痛,神智却随之清醒。桀离不知出了何变,只感受到山倒海倾般的威压骤然袭来,一股无上气息笼罩四海。

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不属于这片海上任何一个shòu妖。

桀离看着蛛丝she出之处,却未见有shòu妖出现,只看个浅金虚影——巨大的蛛足爬出,庞大的蛛身浮在鲸船上空,几近半个幻鲸大小。

“滚!”沉冷的声音响过,蛛足如金镰般扬起,足尖朝桀离压下。

桀离大骇,未等那蛛镰刺来,便从船上腾到空中。

他感觉得出来,这只蛛shòu的境界与他相差无几,但是shòu身上却有古shòu至高无上的气息,带着属于皇者的碾压,让他骇然止步,直到幻鲸远远离去。

这刚从外界进入流放之海的,到底是何许人物?

————

被蛛丝卷进舵舱的季遥歌,在半空就将鬼面撕下,落到元还怀中时已恢复原貌,叫他的手臂重重搂住了腰。

“招摇够了?”元还已醒,除了霜白的头发没变化,脸色倒没先前苍白,只是表情不太好。苏朝笙和胡小六都站在他身后不远之处,只静静看着他们。

想来苏朝笙已替他稳定了伤势,季遥歌便摸着后颈处的针口问他:“你的伤才稳定又施蛛皇之

力?”

“你以为我是你吗?专爱逞qiáng。”元还松手让她站定,将蛛丝收回,“我用的只是旧日收存以蛛皇散力所祭炼的星影石,不过震慑而已。”

“那你和我有什么区别?都只是在唬人。”季遥歌回嘴。

“不一样。如果震不住他,我有能力与他一战,你有吗?”元还一针见血地指出。

季遥歌难得被他驳倒,又察觉他眉间冷色如霜覆,忖其这次是真的恼怒,只是隐而未发罢了,故也不与他争辩,只道:“你施在我身上的针是何法?”

“金针刺xué之法,用来压制你元神中的bào戾之气。到了新岛,你也需立刻闭关。”元还说着话走到花眠身边,施个眼色让他离开,重掌法舵。

幻鲸猛地一震,往前疾行,全速前往新岛。元还掌舵后便不大说话,连季遥歌进安海城的事都不问,不过季遥歌问好一句,他答个两三字。

季遥歌就想,这只大蜘蛛怕是真生气了。

第141章 落府

在海中行走两日,幻鲸才从安海城到赤秀岛附近的海域。一路上风平làng静,虽有觊觎的妖shòu,但连桀离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物,其余妖shòu自也掂量能耐暗中窥探罢了,只不过季遥歌虽仅在安海城出现短短半日,声名却已经传遍大半流放之海,连长老会都被惊动。如今安海城内外到处流传流放之海出现的绝色佳shòu,修为高qiáng,来历成谜,引来诸方猜测……

这些,却是季遥歌诸人所不知的后事了。

“元仙尊,桀离的红翼虎雕还跟在幻鲸后面。”眼见就到新岛,胡小六再度前来禀报猢狲们的瞭望情报。

从安海城出来,元还虽使计震慑住桀离,但他也没就此离去,反而一路上都不远不近地跟着。

“随他去,有他在,刚好也替我们震震旁边的小妖,免些麻烦。”元还道。

桀离一看就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妖,除非有朝一日他能真正将其大败,否则这麻烦是甩不掉了,故而元还毫无意外,只要对方不主动挑事,他也随其而去。

惹下这烂桃花债的人正在一旁打座,默运妙莲咒来安抚玄甲牛灵骨bào冲的气息,闻言揭开条眼缝,看到元还直视前方的侧脸,连个眼神儿都不递来。

这气是还没消停?

————

轰隆两声,幻鲸在岛外深水区域停下。近岛处水浅,幻鲸巨大,若是靠近了要搁浅,便只能停在外围。季遥歌、元还等四人带着胡小六和猊shòu下船,朝岛屿飞去,只留三只猕猴看鲸。

岛屿几近一个啼鱼州双霞谷的大小,触目所及皆是绿意盎然的丘陵,地势平缓,两侧是蜿蜒如月的金沙滩,草木繁茂。若以万华的标准来看,这里算是不可多得的修行地,虽说比不上万仞山之广阔,然灵气氤氲,却丝毫不逊万仞山最好的山头。若是方法得宜,在这里修行百年,足抵得过万华三百年,难怪被称作九重天地。

对季遥歌而言,这亦是她仙途之上的巨大突破。

不管作为白韵还是季遥歌,她都不曾真正开府独修过。在万仞山时虽有峰头,也不过巴掌之地,更别提成为季遥歌后在啼鱼州的日子,后来啼鱼州被毁,她索性连dòng府都没了,在人间漂泊两百年归来,连闭关的dòng府都是向慈莲府君借的。

如今猛地有了这么大的地盘,倒叫她有些贫民bào富的错觉,难免对dòng府的修筑跃跃欲试。

几人没有落地,而是低空飞掠先盘查全岛,最后停在地势最高的山峦上,俯瞰全景。海风呼呼chuī着,刮得鬓发凌乱,季遥歌站在崖边,一身衣裙猎猎作响,神情虽平静,瞳眸却光华无双,倒映着眼前这片天高海阔、青山绿峦,唇角微微翘起,心怀欢喜。

“你很高兴?”元还站到她身边开口问道。

她有诸多面目,冷酷无情、妩媚妖冶……可善可恶,可刚可柔,似乎拥有这世间无数面具,随心所欲地更迭自己的面目,渐渐模糊本来的模样,可在他眼中,看到的却始终是第一次闯进他元神虚空的小修士。狡黠坚韧,不被规矩束缚,正在努力脱离加在身上的条框,沉静内敛,偶尔却也亢奋冲动,是个小疯子。

并不知道元还一念之间闪过诸多想法的季遥歌有些惊讶于他的主动开口,前两天在海上,除了正事之外,他们说的话能用屈指可数来形容,她以为他没气完呢。

“那是自然。你与苏仙尊都是有自己地盘的人,我却一直在漂泊,如今得了这么大的地方,能不高兴?”她没掩饰自己的心情,嘴角又翘得更高些。

“这岛名赤秀,以宗为立,你不止想重建赤秀,对吗?”他任霜白的发在风中肆意凌乱,问道。

“自古以来,媚门便属三教九流之派,我既有心重建,自要将其发扬光大,正途也罢,邪道也罢,不管外人认不认可,我都要它成就一宗之始,不再谈媚而耻。”季遥歌放眼四海,出口的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好大的口气。成为一宗之始,那你岂非媚宗始祖,要在这里建宗?”元还道。

季遥歌却摇摇头:“不,这里只是开始。”择定的道,千秋万世的宏途霸业,这里仅仅是起点而已。

“你不生气了?”她并不多谈这个话题,转头问起另一事。

“那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他反问。

“因为我鲁莽冲动,险些惹来祸事?”她似懂非懂。

元还一掌按上她后脑,看似用力,落掌之时却又失了力道:“看来没有幽jīng的影响颇大。”这感慨只换来她不解的目光,他亦不做解释,只又道,“记住,赤秀宗是你我之岛,不是你一个人的!”

季遥歌还没琢磨透他这话里意思,他已腾身而起。八道青牌自他周身浮现,浓厚的灵气自其上绽开。苏朝笙与花眠闻得响动从旁走来,小奶猊也停下撒欢的步伐,冲到季遥歌脚边,仰头呆呆看着元还。

天海广阔,独一人高浮于空,元还闭眸掐诀,指掌翻变,悬崖上海风陡烈,裹夹着山海灵气卷开,涌入那八面青牌之中。远làng扑岩,涛声碎震,似都随其而颤。

“这是……太合八极?”苏朝笙喃道,眼现迷离。

“太合八极?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合八极?”花眠闻言却是满面兴奋。

便连高八斗也化作人形站在季遥歌身边,微诧:“这般年纪,竟已领悟太合八极……三星阁士之位都委屈他了。”

余话却无。

季遥歌未涉其道,却也曾在宗门算字术中见过此术。太合八极并非攻防法术,却是门极其jīng深的算法,可测天地之广,湖海之深,可算星象之更,万物之迭。纵使她非此道中人,也深知其法之艰涩,在万华的奇术中可排头三。

“起。”元还沉喝一声,散袖挥牌,八道青牌化作巨碑朝八个不同方向远远散开,轰然落在这座岛屿的外围八个位置。

刹那间,无数jiāo错的青芒亮起,密织成网,经纬jiāo错,将这座海岛彻底笼罩。季遥歌只听得他在半空中又传下一声:“把你们的灵力借我!”却是元还头一回开口要借灵力。

众人无二话,围着元还飞起,各执一位,运转全部灵力,注入元还身内,一时之间,他霜发齐飞,白衣如龙,只有面容沉毅似山,眼眸璀璨若星,看着脚下这片被青网覆盖的海岛,双手凌空而划。只见他指如墨笔,不过片刻竟在空中画捏出山峦丘陵,赫然便是个微缩的赤秀岛。

约有半日光景,赤秀岛的全图方成,青芒渐渐没入地里,众人收力,元还自半空飞下,满额生汗,季遥歌两步掠自他身畔,将人轻轻一扶,元还倚着她摆手道:“无妨。”又将那微缩的岛屿样式展于众人面前,指着道,“我已将此地地势探明,东南方位有水脉回护,聚气藏风,灵气最为充郁,乃是修炼之上选之地,我们可将dòng府筑在那里。另此岛岛势平和,易攻难守,若要长驻需得布下攻防大阵,可借cháo汐之力布个外防之阵,再借天星观遥……”

他指着岛屿样式的各个方位,将建岛筑府所需准备之事逐一说出,从岛屿地势到法阵布置,再到筑府之事,无一不涉。几人只是静静听他分析,毫无插言。从天明至夜沉,星彩熠熠,季遥歌只觉听他说起这些甚是舒坦,很有山河在胸,星月成握的气势,仿如这天地山海尽在掌中,一字一句虽无渲染,听来却也气魄万千。

那便是元还,法术未必最qiáng,修为不见得最高,却是她生平仅见之人。

无一人可比。

“我这太合八极,只能探明山海地势,为筑府奠基,但这岛中到底藏有何物,却仍需诸位齐心探寻。朝笙为丹修,对药草极为熟稔,山中草木便jiāo托于你;花眠你出生制器世家,对矿料自有独道见解,此地砂岩矿物便由你探查。我与遥歌会负责dòng府及法阵之事,我们分头行事,尽快熟悉此地。”他将每个人的任务安排得妥妥帖帖。

“好。”苏朝笙二话没有点下头。

花眠更是兴奋非常。

又jiāo代几句,几人便各自分散,无一刻耽搁。

季遥歌跟着元还飞到筑府之地,那是处峰群,数峰群立,如仙人遣指,星月落辉,流雾氤氲,飞瀑垂悬,溪回地脉,确如他所言是个极佳的宝地。

“要如何建府?需要哪些材料,你列个单子,我去寻来。”季遥歌借月色看这风水宝地,无不满意。

元还低笑出声:“不必。”语落,他袖摆一挥,将囊中法宝一件件祭出。

“吼——”小奶猊被法宝陡绽的光芒迷得眼一花,兴奋地满地乱跑。胡小六跟着二人,也震得目瞪口呆。只见元还祭出的法宝中,有六重楼阙一座,飞岩dòng府两座,巨石神兵三尊,并十数个机关械甲人,轰轰几声齐坠落地。六重楼阙落于最高的主峰之上,飞岩dòng府悬联两座山峰之间,巨石神兵凿山挖地,机关械甲人搬抬布置……寂静无声的海岛刹那间热闹起来,飞鸟走shòu四散惊出,珠光照得四野亮如白昼,远远观出,似上界仙人下凡,开山移石。

季遥歌情不自禁摸上自己发髻间的楼簪,忽然想起小木头人说过的一句话。

“他好东西山那么多。”

与眼前这些比起来,她拿走的这枚楼簪,果然只是沧海一粟。

“dòng府粗陋,先用着吧,待来日再慢慢完善。”他瞧她一脸惊愕,笑容又大了些许。

季遥歌便看着他所谓“粗陋”的dòng府,六重楼阙在遥远夜雾间绽放五色光芒,似仙宫玉楼,飞岩石府雕如狮虎,气势万千,她看不出哪里粗陋。

“已经足够了。”她道。

“不够。你我二人的dòng府,不可过简。”他往前几步,目光落进茫茫夜色。

“什么?”季遥歌一时未能转弯,不解其意。

“我说了,赤秀宗,属于你我二人。待此府建成,你便同我一起闭关。”

第142章 闭关

海上的夜深沉而广袤,然而幽寂的山峰却被各色光芒照得通明,远远望去,仿如漆黑夜晚浮现的蜃楼,光彩夺目。季遥歌从未像此刻之般,觉得自己无用武之地,以至于元还的声音落下许久,她才开口。

“我能帮些什么?”

“走吧,帮我布置法阵。”元还回道。他们都要闭关,防御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海岛庞大,布阵需得借助天地之势,非一朝一夕可成,不像dòng府那样有现成之宝可用,要比建府要难上许多。幸而元还已探明全岛地势,心中已有计较,不至瞎子摸象,难窥全貌。

季遥歌接下他递来的一套三十六幡阵,按他所指位置,与胡小六二人逐一将幡旗埋入各位。元还亦未闲着,安置机关械甲人、绘制符箓、设置阵眼……桩桩件件亲力亲为。

岛上敲闹一宿,轰鸣声在海làng翻腾之间轰轰烈烈,潜伏海上窥探的群妖,不论是站于虎雕王背上,未曾死心的桀离,还是被其他shòu妖派来打探消息的小妖,入夜后便都被岛上动静所惊,至天明时分方看清,原本空dàngdàng的荒岛,竟立起高楼巨阙,三尊巨像耸于峰顶,怒目望海,半隐半现在淡金云雾中。

一夜之间,荒岛不再。

————

苏朝笙与花眠两人第二日晌午方归来,忙碌了一天一夜,众人灵力皆有耗损,便在六重楼阙前暂憩。元还已令胡小六在楼前种下食灵而生的泽元树,此树食灵而长,朝生夕果,果成而树枯,其果有固元回灵之效,可供众人回复耗损灵力。

泽元果灵香诱人,一口咬下汁液四溢,有若仙桃。季遥歌捧着果子有一口没一口吃着,苏朝笙坐在她身旁,只将泽元果把玩在手,双眸却遥观已然耸起的楼阙,感慨丛生:“元兄果然还是老样子。”

“他从前什么样子?”季遥歌好奇。

“囊中尽是我等看不懂的法宝,既不能打也不能防,不过每到关键时刻却有大用,如今又更加了得了。”苏朝笙笑开。

那厢呈大字瘫在地上的花眠却掩不住满目兴奋:“不愧是我从小就钦佩的元世叔,跟着他果然涨见识!”

几人打趣两句,只见不远处的元还腾空飞起,运指作笔,在楼阙的石匾上刻下险劲遒美的两个字。

赤秀。

至此,六重楼阙得名赤秀,左为卧狮,右为睡虎,面海临崖,气象万千,非昔年双霞赤秀可比。

季遥歌略略失神,也不知若旧日同门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啼鱼之变距今已有两百多年,当年活着离开啼鱼州的人,也不知还剩多少……

“你们探得如何?”元还折身飞回,问苏花二人。

“时间仓促,未及细探,只发现灵草三种,东面礁dòng与南边树林各有五百年以上的凤噙两棵,还没成熟。除此之外,就只是些寻常草木。”

苏朝笙语毕,花眠当即接语:“这岛上没有矿脉,倒是海边的沙砾含有鸟金矿粉,若经淘澄冶炼,可得鸟金矿,是铸箭的好东西;另岛上生有翠橡树,其木是制傀儡与机关的材料,汁液沉胶可得玉胶,那在万华上可是好东西,用途可大,不过在这里似乎没人会用。”

“对了,我探岛时发现,此岛灵草虽少,毒虫毒物倒是颇多,还皆是万华罕见的东西,可以提炼出数种毒液。”苏朝笙又思忖道。

这二人一为丹修,jīng于药途;一为铸剑师,于制器一途自有研究,各有所长,经一日一夜的探寻,虽没发现特别罕见的天材地宝,然寻常之物在其手中亦有千般变化,此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便已想出无数的可能来。

“鸟金可造箭,玉胶经炉炼可得胶筋,能为弓弦。丹道与器道相辅相成,所出之物则更为丰富。”元还话不多,只适时点拨二人。

他二人皆是聪慧之辈,一点便通,很快领悟元还之意。

季遥歌只默默听着,她虽不jīng于创物之途,却也自元还的点拨中有所领悟。这世间万物无不相辅相成,绝无一途是孤道独行,其间千丝万缕总有联系,宛如一张巨网织就这尘间万象。

“在想什么?”那厢讨论得火热,她却不置一语,元还不免问道。

“没什么。”季遥歌摇摇头,打心中佩服他们,“觉得你们很厉害。”

三人均是一愣,却听她又道:“道法再qiáng,若只用于私斗,也不过一人胜负,争qiáng斗狠的手段,怎及你们潜心造物,功在千秋?”

何谓qiáng者?从前她觉得以一己之力能敌万钧之势,毁天灭地,神佛难挡,便是qiáng者,比如谢冷月、萧无珩之辈,所以勤修不辍,为的是有朝一日不再成为他人掌中蝼蚁,任揉任捏,却是不知天生万物,贵在其“生”。灭一物简单,要生一物,却是集众之能而难成之事。

千秋百代,造物之神,方有如今天地毓秀之象。

元还目光无声温柔:“你能这么想,是长大了。”

她眼中尚存疑惑,却听他又道:“只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有生便有灭,万物更迭,轮回往复,修道者窥天而行,这天道便是世间无字法则,若能得证己途,便为世间留下一条可行之途。千万年来,我们不亦踏着前者所行之途,再修己道。”

季遥歌闻言看看自己的手——她的道?她的道是什么?

“我说你们别扯这些虚的东西,快回到正事上。”花眠听着这两人云里雾里的说话,已不耐烦地挠头。

季遥歌整整心思,将储物空间里青角玄甲牛的东西一股脑倒出,道:“这些是玄甲牛身上取得的东西,澄晶、shòu骨、灵草,全在这里。你们看看有什么可用之物,拿去便是。若要在此长修,少不得要与外界shòu妖打jiāo道,我们能炼制的东西,怕整个流放之岛都没地儿能出,这便是我们的qiáng项。只是适才听你们之言,岛上只有初材,并无祭炼之物,所以眼下我们需要先赚些澄晶换取所需,再雇些人手回来。”

说了两句,她便一跃而起——要她创物是不可能了,这非她所jīng之事,但她可以处理外务,想办法替他们捣腾他们所需物件,不管是以物易物,还是接取安海城的任务赚取澄晶,又或是和其他shòu妖打jiāo道,她都可以。

“你们缺什么告诉我,我现下就与胡小六去趟安海城……”

话没说完,她便被人一掌拉下。

“这些事,他们二人尚可应付,暂不需要你出面。如今dòng府已好,法阵也已完成五六成,当务之急,你我要先闭关。”元还将她的手握入掌中,提醒道。

季遥歌方想起这事来,轻拍额头——比起元还,她仍旧太稚嫩了。

“二位,我与她皆需闭关,这岛上之事……”元还拉着她朝苏花二人道。

“元兄放心,我定与你们护法。”苏朝笙回道。

花眠也拍拍胸:“有我在,再给这岛安些机关傀儡,肯定安全。”

“多谢。”元还拱手。

季遥歌亦随之行礼道谢,却听元还又道:“dòng府有三,悬岩与楼阙,二位先挑。”

苏朝笙站起,朝楼阙与悬岩一望,笑答:“我喜欢那卧狮悬岩,岩后是片沃土,我可用来种些灵草,甚好。”

花眠闻言朝季遥歌挑眉,亦道:“那我便要睡虎吧,方便我炼器。”

话虽如此,季遥歌却心知肚明,虽然元还让苏朝笙与花眠先选dòng府,他们仍将主楼让给她与元还,心中暗暗领了二人这份情义,只等来日思报。

元还也未推让,点头领受。

几人又商议了一夜,方将闭关后的种种事宜商量妥当。因群妖环伺,为安全着想,苏朝笙又将自己的一件仙宝千蔼流岚祭出,加在三峰之上,花眠亦帮着元还将傀儡械甲人与各处机关一一安妥记牢,众人才堪堪放心。季遥歌则将楼簪内的任仲平唤出,令其在峰上洒扫门庭,又将三只猢狲接入岛上,再将高八斗放出jiāo代一番。

至第五日晨,万事齐备,元还腾至三峰上空,祭出仙宝封山藏海鉴为阵眼,下压这赤秀岛的样式,八道青光自封山藏海鉴上she出,没入早已立于海岛八方的太合碑间。众人只觉岛屿重重一沉,四周浓雾涌起,刹那间将这岛屿包裹。

赤秀岛外的海域上,桀离已在此蛰伏五日,正暗中窥探揣测岛上情况与那些人的身份,忽见海面上浓雾骤起,将整座海岛掩去,他大惊,驭雕而上,冲入浓雾之间,却不见岛踪。

不过五日时间,整座赤秀岛,竟凭空消失一般,没了踪影。

————

新得名“赤秀”的楼阙内,已被设下两重禁制,火红的幼猊伏在殿门处,看守此地门户。季遥歌随着元还缓步往里行去,楼中明珠做灯,玉树为柱,华光流彩如仙宫神府。楼有六重,重重换景,至高处竟是一隐秘小境,有飞瀑流泉,天穹dòng府,日jīng月华jiāo替而纳,磅礴的灵气竟比外界还要浓郁三分。

“你这dòng府好生特别。”季遥歌边走边叹,目光一刻不曾停下。

“这是境中境,我以灵气养了一千多年,是用来突破化神之宝。”他负手而行,带着她径直往穹dòng走去。

“你要破境了?”季遥歌脚步微顿,不是疗伤吗?

元还知道她的疑惑,并没回头,只道:“嗯。在去昆都之前我境界已满,本当闭关,只是迟迟没有择定闭关之所,此番来这流放之海倒是意外之获。在此闭关倒好过在万华闭关,免得我那死对头前来捣乱。如今虽有伤在身,不过梵天困生咒困生修道,既是死劫,亦是生关,修者入凡轮回,经生老死涅槃归来,蜕行晋阶。”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他进入穹dòng。

穹dòng以天为顶,方寸大小,可接日月jīng华,地上有一四方青池,池中蓄着的却非池水,而是一池云海。

云层渺渺,看不到底。

“衣服脱了,进来。”他道,手一抽,已先将外袍褪去。

“……”季遥歌蹙眉,“这是……”

“合/欢。”他转头,笑得勾魂。

第143章 至欢

天光成束,云海滚滚,仿佛一脚踏入便会坠落天地。元还只着松敞襟口的浅青单衣,站在云海之巅,霜发披爻,俊颜之上笑唇如勾,有丝临渊将堕的危险。他朝她伸手,墨金双眸敛作桃花,蓄着两弯醉人chūn华,再无平日里的正经严肃。那模样,那气势,仿佛跟了他去,即便身后万丈深渊,也只是勾人跳下的快活林。

纵死亦欢。

季遥歌想了想,觉得他在挑衅自己。

拿他那张脸,那具身躯,那股气息……与她的媚惑一较高下,像个圈套。而她明知这是他刻意而为的伎俩,却仍步步踏入,心中微dàng,魂海绽开圈圈涟漪,多年以前幽jīng初生的情动滋味又侵骨入脉。

她缓步向他行去,唇畔挂着明晃晃的笑,腰间束带抽去,外衣落地,只余月白小兜,腰间系着素青绉裙。早年稚涩的身体长开,长发垂覆下莹白如雪的肌肤有着修行者紧实的肌理线条,肩头圆润,玉臂纤秀,一步一步,似柳枝摇曳而来,将自己送入他掌中。

“认真的?你该知道我不会拒绝你。”她吐气如丝,拂过他耳畔。

在这本该严肃以对的时刻,和她说这样的话?

“我像在与你说笑?”他大掌按上她后腰,滑腻的肌肤触手如缎。

她身体一颤,他心中一震,各自心驰。他手上用力,将绵软的女人压入胸口,手指一勾,挑开细带,她微仰着头贴在他胸前,任薄兜落地,双臂如蛇钻入他襟口,圈拥住他。

“这是云池天海,入内者不可着外物。你在想什么?”他半垂头,霜发与她青丝jiāo错,嚼笑问她。

“你在想什么,我便在想什么?”季遥歌指尖沿着他后背爬下,一个勾动,就将他单衣松开,顺势再一褪再底,“既不可着外物,便都除了吧。”他身体jīng壮,胸背各有几道淡痕,上一回她没瞧仔细,这一次倒看得清晰。

“两百年了,你撩拨过我多少次?我可都记在心里,再没见过你这样撩完就跑的女修!”他以唇磨蹭她的唇瓣,俊脸上有淡淡的红,眼光迷离。

“你要我负责?”季遥歌却是从头烫到脚,人像蜡一样,似要一滴一滴流淌到他身上。

“难道你不该?”他啃咬她唇瓣,将她腰间薄裙抽开,“进这云池天海便要坦诚相对,我是把持不住,免得入魔,不如及时行乐。”

凉嗖嗖的风刮上来,她往他身上挂贴,汲取温度,只道:“及时行乐我自是爱的,可若是因此误了正事,岂非得不偿失。”话虽如此,她却也没收手的意思。

他将舌尖缠入她唇内,津液jiāo混,追着她的狡舌不放,直引得二人皆喘息连连,方含糊说道:“千万年来男欢/女爱,yīn阳互隔,方成天地万灵,亦是正事。此关一闭,你我怕又是百余年不得自由,在此之前,先将这心魔去了,了一桩念想,倒更能专注修行。”

季遥歌只觉他掌中似有炽火,滚烫灵气窜入她经脉内,连金丹也一并发烫,吟声碎出,与腕间金铃摇成一韵。他知她情动非常,双臂揽紧她的纤腰,沙哑道:“要入云池天海了,抱紧我。”

她闻言将腿勾缠,还未言语,便被他抱着,一跃而起纵入云海。

四周风飒飒而起,云涌如làng,下方是广阔天地,二人似缠线的风筝,又似两尾青蛟,于云间缠绕,载浮载沉。他的声音和着风声在她耳畔响起:“人间至欢,有四字可喻——翻云覆雨,今日便同你一试。”

语罢换来季遥歌咬牙切齿的一声低吟。云池天海的灵气源源不绝地钻入身体,对外界的感知被催发到极致,风丝云絮、天地山海似都化作她的身体,五灵之息被逐一感触,正是五感极端敏锐之时,他的炽热来袭,刹时间天地倒置。她体内媚骨诀已自行运转,百媚丛生,既是抵抗亦是逢迎,是恰逢敌手的痛快。

霜青二色长发在空中jiāo缠成结,云海搅腾变幻,只余幽长音韵向四面八方传递。

也不知多久,云、雨方安。

季遥歌的四肢身体俱疲,极致感知仍在巅峰之端,忽闻他一声轻吼:“季遥歌,准备闭关。”

她微微一怔,不待问话,他双手成掌震拍在她后背。几声“嗤”的破肉之音响起,埋在她体内的六根银针从她背部飞出。这六根银针一出,她神情骤变,四肢百骸竟有剧疼浮生,宛如裂骨撕心。青角玄甲牛的灵骨反噬之力,超出她的想像,若无他这六根银针镇压,只怕她在数日之前已爆体而亡。

这六根银针不止压制了玄甲牛的灵骨,亦驱散她的痛楚,才令她毫无所觉,难怪他一直急着闭关。

不是为了他自己,是因为她。

“别担心,我在。你境界修为虽qiáng,然而毕竟还是凡体,很难承受化神期的力量。我在你体内留下元阳,可助你抵御这股力量,云池天海能大幅提升你的感触,有助你吸纳玄甲牛的灵骨,但这个过程有些痛苦,你要撑住。”他的声音响起,近在耳边。

云池天海在提升她感触的同时,自然也放大她身体受到的痛苦,所以这个过程极其难熬。

季遥歌心中一念闪过——他说的双修,竟真是双修,以他至罡元阳助她媚骨渡情,哪里是为及时行乐?

可她已没办法开口,肉身的裂骨之痛让她几近疯狂,腹中金丹却受他元阳润泽,绽起无数股霸道炽烈的气息,顺着经脉向四肢百骸游去,最后钻入骨内。淡淡金光透肤而出,她只觉一身筋骨如金似铁,对抗起玄甲牛爆冲的反噬之力。

剧痛搅乱她的神志,她很难凝神吸纳灵骨,身体浮出一层细密汗珠,目光几近涣散。元还飞近她,将额头抵至她眉心,双掌托捧她的脸颊,道:“放松,莫抗拒,我进你元神助你。”

语毕,他额间青光一团,倏尔钻入她眉间间,飞往她的元神虚空。

她两番入他元神虚空,这却还是他头一回进她元神。

————

也不知是不是她听到他的声音,元还进入得并没什么阻碍,片刻后就已落进季遥歌的元神虚空。

她的元神虚空和普通人不大一样。她的虚空比寻常同境界修士,要大上三四倍不止,而结丹期的元神虚空,照理来说有界可循,她这虚空虽也有边界,但界线模糊,可以看到界线外围无尽黑暗,皆是她未完全觉醒的jīng神虚空。

庞大且深不可探。

元还心中暗暗惊叹,可眼下却非诧异之时,他很快在虚空中飞了一圈,却没发现她的元神虚体,只感受到乱窜的气息从一处涌来。他循踪而去,看到她的魂海已翻腾如沸水,色浑而浊,bào戾之气便从魂海底部窜出。魂海中央,季遥歌的元神虚体已半没其间,魂海下似有巨大力量将她拖入其中欲要吞噬。她挣扎得艰难,却仍越陷越深,虽也望见了他,可目光无声,她竟连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化神境界的灵骨于她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

不过须臾瞬间,她的虚体陡然下沉,没入魂海之内,被卷进一团浑噩。元还纵身追去,未及多想便化作青光追入她的魂海。

以元神入他人魂海,那是极险之举,稍有不慎便要被吞噬,然他已顾不上许多。她的魂海浑浊不堪,充斥着shòu类bào戾之气,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元神。魂海已搅如漩涡,他施展全力抵御外界压力,一面往漩涡中央游去。游涡中央有一团紫黑色雾体,正不断向外释放霸道bào戾气息,将魂海内的所有杂物都吸入其间。元还一眼瞥见季遥歌的虚体正被卷进雾体,他暗道不好,倾力游向她。

很快,他便靠近季遥歌。她已昏沉闭眼,身如浮舟流向漩涡中心。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要将她自漩涡内拖出,可手才触及她的手腕,她却忽然反手一握,紧紧攥住他的手,双眸骤然一睁,瞳孔竟已完全转紫。

他大惊——她的魂神已被青角玄甲牛彻底侵蚀。

巨力从她手上传来,竟要将他一同拖入漩涡中心。他在她的元神魂海内,纵有百般手段亦施展不出,只能尽元神之力挣脱她的束缚,当机立断将手一甩,咬牙甩开她的钳制,却见她卷入漩涡中心,转眼消失。他心中只如万针穿扎,既惊且急,元神不知不觉燃起火焰,竟要以元神之力焚化玄甲牛之灵骨换她生机。

魂海受此力所震,瞬间一同烧起,似焰山冲天。

不要——

似有感应,季遥歌虚弱的声音从深处传来。

焚元神之力,乃是两败俱伤的做法,稍有差池便要魂飞魄散化作劫灰,至凶至险。

元还,不要——

她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元还未停手,只盯着漩涡深处那枚被他元神焚染的灵骨。

魂海翻腾更甚先前,怒焰滔天,将她的元神虚空映得金光璀璨,整个虚空都随之颤抖,可没入漩涡内的季遥歌虚体却迟迟未再出现,元还愈发急怒,元神嘶吼一声,待要全力以对,不妨那魂海之下竟伸来怪力。

那怪力如爪,缠住他的脚踝,倏尔将他拉下。

他沉沉堕入魂海海底。

一望无际的黑暗与寂静,魂海漩涡与玄甲灵骨都消失不见,只剩蜷曲身体,盘踞在深渊的金色蛟龙。

蛟龙似蛰伏许久,眼皮睁了又闭,闭了又睁,那条蛟尾却如蛇般游去,瞬间缠住元还。龙嘴大张将他脑袋半含,眼见要吞他入腹,却又突然停下。

懵然的眼和他对望,一时无话。

蛟魂本体,竟在魂海之下,蜇伏了……不知多少年。

第144章 轮回之死

金色幼蛟虽不比成蛟,可体型之大小已足够将元还彻底卷缠。蛟口一收,幼蛟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巨掌尖利的爪轻戳他的脑袋,硕大的凶眸眯成线,不高兴地盯着他,又看了看上面,露三分思忖。元还握住她的爪尖,道:“连我都想吃?”

她咧嘴,森森一笑,巨掌揉上他的头,发现自己的龙爪过于巨大,将他的脸反衬得十分小之后,又讪讪收回,以龙头往他脸颊蹭了蹭,分明是亲昵示好之意,如今却添几分宠shòu的味道。

元还抚过她的耳后绒毛,又道:“你不上去看看?”

她不耐烦地用龙爪洗洗脸,又挠挠后耳,松开对他的钳制,将蛟躯一降,甩甩脑,鼻子里哼出几个字:“麻烦,上来。”

元还笑笑,飞身站上蛟背,只听她道:“你是第一个被我驮的人。”

“我的荣幸?”他矮身蹲下,拨弄她金色绒毛。

她腾身飞起,甩甩头:“烦死了,别碰我。”语气不太好,还没习惯用原形面对他,比没穿衣服站他面前还难受。

金色蛟影从深渊垂竖而上,转眼没入魂海漩涡。魂海因为蛟魂的觉醒而狠狠一颤,金蛟如鱼得水徜徉在魂海里,全然未受漩涡之力的影响,魂海之内依稀留有元还焚烧的元神气息,她问他:“焚元神之力,你差一点万劫不复,值得吗?”

他摇头,答案很诚实:“生死关头,迟疑半刻都不容许,哪有那么多时间让我考虑这个问题?等我想清楚值不值得,恐怕已经没机会让我出手。与其过后于事无补的后悔,不如当下放手一搏,即便不值得又能如何?总好过后悔。”

幼蛟长啸一声,算是回应,一句话功夫,一龙一人已bī近玄甲牛的灵骨。紫黑色的雾球前,季遥歌的虚体浮浮沉沉,蛟尾如鞭扫去,卷起虚体往元还处一甩,只道:“抱紧我,可别松手。”

元还展臂接下季遥歌,她双眸紧闭,没有醒转迹象。幼蛟又是一声长啸,蛟尾在魂海里重重一搅,漩涡被搅乱,蛟尾扫过,将雾球打下,幼蛟跟着游上,双爪用力一抓,将雾球抓在身前,龙口大张将那雾球一口吞下。

金光一道,从魂海里窜出,落在元神虚空中,元还抱着季遥歌从她背上跃下,幼蛟腾于他身前,看看他,又看看季遥歌,再低头看看自己,伸出龙爪指指季遥歌,又指指自己。

“人和蛟,喜欢哪个?”她问他。

元还仰头,道:“蛟太大了。”

她冲他呲牙,“嗤”了一声,瞬间化作蛟影冲入季遥歌体内,双影合一。

季遥歌睁眼,先抬起臂,看到自己莹白的手后,方从指缝上对上他的眼。她灿然一笑,展臂勾挂他的脖颈,只觉见着他便满心欢喜,格外愉悦。

“你该闭关了。”他将她放到地上,取下她挂在自己颈间的手握住,盯着她的眼道。她的眼眸依旧硕大圆亮,没有在外头时的种种风情,倒和刚才的幼蛟相似,好奇懵懂。

她看他片刻,点下头:“多谢。”

千言万语,只化这简单两字。六百年飘摇,得人间这一点眷恋,如涓涓chūn水汇灌于心,浇生jīng魂。

见他便心生欢喜。

这番滋味六百年来头一回尝到。

元还不再多言,身影渐渐淡去,从她元神虚空中退出,只余魂海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气息,如同烙印,印在她魂海之中。

————

借助元还的力量与觉醒的蛟魂,季遥歌虽然吞噬了玄甲牛的灵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灵骨被真正吸纳,接下去才是她闭关吸纳灵骨之机。

化神境界的shòu妖,数千年的修行寿元,要想完全吸纳,也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为shòu千年,为妖千年,历无数生死争斗,方在这流放之海有一席立足之位。从为他人猎食之shòu,到猎食他人之妖,自孱弱幼shòu成为qiáng大妖shòu,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走来,手上沾染过数之不尽的杀业。

没有仁慈,没有悲悯,只有生死较量。

玄甲牛的道,至简至戾,不过屠路到底,以杀止杀。

被驱逐近千年,孤道至死。

磅礴浩大的灵气随着玄甲牛灵骨的消散而一点一点流入季遥歌经脉之内,被她化为己力,魂海内浮沉的杂质亦随着涤魂术的运转而渐渐恢复澄净。身体如沐浴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中,四野鸟虫鸣、花叶抽成的细微声音,清晰入耳,她不需睁眼,天地万象已在胸中。

不论虫shòu花木,自在心头。

丹田内的金丹绽出璀璨光华,灵气已然满溢,她气息急变——金丹圆满,已至突破之期。

“不要结婴。”

外界忽然传来苍老声音,她一顿,并没睁眼。

只听那苍老声音续道:“你金丹虽满,然历炼不足,肉身锻骨未够,贸然突破风险太大。从元婴期开始,修者每一次突破,便都是生死大劫。金丹结婴,法胎成象,可分神于外,是迈入大修之列最紧要的一步。”

“那我要待何时才可结成元婴?”她闭眸问道。

“金丹满,内身坚,备足量晶石与丹药。结婴过程会消耗大量灵气与jīng元,灵玉或澄晶类储灵之物,越多越好,固元筑jīng的丹药同样。你要知道,结婴失败则丹毁人亡,没有回路可走,不像结丹,而你蛟魂在体,怕会引发小天劫,没有万全准备,切莫动结婴之心。”苍老的声音继续回答。

季遥歌便道:“好。多谢指点。”

外界就再无声音传来,虽不能马上结婴,她却也不急着出关。金丹才满,四周灵气充足,她感悟正值敏锐之刻,便尝试提炼灵气。灵气入脉,青华显现聚于掌心,她指尖轻动,仿如拨弦,在爻杂错乱的气息间感受,便如在人世万相中感受各人纷杂情绪,喜怒哀乐悲苦愁……与这五灵杂爻之气何其相似?

一通,则百通。

她似找到一点法门,聚神捻中其中一息,灌以一缕元神,自其间闻出cháo汐之音,霜雪之凛,她循脉而抽,施以全力将那微渺之息从杂爻灵气中抽出。

青华慢慢收拢,凝作一滴,落入她掌心。

不过芝麻大小的一滴灵露,却是纯水灵气聚化,五行之力她已掌握水灵气。

季遥歌大喜,双眸骤睁,捧着那滴纯水灵露,唤道:“成了!元还……”

头一抬,声音却戛然而止。

穹dòng之内,云池天海已枯竭,只剩一方浅浅青池,dòng内已结满蛛网,正前方的蛛网上,盘膝坐着鹤发披爻的老者,正睁着枯朽的眼看她,眸中沉敛几缕温柔,是元还从不形于色的感情。

“十七载,我算算时间,你也该醒了。”他开口,苍老的声音似暮鼓沉沉。

灵露被她拈gān,季遥歌霍地起身,冲到他身畔将他扶入怀中,只道:“怎么回事?”

纵然皮囊老朽,鹤发满头,一身骨肉均已枯败,她仍是一眼将他认出。他已垂垂老矣,满身暮色死气,除了眸中尚余一点星芒外,已没有任何生气,皮松肉朽,手背筋骨突兀,常年挺拔的背脊弯去,佝偻在蛛网之上。

“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他握住她的手。

少年爱慕,源于年轻的容颜与躯体,以及那分傲视天地的气魄,可到老来,河山沉寂,暮雪苍茫,所有吸引她的美好通通不再,纵皮囊之下,灵魂犹存,所得不过几分怜惜。

所以世人都喜,若不能白头共老,便留姣好皮囊忆当年,何似他二人这般,一老一少?

“梵天困生的轮回之力?”她很快反应过来。

他点头的动作带着老人僵固的气息,笑开的唇亦不复昔年风采:“季遥歌,我要死了。”

生老死,轮回必经。

只那一个字,便叫她心头惊跳。便是当日在方都五狱塔内,她亲眼见到他的尸身,都不曾如此惊心过。

“会回来的。”她将他轻拥入怀,“若是你不归,我便寻阎王爷要人,你知道我这人,说到必做到。”

他呵呵一笑,比年轻时更显温和豁达些,道:“丑吗?”

“凡人百岁,有谁不丑?我喜欢就可以了。”她柔声细语,面现浅笑。

“你骗我。连幽jīng都没长成的人,何来喜欢?”他一语戳破她的安慰,却复又笑道,“不过我喜欢你的话。”

她抚过苍白失泽的长发,指腹缓缓摩挲他皱纹丛生的面颊,一如云海翻覆时那般。

“我得走了,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保重。待我归来,归来……”他气息减弱,半抬的手举不到她眼畔。

要说的话,终是未完。

她垂首,将脸贴到他掌心,轻轻一蹭,而后俯下头,吻在他余温未散的唇间。

蛛丝忽漫天涌来,将他从她怀中卷走,一层一层,重重裹起。她退出穹dòng,看着整个石dòng被雪白蛛丝彻底封结。他去经历她所不知的轮回,她亦有自己道要走。

这一世修行,无谓爱与不爱,终是聚散离合,难得长守。

六重楼阙下忽传来猊shòu长嘶,楼身微震,几声啸响遥遥传来,山野之间似有异、变发生,阵法被人攻击,也不知出了何事。

她闭关一十七载,元还说她历炼不足,锻骨未够,如今出关,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不管山下发生何事,这楼阙乃他闭关轮回之处,她断不容人破坏。

第145章 夺岛(修)

瑶琴之音从云宵上传下,琴音湍急如险水,隐约可闻弓弩兵马、金铁jiāo鸣的战杀声,仿若两军在云端厮杀,瓦裂玉碎。肃杀的风卷得林间草木簌簌作响,沙石翻滚,尘烟弥漫,将天空染得灰蒙蒙。几道紫芒闪过,带着森冷杀气,扣着琴韵弦音,似音韵化作利箭,破空如雨。

尘烟之间有壮硕身影,似人似shòu,在这紫芒弦击间飞避,手中巨锤急挥成网,不时有“叮叮铮铮”的声音,像不和弦的裂音,在这支激扣人心的琴曲中响起。山间孱弱生灵都被这两道庞大威压吓得瑟瑟发抖,躲在暗处不敢出来。

“起!”花眠站在石崖上,沉喝一声,长锋天机甲从储物空间内飞出。黑青的战甲一层层套上身,古朴沉敛雕纹上有暗光流淌而过,素来喜笑和善的花眠,在甲衣加身之时,仿似换了个人般。

他居高临下而望,天际的jiāo锋还未分出胜负,岛上的攻击却已到山下。赤秀岛南边的法阵告急,岛外围的法阵是元还当日设下的雾幛,如今已被撕开一角,流放之海的shòu妖群攻而来。大大小小三十几个shòu妖,都集中在南角攻进来,历七日七夜的攻击,眼下已攻破泰半法阵与机关,只剩主峰前的两个大阵在撑着。

“花大哥,现下该如何是好?”眼见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又是一面法幡被毁,胡小六急得跳脚。

“娘老子的!”花眠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铮”地拔出后背所负的长剑,双眼亦被两片红色晶片所罩。透过晶片,他能清晰看到山间种种情况,四个冲在最前面的妖shòu,已然散开往四个不同方向冲去,看情形是直奔法幡所在而去,瞧这阵势,在这群shòu妖里亦有jīng通法阵之人。

“莫慌,你继续守着机甲阵眼,我下去会会他们。”观望片刻,他当机立断。天机甲两侧有乌青铁翼伸展而出,双翼锋锐如刀刃,花眠腾身而起,朝那两个妖shòu冲去。唯今之计,只能先阻止他们破坏各处阵眼。若是法阵失守,外围虎视眈眈的妖shòu更是如入无人之境,则赤秀岛不保。

————

风声呼啸而过,四个妖shòu在山林里疾掠如电,将一gān妖军远远抛在身后,朝着四个不同方向而去。密林间光线不佳,妖shòu伏在暗处奔行,只发出些许草木簌响,忽然间,光线彻底暗去,太阳从天而降的巨物遮挡,yīn影落下,那妖shòu不禁抬头而望,却看到黑色人影张着铁翼从天而降。

嗡——

剑鸣震震,修庐剑斩下,只闻林间一声凄厉惨叫,惊得鸟shòu逃窜,远处妖军亦随之一惊。那四个妖shòu已有一个被斩于修庐剑下。花眠没有片刻停歇,一击得手后马上赶往下一处。短短半炷香时间,林中接连响起几声惨叫,四个妖shòu已有三个伏诛,只余最后一个。

草木间的响动变大,白色纤影穿梭其间,黑色剑芒紧随其后,一道又一道落下。花眠双手执剑,攻击如雨,这最后一个shòu妖却是狡猾非常,境界虽然不高,可速度却极快,知道打不过他,只往各个刁钻角落躲避。

“还逃?”花眠眼眸一眯,放下修庐,按动天机甲上机关,背上那对铁翼如弯刀般jiāo旋飞出,去势甚快,转眼欺近那白影。

草木间血雾飞起,白影轻吟一声,被铁翼翼刃割过,整个人被弹飞,撞上远处树木。铁翼回旋至花眠身后,归入机窍,花眠几纵落到白影之前,手中修庐再度扬起。

“别……别杀我!求你!”白影转头,露出惊惶失措的小脸,睁着水汪汪的眼可怜地哀求花眠。

花眠一愣,手中修庐却落不下去。眼前这shòu妖与先前见过的均不同,头上顶着一对雪白的绒毛长耳,着雪白绒裙,生得玉雪可爱,此时被铁翼割伤手臂,正缩在树根前抱臂发抖,看着竟是只兔妖。

“我被bī的,是他们见我速度快,非让我来这里,你饶了我吧,求你了!”兔妖苦苦哀求,眼里泪水几乎泛出。

花眠见其可怜,到底不忍伤其性命,修庐剑划过两朵剑花,他冷道:“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谢谢仙上手下留情,谢谢……”兔妖跪地拜了两拜,眼珠滴溜一转,眼见花眠收剑欲离,双手忽然抓向地面。

只闻几声沙响,两道青藤从地上倏尔抽起,已然缠在花眠双脚之上,那兔妖神情已改,咧唇笑出两颗细长獠牙。花眠暗道不好,修庐剑斩向青藤,背后却有一道冰冽气息刺来,竟是支援的shòu妖赶到。

凛冽森冷的攻击随之而至,来势甚疾,对方的境界似乎比他高出许多,威压重重压来,花眠被兔妖缠住,应变不及,只能生受这一击。

“滚开!”他厉喝一声,修庐剑斩下,青藤被削作四截,天机甲的防御机关同时打开,湛蓝冰甲爬满背心,却依旧无法全部抵消直刺背心的攻击。

一道黑掌隔空打来,眼见要撞在花眠后背要处,银色电光乍起,似惊雷落宵,于千钧一发之刻斩在黑掌之上。

吼——

shòu吼响起,炙热的气息喷吐过花眠脸颊,火红shòu毛拂过,一只巨shòu张着血口纵身扑来,花眠将头一别,巨shòu自他身侧掠过……

“啊——”凄厉尖叫响彻山林。

那只兔妖被巨shòu拦腰咬在齿间,血滴滴答答沿着齿缝落下。

“十七载没见,你怎还那么容易被女人骗?”

清脆的声音响起,花眠紧蹙的眉一舒,大喜过望,只道:“你出关了?”转头,却只瞧见残影在山林间掠过,带着电光的剑芒jiāo错成网,将偷袭他的妖shòu网在其中,那速度快得他都跟不上,只能睁眼看着。

她只哼了一声,并没回答他,人影忽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站在那妖shòu正前,一双瞳眸于电光间骤亮,那妖shòu木然而立,陷入勾心之术,不待挣扎,她的破霞剑已透其胸而过。

妖shòu软软倒地,死得毫无抵抗,花眠这时才看清她的模样,青衣素发,果然是季遥歌出关了。

“吼!”小猊飞扑而来,“噗”地将口里叼咬的妖shòu吐在季遥歌脚边,满眼热烈地请她吃。

两人一看,那气绝而亡的妖shòu哪是什么玉雪可爱的兔妖,分明是只huáng灰色的僵牙狸,以速度见长,又擅于伪装,这才骗过花眠。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季遥歌揉揉小猊的头。

十七载不见,当年奶猊已大了一倍不止,站在她身边,几乎快有她一人高,一身蓬松亮泽的毛发愈发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她闭关之前叮嘱过任仲平好生喂养这奶猊,这十七年间,任仲平每日都在山中打来新鲜shòu肉喂养它,再有苏朝笙时不时就拿些种植的灵草仙果过来,又有这山间灵气滋养,这小猊的日子过得无比滋润,从一只懵懂幼shòu长成如今威风凛凛的小shòu,虽然离成年还远,却已初显猊shòu之势。

“你出来了,那我元世叔……”花眠往六重楼阙望去。

“他还在闭关。”季遥歌淡道,手一挥便将这死去的两个妖shòu灵骨纳入魂海,又看花眠。

许是常年呆在海上的关系,花眠一身皮肤已被晒成浅麦色,人看起来壮实不少,没了旧日白净斯文的公子哥儿模样,长发凌乱束起,身上是方便铸剑的窄袖甲衣,倒显出几分男人硬朗气,只脸颊上随着笑容而深邃的酒窝,还带着从前的讨喜。

“到底发生了何事?”季遥歌看他听说元还没出关时眉间隐约闪过的担忧,沉声问道。

花眠点点头,眼下情势危急,绝非叙旧之时,便长话短说,将岛上情况说予她知。

————

季遥歌闭关的十七年间,虽有几重大阵护岛,又有雾幛遮掩岛踪,可从未有一日断过外界群shòu的觊觎。当初他们的来历本就神秘,又驭幻鲸于流放之岛,一出现便以玄甲牛换得一座岛屿,而后又一夜筑楼布阵,如此大的动静,怎不惹来四方窥探?只是碍于流放之岛的法阵qiáng大,且有大修坐镇,这些妖shòu才不敢贸然入内。

如今十七年过去,苏朝笙与花眠蜇伏岛中闭门造物,不涉外事,岛上自给自足,赤秀岛隐匿不出,故与外界少有接触,只偶尔派胡小六与三个猢狲外出采买,令得赤秀岛愈发神秘。前往岛上刺探情况的妖shòu屡禁不止,来了不知道多少波,也曾有小股妖shòu集中,妄图登岛攻占,都被打发,不想此势愈演愈烈,四海皆传赤秀岛内藏有异宝,以至今日大批妖shòu群起而攻来。

这次来的妖军中有一个化神境界的上妖,缠上苏朝笙,令她分身乏术,无暇顾及攻来的妖军,护岛重任落到花眠肩上。可岛上毕竟人手太少,要对抗群妖只凭法阵,然虽有重重法阵,却也难挡群妖之力,再加上妖军中亦有高人熟悉法阵,历七日七夜破阵之战,赤秀岛的南面终于被对方攻出一角,妖军杀入,花眠独力难支,正是手忙脚乱之刻。

“十七年刺探,一朝发力,这场夺岛之战显然早有预谋。对方已经知道我们岛上只有苏仙尊境界最高,所以才找了同等境界的妖shòu牵制住她,再集合群妖之力破阵。我恐怕这批妖shòu只是先头部队,另还有一批妖军虎视在外,待法阵破除后抢岛。”季遥歌看着天际正与妖shòu斗法的苏朝笙,思忖道。

人间百余年,她携白斐争战衍州三十六城,虽不比白斐运筹帷幄决战沙场之能,却对用兵争战自有一番见解。仙凡虽有别,然而在这战事争斗之上,却万变不离其踪,甚至仙家用兵还及不上凡人十之一二。

妖shòu不过乌合之众,他们的盘算筹谋,一眼就被季遥歌看透。

“嗯,猴大他们已经探察回来,咱们岛外还聚集了一批妖shòu正在观望。”花眠点头道。

“入岛这批妖shòu的数量与实力如何?”季遥歌忖问。

“现已知的入岛妖shòu,共有四十五人,现下还余二十七人。除开牵制苏姐姐的上妖外,其余入岛妖shòu实力平平,大部分比我差些,个别修为高过我一两阶,按人修境界来看,应该都在元婴之下。”花眠说着看着地上已气绝的妖shòu尸体,道,“喏,这个妖shòu的境界在他们中间已算佼佼者了。”

季遥歌沉默思忖。按这个妖shòu的修为来看,这二十七妖的境界全在她之下,没有元婴期的妖shòu,对付起来不算太难。

“阿眠,你回主峰,传音苏仙尊让她回来。我会将这二十七妖全部引到峰下石林,届时你与苏仙尊开启太合八极阵。”

“什么?!”闻及季遥歌之言,花眠大惊,“太合八极阵是元世叔留下的最后绝杀之阵,靠五千枚上品灵玉为源,若此时就开启,虽能退敌,可往后呢?”

“五千枚上品灵玉能让此阵撑多久?”

“至多一个月。”花眠回道。

“足够了。”季遥歌断然道,“若等到对方破去岛上所有法阵杀到主峰前再开启,已是晚矣。没了其他法阵单凭太合八极,更难支撑,现在启阵,尚能震慑对方,暂时退敌,给我们修阵恢复的机会。一个月时间,我们可以找到灵玉的替代品,保证此阵不灭。”

“可……”花眠仍在犹豫。

“按我说的做!”季遥歌沉喝,眉间气势万钧,依稀是人间百年,战场上磨砺而出的将气,与白斐有着如出一辙的目光。

无人可以置喙。

“我只是怕你一人独对群妖,太危险!”花眠急道。

季遥歌眯了眼,双手jiāo按骨节:“闭关十七载,我的筋骨都要僵硬了,放心jiāo给我吧。”

吼——

小猊感受到她膨胀的战意,仰天长啸。

鬼面浮起,在半空旋绕片刻,被她抓到手中贴脸戴上,几缕暗光闪过,青面獠牙的绝代佳shòu季遥歌出现在林中。她捋捋蓬松的发,回望一眼六重楼阙。元还衰老的面容自脑中闪过,她握了握拳,纵身跃起。

第146章 破围(虫)

山林深处一道黑色人影窜起,双翼在半空中展开,疾速掠回主峰,山间的灵压都随之撤去,除了天上不断涌来的威压外,四野俱静。三个妖shòu藏在隐蔽石隙里,谨慎非常地四处探了探,确认林中已无灵气残留后才出来。

“连黑霸也折在他手上,看来是个扎手的,幸好咱仨没赶死冲上去。”其中一shòu看着黑影消失处忖道。

“哥,这人看来是走了,咱们要不上去瞅瞅?”窸窣的碎语压得极低。

“当然得上。把阵破了,咱们就占了头功,到时候也多分点好处。”起先那shòu妖已纵身跃起,拣着隐蔽的道朝前掠去。

后头两shòu亦小心翼翼跟上,嘴上马屁拍得不含糊:“亏得大哥英明,让黑霸和对方拼个死活,咱们再跟去捡个大便宜,不费chuī灰之力占个头功。”

“大,大哥,那是什么?”突然间,其中一shòu指着前方小石崖下蹲的火红巨shòu道。

巨shòu只朝三人咧嘴,露出森白牙齿,扬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不待三人开口,便低吼一声扑去。季遥歌站在石崖上,遥望其余shòu妖聚集之地,耳边只闻得崖下传来的呼喝斗法声。来的这三个shòu妖境界并不高,小猊以一敌三,一时半会倒也未落下风。猊shòu火红的毛发张如火焰,在三个shòu妖间扑跳,利爪划出凌厉光芒,长尾震地扫过,掀起沙尘一片,口中喷吐烈焰烧得三shòu仓惶逃命,已有几分其母的气势。

斗了盏茶时间,三个shòu妖被bī到崖壁前,其中一妖喝道:“别慌,这猊shòu尚幼,咱三合力足以将其拿下!”语毕那妖掌心震出一股狂力,阻下小猊飞扑而来的攻击,又凝全力将四周大小树木连根拔起,浮在半空齐砸向小猊,另两妖见状,一个聚石,一个催风,刹那间小小山崖下狂风大作,木石飞旋,俱往小猊砸来。

小猊嘶吼一声,腾至空中,长尾左右甩扫,将两根树木劈作两堆,却终究还是太稚嫩,没有什么经验,眼见要被其余木石砸到,半空中霞光如织,拢在幼shòu身畔,只将所有飞来的木石一一打回。那阵仗看得三shòu妖眼花缭乱,待尘石尽落,只见猊shòu背上不知几时坐了个身形健美的shòu修,正手执长剑冷颜以对。

庞大的威压似凭空而来,席卷四野,三个shòu妖尽皆色变,只是此是要逃已然不及,她二话不说,驭猊shòu而腾,破霞剑横扫出千钧之力,将三妖镇在壁前,剑光落尽,只余一双高高挑起的狭长双眸,血红瞳孔微缩,撞入三妖眼中。

————

嗷——

林中三道shòu影窜过,疾电般朝着岛中心驰去,一路惊鸟无数,纵林而起。

“是跟着黑霸过去的焦熊三兄弟,竟然化出shòu形?出了何事?”

shòu妖军停在山道上,有妖飞至半空,遥遥望去,回道:“看方向是往岛上主峰方向去的。”

“法阵都破了?他们如何进得去?”群妖中走出个jīng瘦的汉子,一身带着曲纹的皮肤泛着绿光,看似这批妖军的统领,蹙眉沉道。

“没有发现法阵防御的迹象。”半空那飞妖一边观测一边回答。

“佘兄,那焦熊三兄弟本就私心甚重,偷偷跟着黑霸几人过去,兴许是捡了黑霸的便宜,发现了什么捷径。咱们要不也跟去瞧瞧?”妖shòu军中有人道。

“是啊,别叫那焦熊三兄弟把好处和功劳都占走!”

“跟上去!”

好些妖shòu附和道。

姓佘的妖shòu倒是谨慎:“怕有陷阱,要不派人去探探。”

“按我说佘兄也忒怕死!先前就因为听佘兄的,兵分四路去破阵,反而着了他们道。这岛上横竖没有什么人,咱们人多势众,一股作气冲进去,把这岛上的活物杀个片甲不留,反而痛快!”队伍里不满之声响起,凶横非常。

此语一出,便有数十个妖shòu纷纷叫好,蠢蠢欲动都要往里冲,那姓佘的妖shòu无法服众,只能同意:“也好,大家走在一起,别分散,路上小心些……”

话没完,这群妖shòu已“呼啦”冲进林中,循着焦熊兄弟的方向掠去。

十数个妖shòu浩浩dàngdàng往主峰下冲去,彩雾流岚的六重楼阙与两座悬岩已在眼前,众妖欢呼不断,愈发兴奋。只那姓佘的妖shòu觉得越来越不对劲,看着前面的妖shòu踏出山林,踏入石笋耸立的谷地时,shòu类本能让他猛地煞步。

“不,不对,不能进去!”他一把拦下身边仅剩的三个同伴,“退,快退!”

qiáng烈的危机感在心头跳动,他当机立断,放弃那些已进入石林的同伴,转身要退,却见身后的来路之上,站着一人一shòu。

“太迟了。”沉冷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破霞剑织如密网的剑光,将来路完全封死。

呼——

火焰自小猊口中喷出,似火龙一道,直冲欲逃出石林的shòu妖。

————

赤秀岛已被各路妖shòu包围,或飞在空中,或泊船在海,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赤秀岛。赤秀岛踪迹已显,流雾微散,山形与楼阙隐约可见,天际压着两片厚云,岛中宝光齐绽,呼啸斗狠声夹着海làng声远远传来。

“啧,这群乌合之众竟真的攻到主峰下了?”秦渺双手抱胸站在巨扇扇面浮于半空,远观斗法光芒闪起之处,眉梢一抬,大为诧异。

桀离照旧坐在虎雕王的背上,冷眼看他:“你费了许多心思,诓得这些妖shòu夺赤秀岛,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不用一兵一戈坐享其成,倒是厉害!”

今日这场夺岛之战,虽是其他上妖集结群妖出手,却是秦渺在背后煽动的结果,这样的小人,桀离是不屑与其为伍的。

“你也不必将自己摘得这般gān净。多亏你告诉他们赤秀的实力,否则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攻入岛。”秦渺笑道,最早接触幻鲸这几人的是桀离,他比他们要更了解对方的实力,若非从他嘴里得到赤秀这几个修士的境界,怕也想不出这攻岛之策。语毕秦渺看了眼桀离沉冷的表情,又道,“放心,我不和你争。你要人,我要宝贝,这次咱们只合作。”

桀离照旧面无表情,他确是说了些赤秀的情况,却没言尽,原也只是打着让这批妖shòu攻岛试试赤秀实力的盘算,不想这些妖shòu竟长驱直入,倒是奇怪,当日在幻鲸出现的蛛皇也没出现。

“你别高兴得太早。”他冷道,“这不是他们的真实实力。”

“都已经到主峰之下了,就算有所隐瞒又如何,外头还围着一半妖军在等着呢。”秦渺不以为意开口。

语音刚落,海面忽然dàng开一股巨大的力量。

六重楼阙上飞出八道青光,眨眼间没入八个方向,一片金光从楼阙绽开,往外蔓延,直到将主峰下的石林一并笼罩进光芒之中,重楼之上,一尊八面佛像虚影突然显现,庄严肃穆的灵压向四面八方扩散,带着无上怒威,带来几近碾压的可怕力量。

海水跟着翻滚如沸,啸làng飞溅数丈,惨厉的嚎声隔着这làng声风音传来。海上的妖shòu修为不够的,均被这股无形之力震得五内俱焚,各自骇然。

“这……”秦渺脸色大变。

桀离此时方露出笑来,道:“看来这批攻上岛的妖shòu,有去无回。”

二人正互相冷嘲热讽着,压在重楼之上的云团却倏尔分开,一道紫影快如疾电落回主峰,另一道黑影紧追而下,那八面佛像却绽起一道碧光,化作青色龙影,将那黑影刺透。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那道黑影重重坠入岛外海域,溅起如山高的水花。

秦渺与桀离顿时收声,四野群妖也都惊惧地叫起:“樊够大人!”

要知道,那樊够便这次集合群妖攻岛的上妖之一,虽有些粗猛,可境界却与秦桀二人相当,如今竟被一击而落,足证此法阵的威力之大。

只要此阵存在,放眼整个流放之海,无人可以攻上赤秀。

————

哀嚎声渐歇,石林内已是血雨腥雾,伏尸四野。

一青一红两道影子降在六重楼阙之前,季遥歌一边甩剑一边朝苏朝笙与花眠走去,丝毫未顾石林之内修罗地狱般的惨状。小猊跟在她身边,看到远处的任仲平忽地咧齿一“笑”,朝他飞奔而去,将季遥歌这主人远远甩在脑后。

胡小六与三个猢狲看了两眼石林间的惨状,已吓得面色惨然——太合八极阵的威力,着实骇人。

“你没事吧?”苏朝笙的目光落在季遥歌身上的斑驳血色间。

“没事,不是我的血。”她简答道,又听苏朝笙气息略促,问道,“苏仙尊可是受伤了?”在天际与樊够斗法七日七夜的人是苏朝笙,她怕是被对手伤到了。

“无大碍。”苏朝笙亦摆摆手,“眼下太合八极已开启,岛上暂时无虞,只是也拖不了太久,元兄他……”

想来花眠已将情况与她稍作解释,季遥歌一边放眼四周,一边回答她:“他还在闭关,一时半会出不来。太合八极阵必需维持下去,启阵所需的灵源代替品,我来想办法。此阵以灵气为源,既然灵玉可用,那澄晶应该也可以。阿眠,你稍后拿点澄晶进去试试,若是可用,我便即刻动身前往流放之海收集澄晶。”

花眠点点头,却不无担忧:“澄晶是流放之海的稀罕物,一个月内要弄到可以支持大阵的数量,恐怕很难。我听小六他们说,这东西在流放之海可不好赚。”

“这些我来想办法。”季遥歌走到崖前不知几时架起的巨大石台前,信手拿起一副重弓,问道,“这是你打造的弓弩?”

十七年过去,六重楼阙之前原本空dàngdàng的地方已放满大小石台并许多自制的大型器件,皆是苏花二人为了炼丹炼器所制所寻的物件并制出的种种构件。

“可不正是。这是我以玄甲牛的shòu骨所磨之弩,弩弦是苏姐姐炉炼的胶筋,名作啸云。此弩重qiáng,一次可放三十箭,连箭十发,she程根据施者之力,最远可达百里,弩上刻有霜咒,可附霜冻术法。”花眠说着轻弹弩弦,又取来旁边所放的一柄乌金长箭,道,“还有此箭。此箭名为催命,以淘澄提炼的鸟金所炼,箭身之上涂有苏姐姐亲炼的毒、液,可蚀皮肉骨头,厉害得紧!”

苏朝笙约已料到季遥歌的想法,上前道:“这十七年间,我与花兄弟炼制出不少东西。流放之海上争斗不休,疗伤的灵药、武器、防具都是紧俏之物,我们炼制许多,将这批东西运往安海城,应能换取不少澄晶。”

季遥歌点头:“正有此意。”她说话间已将啸云弩擎起,瞄向岛外。

“想试试此弩的威力?”花眠见状将催命箭放入箭道内。

季遥歌眯起一边眼,二话不吐,只将准头瞄准岛外仍未退散的妖shòu间。

隔得虽远,她以神识居高而望,倒也能将最前方的几个妖shòu看得清楚。

嗡——

扣弦嗡响震人耳鼓。

qiáng弩发箭,破空而出,直奔靠近外岛的人。

桀离与秦渺二人正并肩飞向赤秀岛,岛上法阵确已破除部分,太合八极只笼罩半岛,他二人可至外岛查探。才堪堪飞到外岛上空,二人便闻得一声破空裂响,凌厉箭气朝二人中间袭来,两人微惊。那秦渺仗着修为高qiáng,竟出手硬生生接下乌金色长箭,将其从中折断,露出得意神色。

只是那得意尚未及至眼底,他忽一声惨叫。桀离望去,只见他那断箭之手已被黑色薄冰所覆,冰下骨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而那断去的后半截乌金箭箭尾绑着的一道huáng符却在此时燃起。

阔别十七载的声音响起。

“桀离大人,别来无恙。此弩威力可喜?咱们做笔jiāo易吧。”

竟是一张传音符。

第147章 奉曦

“你要和桀离做jiāo易?”苏朝笙在季遥歌满弦震发箭后开口,柳眉微拧,似有不解。

季遥歌放箭之后便不再理会岛外桀离与秦渺的反应,她搁下啸云弩,抖抖发酸的手臂,道:“桀离擅弓,这弓/弩他肯定识货,凭他在流放之海的地位,还能做个活招牌,足以抬高啸云弩的价值。”

“可他……”苏朝笙仍有疑虑。

季遥歌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在崖上踱着步子,一边看崖上的物什,一边回答二人:“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只不过对这里的妖shòu而言,我们是外侵者,他们看待我们始终抱持十分警惕。我们想在这里立足,少不得与众妖打jiāo道,只是找个突破口罢了,是谁差别都不大。那么和桀离打jiāo道,又与其他妖shòu有什么不同?”

她兜了半圈,又回身看向二人:“时间紧迫,苏仙尊,阿眠,不如先与我说说你们都炼制了哪些东西。”

二人各自点头,苏朝笙又道:“别再唤我仙尊,既坐一条船,便是自己人,你和花兄弟一样,喊我一声姐姐吧。”

这次季遥歌便不再推却,慡快道:“苏姐姐。”这一路行来,苏朝笙的为人她看在眼中,记在心上,试问以元还的秉性气魄,能与其相jiāo千余年的人物,又怎会是寻常之辈?自然亦是心胸豁达之人,纵有些小儿女情思,亦只是过眼云烟。若她再要客套,便是虚伪了。

苏朝笙果然嫣然一笑,领着她往卧狮dòng走去。

————

不得不说,苏朝笙与花眠皆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于自己所修之道各有造诣,又愿花十二分心思,纵这岛上资源甚少,可这十七年间两人炼制之物,仍旧让季遥歌惊叹。

苏朝笙是个通透的人,虽然足不出岛,可听胡小六描述便已将流放之岛的情势了解了一个大概。岛上的灵草不多,能炼制的品种有限,她所炼制的丹药,因势取舍,大多是疗愈类亦或是攻击类的丹药。万华上最常见的碧还丹、凝气丹、固心丹等几种普通灵药在她手中,所炼出的皆是上品药效皆在中品以上。丹药除了按作用分阶之外,亦根据每种药的药效分品级,同一种药,中品级的药效自要比下品qiáng出十倍。shòu妖虽也炼药,但多为生存,正经炼丹的少,就算会炼几种丹药,品级都不高。苏朝笙这批丹药在安海城必会引发轰动。

“七玄回命丹,护心保脉,保命所用;青芝液,一滴可令修行者吸收灵气的速度加快十倍;烈冰丹,可提升修者对水灵气的感悟……”领她看完库房内收存的寻常丹药,苏朝笙又指着石案上另外封存的几匣丹药,一一解释。

除了大批量炼制的丹药外,苏朝笙另又炼制了几种特殊丹药,每种只得一两枚,都是极难炼成的丹药。

“奇货可居。”季遥歌听她说完方道,有这几瓶丹药,不愁那些上妖不卖账。

“我还培育了两棵仙草,若能长成则能炼制近仙级的丹药。不过可惜,离成熟期尚早,现下不到采摘时刻。”苏朝笙又道。除开丹药,她还在这地方栽植了几畦灵草,豢养不少虫shòu,培育新物,自得其乐。

“苏姐姐好生了得,遥歌佩服。”季遥歌站在药田前由衷钦佩道。

苏朝笙笑笑:“这些丹药你都带上,稍后我将药单列给你。”

“都带上?这可是姐姐十七年所炼之得。这趟进流放之海,姐姐本就是受我们所累,如今又委屈姐姐在孤岛蜇伏,耽误了姐姐修行不说,还时有性命之虞,如今又将药全赠,如何使得?”季遥歌摇摇头。苏朝笙所炼制之药,在万华上亦是紧俏之物,哪怕只给出一半都已是大笔财富了,她却毫不藏私。

“此言差矣。并无受累委屈之说,随你们进来本也为修行,既是修行,焉有舒坦平顺的?此次在孤岛之上,与元兄的一席话,与花兄弟这十七年协作,从无变有,是我这千年修行中从未遇过境况,倒是一番极好的历炼,心境亦有所悟,待你们平顺,我也是要闭关破境的,这于我便是机缘福分。况且我们几人沦落孤岛,祸福与共,这岛上所出之物,亦非我一人可占,最主要是能齐心尽快破除眼前僵困之局,其余皆不重要。”苏朝笙温声道。

“是我浅见了,姐姐高义薄云,我必不负所托。”季遥歌拱手,心cháo如沸。

苏朝笙按下她的手,那厢花眠已经嚷起来:“看完了药,跟我去看看我的东西吧。”

“好。”季遥歌高声应下,又随花眠去了睡虎岩。

花眠虽出身铸剑世家,最jīng铸剑,可铸炼本是一途,他又不喜拘泥于一格,所铸造之物从未限于仙剑,经这十七年磨练,潜心铸造,又有苏朝笙从旁指点协作,他所炼之物倒比从前更加灵活宽泛,便连人也跟着沉稳起来。

“玄牛骨有限,所以啸云弩只炼了三把,余下的只炼出十把长弓与十把小手弩,虽不比啸云弩威力qiáng大,但胜在灵活,寻常shòu妖便是修为低点,也能使得。”花眠带着她在武器库内一件件看过去。

除了弓与弩外,还有长剑一柄,弯刀一把,皆属上器,威力只稍逊修庐。另有防具十五副,以藤木为骨,覆海中斗齿鱼鳞为甲,亦是佳品。

季遥歌边看边听,指腹从眼前鳞甲角落雕刻的六瓣海棠抚过。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刻有这六瓣海棠,她喃道:“六棠手……”

“你还记得?”花眠有些意外。

初识之时他便说过自己的制器名号,可那时声名不响,他不过一个失意的世家子弟,混迹于烟花之地,这六瓣海棠无颜见人。百多年过去,他们各自成长,他在族中扬名,这六瓣海棠与六棠手之名,想必来日是要威震四方的。

“你的名号,我自然记得。”她笑开。

“就冲你这句话,不枉我视你如知己。”花眠哈哈大笑,翻手擎起一件暗朱色甲衣,“这东西给你。”

“这是……”她接过那件甲衣,不解道。

“我为你特制的软甲,以蚺皮融炼鸟金,刀剑不侵,最能抵御这流放之海的shòu类爪牙攻击。”花眠眨眨眼。

季遥歌身上还穿着多年前从顾行知那里得的龙鲤甲,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经历生死斗法数回,龙鲤甲虽坚,却也已斑痕累累,几近残坏,花眠送的这件软甲倒恰逢其时,贴心而来。

“多谢。”她收下蚺甲,不与他客气。

花眠却又道:“你可信我?若信我,就将破霞与天禁火jiāo给我,我为你重新祭炼。”

“你打算如何祭炼?”季遥歌不作多想,将破霞剑解下,问道。

“到时你就知道了,必不会让你失望。”花眠故作神秘地挑眉,拿走她的破霞剑与天禁火珠。

“要多长时间?我等不了太久。”季遥歌只关心时间问题

“至多三日。磨刀不误砍柴功,你别太着急,此番离岛,你难免遭遇qiáng敌猛shòu,多些倚仗总是好事。”花眠知她所虑,出言安抚。

三天时间,季遥歌还是等得起的,当下便不多问,只点下头。苏朝笙又开口:“花兄弟说得没错,外面危险,你此番又肩负重责,难免遇到qiáng敌,我随你同去吧。”

苏朝笙的境界比肩元还,有她在自然对其他妖shòu有震慑作用,只不过……

“不成。苏姐姐还是留在岛上稳妥。太合八极至多只撑一个月,若我不及赶回,亦或其中有变,姐姐尚能主持大局,要是连你也不在岛上,若出现意外……元还很危险。”季遥歌看了眼六重楼阙,果断拒绝苏朝笙的提议。

他们人手不足,细思之下也只能如此,但让季遥歌一个未结婴的修士独力涉险,苏朝笙却也过意不去,思忖片刻,她擎起两只瓷瓶递到季遥歌面前。

“既如此便依你所言,我留在岛上,这两瓶药你且收下。”

从她储物空间里取出的丹药,料来必非凡品,季遥歌接下药不解看她。

“白瓶内装的是皇龙丹,但凡你一息未绝,服下此药,不管多重的伤,都不会死。黑瓶内装的是厄蝎毒液,可令你在短时间内修为bào涨,境界提升至少一阶,但是过后反噬力极大,会让你经脉闭塞,无法运转灵气。”苏朝笙说着一把握住她执黑瓶之手,郑重道,“非是生死紧要关头,切莫使用!”

季遥歌面露震色,皇龙丹乃是次仙丹,厄蝎毒液则更是难得,这二者在万华之上随便哪个都是众修争抢之物,苏朝笙也必是将其视如保命之物,如今却赠予她……

“再珍贵的药也只用于急难之时,我既不能护你周全,便以此药代替,望你此行平安无虞。”苏朝笙温言浅笑,秀眉清眸间一派云淡风轻。

“多谢!”季遥歌郑重收下,抱拳拱手,“多谢二位。”

————

花半日看完岛上可以带去安海城的物资,季遥歌便令胡小六带着三个猢狲将东西装入储物袋内,装不下的便都封箱待搬入幻鲸,她则盘膝坐于主峰峰顶,将死去的数十妖军灵骨逐一炼成灵器。

三十七枚灵器,三十七种shòu修天赋杀招,青色六枚,余者皆是蓝阶,最qiáng之招已破元婴境界。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季遥歌被峰下yīn寒至极的气息唤醒,放眼望去,却见花眠手执长剑站在峰下,长剑随着他的出招而绽起冷焰,所遇之物皆被侵蚀成灰。

她霍然站起,纵身跃下绝崖。花眠收手将剑抛给她,只道:“不负所托。”

冰凉长剑入手,一股浩浩之威传入经脉,破霞已改,正中银纹如电,两侧霞彩之间霜蓝流转,蕴着无上力量。

花眠又兜头甩来一物,正是化作纱质的五灵茜纱,其中封存的天禁火,竟被融炼入破霞剑中,剑柄上的六瓣海棠闪过霜冷蓝光,再不是从前模糊的模样。

“改个名字吧。”花眠道。

季遥歌将长剑挥斩落下,一簇三丈冷焰随剑而出,其间又有雷电之象,煞是厉害,经此一变,这剑足可登上品仙剑之列,便是以剑闻名的万仞山,怕也没几柄可与之相媲美的。

神威初成,是要改个名字了。

“破霞幻空,奉曦而临。叫他奉曦吧。”

第148章 冕都

三日过去,夺岛之争结束,太极八合阵的威力震慑众妖,攻岛的妖shòu全军覆灭,这让留在岛外的妖shòu不敢再擅入,却也未完全离去,犹不死心的妖shòu依旧围着赤秀岛打转,时不时更有小妖摸着已突破的南角潜到岛上查探,均无后文。

“三天了,她该不会是耍你玩吧?”秦渺飞到半空,凑近桀离问道。

桀离连个正眼也没给他,只道:“与你何gān?怎么?上次的教训没吃够,想再受一箭?”

秦渺情不自禁抚上自己右手,露在空气中的右臂上是一片被灼蚀后的斑驳肌肤。三天前那一箭的威力犹在眼前,怨毒目光转瞬即逝,他恨道:“那是我大意。”

“呵。”桀离只冷笑。

吼——

岛上忽有shòu吼传来,惊起满林飞鸟。桀离懒得理会秦渺,放眼望去,只见三个潜入赤秀岛南角的妖shòu被一簇三丈长的冷焰击飞,凡焰所灼之处,无不肌腐骨蚀,痛得三个妖shòu瘫倒地上嚎叫连连,面容扭曲。林间山道上却走出几人,当前一位手执手长剑,正是出手之人。

矫健锐利,形容绝“佳”,不是季遥歌又有何人?

焰光流过,倏尔没入剑中,她满意至极地将剑收回鞘中。花眠改铸的奉曦剑,加入天禁火后,果真威力无穷。她如今结丹大圆满境界,已有元婴实力,再加上这剑与身上那些宝贝,若遇上化神期的qiáng敌,纵然不敌,要逃要保命却也不难。

天空传来一声轻快哨音。

季遥歌抬头,只见桀离飞在天际以指作哨冲她打招呼,秦渺跟在后面,一同居高临下望着她。她拱手高声道:“桀离大人、秦渺大人,一别十七载,可还记得在下?”

这熟稔的态度,大别于她十七年前的冷漠,桀离与秦渺俱是一愣,十七年前她可是连话都不愿与他们多说半句的。待见到四周暗自围来的其他妖shòu都因这句话而驻足时,桀离似乎意识到什么,唇边嚼起玩味的笑:“记了十七年不能忘,这不是怕你受委屈,特地赶来给你助阵。”

语毕他震力而出,空中dàng开一波巨力,将附近围来的妖shòu震开。

“多谢桀离大人厚爱。”季遥歌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多年未见,二位大人若是得空,请入鲸船一叙?”

“狡猾。”桀离看穿她的心思,小声一语,却不揭穿,反而愈发兴奋,乐得给其做个幌子。

群妖面面相觑,狐疑地看着赤秀岛。流放之海的妖shòu本就各自为政,这批前来夺岛的妖shòu更是一盘散沙,因利所趋才集结同往,不过寻思着赤秀岛乃是独岛一座,方敢前来。如今有桀离这等上妖开口,若是这些妖shòu再想夺岛,必也要顾及桀离态度,纵然不能完全打消外人觊觎,但让对方有些顾忌牵制,也是好的。

季遥歌不急。

————

有桀离在外震慑群妖,没人敢朝季遥歌出手,她带着胡小六与小猊飞上鲸城。这趟出行,她只带上这一人一shòu,连任仲平都留在赤秀岛上。

桀离与秦渺一前一后随其落在幻鲸鲸首的山崖上,他二人上了幻鲸,四周妖shòu哪还敢攻船,季遥歌的目的也算达成。她打发胡小六带着小猊进了舵舱,自己却拱手迎上二人道:“桀离大人人,秦渺大人。”

桀离仍嚼着玩味的笑,那秦渺却没了当年的好脸色,只拿yīn郁的目光打量季遥歌,片刻后忽觉不对,冷不丁开口:“你的境界?”

“我的境界并不重要,为求自保,施了些障眼法,还望二位海涵。”季遥歌不打算继续隐瞒修为。一则高八斗不在身边,十七年前她闭关并没将高八斗带进六重楼阙,他心醉流放之海的古碑文,早已化身虫形前往其他岛打探古碑下落;二则修为的障眼法,只消遇上实战便会轻而易举揭破,她要在流放之海立足,自要以实力站稳,没有必要再唬人。因这两重原因,她不再隐瞒修为。

桀离闻言,笑容略收,喜怒不明地打量起季遥歌,季遥歌坦然受其审视,他忽冷声:“你的胆量倒是不小,区区丹满修为也敢在我等面前放肆?”发现季遥歌仍无表情,他又转笑,“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修为无关紧要,有我在,这流放之海没人敢欺负你。”

秦渺却是冷笑:“装得好好的,为何不继续装下去?”淡淡杀气从他言语间流露,没了初次遇见时的热情。

“在下打算与二位谈笔买卖。商人重信,图的是长久合作,在下自然要拿出诚意来,不敢欺瞒。”她笑了笑,翻手擎出啸云,“二位请看。”

通体乌黑锃亮的弓、弩弩身镂刻云纹,箭道之上绘着流霜的银咒,一出现便让桀离眼睛一亮,炽热的目光再也离不开弓/弩。他擅弓,本就喜爱弓与弩,一眼就能看出弓、弩好坏,这张啸云弓可谓投其所好。秦渺虽不用弓,可思及此弓便是三日前伤他之物,不免另眼相看,在心中暗暗称奇。

“桀离大人,试试?”季遥歌趁热打铁,取出催命箭来,扣入箭道。

桀离早已迫不及待,拿起弩朝着远处孤生的礁岛发弦。一道金光破空而去,疾如闪电,如入软木般刺进礁岩,轰地一声震海巨音,那小小礁岛被she得粉碎,一圈湛蓝光芒绽起,礁岛附近海面竟随之霜结,看得秦渺目瞪口呆,庆幸当日不是桀离发箭,否则他焉有命在?

“好弩!”桀离放下手,大喜,“果然不枉我这三日苦候。”

“怎么桀离大人不是在等我?”季遥歌反问他。

桀离眉梢一扬,只道:“都等。”反手要抚她脸颊,被她侧身避过,他也不恼,反心情畅快地问起,“这弓弩我要了,多少澄晶,你开口。”

“不贵,一张啸云弩三千澄晶。”她笑眯眯道。

三千枚澄晶对寻常妖shòu来说算是大笔财富,但在桀离这里还真算不上什么,安海城里挂售的武器,最好的也是这个价码,然而威力可比这啸云可差远了。

桀离刚想说她这价格报得低了,却听她又道:“这价格是给外人的,我与桀离大人十七年的jiāo情,自然还要再优待些,只要两千五百晶。”

“你这做的是亏本买卖。”桀离闻言更是惊讶。

秦渺见状也按捺不住:“那我呢?”

“这弩我要了,你少跟我抢!”桀离怒瞪秦渺。

“不急不急,我瞧秦渺大人不擅弓、弩,我还有别的好物,若有秦渺大人喜欢之物,以你我之jiāo情,自然也有优待。”季遥歌摆摆手,温声吞气地安抚二人。

“你快说,还有什么?”秦渺不甘心桀离得了便宜,早将之前仇怨抛到脑后。

季遥歌慢悠悠取出一方玉匣打开,以指盖挑起散发着药香的碧绿膏体,朝秦渺示意,秦渺狐疑地将右臂伸去,她只将那膏体轻轻涂抹在他右臂腐肉之上,一边开口:“啸云弩需得配合催命箭方可发挥最大的威力,一次可连发十箭,其力无穷。此箭乃是我岛上独产,一支箭,百晶,给桀离大人优待,只需八十晶。”

箭是耗品,需要时常补充,一支箭八十晶,又只有她的赤秀岛才能产出——这粗略一看无甚,若是仔细算下来,日后光这箭的收入,便不知要超过啸云弩多少倍,她说做的长期买卖,还果真如此。

“你这滑头!”桀离品味她这话中意思,很快便算明白这笔账,“就不怕我杀了你夺宝?”

季遥歌头也不抬:“不怕。此弩与箭俱是我岛上所制,整个流放之海都找不出第二家。没了我,你便再也得不到催命箭,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桀离大人这样的聪明人,想来是不会做的,更何况……”她抹完最后一处伤口,眼皮微抬,“桀离大人怎么舍得杀了我?”

桀离被她一眼看得苏麻,又对那弩爱不释手,半晌方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克星,专生来克我的!”

那厢秦渺已然捧着手臂嚷起:“这是什么药,如此了得?”他右臂被催命箭所伤的腐患处,已结出一层莹白玉膜,清凉润泽,将伤口灼烧刺疼的痛苦带走。

“去腐生肌,还可续骨的菁玉膏,上品。”季遥歌将余下的小半匣药塞入他手中,“此前累得秦渺大人为箭所伤,这匣菁玉膏就算是在下小小的歉礼。”

“别废话!”秦渺一把攥住她的手,“还有没有,多少晶?”

作为流放之海的妖shòu,与人争斗是常有的事,外伤再所难免,这样的药虽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于他们这些妖shòu而言却大有作用。

“有的,菁玉膏一匣三百晶。我这还有些别的药,秦渺大人一并瞧瞧。”她说着又取出几种药,瞧得秦渺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手不放。

“菁玉膏与碧还丹有多少?”秦渺心里飞快算起账来,三百晶一匣药算高了,但这药效显著,这钱不亏,如果能压压价全部拿下,再转手卖出,那可是大钱……

“各二十件。”季遥歌道。

“若我全要,可能再优待些?”秦渺急道。

“两百八十晶。”

“如果我想包圆你这两种药,以后你有多少我收多少,你不能卖给别人,又如何算?”秦渺拽住她不放。他身为一岛之主,这生意上的事,看得自要比桀离更远更jīng些。

季遥歌定定看着他片刻,倏尔笑起:“秦渺大人有眼光,咱们要的就是这样长远的买卖。药我可以给你,价格嘛也能商量,只不过秦渺大人既然想吃下所有菁玉膏与碧还丹,咱们自要立契为证,再付三成契金为约,于你于我皆有保障。”

秦渺略作思忖,与她又是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商定两百五十晶一件,除现有这四十件药之外,还定下一百件的契约,付三成契金,如此算来,他共要给她一万七千五百晶。

再加上桀离收下的弩,她转眼就已入囊逾两万晶,只不过秦渺身上澄晶不足,还需回岛换取,故只给了半数,如此也有万晶之多,折成上品灵玉,约是三千枚,再加把劲就能凑足五千。

“除药之外,我这还有些别的东西要运往安海城找买家,二位可要一并先瞧瞧?”季遥歌蹲下身,手一挥,在地上又变出十来件东西来。

桀离与秦渺看得目瞪口呆。

长弓、小手弩、箭、防具护甲、剑器,并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大多是流放之海少有的jīng巧物件。

逐一瞧过这些东西,桀离面色转沉,只道:“你急需澄晶?流放之海上澄晶除了能换些物品,并没太大作用。”

“这些东西都是我两位朋友所制,他们jīng于丹道与铸造,隐修于赤秀岛上,要修炼需要各种物资,钱自然是越多越好。况且你们也看到了,赤秀岛如今受四方觊觎,如果再不拿点能耐出来,我们如何站得住脚。其实岛上哪有什么宝贝,不过是个荒岛,全岛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如我那两位朋友所炼之物值钱,也不知你们有何可争。”季遥歌状似无奈道。

桀离绕着她踱了一圈,似在审视她所言是真是假,良久后方道:“若你只为澄晶,这些东西带到安海城,一时半会也换不到多少澄晶,那里出没的都是些低修,穷。”

“听起来,桀离大人似乎有更好的去处?还请指点。”季遥歌拱手道。

“我正打算去冕都,你随我前去吧。”

“你去冕都做甚?”正摩挲着菁玉药匣的秦渺奇道。

“我接了昊光那厮的任务,要去赴约。”桀离答道。

“冕都?可是流放之海第一大海城?”季遥歌忖道。

冕都与昊光之名,她早已耳闻,前者是流放之海的第一大岛,而后者则是流放之海的与旦戈齐名的两大qiáng修,亦是冕都之主,安海城的长老之一,同时也是赤秀岛的前任主人。

第149章 昊光

与桀离一席谈话过后,季遥歌改变主意,决定放弃安海城,前往冕都。

确如桀离所言,安海城出入的大多是低修,便是能买,购买能力也有限,只能零散售卖,但这样的方式耗时过多且又进益缓慢,她等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遇到像秦渺这样的大主顾,能够一次性吃下她所有的货物,而后再图长远发展最好。

如此一来,作为流放之海最大海城的冕都,毫无疑问是她的首选。

冕都是离神陨之岛最近的岛屿,岛呈鹿形,头向北朝着神陨之岛,南面另有条竖长的岛,俯瞰时若青鹿踏长剑,故冕都也叫剑鹿岛。因为岛形太特别,在舆图上十分醒目。

她站在舵舱的舆图前细看,这张流放之海的海图,可以说非常详尽,她轻而易举就找到冕都位置,冕都往北就是神陨之岛,不过那附近却只绘了一团巨大飓风图形,并没确切岛形与位置,想来就连裴不回与花家先人都没能进入。她在图前又流连片刻,忽发现冕都往北的整个海域海图都有些古怪,纵她未修过这门功课,仔细看亦能发现。那一片区域的海象图有好几处画着画着就断掉,而后又在下一片区域重新开始,倒像是空缺了一般。

她隐约记得元还曾提及,这张海图有些古怪,然而当时他们急着躲避桀离,寻岛闭关,并没深究,也不知他所说的古怪,是不是就指这件事。

“季姐姐,咱们真要去冕都吗?”

她正思忖着,身后掌舵的胡小六忽然开口。

幻鲸如今jiāo由胡小六驾驭,这十七年间因偶要外出采买,花眠带着他跑过两趟,驾驭之法已传授给胡小六。胡小六虽然修为不高,但要平稳操控幻鲸,还是可以的。

“怎么了?可有不妥?”季遥歌转头走到他身边。

胡小六自打知道她改道前往冕都后,耳朵就耷拉着,闷闷不乐的样子。仔细算来,他跟着他们也有十七年了,谈吐与见地都不一般,对流放之海的局势十分熟悉,全然不似毫无见识只求生存的小妖,像受过良好的教导。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来历与目的,不过那时也寻不到别的人帮忙,他又聪明,便一直留到现在。这十七年里,他没惹过麻烦,亦没动过歪心,除了天性怯弱内向了一些,倒不失为一个得力的助手。若是没有他,他们不可能在流放之海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没什么。”胡小六欲言又止,盯着船舵不语。

季遥歌倒是发现了,但凡谈及与他来历有关的事时,他总保持缄默。大部分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往与经历,季遥歌在这方面没有刨根究底的兴趣,也不勉qiáng他,只是抬手揉揉他的耳朵,道:“小六,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同我说,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嗯。谢谢季姐姐。”胡小六头低低的,只耳朵动了动。

————

幻鲸的速度很快,海面像被这只巨剪剪开的蓝绸,白色làng花向两侧裂开,在鲸尾拖出两道长迹,赤秀岛渐行渐远,转眼间就消失在季遥歌眼帘中。

翅膀扑棱乱拍的“啪啪”声在她身后响起,一声清亮的鸟鸣划破天际,伴着三两声幼shòu兴奋的吼叫,乱成一锅粥。有人走来,满面不悦:“我说你不管管你这只猫吗?”

季遥歌不必转头,也知是虎雕王驮着桀离飞落,小猊早就猫缩在暗处虎视眈眈许久,专等那虎雕王落下再飞扑过去惹人家——这招鸟逗狗的德性,也不知随了谁。

一猊一鸟已经在后面打得火热,季遥歌只随他们去,桀离也不过随口抱怨,见她不答便作罢,问起另一事:“决定好跟我去冕都?”

“嗯。还请桀离大人代为引荐。”她转头拱手。

桀离挥手嫌弃道:“行行行,别给老子动不动行礼?烦不烦?就像冕都那些老家伙。”

“桀离大人对冕都很熟?”

“马马虎虎吧。”桀离捋捋头上的红发,让长毛炸得更有型些。

“冕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好奇问道。

“一个……”桀离眼角微落,目光垂收,收敛了几丝张狂,“和昊光一样的地方。”

以人喻城,倒是新奇。季遥歌出关没多久,对冕都与昊光的印象还停留在安海城内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仅知那是个极qiáng大的妖shòu。

“那昊光大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提及昊光,桀离的眼神更加遥远,似在回忆,良久才回她:“昊光,是个qiáng大的人。我生平很少服人,他是唯一一个。不过,他也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蠢的一个。”

“哦?”季遥歌更加好奇,能让桀离这样狂放自傲的人折服的,又怎会是蠢钝之辈?

“人道冕都是这流放之海最qiáng大,却也最弱小的地方,你可知是为什么吗?”桀离仰头直视海上骄阳,炫目的光芒晃得他眯起眼,“冕都收容了这流放之海许多孱弱的部族,那些妖shòu妖力微弱,在这弱肉qiáng食之地难以生存,几千年下去几近灭族,是昊光开辟了冕都,收留这些孱弱无用的妖shòu在城中予以庇护,才令他们生存至今。昊光很qiáng,qiáng到几乎没有对手,有他在,冕都自然也qiáng大,然而收容了这么多弱小的妖shòu,你要说这海城弱小,也不为过。”

说话间他叹口气:“一个妖shòu,生死厮杀挣扎出来,却妄想要庇护天下群妖,建无争之城,你说他是不是傻?如果他能像旦戈那般,留qiáng去弱,这流放之海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了,又何必苦苦撑着这冕都。”

一个人,再qiáng大也有限,若只为己自可独善其身,然而有了要庇护之人,便有了弱点,再不能肆意而为,实力也要大打折扣。

流放之海的妖shòu,弱者感念他,qiáng者取笑他,可不论外界如何评断,他仍旧在坚持。

“qiáng者自有qiáng者追寻的道,生死寿元已不是桎梏,只有弱者才固执地追逐生命长短,囿于实力qiáng弱的差别间。他不傻,只是已经走到其他人无法企及的地方,以天下为道。心境之大,非一般妖shòu可及。”季遥歌淡道。从这点来看,她还只是追逐自身实力的弱者而已。

“你的意思,他聪明qiáng大,我蠢我弱?”桀离怒而瞪她,却只得她一笑,那气就像gān瘪的球,泄个jīng光,“听你这口吻,倒和昊光那厮如出一辙,若是你们遇上,兴许能聊上几句。”

“那是我的荣幸。”季遥歌笑道,“桀离大人又是怎么认识昊光大人的,你们看起来……”

看起来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他救过我的命。六百年前,他第一次进神陨岛,我悄悄跟在他屁股后想趁机捞点油水,不想神陨岛的飓风比想像中可怕,他带去的人全都折损在飓风之中,而我也被飓风所困,他本可不管我独自离去,却仍旧冒死将我救出,我欠他一条命。”桀离又望向骄阳,日晕如冕,那人就像这天际骄阳,总有让人仰望的气势。

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他虽不认同昊光的作法,却并不妨碍他将其引为挚友。

“原来如此。”季遥歌能够想像那时惨烈与危险,绝非他寥寥数语可绘。

“喂。”桀离忽然凑近她,警告道,“你要是见到昊光,可千万别被他迷住!我不想和兄弟抢女人。”

“此话怎解?”季遥歌纳闷。

“你不知道?”桀离又捋捋一头炸毛,“昊光是全流放之海最英俊的妖shòu。”

最英俊的……妖shòu?

季遥歌想想自己的模样——她如今这模样都叫绝代佳shòu,那么英俊的妖shòu……

算了,别想了。

————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在桀离指引之下,幻鲸行了条偏僻险竣的航道,绕过人多的海域,直往冕都。一路之上都风平làng静,并没遇见危险,行了五日,已近冕都。

平静的海面波澜陡生,làng头颠伏如龙。

“前方有情况?”季遥歌看着前方万里晴空,除了突然间猛烈的风外,并没瞧出异常来。

桀离与秦渺亦察觉不对,一同走到高崖前。他二人这几日都落脚在幻鲸上,桀离的虎雕军和秦渺的随扈小妖都在幻鲸后远远跟着。

看了片刻,桀离眉头大蹙:“前面好像有人斗法。”三人之中他的修为最高,敏锐地捕捉到海上空随风飘来的一丝灵压,“道行还不低……”

“这里是冕都海域,不会有小妖敢在昊光的领地内擅自引战。”秦渺亦道。

季遥歌直视前方,尚在思忖间,忽然察觉周围灵气剧变——水灵气急剧膨胀,压过其余四种灵气,有些bào动的迹象。她境界已达丹满,闭关期间又成功剥离水灵气,对水灵原力的感知,比别人要qiáng出许多,眼下这股bào动的水灵气显然是从远处传来。

“不好!”她心头一跳,高喝出声,“小六,调转方向,退。”

语音才落,已然迟了。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的远处,突然出现四道银色水柱,疾速朝他们方向掠来。那四道水柱似龙般旋向天际,宛如四龙腾空,带来巨大且可怕的威压。而在这四道水柱的外围海面,又有十来只巨鲨浮沉làng间,每只巨鲨背上,都隐约可见站有一妖,血腥之气隔得老远便传来。

“四柱水龙牢?”桀离神色顿变。

“那不是昊光大人的术法?”秦渺惊道。

“不好!昊光被围攻了,那是旦戈的魔齿鲨军。”桀离一边说一边腾身而起,又朝季遥歌道,“小遥歌,你好好在船上呆着,不会有事,我前去看看。”

语毕也不等季遥歌回答,他便跳到飞来的虎雕王背上,疾掠而去。

季遥歌神识释出,却撞上前方滔天威压,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那四柱水龙之间,半浮着一个男人身影,长发结作细辫在脑后狂舞,双掌间似擎有一物。

也不知是否察觉到外界窥视,他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一对茶青的瞳孔绽出嗜血凌厉之色。

周围的水灵气又bào涨许多,似乎下一刻就要炸开。

季遥歌蹙了眉——那个人好像有灵气bào溢之兆。

第150章 帅shòu(修)

所谓灵气bào溢,指的便是灵气超过本体所能承受的容纳量导致冲出本体的情况,季遥歌也只是听说过这种情况,却从未见过,因为对修士而言,灵气bào溢意味着拥有逆天的吸纳力与浓厚的灵气源,这二者很难同时实现。而以眼下灵气bào溢的程度来看,前头那人的修为必定不低,否则不会造成如此大的bào溢。

灵气bào溢并非好事,如果不能扼止,不止修士会bào体而亡,附近的区域亦会发生灵气风bào,摧毁力不啻于一场上修斗法。

就在季遥歌远远观察的这段时间内,桀离已经飞到四柱水龙牢附近,然而他似乎被一股无形之墙拦住,无法再靠近,只能在水龙外围徘徊,同样的,魔齿鲨军亦无法靠近那人。

“魔齿鲨军既是旦戈的妖军,为何会出现在此?”季遥歌忖问道。

秦渺面色如常,唯紧掐紧扳指的手稍稍泄漏情绪:“旦戈与昊光皆是流放之海最qiáng大的妖修,二人实力相当,争斗由来已久。旦戈此人嗜杀成性又野心勃勃,早有争霸四海、驱弱留qiáng的打算,却受制于昊光。论及实力虽二人不相上下,然而论及心胸谋略,旦戈则远逊昊光,二人争斗了近千年,数次掀起妖shòu大战,旦戈却始终无法战胜昊光,最后还被迫向昊光妥协,成立了长老会,建立安海城,这才保得流放之海数百年的平静。你若早几百年来,这里可不是现下的模样。”

四柱水龙牢停在原地,不再向鲸船靠近,桀离已然出手,催命箭破空而去,十连发出,she中两只魔齿鲨,引得海面上结出一片浅蓝的冰霜。

秦渺顿了顿,又道:“旦戈虽说妥协,却始终嫉恨昊光,总想着杀其代之,故时有暗斗发生。今日必是旦戈又找到下手的机会,才暗中派来魔齿鲨偷袭昊光。”

“若昊光遇伏身死,旦戈便没了顾忌,流放之海失去制衡,就要陷入屠戮战乱。”季遥歌目光紧追前方道。

“何必身死,哪怕昊光只受重伤,旦戈就已能肆意而为。”

“那么你与桀离呢你们是希望战,还是希望无战?”季遥歌又问他。

“战有战的道理,不战有不战的原因。这流放之海虽灵气充沛,但陆地稀少,资源缺乏,并不适合妖shòu修行。作为上妖,自然希望掌握越多的资源越好,而无用的弱小则越少越好,如此便不会làng费修行的资源。可若真的驱弱留qiáng,那么qiáng大又有何意义?永远留在这茫茫海上,看着同族同类越来越少有qiáng必会有弱,如此相争,最终岂非只能剩下一人为了这一个人,毁去所有,又有何意义?”秦渺没有答案。

不论是shòu是妖,总存有一星怜悯慈悲,对于生灵涂炭,有着天生排斥。

季遥歌想说些什么,秦渺却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只道:“我去帮帮桀离。”便纵身跃出鲸船,朝桀离飞去。

空气中的灵气似乎更加bào躁浓郁,风力转大,海làng一山滚过一山,而在这杂多的灵气中,又以水灵气最为庞大,看样子他修的是水灵功法,只是不知现在出了什么情况,他手中那东西又是什么?

轰——

四柱水龙的附近,忽然浮起一巨大鱼shòu,此鱼shòu与魔齿鲨相似,巨口利齿,四鳍如刃,十分凶悍,只不过个头比一般魔齿鲨大了数十倍,竟要赶上半只幻鲸大小,在海中如同小山般隆起。

海làng剧烈翻滚,围攻水龙的魔齿鲨退到两侧,桀离与秦渺本正与魔齿鲨苦战,又遇此巨鲨,一时难以抽身应对,只看着那巨鲨尾部横扫而过,撞断其中一柱水龙。海面上传来轰然巨响,犹如石雨入水,震得人耳鼓发嗡。

“昊光大人——”

“小六?”季遥歌闻声转头,看到胡小六不知几时出现在身畔,不禁沉颜,“这时候你不在舵舱掌舵,跑到这里做什么?”

“季姐姐,帮帮昊光大人。”胡小六却不顾她怒色,只是急道,一双眼紧紧盯着四柱水龙中的男人。

季遥歌不知他与昊光有什么关系,但显然眼下也不是审问的时候,只道:“连桀离与秦渺都无能为力,我能有什么办法那里的情势,我上前还没靠近只怕就被绞成泥。你快点进舵舱,情势如此危急,若是有个异变,我们也需及时应变。”

“季姐姐,那是……那是定风珠。”胡小六拽住她,“昊光大人在收伏的是定风珠。”

“定风珠?”季遥歌回忆片刻才记起,十七年前在安海城的栖月树上,她曾看到过昊光发布的关于定风珠的任务,那个任务被定为最高级别,悬赏丰厚不说,还与神陨岛有关。

神陨岛就是产出澄晶的地方,如果有办法登上神陨岛,也许她能找到维持八极阵一劳永逸的办法。

巨大的诱惑陡然降临,季遥歌有些心动。

“定风珠是何物?”她问胡小六。

“定风珠其实并非法宝,而是海中妖虫。是一群食灵而生的妖珊虫,天生拥有对流动气息的控制力,故能驭风。但这种虫只生于海底极深之地,以海中水灵为生,极难寻找,一旦离水就会枯亡。我听我奶奶说过,若想收伏此虫,非以纯水灵气诱引不可,且需以纯水灵气灌珠方能将妖虫蓄养。昊光大人定是在收伏妖虫的过程遇伏,以至无法专心收伏妖珊。”胡小六说得极快,生怕晚半拍就会延误求昊光的时机。

纯水灵气?

季遥歌并没从四周感受到纯粹的水灵气,只能感受到杂爻的灵气间水灵气含量最大,昊光应该还无法将纯水灵气自杂爻灵气中剥离而出,所以只能从海里吸收庞大的水灵气,来取代纯水灵气。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眼下他灵气bào溢的状态。既要以四柱水龙抵御外敌,又要兼顾妖珊虫,他无法专注吸纳灵气,以至bào溢。

“小六,你可能控制鲸船作战?”季遥歌反手握住胡小六的手。

“作战?”胡小六不解。

“就是像当初大蜘蛛驭船对付桀离那样。若你可以,我倒有一计或可帮助昊光。”她道。

“我可以!”胡小六想也不想就点头,一扫从前怯弱胆小的神色。

季遥歌蹙眉:“你真可以若是不行,就算我们去了也是送死。”

“我真的可以!”胡小六用力点头,双掌中突然聚起光球,其上灵气充郁,并不逊色于她。

“……”季遥歌一阵无语,只眼下非追究之时,也不二话,只断声道,“成,我随你回舱驭鲸。全速向,以幻鲸阻止巨鲨击毁东面龙柱。”

四柱水龙已毁去其一,这是昊光的护体大法,若再毁去,他便极度危险。幻鲸的攻击力虽不大,却胜在躯体庞大坚硬,亦是上古灵shòu,要抵御巨鲨应该可以。

随着季遥歌一声急喝,二人飞掠回舵舱,胡小六转舵朝前,季遥歌站在舱壁前看外界情况。

幻鲸的速度极快,眨眼就bī近昊光,只不过越是接近,海里风làng阻力越大,纵然幻鲸庞大,也不免上下左右颠伏,季遥歌的脚定定踩在地上,随着幻鲸起伏,巨大的灵压冲来,哪怕舵舱已有防御之阵,她也觉得脏腑被一阵阵挤压,若是人在外面,怕扛不了多久就要被灵威挤压爆体。

昊光周围的景象愈发清晰,像飓风大作般,惊涛骇làng,视野所及一片雨水迷茫,海面偶有血色翻起,是桀离击杀的魔齿鲨。

“准备!起!”季遥歌盯紧舱壁,只见巨鲨鲨尾又已撞向东侧水龙,急喝出声。

胡小六早已做好准备,将舵打死,闻言松手——

————

“见鬼,不是让你们好好呆在原地?”正在风雨中与魔齿鲨苦斗的桀离忽见幻鲸驰来,面色大变。

两道戟光掠过桀离身侧,海里的魔齿鲨跃起,桀离分身乏术,只看着幻鲸急侧之后甩来巨尾,轰地一声,与巨鲨的尾部撞在一起。

震天轰响宛如山裂。

海面传来一声急促悠长的惊鸣,巨鲨吃痛,在海中绞腾,血色翻滚,它的巨尾被割出一道巨大伤口。幻鲸已拦在东面这道水龙柱前,鲸身上山崩石落,倒未受重伤。

“你在发什么疯?”桀离正守着已失守的水柱,见势飞到鲸首附近,朝着半俯在鲸首的季遥歌怒道。

季遥歌已从舵舱出来,运转全部灵力方抵住其间威压,扬声道:“掩护我,让我进去,我能帮他。”

魔齿鲨上一个妖shòu跃起,长戟凌空朝季遥歌挥下,风声呼啸而过,桀离换弓为刀,驾驭着虎雕王掠来,一刀将那妖shòu斩成两半,血雾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再无平日的张狂笑闹,双眸蓄满杀气:“凭你的修为,是来找死?”

季遥歌知道与他说不通,便不再多语,鲸船横转,轰然抵在被撞断的水龙柱前,附近的魔齿鲨见状便都疯狂冲来,朝鲸船攻去。说话间桀离已以打翻两只魔齿鲨,海下黑压压的一片,是还在源源不绝聚来的魔齿鲨,这情况他很难顾及到她,只吼道:“回去,不要给我找麻烦。”语气已是怒极,却见季遥歌已经从鲸首跃起,顶着巨在压力飞身掠向四柱水龙中间,他只能挥手斩开五只涌上来的魔齿鲨,眼见她纵入水柱正中。

四柱水龙中间风雨jiāo卷,她一进入便被这股qiáng劲霸道的风卷起,人似断线风筝般在风中转起。眼前模糊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人影,四周的灵气倒是非常浓郁,由正中向外散发。外间的灵气bào溢,果然是因此而来。季遥歌的猜测得到证实,此处威压巨大,她至多只能再顶盏茶时间,必在这点时间内冲到昊光身边。如此想着,她不再留有余力,一边费力朝中心游去,一边将杂爻庞大的灵气纳入丹田。

越靠近昊光,阻力越大。在接近他身边十丈处时,她感受到凛冽杀气从站在风雨中心的人身上散发出,对方似以此警告擅入者,再往前便是死路。她咬牙止步,浮在风雨圈内,双手掐诀于胸前,凝神自杂爻灵气中剥离纯水灵气。灵气源源不绝纳入体内,他指尖渐渐凝出一点青碧光华,须臾瞬间化作凝露滴落。她的灵力也已告竭,只来得及将那凝露打至昊光身前。

压力如锤砸上胸口,她闷哼一声,失力飞入风中,脏腑绞疼,眼见要被绞成泥,忽有道银光she来,将她整个拢起。风形雨影间有手遥遥伸来,将她拉入四柱水龙正中心。

让人痛苦的压力骤然一减,风雨被隔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季遥歌瞧见个高挑削健的男人手擎光团站在其间,那人铜色肌肤,五官深邃,剑眉长目,有着不同于万华修士的飘逸清隽,却也如桀离所言,是个英俊非常的男人。

当然,前提是以人的审美来看。

昊光没有一丝shòu形。

“纯水灵气。你会凝剥灵原?”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未落,他已将她抓到身边。

“嗯。”季遥歌看见一双茶青的瞳孔,“桀离大人让我来帮你。”

“桀离……”这个名字让昊光眼神略缓,“那就快些!”他毫不犹豫,将灵气引入季遥歌体内。

季遥歌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便被这bào冲入体的灵气搅得经脉一疼,当下也顾不得旁的,只凝神从这股巨大的凝气内剥离出纯水灵,再一滴滴注入他身前的光团之中。

外间如何已与她无关,她甚至无从关注昊光的反应,只专注于手间之事。

也不知多久,那散乱的光团开始凝成光球,在他掌上渐渐成形。外头却是砰地一声,四柱水龙牢不敌魔齿鲨军,四去其三,这护体大阵已然失效。季遥歌最后一滴纯水灵气注入,妖珊虫聚而成球,被水灵气蓄养其间,避风珠大成,四面八方的攻击却已如网般兜头而来,她无力避让,正是惊险急恶,兜头而来的鲨军却似撞上无形坚甲,砰地一声撞向四方。

她还未定神,已被昊光展臂拉到胸前,避风珠也已经落进他手中。

四周灵气成风,压向八方,这个境界,怕是已达……合心。

季遥歌忍不住忖思。

第151章 疗伤

砰砰的撞击声不时响起,密集如雨,魔齿鲨军并没因为遇到阻拦而减缓攻势,相反,倒变本加厉地撞向他们。海面上黑压压一片,全是聚集而来的魔齿鲨,将昊光与季遥歌团团围在中心,杀之不尽。远处,秦渺与桀离正与巨鲨苦战,幻鲸就游移在附近海域,风làng滔天,如同山海倾倒。

灵气已经停止bào溢,但四周的水灵气却正以疯狂的速度向昊光聚来。季遥歌敏锐察觉到灵气异常,下意识看向昊光。昊光对四面来袭的汹涌攻击视若无睹,无形的盾墙却在魔齿鲨接连的撞击下溃去,魔齿鲨从海中跃出,张着巨口扑来。季遥歌放眼一看,只看到白森森的利齿扑天盖地落来,已不自觉将奉曦剑抓在手中,预备一场恶战,不妨执剑之手被昊光捉住。

“不用你动手。”昊光说话之间凌空一抓,山海气势陡涨。

最后剩下的那一柱水柱卷作龙形,尖啸而至,由外向内席卷所有魔齿鲨。凡水龙所过之处,魔齿鲨皆被扎穿震开,半空中血雾弥散,浸入水龙,将那银白的水龙染出缕缕红纹。不过眨眼之间,水龙已绕攻一周,压天的魔齿鲨被bī停在外,水龙倏地被昊光抓入掌中,迅速凝成一根龙形冰戟,又飞快向远处的巨鲨投去。

只闻得震天làng声,巨鲨鲨尾拍海,打起一道十丈高的làng屏,将冰戟撞得稀碎。

昊光眼也不眨,捉住季遥歌的手将她往空中一抛:“小丫头,抓牢坐稳。”下一刻他化成shòu形腾身而起,让季遥歌稳稳落在他背上。

银色长鬃,龙首双翼,长尾四爪,额间有青色独角,威风凛凛,竟是仙shòu天禄。

天禄shòu身巨大,与那巨鲨一般无二,纵天而过,在海面落下山似yīn影,咆哮声雷般滚过,季遥歌站在昊光shòu首之上,双手牢牢抓住他的银毛,与他掠过天际。身后双翼扇出呼呼风声,数道风刃凌空而落,长尾甩出冰棱无数,洒向四周。海面上的魔鲨在风刃与冰棱攻击下,几无反抗之力,被切肉割骨,在海中翻搅不已,整片海都被血水染红。

昊天嘶吼一声,化作银电扑下,利爪狠狠钩抓在巨鲨身躯上,在常人看来坚硬如铁的皮肉,在他的利爪下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被撕开,血肉翻滚。巨鲨吃痛想要潜入海底,可皮肉却被shòu爪紧钩,无论它如何翻腾都逃不出昊天的攻击。一鱼一shòu在海面缠斗,并无上修斗法花样百出的各色手段,只有shòu类原始搏击,可那力道与锋利,却不是修士法术所能比拟的。

以季遥歌如今的修为,毫无插手余地,她被甩得左摇右晃,全身湿透。

也不知过了多久,巨鲨被昊天一口咬在头侧,季遥歌看着天禄shòu的獠牙深深扎进鱼身内,巨大的血窟窿汩汩往外流血,生死之间,巨鲨剧烈挣扎起来,昊光死咬不放,shòu身在半空甩动不歇。季遥歌从刚才勉力剥离水灵气起到定风珠成,早已力竭,不过凭着一口气硬撑,此时无以为继,手一松,人从shòu身上跌落。

底下还徘徊着无数魔齿鲨,都张着巨口等在海中,桀离与秦渺都在近处,见状皆已赶来,只是不待接近,就见银光闪过,天禄shòu又化回人形,手一伸,将季遥歌拉到臂弯内半拥,另一手信手挥出银刃。

只闻“嗤”地一声,银刃割在巨鲨头上,彻底断了它的生机。

巨鲨入海,似山峦沉潜,血水翻滚而上。四周的魔齿鲨军见状想逃,昊光冷哼一声,掌心聚起灵气,朝下一按。整个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未及离去的魔齿鲨尽数被冻结在海面上。

方圆数十里的海面,纵深十丈,冻成冰海。合心期的修为,委实骇人。

桀离与秦渺赶到,与昊光一起落到冰面上。桀离一身上下血污斑斑,在厮杀中凌乱的红发愈发怒张,与昊光对望两眼,二人忽相视而笑,谁也没开口打招呼,倒是桀离斜眼瞪着倚在昊光臂弯的季遥歌:“还不过来?”

情势大定,季遥歌方觉经脉刺疼难耐,灵气难以运转,经脉如万针重刺,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你的人?”昊光并未马上松手,只道,“多亏她冒死前来相助,才解我困境。适才情急,我未顾她的境界qiáng将灵气灌注进她的身体,现下她经脉应是受损颇重。”他说着将季遥歌扶住,指尖凝出一点青华,由她额间按入,又温言,“别抗拒,这只是安神平气的木髓,你好好睡一觉,余事jiāo给我们。”

清凉绵软的力量流入季遥歌元神,再经元神蔓延向四肢百骸。刺疼被这股似水如云的力量缓解,她只觉身体倦极,骨头发涩,眼皮不由自主阖上,最后也不知倒在哪个人怀里。

————

浑浑噩噩的黑暗间,季遥歌总觉得有人往自己体内源源不断地注入温和的灵气,身体像浸泡在暖融的温泉池中,肌肉骨骼的酸涩都被泡开,身体舒坦至极。

在这灵气的滋养下,经脉仿如柔韧的枝叶藤蔓,被缓慢地牵引,正是舒展时分,忽然涌来刺骨寒意,经脉又仿佛被冻结般覆上霜甲,似一柄利剑,经冷热不断淬炼锤打。

如此往复,直至经脉骨骼与肌肉的坚韧度都更上一层,季遥歌才从这冷热jiāo替的境况中脱离出来。

眼皮一张,她睁眼醒来,发现自己果然浸泡在一潭温热泉水中,四周环境全然陌生,是个八角暖汤池,池水赤红,散发出扑鼻的浓味,谈不上香臭,略带药苦。她大半身浸在水中,手脚俱在水下,略微动动,发现身体倦涩尽数消散,不仅如此,肌骨坚度与经脉的韧度较之从前似都更进一步,有股力量在体内游走,不属于人类,倒像是源自shòu族,不算陌生,很像从前白韵所拥有的力量。

水波哗啦一动,她自池中站起,暖池入口处立刻跑进来两个手捧托盘的小妖shòu,穿着shòu皮短裙,头上各有一对小尖耳,模样甚是可爱,境界却不高。二人一齐俯到池畔道:“大人醒了?”

季遥歌站起,身上的shòu甲已换成件宽松的长袍,在池中浸得湿透,那两只小妖抽出绢纱与新的衣袍,服侍她更衣。

“请问这里是何地?”她边换边问。

“这里是冕都昊光大人dòng府的赤水暖池。我叫纯乐,她叫音赏,是昊光大人派来服侍您的。”正将外袍从她身上褪下的小妖纯乐道。

“我的伤是你家昊光大人所医?”她又问道。

“嗯。大人来时伤得很重,直接被送到这里浸池护脉。昊光大人每两日来一趟,替您疗伤。”音赏取来新衣替她换上。

浅青的衣裳松软宽大,比shòu皮穿起来要舒适。

两天来一趟?

“我一共在这里浸了多少天?”

“昊光大人前前后后来了有七次,您在这里呆了十五天呢。”纯乐将湿衣收起,回道。

“是的是的,我们托您的福,也能常常见着昊光大人。”音赏将她腰间绳带一束,满目痴迷。

“音赏!”纯乐轻斥一声,脸却也微微泛红。

季遥歌算算时间,神色微沉——太合八极阵至多只撑三十日时间,自阵启到如今,前前后后已经有二十余日。她若不能即刻赶回,赤秀岛恐有危险。

“你们昊光大人现下何处?”

“昊光大人刚刚才替您疗完伤,现下应该还在外边,没想到大人您醒得这么快。大人?大人……”纯乐一边说,一边正替季遥歌整理裙摆,不妨她却已抽脚迈步,急往外间走去。

暖池入口处悬挂三重纱帐,往外是一面十六扇长屏,绕过长屏就是休憩的大殿。长屏上绘着海天长空的景象,也不知何物所绘,白云流动,波澜摇曳,十分生动。外间的人影朦朦胧胧地照在屏上,几声争执传来。

“昊光,她的伤有赤水池已经足够,你犯不着再以自身真元替其固脉。你自己身上的伤都没好全,这马上又要进神陨岛,想杀你的人又多,再损真元于你十分不利。你好歹替自己想想。”尖而细的声音如珠玉急落。

“曲漓,我知道你为我好,不过当时那情况,也是我勉qiáng她了,她这伤受得冤枉,一点真元对我并无妨碍,我有分寸,你不必担心。”男人的声音响起,平静间带着淡淡威严,并非以声势夺人的霸道。

“就你爱做好人!”曲漓有些恼怒,“罢了,我不管你!”

昊光无声笑笑,忽朝屏风看去:“既然醒了,就出来吧。”

季遥歌这才从屏风走出:“抱歉,我见你们正在说话,不敢打断,所以……”

“无妨。”昊光摆手,不以为然道。

大殿宽敞明亮,殿壁以暖贝铺就,外头的阳光照进来,阳气被暖贝吸收,转而释出温和的暖意,十分宜人。昊光捧着碗药坐在殿中玉榻上,穿着与季遥歌同样的宽袍,敞着襟口,露出一片铜色肌肤,脑后的长发还不及束起,半cháo地披散在chuáng。四周垂手静立四个侍女,眼光均偷偷在他身上流连,身为流放之海第一大美shòu,不论是shòu形还是人形,毫无疑部都是让人惊艳的。

季遥歌自也诧异,倒不是被他模样所迷惑,只是有些想不通妖shòu的审美而已——她这样的叫美,昊光明明就是人形也叫美,妖shòu的谜之审美果然不是她能领悟的。

这念头一闪而逝,她已走到殿中,殿中还站着另一人,正是此前与昊光说话的曲漓。曲漓着一袭银底黑豹纹的shòu裙,乌黑的长发结成数股细辫,颈间挂着几串贝壳shòu骨所制的项链,生得……按妖shòu的审美而言,应该能以美艳绝伦来形容。

“这位是我的医修曲漓,她向来着急我的身体,刚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昊光将药一饮而尽,道。

“哼。”曲漓冷哼着别开头。

“医者父母心,自然是着急伤患的身体,况且昊光大人又身负这冕都重责,曲漓大人紧张您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下不知,昊光大人受了什么伤?”季遥歌抱拳朝二人都行了礼,问道。

“并无大碍。”

“伤了元神!”

两人的回答并不一致,曲漓还在继续:“又耗损真元为你固脉,你是因祸得福,重炼筋骨,他这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呢。”

“曲漓!”昊光轻斥,唇边的笑微收。

“原来如此,多谢昊光大人。”季遥歌听明白了,翻手擎起一盒丹药,“不知此药对昊光大人可有帮助?”

说话,她将药匣打开,露出玉托上一枚淡紫的丸药,顿时馨香四溢,叫人嗅之jīng神一振。

“这是……”曲漓作为医修,自然识货,不由眼眸大睁,“烈冰丹。”

“正是。还是枚上品烈冰丹。”季遥歌将药匣奉于曲漓眼前。

“有用有用,很有帮助。”曲漓马上露出笑颜,将那药匣接下。

昊光摇摇头,只道:“这丹药值多少晶?我叫人给你。”

“昊光大人耗损真元为我疗伤,区区一枚烈冰丹,又怎及得上昊光大人的仁义?若以金钱论之,岂非糟蹋大人之心,亦看轻了在下之意。”季遥歌拱手笑道。

昊光看她片刻,道:“桀离与我说过你的情况,听闻你急需澄晶。”他想了想,又朝曲漓道,“我有些话要与她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曲漓得了药,心里高兴,也不和他再计较,带着众人退出殿去。昊光自玉榻上走下,朝她缓步而去。

“季姑娘,你不是妖shòu,你是人修,对吗?”

第152章 老师

昊光有双温和的眼,不与他为敌时,那双眼流淌着令人如沐chūn光的眸色,像巨shòu平静时的注视,也许温柔却又充满威严。这样的审视让人觉得渺小,无所遁形,仿佛藏不下一丝秘密,而季遥歌也并不打算掩藏。

合心境界的仙shòu,已经不是她能欺瞒的对象了。她的小动作在他面前像孩童一样可笑,最好的方式就是坦白。季遥歌伸手往脸上一抹,将戴在脸上的鬼面撕下,青绿的肤色缓缓退却,身形也渐渐缩小至普通人的高度。

莹白的肌肤泛着玉色光泽,硕大的眼眸有些类shòu的澄澈,小小的一只十分可爱。

昊光唇角微微一翘,似乎对她的坦白感到满意,走到她身边打量道:“我听桀离说了,你是从外头进来的。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外面的世界,比这里要大许多,山海壮阔,有大漠如火,亦有冰川如戈,有九幽鬼域,有万仞巨峦。”

“可有名字?”昊光很感兴趣,眼中星华熠熠。

“修士们修行的地方,叫万华;凡人们建城立国之地,叫衍州。”季遥歌回道。

“万华……衍州……我听我的老师提过。”昊光点了点头,踱回玉榻,朝她招手,“我的老师也是个人修,一千年前误入此地,被我救下,教了我不少道理。”

“那您的老师现下何处?”季遥歌心中一动。

“已经身殒。他的境界不高,寿元不足,没等找到离开此地的办法就已经寿终。”昊光指指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你们又是如何进来的?”

季遥歌便拣着主要的将此因缘际会略略解释,昊光静静听她说完,沉默片刻才突然笑出声:“不想外界竟是如此流传的。九重天地的福地dòng天,削尖了脑袋想要进来……”约是觉得讽刺,他的笑没有先前的温和。

“昊光大人想要离开此地?”她已坐在他身畔,与他并肩jiāo谈。

“在这里的每个shòu妖,有谁不想离开此地呢?明知外间世界广阔,又有谁愿意困囿一隅?”昊光反问她。

季遥歌却没有附和他,只问道:“可是大人,外面的世界虽然广阔,面临的争斗厮杀却并不比这里少。人修、妖修、鬼修、shòu修,也一样在争夺,外面甚至还比不上这里灵气充郁。出去了,只会更残酷。”

“修途焉有不争?到哪里都一样。然而再残酷,也好过困顿一海,有翼不得展,有蹄无处奔。外界纷争虽多,可天地广阔,一弓一剑皆有学问,与其留在这里闭关自守,我宁愿杀出血路,带他们踏归广途。”

合心qiáng者所选的路,已不再是独途,行的是众途。

季遥歌钦佩昊光,是以拱手:“昊光大人心怀天下,志在四方,在下佩服。”

与其万寿无疆却只能坐井观天,换成她,她也情愿舍弃所有,求得自由清明,哪怕只有一眼,能见识天地真谛,也已值得。

“桀离那小子来了,把你的面具戴上吧,在这里还是以妖shòu的模样行走为好。”他虚托一把,看向殿外。

季遥歌见他没有追究自己欺瞒的意思,心里一定,飞快将鬼面戴上,殿外红火张扬的头发已现,桀离果然来了。

“做我老师吧。”趁着桀离没进殿来,昊光又转向她道,“和我说说外面的事,教我你们人修的道理与学问。”

“大人有话只管问,在下知无不言,但以师徒相jiāo,我还不够资格。”季遥歌是做梦也没想过能给合心境界的shòu妖当老师。

“你不必谦虚,我也只是修为qiáng过你而已,论及道理学问与见识,我必不及你。你教我外面的学问,我尊你一声老师,是应当。”昊光扬唇,“便这么说定了,小季老师。”

“……”季遥歌来不及拒绝,桀离已风风火火进殿。

“小家伙你醒了?背着我和这厮说什么悄悄话?”桀离瞪眼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一番,又飞快将季遥歌从玉榻上拉下来,“昊光,这是我先看上的,你要来抢就先和我打上一架,分个生死。”

“你看上人家,也要人家看上你才成。”昊光失笑,一针见血戳穿他,又问向季遥歌,“小季老师,你看上他了吗?”

季遥歌果断摇头:“没有。”

“……”桀离恨恨看着昊光,忽又反应过来,“小季老师?”

“我认她作老师,请她教我些外面的学问和道理。你来之前,我们正谈起外面的事,十分有意思。”昊光对待桀离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笑得包容,又朝季遥歌道,“小季老师的赤秀岛,我亦早有耳闻。长老会呈禀上来时,我本就想去看看,只不过这几年事务太多,倒给忘了。桀离已将你的事同我略作说明,小季老师想要jiāo换澄晶?”

“正是。”jiāo谈已入正题,季遥歌收敛神情,扬手将储物空间内的样品一件件取出,摆在昊光眼前。

长弓、小手/弩、箭、防具护甲、剑器等等,还有一批常用丹药。昊光逐一看过这些东西,眉目渐敛,殿上无人出声,他看得仔细,翻来覆去察看半晌,才正色开口:“这些东西如果我都要的话,需要多少澄晶?”

季遥歌算了算账,面对昊光这样的人物,也没有讨价还价的必要,便报了实数:“十五万澄晶。”

昊光眉头略蹙,十五万澄晶于他这样的上修而言原不算什么,但冕都内蓄养了一大批弱妖,资源补给都在烧钱,此前他才花了大笔澄晶购买一批物资,眼下要一下子拿出十五万澄晶,便有些困难。

桀离是知道昊光的情况,面上看着光鲜,负担却重,便道:“让你别养那些废物,你偏不听。还差多少,我给你。”

季遥歌一听也明白了,在心中计较一番后开口:“昊光大人若有难处,我愿意将这批物资十万售于大人,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昊光问道。

“我想与昊光大人一起去神陨岛。”此言刚出,季遥歌就看到他目光一沉,“我听人说神陨岛出产澄晶,我想去看看。”

“你个财迷!”桀离忍不住道。

“你急需如此大量的澄晶,可是遇到难处?”昊光探询道。

季遥歌看看二人,再度拱手:“实不相瞒,赤秀岛的护岛大阵需要大量澄晶维持,这十万的碎晶,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我想去神陨岛看看能否寻找到更大枚的澄晶。”

“一个小破岛值得你费这么大劲守护?是不是你相好的,那只大金蛛躲在里边?”桀离冷笑道。

季遥歌毫无犹豫:“是。”

“叫他出来同我打一场,输了让他滚!”桀离不慡至极。

“桀离!”见季遥歌面色已沉,眼底有淡淡杀气流转,昊光轻喝一声。

桀离啐了口,将头转开,昊光又道:“去神陨岛之事非同小可,那里危险至极,就算有定风珠在手也是千难万险。你的境界太低,不足以自保,在那地方就算是我亦无法护你周全,我不能带你去送死,况且去神陨岛之事还要从长计议,我这厢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没个数年时间筹备也去不成。”

“听见没有!知道上回昊光带了多少上妖去神陨岛吗?可最后只剩他一人逃出来,其余的……”桀离说到此处忽然住嘴,看了看昊光脸色。

昊光脸色如常,唯眸中暗痛,续接了桀离的话:“都死了。”

“可是……”

季遥歌还待再争,却见昊光摆手:“别说了,小季老师,我不能带你去。这批武器灵药,就十五万澄晶jiāo易。你初来冕都,让桀离带你先逛逛,稍后会有人来同你jiāo易。”语罢他看了眼殿外,殿外已有两个侍从候着,约是有事要禀,他便起身,“我还有要事处理,先告辞,改日再向小季老师求教。失陪。”

不容置喙的口吻让季遥歌咽下所有话。昊光很快离去,只剩桀离在旁,扬着眉看她,本想讽刺她两句,见她沉着脸不说话,又歇了嘲弄的心,哄道:“你别这副表情。昊光不带你去也是为你好,那地方真不是随随便便能去的,当初跟着昊光前去的shòu妖,最低的境界也到元婴,可结果又如何?”

元婴?

季遥歌眼神一闪。

“你别露出这种表情,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别……”桀离居然一下子猜中她的想法,伸手指着她的鼻子,心道这只母shòu还真是死倔的脾气。

季遥歌握住他的手指:“我什么都没想。桀离大哥,带我去外边走走吧,对了,秦渺和小六,还有我那小猊呢?”

这会就成大哥了?

桀离不屑地捋捋额前炸乱的刘海,边带着她往外走边道:“秦渺不是还欠你一屁股债,他回去给你取澄晶了。你那小傻猊就在殿外守着,哪也不肯走,倒是忠心。至于胡小六,去见他奶奶了。”

二人走到殿门外,迎面扑来一只火红猊shòu,被季遥歌搂到怀里撸着毛,她的头从猊shòu长毛间抬起,道:“胡小六的奶奶?”

“你不知道胡小六的来历?”桀离反问她,“他可是狐shòu。狐族是流放之海最古老也最聪明的一族,历来被奉为先知长者,可惜修为平平,在上一次shòu妖大战中被屠杀过半,后来迁到冕都,成为昊光麾下军师。他的奶奶是一族之长,带领狐shòu已有数千年,现下辅佐昊光,建冕都与安海城,都是她的建议。至于那胡小六,他是私自逃出冕都去的。”

狐shòu族长?

“能带我去见见这位狐前辈吗?”季遥歌道。

————

冕都,胡家村。

“想逃?!逃去哪里?”苏绵的女音响起,像带着百折千转的情意,即便是威胁,也说得扣动人心。

“唉,疼,疼疼!”相比之下,另一个声音就没那么动听。

盛放的樱花树下,穿着月白纱裙的女人正紧紧揪住少年的耳朵,打情骂俏般闹着。女人生得美丽,皓白的皮肤,水蛇的腰,削尖的脸儿水似的眼,眼尾勾出两笔粉韵,似樱花染在眉梢眼角,抬眼之间柔情蜜意十足,媚态浑然天成。

“偷了我的书,你还敢逃?”女人手上一用力。

少年又哇哇大叫:“放开我,我偷你什么书了,你这老妖婆!”

“……”女人神情一变,“你叫我什么?”

第153章 收人

鹿剑岛约有十来个赤秀岛之大,便是安海城也不及其十之一二。昊光的dòng府位于全岛最高的山崖,名作聆海微崖,此山崖崖顶状似三叉尖戟,上下无路,只有铁索相连,平日里那铁索在海风里飘dàng,底下是万丈深渊,雾气森森,听说直通海下,里面养了只护岛的巨型天犀望cháo,不过也没人见过。

聆海微崖上并没修宫筑殿,只是凿dòng为府,大小共三十六座石窟,从崖顶蜿蜒至山腰,有几处石窟甚至凿于崖壁上,并无路可通。季遥歌先前养伤所住的那暖池就在山顶上,紧挨着昊光的太逍dòng,故她一踏出暖池,就已俯瞰全岛。

“这冕都有妖族十三支,shòu族十七支,共三十部族,分村而治,不过大多是些修为低下的妖shòu,都在这岛上靠着昊光的庇佑过活。”桀离一边带着季遥歌飞下山崖,一边与她说起冕都情况。

“既都是弱修,冕都内难道没有自己的妖军护卫?”季遥歌跟着他沿着长索飞下山去。

“有。不过岛上弱妖所建的妖军实力太弱,抵御不了qiáng敌,主要还靠冕都法阵与几位追随昊光的上修及各部族的qiáng者。但这里收容了流放之海七成的弱族,防御力量远远不够,大多还靠冕都法阵。此阵以昊光本体为阵眼,人在阵在,威力虽大,可对昊光的耗损也极大。再加上这里的妖shòu吸纳灵气消耗各种物资,鹿剑岛再大也经不起这般消耗,灵气早就稀薄,近年来都靠昊光四处历练冒险得到的物资勉qiáng周转供养,入不敷出。”谈话间桀离又掺插指出附近几个村子给季遥歌看。

他们飞得极快,从聆海微崖下来,季遥歌已经看到四五处村落。村落不大,以木石为隔,每个部族各自为政,并不与外族太多接触,看得出来,各族间的防备戒心仍旧很重。

“为何只消耗不产出?”季遥歌不由奇道。

“你要知道,不论人修shòu修还是妖修,但凡修者,靠吸纳天地灵气,争夺天材地宝而练,又有几个愿意从事生产?难度高的,譬如炼丹造器,他们只会粗浅,作用不在;难度低的,种灵草?挖矿?他们不愿意。”

“也算有点修为的妖shòu,难道就没些特别的术法?”季遥歌看着一座座掠过眼前的村落,问道。

桀离“嗤”了声:“有。既是整支部族,自然有些压箱的本领,比如培育灵草、寻山觅宝,可人家说那是他们族内秘术,不得外泄,故而不愿施展,怕叫人瞧去。昊光又仁善,不肯bī迫,再加上他事务繁多,手底下没几个能帮上忙的,一拖再拖,便拖到眼下。”

季遥歌瞧出他眼底嘲讽,便道:“上位者,光有仁善不够,该有决断时必要决断,该要铁血时必要铁血,过分仁慈,只会害了所有人。”

桀离听她这话觉得稀奇,不免多看她两眼,她似在思忖,脚程慢了些许,眉头微蹙,神情冷肃似有君王之态,却与平日大不相同,他不由奇道:“若你是昊光,你当如何?”

“我留他们,乃是我仁慈;他们想要留下,也需得相应付出,不能平白占尽好处。弱者虽可怜,却绝无倚弱呈凶的道理。这冕都,一存百存,一灭百来,若不能按我意思为冕都出力,何妨逐尽。再者论,这冕都几大部族各自为政,互不相融,既无律法为倚,又无情理为仗,久了必引内斗,国不像国,城不像城。若是我,既有心成大业,便不能让他们成为一盘散沙。需知,蝼蚁尚可吞象,何况这么多妖shòu?”季遥歌冷道。

人间百年,她与白斐征战四方,收复衍州,为将为君,她自有一番见地。

作为流放之海的妖shòu,惯常就是厮杀争斗,几曾听过这样的话。桀离细细琢磨她的意思,颇有醍醐灌顶之感,道理不算复杂,但落到实处却不是人人都想得到亦或做得到的。

“小丫头片子,瞧不出你挺有见识的,我就觉得冕都哪哪不对,却没法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反驳昊光。”桀离一乐,伸手搭上季遥歌肩头,揽住人朝前继续,“厉害。”

看到他竖在眼前的拇指,季遥歌微微一笑:“我不厉害,我徒弟才厉害。”

“你还有徒弟?”桀离大为惊奇。

“怎么没有?我徒弟征战治国皆是好手,眼光谋略都远高常人,他治下臣民千万,国土有流放之海百倍之大,若他在此,十年内何愁冕都不能立国?”转眼又是数十年过去,再提白斐,季遥歌满心骄傲。那几年二人相互扶持,她虽为师,可说到底,这为君为将的本领,到后来倒是她跟着白斐学的。

“百倍?!你少chuī牛皮!你徒弟要这么厉害,我倒想会会。”桀离眉梢一挑,露出挑衅。

“见不着了,他只是凡人,寿元早了。”季遥歌摇摇头,目光微落,将话题转开,“别说这些了,我且问你,冕都既然如此艰难,昊光大人又要大费周折进神陨岛,这人力物力从何而来?”

“一半自己人,一半雇佣。去安海城发个告示,挑选些厉害的上妖同去。不过上一回折损太多,这次不知道会有多少妖shòu前来。”桀离耸耸肩。

“桀离大哥会去吗?”

“我当然会去,欠着他一条命呢!”桀离回答得毫无犹豫。

“我瞧大哥与昊光大人jiāo情深厚,对冕都如此熟悉,为何不留在这里辅佐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桀离松开搭在她肩头的手,目光望向远空。他可不像昊光,有远大志向,他是个连自己的岛都不想拥有的人,做个自由自在的狩猎者才适合他,他与昊光jiāo情再好,毕竟不是同路人。

季遥歌看得明白——话虽说得无情,可他言语间已将冕都牵挂在心,便不是同路人,倘若冕都有难,他自是不会袖手旁观。

“大哥,那去神陨岛的雇佣任务,都有些什么要求?”她转而又探听起别的来。

桀离被她那声“大哥”叫得通体舒畅,耳根子都软了,心道人家都说枕边风厉害,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心里一歪,嘴里便没把门:“能有什么要求?最要紧的就是够qiáng,光境界到了可不行,还要能接下昊光十招。啧啧,在这流放海上,能接他十招的人可不多。”

话一完,他忽反应过来,猛地拽住季遥歌:“好你个小妖jīng,兜这个大个圈子就为了套我的话?你还没死心,想进神损岛!”

季遥歌眯眯笑,将他的爪子轻轻拨开,指着前方道:“大哥莫气,快看,那里好像出事了。”

桀离恨恨瞪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见不远处挤着一群妖shòu,似乎起了争执。

“老卫,巫羽族?”片刻后,桀离目光渐沉。

————

冕都,胡家村。

“奶奶,手下留情!”看着自家奶奶化出的五指狐爪往高八斗脸上抹去,胡小六吓得从后面死死搂住她的腰。

绝色女子收了狐爪反手一捞,拎着胡小六的衣领将人提溜到眼前,左手一个高八斗,右手一个胡小六。

“你个兔崽子,私自逃出冕都十几年,这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才刚就胳膊肘往外拐?你活腻了吗?你说你出去làng了十七年,连个狐狸耳朵都没能修去,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妈,对得起这么些年族中的教导吗?”

不说倒罢,一说起来,她气便不打一处来,逮着胡小六骂了起来。

胡小六捂了捂耳朵,飞快道:“奶奶息怒,村外出事了。卫将军和巫羽族人打起来了,您快去瞧瞧!”

女子闻言骂声一停,脸上怒色稍褪,凝声道:“通知昊光大人了吗?”

“卫将军已经派人前去通知了。”胡小六把她的手轻轻地从自己后颈处拎下。

她思忖片刻,目光渐沉:“再这么下去,冕都迟早不保。也罢,先去看看。”语毕拂袖往外行去,才走了几步,忽又回头,拽拽手里的铁链,冷道,“你们跟我一起去。”

高八斗气得跳脚,奈何脚上被人铐着锁,只能嘴皮子逞利:“你这老……”话没完就被胡小六抱住堵了嘴。

“别,骂什么都好说,千万别说老!”

————

桀离口中的老卫,是昊光麾下一员猛将,银背虎卫极,负责岛东面的防御工事,那巫羽族则是流放之海的妖族,并非冕都之妖,因在别岛遭遇灭族之祸,而举族之力逃来冕都,想寻昊光庇护。这事若搁在从前,冕都收也就收了,但现下情况却大有不同。

“鹿剑岛的妖shòu已经饱和,再容纳不下更多的部族迁入,故昊光已经下令闭岛不再接入新的部族。卫极依命行事,在此驱逐闯岛的部族而已。”

桀离看着前头带着护卫驱赶巫羽族的卫极道。巫羽族人约有三十来个,数量不多,被卫极与一众妖兵以刀戟拦着往岛外赶去。这些巫羽族人生得尖脸钩鼻,身着宽大羽篷,男女老幼仍是满目惊惶,羽篷上沾有许多血污,显是经历一番恶斗才逃到此地,若是就这样离开,怕是举族覆灭,故卫极好说歹说皆赶不走他们,双方在此起了冲突。

“铮——”巫羽族人不甘被逐,拔出刀匕狠道:“都说冕都可纳百族,我们方拼死搏命千里来此,为求活路!不想你们竟如此无情,连昊光大人都不让我们见,就将我们赶出冕都。横竖都是一死,我们就是死,也不走!”

“冕都重地,岂容尔等在此放肆!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本将军无礼了!”卫极眉一横,喝斥道,“上。”

兵刃相jiāo的争鸣声响起,双方果然打起。争斗声引来附近妖族围观,妖shòu越聚越多,却无一人上前。

季遥歌看着周围面目冷漠的妖shòu,摇了摇头,向桀离问道:“冕都既然人满为患,为何不另拓空岛收留他们?”

“你有所不知,流放之海的大部分上妖,是不愿接收这些低弱部族的,他们只能迁去空岛。空岛不是没有,但这些妖shòu本就微弱,迁去他岛难免要派兵力驻守防御,否则也还是等着qiángshòu侵占,可冕都沿且防御不足,又如何能再护其他岛屿?若非如此,昊光又怎会将赤秀岛献给长老会以作封赏?”桀离回答她。

双方起冲突的地方,就在通往胡家村的唯一一条道上,二人要去胡家村,势必要通过此地。

“这巫羽族可有什么本领?”季遥歌又道。

“巫羽族原身是黑枭,擅飞,且目力极佳,可达数十里之远。除此之外,他们战力极弱,哦,听说他们还能以海螺制得巫哨,可驯养驱驭毒虫,不过未得证实,我也不知真假。”桀离道。

擅飞、目力佳、可驯养毒虫……

季遥歌默不作声,在心中斟酌起来。

前方的冲突越发激烈,巫羽族已有族人见血,那三十来名妖shòu已激怒红眼,眼见双方要搏命以斗,桀离正看得起劲,身边忽然一空,却是季遥歌掠身而起,跃进双方战局之中。

“住手!冕都不收,我收!”

只这一句话,就让已赶到不远处的昊光生生停了脚步。

第154章 伏妖

狭窄的山道上刮起刺肤疾风,巫羽族的几个勇者眼中已见杀机,下手愈狠,卫极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从前在这流放之海也是赫赫有名的霸妖,跟了昊光之后才收敛脾性,如今却被这些低修的步步紧bī生生bī没耐性,双手化出一对巨大石锤,左右互锤,dàng出一片震耳音波,引得四周围观的妖shòu尽皆捂耳,几个呲牙咧嘴要攻来的巫羽族人更是被震退数步,耳中见血。

卫极“哇呀”怒喝两声,震锤再上,打算杀几个人以儆效尤,两锤下去,便幻化数十锤影,朝着巫羽族站在最前头的三个年轻修士当头砸下。围观的妖shòu发出一阵倒抽气声,纵然事不关己,却也有些不忍。

正是危急关头,众人只听漫天锤影间响起一声脆喝:“住手!冕都不收,我收!”

这口气大得叫人侧目,众人不免凝神看去,却又抓不着穿梭在锤影间的来人,只觉她步伐诡而魅,身形如绫缎,不似在对敌,倒像在跳舞。卫极先是一怔,闻得来人口气狂妄,不免怒上加怒,又见来人奔行之间发出阵叮叮啷啷的jiāo鸣,竟将他的攻击尽数拦下,少不得被激起战意。

桀离一声“不要”发出时,为时晚矣。

远处的昊光待要出手,不妨却是被人拦在身前。

“莫急。那妮子既要出头,想来必有自保的能耐,且瞧瞧她的本事。”说话的,是与昊光前后脚赶来的女人。

昊光见了来人,面色一恭,也就不作坚持,只心紧着战局。

那边卫极骂了句:“找死!”双锤离手,大小bào涨了十倍有余,朝来人jiāo旋飞去,如山石飞旋。

卫极的境界尚在季遥歌之上,此人以力量见长,使的这对震山锤,每一把都有千斤重,又蕴风雷之势,脱手之力足可开山裂石,将对手砸得脑浆迸裂。桀离倒是想有心想助她,可那箭才刚扣上啸云弩,忽然察觉季遥歌处弥散出浓郁木灵气,他动作一顿。

巫羽族人已都煞白了脸,若叫这对震山锤横扫过来,则他们全族性命无一可保。

地壳忽如脆冰破裂,一丛巨木以迅雷之速升起,根根粗壮,高耸入云,结成一排厚实木墙。惊天动地的震响令人气血翻滚,震山双锤上木墙,几声炸雷惊响,草木碎乱,被狂风裹着朝四野散开。四周妖shòu已均往外围退出百步,修为差一些的已架不住这阵仗,早已脸色惨白,四肢发软。

也只有像桀离、昊光这样的上修,还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处,不过拿手挡了挡飞来的木石碎片。

木墙不断被震山锤锤得四分五裂,可一丛震碎,又生一丛,似源源不绝般拦着巨锤。震山锤的后力不继,锤碎了四五丈深的木墙后,便疾旋飞回卫极手里。前头木石碎片纷飞,伴着木石剧烈摩擦后而生的火花尘烟,呛得人直咳嗽。

“源木逢生术?你是青木象?不对啊……”卫极握着石锤疑道。

源木逢生是青木象的绝招,整个流放之岛再找不出第二妖shòu会,但刚才的声音分明是个女人,况且这招术的威力,显然又不是青木象那笨钝之人可以使出的。这招式的jīng髓,不在能架设的木墙有多粗厚,而在于源源不绝的生木,对手毁去多少,便能生出多少,若是使用得当,是一招几乎无懈可击的防御招式,故才唤之逢生,便有绝处逢生之意。然而这招式对施术者的灵气控制有极大要求,施放太快不成,太慢不成,太急太勇太缓太弱都不刚才那一招源木逢生,几乎已经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若非施术者境界不够,威力还要更大。这样的本事,青木象可没有。

尘烟与火花渐渐散去,露出巫羽族人煞白木然的脸,刚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圈,他们还未回神。那厢桀离倒是松口气,又飞快在心里暗骂了季遥歌数句。

“卫极将军,我是来替你们冕都解决问题的,怎么上来就喊打喊杀,骨头都要被你震碎了。”娇滴滴的声音没什么力道,有几分嗔怪,似乎未将刚才的争斗放在心上。

浅淡的烟尘里有矫健的身影走出,看身形果然是个女人,卫极瞪大了眼,四周妖shòu也都一声不吭地盯着,好似那尘烟里要开出朵花。

花倒不是花,却是个绝色美shòu。

四下便响起阵微微的抽气声来。那美shòu,要款子有款子,要姿态有姿态,看着身形矫健有力,可眼尾一扫,好像又透了几分狐媚,真真可刚可柔,看得众妖shòu眼珠都要盯出眶出。

卫极更是涨红了脸,看着她半晌不说话,手上的两柄大锤都险些落地。

“我……我我……不知道……”他一开口,话也不大利索。

季遥歌摆摆手,眼神在他身上溜溜一转,笑出声来:“得了,刚才情势危急,我又鲁莽,冲撞到将军,耽误了将军正事,在这儿先赔个不是,也亏得将军手下留情,才没将我这脆骨头震碎。”

一番话说得卫极脸涨得更红,这台阶下也不是上也不是,只道:“你是何人?”

“在下乃是赤秀岛的季遥歌,此番跟随桀离大人前来贵岛拜会昊光大人,顺便见见世面的。”季遥歌说着朝桀离示意。

众人这才发现桀离就在外围,均默默让出道来,桀离冷着脸走过来,才走近她便是一声暗骂:“你这祸害。”

季遥歌没回,卫极却是想起她来:“原来阁下就是救了昊光大人的那位遥歌大人,失敬。”当下收敛了神色,要给季遥歌行礼。其实论及境界,卫极还高她一头,已是元婴,然而因着季遥歌身份特殊,故卫极亦用上尊称。

“不敢当。我只是出手小助昊光大人,万万谈不上‘救’,卫极将军言重了。”季遥歌忙避过他的礼,看了眼众人,又道,“将军威武,在下与将军也算不打不相识,可能jiāo个朋友?”

“您是昊光大人的贵客,卫极不敢造次。”卫极说着,看了她两眼,话锋又一转,“但能结jiāo遥歌大人,是在下的荣幸。”

那话里便透出几分钦慕。季遥歌笑笑:“既如此,你我便是朋友,将军唤我遥歌便可。”说罢望向巫羽族,又道,“敢问将军,这巫羽族可是因为冕都无法收留,现下要被逐出鹿剑岛?”

“正是。昊光大人月前已经下令不再接收流放之海的妖族shòu族入岛庇护,卫极职责所在,也无能为力。”卫极跟着看向巫羽族人。

巫羽族人已然醒神,朝他恨啐一口:“放屁!这里这么多妖shòu,谁听说这消息了?”

卫极又要发作,却被季遥歌一挡,只听她道:“卫极将军,素闻昊光大人乃是流放之海最为仁慈的qiángshòu,岛上庇护了不少妖shòu,如今却为何不再收留外族?”

“大人有所不知,冕都素来凭借昊光大人独力支撑,这近千年下来,岛上已收容了三十部族五百多妖shòu,不论是岛上灵气,还是资源,都已稀薄匮乏。我等小修虽有心辅佐昊光大人,却始终也是杯水车薪,能够护卫岛上安危便已左支右绌。就上上个月,昊光大人倾尽全力也才换来全岛妖shòu所需事物,以保证众妖shòu基本所耗,如今已不堪重负,实难再予以庇护,才出此下策。他们非但不能谅解昊光大人难处,反而一再为难在下,这才……”卫极说着说着,也不知为何看着季遥歌的眼话却突然多起来,倒像是要将这几年的难处苦处一股脑儿倒gān净。

他是个粗鲁武夫,说话向来真慡不藏jian,又是抱怨,倒比正经告示要令人信服得多。

巫羽族人眼神均是一黯,闻言没了先前气焰。季遥歌又问:“岛上既有这么多妖shòu,照理万众一心,冕都该当更qiáng大才是,如何又能演变到如此地步?我听将军言下之意,长此以往,不仅不能再庇护外族,甚至连岛上的众妖shòu都难以庇护了?”

“这……”这个问题,卫极却回答不上来了。妖shòu原本就各自为政,自有这流放之海以来,昊光还是第一个将妖shòu集于一岛的上修,连昊光都没能解决的问题,他一介武夫,又如何有答案?

噗呲。

跟在昊光身边静观其变的女人忽然笑出声,又在他耳边碎语:“我说昊光,这小妮子有趣得紧,她故意当着人这么问的,是为你打头阵当前锋呢!”

昊光看着季遥歌,沉忖道:“她才醒来半日而已……”

余话便无。

季遥歌抛出这个问题,也没准备要个答案,答案应该在在场所有妖shòu心里,她给敲个警钟,听着四下传来的纷杂情绪,这钟既然敲响,他们日后自会反思,若昊光有心改变冕都境况,这便是个开始,也算她报答昊光以元力为她疗伤之恩。

“对了,阁下适才说要收下巫羽族,可是当真?”卫极没有想出答案,却想起了另一桩事来。

“正是。听卫极将军之言,想必冕都当真不能再收巫羽族了。”看到卫极点头,季遥歌方走到巫羽族族人身前,扬声道,“诸位也听到了,冕都有冕都之难,昊光大人仁慈,下此决心也是为冕都长远之计打算,你们不该怪责冕都与昊光大人,也不该怪责卫极将军。”

“道理我们也知道,可是……可是我们千里迢迢过来,难道就让我们去死……我们这一族可就剩下这点人了!”巫羽族开口说话之人,看着是全族这余下三十人中最为qiáng健,修为最好的一个。

“冕都不收,我的赤秀岛可以收。”季遥歌此语一出,引来对方惊诧目光,她又徐徐道来,“我那赤秀岛,离此地有七日之距,亦有护岛法阵,岛中有化神以上上修坐镇,不敢说可比冕都安逸自在,却也能给你们安身之地。”

巫羽族人闻眸色俱是一亮,身后有些沉不住气的族人已经小声喊道:“阿岩。”

阿岩便是先头说话那人的名称,他亦脱口道:“此话当真?大人愿意收留我们?”

季遥歌却摆摆手,神色微凝,淡淡威慑力释出:“自然当真,不过我话没说完。我不比昊光大人,宅心仁厚,可不求回报收容弱小。既入我门,便要为我所驱,我那里可不是什么安逸自在的地方,也不是你们偷生图逸之所,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们出多少力,我便会给你们对等价值的东西,能者多劳多得,我们两相得宜。”

“这……”阿岩犹豫,这相当于举族归附赤秀,日后去留便不可随心所欲,他不无顾忌,因而转头看向自己族人。身人族人或老或幼或伤或病,皆睁着茫然的眼回望他,他定定神,刚想咬牙点头,却听她仍在继续。

“还有,我要与你们明说,赤秀岛薄弱,我知道你于驯养虫蛇自有门道,少不得要用你们族中秘技以图长远发展,你们可要想清楚再作决断。”季遥歌把话也撂得明白。

阿岩听到此话当即变脸:“不成,那是我族中秘技,恕难从命。”

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皆因季遥歌这一要求而起。

季遥歌耸耸肩,无可无不可:“无妨。既如此,我也不勉qiáng。”语毕她便退到一旁,又要将主事权jiāo回卫极。

“你!你这以我举族之命相挟,卑鄙!”阿岩怒道,他身边族人亦随之怒骂,四周亦发出不少附和声。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善人!”季遥歌声音一扬,再无从前娇妩生色的模样,几分肃杀自眉宇间散开,“况且你们又知道什么?我的赤秀小小一岛,自保尚且勉qiáng,又有何余力庇佑你们?我收下你们,予你们棲身之所,修炼之地,供你生存所需,图得不过是长远发展,而你们求的也是一族久安之策,我借你们之力qiáng我赤秀,你们才更可安心依附赤秀,又有何不妥?只有你们棲身之地真正qiáng大到无人可欺,方是你们无后顾之忧之时。若然你们只图一时自在安稳,心安理得享受他人给予的庇护,一个庇护消失了,便再寻下一个,则终你一生,将永为无用弱者。总有一日,庇护之人无力再护,那便是灭顶之灾!”

洋洋洒洒一番言论,听得众人寂寂无声,不免想到冕都眼下情势,一时百感jiāo杂,复杂难喻。阿岩攥着拳头,虽为她这话所动,却终究不能下定决定,可又无力反驳,正是煎熬之时,身后忽有苍老声音响起。

“阿岩,答应她吧。”

“长老!”阿岩与其他族人脱口齐道,都看向一人。

那人头戴雪羽坠,已苍老非常,正是巫羽族长老。他缓行而出,开口道:“巫羽一族颠沛数百年,由百妖之村零落至只剩我们这寥寥十数人。离了冕都,便是灭族之灾。族都没了,还守着秘技又有何用?这位大人说得在理,庇护偷生不过一时,唯以蝼蚁之力,筑参天大巢,方是长远。”

“巫羽长老说得好,若你们真愿入我赤秀,便需记牢,入我赤秀,便是我赤秀人,今日你们所出的每一力,都不是为我,而是你们的赤秀。”季遥歌将气势略收,客气地向巫羽长老一拱手,“另外,我也不是要你们献出秘技,只不过需要你们以秘技协助岛上工事,不必太过忧心秘技外泄。”

有了巫羽长老一番话,再加上季遥歌的劝言,巫羽族人哪还有不愿之理,此事便算是定下,季遥歌朝桀离眨了一边眼睛,桀离憋了一肚子气,也没能说上两句话,如今气得鼻子要冒火,当下冷白她一眼,不理会。

“多谢遥歌大人,巫羽族人以圣羽发誓,从今日起入赤秀宗门,追随大人左右……”

远远的,巫羽族人跪地行礼发誓的声音飘来,钻入昊光耳中。

“这小丫头果然有趣,昊光,但凡你有她五分决断,今日冕都便不是如今的模样。”女人在昊光身畔再度开口,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昊光并没搭腔。

“小六已经将她的来历向我jiāo代了。外边来的人,能驾驭幻鲸,假婴境界可见来日实力必然不弱,又有如此见地……”她顿了顿,续道,“昊光,将她留在身边辅佐你,会有大用处。”

昊光看了季遥歌良久,既未点头,亦未拒绝,只道:“再说吧。”

第155章 心术

风波消弥,只留一地凌碎láng藉的草木石砂。巫羽族既已找到落脚处,也就不再为难卫极,只是族中诸人在连番厮逐中各有负伤,轻重不一。季遥歌既然接下这摊子事,这刚开局自也要拿出该有的态度来,取了几瓶疗伤治气的灵药来分予众人,又一顿言语安抚,恩威并济,让巫羽族人吃了颗定心丸,对新晋的赤秀岛和季遥歌都添了几分信心与感念,脸色也就渐渐好转过来。

季遥歌借着分药的时机,已将巫羽族人都暗中打量了一遍。这批巫羽族人共三十二人,除幼shòu与老者外,只有二十四个成妖,境界修为最高也只到人修的结丹中后期,有些甚至还没结成shòu丹,迈过炼气,shòu形未褪,还是半人半枭的模样,战力十分之低。

在桀离和卫极看来,季遥歌收下这一族人实非明智之举,她才建岛不久,自保尚难,还要分出余力照顾这三十几个弱妖,怎么看都是自找麻烦的事。季遥歌却自有打算。神陨岛既然不能马上就去,则意味着找到大块澄晶作为阵法能量源之事,短期内难以实现。既无一劳永逸的办法,那她便要作长远打算。靠着花眠与苏朝笙的炼制物虽在短时间内换来一大笔澄晶,十来万的数额看着大,可折成两人十七年间的产出,便又不值一提。而这十多万澄晶也不过维持大阵一年半载而已,接下去光靠花眠与苏朝笙炼制的物品来换取澄晶,必然远远跟不上澄晶的消耗。

这十来万的澄晶,她便不准备一次性全都投入维持大阵中,打算留下三分之一以作全岛运转所需,一来为花眠和苏朝笙采买些本岛没有药草矿石,材料多了,他二人可炼制的范围更大了,方能制出更高价的东西;二来她并不打算全然依靠大蜘蛛的太合八极阵,当初是因为情势紧急迫于无奈才启动此阵,如今既然已争取到时间,她自要想办法提高赤秀岛的防御。

巫羽族人虽弱,可目力极佳,又擅飞,正是巡视海域的不二人选,再加上他族中驯养毒虫的秘技,正能为苏朝笙炼制丹药提供上好原料。再者论,岛上也需要增设杂役,采矿冶炼、植药采露、看炉扇火……诸务都要添置人手,好让苏花二人腾出空来做些更要紧的事,如此,岛上所出之物才更丰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己收服的妖族,举族性命都倚着赤秀岛,可比雇佣来的妖shòu可靠许多,也免得居心叵测之人借机渗透入岛。

短期内看似她做了赔本买卖,可长期来看,花一些小代价,所得之获却能翻倍甚至不止,而岛上物资与人手亦能盘活,不至陷入死局,循环发展,不衰不绝。

这才是她的目的——不论是修行,还是处事,都讲一个“活”字。

也就这几炷香的时间,她从桀离口里所闻,从这冕都所见中已自有领会,在遇见巫羽族人时当即做了决断,没有半刻犹豫。

“我在冕都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过几日才回,诸位就请先在此疗伤休憩,待我归去时再带大家一道回赤秀。”季遥歌朝着阿岩与巫羽族长开口,语毕想起一事,便又朝着卫极开口,“卫将军,我不日便会回赤秀,能否请将军通容一二,让巫羽族诸位先在岛上暂时落脚?”

卫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人生得出众,修为也jīng湛,又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收服一族,这在妖shòu里是不多见的,他态度便流露出佩服来:“待我回禀昊光大人,料来没有问题……”

“拖拖拉拉的。”桀离遥遥一指,“昊光不都来了,直接问便是。”

众人这才随他所指望去,果见昊光负手飞来,四周围着的数十个妖shòu均已单膝跪地,齐声高唤:“昊光大人——”

不过分开短短时间,季遥歌又见昊光。

人前的昊光,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势,任谁被他星眸一扫,都要垂下头去按捺住突突急跳的心脏。

季遥歌的目光却越过了他,落在昊光身后跟着的女人身上——樱花粉这样少女的颜色穿在妖娇妩媚的人身上,竟也毫无违和,倒还叫她露出几分娇憨来。那女人姿色之美,已在她生平罕见之列,怕也只有当年的墨云空亦或白韵可比,差别也不过是兰玉清雅与云海风流,各成一格。

待两厢目光一撞,季遥歌心头却不自觉dàng开一圈情思涟漪,很快收敛,不由暗惊。

高深的媚术,不受两。。性之别所限,即便同为女人或男人,照样可以施展。季遥歌自己深谙此道,不想有一日竟然棋逢对手。

这个女人修的同样是心术,其术之深,是她生平仅见。

“你要见的人来了。”桀离忽在她耳畔一语,“那老妖……”他话没完,似乎已看到对方似笑非笑望来的目光,马上改口,“那就是狐族的族长,胡小六的奶奶,流华君。”

————

“心术……”流华君几乎一瞬间就看出,季遥歌所修之术与有她相近之处,这比对方的来历还让她诧异,胡小六并没jiāo代过这点,想来连他也没能发现。

昊光已飞身上前,也不需季遥歌问出口,便当着众人之面点下头,又jiāo代卫极一番,令其好生安置巫羽族人。卫极的下属已将四周妖shòu驱散,不让再围观。季遥歌谢过昊光安排,才看向那流华君,桀离早已向流华君行了礼。

“见过流华君。”

纵然桀骜不驯如桀离之辈,在流华君的面前,却也如在学堂看到先生的孩子,满脸恭敬严肃,连正眼都不敢与对方jiāo望。季遥歌心有所动,流华应是她的法号,只不知其名讳是何了。

待季遥歌也规规矩矩地行过了礼,流华君方摆了摆手,甜甜一笑:“什么君不君的,都是海上的道友客气,叫我流华便是。”那声音娇脆动听,韵味天成,乍一听倒像二八少女的莺声细làng。

“你们两这是要去找我的吧?”她猜出二人打算,又以手掩着笑解释,“这路直通我的村子,不是找我还能找谁?”

一时她又叫昊光,竟直呼其名:“昊光,巫羽族之事已解决,你与他们一道跟我回村,我有些话想同你们说。”

昊光点头应了。季遥歌颇为诧异,以昊光之qiáng在流光君面前尚像晚辈一般,桀离就更别提了,眼前这位流华君在流放之海的地位,料来十分超然。

桀离往季遥歌身后缩了缩,并不打算同去,只笑道:“我原也只是给她带带路,现在您老亲自来了,那我就不用去了。”一个“老”字惹来对方半怒的笑,他飞快朝季遥歌道,“我跟卫极去喝两杯,顺便帮你把巫羽族人登名造册。”

“劳烦大哥了。”季遥歌看出他对这位流华君的避让,点头应了。

桀离火烧屁股般离开,半点留恋没有。

————

胡家村离季遥歌驻足之处已经不远,昊光和流华君带着她,缓行踱上山。一路上流华君不过说笑几句,昊光倒是稍尽地主之宜,向季遥歌说过沿途风景并一些冕都的风土人情,不到半个时辰,几人也已走到。

天色微晚,海上霞云如染,一轮红夕灿然归入海天之线,正是日暮时分。胡家村以竹篱围起,几间瓦房炊烟袅袅,各家屋前都有圈养的jī鸭在啄虫寻米,乍看去十分像季遥歌在人间所见的世外小村。

流华君的dòng府就在村落尽处的归真墟,是片樱树林,白雾弥漫,十分契合她的打扮。此非樱花季节,可这林间数十棵樱树却尽数绽放,轻粉浅白的樱花落了满地,一眼铺展似少女渐染的绫裙,天地只剩花色。胡小六早就按流华君的吩咐,在最大的樱树下铺了锦云毯,备了些鲜果灵酒待客。碍着流华君的存在,他也不敢和季遥歌多说话,只能施两个眼色,季遥歌不过笑笑,也不知她看没看懂。

“我家小六年幼不懂事,偏反骨又重,从小到大都不省心,这几年多亏季小友费心照看,令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我,我在这里先敬小友一杯酒,谢小友这些年照看小六之恩。”流华君邀请季遥歌与昊光席地而坐,亲自斟了酒来敬季遥歌。

胡小六即归,想来她的身份在流华君面前已经不是秘密。季遥歌忙执杯:“不敢当,算不上是我照看小六,倒是小六帮了我的大忙。若没小六对流放之海的见识,赤秀岛这几年也不会过得如此稳当,我这趟出岛也不能如此顺利。说来我还要谢流华君,多亏您将小六教养得如此优秀。”她自饮一盅,又满上一杯,回敬流华君。

那酒甘冽微甜,有淡淡樱花香,极为适口,酒中似蕴灵气,入喉之后便流向四肢百骸,十分舒坦。

流华君看了眼胡小六,只道:“优秀?也是修练有年头的狐狸,连耳朵都没修完全,弱得不像话!可当不起这两字。”语罢,陪饮一杯。

“此言差矣,有些人qiáng在外力,道法剑诀呼风唤雨;有些人qiáng在脑袋,造剑炼丹搬山填海;有些人胜在学问,见多识广博古通今。聪明人各有各的道,不拘一格,方令修者界万花齐放。”季遥歌饮下第二杯,替胡小六辩解一句,也算是变相恭维流华君。

这第二杯酒入喉,酒味略变,身体便开始发热,她低头看去,酒盅才不过两指宽的径长,她的酒量不算差,再烈的酒也不能两盅便醉。心中虽有古怪,她嘴里仍旧继续出声:“我瞧小六厉害得很,没了小六,我倒像失了臂膀一样,正想想流华君讨要,希望能再借小六助我一段时日。”

那胡小六是谁教的?还不是她流华君?她夸胡小六,不就是在夸流华君。几句话便将流华君恭维得笑靥如花,只听她道:“真是很久没遇见你这么会说话的小姑娘了,真讨人喜欢。再陪我喝一杯吧。”

说着,又往季遥歌杯中倒满酒,季遥歌已心生警惕,正要找借口推辞,旁边沉默良久的昊光已伸过手来,将晶玉所琢的酒盅从她手中拿走,不无责怪地朝流华君开口:“流华君何必欺负一个小辈,这酒我都顶不过五杯,她如何能承受第三杯?”语毕将她那酒一口饮尽,“我替她喝了便是。”

“这酒……”季遥歌看着昊光,一张嘴,声音都已变回人声,娇柔动听,那鬼面也从她脸上浮起,飞在半空眨着空dòng的眼看着她。shòu形自动化回人身,她已是大惊,那厢昊光传过来的声音已变得有些遥远。

“此酒唤作醉真吐,是流华君的秘酿,你别担心,她不会害你的。”

不知是不是酒的关系,季遥歌只觉得昊光声音缱绻动听,像极了元还的声音。

“季小友,你适才在村外收下巫羽族,我有些几处看不明白,想向小友请教一二。”流华君的声音反倒变得低沉沙哑,如丝絮拂落。

季遥歌打了嗝,混沌开口:“说。”

流华君看了眼昊光,便一句一句地问起。季遥歌浑噩间将心底的盘算计划以及想进神陨岛的原因,都说了个gān净。流华君面露满意,又问她关于冕都看法,季遥歌也将心里话掏了个gān净。

“昊光大人虽然仁慈qiáng大,却又缺乏治下之力与上位者该有的决断,像他这样大包大揽,别说庇护群妖,这冕都能不能再撑上百年都难说,他还打算带流放之海的妖shòu离开这里,不过空话罢了。他再qiáng,领着一盘散沙,如何成事?”她说着撑不住苏软的身体,朝昊光处倒去。

昊光被她一番嘲语说得面沉如水,却还是扶住她,道:“你醉了。”

回应他的,只有季遥歌胡乱摸来的两只白爪。

恍恍惚惚间,两张脸似乎重叠,季遥歌看到清俊容颜,若隐若现地躲在昊光的脸下,她摸向他的脸,软软开口:“大蜘蛛……”

“大蜘蛛是谁?”昊光抓住她的手。

大蜘蛛是谁?季遥歌也有些迷惑,欺霜赛雪的脸蛋飘着两坨红晕,心头忽然一dàng,消失了很多年的知觉似乎瞬间归来,她怔怔憨憨按上胸口,只说了一句话:“小木头人?你回来了?”

昊光见她越闹越不像话,那边流华君又要问话,不免动了三分真怒,道:“流华君,够了!”

“我试试她而已,不用紧张。”流华君摆摆手。

季遥歌却趁二人说话分心之时,倏地夺过那壶醉真吐,掀盖就往嘴里倒,待流华君回神去取时,那酒已一滴不剩都进了她嘴里。

“我的酒!”流华君惊叫一声,把空空的酒壶取回往下倒了倒,“我酿了三千年才得这一壶,你全给我喝光了?”

季遥歌已经软在昊光怀中,闻言傻笑两声。

流华君扑来,揪向她衣襟:“把酒吐出来还我!”

昊光只展臂一拦,哭笑不得地将气疯的流华君拦下,那厢埋首在他怀中的季遥歌却转过头来,半闭的眼陡然睁开。

“好呀,还你。”

璀璨如星的瞳眸是一片迷人之景。

流华君先是一愣,而后忽勾唇笑开。

心术的对决,向来只在真真假假间。

多少年了,她没有遇上这样的对手,寂寞已经太久。

第156章 shòu谱

樱花树下落英缤纷,天地间忽只剩下季遥歌独自盘坐花雨之间。昊光不见,流华君亦不见,远处的jī鸣鸟啼、嘈切絮音都归于平静。

景还是这个景,可虚实真假已换。

“你没醉?”流华君的声音浮响她耳畔,没了先前的甜腻,深而冷,带着高高在上的俯望。

“醉了。”

季遥歌是醉了,身醉心醉魂未醉——第一杯酒下肚时,她便已发现不对。她修的媚骨心术,对于任何控魂惑心之物都有源自本能的感知,那酒灵气太充郁,浓度几乎快要达到凝化实物的地步,为的只是掩盖酒液中细微之物。

可那哪里是酒水?不过是杯微虫聚成的“水”。

古物微萤游神,渺不可见,群聚如水,品来清冽如酒,饮后可游入魂神,神不知鬼不觉间摄魂夺魄,是极其霸道的东西。微萤朝生暮死,不论饮入多少,一夜过后便都化作虚无,故又名沧蝣,梦沧海,身蜉蝣,所见所感,不过一夜幻梦而已。

头两杯,她真饮了,不饮,便不能惑人,流华君的心术太厉害,她喝没喝,醉没醉,不必言语神情,对方就能感知。

“那你又如何反击?”流华君问她。

“身醉,心醉,魂不醉。”两杯的微萤沧蝣,还不足以让她乱魂。练心之人心志本就极坚,再算上她暗中运转的涤魂术,纵是心醉,魂神也仍保有一丝清明。微萤为活物,受魂神所诱,她既能感知,自有办法控制,待她发现这一点时,便生反击之意。先饮后醉让对方放松警惕,再夺酒饮尽,以自己的魂力控制微萤,令其透肤而出,以瞳术骗去流华君的注意力,再令微萤钻入她鼻间。

一环扣着一环,不知不觉间扳回局面。

流华君的境界,她探不出,实力qiáng出她太多,心术更是,若是硬碰硬,她不是对方的对手,然而心术之决,除了讲究境界之外,也讲个“惑”字,求的是巧,一局一环虚实相扣,即便到了最终,有时也没有输赢可分。

就像现在,连昊光都承受不到第五杯的醉真吐,季遥歌用了大半壶,可流华君也还能反击,还能保有最后一缕清明,与她入定,进入实景虚象的对决,这份实力让人骇然。

“小丫片子……”流华君似宠似爱地在她耳边轻叹一声。

季遥歌觉得耳垂苏麻,流华君似乎轻轻咬上她,微热的气息又沿着她下颌缓慢滑下,落到颈间。

实景虚象是二人心术碰撞后所产生的幻域,在这里,二人皆是元神之体,季遥歌盘坐如山,巍然不动,流华君步步进bī,挑她情念。衣料簌簌抖动,袖摆拂过脸颊,人影自她眼前一闪,出现在她身前的却是个男人。

“喜欢哪一种,我都给你变出来。”流华君笑眯眯的模样,着一袭青衫,五官似乎没变,不过骨相硬朗起来,便让“她”成“他”,以她先前的绝色姿容,化作男相也照样惊绝人眼。

季遥歌抚过她脸颊,忽然倾身,倒进她怀中便将她压在了满地落英间——从来只有她季遥歌勾引别人的份,哪容他人欺到头上?

流华君抬臂圈她腰肢,也不起来,襟口落了几片樱瓣,男色诱人。

“都喜欢。”季遥歌压着人,俯头看她。

流华君眼中的季遥歌便像换了人一样——眉眼未改,可那模样却好像照着她心里所喜所爱勾勒而出,贴着心来的。

这眼神jiāo汇间,流华君心头微漪,但很快的她将这微漪按下,伸手将季遥歌毫不留情推开,眼中沉疑惊诧。这是什么心术?形容未改便足可惑人?

季遥歌却是暗暗叹气,境界这么高的对手,即便她施出浑身懈数,也还是功亏一篑。流华不愧是狐族族长,心术之qiáng,心志之坚,果然是她生平仅见。

不过流华亦没占到什么好处,旋身退出数步后,身形忽又一变,化作巨大白狐,额间有朱印似火,长尾在身后飞舞如缎。季遥歌数了数,一共八根狐尾,她不是青江,不过必是涂狐一族。

涂山狐族,九尾为王,八尾为尊,流华能修到八尾,已列天地仙灵。

这本体一出,伴随而来的便是碾压性的魂神威势,季遥歌有些承受不住,蛟魂竟蠢蠢欲动,想要挣出与其一较高下。自那日元还唤醒她的蛟魂后,蛟魂便不再沉睡,融于她元魂之内。

“说!你来找涂山族,所为何事?”沉如钟罄的声音蕴着雷威,自八尾神狐口中吐出,那张大的巨口内利齿森森,“若是不说,我便将你一口吞下!”心诱不成,改作威慑。二者皆为元神,流华君的元神自然qiáng过她不知几倍,要想吞噬,她根本无抵抗之力。

看来胡小六连她找涂山狐的事都说了。季遥歌的回答稍有迟疑,流华君前爪震地,威压骤增,令她元神刺疼,蛟魂便再按捺不住。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忽有金鳞爬升,人的躯体被shòu形取代,一只金蛟陡然窜起,流华君大惊。

“金蛟……你是,你是……”流华君雪白毛发已随金蛟的出现怒张,细长狐目中瞳孔剧缩。

————

樱花树下,昊光看着并头睡在锦毯上的季遥歌与流华君,落英成被,几乎要将二女覆盖,乌发雪颜,睡眸憨态,这画面当真是说不出的美——

便是昊光这般修为,也驻足看了良久,方回神无奈摇摇头。饮空的酒壶翻在离二人不远之地,昊光已猜中个中缘由,知道二人正在幻境斗法,弹指布下一道防止外人窥探打扰的禁制,他转身欲离。

咚——

心脏突兀一震。昊光猛然回身,不可思议地看向地上倒下的人。片刻后,他踱步到她身边,伸指点向她眉心,施展一缕神识钻入她眉间朱印探查。可他那抹神识才刚碰到她额间,一道金印便自她额间浮起。

昊光缩回手,看着她额间亮起后又黯去的金色蛛形,面色渐凝。

“蛛皇印?”

此印应是用以保护季遥歌的元神不为外人所侵,力量虽qiáng,但他要破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蛛印一除,蛛皇立时就要察觉。眼下分不清敌友,昊光并不愿贸然惹下qiáng敌,再思及季遥歌先前所喃的大蜘蛛,他一想便透。

看来这趟进入流放之海的几人,皆大有来头。

也不知想到什么,他竟在樱树下立定,久久未离。

————

金蛟浮空,居高而望,纵然身形不比白狐,那身风范气势,却是天生的睥睨狂妄。

“让涂山狐王青江出来与我说话。”金蛟为王shòu,季遥歌自然有资格与九尾狐王对话。

她那话分明未将流华君放在眼中,流华却也不恼,狐目沉下,自先前的震撼中脱离:“原来是来寻青江的。”她自语一句,又道,“可惜,青江早已以身祭海,殒落了。”

“殒了?他殒在何处?”季遥歌问她。

流华君吐舌舔舔颈腹雪毛绒毛,仍用原来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死了就是死了,海这么大,可能喂了哪条鱼也不知道,你找他为了何事?不如让我猜猜看……”她顿了顿,语中带笑,“是为了我族至宝,世祖幽瞳?”语毕,身后八尾忽如八根长绫疾速缠向季遥歌。

季遥歌发出一声尖啸,身如金光般在雪白狐尾间躲避,耳畔只有流华挑衅的言语:“一只还未长成的金蛟也敢在我面前放肆,当年你爹离梵在我跟前也只有伏低作小的份儿,你这小兔崽子,反了天了!”

语音未落,小金蛟就被狐尾缠中,狐尾狠狠一拽,就将季遥歌从半空中拽落地面,溅起一片花làng。流华君踱步而来,狐爪拨拨毛,风情万种地看着小蛟。季遥歌被缚在地,动弹不得,只能开口:“你认识蛟王?”

“岂止认识,按辈份,你还得管我叫声流华姑姑。那老东西当年鞍前马后地讨好于我,如今怎么连面也不敢露,倒派了你这只rǔ臭未gān的小家伙过来?”

季遥歌的声音,从那满天散落的花雨间透出,冰凉无情:“死了。蛟族一百二十三蛟,只剩下我。”

缚在她身上的狐尾力道一减,流华君震惊非常地看着她:“蛟族……没了?”

季遥歌从她的狐尾中脱身而出,落地时换回人形,流华君亦收起shòu形,化作千娇百媚的人身,只是才刚还活色生香的女人,如今却神色怔然,含雾似的妩媚眼眸盯着地面不放。

“离梵也不在了?”

她用了一个“也”字,季遥歌满腹疑问想问,可她只是不理,自言自语:“青江不在了,北啸焚散,天禄族只剩昊光,如今,连离梵也殒了……只有我,还躲在这里……”

“当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季遥歌忍不住打断流华君的神伤。她自小为人,长于万仞,未与shòu族有过接触,感情不深,如今听流华君之语,猜测当初应该发生过重大变故,如今只想迫切弄明白。

“我们是逃入流放之海的,为此,青江祭身于海,换来我族与天禄的苟延残存,却也永世不得脱离。”她低垂着头,迟迟不看季遥歌,金蛟之魂,没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季遥歌的身份,她也无谓隐瞒,“万万年前天地混沌未开,世祖神开天辟地,凿山通海,自天外带来四shòu留在万华,往后数万年内,shòu族繁衍数代,仙shòu血脉化万千凡shòu,只得几支近仙shòu脉,被世祖神绘作《四十二shòu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又继续。

“这《四十二shòu谱》,则是用以镇守妖书《溯世》。”

第157章 亲事

妖书《溯世》?

季遥歌心中疑惑又增一重。这本最初从高八斗嘴里所听到的书,从一开始就以无比神秘的面目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禁录》之中关于它的寥寥数字,也带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若得此书,纵横三界六道。任何一个修士看到,怕都会为之向往,为之疯儿。

就这样一本书,她本以为该是传世神书,却不想今日流华君嘴里却以“妖”为其名,甚至需要以另一本书来镇守。

季遥歌很想问明其中缘由,然而流华君正陷于回忆,关于《溯世》不过一笔带过,并没多说,她少不得按下疑虑,先仔细聆听流华君所述之事。

多说几句,流华君似从初时的震惊悲戚中渐渐缓过劲来,她屈膝轻坐到树下,说起旧事。

“近仙的古shòu脉,共有四十二支,以蛟龙为首,烈凰、玄武、麒鹿次之,天禄、涂狐等数十shòu脉跟随,一直散居在万华各隅,相安无事了数万年。我族与你们蛟族世代为友,你父亲离梵与青江,更是结拜过的兄弟,而我是青江的妹妹,故你唤我一声姑姑,也是应当。”

这四支shòu脉,季遥歌倒是听过。蛟龙居于恶水河,玄武位在冰湖,麒鹿潜在慈莲府,而烈凰比较特殊,栖身于西北玉华的烈凰秘境之中,至于其他shòu脉,则在这数万年的迁徙之间,大多失了踪迹。天禄与涂狐,季遥歌也是今日才见着。

“直到约五千年前,有人开始屠戮古shòushòu脉,到被我们发现之时,已有近十支shòu脉断绝。那时我狐族qiáng盛,族人繁多,而所绝shòu族是四十二shòu中的弱脉,故当时也未多想,只疑有人灭shòu取丹,这在修仙界并不少见。直到我王青江独挑万华二修,这件事,想必你亦听过。”流华道。

季遥歌点点头——这段往事在她决定进九重天地之时便作过了解。青江王以心术独战两位大修,后至二人入魔,故被万华众修所驱,最后举族逃入此地。

“青江乃是我涂狐一族万年不出的王shòu,自小便天赋异禀,为我族至qiáng,称王之后也确是他向那二位大能亲下战书,不过战到一半,他便发现异常。那二位通天大能身上皆埋有混沌之种,此种种于心房,吞灵识而长,虽对修行有大助,却会至人入魔。果不其然,战到后期,那两人成魔。那一战青江其实并未胜出,反而身负重伤,是借世祖幽瞳之力才勉qiáng保命退回,可不想成魔的二修在万华大开杀界,至使万华生灵涂炭。这一切仇怨,最终都算在涂狐头上,方有万华驱狐之战。”

提及此事,流华君长长一顿,方轻描淡写开口:“那一战,涂狐死伤八成,青江带着族人南逃,路上恰逢被人追诛的天禄shòu。天禄为仁shòu,素来安守一隅,不涉人间争斗,本身实力qiáng悍,很少有人打天禄shòu的主意,那一次却不知为何竟遇灭族之杀。昊光是天禄一族仅存的幼王,被青江救下。那时情势急迫,我二族皆有灭门之灾,最后是青江以世祖幽瞳qiáng开此地通道,拼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将我们送入此地,他则以身祭海,化海魂守护此地。”

语毕她抬头,美眸却哀思流泻:“其实想出去并不难,我知道出口在何处,那里有青江之魂镇守。魂魄不认善恶,只守执念,故不论何人想从那处进出,都需打败青江之魂。”

王shòu的力量通天,即便是魂力,也非寻常修士可敌,季遥歌如今可没有这等力量。

“那世祖幽瞳……”

“世祖幽瞳遗失在流放之海中。”流华君此时方有些恶意的笑容。

“如此看来,显是有人暗中剿灭shòu脉,先从弱族下手,而狐族qiáng盛,一时难以尽剿,所以才设下毒计,以万华众修之力齐驱。”季遥歌此时倒已不再关注世祖幽瞳,自忖自言,脑中忽然闪过一光,“莫非蛟族之亡,也与此事有关?可不对呀,灭蛟之人是……”谢冷月寿元蛮打蛮算也才近三千岁,如何能牵涉到五千年前的事中去。

“你将此事说予我听听。”流华君问道。

季遥歌便将恶水河之役说出,却隐去后文不提。恶水河之役她所知并不详尽,只知应是谢冷月先派座下女弟子入恶水河为伏,后里应外合,设下大阵绞杀蛟族。那法阵季遥歌也见过,便是当日在双霞谷所设的绝杀之阵。

流华君听后许久不语,过了一会才道:“你父亲离梵身为蛟王,又经九次鳞褪,其道早已近神,就算身边有人背叛,也断不至被一介低修所捕。那谢冷月区区化神境界,没有那份能耐。”

季遥歌冷不丁冒起一丝寒意,这像是一场伏脉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大局,其中盘根错节,牵连之广,已超出她的想象。从前局势不明,她尚可抛开亲族独修己道,可如今迷雾揭开一角,却更加诡谲难明,就连谢冷月也不再是她唯一敌仇,而她也已从局外人成了局中棋。

蛟族仅存的活口,虽然如今只剩蛟魂,可若对方意在屠尽全族,不论她藏身何处,怕也不会放过她,她无法独善其身。

“灭族?到底为何要灭shòu脉全族?”

她的问题让流华君目色沉凝,开口的声音更加低沉:“这便涉及那本《四十二shòu谱》。”

谈话的内容又回到最初。

“青江曾经说过,《四十二shòu谱》乃是世祖神临去之时,以最后余力,合四shòu骨血所绘,威力堪比天地。此谱以骨为树,以血为脉,四十二脉伏于万华天地,通四十二shòu之力,此书之力,便源自万华所存的这四十二shòu。但凡有一脉灭绝,此书威力便要减少一分。”

“你说此谱是用来镇守妖书《溯世》,莫非……”季遥歌眉头蹙得越发紧。

“你猜得与青江所猜大抵一样。”流华君头缓点。

“此书到底有何来历,如此了得?还需外力镇压?”季遥歌大奇。

“个中缘由,亦是青江根据前事推测,是真是假暂不可证。”流华君拂开膝头落的花瓣,说起此事来,“据传,《溯世》乃是世祖神耗毕生心力所著奇书,记载天之万象,地之万物,人之万法,著成之日书灵通天,已是活物,足以妖乱世间。为免祸生,世祖神方绘下这《四十二shòu谱》,用以镇守此书,又建奇楼藏书,此楼便唤作……”

“三星挂月阁。”季遥歌心有所悟,道出一名。

“你怎么知道?”流华君眉尖拧起。

“猜的。三星挂月阁乃是万华最神秘的所在,来历不明,成员不明,藏书万千,不为外人所窥,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若真有世祖奇楼,最可能有关联的,就是这三星挂月。”

可很快,季遥歌又有新的不解之处:“那此书现还在世祖奇楼中?”

灵海天卷,方都地卷,都是万年前的事,可见全书已散。她虽知此二卷下落,此时却也不敢贸然说出,只以话相探。

“不在了。世祖幽瞳可观山海,青江曾以此宝窥探过,书已三分。”流华君摇了摇头,“《溯世》分作天、地、人三卷,天卷为天图,地卷为地脉,都还容易懂些,唯独那人卷,却最为神秘。”

季遥歌沉忖不语——天地二卷她是见过的,按元还所解,灵海的《穹光岁河图》为天图,绘的是时间;方都的川经海脉便是地脉,绘的是虚空。三卷出其二,只有最后一卷,迟迟不出。

“人卷又会记载何物?”她自问一句。

“不知,只不过这《溯世》妖书的活物,便活在这人卷之上。卷内应有人世万象百态,承情而生,可到底是何模样,是书是画是碑亦或其他,这数万年来,却均无人见过。”

话题至此,又已陷入僵局。流华已将所知之事尽数告知,可于季遥歌而言,却又是更大的迷局。以她今日之力,别说寻找这《溯世》之谜,能不能成功离开此地都是未知之数,这万年棋局她也只能听听作罢,什么shòu族之灭、蛟族之绝、奇楼妖书,通通都是一纸妄谈。

她的心思收得很快,转眼冷静,又回归到她此行的目的上来:“流华姑姑,不知世祖幽瞳遗落在何处海域?”

宝贝不能不找。

流华君听她叫得亲热,观其神色,似看到故人之影,不免感伤,可也只稍纵即逝,毕竟绵长的寿元里,再大的悲苦,也要渐渐归于平静。

“你和你那混蛋老子一样,要讨好处了便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流华君没好气地斜眼看她,又恢复先前狐媚风情,“我自然是知道世祖幽瞳的下落,不过我为何要告诉你?”

“姑姑也知我修的亦为心术,便当是体恤子侄后辈,将下落告诉于我,待我替姑姑取来,姑姑再将此宝暂借予我修炼,我必定铭记姑姑之情,来日必要报答姑姑借宝之恩。”她收起冷淡的模样,换上甜和的笑,坐到流华君身边。

“你当我稀罕你的报答?让我拿狐族重宝做这人情,你真好大的口气!”流华君哪这么容易被她哄骗,到底是活了有年头的shòu妖,眼珠溜溜一转,忽又眉开眼笑,“你想知道世祖幽瞳的下落,行啊,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我不止能告诉你,还能帮你呢。”

“姑姑请说。”季遥歌来了兴趣。

“其一,是协助昊光收伏这流放之海的妖shòu,打开此地通向外界之路。”

季遥歌一听就皱了眉——这事说难不难,可没个百来年,也难成。

“其二,和昊光结作双修。我有狐门双修秘法,yīn阳互补,可叫你二人修为一日千里。”

“……”季遥歌霍地站起来。第一条便罢了,不过费些时日心力,这第二条就有些qiáng人所难。

“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也不是我心血来cháo的想法,当初蛟族本就与天禄有过王shòu结亲之约,你与昊光,是定过亲的。”流华君眯了眼,像极了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第158章 母亲

“你虽为金蛟后裔,位四十二shòu之首,可到底境界低,昊光如今已臻合心,配你绰绰有余。你二人联手,合修我那功法,飞升指日可待,至时二人合力,足可统驭万华众shòu,何愁不能将那害得你蛟族家破人亡,害得我涂狐流亡千年的凶手找出,报仇雪恨,再扫平万华,将那些曾践踏你我的人修逐出万华,也让他们尝尝流离失所的滋味……”

流华君仍在劝说,声音有钻心的蛊惑,含恨嚼怨的教唆,说得动人心弦。季遥歌站立她身边,静静听完她这一席话,才扬唇:“灭族之恨,驱逐之耻,也是,如何能说忘就忘?流华君的意思,我懂……”她想借蛟王之尊报仇,季遥歌理解,却不能做她手中那柄剑。

流华君听她似有松动之意,才要露出笑来,又听她冰冽的声音继续传来。

“可是,蛟族之仇与我又有何gān?”季遥歌也在笑,有小狐狸对着大狐狸的jīng明,“流华君就这么肯定,我是蛟王后裔?”

一句话,便说得流华君蹙紧眉头:“蛟魂不会有假,普天之下,金蛟只有一脉。”

“我与蛟族没有关系,离梵和天禄做的约定,与我无关,蛟族之恨我更不会自扛上身,让你失望了。”季遥歌漫不经心回答她。她本就未将自己视作蛟族人,谈何为其报仇,她连自己的仇都未必愿意倾尽全力去报,又遑论扛下这一族乃至全shòu族之恨?纵然日后她难免卷入这庞大棋局,不得不倾力查清来龙去脉,赴这场绵延万年的生死之约,那也绝对不会是因为仇恨。

流华君这才发现,由始至终都没听季遥歌开口喊过离梵一声“父亲”,不是称蛟王,便是直呼其名。

“那你是……”她有些糊涂,转念一想,惊觉自见到蛟魂之时起她便认定对方身份,却忽略了很关键的事,如今展神识探去,她才发现,“你是人?那你的蛟魂又从何而来?你的母亲是何人?”

躯体可夺,但神魂不可抢。

“我的母亲……”季遥歌想了想那张美丽的脸庞,发现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只是知道白韵生得那样出众,却也只得那张脸庞七八成姿色,那人生得应该很美,可落在记忆中,也只剩下淬毒的眼眸。

若按以前的辈份,她似乎要叫那人一声,长夷师姐,那是谢冷月的嫡传二弟子。

“我没有母亲。”她淡道。

离梵和长夷,都不配为她父母。若可回溯,她宁愿自己从没出生。

————

一席谈话,不欢而散。季遥歌到最终也没答应流华君的要求,那些讳莫如深的过去,她更没必要向流华君jiāo代。大小狐狸jiāo锋的结果,到底是她小胜一招,套走流华君的话。实景虚象消失,元神各自回体,那微萤的效力却仍未过去。

季遥歌的醉,并非作假。

梦沧海,身蜉蝣,微萤之力可达魂神。她三魂不全,幽jīng尚弱,那两盅微萤下肚后,却被刺激出饱满的情绪,好像七情六欲盈满怀,怦然而动。也谈不上是何滋味,可意会却无法言传,比起初时只有男欢、女爱的欲、望,要qiáng烈百倍。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假思索的叫唤,带着蓬勃的念想,化作漫天大网,兜头而下。

这样的感觉,余韵弥久难散,直至第二日天光大作,叩开眼帘,她似乎做了场chūn、梦,梦中的人事回味起来,叫人脸红心跳,比起先前那两番云、雨,却又大不相同。有情无情,到底是不一样的。

流华君已经不在,四周被人布了法阵,阵上传来昊光淡淡的气息,季遥歌看看透过樱树的炽烈阳光,抖着满身花瓣站起——

又是一日过去,都说修仙寿元漫长,时日充裕,可事情要真急起来,也就争那一天两天的功夫,她可没有时间再琢磨流华君昨日说的那些话。

————

因着微萤之力,她白耗一天时间,那厢赤秀岛急等着她回去,这厢她却还有诸多事务未了,要安排巫羽族人,要与冕都结清澄晶,jiāo接货物,再与秦渺结算,这都是事。原想着若时间尚有空余,她还计划找昊光深谈一番,再跑趟安海城,可如今却是一刻都耽误不起了。

幸而昊光有心,知道她急,已派下一队妖shòu候在胡村外面,只等她醒转后料理事务。昊光自己当然是没空前来的,今日负责与季遥歌jiāo接之人,便是先前见过的那位曲漓。胡小六也跟在曲漓身边站着,这孩子换过身衣裳,镶着灰边的银色长衫,愈发眉目清秀,有几分小仙倌的意思,和曲漓倒是熟悉得很,站在村外正说着话。见着季遥歌出来,曲漓前来打招呼。

昊光的这员大将曲漓,修的是医道,不过在这岛上也司财政之职,管着冕都的金库,那虽说是昊光的私产,但庞大的物资若用于全岛,没个专人替他管着也是不成,岛上人才不足,曲漓只能身兼数职。

两人寒暄几句就入正题,带着人并行往鲸船方向去。曲漓gān练慡朗却也不失jīng明,撇开头日因为昊光的伤情对季遥歌有些许迁怒之气外,倒是个十分好相处的女人,知道赤秀岛上有个炼丹大能的修士后便激起她医者之心,季遥歌顺水推舟邀她前往赤秀:“苏姐姐于炼丹一途造诣深远,若有机会,我必为曲道友引见。苏姐姐胸襟宽广,为人豁达,想来能与曲道友谈经论道,切磋jiāo心。”

她这么一说,曲漓便更向往了,奈何确实事忙,也只能另择时日,季遥歌也不多劝,只将苏朝笙所炼丹药私赠她一瓶,曲漓并没推却,摩挲着装药的瓷瓶,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笑言:“无功不受禄,你送我这药,我却没什么可以回赠你的,不如这样,昊光向我提过些微赤秀岛的境况与你的打算,我这人本不爱多管闲事,不过遇上了对味的人,倒也要好生结jiāo的。你是聪明人,这么十来万的澄晶料来不能一下子投进那无底dòng,总要留些出来做周转,采买新的物资。我过几天正要跑安海城与其他几座岛屿置换东西,若你信得过我,便将你的采买明细列予我,我可以先替你物色着。”

说话间她看季遥歌眼眸亮起,仿若惊喜非常,便有些得意,又道:“在这流放之海上,别的我不敢托大,但各岛产出、物资分布以及价格,这么多年经手下来,我却是了若指掌的。”

季遥歌闻言长揖到底:“这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有曲姐姐帮我,我也不知少跑多少弯路。曲姐姐大恩,在下铭记五内。”她连叫曲漓的称呼都给改了。

曲漓摆摆手:“其实也是昊光jiāo代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要谢,便去谢他吧。”

“昊光大人自是要谢的,可曲姐姐是出力之人,也要谢。”季遥歌笑道。

二人行走间就将一桩大事定下,待到鲸船附近,季遥歌飞身上船,落地却见胡小六跟来。曲漓等人守在船在,船上只有她与胡小六两人,季遥歌那笑脸就沉下:“你跟来做甚?”

“奶奶说了,让小六跟着季姑姑历炼修行,学些本事。”胡小六耳朵尖尖竖起,讨好道。按辈份,他是要叫她姑姑的。

“我没本事带你历炼,快回你族里去。”季遥歌往藏货之地走去。

胡小六虽然胆小,为人却是机伶,知道季遥歌心中在气什么,主动道:“我知道姑姑气我把你的事都说给奶奶听,可我也办法呀,你是知道微萤酒的厉害,我又没姑姑的本事,半杯下肚就什么都jiāo代了,姑姑原谅我这一回吧。赤秀岛百端待举,正是缺人的时候,我能帮上姑姑忙,就让我跟着姑姑吧。”

季遥歌活了六百多年,身边不曾有过亲族,自然也没有三亲六戚,如今被“姑姑”二字搅得心烦,只问他:“好好的冕都不呆,当初你为何私自离岛?如今又要跟着我?”

“这……”胡小六迟疑片刻,才小声回答,“留在胡村,奶奶要bī我与人合修《玉门欢》,我……我……”

说话间他涨红了脸,季遥歌瞥向他:“玉门欢?双修功法?”

胡小六点点头,识相地主动施法搬起被草木遮掩的几大箱货物,不让季遥歌动手。季遥歌忽然开口:“小六,你是女的吧?”——这不难发现,胡小六掩饰得再好,可她修的心术,如何看不出?不过是因为男是女碍不着什么,所以一直没有揭穿罢了。

“砰”一声,飞到半空的货物摔到地上,胡小六转头愕然看着季遥歌。季遥歌按按耳朵,无奈道:“别把货物弄散了,都挪到外头去,让曲漓的人上来搬。你也在外面历炼了十几年,如何还这般毛燥?一惊一乍的。”

胡小六大喜:“姑姑是让我跟着你了?”

“别叫我姑姑!”

“那还叫姐姐?”胡小六小心翼翼问她。

季遥歌随意点头,只要不叫姑姑,随便她爱叫什么叫什么,末了又问她:“高八斗在你奶奶手上?”

“你发现了?”胡小六惊讶。

“废话!那么大只虫子藏在她袖管里,我如何察觉不到。”季遥歌见到流华君时就已嗅到高八斗传来的气息,只是这一面见得仓促,她竟根本没有机会提及此事,“他为何会到你奶奶手里?”

“我也不知道,奶奶只说他偷书,具体的却不曾告诉过我。哦对了,奶奶还让我代转一句话。”胡小六又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学着流华君的语气开口——

“小侄女,你既有要事,我也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你那位蠹虫朋友先留在我这里了,下回来冕都可要记得来看姑姑,咱们再好好聊聊。”

得,流华这老狐狸,是还没死心呢。

为着高八斗,她还得再会会流华君。

想想那不着调的婚约,季遥歌也是头疼。

————

忙碌的时间过得异常快,季遥歌觉得自己转得像陀螺一样,手下没人她要事事亲为,果然是件痛苦的事。又两日时间,她总算把货物与曲漓jiāo接妥当,二人又面对面坐下,花了大半天时间将先前决定的事商量妥当。两人都是脑袋活泛的,说了半天,季遥歌不仅让曲漓代为采办物资,又将赤秀岛的武器样品各jiāo了一件给她,让她帮着物色买家,另商定几项买卖jiāo易的互利条款,从最初的单方面帮助,转眼变成互利的合作关系。只是时间委实仓促,细节来不及商量,二人也只能约定下次会晤时间,待进一步jiāo谈。

巫羽族人她是真没时间再管,幸好桀离还在,他自己就有一支虎头雕军,对此颇有心得,季遥歌便请他代为调、教巫羽族。秦渺在她离开之前赶回,与她结清那批丹药,签了契约,便又带着从她手里买到的丹药匆匆离去,说是要去寻找买家。

待得这些琐碎之事告一段落,季遥歌心系赤秀,没有片刻停留,带着巫羽族与冕都所赠的一批灵草矿石,当即踏上归途。

临行这日,昊光方出现在剑岛之上,前来送她。她与昊光皆忙,自那日樱花树下睡别,二人还不曾再碰过面。如今再见,约是因为知晓了些许前尘往事的缘故,季遥歌待昊光便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桀离有要务需留在冕都,我让卫极带着他的人,护送你们回赤秀。”昊光仍旧温和,没有合心大修盛势凌人的压迫感,“你别拒绝,如今你身怀巨资,没了桀离的震慑,这路上怕是不太平。有卫极在,多少能起点作用。”

他说得委婉,季遥歌也知自己境界不足,略作思忖也没拒绝他这番好意,道谢接受。

鲸船发出一声长啸,胡小六已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启程。

季遥歌转身抱拳,向昊光告辞,身边的人却白光一闪,化作威风凛凛的天禄巨shòu。

“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第159章 蛛皇

这偌大流放之海,能有幸让昊光以shòu形相送的,千多年来怕也只有季遥歌一个。季遥歌不是没有坐过,只是那时情势危急,不比现在,他特地邀请如此郑重,一时间有些犹豫。昊光看出她的迟疑,淡淡加了句:“你与曲漓商议了诸多举措,我瞧着都很好,本想找机会再见你一面谈上两句,可惜太忙抽不开身,也只能借今日和你聊两句,赏我一个薄面吧。”

他话说到这份上,季遥歌若再推却,就真在扫他的颜面,便道了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昊光大人。”脚尖一点,她也就飞身到巨shòu背上,侧身坐在雪白柔软的绒毛间。

天禄shòu低吼出声,四蹄踏云腾空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季遥歌跃入云霄。

冷风嗖嗖地拂面而过,霜白的绒毛被chuī得蓬松倒向她,叫人有种搓捻揉抚的欲、望,毕竟面对温顺和善的猛shòu,大多数人都难以克制这股想要揉捏对方的冲动,季遥歌也一样。

但她还是忍着,毕竟对方是昊光。

既然提及曲漓,季遥歌免不得要向他道谢:“还要多谢昊光大人令曲漓姐姐助我一臂之力,也不知省了我多少jīng力。”

昊光低笑出声:“不必谢我,我只是那么一提,但你要知道,曲漓那人素来自有主意,若不是她欣赏你,纵然我说一百句,她也不过面上应付,哪会真心为你办事。短短数日便让她对你赞誉有加,引为知己共商大事,这是你的能耐。你们二人商讨所出的举措,对你我二人之岛皆有大益,说到底还是我要谢你。”

“昊光大人客气了……”

“你管桀离都叫大哥了,怎又唤我大人?”他已飞到云上,平稳向前,“按说以你我之间的关系,你不应该唤我为兄?”

季遥歌一怔——他这话说得别有深意,到底是知道了她的来历,还是因为别的,她也拿不准。

不过昊光也只这么一说,并没往下深究的意思,反拿话解她尴尬:“近日一有闲时,我便想起你在胡村外所作言语及在流华君面前一番高谈阔论,竟大有所得。”

“我那是喝了微萤酒胡说八道,你别见怪。我是不是给你添乱了?”季遥歌倒也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特别是那句嘲讽昊光的话。

“怎会?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其实你说得很对,即便以天地之威,也不可能庇护众生,我又如何凭一己之力庇护众shòu?天地予众生以休养生息之所,众生回馈天地以万物滋长,充盈天地,这本就是天道之循环。”shòu声低沉,在风中稳稳响起,“我昔年在流放之海行得艰难,深知弱族之苦,便生混沌庇护之心。约在五百多年前我的境界才突破合心,在流放之海才有了一争长短的资格,冕都的妖shòu,是这五百多年间慢慢迁移而来的,有我亲手救下的,也有自己寻上门的……那时我并没想得如此深远,只是觉得能护一族便护一族,也免叫他们受灭顶之灾,发展到今时之势,是我始料未及之事。”

“作为qiáng大的上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夺人性命不过眨眼之事,要灭一城轻而易举,可杀人取命容易,要护住一条性命,却难。天生万物,毁之容易,再生却难。你有这等仁心,是苍生之福。大多修士只贪天地之力,对弱者生杀予夺,却不知天地之力,其贵在生。”听他提及本心,季遥歌也就渐渐放松。

天禄shòu背宽阔,绒毛厚实温暖,若能躺下,以手为枕,观天沐云,应是难得的惬意。

不过,季遥歌也只想想罢了。

昊光语气却是一黯:“其实流华君在多年前就已劝诫过我,说我仁慈有余,果敢不足,再这般滥用慈悲,迟早有一日,将令冕都覆灭。当时我自负修为qiáng大,并未将此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冕都忧患已现端倪。冕都不存,于我之影响并不大,但冕都那三十部族五百余shòu,下场怕是难以善终。所以你说得对,要想保存冕都,便绝非我一人之事。而若想脱离这混沌不堪的局面,则是整个流放之海之事。”

他作此言时,似在做某个艰难决定,内心有迷茫与挣扎。而这个决定,季遥歌已隐约感知。

“有人曾对我说过一席话,他说他讨厌战争,战争带来死亡、混乱、分别,种种悲苦愁哀,可他同时又热爱战争,因为只有战争,才能终结所有矛盾纷争,还世以平。以战止杀,非常之时的非常手段,无谓善恶,只是必经之路。”

说这番话的人,是白斐。那时他已登大宝,坐拥天下,师徒二人在彻底离心之前,也曾有过几次长谈。他已经很少会对她作此深语,那番话是他后来为数不多的几句肺腑之言。

从平民到将军再至帝王,这条路,他走得比她更有体悟。

昊光沉默未答。

“我知道如今流放之海的平静,是当年你与旦戈搏命争来的,可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你我都清楚,如今的平静只是粉饰太平的假相,总有一日是要被撕破的。流放之海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一山不容二虎,你如今所面临的局面,内忧外患,绝不仅仅是冕都自身问题。别的不说,单说你准备筹划奔赴神陨岛之事,若是不能解决眼下困境,你如何能去神陨岛?昊光大人,不破不立。”

这是个很明显的问题,他在的时候,旦戈已经敢派人暗杀,他若是去了神陨,那冕都也就岌岌可危。而若连这个问题,他都无法解决,又谈何带领群shòu离开流放之海?说到底,冕都不过是他一时仁慈,而脱离流放之海的困境,才是他心中大志。

从冕都到整个流放之海,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仔细想来,却息息相关。不管是他要壮大冕都,让冕都立于不败之地,还是他的远大志向,都势必要对上旦戈,战事不可避免。本来眼下这番平静也是他辛苦谋来的,安海城与长老会的成立,都是他的想法,如今却要由他亲手打碎,这必定是个挣扎的过程,季遥歌在心中叹道,言语上更加小心,换上正色,一副商谈大事的态度。

流放之海毕竟不同于衍州三十六城,这地方更加混沌纷乱,一直以来都没有出现一位真正的领袖,群shòu各为其政,还处在原始的厮杀争抢中。昊光的出现,毫无疑问是流放之海向前迈进的一道光,可要如何行事,却无人能教昊光,连他自己,也尚在摸索之中。

但不论如何,这一步若能走出,对流放之海来说,就是意义非凡的一步。

“你……”她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昊光也已听懂她言下之意,心里不免惊诧,也生出些许心思——流华君对她大为赞赏,想让她辅佐于他,那时他还不以为然,只觉得她纵有些不凡之处,到底年纪尚幼,不过有些手段罢了。今日来送她,原只打算与她谈谈冕都之事,想听听她有何举措能改变冕都现状,然而一番倾谈之下,却从冕都谈到流放之海,她竟看得如此之深,又深谙他的矛盾挣扎,不得不叫他惊叹。

不过昊光的诧异并没持续太久,甚至没摆到面上,落到言语之中,只剩几分遗憾:“我后悔了,前两日还是应该找时间与你深谈,如今却只能仓促一会,不能详谈,可惜。”

眼见云层下的鲸船要驶出冕都海域,昊光也只能送到此处。

“来日方长,我在流放之海讨生活,少不得还要再来拜会昊光大人。这几日我另琢磨了些既能发展赤秀,又以暂解冕都困局的举措,也还需与昊光大人商谈,到时你别嫌我烦。”季遥歌此时方笑开眼。

巨shòu回头,茶青的瞳眸缩着天地与小小人影。

“真的不能叫我一声哥哥?”他开口,亦带了笑。

“那我叫了你哥哥,你能带我去神陨岛吗?”季遥歌语气一转,将那老成之气去掉。

昊光失笑:“你还没死心?并非我不带你去,是那地方委实太危险了。”

“神陨岛内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以身犯险?是出去的路吗?”季遥歌不禁奇道。

“神陨岛中,藏着这整个流放之海的秘密,那是这个地方存在的意义。”

————

辞别昊光,季遥歌回到鲸船。船上如今热闹许多,既有卫极与他的一众手下,又有巫羽族人,与来时大不相同。流放之海虽说也有各种船只,但像幻鲸这样的大船,却不多见,沿路遇到觊觎者也不奇怪,幸好卫极在船上镇着。他虽然境界不算顶高,不过扯着昊光的大旗,这流放之海也鲜少有人敢对他出手,又有巫羽族人分成两队轮值,每班四人,飞在幻鲸外的高空,充作瞭望,探查异情,保幻鲸平安。

一路倒也平静。季遥歌多数时间站在舵舱的海图前面出神,心里总在想着分开前昊光那一席话的意思。

流放之海存在的意义?

海图上神陨岛所在位置,只绘了团飓风,证明连裴不回都没能探入此地,但那区域附近又有几处空缺,似乎指向神陨岛,也不知是何意思。

还有流华君所说的青江海魂所镇守的出口,以及失落的世祖幽瞳,又到底在何处?

她盯着这张复杂的海图,任由纷乱的问题充斥满脑,到第六天,幻鲸抵达赤秀。

隔得老远,季遥歌就已看到赤秀岛大阵的光华,不过岛外雾气又重新出现,料到是花眠与苏朝笙二人已将此前被损毁的阵眼修复了部分。她看到大阵之光,心里大石就已落下——大阵完好,赤秀还安全。

赤秀安全,则元还亦安全。

她搓搓脸颊,振作jīng神,带着人飞身上岛。

花眠是第一个发现季遥歌回来的人,还没等她走到山下,他就先迎出来,苏朝笙随后亦出现在山顶上。卫极几人还有要务在身,要马上赶去安海城,将季遥歌送到赤秀便不再耽搁,只与苏眠打了个照面就又踏上海途往安海城去。

虽不过相别一月,可在此等情势之下,苏花二人却觉时间漫长,那法阵晶源正逐日减少,二人亦是算着日子等季遥歌回来,也已商量好了若法阵力量消失,二人该如何应对,季遥歌却掐着时间归来,赶在最后一刻出现,如何叫人不惊不喜。

一个月时间要季遥歌弄来万枚澄晶,这本就是qiáng人所难的事,如今她却带回十万澄晶并一族人手,这着实让苏朝笙与花眠大松了一口气。

“好样的。”花眠痛快出声,看到跟在季遥歌身后的小六,展臂搂过人,“小六也是好样的,等会哥哥我赏你酒喝。”

胡小六照旧是腼腆的笑。季遥歌正和苏朝笙说话,转头看到,道:“可没时间让你们喝酒,巫羽族人还在山下等着,先安置了他们再说。”语罢又转头向苏朝笙开口,“苏姐姐,这批巫羽族人擅长驯养虫蛇,料来有助于你,回头我把他们族长带来见见你。你不知道我这趟遇上可多事……”

她有些兴奋,苏朝笙怜爱地按按她的肩:“这趟辛苦你了,既回来了就先歇歇,不急一时。我给你备池药汤,你且先松驰松驰,岛上杂务jiāo由我与花眠料理就是。”

温柔言语很是让人放松,季遥歌笑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孩子气,便道:“那就有劳你们,我……去赤秀楼看看。”

语毕她跃起,凌空打了响哨:“小猊,带我上去。”金光闪过,猊shòu冲到她身下,稳稳接下她,驮着人往赤秀楼飞去。不过眨眼功夫,一人一shòu已到赤秀楼外。沉重的大门被吱嗄一声打开,寂寞了许久的楼阙终又迎来几许人声。脚步声缓慢地响过,季遥歌走在空dàngdàng的楼内,有些走神。

楼阙一侧临海,海làng声隐隐传来,她总觉得若是元还没有闭关,就会站在那里观cháo汐日月,看星辰瀚海之变。可从化神期到合心境界的飞跃,没有上百年的闭关,他怕是出不来。

才走了几步,她便觉得有些不对——

临海处,似有人站立。

她驻足望去,果见熟悉的人站在飞悬的岩上,背对着她,肩头趴着只小猴,正吃他手里喂的食物。

“元还?!”她惊极,缓步靠近。

那人便转过身来,衣袂微动,自然流淌一股风流写意。

“季遥歌,你回来了。”声音温煦明媚。

分明是极其温和的口吻与认识了几百年的眉眼,季遥歌却忽然毛骨怵然——眼前的元还,双眸浅金。

一抹似刀刃般凌厉的光芒,掩在这温煦之下。

“你是谁?”她停步问道。

那人喂完手里的食物,小猴子窜走,他拍拍肩,举止矜贵却与元还大不相同。

“上一次我本可吞噬他而出,却被你打断了好事,你说,我是谁?”

“蛛皇……”季遥歌神情骤变。

第160章 楚隐

熟悉的清俊面孔因为换了主芯的关系,而显得异常陌生。元还那人虽说疏离冷清,但为人实则没有什么架子,接触久了反而称得上随和。眼前这人便不同了,一模一样的容貌,可那由内里散发出来并未刻意掩藏的气息,仍是让季遥歌一眼看出差别来。

他神情和煦,眉宇松驰,目光亲切——亲切这个词,多少便透着上位者的作派。还有几分挑剔,藏在微勾的唇角里。元还从来不会这样看人,也不会这么笑,他自然是有高人一等的资格,不论是境界还是身份,但他的傲气却从来不曾源自这些。

除了这些,他披着元还的皮,尚算平和,没有任何外露的杀气,但季遥歌仍旧有种被无形巨掌扼喉的感觉,就奉曦剑也悄悄地弹鞘半寸。

蛛皇倒有些好笑。面前警惕的人就像不慎落网的蜻蜓,有身为猎物本能的警觉,眼珠锃亮地盯着他,表情万分可爱——困shòu总让人兴奋,让人心生慢慢折磨拆吃的欲、望。

“放松些。”他开口便是云淡风轻的笑意,“你我也算见过几次,并不陌生。”

“元还呢?”季遥歌仍是警惕。她很少有如此将情绪呈于面上的时刻,蛛皇突然的出现,让她连虚与委蛇的客套试探时间都不愿làng费。

蛛皇一步一字地回答:“死了。”

这回答让人心惊肉跳,季遥歌神情虽然未改,但细微之处的变化仍没逃过他的眼睛,他笑得更大些:“你不是一早知道了,梵天困生咒的破劫之关,是需要修者经生死轮回而悟,他现在还不知道落在哪个轮回里。”

“那你又如何出来的?”季遥歌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绕到她身后,继续朝楼阙大门走去:“他的魂魄离体轮回转生,这身体自然归我。”

“他几时能归?”季遥歌转身,跟在他身后。

“那得看他的能耐。踏过轮回他便在凡间再世为人,前尘尽忘,这会只怕已经不记得你了。前世种种都带不到来生,多深的爱恨情仇等过了那扇门便一了百了,今生所约定的种种,都带不到来世。”他心情似乎不错,竟向她解释起来。

爱恨无两世,这辈子感情再深,一入轮回便化作空白。

梵天困生,便是要他堕轮回历劫,抛却所有。

“若是不得了悟,他便要一世接着一世轮回,你问我他几时归来,我确也不知。”蛛皇走到赤秀楼门前,展眼望向远山,换了语气,“你也别死心塌地等他了。再世为人,他哪还记得你,娶妻生子历人世种种,可又是另一番天地。”

“当然,也有可能托生成了和尚、道士,亦或是……太监。”蛛皇说着转头看她,伸起一指在她面前摇了摇,“总之,不管是人是猪是孑孓,他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她停在原地,他可能已经走出百步,隔了不知多少轮回,即便遇见,也只是陌路。

所谓来世再约,只是凡人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说他会回来,我只管等,不管别的。”季遥歌未受他影响,从容回道。

“回来?”蛛皇微微一笑,莫测高深道,“你又怎知,你所见所感的这个元还,便是他的原身?若然与你这一世,才是他漫长修行中所轮回的一场劫数,你当如何?你知道他多少过去?若不存在回来,如今也只是归去,你之于他,不过浮生一梦。很有可能,你连他到底是谁都无从得知,又当如何?”

季遥歌的心因这一席话而高高悬起,底下似乎有无底深渊,在等着她坠落。良久之后,她才找回声音:“既是轮回,每一世便都真实,我管不了那许多,只顾得眼前。”

当如何?又能如何?哪怕元还不是元还,可她也还是季遥歌。

奉曦剑悄然出鞘,不知几时悬在蛛皇背心处,她冷道:“你占他躯壳,夺他肉身,这便是眼前。”

蛛皇忽然仰天长笑,笑里却是冰霜一片:“他的躯壳?一个死去的人,怎会有肉身?”

“你说什么?”季遥歌眉头顿蹙。

“把你的剑收起来吧,他与我同宿一躯,若是我死了,他也活不了。”蛛皇无视身后所悬利剑,伸了个懒腰,从容迈出大殿,“别担心,虽然我希望他死,但肯定不是现在。”

“你想怎样?”季遥歌凌空一抓,将奉曦抓在掌中。

“自与他共宿一体起,我还没机会出来看看,如今既然是我作主了,自然先要好好瞧瞧这地方。”他回身将奉曦剑剑尖点开,金眸现出jīng光,“他不在,这躯壳的修为也不在,我只是个没有威胁力的凡人。季遥歌,你得保护我,否则我若死了,他便再也回不来。”

语毕,他已步出赤秀楼,留下季遥歌在后大为头疼。

“哦对,我叫楚隐,记清楚了?我不太喜欢别人认错。”远远的,楚隐声音再度传来,是带着些颐指气使的口吻。

季遥歌有预感,自己收到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

对于楚隐的出现,苏朝笙和花眠报以十分的震惊,季遥歌也不知如何向二人解释他的来历,偏这楚隐是个肆意妄为的脾气,完全不打算再费唇舌,只舒服的做个甩手掌柜,等她好容易向那两人解释清楚,楚隐已经将整个主峰逛dàng一遍。

“季遥歌,我想下去看看。”楚隐在崖边负手而立,有几分仙人风范,那姿态又与元还不同,矜贵而高雅。

山崖还未架设下山的路,他们是修士,上下都靠法术与法宝,但楚隐没有修为在身,只能寄望于季遥歌。季遥歌却没闲情逸志陪他逛岛,岛上还有许多事等着她与苏花二人商量之后拿主意。

“我没空。”她冷冷一句话就打发了他。别说没路,就算有路,她也不能让这大麻烦跑出去。

“哦。”他垂头思忖片刻,并未言语为难,而是身体力行,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便纵身跃下崖去。

花眠第一个惊叫出声:“元世叔……”称呼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

季遥歌几乎同一瞬间飞身窜出,化作闪电追上疾坠而下的楚隐,手中弹出一卷绵力,将人稳稳接下,满面怒容:“你!”

“有空了?”楚隐在半空腾身,借着她的力浮到她面前,挑眉道,“那带我四下走走。”

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客气。

“我找个人带着你走走。”季遥歌克制着怒气道。

“不要。”他拒绝。

“岛上禁制重重,又有毒虫猛shòu出没,你一个人容易出事。”她尝试与他沟通。

“那你陪我。”楚隐似乎认定季遥歌,半步不让。

二人已落到地面,楚隐根本不等季遥歌回答,就已迈步朝外走去,我行我素到让人头疼。

这个楚隐当真是个疯子!

想她季遥歌这辈子还没如此受制于人过,如今她是万分想将这只真蜘蛛捆起来泡到坛里浸成酒,可元还的性命攥在他手里头,她也不能拿他怎样,只能暗暗思考将他打晕拖回赤秀楼里关起来的可能性。

就季遥歌思考的片刻时间里,楚隐已经走出老远,却又停在一方石岩上朝前张望。季遥歌跟去一看,却见前方无所事事地等候着季遥歌安排的巫羽族人正围作一圈,看着阿岩拈着叶哨驯虫shòu玩。一段在常人听来诡异且毫无乐感的哨音高低起伏响起,十来只蛰伏在他脚边的虫子微微探起半身,跟着他的哨音动作。那些虫子各色皆有,火蜈青蝎紫蛛银蛇,俱是颜色鲜亮,体型较普通虫子要大上数倍,其中几只正张开嘴,几缕涎液滴落地面,将地上的青草灼成灰烬,可见其毒之烈。

两个巫羽族人发现季遥歌的出现,转身前来邀请她,她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理她,自己则走到看得起劲的楚隐身边,低声试探:“喜欢?要不我让他们陪你?”

楚隐转头睨她,冷笑:“雕虫小技,我虫族不喜欢。”季遥歌见他微启的唇间舌尖半卷,似乎发出人耳所不能闻的声音,心生不妙,只是不等她出言询问,巫羽族中已传来一阵惊声尖叫。

那十来只虫子忽然失控飞到半空,朝着阿岩并围观几人喷吐毒涎,吓得众人慌忙朝外奔逃,那些虫子便又朝着楚隐飞来,两个巴掌大小的紫色巨蛛甚至弹到楚隐手背上,像只听话的猫咪般屈足趴下。楚隐仍是冷笑面对伏在脚旁的毒虫,看了眼季遥歌,忽然将巨蛛甩到地上,舌尖依然半卷。

地面很快发出细微震动,窸窸窣窣的声响四面八方传来,草丛里露出密密麻麻的虫影,便是天空也传来嗡嗡的声响,似有虫群聚集飞来,巫羽族人已看得满面骇然,惊愕地看看楚隐,又将目光投入到cháo水般涌来的虫shòu身上。

楚隐负手而立,面对虫群,便不负一个“皇”字,那丝王shòu之气,轻而易举便震慑全场。

修为不在,可他仍旧是梵天蛛皇,上古蛊父,虫之始祖,驭虫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世上又有谁可比拟。

“够了!住手!”季遥歌喝止他。

他却不肯罢休,只抬手指向前方:“季遥歌,帮我收伏它。”

季遥歌顺之望去,只见密林深处有树木倾倒之声,似乎有庞然大物碾压而来,声势浩大。滚滚尘烟之中,一道巨影隐约可见,扁长的身体高高仰起,几个眨眼的时间,就已压到季遥歌前方。

巫羽族人一眼认出:“蛾……银蛾古蝎……”

话都没说完,这群人就已躲到季遥歌身后。

季遥歌可从来不知道,她的赤秀岛上竟然蜇伏着此等骇人古虫。

第161章 历炼

巫羽族人尖叫着四下逃散,巨大的虫影直奔楚隐,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这只银蛾古蝎将目标死死锁定楚隐,偏偏楚隐没事人一样站在季遥歌身后,大有将季遥歌视如肉盾的节奏。被他所召引而来的虫群聚集四周,将二人与银蛾古蝎围在了正中央。

主峰上的花眠与苏朝笙几人已经察觉到此地异样,可不知哪里飞来片黑压压如同雨云般的蜂群,乌泱泱地笼罩在主峰前,拦住花眠与苏朝笙的脚步。虽然也就只能拦住片刻时间,但大敌当前,这一点时间就足够季遥歌出手。

银蛾古蝎,顾名思义,背生蛾翅的巨蝎。蛾翅浅青,分前后两对四翅,张开之后呈三角形,轻盈漂亮,翅上生有红色瞳纹,又妖异非常。这对翅膀虽大,却无法令古蝎飞起,此蝎占了一个“古”字,在地底蛰伏千余年,养得蝎体硕大,沉重不堪,蛾翅带不动,早已失去飞行之力,然而蝎身又与普通蝎子不同,扁长的躯体如覆硬甲,六对十二足分布两侧,远观时像蜈蚣多与蝎子,动作十分之快,从这一路它前行的情况来看,这虫子的撞击力与躯体的坚硬度,都无比qiáng悍。

眼下也不知它被何物刺激,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季遥歌没有多少犹豫的机会,奉曦剑早已执在手中,眼见古蝎伏地冲来,她将奉曦剑横斩,银色电光劈地而落,古蝎发出声高亢虫鸣,半身高高仰起,避开季遥歌这道剑击。季遥歌的剑招却随之如雨落,银电一道接一道jiāo错而出,只闻得数声金铁铮铮,季遥歌的剑招撞在古蝎的腹部,竟如打在坚铁上,只发出jiāo鸣声,却没留下半丝剑痕,不由让季遥歌骇然——奉曦剑经过花眠重新祭炼,早已远胜从前,可对上古蝎竟无可奈何。

古蝎半身仰起,漆黑双瞳就生在它前腹处,yīn森森打量着季遥歌,背上蛾翅突然朝前扇下。别看它这对翅膀已经失去飞行之力,可双翅满覆青粉,一扇便化作阵青烟卷向季遥歌。

“蛾青粉剧毒,沾之必蚀,你可要当心。”

楚隐提前发出的警告打消季遥歌以风驱散青烟的决定,巫羽族人还在山间,这阵烟若被chuī散,也不知会落到谁头上,到时都是麻烦。心念急转之下,她震掌打出一道罡风,左手扣出一枚灵器——群妖攻岛时死了一片,灵骨都被她炼成灵器,如今这枚就是其中一妖的天赋杀招,覆雨术。

空气中的水灵气迅速集结,转眼就将蛾青粉溶于水中,再旋作水龙卷冲向古蝎。季遥歌自己则回身提着楚隐跃到半空。那水龙卷撞上古蝎,哗啦一声化成满天毒水落地,将这一片的草木灼成焦烟。古蝎退了两步,怒极震尾朝着季遥歌攻去,季遥歌只将楚隐往远处一丢,飞身避开它的利尾,腾至它背上,奉曦剑划出两道禁火,左右削向古蝎蛾翅。只听一声凄厉虫鸣,天禁火焚上那两对晶莹青翅,不消片刻就将其烧作齑粉,古蝎大怒,竟扭身飞起,倏尔将季遥歌蜷在躯体。季遥歌没想到古蝎之坚,连天禁火都烧之不去,转眼陷入极险。古蝎蜷紧躯体,季遥歌便觉躯体如被铁山挤压般,骨骼脏腑都要被挤断压炸,幸而此前她在冕都受昊光元力滋养,一身筋骨新锻,才能勉qiáng承受这等压力,二者僵持之间,古蝎前腹的巨嘴张开,其间尖利口器带着吸腹之力,咬向季遥歌的脑袋。

正是生死关头,半空的蜂群被一道火光撕开,猊shòu火红长毛怒张,由天际飞扑而来,伴随着震天嘶吼,小猊落到古蝎背甲之上,尖利的锐爪自shòu掌肉垫内伸出,狠狠刺进蝎甲。任凭古蝎疯狂扭动,猊shòu就是不动,啃树噬铁的shòu嘴张开,猛地咬在古蝎头顶尖须处,古蝎吃痛,蜷着季遥歌的力道一减,季遥歌执剑之手抽出,奉曦剑上电光伴着火色同时jiāo闪,被她狠狠刺进古蝎蠕动的口器内,她借此势发力震身飞起,双手握紧奉曦剑柄,将几乎要没入古蝎口器的长剑往蝎腹下剖去——

一声尖鸣响彻天宇,古蝎腹部被剖作两半,粘稠腥臭的血液浇了季遥歌一身。季遥歌喘着粗气站在蝎尾处,双手紧握的奉曦还没在虫腹内。

大战初止,可生死惊变,一时半会却也无人回神,只有楚隐慢条斯理地避开地上一滩滩的脏血,走到季遥歌身边,嘲道:“区区一只银蛾蝎,竟也将你bī到这般田地。”

凭心而论,这一战来势汹汹,除了中间的惊险外,解决得也算gān脆利落。以结丹圆满的境界能如此迅速击杀修炼千余年的毒虫,已属不易,论理这虫子的境界还要在季遥歌之上,但楚隐眸中对她的挑剔嫌弃,却明明白白。

季遥歌才经生死,眼中杀气未褪,闻言将奉曦自蝎腹抽出,一道虫血跟着飞出半尺远,楚隐侧身避开,却见季遥歌缓缓举起的奉曦,剑尖直指楚隐。小猊亦从蝎背跳下,冲到季遥歌身边,压低身体,双目含凶,朝着楚隐低吼连连。

“别以为占着他的躯体,我便不能拿你怎样。”她冷然开口,怒火被压在胸间,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楚隐却对她和猊shòu的盛怒视若无睹,径直走到蝎身旁,伸脚挑开蝎腹,弯腰探手摸出一枚泛着碧光的圆石,在手里掂了掂重量,这才露出些微满意的笑。山顶上的苏朝笙与花眠都已赶到,二人见着那圆石,倒是异口同声惊道:“虫涎矿。”

虫涎矿并非妖shòu内丹,而是虫shòu吞食地底某些矿物后在体内积聚而成的矿石。此类矿石极其罕见,经由虫体日夜祭炼,杂质被涤出虫体,只剩最纯的晶体,就这么拳头大小一块,别说是流放之海,就算在万华,都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楚隐唇边的满意很快又被嫌弃取代:“太小了。”说罢将那虫涎矿扔到季遥歌怀中,又踢踢蝎子,挑了眉道,“把这蝎子抬回去炼几件战铠还是可以的,就是可惜了它那对青翅,上头的青粉才是这虫子全身上下的jīng髓,炼、毒的好东西。”随后又瞪季遥歌,似乎怨她bào殄天物。

“你去这蝎虫的来处探探,它的巢xué在地下十丈,应该有个木纹石矿,弄不好还有矿母。”楚隐朝花眠吩咐道。

“是……”花眠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臣服在对方不动声色的气势中。

楚隐抖抖衣袖,朝季遥歌走去:“快点解决你手上的事,把时间腾出来给我。”

像是笃定季遥歌不能拿他怎样般,他无视她眼中警告,照样目中无人。季遥歌恼火地甩剑——这样一个和元还截然相反的人物,她是硬不得,软不得,怎样都没有办法。

“你到底意欲何为,给个痛快话!”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眼角几乎要飞到天上,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一只古蝎就把你的修为试探出来,身法太慢,灵气滞涩,术法不知变通,遇上qiáng敌只知博命相拼,要不是你命大没遇见真正的对手,早就死个七八九十回了,我要指望你保护,恐怕也得死上四五六回。元还说你历炼不够,果然是真,这要调、教起来,简直……”

后半段话他煞住,季遥歌却听得分明,抓住重点:“是元还……”

楚隐这会表情才有所松动,不情不愿地转身——对,元还肯放他出来的条件,就是让他必需跟着季遥歌,为其指点历炼,他堂堂一介虫中皇者,总受元还制约已经够憋屈了,如今还要再受季遥歌的气,这让他颜面何存?

“是,是元还指名,让你‘保护’我!”换个说法,楚隐心里才舒服许多,保镖太无能,他适当给些指点,倒也说得过去。

————

出了古蝎这个插曲后,楚隐倒没立刻再找季遥歌的麻烦,而是自行往岛上探去,也不知在沉思什么。他有驭虫的本领,安危倒也无虞,只是季遥歌毕竟牵挂元还的肉身,便令三个巫羽族人远远跟着。巫羽族人自打见过楚隐的能耐后,就跟看祖宗似的看他,也不需要季遥歌特别jiāo代,便二话不说接下这差使。

季遥歌这才得空回主峰,泡进苏朝笙给备妥的药汤里,舒舒服服地放个松。这趟连轴转下来,劳心劳力倒比修炼还让人疲倦,百种药草所烧成的药汤泡起她筋骨内的酸涩倦乏,一时间她竟沉沉入定,思考起楚隐之语来。

诚如楚隐所言,她虽然境界与修为比一般人qiáng,可弱点也非常明显——这一路修来,她专注媚骨心术,并未多修外法,所有步伐剑术还是当初在万仞所学。当年她只在万仞山呆了两百年,所学有限,早就已经不够用了,此外便是灵骨所化的灵器。可灵器虽灵活厉害,也难保有用尽之时,倘若一朝用空又遇qiáng敌,她岂非束手无策。

再来就是武器法宝符箓,奉曦剑倒已足够厉害,已绰绰有余;法宝符箓她用得不多,身边就是两个炼器大家,她兜里法宝并不缺,只不过用得太少。法宝这东西,用来救命倒是可以,可用多了对自身修行并无大益。

如今她正缺历炼。所谓历炼,说白了便是在经生历死的斗法间搏杀出来的真正本领,坚韧的躯壳,灵敏的感知,灵活的反应,jīng湛的身手,都要匹配她接下来所有到达的境界。她没有老师,只能靠自己摸索,这个过程将会特别艰难漫长。

元还不惜将躯壳借于楚隐作为jiāo换条件,为的正是给她找个合适的教导人选——他就是这么个人,面冷心热,待知己那是尽心筹谋,毫无保留。

面对这样一个男人,纵使未动情爱,那感情也早存心间,这正是季遥歌愿意拼尽所有保全赤秀,保其平安的最大原因。这世上,她再没遇到这样的男人,磊落为友,坦dàng言爱,疏冷的表相下,是满腔沸火。都说道途孤冷,若得这捧温手沸火,谁又愿意放开?

思绪纷杂之际,烫人的药汤里却忽然注入几丝yīn冷,季遥歌从沉思中醒来,药汤却在她睁眼瞬间尽数转作刺骨冰寒,她自汤中掩胸飞出,一掌震碎浴桶。水花飞作漫天冰粒,几只长虫随之从天下落下,楚隐的身影在水帘后若隐若现,照旧是高高在上的口吻:“作为修士,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

“楚隐!”才刚生出的些微好感转眼消散,季遥歌这会真是恨不得把这蜘蛛一节节剁碎。

元还真是……给她找了好大一个麻烦。

————

接下去的时间,季遥歌真是随时随地都能受到楚隐的特别关爱——不管是独自行功运气时,还是在与花眠、苏朝笙等人商讨事情,亦或是在岛上安排事务时,都会遇到突如其来的攻击。或毒虫或猛shòu,无一不是凶悍异常。季遥歌从最初的盛怒,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其间曲折,可谓九转十弯,但到底还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

不得不说,生死相搏,是最好的历炼。

楚隐从来没对她手下留情过。

赤秀岛的事,也在这一日日的历炼中,慢慢商议出了头绪。她所带回的十万晶石已经放入八极大阵中,阵法又能维持五个月时间。因有巫羽族入岛的关系,岛上特辟出一块闲地给巫羽族人居住。巫羽族人平日里除了安排专人驯养苏朝笙所需虫shòu外,另还拓地种草,协助苏朝笙炼丹,至于另一部分修行出众的巫羽人则被分作两班轮值,日夜在岛外巡飞,以便能第一时间发现异状。而苏朝笙则提供他们日常修行所需的灵草与澄晶作为报答,二者互利,磨得也算顺利。

因为有巫羽族的加入,有人看炉护火,苏朝笙炼丹的速度明显增加,这几日便都在加紧赶制答应了秦渺的丹药。花眠见状眼红得不行,便直嚷着也要人手,以便打造更多的器具。

“你莫急,我是打算多找些妖shòu入驻赤秀,除了可以做些杂役外,也算是替赤秀增加些防御。”季遥歌思考了许多时日,早在心中拿定主意。

“你是准备囤兵?”苏朝笙蹙眉,“但此地妖shòu多数各自为政,未必忠诚,若是混入一二居心叵测之徒,岂非坏事?”

三人商议大事时,便都坐在赤秀楼的大殿内,关起门来讨论。

“我知道,所以我不准备收容零散妖shòu,要么就举族收下,他们全族的身家性命都要攥在我等手上,才能安心行事。这点你们倒无需担心,我打算先与昊光合作,看能否从冕都迁移部分妖族过来。只是以咱们岛上眼下状况,在保证正常运转的情况,能容纳接收多少妖shòu,还需要二位拿个主意。”季遥歌毕竟在岛上的时间不长,了解有限,然这接收妖shòu的数量是要作长远考量的,少了没有太大作用,多了又恐赤秀岛消耗不起,需得结合岛上产出与苏花二人的炼制速度,以及季遥歌带回晶石的周转能力综合考虑。

“我与苏姐姐这几日会将岛上物资盘点一遍,给你答复。”花眠与苏朝笙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不急,过两日我会去趟安海城,托她采买打听的物资,应该有些眉目,你们还需要哪些东西,列个明细予我,我再给你们寻去。”

这第二趟离岛,季遥歌的时间可就充裕许多,不过安海城要跑,冕都还要再去一趟,几件大事都要有所决定,时间虽多了,可仍是刻不容缓。

几人商议妥当,便又散去各自行事,余话不提。岛上各人皆身兼数职,每日忙碌不断,倒渐渐有了些宗门雏形。如此这般,季遥歌在赤秀岛又留半个月,呆足一个半月后,各项章程方草草拟定,由胡小六撰作文书后jiāo给季遥歌。

出海日期定下,万事议妥,众人才得片刻消闲。

————

这厢赤秀岛百般筹谋,那厢流放之海也已暗cháo数涌。

无风无làng的平静已经持续了数百年,而这平静都随着昊光的决定而即将消散。

“决定了?”流华君与昊光并肩而立,看着海面上集结的妖shòu,淡道。

“决定了。”昊光断然开口。

第162章 蜘蛛

尽管流放之海的大修们已经敏锐地嗅到山雨欲来之势,但对大多数妖shòu而言,这地方仍旧只是充满暗斗的追逐地,长久的平静让人放松警惕,赤秀岛的人也一样。

出行在即,万事俱备,季遥歌只头疼一件事——楚隐的去留。

依楚隐的性格,若是跟她出海,她不止要应付他时不时给出的“惊喜”,还要保证他的安全,毫无疑问这将是巨大的麻烦。季遥歌没傻,关于楚隐的去留她的决定非常坚定,哪怕有元还的因素在其中,也不能动摇分毫。可若是不带,楚隐必不会同意,所以季遥歌既不问他意见,也没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她只做了一件事。

哗——

惊làng卷天声不绝于耳,海面上有人踏làng而行,身后是高达十丈的巨大黑làng,似巨shòu之口,翻腾落下将那人一口吞噬。海边悬崖上,楚隐盘膝而坐,膝旁木几上摆着酒具,他自斟自饮,并不抬眼看被黑làng吞噬的人。不过片刻,那片黑làng又从海中翻滚而出,似沸腾的黑色岩浆,làng头托起季遥歌,待到最高处,季遥歌忽然跃起,掐诀拈一线灵气,灌入làng花中。

微弱的声音响起,这片黑làng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冻结在半空,宛如从海中长出的山峰。季遥歌自làng头跳上悬崖,抹着额上细布的汗珠,两步走到楚隐身边。楚隐以酒润唇,仍未抬头:“还是太慢。”

不消说,那黑làng又是他给季遥歌安排的历炼,水里密密麻麻都是虫子,所以看着发黑,不过眼下都被冻在半空。季遥歌这段时间拜他所赐,身手见长,倒也受教,只道:“步法还差些火候,我会再练练。”

这态度让楚隐满意,他“嗯”了声,又听季遥歌问他:“元还的身手,也是你教的?”

“我与他之间,只有争抢厮杀的关系。”楚隐漫不经心回答道。

季遥歌今日似乎有空,还很好奇,自顾自坐到他身边,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楚隐手中酒盅一顿,眉头蹙了蹙,仿佛想起什么不太开心的事,片刻后才答:“怎么?他没告诉过你?他与我是死仇,不死无休的那种。他和他的伙伴毁我巢xué,屠我子民,我便以他的躯壳作xué,借他之手吞了他的同伴……是五个,还是六个人来着?两千多年了,我都记不清,好像还有个小姑娘,与你差不多年纪,香喷喷甜滋滋,味道可好了。”

“……”季遥歌竟一时接不上话来。

他抿口酒,谈兴被她勾起,道:“其实他早就死了,被我一脚穿心而亡,这躯壳已是死物,不过借着我的梵天困生咒qiáng留人世,倒把我也困在这躯壳内,真是可恨。”

两千多年,和仇人共用一体,谁也奈何不了谁,任由漫长岁月麻木仇恨,这种滋味以蚀心灼骨来形容,毫不为过,不过楚隐和元还似都没有将这些感情形于色,如今听他提来,也仿佛只是个笑话。

季遥歌有些失神,想的是方都内的尸体。

他的生死,似乎一直都是谜团。

“我和他势必只能留下一个。”楚隐把酒盅搁下,微歪了头盯着季遥歌,“你说会是谁?”

“那必然会是他。”季遥歌毫无迟疑。

楚隐大笑:“你就如此信任他?你甚至不知他的来历……”说罢他收笑,目光专注地盯着她,金眸内折出深邃莫测的光芒,低低地开口,“轮回千世,可能你也只是他漫长修行里的一个轮回棋子,你不好奇吗?”

这已是他第二次作此言语,季遥歌面色如常,听着他故弄玄虚的话语,数着他心弦的节奏,只道:“那你呢?”

“我?”金瞳撞上她的眸,她的眼眸似有无数花朵绽放,一朵一形,勾引着人往里深究,楚隐只凝视片刻,随即发现异样,已是不及,魂神俱被吸入她那瞳眸中。

伸手抱下晕过去的男人,季遥歌松口气——要想骗到他放松警惕可不容易,如何不伤分毫将他制住,这可比与那些蛇虫鼠蚁斗法还难。

但不管如何,她还是得手了一次。闭上眼的男人是元还的模样,季遥歌用力掐掐他的脸蛋,直到掐起一片红痕,才略略解恨,她暗道了句:“元还是不是也没同你说过,在我面前故弄玄虚没用。好好睡吧。”语毕,她将人背起,几个纵跃已上了主峰,把人背进赤秀楼里。

苏朝笙已经等在楼中,巨大的青玉药桶已装妥满满一桶药汤,浓重的酒味自汤中传来。见季遥歌进来,她犹豫道:“真要把他泡起来?”

“他这脾气,总不能真跟我去海上惹事生非,先这么着吧。”季遥歌果断地将人扔进汤中,又将他手脚摆好。

末了,她又拍拍他的面颊,确认人已彻底睡死,这才放心——这桶药酒浸蜘蛛,也算大功告成,足够让他睡上个一年半载。

解决完这事,季遥歌心情一松,与苏朝笙并肩出了赤秀楼,关紧殿门,自去准备出行事宜。

————

两天时间,季遥歌就已准备妥当,火烧屁、股地上了船,启程前往安海城,生怕慢半刻那蜘蛛醒了就要跟来。没有楚隐时不时送来的“惊喜”,季遥歌绷紧的心弦总算得到片刻松驰。船行两日,风平làng静,掌舵的是胡小六,三只胡狲打下手,这船上没季遥歌什么事,她便不分白天黑夜都坐在幻鲸头部最高的山上,吸纳海中生物的灵骨,滋养经脉。

正是运气入定的时刻,也不知是这段时日变得敏锐的警觉性,还是被楚隐闹得疑神疑鬼,她始终觉得身边危机四伏,心性难定,睁眼起身,不料才刚要跃下山头,便被凌空窜出的一只黑蚺给缠中腰身,她低眼一看,山谷之下又已聚集了数百蛇虫。

……

待到解决完这批长虫,季遥歌怒而回舱,才想骂人,便看到胡小六拼命使来的眼色,她循之望去,只见舱室的海图下坐着飘然如仙的楚隐,手中举着一只小酒壶,人倚在个大酒坛上,正仰头往嘴里倒酒,看到她进来,便冲她抬抬手,唇畔露嘲,取笑道:“来了?喝酒吗?蜘蛛酒,舒筋活骨。”

“……”季遥歌抚额。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如何脱的身,她竟都不知,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

这个麻烦她甩不开手了。

————

船又行出四日,抵至安海城。除了每日必修的“惊喜”外,楚隐倒也安份,只是苦了季遥歌,没日没夜被他操练,直到安海城岛外才消停。

季遥歌带着楚隐与胡小六上岛,三只胡狲留船看守。脚才落地,她便把楚隐拉到身边叮嘱:“此地龙蛇混杂,妖shòu众多,你跟紧我,可别闹事,要是惹出麻烦,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楚隐站她身侧,目光越过她头顶,正缓慢打量四周,向来矜贵骄傲的瞳眸里,难得散发出些许好奇——偶尔情况下,他会像个小孩,比如现在。

不过就算是小孩,他也一定是个特别难缠的小孩。

季遥歌如是觉得。

“他们为什么看我?”

“因为你现在是人。流放之海乃妖shòu聚集地,少有人修出没。”季遥歌简而言之。

“那他们为什么看你?”

“因为我美。”

这个答案就更加简单了,然后换来楚隐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来他的审美应该与她,或者说与人一样,没有歪。

两人小声jiāo谈着步入安海城,楚隐还算识相,并没在这里作妖,一路都跟在季遥歌身边,胡小六紧随二人之后。和十几年前相比,安海城没什么变化,不过季遥歌带着两人迈过城门后,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地方来来往往依旧有许多妖shòu,但她记忆中安海城所聚集的妖shòu大多是低修,闹腾得很,今日却大不一样。

上岛的妖shòu很多,出去的却少,大多结伴而来,目光警醒,偶尔扫过季遥歌,露出的也不再是惊艳,而是略来戒备的打量。许是被楚隐折磨得一个来月,季遥歌的感知较之以往更加敏锐,虽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她仍是嗅到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季遥歌这趟来安海城,是先赴曲漓之约。前几月她便委托曲漓代为采买物资,二人约在安海城相见,如今已到约定时日。行至安海殿外,附近游走的妖shòu就少了,无形的威压笼在安海殿四周,季遥歌倒是看到熟人。

“卫极将军。”她上前打招呼。

卫极拱拱手,目光自楚隐身上掠过,惊讶一闪而逝,没有多问,只道:“遥歌大人,曲漓大人已在殿中等候多时。”

“今日岛上可有要紧事?”季遥歌倒不急着进去,放眼望向远处。

“今日是安海城长老会每年的例行聚会,长老会的成员都会前来。曲漓大人此番代表昊光大人而来,眼下正在里面与几位长老会晤,她也正要引见几个人给你认识。”卫极一边请她入内,一边道,“你不紧张,例行聚会谈的也就是各岛间的买卖,你来得正好。”

季遥歌点点头,随着卫极步入大殿。空旷的大殿已围坐数妖,四壁悬珠,满殿辉煌。曲漓坐在上首,旁边是个壮硕的黑汉,下面另坐十来个妖shòu,也不知正在谈什么,众妖面色略沉。

安海城的长老会,原由昊光牵头,与旦戈签订止战契约后,共同成立,除他二妖外,另还有六名成员,皆是流放之海的大修。此六妖以昊光与旦戈为首,今日曲漓代替昊光出席,她身边的位置应属旦戈,但那人境界并不算高,应是与曲漓一样,只是代为出席。

季遥歌悄声走到众妖外围,并不打扰他们,曲漓看到她只微微颌首,注意力便仍摆在说话的人身上。

“安海城已建成五百余年,流放之海已平静了许多年,大小各妖皆以昊光大人与旦戈大人马首是瞻,此次冕都却突然集结妖shòu,收武器防具,实令我等一众小妖惶恐,还望曲漓大人给个示下。”说话是个高瘦男人,肌肤泛蓝,长脸细目,生得几分jīng利。

季遥歌略一蹙眉——集结妖shòu,收武器防具,这是要兴兵事的前兆,昊光想通了?

座上曲漓挑眉:“我在海上奔波数日,这事还是从莫长老嘴里第一回听到,你希望我给什么示下?连我都不清楚的事,在座几位倒是清楚得很,是在我冕都安了眼睛?还是又听人挑唆?”嘲讽的语气伴着锐利的目光,一事抛向坐在她身侧的人,那人却是垂目不语,只将这言语机锋jiāo给众人,她便又妖娆地挪挪身体,扬了声调,“再说了,就算是我冕都集结妖shòu又如何?两个月前昊光大人在冕都海域被人偷袭,这笔账我们都还没与人清算呢,如今就算是增加些防御又如何?你们又凭何来质疑冕都之事?”

那话便冲着她身边那人去的,面容黝黑的汉子此倒抬了头,面露关切,他生得憨实,言语真诚:“曲漓妹妹,昊光大人竟然遇袭?那他现下可安好?”一脸的惊讶,仿佛果真不知此事。

曲漓只斜睨他一眼,道:“托福,昊光大人无碍。”

“好了好了,诸位都别动气,不过就是冕都结妖之事,想来昊光大人自有安排。这无战之约是他亲自所定,料来不会轻易再掀战火,大家不必紧张。”底下又有人站起,圆脸矮身,很是福态,这人笑眯眯地打了圆场,从储物空间内擎起一物,又道,“和气生财,大家还是来谈谈咱们几个岛的买卖,我上月可是得了件宝贝,今日拿出来给诸位瞧瞧,看诸位可有兴趣与我谈这笔买卖。”

说话间季遥歌看到这人身前浮起一半人高的晶石,外观类似澄晶,其上灵气氤氲而出,令在座众人为之一醒。众人当下便都站起,朝那晶石靠拢。

“曲漓姑娘见多识广,不如来鉴鉴此为何宝?估估价值?”那人看到众人惊羡的表情,甚是得意,摇头晃脑道。

曲漓蹙眉,边忖边走下:“这么大块的澄晶,我倒是头回见着……”

是不是澄晶,还有待确认,那厢季遥歌的手却叫楚隐抓住。指尖轻轻刮过她掌心,他在她手里写了一个字。

死。

第163章 伤重

“死”字最后一笔划下,季遥歌倏尔握拳,险些就将楚隐的手包在掌心。她再看楚隐神色,他却显得比平时更加平静。因元还不在,楚隐无修为,不能使用传音入神与她私话,在这种场合他只能如此隐晦地提醒她,更令季遥歌心中泛疑。只是没头没脑一个“死”,她也很难明白。

楚隐目光一动不动落在被众修围住的晶块上,专注认真,侧颜睫毛纤长浓密,轻眨如扇。

季遥歌心中有数,只站在最外围,将所有人的举止表情尽收眼底,小心翼翼施展些微媚骨术——殿上的修士境界都在元婴后期以上,她不能施展得太明显。各色思绪入耳入眼,其中伴着一两声特别沉冷的心跳,不露声色的杀气夹杂其间,伺机而动。几缕yīn幽的气息自晶石内传来,蠢蠢欲动——晶石之中藏有活物。

殿上众人都被巨大晶块所吸引,缓缓靠近,尤以曲漓为最,而代表旦戈的妖shòu仍稳坐在上首,一双眼状若无心地总扫过曲漓,最初取出晶块的圆脸长老已被挤到人群外围,笑出满面红光,高声介绍自家宝贝,偶尔目光与座上妖shòu眼神擦过,很快又各自避开。

季遥歌脑中诸念转得飞快。

若晶块有问题,那这死局杀招,针对的是谁?是本要出现在此地的昊光?旦戈还是要置他于死地,可这又说不通,由曲漓代替昊光出席此会,并非秘事。可换了人还是设下杀招,并且以晶块为诱饵,这显然冲着曲漓而去,她是冕都负责物资的人物,本身又擅医道,对无名宝贝自然极为关注,所以对方是打算杀曲漓?

不,还是不对。

曲漓是昊光的左膀右臂,杀了她固然可以让昊光和冕都损失一员大将,可若只针对她一人,断也无需安排在所有长老都齐聚的会议上。长老会这六名大修,已是眼下流放之海综合实力最qiáng的人,当着他们的面刺杀曲漓,不啻于单方面撕毁契约,将要引发整个长老会的怒火。

旦戈不是那样蠢钝的人,所以他们的目的,不是曲漓,或者说,不只是曲漓。

他们图谋的东西,应该更大。

随着心中的揣忖,季遥歌的心渐渐发寒,不过情绪却又冷静下来。

比起在凡间所面对的衍州三十六城的复杂情况,显然流放之海的局势要简单许多,妖shòu处于浑沌状态,虽说好战可心思并不复杂,甚至称得上单纯,没有凡人那许多弯弯绕绕的勾心斗角,她要了解这地方的情况,一点都不难。从醒来至今已有三个多月,她跑过冕都,带回巫羽族,认识不少人,不论是昊光、曲漓还是桀离、秦渺、卫极,都已经给她带来无数讯息,助她了解这个她虽然呆了十七年,却还不算熟悉的地方。

回赤秀近两个月时间内,虽然忙碌,她亦花大功夫来了解流放之海。巫羽族曾在流放之海流离百年仍未灭绝,对这儿的局势自有见解,那位老族长能在最后时刻放下坚持答应进入赤秀,亦是有大智慧者,再加上胡小六,她有流华君这个祖母在背后,见识自然非比常shòu。

有这种种原因在前,虽说时日尚短,季遥歌对流放之海的情况,却也摸清了门路轮廓。

流放之海的争斗,这一千年来,都集中在昊光与旦戈身上。

昊光的心思,从他不遗余力买下赤秀的所有武器与灵药开始,就已经曝露,他虽然在犹豫迟疑,同时却也已经着手布置,差的不过是个引线罢了。旦戈能将魔鲨军派到冕都海域刺杀昊光,足可说明两者间的矛盾已经到达巅峰,这五百多年的平静,已成一触即碎的冰面。

之所以迟迟没有开战,不过双方都有所顾忌罢了。一来谁先撕毁契约,谁就是背信弃义者,在流放之海立不住脚,难以服妖;二来昊光先前确实没有下定决定,他心中对开战仍旧抱持抵抗心态,所以一忍再忍,直到今日。

流放之海的战争已经无法避免,谁能抢占先机,谁的胜算就更大些。

而何为先机?

安海城就是先机——

五百多年的发展,安海城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在众妖心中的地位,都非同一般。若以凡人目光来看,此地称得上是扼喉之所,兵家必争之地。这第一战,若能占下安海城,再将这六个长老会成员控制在手中,流放之海的争斗,已经先赢一半。

旦戈所图之物,是安海城,是长老会,也是曲漓,一箭三雕之局。

这复杂的思路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理清,季遥歌手心已生起一片冷汗,又想起刚才在安海城内外所见之景,心中已生不详——对头有备而来,可曲漓他们似被瞒在鼓中。

思及此,她飞快转头,目光直视胡小六,以最jīng简的言语传音至胡小六神魂之内。只听了两句,胡小六便一改先前木讷表情,却也没将惊愕现于面上。默默听完季遥歌的吩咐,她转身飞跑出大殿。季遥歌这才再度将注意力转回前面——她的一番揣忖思考虽然几经转变,看似复杂,却也只在几个眨眼时间便已作出结论。

兵家较量,棋局厮杀,慢上一点,都是生死输赢之别。

那厢,曲漓已经走到晶块面前,微弓下腰,凑近研究晶块,琢磨道:“灵气充沛,晶体纯粹,不仅品质上佳,还是极其罕见的月石澄,用来修炼可是难寻的储灵仙品。莫长老,这么大块的晶石,想必不是淘澄晶砂所得,必有矿脉。”

莫长老圆润的脸上扬起高深的笑:“曲漓姑娘好眼光,不过也只看出其中一半门道。”

“哦?”曲漓扬眉。

月石澄已经很难得了,这里却还有别的门道?曲漓来了兴趣,连同身边其他五位长老一起团团围在了澄晶块旁边,各自施展本事探究。莫长老却是悄然退出半步,朝座上的妖shòu打出眼色。那人双眸一凝,双拳暗抓,晶块上骤然she出百道刺目银光。

“曲漓姐姐,小心!晶块有诈!”季遥歌的警示同时响起,可那阵银光却灼花人眼。

无数股滔天威压与杀气绞缠散开,季遥歌只觉心头发闷,高阶修士的斗法,她插不上手,眼下被这沉沉压力迫得手脚如石,只听得银光中传来曲漓娇俏冷哼:“莫老怪,你果然倒向旦戈!”听那口吻竟没半分意外。

几道巨力撞在一起,向四周爆散,季遥歌勉力扛下,护着楚隐急退数十步,直到后背顶上墙。大修斗法,破坏力自然可怕,殿上桌椅摆设已俱成齑粉,幸而安海殿有法阵相护,殿内这番斗法余威皆被法阵吞下,并没向外扩散。

片刻时间,银光消逝,曲漓手里已擒住莫长老站在晶块之外,季遥歌心情稍安——看来曲漓早已看穿对方诡计,在靠近晶块时已做出防备。

倒是其他五个长老,修为略差些的,已面色惨然,均神情复杂地站在殿上四处,看着曲漓与莫长老等人。

“诸位都看到了,莫老怪已与旦戈勾结,设计要你我性命,其心可见一斑。”曲漓冷道。

季遥歌此时亦已看明,这场变故只是曲漓将计就计之策,当众揭穿旦戈之恶,昊光方出师有名,也不必背负自毁契约的恶名,虽然惊险,却不失为一个好计。既是如此,曲漓必有后招,季遥歌也就不那么着急,只是心还未落下,她便看到楚隐双眸大炽的亢奋狂热目光——他的战意似乎毫无保留地从眼神释放出来。

不对,还有变化?

“莫财,钟铁,你我好歹也相识数百年,在这安海城共谋生计,也算朋友一场,今日竟然要取我等性命!”五人间有人怒而痛斥。

钟铁便是那代替旦戈前来的妖修名姓,闻言起身,仍是憨笑:“诸位莫被曲小娘子骗了,我几曾要取你们的性命了……”他说话间顿了顿,才又道,“我只是想请几位去旦戈大人的岛上做客而已,对不对,莫财?”

“对对对!”莫财圆脑频点,古怪的笑容几乎让他的唇撕到耳边,对于被擒一事毫无惧意,身体却忽然缩成溜滑肉团,满身粘液,自曲漓手间脱出。

曲漓自是大惊,却发现手足俱不能动,娇容顿变,而其余五个长老这时也已察觉不对。晶块之下浮现巨大法阵,符纹如锁,将众人禁锢于地。此番变故大出意料,这一环扣一环的计策,连季遥歌都始料未及,不论是曲漓还是钟铁,都是后招迭出。

钟铁笑着,垂于衣畔紧握的拳一松,巨大的晶块当着众人的面炸开,里面一窝蜂似地飞出无数小指甲盖大小的虫子,无声无息地在半空盘旋。

“yīn尸蝇。”曲漓第一个认出此虫,面色更加惨然。

季遥歌未听过此虫之名,不知其中厉害,站她侧后方的楚隐此时却开口:“yīn尸蝇,又名傀儡蝇,可从活物眼耳口鼻及伤患处钻入躯壳内,经产卵孵化,啃噬血肉经脉,可在瞬间将活物肉身侵占,成其宿体,炼虫者便可通过此蝇操纵宿体,故而此术也称yīn尸术,是傀儡妖术的一种。”

她想得还是简单了,旦戈不止是要他们的性命,还要他们为他所用,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那厢,钟铁仍旧憨声憨态:“听过此虫威名就好,那就莫再挣扎,越挣扎越痛苦,乖乖听话。”语毕,他抬臂朝着虫群下令。

虫群发出一阵嗡嗡响动,随着他的动作四散飞开,他憨笑里终于透出一丝得意,可就在瞬间,虫群却似凝固般,停在半空,仿佛被无形之力牵扯。钟铁眼睛陡睁,泰然自若的神情起了破绽,眉头大蹙,手伸在半空用力——

虫群仍纹丝不停,似乎与僵持在半空。

钟铁大为疑惑,目光从殿内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角落。

境界低微的妖修,从进来时起就没被他放在眼中,没想到竟有能耐与他作对,钟铁扬起更憨实的笑来,看着垂手静立,眉舒唇展的英俊青年。

楚隐眼中亢奋更剧,虫族王者与炼虫修士间的对决,多少让沉寂千年的蛛皇为之兴奋。

yīn尸蝇仍僵在半空,钟铁眉川渐拢,手中之力加大,反观楚隐仍一派轻松,唇边带嘲,似在笑对手的不自量力。片刻后,钟铁的憨笑沉下,那张墩实的脸yīn云密布,飞脚踢起数枚晶块碎片,朝楚隐击去。

砰砰砰——

一阵脆响,晶碎未近楚隐之身,就被季遥歌隔空而起的奉曦剑气尽数劈下。钟铁的境界并不算高,他擅长的又是虫术,注意力都在楚隐身上,这一击威力倒未见多qiáng,只是到底他也是元婴后期的人,季遥歌接下这一击也被余威打得五内翻腾,然她并没时间调息,不过沉眸站到楚隐身前,一手奉曦,一手灵器,双管其下朝法阵中央的阵眼击去。

“小心——”曲漓声音响起。

那厢莫财已聚起光团,他的实力比钟铁还要qiáng悍,这光团蕴着山海之威直冲季遥歌与楚隐二人。季遥歌倒是能避,但楚隐却避不过,他没有修为护体,就算元还化神之体qiáng韧,可在这qiáng击之下也必然身死,她少不得咬牙扛下,只将一身灵力尽数灌入经脉,手上接连施展出三枚防御灵器,冰墙木墙在她身前骤升。

轰——

莫财的攻击袭来,将冰墙木墙撞得粉碎,其势却不减,轰然撞上季遥歌护在胸前的奉曦剑。剑出长鸣,剧震不已,季遥歌只觉重如山峦的巨力压身,她苦撑片刻终是不支,奉曦松落,那道光芒直撞其胸,将人向后猛推,直到撞入楚隐怀内。季遥歌听闻楚隐发出一声闷哼,她咬破舌尖,催发余力,高喝一声,将撞在胸口的力道震散,外力骤减,那厢楚隐眸色yīn沉,眉间闪过戾气,僵在空中的yīn尸蝇终于有了动作,嗡地散开,化作两束黑光,覆向莫财与钟铁二人。

“啊——”凄厉惨叫响起,莫钟二人双手挠向面颊,直想将面上虫蝇挠开,可指甲之下不过多添血痕,倒给了yīn尸蝇可趁之机,成群的虫蝇钻入二人眼球鼻孔口腔皮肉,直抵大脑。

少了二人之力,法阵亦同时松动,曲漓等诸人均得自由,就要朝莫钟二人下杀手。

“留活口。”季遥歌勉力出声,唇间却是鲜血疾涌。

接连三口,其中一口血,还吐在楚隐衣襟之上。莫财那一击,将她重创。楚隐一手扶抱其腰,神情已如黑云盘空,沉沉盯着季遥歌挂唇的血,也不知在想什么。

曲漓纵步而来,顾不上许多,扣住季遥歌脉门便灌入灵气,季遥歌也已翻出苏朝笙给的灵药,毫不心疼地往口中倒,和血咽下后才道:“外面是旦戈的人,若我所料未错,他们要夺岛,安海城外必有妖军四伏,伺机而动,此地情势危急。”

“什么?!”长老会余下五人中有人惊起,只望向曲漓,“曲漓大人,现下该如何是好?”

曲漓虽然想到旦戈要对付长老会的人,却没想过对方意在整个安海城,危情已迫眉睫,可涉及兵事,她亦拿不了主意,正焦心之际,手腕被季遥歌反握。

“控制莫钟,引君入瓮,我们……我们要把安海城占下。”她说这话已是气促非常,五内俱如火焚,经脉凝不起半点灵气,骨头仿如被碾碎,越发软向楚隐怀中,说出的话,却仍带着万钧之力。

语毕,她又催曲漓:“取……此城舆图来!”

第164章 保护

占安海城之言才出,曲漓与余下的五个长老都是一震,很快便彼此jiāo流目光,露出复杂神色来。也不怪他们眼下犹豫,此番若是占下安海城,流放之海的乱战所引发的后果还另说,但他们五人却必被迫与冕都和昊光捆在一起,旦戈被踢出他们的小组织,日后就是昊光一人独大,哪还有别人说话的份。

人皆有私心,何况以厮杀争抢为生的妖shòu,此又牵涉流放之海日后千百年的长远发展,他们有这些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情势危急并不等人,他们没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很多时候,不过事急从权。

曲漓代表着昊光,众人就将目光都落到她身上,等她发话,然而这足已引发整个流放之海动dàng的事,曲漓显然没有足够的决断来下决定,兼心中尚有无数疑惑,脱险后渐渐冷静,便道:“此番我在流放之海已经行走约有两月,来安海城前听闻长老会内有人投靠旦戈,与其密谋欲掀战火,借冕都结集妖shòu之事离间长老会,所以才将计就计打算引出背弃契约之人。无战契约是昊光大人五百年前亲自签订,如今昊光大人之意尚未获悉,若我等贸然开战,恐与其心背道而驰。”

“曲漓大人所言甚是,此事该当从长计议。眼下局势未明,切不可轻举妄动,还是先禀报昊光大人后再作决定。”有人附言。

季遥歌气血翻涌,每次呼吸都觉胸中如有刀绞,若非楚隐稳稳扣着她的腰扶住人,怕是早已倒地,本就勉力而为,她此时更无余力花在说服之上,只能先暗暗调息。

“曲漓大人,这二位是……”又有一人开口,询问起季遥歌与楚隐来历。

“这位是赤秀的季遥歌,昊光大人的朋友,我冕都的贵客,至于这位……”曲漓没见过楚隐,不免多看他几眼,被他一眼冷冷瞪回。

没有灵气波动,没有修为,这就是个普通凡人,可且不论他适才那一手称得上震撼的驭虫术,单就凡人出现在流放之海这一点,就够叫人惊诧了。

“他是楚隐。”除了名姓,季遥歌没有别的介绍。

眼下并非计较他来历的时候,而季遥歌的名号在流放之海上倒不陌生,几人便只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略过不谈,又将注意力摆回正事,互相商量起来,仍要曲漓拿出章程决断来,却未将季遥歌与楚隐放在眼中。季遥歌也明白,虽说刚刚才救下他们,但毕竟自己在流放之海从无事迹,藉藉无名,还没站住脚,说的话不受重视也正常,她本也不是出挑争qiáng的脾气,若是寻常情况也就罢了,但眼下却事关生死,她上了安海城,遇到这事,想置身事外已难,保全安海城,即是保全自身。

如此想清关节,她再无谦虚低调,将楚隐扣在自己腰间的扫开,五指如爪,狠按在楚隐手腕上,借他之力站稳。楚隐似有些诧异,待见她面色沉郁,不复先前无谓态度,便将到口的话吞加,冷眼看她立势。

“曲漓姐姐,诸位长老,且再听我一语。”季遥歌打断他们的jiāo谈。

曲漓见她已能站起,正要劝她打座疗伤,将余事jiāo由他们,却听她断然出声,言语间竟是不容置喙之色,一扫萎顿面色。

“曲漓、长老会、安海城,此为一箭三雕之死局,此毒计本就是不留余手之策,旦戈又怎会再给安海城回旋余地?此计若不成就打草惊蛇,长老会、冕都、安海城势必联成一气与他为难。他既作此计,又怎容此局面出现?一计不成,必有后手,今日安海城,已是困shòu。”季遥歌开口,自然而然带起媚骨万象。人间那百年她并非只为白斐一事,多少灵骨聚成的骨象,已是信手拈来,君王将相百态融作她眉间威势,谈吐举止全是指点江海之意,无端令人信服。

几人沉默不语,似陷于她的言语中。

“钟铁、莫财已伏,旦戈的安排,大可从他二人口中问出些许端倪。”她说着一攥楚隐手臂。

楚隐会意,眸中有些不悦,并不高兴自己被人驱使,但仍是照她眼中之意,操纵着yīn尸蝇让钟铁与莫财二人走到六人之前。那两人脑子被yīn尸蝇侵蚀,已如行尸走肉,只还留着一线清明,在虫子的控制下,木然开口,将所知之事一一jiāo代。莫财倒知道得不多,只是听命配合钟铁,诛杀曲漓与其余五个长老而已,那钟铁所受命令就多了——“安海殿内以yīn尸蝇暗杀,安海殿外设下妖军埋伏,以防有人逃出。待曲漓与长老会就擒后,关闭岛中大阵,再以响箭通知大军……日落之前若未鸣响箭,日落后大军便另行攻岛……妖军兵力不知……旦戈大人行踪不知……”

安海城内有大型禁制法阵,以保证妖shòu们不在岛上斗法,不过法阵虽qiáng大,但也是人布下的,只对低阶妖shòu有效,修为qiáng大的妖shòu并受其限,从前只因有旦戈与昊光在背后镇着,所以一众大修也不敢胡乱生事罢了,说到底法阵的作为也有限,否则莫财与钟铁二人也不敢在殿内设计。

钟铁所吐之话让五个长老为之色变,脾气bào躁名为百良的长老已急怒骂道:“混蛋!既然如此,不如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我就不信他旦戈再有能耐,还能降伏全流放之海的妖shòu?”

“别激动,冷静些。”曲漓出声安抚,自己却也已蹙紧眉头擎起一枚传音玉石,施灵气灌入,可接连三次,那玉石却都纹丝不变。

季遥歌自然看出她要与昊光传音,便道:“别白费力气了,古来争战,首要切断的就是战场与主将间的联系。他既要将安海围成困城,又怎会容你再与昊光联系?这里的消息怕是传不出去。”

曲漓将玉石紧紧攥在掌中,娇容一片霜色,正要说话,外面却疾步跑进一个。

“季姐姐,安海城果然可进不可出,不过卫极将军已经按你吩咐,安排人手悄悄出岛寻找救兵,另外已带人暗中监视殿外妖军,目前安海城内暂保无虞。不过我们人手不足,眼下也只保得一时,到了天黑,恐要生乱。”胡小六飞奔而来,喘着气道。

“是我刚才见情况不妙,命小六去找卫极将军的。”季遥歌见众人有疑,便解释道。

曲漓与五个长老均都讶然——从事发到现在才多长时间?若说适才她救众人于生死之际不过仗着一个“勇”字,那么这番布置早在事发之前她就已计算妥当,走一步算十步,以心智谋略而言,她不知高出众人多少倍。

如此,众人方对季遥歌起了丝信服之心,不再因她境界小看于她,那百良长老尤其信服,当即便道:“那依你之见,接下去该当如何?”

季遥歌却还看着曲漓:“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即便是昊光大人在此,也该明白,因时制宜,而非拘泥不变。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曲漓姐姐,你作好决断没有?”

曲漓代表着冕都与昊光,若是她一力反对,则季遥歌之计必不可行。众人目光便又集中在曲漓身上,她神情几变,最后断然道:“好,你说,我听!若然昊光大人怪罪,便由我一力承担就是。”

季遥歌终于小松口气,只道:“把安海城的舆图和附近海图给我!告诉我你们手上还有多少人手可用。”

语毕,她又轻轻靠回楚隐身畔。

————

众人既被劝服,接下去的行事便gān脆迅速许多。舆图海图都被取来展放季遥歌面前,岛上混进的旦戈人马,也被暗中监视起来。因安海城是无战之地,五个长老与曲漓所带的人马并不多,全部加起来后也不过数十人之众,全都听从季遥歌一人调配。

看似平静的安海城,已是风雨欲来。

“现在外边不知殿上状况,钟莫二人被我等反控在手,我们大可好好利用。”季遥歌一边看着舆图海图,一边开口,“先要将岛中妖shòu控制起来才好……”语毕她看向楚隐,“楚隐……”

话没说完,楚隐便道:“行了,我知道。”转身控制着钟莫二人站起。

钟莫二人虽然举止已有僵化之态,表情也已扭曲,可若不细看,倒也能瞒得一时。楚隐控制着两人往外走去,季遥歌调派了一队人手协助楚隐,自己则留在殿内继续与众人商议对策。

不过一炷香时间,楚隐就已满面无谓地归来,身后部众却均都面色发白。一问之下,季遥歌方知,事情虽然按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可过程却又大不相同——她原想着让楚隐控制钟莫二人,将旦戈埋伏在岛上的人马骗到一处关起,以防入夜生变。然而楚隐却是手段狠辣之辈,他有yīn尸蝇在手,yīn尸蝇入宿体后产卵孵化,繁、殖十分迅速,他便利用这批yīn尸蝇将外头那些妖shòu全数控制。

yīn尸蝇入体的场面之骇人,季遥歌见识过,也难怪跟着他的几个部众面色惨白地回来。

季遥歌闻言未有责备,只是目光略有不满,自他脸上一闪而过,转而将舆图海图取在手中,终于踏出安海殿,往安海城中走去。

安海城中有巨大的禁制法阵,阵眼在安海殿西南方的安海塔下。

“阵法覆盖位置可改吗?”季遥歌站在塔上,居高而望,将整个安海城的地形尽收眼底。

“可以。”曲漓道。

此阵名为“星棋斗阵”,取自天星斗象之变,此阵对外虽称由长老会合建,实则却是昊光出力八成,其余人不过占个名声。建阵之时曲漓已追随昊光,可说此阵亦在她手中建起,故她对法阵知之甚详,仅次昊光。

“那就好,我们给他们来一招,请君入瓮,再来一招瓮中捉鳖,叫他们有来无回!”季遥歌眯眼看向远空。

海面平静,波澜微澜,红日已西落。

听完季遥歌的所有部署,曲漓沉沉舒口气,计策很完美,几无破绽,只不过——

“遥歌,你想过没有,如果旦戈亲临安海……”

旦戈不来,他们这边兵力虽少,但五个长老都在岛上,化神以上境界的妖修就有两个,再配合星棋斗阵,按季遥歌的计策行事,胜算至少能有六成。但如果旦戈亲临,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他们能否守得住安海城都是问题。

这就是修仙界的战争与凡人战争间最大差别——大修斗法,低修便皆化蝼蚁。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真到那一步……”季遥歌顿了顿,“也只能倾力一战。”

————

计划部署下去,季遥歌方得片刻喘息空间。待得身边人都走光,她终于再也撑不住,双膝朝地叩去,幸得楚隐及时伸手。她借他之力缓缓坐到地上,趁着无人将鬼面撕下,露出惨白失色的脸来。楚隐面色沉沉,忽然伸手在她鼻间重重一抹,竟沾了满手的血下来。

季遥歌也有些恍神,用手背揉过鼻子与唇瓣,那血却是无法控制地从鼻腔与唇间溢出,又被她涂抹得láng狈不堪。这一次的创伤受得太重,仅次百里晴夺舍那一回,她不觉露了个苦笑。

“不自量力。”沉默许久的楚隐终于开口。

她摇摇头,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其实他并没发现,很多时候,他的举止行为与神态,都与元还如出一辙。面容,声音,乃至口吻,都像极元还,以至季遥歌时常错觉——就连这句“不自量力”,也是元还从前最常骂她的。

可他们不是同一人,这非常明显,二人的处世方式与手段截然相反。单从楚隐对付岛上妖shòu的手段便可窥一斑,他性格乖张任性,行事狠辣不留余地,若有修为在身,想必会是个让人惧怕的魔头。只是仅管如此,她仍从他身寻到几分元还的影子,这与样貌声音无关。

几千年共宿一体,多少都会相互影响,只是彼此不自知而已。

“说话。”楚隐见她沉默,反有些恼火地用手狠狠擦她鼻下仍在继续溢出的血。

“说什么?”她没什么可说的。

“你可以离开不管这事的。”楚隐道。她要想逃走,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不是嫌弃我历炼不够?”季遥歌又拿袖口抹过唇瓣,语气轻松地反驳他,“今日就让你瞧瞧,何为真正的生死历炼。”

楚隐被她说得无语,季遥歌便拍拍他的肩:“放心,答应过保护你的,就算我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你送命。”

他冷冷拂开她的手,眼里没有情绪:“你保护的不是我,是元还。”

季遥歌一愣,不知该接何话,塔下已有青光微微亮起,她的小憩时间结束。

第165章 动魄

抹净血污,季遥歌再度抓下鬼面按上脸,苍白面容被青黑取代,瞧不出异色。她扶墙站起,楚隐未再前来扶她,只是冷眼盯着,并未因为她在安海殿上的舍命相救而有丝毫感激,而对于这些纠缠不清的问题,季遥歌向来是耐心欠奉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没兴趣照顾谁的情绪。

“走了。”抛下一句话,季遥歌迈开步伐,朝塔下去。

曲漓的动作很快,已经带着众人按季遥歌的要求,将星棋斗阵稍作修改,原本笼罩全岛城的法术范围已经缩小到安海殿外的小广场上,岛上剩余的人手也照季遥歌的指派,暗自潜守在离广场有些距离的高处,备作狙杀用,有急情时亦能及时赶回——这距离要掐得准确,近了会被上岛的妖shòu发现,远了没有效果,所以每个位置都由季遥歌一一择定。妖shòu是骁勇善战之辈,单打独斗都是勇者,可论及调兵遣将的战事,便远不及从凡间历炼回来的季遥歌了。可惜人手不足,她也只能勉为布置。

岛上零散的妖shòu亦都被清走,关于地下暗室,如今岛上只剩下被楚隐控制的那批妖shòu,这起妖shòu集中在安海殿外,再加上莫财和钟铁二人,倒真像安海城已被他们夺占一般。曲漓与五个长老已都站在安海殿前,面色皆凝重沉冷,战前不安的气息弥漫四周,其中又充斥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季遥歌环视一遍,朝曲漓颌首,曲漓不语,只回她个眼神,便转身作出发动的手势。

五个长老与曲漓皆进了安海殿,季遥歌捉住楚隐的手,飞到星棋斗阵阵眼所在的安海塔上,沉敛片刻,用力按下法阵机关。只闻几声隆隆响动,法阵停止运转,季遥歌才自储物空间内抽出那段五彩茜纱,朝着楚隐兜头拢去。楚隐却将头一偏,避开茜纱,压声道:“做什么?”

“茜纱是五行全灵之神物,可融入天地五灵万物,披上它,即便是旦戈来了,也可保你活命无虞。”季遥歌解释道。茜纱之神奇,在于披覆此纱,就能融入周围任何一种事物,隐藏行踪气息不在话下,就算是合心期的修士,也难以发现。

“不需要。”楚隐挥手就要拒绝。

这节骨眼季遥歌哪容他推拒,捉着他的手腕就给拽到身边,将那茜纱覆到对方头上——没有修为在身的真蜘蛛拿季遥歌的蛮力是无可奈何的。楚隐眉头拢起,浮现三分怒气,不过被那五彩茜从头笼到脚,白皙的俊颜被衬得格外生动,这种生动不会出现在元还脸上,季遥歌起了促狭的心,却仍正色道:“你在外面比我这里危险,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小心应对。待此阵发动,你便速离安海城,往幻鲸躲去,若遇急险,不要等我找我,自行离去,记住没有。”

一番叮嘱并没让楚隐领情,他脸又更臭了些,不过亦没说什么,裹着茜纱就从塔上跃下,跳到一只巨大黑蛾背上,飞入夕阳金晖中。季遥歌目光随其而远,这一战,楚隐作为开头,至关重要。

————

咻——

一道紫色光弹在落日余光中窜飞,又在天际炸成一朵漂亮的烟火。

安海城热闹的城门口如今寂静非常,只有莫财和钟铁二人守在简陋城门下。放出烟弹后,钟铁便垂手肃立,几只蚊蝇围绕二人身边嗡嗡打转,被莫财一掌拍死在脖间,换来一抹扭曲诡异的笑。不过片刻,平静的海面波澜陡起,海天巨幕似被撕裂,忽然涌出一批妖shòu,或压天,或掠海,集聚而来。随着这群妖shòu困岛而现,海làng越翻越急。粗略估算,这批妖shòu只有三十来个,境界并不高,倒是气势汹汹,落在安海城外各处。

果然如季遥歌所料,早有妖军埋伏安海城四周。

钟铁与莫财迎上前去,朝着率先走来的一位妖shòu行礼,唤道:“诸隆兄。”这诸隆便是旦戈麾下一个猛将,生得肥头大耳,身罩银甲,面上一层油光,朝钟莫二人拱拱手就径直入岛,口中只问二人岛上情况。那三十来个妖shòu便尽数跟上,齐往安海殿行去。

“曲漓和长老会其他几人都已为我yīn尸蝇所伏,如今正关在安海殿内,安海岛已被我们控制,就等旦戈大人示下。”钟铁答得简洁。

一群人很快就走到城中,诸隆扫视四周,见到自己人站在岛内,眼现满意,又问:“其他人呢?”

“城中所有妖shòu都被关进地下暗室,曲漓和长老会带来的人也被严密看守。”钟铁回道。

诸隆赞了声“办得好”,脚步却停在小广场前,离法阵不过数步之遥。季遥歌只觉得呼吸都跟着放缓,手停在启阵机关外半寸处。诸隆望向安海殿,驻足不前,也不知在思索什么。莫财便钻上前来试探道:“诸隆兄,此次率军前来,不知旦戈大人可有……”

“嗯?”诸隆目中jīng光存疑望向他。莫财忙垂头,声音更带谄媚:“想来诸隆兄深得旦戈大人信任,jiāo付大事,还望来日诸隆兄能替在下在旦戈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诸隆这才挑眉冷哼,却没回答莫财的话,只又迈步前去,带着人马走到广场正中。

季遥歌手已按到机关之上,心中只觉不对——人数不对,诸隆的态度不对。那厢,披着茜纱融在山石内暗暗操纵莫财与钟铁的楚隐也不禁眉头微拢——诸隆并没正面回答关于旦戈的问题,他心里对这地方还存有怀疑。

“诸隆兄,曲漓等人都在殿上,不如咱们入内说话。”钟铁再度开口,扬手将殿门敞开,露出láng藉一片的大殿与站在殿内的几个人。诸隆点点头,迈步又朝大殿行去,一步步远离广场。

大殿上的曲漓与五个长老皆屏住气息,闭目垂手僵立,似被yīn尸蝇控制一般,心跳却随着诸隆的到来渐渐加快——说好的计策并没依计行事。

按照季遥歌的计策,待攻岛的主帅与妖shòu进入法阵范围后,四周被yīn尸蝇控制的妖shòu就会齐拥而上,一旦开战,法阵同时开启,便会向阵内的敌人攻击。此阵最关键之处在于,必需用来压制主帅。然而眼下诸隆已经走过广场,说定的攻击却迟迟未起,也不知出了何故。

几人已暗暗着急,却碍着计划仍装出被控制的样子,幸而诸隆在殿上巡视一番,到几人面前逐一查过,方又踏出殿外,再度迈进小广场,扬手祭出一块玉石捏碎。安海城边的礁石忽被翻腾的海làng打碎,海中腾起三丈高的巨làng,随着làng头一起涌出的,还有潜于海下的另一批凶妖,前前后后加起来,竟足有百余之众。

这个数量,方是他们真正实力。看来对方也恐岛上有诈,所以不敢贸然进岛,便派诸隆作前锋打探。诸隆谨慎,直到入安海殿内看到曲漓几人,并未探出殿内有什么机关法阵,这才放心让余部入岛。

季遥歌的布置,也算无懈可击——法阵确实关闭,他们查不出已被改动,莫财和钟铁以及四周的妖shòu确是他们自己人,安海殿中曲漓等人被控制,并没其他问题。

疑窦被打消,诸隆走到广场之外,单膝跪地。这一跪,就让季遥歌心房猛地紧缩。海làng上的群妖已尽数跃到岛上,天空中却有一火如星坠,山海威压随之滔天而下,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与昊光齐名的妖修,旦戈亲临。

————

在诸隆与群妖的齐声高呼中,那人轰然落地,降在诸隆面前。天色微沉,繁星初露,浅淡的光线笼出健硕的男人身体,隆起的肩臂肌肉上绘着的百shòu符似要脱体而出,耳垂上坠的猛shòu獠牙在夜风里微晃,这个男人,不论是装束还是模样,都蓄满万钧力量,如同张牙舞爪的巨shòu。他一步一步走向诸隆,并不开口,诸隆已敛尽狂妄,道:“旦戈大人,属下已经查探过,岛上并无埋伏。”

旦戈随手一挥,示意诸隆起来,带着众人朝小广场行去。合心境界的修为让人由心底惧怕,哪怕是宿在妖修体内的yīn尸蝇,也因这股压力而有些不受控制。楚隐一人独力控制这许多妖修,是极为吃力的事,季遥歌看得暗暗担心。果然,妖修们古怪的肢体动作让旦戈驻足,他冷冽的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停在某处,紧接着一步一步向那处迈去。

季遥歌手心攥了把汗,那是楚隐藏匿之处。虽说有茜纱,可遮藏气息,但眼下楚隐正在操纵yīn尸蝇,无形中与外界确实存在某种联系,境界低的修者可能看不出来,但修为如旦戈这般的人,却能从四周灵气微弱的变化里嗅到一丝危险。换言之,旦戈可能感受到楚隐的藏匿处,楚隐陷入危险。

鹰隼似的目光凝在楚隐所在位置,旦戈站在山石前沉默片刻,却又将头一转,那钩子般的目光却突然抓向安海塔,隔空震出一道掌力,直击高塔。任谁也没有想到,率先曝露的竟然是季遥歌——她境界不比曲漓等人,又没有茜纱在身,气息再隐蔽,隔得再远,却始终难逃旦戈之眼。

季遥歌本就伤重,若这一击再打在她身上,她必死无疑。

不能再等了。

就在这惊急之刻,紧跟旦戈的钟铁却陡然飞起。

轰——

天际一声巨响,彻底震醒所有妖shòu。钟铁以身撞上旦戈所出之掌,身体被撞得稀碎,一大群yīn尸蝇从尸块内飞出,嗡嗡满天直冲旦戈。旦戈眼中掠过杀戾,眼见莫财飞身掠向安海殿内,他想要擒杀此人,却被yīn尸蝇缠在眼前,不由一阵心烦,腾身而起掌中放出黑色火焰,将这群yīn尸蝇烧了个gān净,才朝莫财处落下,如此一来,正中楚隐之诱——

地面忽然剧烈一震,一大圈青光陡然纵升,将广场围个彻底,地面浮出繁复符纹,高塔之上一簇光芒直通天海。四周被yīn尸蝇控制的妖shòu,此时出手,朝着外围妖军不要命地攻去,山野间更有狙杀暗箭飞来,与旦戈的妖军战得火热。被困在法阵内的妖shòu,都在这青光之下露出痛苦表情。法阵覆盖的范围缩小,便意味着法术攻击力更加集中,普通妖shòu境界平平,自然承受不住这股如利剑般的压力。只有旦戈浓眉骤敛,露齿一笑,也不说话,只朝高塔望去,手攥成拳,蓄力朝青光砸去。

巨响动天,青光竟被他砸得一黯。塔内作为阵眼的法宝星斗盘随之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季遥歌大感不妙。这才一击就已震碎星斗盘,这个法阵根本困不了他多久。果然,他又是砰砰几下,星斗盘的裂痕越来越多。与此同时,大殿敞开的门内,曲漓并五位长老出来,与旦戈对视一眼,旦戈笑得更加狂妄。

曲漓等人却没有理会,反朝着安海塔飞去。这是季遥歌所定的第二套方案,为的就是应对眼下状况。旦戈出现,岛上无可应战之人,他们只能拼尽全力拖其步伐。六人飞至塔上,与季遥歌对望一眼,互无言语,季遥歌让出地方,六人上前将星斗盘围起,各聚全力施往星斗盘——

一声嘹亮尖鸣响起,青光骤然大作,亮度将早已沉入黑夜的安海城彻底照亮。旦戈也受到锤于法阵上的力量反弹,退后数步,狂妄的笑渐渐又化作冷冽杀气,看着高塔上,掌中缓缓聚起一道黑色光团。

季遥歌从塔上跳下,疾风呼啸而过,她四望而去,岛上到处厮杀,也不知楚隐躲到何处,只落到半空时,身后忽有翅膀挥动声响过,一只巨大夜蛾飞来将其接下。看到此虫,季遥歌心中稍安,楚隐应当无事。她趴在蛾背上,双目紧盯战场。合心大能者的斗法,她并非没有遇过,当日在灵海就曾见过墨云空出手,只是当日是同仇敌忾,今时却是与大能为敌,这滋味远远不同。

如今就算是曲漓六人合力,其实也不是旦戈对手,不过拖得一时三刻而已。境界差距带来的碾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季遥歌心中没有一丝胜算,驱着夜蛾飞在安海塔前,奉曦长剑执在手中,朝着没被法阵困住,已bī到塔前的妖shòu击去,死守塔下,防止有人攻入塔内破坏曲漓六人。

再看外面,岛上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批虫蚁毒shòu,填补了他们这一方兵力缺口,与旦戈妖军缠斗在一起,一看就是楚醒的手段。双方死斗,厮杀一片。

所谓生死历炼,任何时候都比不上战场厮杀最磨练人。

银电天火在塔前划下长长防线,季遥歌也不知自己斩杀多少妖shòu,只知奉曦剑的光芒已有减弱,储存的灵器也在这一战中耗光,地上伏着一片妖shòu,能用的术法功诀法宝符箓都已用到极致,唇间的血却是不断涌出,她眼前乱影重重,所出招式已开始没有章法,不妨被夜蛾翅膀被流光削裂,她自半空落下,却掉到疾飞而来的巨蝠背上。

轰——

天际已现微曦,安海城中亮了整夜的青光忽然转暗,安海塔上传来巨响,星斗盘炸裂,曲漓并五位长老被星斗盘上传来的巨力撞向四周。旦戈已将守护了安海城五百年的无战之阵毁去,一双鹰隼似的眼淬毒般缠在季遥歌身上,他谁也没找,先向她震出一道黑色光芒。

那光芒裹挟着bào戾且庞大的力量,直奔季遥歌。季遥歌实难避过,只觉得要被他的攻击撕裂,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转身,要将身后的人推离。

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这时候,甭管身后是谁,她都会做此决定。

然而到底是晚了,旦戈的攻击转瞬就到眼前,却是季遥歌一生之中最为惊心动魄的时刻,身前天空却忽撕裂开一道缝隙,外海的景象呈现于缝隙之内,那道黑色光芒径直没入缝隙之内,轰然在海上炸开。

“旦戈,你的对手是我。”

沉雷似的声音响彻全岛,昊光的身影出现在缝隙内,又缓缓从缝隙之中飞出,如神兵天降,浮在了季遥歌前面,也浮在了整个安海城之上。

第166章 是谁

大修的气势震慑全岛,妖shòu们都随着昊光的出现而暂时停止厮杀,曲漓连唇边的血丝都不及拭去,便欣喜若狂地飞身出塔,浮在昊光身边,哑道:“昊光,你总算赶到。”

另五位长老亦从震惊中醒转,一一飞来,在他身边站成一排。

昊光面如沉水,目光扫过láng藉的安海城,血腥气味随海风扑鼻而来,满地残肢尸首令人作呕,再看卫极、曲漓等人,皆已受了大大小小的伤,血污斑斑,他目光再向后,伤势最重的季遥歌甚至连一个眼神的力气都不能给他,积攒的怒恨顿时炽如火焰,从不轻易释放的杀气,压过这岛上所有气势。

就连旦戈都忍不住半眯了眼——昊光的突然出现,扭转了整个局面。

一个合心大修,长老会两个化神妖修,还有元婴期妖修若gān,因为境界所带来的优势彻底被打压,他已经没有胜算了。对局势才做出判断,他便当机立断向身后妖修打个手势,让诸隆带领妖军退去,自己则留下独对昊光,仍是笑道:“来得正好,陪我打一场。”

话虽如此,他却仍押在自己妖军最后,打算断后。昊光冷笑一声,并不搭理,只化作光影撕空而去,正面攻向旦戈。旦戈同时跃起,地面随之长出一座巨大冰川,拦在他身后去路上,堵住所有人的追路。

两道人影在半空中斗上,炽如骄阳的光芒炸开,整座安海城连同周边海域都受到影响,山海为之动摇,波澜狂涌,急làng高达十数丈,地面被dàng起尘烟——

合心境界的斗法,威如天塌地陷,谁也插不进半分,甚至就连观战,都难以承受。

流放之海的无战之约签定后的第五百七十八年,安海城生变,昊光与旦戈大战十日,揭开整个流放之海长达一百三十余年的漫长厮杀动乱。

也在这一年,美shòu季遥歌横空出世,崭露头角,以丹满的境界,成为昊光及流放之海原来的五大长老眼前红人,风头无双……

————

不管后面有多少风光,但堪堪从阎罗王刀下捡回一条性命的季遥歌在此时却已陷入重创。

意识浑沌不堪,她连自己被谁抱在怀中都分辨不清,五内如被刀绞,筋骨仿似碎断,喉中刺痒,每咳一声肺脏便如火烧,血更是急涌而出,吐得身后之人衣上血痕斑斑,连给她擦拭都来不及。奉曦剑已松落地面,于修士而言,剑在人在,而今她连剑都拿不住,足见她此刻伤势之重。

先有莫财重伤她在前,前伤未了,她又苦撑全局,后战群妖,到如今已是qiáng弩之末,眼下整个人痛蜷一团,缩在楚隐怀里,死死拽着楚隐衣襟,却是话也说不齐全,更遑论运气疗伤。苏朝笙给次仙级皇龙丹也已服下,如此才换来她眼下这一线生机。

季遥歌是痛到迷茫,兼之元神如覆冰霜,寒冷至极,她便直往那人怀里缩去,微睁的眼中只看到模模糊的人影,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元……还……”

那人身体一震,后将手臂圈紧,将人紧紧抱住,片刻后忽又松开,只低下头,喃了句:“我在。”额头却印在她眉心间,似乎有两道蛛印浮起,那人开口的声音温而有力,倒果然与元还一般无二。

“按我说的做。你修的《媚骨》既可将灵骨化作灵气,便一样能够修复你的肉身……”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将她扶起坐好,自己则用背给她作靠,唇几乎贴到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将几段口诀教授予他。

季遥歌迷迷糊糊,也分不清身后到底何人——那口吻语气分明属于元还,可元还又在闭关中,如何能出现?

疑惑虽有,但她却不能分神来想,故也只是一闪而过,默默将他传授的口诀记在心间,又重复一遍再照做无误。今日安海城大战,死的妖shòu不在少数,有许多修为都在结丹以上,灵骨也充裕,倒恰给她做了疗伤之用。灵悟一开,无数灵骨如同白日萤虫纷纷飞来,涌入她的元神,融进魂海。

他所授之诀,与媚骨教她的略有差别,灵骨入魂海后融作灵液,未经体悟,便经元神控引流向四肢百骸,进而浸入奇经百脉。

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滋味,极致的痛苦里弥漫出让人上瘾的愉悦,筋骨如蚁咬般被蚀腐生新,一点一点铸成新躯……灵骨源源不绝,这滋养便也源源不绝,万象养体,化生绝颜。

她很快入定,不再理会外间之事——不管外面斗得天翻地覆,一切与她皆无gān系。

隐约间,她似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同样的声线,却是不同的语气。

“此番你将本座唤回,动了本源,自己小心些。还有,本座放你出来是让你看着她的,不是让你陪她疯!”

“话说完了就快滚吧。”

本座?是谁?那不是元还的自称……

还有谁在?

————

昊光与旦戈一战,足战十日方以旦戈退离而休停。整个安海城海域因这一战掀起滔天巨làng,安海城被毁去一半,但到底安海城被昊光给保下了。

季遥歌醒来的时间,比昊光歇战之日还要晚了五日,安海城已经进入紧锣密鼓的重建阶段,她几时被人挪到安海殿后面的羡月dòng府也不自知。羡月dòng府很大,一应陈设虽称不上奢华,却也比普通dòng府好上许多。

“你脸面大,这dòng府是昊光的。”

还在打量dòng府的季遥歌听到声音收回目光,落到斜倚墙角的男人身上。墙角光线黯淡,楚隐低垂着头,正把玩着手背上的一只紫黑色蜘蛛,脸上yīn影重重,半明半暗。

她从松着胳臂从石榻上下来,身上的伤虽未痊愈,却也无大碍,经过那番吐纳疗伤,她的躯体似乎比以前还要坚韧了,几乎有点向蛟体靠近——蛟龙之体本身就qiáng于一般人,可惜留给了原风晚,她只剩下蛟魂。人的躯壳比较脆弱,远不如蛟体qiáng悍,到今日,她才寻回一点点蛟身的感觉。

那几句口诀倒是奇特。

她又将注意力放到楚隐身上,只道:“是你救了我?”

楚隐抬眼,半垂的脸似笑非笑透着神秘,刚要开口,便听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昊光来了。

第167章 问鼎

在dòng外询问一声,得知季遥歌已醒后,昊光方手持六角玉匣迈入dòng中。他的到来,打断了季遥歌与楚隐的对话,门口光线亮起,昊光着一袭银灰黑纹的薄shòu皮袍进来,茶青的眼眸微弯,刹那间让整个屋子生辉。浑厚的声音在季遥歌打算行礼前适时响起:“不必多礼。你可算醒了,身体如何?这是曲漓让我送来的瀚汐丹,你收着。”说话间他朝楚隐颌首,算是打过招呼,后者不过略微抬眉,并未开口。

季遥歌见他左颊上有道已经结痂的细长爪痕,不免想到昊光与旦戈在安城城海域上空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她因伤重之由,故未能亲眼见识,倒是可惜。境界越高的修士,越不轻易与人动武,合心境界的修者之战,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见到的。她收下瀚汐丹致谢,又道:“我的伤势已无大碍,昊光大人不必担心。”

“曲漓说你这次伤势极重,虽然保下命来,可经脉受损严重,不是那么容易就痊愈的,半年内不能妄动,变不可再与人动武。为了安全起见,你随我回冕都吧。”昊光说起此事,心中余悸未消。他虽然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才保得性命又好转得这么快,但那日所见景象仍是历历在目,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唇中鼻中,甚至于耳中涌出,她自己大约没什么感觉,可看得人却是触目惊心,就连沉默寡言的楚隐那时抱着她也露出一丝失措,差点让人以为已经回天乏术。

闻及此语,季遥歌却是眉头微蹙——赤秀岛的澄晶也就能撑得半年,她要是不能随意走动,后面的事都要陷入僵局。

昊光知道她在担心何事,遂又道:“赤秀岛的事你且不必操心,莫财既为你所擒获,他的物资便尽数归你,此人在流放之岛有几分本事,积攒了颇厚的身家,想必够你支撑过这段伤愈的时日。”

季遥歌转转肩臂关节,问他:“莫财死了?”

“尚未绝息,还在……”昊光看向楚隐,“楚小兄弟掌握中。”

这说得便是yīn尸蝇了,楚隐把小蜘蛛放到肩头,道:“怎么?”

季遥歌却朝昊光道:“既然没死,可否将此人jiāo给我?”看到两人眼中疑问,她并不隐瞒,只道,“莫财挖出了品相绝佳的大块月石澄,我想知道他是哪里挖得,待我伤愈之后便可前往寻找。”

大块月石澄所蕴含的灵气是普通碎晶的千万倍,这正是季遥歌现下所急需寻找的灵源,可以一劳永逸,让她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必为澄晶奔劳,能腾出手来专注别的事情,再者论,她境界圆满,等元还一出关她就要马上闭关冲元婴,到时也需要大量澄晶作为灵气补充,她也要替自己打算。

这些不需要她解释,昊光也明白,他略作思忖后开口:“莫财可以给你,我再将他手下一个亲信也jiāo你处置,此人常年帮莫财打点事务,对月石澄之事应该有所了解。只不过澄晶在神陨海域附近,一则海域风险大,你手下又无人可用,寻晶一事很难独力完成;二则那附近淘晶大修多,虽然我可将莫财原属海域划归给你,但眼下我与旦戈撕破脸面,流放之海不再平静,这些大修如何选择,又会否再卖我面子,都是未知之数。你贸然前往,是极为危险之事。”

他抛出两个最关键的问题,一下就让季遥歌陷入沉思。天光将她shòu化的眉目照得异常坚韧,似剑如戟,只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她忽吐出口轻气,目光沉沉望向dòng外广阔天宇,问昊光:“昊光大人,你已做出决定了,对吗?”

昊光亦随之望向屋外,温和的神色敛成帝王威压,道:“决定了。”

“好。”他没说是何决定,季遥歌却已有数,启唇一笑,“等的就是大人这句话,咱们……合作吧。”

昊光以眼神询问她,她朝dòng府外行去,步履缓而坚定,道:“自古争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修仙界也一样,灵药法宝武器防具符箓,便是最重要的战备资源。昊光大人,前线jiāo给你,后勤我来负责,你我合作,dàng平九重天地。”

只这一句话,便叫昊光shòu血为之一热,跟着她走到dòng口,他才叹问:“你图什么?”

既是合作,总有所图。她费这般心力,不可能只为了一个月石澄。

“昊光大人,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带此地之妖回归万华?”得到昊光点头确认后,季遥歌才转头道,“我不图九重天地的百年之争,我图的是,万华的长远之计。”

她斜来的眼眸微挑,shòu眼如láng似隼,媚妩之间蕴蓄着从未被人看透的情绪。只在这一刻,不论是昊光还是楚隐,才借着天光在她眉梢眼间读到一丝属于季遥歌的野心。

那野心,像剑锋折出的凛冽寒芒,又如针尖般,直抵心脉。

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为人时媚骨万象,早已拥有媚惑众生的能力;为shòu时shòu形矫健,本就是绝代之姿。其美可谓千变万化,可不论多神秘难测,她都未将野心显露半分。

直到此刻,昊光才明白,她为何说的是合作,而不是归伏——她眼中的天地,从未曾局限在流放之海这一亩三分地内,她想的是万华。思及此,他不禁想起流华君给他的建议:“昊光,将她留在身边辅佐你,会有大用处。”如今听她所言,他方知流华君的这个建议,永远不会实现。一个合作,往后千年,他们之间都只有平等的利害关系,没有上下高低的臣服。

她想要的,远比他所想得的要多要远。他以为她为了赤秀时,她着眼冕都;他以为她打算依附冕都时,她看的却是整个流放之海;他觉得她放眼全海时,她却已经想到了万华,百年、千年、甚至于万年之远……

对季遥歌而言,直到今日她将此话出口,也才对自己所求之物有了清晰认识。在啼鱼州时懵懂的向往,从人间归来后内心模糊的轮廓,将荒岛取名赤秀时混沌的念头,终在今日化作蓬勃野心与志向。回到万华,厘清过去未来,解决仇恨,如此,她的道方无挂碍。可这话说来简单,做来却是千难万难。她这一步步走来,竟似冥冥之中有手在推动,而那无踪无形的力量,仿佛泥潭,下面是无底深渊。一个谢冷月与其手中的万仞山,其势之大就足够她头疼,又有原风晚牵涉到鬼域之事,灵海、方都、昆都的莫名联系,妖shòu与蛟族的覆灭……这一切无不暗示着那股庞大力量,也许远比谢冷月乃至整个万仞山都要可怕。

以一个棋子之微力,如何颠覆整局棋盘,寻出那双执棋之手?

她需要力量,不仅是自己的,还包括其他——一个qiáng大的宗门,一群qiáng悍的妖shòu,一个君王qiáng者……所有一切,能够得到的,她要争取。

如果昊光真能带着这里的妖shòu走到万华,那毫无疑问,他们将是她最qiáng大的倚仗,再加上昆都对她身份的肯定,她才有与整个无相剑宗一较长短的能力。

话谈到这里,似乎已经偏离最初的问题很遥远了——季遥歌要如何进入神陨海域寻找月石澄?

在这通谈话之后,她又绕回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安海城既已占下,则下一步,就是神陨海域。

占下整个神陨海域,切断旦戈的财力补给,控制整个流放之海的澄晶产出,这就是季遥歌的答案。既解她难处,又为昊光谋争,两全之计。

她可从来没打算亲自带人入海淘晶。

————

季遥歌与昊光二人一拍即合,短短半日的jiāo谈中就决定下一步的大方向,那么如何合作,又该怎样发展,便成为急需确定的章程。昊光亦非寻常之辈,得她一句提醒,心中已经跟着想出数条计划,二人又谈了几句,因决策之重皆涉冕都根本,他也不能立刻决断,要去寻曲漓等人另作商讨,便与季遥歌议定,半日后召集长老会诸人,在安海殿内会晤。

昊光一去,她也没再坐回玉榻休养,休养了大半个月,也不知眼下安海城是何状态,她与楚隐出了dòng府,往安海城走去。经此大劫,安海城被毁去泰半,岛上的妖shòu正紧锣密鼓的在劫后重建,许是妖shòu比起人类来说,感情相对淡薄,季遥歌并没看到大战过后满城哀戚的景象。安海城眼下有昊光坐镇,还是十分安全的,外面的妖shòu得到风声赶来不少,再加上那五位长老召来的人手,如今安海城倒比先前更加热闹。

“遥歌大人。”

“季大人。”

一路上都有妖shòu向她行礼,便是不认识她的妖shòu,也在窃窃私语地问身边人:“这就是那位力挽狂澜的季遥歌大人?”在得到肯定答案后,又在 “美绝shòu寰”的感慨下向她问好。不过就是从羡月dòng府走到城中广场几步的距离,季遥歌已经收获了无数的问安和狂热目光,就连楚隐跟在她身后,也无人敢再报以质疑目光。

“安海城一战,你声名远扬,如今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楚隐最是清楚这几天间发生的事,回答季遥歌疑问时语气里便带了几分嘲意。

季遥歌不以为意,只是摸摸脸:“是不是夸我才貌双绝?”

楚隐懒怠附和她,仍是嘲她:“那又怎样?你打算一辈子以妖shòu面目示人?”

二人正抬讧,草丛簌簌一动,似有蛇群窜过,季遥歌反she性扬手挥出数道芒刃割过草丛。楚隐忙将她的手按下,含怒斥道:“你疯了吗?伤势未愈不能妄动真气。”

“不是你安排的?”季遥歌摸摸头反问他——这怕是被他历炼出yīn影来了。

楚隐看被自己折腾得一惊一乍的模样,不免失笑,面上难得有些温柔:“放心吧,在你伤好之前,我不会再教导你。”

季遥歌并没觉得高兴,又与他走了两步,问道:“你还没回答我,是谁帮了我?是你,是元还?还是另有其人?”

“救你的是你自己所修之功法,又何来第三者?”楚隐挑眉,越过她朝前急步。

“我听到你和另一人的对话,是不是元还回来了?”她追上去,直接问道。

“伤糊涂了吧,元还还在闭关之中,若是回来,他一身修为尽毁。别是你死前生了幻觉,怎么?想见你男人了?”楚隐bī视她,目光没半分退让心虚,“死心吧,化神到合心,没有百载闭关,他是出不来的。这一百年,只有我在。”

————

楚隐说那是她的幻觉,季遥歌并不相信,但她也没问,反正再问他也不会多吐半个字。到月高时分,昊光遣人来寻她往安海殿议事。安海殿已经基本修好,殿前上首摆了七尊莲座,昊光居中安座,五位长老落座其侧,空出他身边一张莲座,还没有主人。殿内另设不少法座,已坐了十来人,都是各岛jīng英,亦或与昊光联盟的大修,曲漓与桀离二人,竟也在其间。

季遥歌才步入殿内,便已备受瞩目,她不知自己之位,寻了下首法座末尾中空处,还未落座就看到五位长老站起,昊光更是朝她伸手,目光却是直指他身侧唯一空座。

“上来吧,你的位子在这里。”

她大为诧异,却见昊光缓步走来,向她解释:“我与诸位长老经过商量,一致决定,由你出任长老会第六长老之位,兼任……”他声音沉了沉,以更加张扬的语气开口,“安海城城主。”

见她微怔,他再挑声线,带着几分鼓励,几分挑衅:“你敢接此位吗?”

满座哗然。

丹满修为的季遥歌,以弱修境界,问鼎流放之海巅峰之列。

第168章 出征

纵观全殿,能进来的妖shòu境界最低也在元婴中期以上,甚至于在下首落座的十几个妖shòu中,还有像曲漓、桀离这样的人物存在,殿上气声压力大得吓人,心境稍有欠缺的低修进来,怕都难以正常行走,季遥歌依旧神色自若。她并没马上点头,反略带思忖地扫过全场,除了曲漓的眼神带着善意的鼓励,桀离还是老样子的无谓不驯外,其余妖shòu的目光可以说jīng彩非常。

疑惑,惊诧,威慑,审视……可以说是各不相同,即便是上位的五个长老,她曾与他们患难与共过,眼下也不是完全的赞同——昊光的这个决定,可以说来得有些突然了。从他们的表现来看,让她进入长老会,是一早就商定的结果,但成为安海城城主,却是昊光与她一番深谈后的决定。

她既然承诺接下这场战事的后勤,二人又定下占领神陨海域的第二大方向,那么显而易见安海城城主这个身份,是为这两项决定而准备的。安海城本就是流放之岛的jiāo易中心,所处也是神陨岛入口处最佳位置,待到神陨海域平定,未来这里便是流放之海最大的物资集散中心,将会控制整个海域的经济命脉。

让她坐上安海城城主的位置,昊光自有私心的。她不像其他妖shòu,在流放之海各有枝蔓关系,又有弱点在昊光手里攥着,二人又才定下合作,换作别人昊光未必放心,所以才力排众异扶持她上位。

她曾经有多质疑昊光的犹豫,如今就有多佩服他的果断,他做出决定后适应得很快,几乎完全撇开从前的作风,变得犀利而深沉。

面对他的扶持,季遥歌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短短几步距离,已让她想通前后所有关键,再看殿上昊光,从她第一次在冕都外见他开始,四个月时间,她见证了一个帝君的转变,那对茶青的瞳眸似乎也变得更加深邃,伸出的手是接纳认同,激励喜悦,也许还有别的情绪,她不愿深究。

行到殿前,她向他微笑:“有何不敢?”眉开眼挑,俱是飞扬的意气,又与众人行礼,自谦几句,那边昊光伸出的手仍未落下,只道:“过来。”她又往前两步,目光与他相撞,在心底叹口气,到底将手虚搁其掌。昊光却将五指收拢,亲自牵领她入座。

男人的手gān燥厚实,有些不同往昔的霸道力量,不符合昊光温润平和的作风,虽然只是三两步的时间,他收得也gān脆利落,可到底带了些男人心思,含蓄而深沉——

季遥歌如何不明白?

男女之情微妙,幽jīng虽然未生,可她这么多年走来所遇钦慕爱恋者,也不知凡几,就是再蠢,从那些细枝末节的感觉中,她也该总结体味一二。当年初遇白砚,实因无心无情,后来遇白斐,从稚龄到盛年,她是无念,及至发现为时已晚,再往后,花眠、桀离、秦渺均曾表露心迹,可花眠孩童心性只是贪玩,桀离为美色所俘,秦渺亦不过随大流而行,倒都不是真心,她便未放心上。

今日的昊光,表现得有些明显,那眼神是猎者的试探,是男人含蓄的表达,青的瞳眸因此而变得灼热明亮。

季遥歌有些头疼,她并不想重蹈人间覆辙,心绪有些浮动,一眼望见人群最后的楚隐,忽然就想起元还来,才发现自己竟未将元还放在这些人之中。这么多年来,倒只有元还一人,初时因着二人皆无心无求,因欲而jiāo,原想着不会有所牵绊,这才肆意而为,结果反而牵绊最深,如今连她都谈不上,待元还的感情,是依赖感谢居多,还是真有那么点动心,毕竟幽jīng已生。

也不知若他在此,见这一幕,又会作何感想反应?

场下,只有楚隐双臂环胸倚着墙,将这一切悉数望在眼中,无从看透。

“眼下局势已乱,安海城虽在我等手中,可旦戈势必不肯罢休,这安海城的防御原只凭借法阵,现在要应付旦戈已远远不够。季城主如今担此重任,不知心中可有对策?”

众人落座没多久,便有人率先向季遥歌发问,将季遥歌涣散的思绪拉回。季遥歌望向说话之人,那人五大长老其中之一的亲信,看样子是有试探之意,也想看看她的真本事。

季遥歌清清嗓,将心中浮思尽抛,不疾不徐道:“季某确有些不成熟的见解要与大家商讨,众位都是流放之海的大修,所见所知必比季某更多,季某抛砖引玉,还望几位大人不吝赐教。”场面话一句带过,她又敛容正色问道,“安海城一隅小岛,它的重要性不过因其背靠神陨海域,把着流放之海澄晶产地,及大多数矿草资源流通的命脉。按我说,与其去想如何阻止旦戈抢夺安海城,不如将眼光放得长远……”说话间她以目光询问昊光,也不知占领神陨海域之事他同他们说过没有,昊光轻轻摇头,目光中似有鼓励之意,而其他人均都露出三分兴趣神色,季遥歌心里有数,便续言道,“集长老会之力把神陨海域一并占下,扼住流放之海的咽喉,以攻为守,截断旦戈后援。”

此语一出,四座哗变。

有人面露思忖,有人眼现惊色,也有人满目激动,倒是投入十二分心思参加以这场商讨中来。季遥歌给出的决策,虽是与昊光提前商议过的可行之策,但昊光并没泄露给外人,眼下让她说出来,也存着让她立威之意,她如何不懂?故而亦回报以同等心意,在这大方向之下,又罗列出几大可行章程,都是她在与昊光分开后想出来的,是以说到后面,就连昊光都听得双眼放光,更遑论他人。

季遥歌侃侃而谈,从流放之海的局势分析到神陨海域与安海城的关系,最后方提出对策,由冕都牵头,五大长老各自出力,组建联盟,共同将神陨海域占下,再负起安海城防御之责。将来神陨海域产出之物归联盟所有,五位长老皆可分利。而未来谁要在海域淘晶,也必先经过联盟。除了打击旦戈外,又有丰厚利益,五位长老哪有拒绝之意,巴不得能多出一分力,也好多分一杯羹。

反对者自然也有,唇枪舌战一番也都败下阵来。这场会晤,直到第二日日暮方散,竟持续了将近一天一夜时间,除了大方向外,个中章程已商议出五成,余事摊派各人头上自动处理。

待众人散去后,季遥歌仍留在殿内,与昊光、曲漓等人开起小会,商讨的是赤秀与冕都间的合作。一是人手,二是物资。最终决定由冕都向赤秀输送妖shòu,既缓冕都之急,又解赤秀之急,再由曲漓负责物资缺口,又定下日后传递方式……如此种种,无法一一详言。

这小会又开到第三日天明,季遥歌才被放去休息。

只这三天时间,她已体会到劳心劳神的滋味,体力虽好,可jīng神到底有些不支了。一出大殿,她脑袋就被阳光照得发晕,倒被身边的桀离取笑。

“桀离大哥,你真的不走了?”季遥歌对他的留下,是有些惊诧的。

桀离这样向往自由的大修,如今却愿意留在安海城帮她,这并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昊光。

“不走了,留在这里陪你,不好?”桀离挑眼浮道,见她不信,才说了心里话,“以前不留,是嫌他磨叽,现在他下定决心,我少不得要助他一臂之力。”

说来也怪,桀离待她,初时不过为色所迷,到后来添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那点男女迷思倒又淡去,只剩些言话打趣,二人如今,反像朋友。

————

大事已定,季遥歌安心在dòng府内运功疗伤,岛上事务自有人替她奔忙。昊光在安海城逗留一个月后回了冕都,季遥歌并未跟去,仍留在安海城主持大局,斡旋于各方势力中。又半月,曲漓已将拟定迁往赤秀的人送来,季遥歌便又请卫极率部众护送这些部族与所得澄晶一并前往赤秀,再带话花眠,将他请到安海城中。

为免再发生旦戈突袭,而援救不及时的情况发生,季遥歌提议在各大要岛兴修传送符阵,此提议得到认可,便需花眠出力绘符筑阵,他虽不比元还,可对此道亦有小成,区区传送符阵不在话下。加之莫财那里关于月石澄的消息已有进展,季遥歌怀疑有矿脉藏在海下,也需花眠这个中好手前往查探,思来想去,便将他从赤秀岛叫回。

这十多年过去,几番惊变,花眠早已不是昔年浮躁的少年公子,沉稳间犹带旧日风流,又言语幽默,若在万华,怕也要招惹无数桃花。他自己倒是收心,不轻易招惹是非,就爱逗弄老实木讷的胡小六,每每要将人气得眼眶发红,才又伏低做小给人道歉——季遥歌都看在眼中,有心想说些什么,却也找不到合适机会,她自己也是百事缠身,一来二去,便拖到各路妖shòu齐聚安海城。

出了这一年的冬天,五大长老的部众并冕都人马已集结妥当,大军浩浩dàngdàng如沉云落在安海城外的海域上。昊光再回安海城,披一身戎甲,站在安海城与季遥歌道别。

海风扬起昊光身后长辫,他目光灼灼bī视季遥歌,所有难言之语,都化眸中一捧温柔,和着眉间风发的意气,似骄阳光空。

“等我归来,神陨海大定,再驮你去那里看风波万里。”

“昊光大人必能得胜归来,遥歌拭目以待。”季遥歌吟吟笑回。

他想起那日她所言——他主前线,她主后方。一前一后,如日月jiāo辉,心中忽生激情,开口便道:“你就不能喊我一声,昊光哥哥?”

季遥歌微滞,并不言语,昊光自己也有些发烫,耳根悄悄便红了,也不等她回答,转身飞起,于半空嘶吼一声,如擂鼓般震彻四海。他只深望她一眼,便带妖军浩dàng而去。

又半年,冕都随船送来一人。

却是流华君将高八斗还给了季遥歌。

第169章 玄寰

高八斗之事,季遥歌本欲亲自前往冕都再与流华君一谈,后来因安海城百务缠身,她抽不开身,便和昊光提了一嘴,不想事隔半年,流华君竟真把人给送回来了。不过流华君将高八斗扣在身边,原来也只是作为再见季遥歌的筹码,如果季遥歌已然同意与冕都合作,甚至在昊光的决定里还起了很大的作用,虽然没按流华君所期望的发展,但到底最终目的是实现了,所以在昊光出征半年后,流华君就将高八斗放了回来。

这还是季遥歌闭关后十八年间,首次再见高八斗。大概是被流华君折磨得够呛,高八斗看起来就像蔫掉的茄子,已经不再少年的脸庞棱角分明,挂着几缕郁郁之色,看谁都是一副怨气十足的神色,以至于季遥歌一进给他安排的dòng府,便忍不住笑了。

“你这是被狐狸吸gān了jīng气?”

高八斗蜷在dòng内的玉榻上,身上穿的是绣了白樱的墨绿长褂,长发半绾,忽略他面上那深沉的不虞之色,这虫子竟也出落得超尘脱俗起来——看这装束,当是流华君的审美癖好无疑,倒是又仙又美,不由让人往某些方向想去。

“滚!”高八斗当即变脸,随手抓起榻脚的香炉砸过去。

季遥歌侧身避开,看着炉灰洒了满地,一股香雾弥漫出来,她走上前去,凑近打量他,仍是笑的:“你气什么?莫不是让我猜中了?都道流华君美艳无双,千娇百媚,府中豢养不少男宠,yīn阳采/补,双/修合和,可谓神仙日子。”

她这一说,倒戳中高八斗痛处。关于流华君之事,季遥歌也略有耳闻,这还是桀离悄悄说给她听的。流华君修的可是实打实的媚术,府内收留许多身qiáng体健又貌美的男修,过着如同帝王的日子,坐拥后宫三千。便以桀离之能,也着过流华的道,那时初见他对流华惊为天人,也不管对方来历手段便穷追猛打,结果被流华反手一迷,差点就陷在她的媚窟里出不来,是以从那以后,桀离对流华君避而不见,怕得要命。高八斗落到她手里,又能讨着什么好处?毕竟以他的长相来说,也算俊美了。

不过这倒是她多想了,高八斗人模人样时虽然长得不错,但往流华君的男宠群里一丢还真不算什么。流华君豢养的男宠那是各有千秋,有半shòu形态轮廓深邃的,也有全人形态眉目绝色的,高八斗虽俊却也不算特别,再加上有季遥歌这层关系在,流华君并没向他下手。但就算如此,也不代表高八斗一点折磨没受,否则他不会穿成这样回来。

流华君虽没将他纳入男宠行列,却也将他打扮得赏心悦目,然后放在府里做个跟进跟出的小倌,捧个酒端个香什么的——这就苦了高八斗,做杂役倒也罢了,可那流华每每与男宠欢好时,就要让他在幔帐外服侍。再怎样他也是有点道行的雄虫,化为人形后就有了人的欲/望,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看着幔帐中巫山/云/雨的影,耳边吟/哦碎音,偏偏看得听得却要不到,日子一久,简直要他老命。

他心气高,原也自负,结果却不入流华法眼,被她视作杂役,这本就折他傲气,可要真去做流华的入幕之宾,又是他极为不齿之事,再加上不得纾解的欲、望,一来二去,这矛盾就化作怨念。可要怨,他也只能怨自己空有境界,没有修为,被流华生生拘在府中这么久。

这些心事,高八斗当然不会同季遥歌去说,当即沉脸,yīn恻恻开口:“看来你并不想知道我进她府内找到何物,也罢,倒是我多事。”说着就闭紧眼,

季遥歌知道他这矫情的脾气,有时就要哄着,便道:“咱两也十多年没见,一见面还真就恼上了?别气啦,怨我说错话,给你陪个不是。”他仍爱搭不理地闭着眼,她好话又说了一箩筐,人家还是无动于衷,终于把季遥歌也bī急,冷哼一声站起道:“不说算了。”正要走人,高八斗这才有了动静,扔出叠拓片飞到季遥歌面前。

“这是何物?”季遥歌接下拓片放展开。拓片每张都约一个半人高的石碑大小,和幻鲸舵舱中的石碑有些像,应该分了正反两面,正面刻着无人识得的古字,反面则是复杂的图案。

她知道高八斗进这九重天地,为的是这里所藏古碑,因这九重天地乃是上古神秘所在,其间落有不少上古遗留下的碑石,蕴蓄着qiáng大灵元,对他来说是极好的食物,所以十八年前她将他放出,任他离开赤秀寻找石碑。但总不至于高八斗冒那么大风险溜进流华君dòng府,就为吸食一块石碑的灵元吧?这和他谨慎胆小的作风并不相符。

嘴里虽然问着,她却不由想到幻鲸内残缺的海图,眉头轻蹙,那边高八斗又开了口:“古书《域经》有载,世祖造物,借黑油煮海蒸天,驱散九天瘴气,方令日月之辉jiāo替光耀万华。黑油威力无穷,世祖恐为恶人所图,故令天工巧匠凿丹炉异域收纳,上下九重天地为梯,驯妖shòu千数为护,故成丹炉流海。”

黑油?

季遥歌闻所未闻,心中疑惑不免又多一重——按高八斗所言,这流放之海就是丹炉流海,可世祖造这炉海,应在万万年之前便成,若古碑是世祖所留,也该是万万年前之物,可幻鲸内有裴不回的探索字迹,他与花家祖宗皆是万年前的人物,又如何撞到一块去?

“你没听过黑油也不奇怪,这世上知道黑油的人原就不多。此物未能传世,向来被视作禁物,但在炼器者眼中,此物却是集天地jīng华所成之物,既便是落到凡人手中,若是使用得当,也有毁天灭地之能。”高八斗坐直身体,缓缓而言,目光落在那拓片之上,先前郁色一扫而空,“比起世祖幽瞳,此物才是丹炉流海真正的秘宝。世祖虽将此物封在炉海,却又不愿如此神物永为埋没,故还留有寻找法门,这些碑石便是法门。按《域经》所载,碑石共有十块,流落在炉海各岛,幻鲸上已有五块,应是前人曾进过此地,也想探寻黑油,可惜未能成功,所以留下幻鲸与天地钥匙,希望后人能够继续。”

季遥歌攥紧这叠拓片,想起昊光曾说过的流放之海真正的秘密——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这海里藏着什么。青江狐王带着狐族与天禄费尽千辛万苦进入此地,也许……并非只是逃命那么简单。

可是这一切……

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高八斗,什么也没说。

高八斗这会倒像换了个人般,懒懒倚在榻上,墨青的长褂浅青的樱花,流淌出一缕神秘飘逸的气息,他的眉眼便渐渐陌生起来。

“黑油是炼器者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三星挂月阁又以奇技yín巧的能人术士居多,你若得此物,便可掌握三星挂月阁七成人脉,就算入驻主阁,也无困难。”他说的话像天方夜谭一样,“至于我……我想回三星挂月阁的书楼。那里的灵元,才是取之不尽之地。”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他千方百计拖着她进入炉海,又不惜以身犯险寻找石碑的缘由,只不过季遥歌心中已有怀疑,对他的话并没全信。一人一虫自六百年前便培养出的那丝信任与默契,到这里已被消磨大半。

“你当初为何不对我直言,只以世祖幽瞳瞒我?”

“不入此地,我亦不能确定《域经》所载真假,倒是狐族之事,在万华志中确有记载,以世祖幽瞳,可通秘境,我原想入内查实后再与你明言,不想一拖就拖了这么久。”高八斗目光毫无闪避,直视季遥歌。

季遥歌摩挲着拓片,眼中看不出情绪,只剩清冷流光:“你又是如何到三星挂月阁的天书楼里?”

这是要一探到底的意思了,也是十八年前那番被打断的jiāo谈的延续。高八斗垂目回忆片刻,才回答她:“当初我为萧无珩所擒,身陷冥沙海,难以脱身,在他手下呆过一段时日,直到萧无珩为了取得三星挂月阁的星士资格,进献了一份《鬼域密录》给三星挂月阁,我这才借着躲在书中之机,逃出冥沙海,被送进三星月阁的书楼。”说着他又有些羞愧神色,“说来惭愧,当年修为不足,才在书海里呆了三日就被人发现,只能匆匆逃离,那里的书也只阅过几本,这《域经》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我是做梦都想回到那里去……”

他一时又露神往之色,季遥歌冷语敲醒他的美梦:“怎么?萧无珩也是三星挂月阁的星士?”

“我不知道他有没被选为星士,不过三星挂月阁行事历来神秘莫测,亦正亦邪,所收成员无分正邪,若萧无珩真有本事,就算是鬼域的人,也照收不误。”高八斗给自己调整了合适的坐姿。

“你对三星挂月阁的了解有多少?可知阁主是何人?”季遥歌直言不讳。

三星挂月阁的成员组成,她听元还提过,三星一月,副阁两位,阁主一位,这位阁主,是最最神秘之人。

高八斗思忖着摇头:“阁主何人我是不知,不过我到三星挂月阁时,倒正好遇见阁中出了大乱,若非如此,也不会给我机会在书楼内滞留三日。”

“什么大乱?”

“三星挂月阁当时的两位副阁主,一死一叛,闹得整个三星挂月阁差点分崩离析。”高八斗一边说,一边见她面露聆听之色,便继续道,“这两位副阁主,一男一女,女修名作幽篁,男修则号玄寰,皆是返虚大能,尤其这位玄寰上仙,传言乃是天资奇绝之人,其能足可与阁主一拼。只不知当时出了何故,幽篁身死,之后玄寰突然盗取书楼重宝,叛出三星挂月阁,至于他到底偷盗何物,后来有没被抓着,是生是死,我就不知了。”

他说完这许多话,挑了眉似笑非笑看季遥歌:“我所知晓的就这些,通通都告诉你了,你还想问什么,我怕也答不上来。你要对三星挂月这么好奇,倒不如按我说的,以黑油为名,入三星挂月阁,也许能查到你想知道的东西。”

季遥歌还真没想过,三星挂月阁会涉及鬼域,这水看来是深不见底,一时也无话可说,二人正沉默着,外头忽然传来欣喜声音。

胡小六喘着气跑来,掩不住满目喜色:“季……季姐姐,快出去看看,神陨岛有船归来,阿眠寻得澄晶矿脉,挖了块山一样的澄晶运回来。”

季遥歌嚯地站起,再也顾不上三星挂月阁之事。

第170章 百载

昊光出征已有半年时间,许是没有人料到他动作如此之快,安海城还没攻下多久马上就在神陨岛海域开始一轮雷厉风行的清扫,再加上又联合了五大长老,这番攻击迅猛而利落,旦戈的妖军在神陨岛海域被打得措手不及,不过几轮jiāo战就已退出神陨海域。其余妖shòu见势,要么退出,要么签定契约,再有qiáng横些的妖shòu,一番猛战之下也都败退逃散——昊光这回是铁了心要收伏清理炉海妖shòu,仁慈之上是铁腕手段,不到半年,神陨岛海域已占下十之七、八。

季遥歌作为安海城城主,如今负责的事极其繁多,其中也包括与神陨岛退出的妖shòu接洽——是战是和,是依附还是合作,就靠她从中斡旋。如此一来,她对炉海的了解持续加深,人脉逐步拓展,就这半年时间,已经掌握炉海大半妖shòu实力,各种措施章程一项接着一项颁布,从安海城到冕都再到赤秀,及至其他诸岛,都被渐渐盘活。最初因她境界而有所质疑的妖shòu,声音渐渐也小了下去,毕竟几个岛的运作,如今都系在她一人手里,那是任凭境界再高的妖shòu,也没办法完成的事。

花眠是三个月前出发前往神陨海域的,就跟在昊光大军的屁、股后面,带着莫财的亲信奔赴挖出月石澄的海域,期间一直没有音信传回,今日却突然运回这一船山似的澄晶,倒给她一个大惊喜。

季遥歌飞掠到幻鲸上时,那块巨大的澄晶正被一块油绿的布蒙着,布上绘着法纹,是用来阻绝灵气,如此一样,晶石的灵气不会外散,便也不打眼,所以并没引起太大轰动,否则以眼前这块晶石的体积来看,怕是整个炉海都要炸了。

花眠站在澄晶一侧,原正同曲漓说话,瞧见她带着胡小六上来,便冲二人抛了个飞眼,曲漓也笑着过来,还没等她开口就道:“昊光大人jiāo代了,这块晶石是花兄弟寻获的,就jiāo给你们处置,不必归入安海城所得。”

季遥歌笑着道谢,心中大定——晶石越大,储灵能力越qiáng,可不是单纯按体积来增加,这样一块晶石,已经足够支撑赤秀岛大阵百年有余,她心中大石落地,也能心无旁鹜地做别的事情了。

那厢花眠已经掀开符布一角,磅礴的灵气顿时如泉水流泄,让站在四周的人元神都为之一振,他得意地搂起胡小六的肩,扬眉道:“哥哥厉害吧!”胡小六人小,被花眠胳膊压得很是沉重,便一把甩开他的手,冷着脸刚要骂,就听花眠“唉哟”一声。胡小六目光就是一紧,跟着就发现花眠有些不对劲,忙道:“你受伤了?”

花眠呲牙咧嘴嚎了两声,没客气地将手臂压到她肩头,可怜道:“是啊,扶着我点,老弟。”说话间就将半身重量都压在胡小六肩上,她好脾气也没生气,反而很是紧张:“伤哪了?”花眠“嘿嘿”一笑,指指舵舱:“扶我进去歇歇。”又朝季遥歌丢了个眼神。

季遥歌知道这是有话要私下和她说,便向曲漓告个罪,跟着花眠进舱,一路上都听花眠浮夸地喊疼,惹得胡小六是又急又气,连声问他。季遥歌在后面边看边摇头,跟进舵舱内。这舵舱因被花眠占据很长时间,里边堆满他的私人物件,像他的dòng府一般,凌乱而充满家居气。胡小六扶着花眠在舱内的shòu皮褥上坐下,拉起他的手就要看伤。花眠的伤在后背,上衣一除,就见四道纵向的伤口,由腰至肩,其中一道尤其深邃,即便已经结痂也显得狰狞。季遥歌眉头大蹙,还没问他,便听胡小六倒抽冷气,眼圈刹时就红了,花眠只好又哄人:“别别,你别哭呀,我这伤没事,已经好了……唉哟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女人还容易哭……”这又是哄又是怼的,把胡小六的眼泪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怎么伤的?”季遥歌问他。那伤伤口并不平整,不像是刀剑亦或利爪所伤。

花眠动动嘴皮子,刚想开口,忽然又拍拍胡小六的手,道:“我没事,船上还有些别的货,你出去找人把东西卸了。”胡小六却连头也没抬,手里也不知几时翻出瓶灵药来:“我给你再上层药吧。”

“不用了。”花眠轻轻拂开她的手,“你先出去吧。”语气淡淡的,听得胡小六一怔,抬眼望见他稍显凝重的笑眼,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咬着唇站起,顿了顿,只将手里的灵药用力掷到他怀里,转身便跑出舱房。

“她怎么了?”花眠倒被她闹得莫名其妙。

“你不相信她?”季遥歌叹口气,倚着墙根坐下。

花眠耸耸肩,摩挲手里犹带余温的玉瓶,不以为然道:“她是流华君的孙子,还曾经把咱们的事向她祖母说得底儿掉,要我怎么信她?”话虽如此,可思及刚才胡小六气恼而去的模样,他也有些不是滋味,只是到底经历许多事,他也不是从前那个胸无城腑的公子哥了。在这鬼地方他们三人一无根基,二无族群,自然要万事小心。

季遥歌微垂眸,目光从那玉瓶上一掠而过,复又抬头:“说吧,你这伤怎么回事,又发现了什么,还要这般瞒着人?”

“我顺着莫财发掘月石澄的地方摸了下去,发现了一处十分巨大的澄晶矿脉,就藏在深海之下。那个水深,寻常妖shòu无法潜下,加之四周漆黑凶险,也就我下去探了探。”他说着摇摇头,“没底。”

炉海的妖shòu自然天生擅水,能游能潜不在话下,但是潜的深度却因人而异。海不同于江湖,其深骇人,越往下,水的压力就越qiáng,十丈犹可,百丈也许尚能撑,可千丈以上呢?那便非妖力所能企及,就算以昊光之能,到五百丈恐怕也已是极限。

那下面根本无人探过,花眠能去,是因他有家族重宝可用,然而就是这样也探不到底。

季遥歌没开口,蛟善水,若她还能化出金蛟真身,这海下她也许能闯上一闯,现在嘛……

“我只探到五百丈,就已不能再往下了。那晶矿群生得硕大,往上似乎直通神陨岛。常言道冰山一角,说的是肉眼见到的冰山虽巨,可对比往海下生长的冰山,也只是其真实面目的九牛一毛。我怀疑神陨岛就是这个情况。海面的飓风到了海下五百丈左右,影响变小,而岛根也外扩,所以能够靠近。”花眠详细解释起来,为免她听不明白,还画了张图纸说明。

季遥歌看他的图纸,海下岛的大小,怕有海面上的数十倍之广。

“我这伤是在切割晶石时遇到乱流,被矿晶棱角刮伤,这海底神陨岛外围,似乎都覆着这种晶矿。”花眠对自己的伤倒是轻描淡写。

听完他的话,季遥歌一时陷入沉思,二人无话,待她理个头绪出来,方问道:“阿眠,你出身铸剑世家,于炼器一道也颇有心得,可听过或看过关于‘黑油’的记载?”

花眠蹙眉想了想,摇头。季遥歌思忖:“连你都没有吗?”

“家族藏书虽多,但有些也不是我眼下身份能够查阅的。要是元世叔在就好了,也许他能回答你这个问题。”花眠叹了声,又问她,“你怎么突然问起‘黑油’?”

季遥歌想了想,遂将黑油来历与威能说予他听,只掐去与高八斗谈话细节,花眠听得瞠目结舌。

她却又问起另一事:“阿眠,我们花家在万华盘根万年,族中出过不少jīng通铸炼的天才,为何从没听说你们家有人加入三星挂月阁?”

以花家在铸剑方面的成就,三星挂月阁不可能没给花家人下邀,但他们家宁可与三星挂月阁的一星阁士冯千里套近乎,自己却从没在阁中挂名,也是奇怪。

花眠闻言唇一抿,露个不好说的表情,片刻后一拍大腿:“罢了,你都成我家祖宗的朋友,也没啥可瞒你的。这是我家祖训,就是我那位祖宗传下来的秘训,举凡花家嫡系,若有能力得到花家铸炼秘传者,都需发誓有生之年不得加入三星挂月阁,若违此誓,阖族诛之,灭元神焚魂魄。”

“……”季遥歌一听便倒抽口气。

“我爹倒也收到过三星挂月阁的邀请,碍于祖训已经推拒。不过祖训归祖训,家族也得生存,三星挂月阁如今已经延揽万华众多杂家,其实万华很多物资,都收拢在三星挂月掌握中,我们家还想在万华立足,保万年基业不散,势必要同他们打jiāo道,所以才与冯千里jiāo好。”花眠又是无可奈何解释一句。

“那你可知三星挂月阁的成员情况?”

“这我哪能知道,他们的成员复杂,顶多也就我爹认识几个朋友,不过一星二星阁士,离他们的核心还远。”花眠摊摊手。

“那……你听没听过,幽篁与玄寰之名?”季遥歌继续问他。

花眠这回却没直接摇头,倒垂眼深思一番,才不大确定地开口:“这两位,已经不在了吧?都是近三千年前的人物,在炼器界那是名头响亮非常的。那位幽篁仙子最擅符箓法阵,曾是万华数一数二的阵法宗师,如今万华还留有不少她所设的法阵,我有幸见识过一次,那叫一个jīng绝。至于玄寰上仙,这位更是风头无双,是杂家中的杂家,已隐有炼器魁首之名,是自裴不回上仙飞升后出现的天纵之才,被喻为裴仙第二。说来他也曾经是我仰慕之人,不过呢……我现在有元世叔了。”在他眼里,元还已经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了。

已经消失近三千年的人,再怎么惊才绝艳,名字也湮灭于浩浩时空中,便是如裴不回、玄寰这般人物,若不是花家涉猎器道,也不可能记得他们名号过往。

“他们不在了?飞升?”季遥歌露出鲜有的好奇。

“三千年前,我爹都还是孩子呢,这么远的事……”花眠拍着脑门苦恼回忆,眼睛忽然一亮,“啊,倒是曾听我祖父惋惜过这二人才气,提到过一点旧事,好像是二人入秘境驭shòu,不想凶shòu修为奇绝,以致幽篁身死,玄寰重伤,后来便泯于人前,再未有半点消息传出,是死是活均无人得知。”

这么久远的事,打听起来很是费劲,与此年岁相当的修士,都不是季遥歌现在能遇见的,她眼见问得差不多,再深入的问题花眠怕也和高八斗一样,都不知晓,便又扯开话题,暗暗道:“阿眠,有件事jiāo代给你,你务必亲自处理,不可假手他人。”

听她说得郑重,花眠不禁坐直身体。

“海下神陨岛的岛形,帮我查探清楚,看看有没路可以从海下入岛,我怀疑黑油藏匿其间。”

————

与高八斗和花眠的两番对话,勾出季遥歌无限疑问,千头万绪又杂乱无章,一时无解,也只能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最关键的所在——三星挂月阁。这个从她在灵海时就如鬼影般跟在后面的名字,到如今是越来越清晰了。

但眼下她在炉海内,万华的事难以顾及,纵有千般猜测,也只能暂抛脑后,她得先了结炉海之争。如此一想,她脑中又再度清明,从鲸船飞上安海城,要去安排他事。海风灼烈,她目光一转,却见胡小六站在岛边的礁岩上,对着鲸船怔怔出神,俊美的脸庞被夕镀出几分妩媚,倒有点流华君的风华了,想来若是女装,怕也是颠倒众生的模样。

“你别看阿眠瞧着灵泛,实则也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人,恐怕到现在他还把你当成兄弟看待,没往别处想。”

季遥歌的声音拉回胡小六的思绪,她睁着澄澈的眼眸望来,眼底是流华君不会拥有的稚纯,很快的,她听明白季遥歌的言外之意,脸色顿时泛红。

掐指算算,胡小六跟着他们也有十八年时间,其间在岛上与花眠共处的时间可能比和其他人都要多。花眠那人犹带赤子之心,像个大孩子,与他一块很是轻松惬意,要俘获一个少女的心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这十八年间无数朝夕相对的日子。

“我……”胡小六讷讷几声,想掩饰,可在季遥歌通透的目光却又无从遮掩,脸越发红了。

季遥歌作此言却不是打算成全她,这原是要点醒她的开场白——她与花眠之间,怕是千难万难。胡小六身为流华君的嫡孙女,看流华君的意思,将来少不得要她接下狐族复兴之责。而昆都花家本就反对与shòu族联姻,花蓁就是例子,她一个女子要与慈莲成婚尚且被逐出家族,何况花眠是昆都嫡子,且不说未来昆都会不会jiāo到他手中,哪怕他只是个寻常子弟,这婚事也不被允许,更遑论他可能要接下昆都,他又何来抛族弃亲的勇气?

这些话到了嘴边,季遥歌却又咽下。胡小六目光盈盈,如这海上洒了橘夕的鳞光,动人非常。一个女人一生,怕只有这么一次懵懂的情动,往后便越发清醒,就像在万仞山时的她,也曾经如此懵懂美好吧。

忽然而起的心软,让她不忍泼下这捧冷水,便又沉默当下,只琢磨起别的事来。

海风却倏尔转烈,裹挟着一阵杀气汹涌而至,季遥歌猛地收神,将胡小六往身后一拉,奉曦出鞘。

平静的海面波làng骤起,礁石四周突然没了人迹,只远处一点寒芒瞄准季遥歌——有人要杀她。

此人元婴期的道行,比她要高出一阶,算不上厉害,安海城的防御今时不同往日,这人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杀来,季遥歌心中疑窦丛生,却也不及细想,因为那厢已发动攻击。

哗——

海làng滔天而掀,礁石一阵震动,碎落的làng花都化作无数冰棱,劈头盖脸袭向季遥歌。季遥歌已经休养了半年多,伤势已愈,筋骨犹胜当年,此番斗法,她忽觉行动比先前更为灵活,也不知是不是疗伤功诀的缘故。

奉曦剑劈散一道火墙,电光从火墙中穿透,bī得对面那妖shòu现出身形,季遥歌欺身而上,眼中几缕幽光jiāo错,正要行媚骨诀,耳畔忽传来沉厚声音。

“不许用媚诀。”

她以神识展望,却见楚隐坐在巨蝠背上,远远观战。不消说,这场斗法是他安排的。她的伤势已愈,他的历炼又开始了——这次更直接,不再驱虫蚁对付她了,换成真正的妖shòu。

轰隆!

礁石炸起,季遥歌随着那妖shòu一同落入海中,海水搅如沸汤。这战从天亮打到天黑,从岸上打到海中,又从海中打到天空。奉曦剑划出无数火光密织成网,将对手困在火网之中,遥望而去,安海城的海面上,一片火色纵横。季遥歌气促血沸,掠到楚隐身边,只将奉曦剑一横,待要发作,却听他慢悠悠开口。

“这是战俘。我与他们作了约定,只要有人能战胜你,就放他自由,如果战败,他们则要与你定血契,奉你为主。你不是嫌手下无人可用,我这给你送人来了?能不能收伏,就看你本事。”

一句话,说得季遥歌无言以对。

蛛皇血契,那是以魂魄为约的死契,契者生死不可叛主。

这楚隐,可能是生来克她的。

日子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繁忙,与似乎没有尽头的历炼中流逝。再激烈的人生,也并非时时都有波澜起伏的惊险,抛开这日日进行的考校,岁月大抵还是琐碎且平静……

百载时光,晃眼便逝。

第171章 告白

百载光荫,于大修而言,虽不过沧海一粟,可季遥歌自己却从未想过,会困在丹炉流海长达百余载时光。

但不论如何,今时已不同往日,一百多年的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东西。

比如地位。

如今的流放之海,论及妖shòu实力排位,多少人都要在昊光与旦戈之后,再加一个季遥歌。前两位那是实至名归的大修qiáng妖,可季遥歌却只是境界仍在丹满徘徊的低修,这其中境界差距,隔着不止一个流放之海。然而,季遥歌就是以这样的境界,在这百年间一步一步走到炉海巅峰,位列众妖的第三把jiāo椅。别说海上小妖,哪怕境界高过她的散修,长老会的长老,其余岛屿的大能,在她面前,怕也很难开口说个“不”字。

而这一切,全因为这百年间丹炉流海局势的变化。

一百年时间,虽谈不上沧海桑田,可丹炉流海的巨变,却也称得上日新月异。

首当其冲就是安海城,因是流放之海物资集散jiāo易中心,此地繁华可见一斑。自从昊光与长老会联名占下安海城并垄断神陨海域,再指派季遥歌出任城主之后,这地方就成了流放之海最富庶的岛屿:全岛重建,改头换面,那残旧的城门已被高耸近天的珊瑚树拱门所取代,城池范围扩大到七成岛屿,城中兴建拍卖牙行流云楼、jiāo易市集蓄云集、安海联盟事务处飞云阁等等——如今已经没有长老会一说,由安海盟取代。安海盟为以昊光为首的妖shòu联盟,拥有神陨海域的霸海权,控制着炉海七成的海线运输。为此,安海城还填海造岛,将岛屿扩充三成,又修建三处口岸,供各岛船只停泊卸货。岛中防御也已增qiáng数十倍,不止有法阵护岛,还有妖军陆空海巡逻护卫,各处架设的机关暗哨也多如牛毛。

但提到防御,安海城却又比不上冕都与赤秀宗。冕都自不必说,百年前自从解决人满为患的危机之后,岛屿实力噌噌上涨,不论战力还是防御力,都是炉海之最。赤秀宗作为后起之秀,这百年间已是仰头追上,成为炉海当仁不让的炼器第一都,其产出的武器防具灵药法宝等物,占据整个炉海七成战备物资,又有船只在神陨海域掘晶,早已富得流油。赤秀岛内收容妖shòu数百,自建妖军护岛,法阵长年不衰,机关傀儡暗哨等等尤胜安海城与冕都两岛,是以赤秀虽不涉争战,可在防御上却滴水不漏,固若金汤。

其他岛屿也都有各自不同的成长,只是不及这三处,便略过不提。

而这些改变,皆因季遥歌而起——这长达百年的变革,她在其中功不可没。

当然,与变革共存的,是百年都不曾消弥的战火。流放之海的战乱,也是在三十年前,才开始逐步平静——旦戈与昊光斗了近百年,在最后一战中遇伏重伤大败,被迫退至流放之海北隅一角疗伤,实力大减,被压制在角落不得出,这才换得流放之海妖shòu喘息之机与诸岛的发展。

只是旦戈虽藏匿蛰伏,暗中破坏却也时有发生,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窥探的毒蛇,随时会伺机反扑,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安海城的妖shòu们必需做好万全准备。

————

时至今日,季遥歌在安海城已成为财富、美貌与权力的代名词,若以君王比作昊光,那她便是不折不扣的宰相亦或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于有时昊光还要听她的。

什么炉海第一富,炉海第一美,安海盟商首……随随便便一个光环,就能砸晕人。

她的地位之高,对比境界之低,怕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可对于季遥歌来说,这个地方却是她失败的尝试——她曾试图将流放之海的妖shòu束之以国,只可惜妖shòu到底不比凡人,他们更加自我,也追逐qiáng大,除了血统之外永远没有一种力量能够让妖shòu永远忠诚,所谓国家对现阶段还未完全开化的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字眼,于是她退而求其次,这才有了安海盟的兴起。

以利益与力量为双重驱压,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

说来她如今成就,也要得益于人间那两百年的历炼。从烽火走到太平盛世,她方明白,修行,也不一定就是一个人的旅途,可能也是很多人的行走脚步。漫长岁月中,那些人不可避免在她心上留下烙印。

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这里会形成一个国度,但她应该不会留下继续主导这一切的发生。

————

哗——

海làng分劈,一道矫健的身影自làng花间跃上悬崖。朝阳晨曦将那道身影点缀成安海城每日必有的绝色风景,许多妖shòu都会在这个时辰到临海的悬岩上抢占一个最好的观景位置,远眺这道属于安海城的特殊风景——季遥歌大人的shòu影,然后回味一番,再彼此散去。

但这个在他人眼中迷人的风景本身,却并不高兴。每日晨间练习,是楚隐给她准备的必修功课,但今天季遥歌脸色臭得很,从海里跳出来后就急步往自己dòng府走去,绷紧的神色让跟在身后的六名妖shòu都为之一凛。

季遥歌心情要是不好,他们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若仔细看去,这些作为扈从的妖shòu,每一个的境界都在元婴之上,皆高出季遥歌不少,可眼中却无一丝不服,皆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再多看两眼,不难发现,这些妖shòu眉间皆有一点朱红——蛛皇的血契,一旦签定,便与契主生死共同。

这些妖shòu,便是这百年间,楚隐给季遥歌的历练礼物,除了眼前这一批,另还有十四名妖shòu奉其为主,她拨出六名跟着楚隐。

所以,季遥歌的实力并不弱,有这二十个元婴以上的妖shòu存在,哪怕是化神期的大能者,也不能将她怎样,更何况,她本身的能耐,以同境界来说已经是让人恐惧的qiáng悍存在了。而这么些年下来,凭她的作为,在炉海早就树立不少死敌,个个都想置她死地,明里暗里的刺杀,她不知遇过多少场,再加上楚隐安排的功课,当真是生死历炼。

百年锤打,淬炼出她一身钢骨与近乎凶shòu的敏锐五感。就连脾气,也多少带上几分妖shòu的野蛮作风。

“楚隐!”走了一段距离,她才在楚隐面前停下,看着对方平静的脸庞怒道,“昨日已同你说过,我今日要务缠事,不能分神,你就不能让我歇上一天?”

一百一十六年,她这历练,几乎不曾断过,白日应付岛务,晚上应付楚隐,就算她是神仙,那也要喘口气。

楚隐离她三步之遥,仍是矜贵的神情,高高在上的目光,唇边挂着不为所动的笑,像长辈,像师父,也像坏心的朋友。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他语气淡如水,满脸不计较的表情,倒把季遥歌衬得像个无理取闹的人。

季遥歌是有些疲倦的,前日刚经历一场刺杀,昨日为岛上安防的事又与人彻夜商议,正是jīng力匮乏的时刻,原想能从他那时讨要一刻松闲,不想这人铁石心肠,竟半点不肯放松。二人相识也有一百多年,除却最初她在安海城为救他重伤时,他曾露过些许温柔外,后来便再无一点软化迹象。

这只,该死的,真蜘蛛!

似乎读懂她眼里咒骂,他弯弯眼角,笑深了几分,刚想回嘴,季遥歌腰间玉石却忽然光芒大作。那是传音玉石,她敛容祭起玉石,里面传出昊光声音。三言两语,听得她脸色顿变,再顾不上楚隐,飞身掠向安海城新修的羡月重楼。

衣袂呼啸而绝,只剩海风在悬崖烈烈作响。

楚隐唇边之笑渐收,看着海面波澜起伏,正不知在想些什么,赤金瞳眸间倏尔闪过一抹墨色,他忽然单膝落地,心跳骤然加速,怦然不平。他咬牙抬头,遥望赤秀方向——

时间似乎要到头了。

————

羡月dòng府经过重修,凿壁成楼,已是羡月重楼,楼上楼下皆有妖shòu站岗,随着季遥歌脚步而响起一声声“城主大人”的呼唤,季遥歌只是不理,几步行到羡月重楼最上层的dòng府外。dòng府外聚集了三名妖shòu,皆是昊光亲信,其中一人正是桀离,眼下目光沉凝地看着dòng内,看到她来,其余两人行礼唤道“大人”,只有桀离与她熟稔,只道:“你可来了。”

季遥歌点点头,不发一语进dòng。dòng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血腥味,曲漓比她早到一步,带着两个小妖正忙前忙后,脸色十分之差。dòng正中的巨大云莲座上,正趴着半shòu形态的妖修,其躯足有两个妖修之巨,虽仍是人形,可luǒ、露在外的皮肤上却有橘金斑纹,长发也炸如shòu鬃,只有那张脸,棱角分明,轮廓深邃,仍旧是俊美的。

竟然伤到无法回复人形?

季遥歌眉头猛然蹙起,目光落在他胸口处正汩汩流血的窟窿上。她到的时候,曲漓正把刺穿他胸口的一段尖锐晶棱拔出,那血溅得到处都是。她不说话,看着曲漓连施十二枚针,再以灵气为线缝肉敷上灵药,最后喂他服下两丸上品丹药,这才开口问曲漓。

“伤得虽重,但并没性命之忧,不过经脉受损,恐怕需要闭关疗伤一段时间。”曲漓擦洗着染血的手,一边回答季遥歌,一边没好气地看昊光。

听到昊光无性命之忧,季遥歌也微微松口气,看着昊光思忖片刻,并未立刻上前慰问,而是折身走到门口,朝桀离低语:“此事可有其他人知道?”

桀离摇摇头:“只有我们知道。同去的十名妖修,只有我四人回来,余者皆殒。”

“旦戈暗中有所异动,昊光重伤闭关之事,切不可走露一丝风声,对外继续称其在神陨海域探秘。你传我之令,让卫极暗中戒严安海全城,再召城中所有妖军将领、部众长老入夜后到安海殿会面。对了,这消息,也务必通知流华君一声,让冕都也有所准备。”季遥歌压低声音,凝色吩咐起来,又与桀离商议了几句话,才放桀离与其余两人离去。

她转身关紧门入内,曲漓已经处理好昊光的伤,也将屋中收拾妥当,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昊光睁开眼,比全人形态时要圆大的瞳眸,带着些微愧疚,静静望她。对此,季遥歌只回以冷静的目光,她拉过曲漓细问昊光的伤势,又另外jiāo代了曲漓几句话,曲漓这才带着人退出殿去,把空间让给季遥歌与昊光。

“对不起。”昊光缓缓坐起,在榻上如同一座小山。

季遥歌仍无甚好脸色,她和昊光这场争执,已经持续了三个月,直到他从神陨岛回来,这火气仍没消下去。

流放之海大定,昊光就又打起神陨岛的主意,因有定风珠在手,他觉得万事俱备,便带着一队人亲自前往神陨岛,和一百年前一样,他果然没带季遥歌。不管平时他有多好说话,不管季遥歌如何想方设法要让他改变主意,这回昊光死活没有妥协,因怕她纠缠竟还趁夜偷偷出发,接着便带回这身伤。

季遥歌能不恼火吗?

“不过幸好你没去,那边委实危险,就算是定风珠在手,也没胜算。”他可能想起同伴的惨状与此行的挫败,浮现一丝沮丧,但很快也就藏压心底,露个笑出来,识相地转移话题,“你刚才和桀离他们说什么?”

季遥歌冷着脸把嘱咐桀离的事再说一遍。

昊光边听边点头:“很该如此,此番是我托大了。”他虽是上修,有错时却并不推诿,承认得gān脆,语毕又叹道,“想不到我昊光也有让人替我主持大局的一天……”说着他又笑,瞳眸闪亮。岛上大事如今很多由季遥歌决定,有她在,不单是底下的人,似乎连他这个合心境界的大修都觉得安心。想想刚才她在屋里指挥若定、主持大局的模样,是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就像他的……

“别说了,昊光大人,好好歇着吧。你闭关之事马虎不得,需得多加防范,待夜里我和几位主事开过会,商议了对策,再来禀你。我先出去了,不吵你。”季遥歌其实还想问问神陨岛之事,不过看他略显虚弱的模样,也就作罢。

jiāo代了两句,她也要出去,不妨手被他握住。

shòu掌比她的手大了三四倍,皮肉粗糙,利爪未消,很小心地把她的手攥在掌中。

季遥歌有些诧异。

“季遥歌,我在神陨岛遇险,差点殒命,被那晶棱穿透之时,我并不惧怕,只是觉得遗憾,遗憾不能再见到你,所以我拼了命回来。刚才看到你,我很……很高兴,很高兴……”他加重语气,有些语无伦次,耳根红得明显,手略一用力,将人拉到怀中,只道,“你到流放之海已有百年,与我也相识了百年,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

一百年的时间,直到与死亡擦肩,他才有看清楚自己——他们并肩而战,风雨同历,创下眼前这片平静海域,这份懵懂感情,已随时光深入骨髓,不容逃避。

季遥歌却是懵了,心里的恼火也被吓得烟消云散,怔怔坐到他怀里,被他山峦似的半shòu躯体拥着,好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处变不惊的她陷入浑沌情绪,那毫无疑问,肯定只有她所不曾拥有,亦很难明白的东西——爱情。

第172章 摊牌

季遥歌脑袋有些放空,她首先浮起的感觉,并不是什么尴尬暧昧,而是昊光的怀抱确实舒服。舒服到什么程度呢?舒服得就像是她驯养的小猊突然长大,有脑子了,每次朝她飞扑过来的时候不会舔得她满脸口水,大概就这么回事。

是一种可以让身体完全陷落的温暖厚实,四面八方的围绕。可能男人们形容女人常用的一个词,温柔乡,用在这里也挺合适。

除此之外,季遥歌暂时没有其他想法,他的表达来得猝不及防,也许在这一百年里早有苗头,不过他们忙于征战,忙于公务,便有那些儿女心思也都是淡的,偶尔感慨所出的一两句话,湮灭在浩浩岁月,并没掀起风làng,她也不曾放于心上——毕竟有那么多琐碎的事,那么紧凑的修炼,她哪有功夫去想这些。

说句实话,要不是有楚隐那张脸在身边时刻提醒,恐怕她连元还的长相都要记不清了。虽然她为元还做了许多事,但除了开头那一两年她有些想念他外,后来也都是淡的。

幽jīng未成,一切男女情思都是淡的,像无味的水。当然,欲、望除外,在这点上,她和元还都有共识,并且都很坦白,他们互相试探,针锋相对,知道彼此的感情深浅,所以元还的喜欢,是水到渠成的表现,他们之间的相处并不会因为她爱与不爱而有所变化。

但昊光不一样。

仅管有这百年jiāo情打底,但他们依旧是站在彼此利益上的朋友,亦或是战友。这事说浅了不过男欢女爱,便是不成,顶天了以后见面不说话,以昊光的为人也不会怎样,但是说深了,就涉及二人间的关系、两座岛的发展以及日后的长远合作……要是处理不好,就是祸患。

总不能让她用对付元还那套来应对昊光,光想想自己在昊光面前肆意撩拨的画面,她就有点……

放空的思绪瞬间归窍。

昊光已经托举她的手擎到唇边,克制而温柔吻上她的手背,似乎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珍而重之。如果她幽jīng完整,面对来自合心境界大修的爱慕,可能也难免心动,甚至于会有几分虚荣心,但是现在,她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完整。

“一百年前流华君就让我将你留在身边,说你能够辅佐我,说我们之间有亲,让你成为我的妻子,对我会有很大好处。不瞒你说,那时我是抗拒的……天禄shòu认定的伴侣,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我不希望我和我的妻子之间,一生一世都要算计这些好处、利益。我的伴侣,不必与我心有灵犀,但至少也要两情相悦,遥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语无伦次渐渐被另一种qiáng大的气势取代,羞涩亦化作从容有力的剖白,半俯的头甚至带着shòu类独特的亲昵轻轻蹭她的耳,手臂也微微收拢,把她圈在自己的胸腹前。

shòu腹是大部分shòu类最柔软的弱点,他这般举动,无疑是给她无与伦比的信任。庞大的猛shòu收敛凶色,乖顺地俯在她头侧耳鬓厮磨,竭尽全力释放他的善意与温柔,这种巨大的反差几乎能令天下所有女人沦陷,季遥歌即使没有感情,眼下也有些把持不住。

她收回手,身体却不太敢动,他胸前有伤,若是她动作太大,刚刚合拢的伤口可能会再度绷裂。

“昊光大人……”开口的声音莫名有些哑,她只好清清喉。

“叫我名字,一百年了,你为何总如此生分?”他不太高兴,磨蹭的力道带了几分少有的霸道。

如果是猊shòu,季遥歌现在可能已经狠狠揉过去了……其实很多时候,称呼已经能够代表一种态度和答案,但显然昊光需要更直接的答案,他不喜欢模棱两可的回复。她斟酌字句,酝酿情绪,慢慢道:“多谢大人厚爱,不过……”话语转折时,昊光动作微僵,她语气温和,可用词并不委婉,“抱歉,我对你仅有敬重友爱,并无男女之情。”

昊光与元还不同,元还之情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一直都清醒地知道爱或不爱只是他自己的事,给她足够宽阔的空间,但昊光需要一个答案,偏偏这个答案她又给不了。这不是昊光不好,相反他太好,仙途中似他这般认真而深情的人很少很少,这样的深情花费在她这没心没肺,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长出幽jīng的人身上,那简直是……说句俗话,bào殓天物吧,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来。

快刀斩乱麻的拒绝,让昊光的脑袋只保持垂在她耳畔的姿势一动不动,沉默了许久,她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那么,你是心有所属?是楚小兄弟?”语气迷茫失落,有些追根究底的意味,却没动怒。

“扯哪去了,我与楚隐并没什么,事实上,我对所有人……”她想到元还,顿了顿,还是说出口,“都无法动情。”也罢,据实以告吧,这并没什么好隐瞒的。

“哦?”昊光抬起头,盯着她的侧颜。

季遥歌斟酌片刻,正想说幽jīng之事,dòng门却被一阵风扇开,有人风风火火进来,正是听闻消息从冕都传送阵直接过来的流华。

“小崽子,听说你重伤,到底如何了……呃……”艳丽的女人在门口处停步,美眸眨了两下,有些惊讶地盯着姿势亲密的昊光和季遥歌。昊光的耳根顿时红透,有些暗恼地低道:“流华君!”手臂的力量却是一松,季遥歌飞快地脱身出来,看着眼下这尴尬透顶的局面也是一阵无语。

流华讪讪一笑:“来得不巧,不巧,你们继续。”说着要退出去,却被季遥歌叫住。

“流华君留步。我与昊光大人已经说完,正要去召集众人商议后事,昊光大人就jiāo给流华君照看了,告辞。”说罢她头也没回便在昊光复杂的目光下出了房间。

流华君的眼神在二人间来回扫了一阵,直到季遥歌消失,才开口:“你们……”

“她拒绝我了。”昊光直直望着人影不再的门口,眉目疏落。

————

说来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如此直接诚恳的表白,也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拒绝一个男人,连着白韵的时光在内,季遥歌这七百多年的修炼,还不足以让她迅速平静。这自然与情爱无关,她甚至想如果幽jīng在,她就能更有底气地拒绝或者接受,爱就爱,不爱便不爱,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

情绪微乱,她暂时没心思琢磨事务,便站在羡月楼的观澜台上平复心情。临海的高台,风自然特别大,刮得衣袂纷飞,不知多久,风声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却是和昊光说了几句话后就出来的流华君。

“眼下这情况,流华君应该留在冕都主持大局的。”季遥歌没转身,淡道。自从大战开始,昊光四处征伐,冕都就暂jiāo流华君主事了。

“没办法,关心则乱,听说昊光重伤,我哪坐得住?这孩子也算是我一手带大,又身系重责大任,我自然紧张他。”流华君慢步到她身边,举手投足间风情漫溢,十分赏心悦目。

见季遥歌不回应,她又道:“昊光重情,百年前我就与他提过和你之事,却被他推拒。他的性子我了解,选择在百年后才向你开口,必是心中爱极。不过我也明白,感情之事不能勉qiáng,但见他适才落寞,我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一百年的时间,季遥歌与流华君早就因为岛务与战事接触过许多次,只这百年间,流华君均未提起当年之言,直到今天。

“修行之人,情心本淡,昊光大人合心境界,心境之坚原就qiáng于常人,对我不过一时迷思,料来很快就会消散。我境界低微,承蒙昊光大人错爱,却也实在高攀不上。”季遥歌目落远空,神情淡淡。

“又不是凡人,婚配还要论及门第般配,情爱之事只问合适与否,何来高攀之说?越是qiáng大之人,动心动情越是豁然随心,都是天道七情之一,又何需压抑?”流华君的语气一反常态的柔和,劝语如细流,丝丝如心,“你与昊光百年相扶,生死相jiāo,若论契合,又有谁比得起你与他?若是你能与他携手,莫说这流放之海是你二人囊中之物,就算来日回到万华,必也能统御一方。”

季遥歌眉梢一动,神情略有松动,流华君便又柔声蜜语:“再者论,若你二人可成好事,我便也能放心告诉你世祖幽瞳的下落,还有那神陨岛秘宝之事。难道你不想知道神陨岛内埋有何物?不想得到宝贝?真挚情爱、仙路坦途、重宝秘传还有天下万修……都已拱手捧到你面前,你真无一丝心动?”

说罢,她缓缓笑开,看着季遥歌迷茫的目光,待要再说,却听季遥歌声音凛冽:“流华君此言,想必未和昊光大人提过吧?”

流华君一怔,忽然回神,竟是自己将心声坦露,原要媚惑,却被她反之,不过百年时间,她抵御媚术的功夫,又见jīng湛。

“流华君为何如此执着让我与昊光大人结作双修?让我猜猜原因吧。”季遥歌转身,目露冷光,“是因为我金蛟的身份?蛟为万shòu之首,有驭shòu之能,即便我只有蛟魂在身,也足以号令万华群shòu。若我与天禄shòu双修,来日回到万华,你自然可以借我之手统驭群shòu,行你要行之事?比如为狐族复仇,光复天禄、神狐二族,讨伐人修,侵占万华?”

流华君漫不经心的风情终于随着她的言语撕开一道裂缝,取而代之的,是冷酷而锐利的气息。

“看来我又小瞧你了。”她眼眸半眯,狭长的幽光似剑。

一百年了,两人打过无数次jiāo道,也足够季遥歌摸清一些她的想法,选择在今日摊牌,固然有昊光的原因,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花眠和高八斗的探寻已近尾声。这一百年来,高八斗已经数探诸岛,寻找古碑下落,花眠更是几番下海,暗中摸索神陨岛的状况。

时至今日,她已经能够肯定,流华君手上必握有神陨岛的部分秘密,却不详尽,他们并无入岛的方法,亦正在摸索,所以昊光才会几次三番冒险进入神陨岛,定风珠也只是流华君所猜测的途径之一,可惜并不成功。

这些流华君自然不会告诉她,她问也问不出来,只能等到手中握有足够筹码,她才能与这只老狐狸jiāo换。

而眼下,她的筹码已经足够了。

“狐族进丹炉流海,除了因为被人追杀,不利己才遁入其间这个原因外,更多的,怕是冲着这里面所埋藏的宝贝而来吧。”

一个“丹炉流海”之名,就让流华君面色骤变。

“蒸天煮海,流华君是在找黑油吗?”季遥歌不以为意道,“威力这么大的东西,流华君怕不止是想占领炉海,不,应该说你们狐族不止想要炉海,这是冲着万华来的吧。连昊光……也只是流华君所下的一招棋,你利用他的仁善,为你手中利刃,开海造势,冒死寻宝。如今这主意还打到我头上来了。”

这么说有些太过yīn谋,但也确实戳中流华君中的一些痛处。

“你懂什么?若不这样,狐族与天禄的大仇,又如何能报?我们蛰伏在此五千年,族人凋敝,威名不复,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杀回万华,将当年之耻,当年之恨痛快一报!你也是蛟,难道你不想报仇?”流华君倒也不再隐瞒,美眸中杀气倾泻,让她这张脸变得凶狠狰狞。

“昊光大人不知道流华君所思所想吧?他想报仇吗?”季遥歌扬起浅笑。

心有大志之人,又怎会为区区仇恨蒙蔽?昊光也许有报仇之意,但那绝非他真正想要的。

这一点,昊光与她有些像。

流华君果然沉默,半晌方道:“他会知道我的苦心,不必你来操心。你今日与我说这番话,怕也不是为他抱不平吧?说吧,你有何目的?”

“流华君,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蛟族的仇,shòu族的仇,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打算征伐天下。你我殊途,不必拿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迷惑于我。如果你有这重认知,我们还能继续谈下去。”

“谈下去?既不同道,又要谈什么?”

“谈合作。我说过,我与你们只是合作。丹炉流海的黑油,你不想要?”

————

安海城的紧急议会从入夜一直持续到翌日天微明才结束,众人散去各自行事。昊光闭关与护法之事已经议定,季遥歌捏捏眉心,还要赶去羡月楼禀告昊光。

经历一夜的冷静,想必昊光也已从失落中走出些许。

毕竟合心境界的大修,季遥歌并不担心他会因情失意,至少就算失意,但理智应该稳稳占据主导。若连这点心境都没有,他也不能修到合心。

最后一个走出安海殿,她向羡月楼行去,没两步就遇见站在树下的楚隐,晨光让他的影子变得浅淡,那缕矜贵上凭添几分忧郁。

“我有要事在身,今日的修炼免了吧?”季遥歌却很快摆出戒备的状态。

楚隐却从树下走出,忧郁变成yīn郁:“跟我回赤秀。”

季遥歌眉一挑,只听他又道:“元还的闭关马上结束,他要出关了。”

第173章 大难

饶是季遥歌心理素质已经很好,这些年也忙成习惯了,这一回也大感头疼。事情嘛要么不来,要么扎堆地来,丢开哪头都不行。眼下昊光重伤急需闭关,如此一来局势必紧,若是风声泄露旦戈趁虚而入,则炉海又乱,她需得坐镇安海城,花眠与高八斗都放出去各行其事,归期也都在最近,她与流华君的合作还没商议出头绪,结果元还又要出关。

出关倒没什么,但问题在于,元还的肉身还搁她身边活蹦乱跳,楚隐必需提早回去,况且元还是境界突破到合心,出关必有一场天劫,楚隐让她回去的目的就在此。可问楚隐元还临劫及出关的确切时间,他又说难以确定,如此一来,季遥歌更感焦灼。

左手是事,右手是事,就算拿个秤来称称,都无法判断孰轻孰重。

思虑再三,季遥歌定了七日后的归期。事情就是再急,也得一桩桩一件件来,她务必先将昊光闭关之事安排妥当,方能寻到空隙脱身。花眠和高八斗她是等不了了,与流华君的合作更得另寻时间,她这七天忙得脚不打地,将所有事情一一安排下去。

幸而胡小六这一百年来成长许多,待人处事皆老练不少,内向木讷变成沉稳谨慎,几乎算得上季遥歌身边的一把手,虽然境界也不太高,可也总管着三岛的琐碎事务,况且又有流华君的背景,有时季遥歌不在,她还能说上几句话,顶上些用处,便被季遥歌留在安海城。就是可惜这丫头总不愿意换回女装,这几年还在唇上变了两撇胡子出来,衬得她愈发像个师爷,倒比以前还要雌雄莫辨起来,花眠就更看不出来了。

————

待得诸事安排妥当,季遥歌方去向昊光辞行。

昊光休养了几日,伤虽未愈,但脸色已有好转,不过仍旧是半shòu半人的形态,闭眸听她说完话,才缓缓睁眼:“是该回去看看,若有难处知会一声。”倒是没提二人间未完的jiāo谈。

他坦露心声至今季遥歌才见他,她也只说赤秀有些要紧事需要她回去处理,他并没多问,眉宇间很平静,并没颓色,只是望来的眼神比从前复杂几分,似无声之言,季遥歌无从回应,便又公事化地将已经布置妥当的安排择要紧的禀与他听。他才听了几句,就已浮出不耐,挥挥手阻止她:“别说了,你办事我放心,再说你又不是去了不回来,几天时间而已,这里还乱不了。”

季遥歌只得作罢,又说了些“好好养伤”之类的话,这才起身告辞。

昊光未留她,只在她前脚踏出dòng门之际道了句:“季遥歌,等我伤好出关,你再和我细说你的事。”

季遥歌回头,见他半shòu之目犹带炽热,她却微微避过——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连名带姓喊她了?这叫法虽然有些粗鲁不太客气,却又透着亲昵,摒除了所有生疏的称呼,不是“城主”“道友”“长老”……她只是季遥歌。

“好。”她应下。

“一言为定。”他很认真。

“一言为定!”季遥歌说完这话,才见那对shòu目起了一丝笑意。

————

幻鲸隆隆响起,似分海而行,朝着赤秀岛驶去。因楚隐也不能确定元还应劫归来的日期,只能推算个大概日子,还有几天转寰时间,凑巧有批重要物资要从安海城运往赤秀,几座岛屿之间虽有传送法阵,然而法阵启动损耗巨大,若无急事一般不用,更遑论用来运送物资,各岛间的物资一般仍以船力或人力运送,季遥歌索性不另派人手,只自己带上那十五个契仆和楚隐押船前往赤秀,其余战力都留在了安海城。

因是血契仆从,不会背叛,季遥歌就将掌舵一事jiāo给其两人,自己则难得偷了闲在幻鲸上运气吐纳,养jīng蓄锐。楚隐这几天倒不给她找麻烦,却也一反常态的沉默,几乎没和季遥歌说过话。

随着炉海平定,海上安全许多,再加上她挂着安海、冕都与赤秀的三岛旗帜,没人敢招惹,她挑的是百年前不太敢走的那条最短航线,航程缩短三分之一,全速之下五日内便可抵达。

船行四日,已到赤秀外海,看来午间时分,幻鲸就能靠岸。

眼下却还是晨曦微明时分,海上的天亮得早,日升日落格外明确。海风沁凉,旭日渐起,海天jiāo际处是一片灿烂的红霞,云还带着夜色的墨影,像缭绕的薄纱,壮观,也美丽。

楚隐坐在临海的高崖上,着一袭月白广袖长袍,神色静极,似要融入天地间,俊美的脸庞在朝阳下如画似琢,透着难以言喻的神秘与孤独,看上两眼就叫人心生柔软。

“嘘。”听到季遥歌的脚步声,他做了噤声的手势,目光落在前方,仍欣赏着日出,手却在身畔石台的茶盘上轻轻一叩。

楚隐不饮酒,他只喝茶。这动作的意思,便是让季遥歌替他泡茶。季遥歌亦盘膝坐下,不言不语地煮水冲茶。用的是凡人冲茶的法子,只有水和茶倒是仙界独有,冲来白雾升腾似云,叶芽四展如黛眉勾画,一时间茶香四溢,季遥歌擎杯奉与楚隐——楚隐虽然难缠,可到底指点她修行了百年,二人之间有几分师徒香火,这茶她理当尊他。

他不发一语地接下,眯眼轻嗅,唇际漾开笑意,轻轻一抿,嫩香满口,天际那轮红日陡然跃出海面,天彻底亮了。

日出,来得快,结束得也很快

人间至美,不过这瞬间而已。

他搁杯望向季遥歌,似笑非笑以目相询。和他矜贵的作派起来,季遥歌显得有些粗鲁,她懒洋洋倚到石上,开口道:“从上船起你就没开过口,不想回去?”

这话问得直接,却也多余,楚隐不答反问:“你认识元还的日头虽久远,可你我也相处了百年,在一起的时间还长过元还,这一回去,你可再见不着我了,舍得吗?”

尽管这人有时候非常可恶,季遥歌还是必需承认,如果就这么分别,她多少是会不舍,但这些情绪感觉,在漫长时间里又算不得什么。

“小没良心的,便不能说句好话?”见她不答,楚隐笑骂一声,难得的放松,却也难得的落寞。

“舍不得。”她便据实以答。

“可会想我?”楚隐咄咄bī问。

“想的。”她答道,有些促狭,“现在就开始想了。”

他眼皮半敛,狭长的眸越发幽沉,气势微郁:“那我不走了,修为不要也罢,我留下陪你。”

季遥歌便不言语,这场分别,她甚至不能和他说一声再会,他们之间,并没来日可期的重逢。二者择一的局面,是残酷的争斗,谁出现,就意味着另一个消失,有些话,她说不出口,想也不敢。

“看样子,我也不想再见到我。”他耷眉哀伤道,眉间是刻意的落寞,仿佛在等她的心软。

可等了半晌,也没见她开口,他笑骂声:“果然没心。”又喃喃自语,“不过放心,你们还有机会见面的。”

季遥歌才挑了眉,他却探身而来,倾到她脸前,不过一个巴掌的距离,他的气息吐在她脸。

“我会杀他代之,你会替他报仇吗?”他又问道,眼里坏笑。

她仍未说话,但这次的沉默却取悦了他——这证明,他的存在已经有分量了。

“真乖。”他笑了笑,忽然低头,措不及防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季遥歌眉头大蹙,只是还不待反应,他已经哈哈大笑着撇头回身。她摸摸唇——这个吻没有重量,没有滋味,来得突然去得迅速,甚至没给她回味的空间,她读不出其中意思,不存在男女旖旎,倒更像是顽童的恶作剧。

这个坏心眼的真蜘蛛。

没有在她脸上收到预料的羞涩亦或气急败坏,楚隐有些不快,收笑刚要说话,胸口却是一阵涌动。他再顾不上这些小情趣,猛地站起,眉眼神情大变,遥望赤秀方向。

“怎么了?”季遥歌跟着站起,放眼望去,只见茫茫大海风平làng静,并无异样。

楚隐没说话,手却微微颤抖着抬起,凌空一抓。

哗——

海面下虫群破水而飞,遮天弊日,幻鲸亦传来沙沙响动,无数虫蚁朝着楚隐聚来。这如临大敌的场面让季遥歌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性,她闭眸释放神识探查海域。神识一展百里,临近赤秀处她终于发现不对劲之地。

赤秀岛很平静,平静得像死物假相,而她安排在岛外海域巡逻的妖军,却是不见了踪迹。

“这是领域,赤秀岛被人困在领域之内了。”楚隐脸色yīn沉至极。

领域?

季遥歌嚼着这词,疑惑片刻——领域是合心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够拥有的天技。

“旦戈……旦戈在岛上……”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如陷深渊。整个炉海,合心境界的人,除了昊光,便只剩旦戈。

他蛰伏三十多年,伤势应该痊愈,眼下卷土重来,目标锁定赤秀岛。

————

安海城,羡月楼外绽着一圈青光,季遥歌走后,昊光便进入闭关状态,羡月楼已被大阵封在其间,整个安海城也进入最紧急的戒备状态。

“让我进去!我要见昊光大人。”胡小六被护法的妖shòu拦在了羡月楼外,一边挣扎一边叫喊。

“抱歉,昊光大人闭关期间,谁人也不见。”护卫其外的妖shòu面现难色,却仍旧公事公办,将她拦在阵外。

胡小六已经急的满头是汗,不管不顾打算闯入,忽闻有人高喊:“流华君。”她面上一喜,转头看向自己祖母。

“奶奶,你来得正好,快和他们说说,让我进去见昊光大人。”她回头拽住流华胳臂,又压低声音道,“我接到赤秀急报,旦戈已攻入赤秀,遥歌他们……很危险。”

流华君却反手将她一把拉走,行至无人处方面色冷凝开口:“我也接到消息了,但是这件事不能让昊光知道。”

“为什么?只有昊光大人才能压制旦戈……”

“你闭嘴。昊光重伤在身的消息已经泄露,旦戈分明是以赤秀作饵,bī他现身,你让他如今去驰援赤秀,这不是正中旦戈之计。他重伤未愈,这是去送死啊!”流华君一扫从前艳色,冷酷绝决不留一丝余地,“你冷静点,我已经暗中命桀离带人前去驰援,但这件事,绝不能让昊光知道!”

她们都了解昊光,若是让他知道这事,他绝不会坐视不理,必是以身涉险。赤秀虽然重要,但比起昊光,流华君自然有所取舍。

“可……”胡小六也知道流华君的意思,内心剧烈煎熬中。

“你也不小了,该担的事也该担起,不必如此慌张,羡月楼我不会让你进去的,你也不许去赤秀。”流华君冷冷一语,不容置喙,转身就走。

胡小六狠狠跺脚,急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失魂落魄地朝外城走去,到城门处时,忽闻有人唤她。

“小六——”

远远的,花眠含笑的声音传来,惊醒了她。

胡小六先是不敢相信地揉揉眼——花眠已经去神陨岛有一年时间了,音信未有。继而她眼眶一红,朝着他飞奔而去,竟是一头撞进他怀中。

“喂!两个大男人,你这样不好吧……”花眠却给吓得笑容一落。

“快,旦戈突袭赤秀,遥歌他们有险!”胡小六那泪含在眶中未落,抬头揪紧了花眠衣襟急道。

花眠神色骤变。

第174章 返虚雷劫

所谓领域,亦是修士的个人结界,乃是天诀领悟的一种衍生术法。当修士对天地感悟到某种程度后,便能掌握并使用某类规则,呼风唤雨不在话下,而领域便是利用所掌握的规则封闭出独特空间,让所战之地成为最有利于修士的区域。

季遥歌对领域的了解,仅限于这段来自万仞山的功课里所学到的概述,这种高深而可怕的法术,并不是她现在能够理解,而她也从没见识过。

幻鲸已经停在离赤秀不远的海面上,整座赤秀岛近在眼前,风平làng静,看似无异,可风止云静,纵然艳阳高照,那景象就像是毫无灵性的画,从上到下都透着虚假。

浓烈的不安袭来,季遥歌不可扼制地心如擂鼓,就连楚隐也一反常态的冷肃。二人看了片刻,楚隐率先打破沉默:“是天诀领域没错,旦戈在里面。”探路的蝇虫已经先于二飞入赤秀,却一直不曾飞回来,不过消息却已传回,他已经确认赤秀情况。

季遥歌没说话,双眸直视正前,眼里有些挣扎。楚隐倒想说两句,可目光在她攥紧的拳上扫过后,便又将言语吞下——她紧攥在掌中的,是叠成方形的仙阶传音符。面对旦戈这样级别的敌人,也只有昊光有能力压制,她手上确实握有现在唯一可与昊光联系的法宝。

旦戈蛰伏三十年,现在看来不仅伤势痊愈,修为还有所提升,竟能施出天诀领域,可昊光却是重伤在身,对方此时选择攻击赤秀,怕是昊光伤重之事已然泄露。以赤秀为饵将昊光引出重重防御的安海城,若成,则旦戈便是这流放之海的霸主,若败,旦戈得到赤秀也不亏蚀。

一座赤秀所藏的资源,足够弥补他前面一切损失。

可是,她不能明知此地是死局,还让昊光来送死。

红眼巨蝠飞来,楚隐先她一步跳上蝠背,压低身躯道:“你回安海城吧。这里不是你能应付的。”

季遥歌仍未言语,楚隐笑了:“可惜我元身在里面,要是没了我也活不成,不然我倒要和你一起逃的,这世上没什么比命重要。快走吧!”语毕他转过身,不再多语,操纵着巨蝠,带着群虫朝赤秀而去。

没飞多远,身后一道疾光掠来,却是季遥歌御剑赶来,身后是幻鲸上所有的妖修。

“答应过保护你的,哪能自己逃走。”她也是笑的。

楚隐微怔后扬眉:“你什么时候答应过我了?不是被我bī的吗?”

“现在答应了,成吗?”季遥歌一掐诀,奉曦剑“咻”地一声,越过他抢先飞入赤秀。

二人一前一后,转眼没入一片看不见的屏障内。

旦戈的领域,可进而不可出,基本切断了赤秀与外间的所有联系。虚假的平静像被烧毁的画卷,在他二人靠近赤秀时化作灰烬,赤秀的真实情况展于眼前,让二人顿失玩笑之心。

赤秀岛已经乱成一片,季遥歌花了百年时间建成的大岛已形如废墟,所有机关傀儡法阵尽数失效,除了主峰下的太合八极还在运转着,其余各处完全瘫痪,四周风声如同鬼啸,夹杂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哭泣惊叫,听得人心直颤。则作为唯一还在运转的大阵,太合八极阵的光芒一阵qiáng过一阵,然而虽然光芒炽烈,看着却像qiáng弩之末,在yīn沉的光线下如同萤虫微弱渺小的光芒。天空巨大的云涡压在赤秀岛的正上方,猛烈的吸力正由下至上抽吸这片岛屿的所有东西,树木、山石、生灵……都被吸飞到半空,随着这阵漩涡卷入天上。震憾人心的威压似乎由天上传来,几道紫红蛇电从云涡内滋拉闪过,伴着遥远的闷雷声,似乎下一刻就要炸在赤秀的六重楼阙上。

“这……”季遥歌感受到那股浩浩天威,觉得不太对劲。

“天雷劫。”楚隐苦笑,他们的运气真的非常差。

元还的破关大劫,竟和旦戈的攻击,同时发生,而旦戈的领域又切断了赤秀与外界的联系,以至楚隐未能感应到元还大劫,晚归了半日。

轰——西面的山峦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季遥歌循声望去,看到西面的天际有二人斗法。

“苏姐姐!”她低惊一声,却见苏朝笙被旦戈一掌击中,人如断线风筝般撞到赤秀楼的六重楼阙上,将楼阙撞毁了三之其一。

苏朝笙被打回主峰后便没出现,生死未卜,久未见到的旦戈浮于半空,俯望整座赤秀,即便隔得远,季遥歌也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冷酷、杀气四溢。太合八极啸音大作,光芒疾闪,将旦戈拦在阵外,旦戈却也不急,只抬头看着天空的云涡。

“元还破关竟然引发天雷大劫,见鬼,那是返虚修士飞升才有的大劫,他在gān什么?”楚隐心急之下,并没顾忌太多,“天威之下,太合八极阵马上就会失效,旦戈根本无需qiáng攻,只要等法阵自行失效就行。”

“……”这情况季遥歌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只能下意识问道,“没有别的办法能够阻止?”

就两句话的时间,法阵光芒开始闪灭,似摇摇欲坠的星光,天上的紫电窜闪的频率越来越快,有几道已压着压层,几乎要落到赤秀楼上。

“没有肉身在,他元神修为无法脱离轮回回窍,是不可能度过此劫的。”眼下也顾不上旦戈的威胁,楚隐冷道,“要先让我回去。”

“我送你过去。”季遥歌断然道。楚隐凡人躯壳,凭他根本无法顺利回到赤秀楼内。

楚隐点头,从巨蝠背上跳到奉曦剑上,一把揽住季遥歌的腰,没有任何犹豫道:“趁旦戈没有发现我们,走!”

————

安海城已然戒严,尽管上层没有透露一丝口风,但岛上的妖shòu们仍旧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都有些惶惑不安。羡月楼外的防御又加qiáng一倍,将昊光守得滴水不露。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妈?平时跟个娘们儿似的,一会哭一会笑,早上抱都抱了,现在又和我扭捏这个?”花眠敞着斗篷朝胡小六不耐烦道。

二人站在离羡月楼不远的yīn暗角落里,正在进行一番争执。严格来说不算争执,就是花眠有些急躁上火。通往赤秀的传送法阵不知为何失效,前往支援的桀离等人通通过不去,这意味着赤秀的情势已经十分恶劣,花眠也无计可施,最后仍是决定通知昊光。羡月楼外的防御却是一重又一重,两人修为都不高,很难闯进,只能智取。幸而花眠乱七八糟的宝贝多,这斗篷可以隐匿形踪气息,就是不大,若想两人一起,则要花眠与胡小六贴行。

“快点!不然我自己去了。”花眠压低声音催促,他也实在不明白胡小六在计较什么,迟迟不肯过来。

胡小六咬咬牙,一头钻进花眠胸前,花眠将斗篷一压,包着二人朝羡月楼潜去。

虽说羡月楼的防御很重,但大部分都是季遥歌亲手布置的,胡小六是季遥歌身边的近随,又被委以重任,手上早就握有羡月楼的防御图,有了花眠的帮忙,这一路过关斩将,避开守卫,绕过机关,二人到底有惊无险地走到羡月楼高处,只不过……姜是老的辣,流华君竟在昊光的dòng府外另设了一个繁杂幻阵。

眼下两人都被困在其间,进退不得。此阵有迷惑心神之力,花眠定力不足,被迷了心神,陷于幻境,抱着胡小六迷迷糊糊。胡小六急得不行,因此阵是狐族之阵,她自然熟悉,当下便自斗篷里脱身而出,看着花眠小声骂了句:“冤家!”

而后,花眠便看到朦胧雾色之间走出倾城绝色的女人,他瞳眸骤睁,惊愕得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只听那女人声音娇脆地喊了声:“你还不走?”

花眠元神这才一醒,眼前幻境消失,女人不见,连胡小六也失了踪迹,只剩昊光的dòng府大门,紧闭于前。

————

风声充斥在耳畔,季遥歌的御剑速度,不得已减缓下来,越是接近赤秀主峰,前方的阻力越大,人与剑似乎都要被卷到天上,楚隐缠在她腰上的手臂,力道也越来越大,整个前胸都贴在她后背上,才能防止被chuī走。

四周跟着他们的虫群因太过微小,已被风卷走七成,只剩季遥歌的契从还在跟随着。

“你再撑一下。”季遥歌挥手施放一道法术光芒,笼在二人身上,不过防御也没多大作用,天风仍旧刀子般割来,这法术没多久就消失了,她只能再度施放。

楚隐没开口,只盯着已近在眼前的赤秀峰,大阵的光芒闪动不停,只要进了法阵,旦戈的危险就暂时解除。离法阵尚有几步之遥的时候,楚隐忽然脸色一变,来不及说什么,就抱着季遥歌的腰往南一沉,季遥歌御剑的方向随之一偏,眼前立刻有无数虫群飞来织成护网,可转眼却又被密集的刃光撕开,虫尸飞了满天,旦戈之声响起。

“季遥歌?”他很快报出她的名字,这长达百年的争战中,旦戈对她早已不陌生,从安海城之战开始,他二人也已结下死仇。

随着他的声音而来的,还有狠绝的攻击。季遥歌咬牙朝前,并不回头分心对付旦戈,事实上就算她想抵御旦戈,但在对方实力的绝对碾压下,她所有的攻击和防御无异于螳臂挡车,眼下她只能倾尽全力先进法阵,这才是最好的保命办法。

身后传来几声闷响,却是季遥歌的契从们抢下那波攻击。十几个元婴期的妖修合力,虽然打不过旦戈,但也能为季遥歌争到些许时间,就只这一点点的时间,季遥歌已经带着楚隐穿过太合八极阵。

风势加大,但旦戈所带来的危险却已暂时解除。季遥歌喘着气,后背能够感觉楚隐同样剧烈的心跳。二人都同时小松口气,正欲说话,忽然间天地倾变,笼在主峰之上的云涡陡然一停,风在瞬间停止。楚隐却变了声音:“不好!”

随着他一句话,云涡内忽然有细密电光一道跟着一道打下,太合八极阵的阵法光芒又闪了闪,像耗尽全力般,终于彻底熄灭。随着法阵的停止,季遥歌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身后就是一阵伴随着狂妄笑声的掌风扫来。

奉曦剑被旦戈的掌风震落,季遥歌与楚隐皆从半空落下,被撞向两处。

“死吧!”旦戈怒吼一声,带着这百年被驱逐压制的怒火仇恨,震掌挥出庞大气劲,如同山峦倾塌,而向季遥歌与楚隐。

季遥歌她被震得五内翻腾,如脱线风筝般坠落,虽已察觉杀气,仓促间无力抵御,身体难以自控,正值急险之刻,耳畔忽闻得声震天shòu吼,眼前银光闪过,挡下旦戈攻击,庞然大物疾飞而来,将她衔入口中,落到峰上。

银色长鬃,龙首双翼,长尾四爪,额间有青色独角,威风凛凛,竟是昊光以全shòu形态赶到。季遥歌侥幸躲过一劫,被他放到地上,一人一shòu四目jiāo望,昊光只是抬爪按按她的脑袋,便转身面对旦戈。银鬃之下,那道透胸的伤口无从窥见。

旦戈的领域已被昊光撕开一角,昊光并非通过传送阵赶来,而是从海上飞掠急行而来。

吼——

宿敌见面,自是分外眼红,那厢旦戈嘶吼一声,身形陡变,亦化作shòu体,黑色银纹的豹身,四蹄踏焰,与天禄shòu分站两端。这一战不同以往,二人都知是不死无休,火力全开,再无隐藏。

季遥歌已奔向楚隐,将其从地上扶起。楚隐气息急促,双眸紧紧看着赤秀楼,手猛地抓住季遥歌之掌。

“我送你过去。”她道。

“来不及了。”楚隐看着已被细小紫电笼罩的赤秀楼,素来波澜不惊的面上也泛起一丝绝望,“惊电落雨,凭我们的修为,过不去了,就算是过去,也成劫灰。季遥歌,你走吧。”

季遥歌看了眼昊光,那边二shòu已飞入云间厮杀,又是一阵翻云覆雨之相,天空飘下几滴雨,她手指一拈,却是殷红血色。

“真没办法吗?”她道。

“这虽是大劫初雷,却也不是我辈能够抵御。肉体凡胎,在天雷下不过败叶浮萍,想要过去,除非你有可比天地的qiáng悍躯壳。”他回道。

qiáng悍躯壳?

季遥歌垂下头想了一会。楚隐咳了两声,忽然瞧见她手里翻出一只瓷瓶。

“你要做什么?”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季遥歌却是换手将药瓶打开,迅速灌入喉中,静道:“不知道金蛟之躯,算不算qiáng悍?”

楚隐一怔,转瞬就看到她皮肤浮现一片金色鳞纹,那鳞纹不算实物,仿佛只是虚影浮在实体之上,却足够叫楚隐变色:“你……”

余话似乎也没时间说了,季遥歌已是气势大改——苏朝笙给的厄蝎毒液能提升她一阶境界,她原就是假境之修,用了药就趋近化神,再加上,她蛟魂化体,虽无实体,可魂魄燃烧之下,却也令她暂时化形。

不过片刻时间,站在楚隐跟前的,就只剩一只金光大作的幼蛟。

“快点上来。”金蛟俯头。

事已至此,楚隐没有迟疑的时间,纵身飞上蛟背,只听她又是一声长叹:“真是……上辈子欠了你这大蜘蛛。”

说的也不知是元还是楚隐。

语毕,龙吟骤起,响彻云宵,四海shòu妖尽皆震憾,就连在天际拼斗的昊光与旦戈,也有瞬间惊愕,而云涡内的紫电,亦随之一缓——蛟为古shòu之首,天赋神力。

yīn沉的天幕之下,金色幼蛟腾空而起,带着楚隐疾速掠入赤秀楼的范围内。

第175章 元还复归

yīn郁不堪的天空似被金光割裂,金蛟游向赤秀楼,疾光在尾后拖成暗夜流金,久久不散。

昊光赶来得正是时候,让她可以放手一搏。然而即便是昊光,重伤之下也未必是旦戈对手,不过拖延时间罢了,唯今之计,还真的只能寄望于元还。这破关天劫的阵仗如此之大,他若顺利出关,修为必定大涨,对付旦戈不在话下。如此想着,季遥歌将一切抛诸脑后,蛟魂之力彻骨燃烧,附在身躯之上,金鳞如甲,庞大的力量源源不绝灌注入体,这是种陌生却激动人心的滋味,绝非现阶段的她能够体悟到的。

轰隆——

天际忽有惊雷响过,虽还闷在云层里,可声音却大了许多。没过多久,一道粗大的紫电劈下,打在赤秀楼的飞檐上,将楼削去一角,电光火星频冒。不过眨眼功夫,赤秀楼四周的闪电虽然不再像先前那样密集,却又粗了许多,且越来越向赤秀正中处集中。

“再快点。”楚隐这时已恢复冷静,也要与季遥歌搏这最后一把,“初雷快要结束,真正的雷劫马上降临,你再快些!”

他催促季遥歌,金蛟嘶吼一声钻入电雨范围,在jiāo织的电光间顶着巨大的天威加速前行,身侧是密集细电,来势迅猛,季遥歌无法完全避过,不过仗着金蛟之躯硬撑。电光似鞭如刃,纵没打在身上,只落在身侧也有刮鳞去肉之苦,被扫中一下,那都是剜心灼骨的痛苦。滋拉——紫电游过,没有任何闪避空间地就在金蛟身上划开一道深邃裂口,鳞翻肉焦没有血液涌出,蛟身一颤。

“撑着。”这痛苦楚隐似感同身受,可他亦无能为力。

季遥歌没吭声,密织的电光在她身上划开的伤口越来越多,她不过凭着最后一口气硬撑,费尽艰险才算将楚隐带到赤秀楼前。此时电光已经收拢范围,巨大的天压让季遥歌喘不过气来,她将楚隐从身上震起,一甩龙尾把人卷住,还未有动作,身后却是轰然一声,昊光被旦戈从天际打落,shòu身撞上赤秀主峰。尘烟浮滚,主峰竟被撞倒,连着六重楼阙一起向旁倾斜。那巨大的声响听得人心惊胆颤,季遥歌qiáng自镇定,奋力甩尾,将楚隐送入赤秀楼内唯一还发出青光的地方。轰隆几声,主峰倒塌,六重楼阙底下三层被震毁,余下那半被砂石掩埋,天际电雨却忽然消失,先前那阵密集的电光都游向云涡正中,楚隐所说的天劫初雷已经结束,接下去便是真正的雷劫。

一道粗沉的电光蕴蓄云间,瞄向砂砾之下的楼阙,天地威压更加巨大,虽说电雨消失,可金蛟竟被这威压死死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虽然经历过无数险境,季遥歌却是第一次这样眼睁睁看着死亡bī近,她想要挣扎,可越是抵抗天地浩威便越大,不容她脱身。眼见那道紫电已酝酿完成,将要落下,她离楼阙如此之近,将被波及炸成齑粉……

“快离开!”被砂砾掩埋的楼阙内却传来一声沉吼,伴随着滔天之力席卷而来,将金蛟震出。

那声音熟稔非常,却是不知属于元还是楚隐。

季遥歌被震出老远,身上的压力一减,行动恢复如常,可厄蝎毒液的效力正慢慢减退,蛟体已若隐若现,她的蛟形撑不了太久,那头昊光已被旦戈压制在地,旦戈森冷利齿已然啃向昊光颈间。借着最后一点力量,蛟尾卷起断落的峰尖朝旦戈掷去。又一声巨响,旦戈跃起震碎石峰,身下却是金光一闪,金蛟如离弦之箭游来,蛟尾缠住天禄仙shòu之爪,将昊光扯出。昊光嘶吼一声,借着她的力量腾空而起,身后早已酝酿好的紫电无声落下,竟是四野消音,只有骇人的力量波动以赤秀楼为中心向四周绽开,所过之处尽皆化作齑粉。

而后才是一声响彻天地的巨雷,震得元神嗡鸣,她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厄蝎毒液的效力完全退去,季遥歌化回人形,从半空摔落,一身浅青衣裙已是血痕斑驳,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身上。落到一半,她被飞来的昊光接下。昊光背上原本银亮的shòu毛被shòu血染红,周身亦是多处伤口,尤其是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更加骇人。

厄蝎毒液的反噬马上出现,季遥歌全身经脉闭塞,灵气消失,再也施展不了半点神通,鬼面也已消失,她惨白着脸趴在昊光背上,与他一道远远飞开,旦戈自也无法与天争斗,只得暂时向外退离,一边仰头看天。

随着这道天雷的落下,旦戈的天诀领域像被撕毁的画卷,以云涡为中心向外剥离,顷刻间消失无形,远海长空再现,天也亮了不少。

天雷三道,一道跟着一道,一道qiáng过一道,并没给人喘息的时间,整个赤秀岛都被银光笼罩,四周海面巨làng滔天,云涡却缓缓消散。他们都已退到岛外海上,旦戈皱皱眉,忽然化作一道黑影,疾速朝昊光攻去。

就差一步,差一步,他就能将昊光诛杀,流放之海便成他的囊中之物。如此想着,黑影又化黑焰,蓄满全力冲向昊光。昊光经历一番恶斗,伤势转重,力竭难支,恐难接下旦戈此击,只将季遥歌送下,自己迎向旦戈。

季遥歌虚弱地坠下海面,看着越来越接近的黑银两道shòu影,手朝半空无力抓了抓,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须臾瞬间,两束白光疾来,一束卷向季遥歌腰间,一束却飞在昊光身前张成巨大蛛网。季遥歌一怔,看着旦戈如飞蛾般撞上洁白蛛网。她下意识朝赤秀楼望去……

银光未散,恍惚之间,是尊巨大虚影临空而坐,闭眸垂笑,宛如天人。

像元还,但又不是元还。

季遥歌眨了下眼,那虚影如流云散去,转眼消逝,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天生异象。天劫来得快亦去得快,三道雷劫一落,天便渐渐放晴,无数道金光从掩埋着六重楼阙的砂砾间绽出,砂砾震颤不已,已被毁去一半的楼阙从砂砾间浮起,楼阙之上,伏着一只巨大金蛛,蛛背上的法咒间窜过一缕紫光,散发出骇人而神秘的力量。

蛛丝将季遥歌拉到巨蛛身前,冷冽的蛛眸泛着金芒。她在这双眼眸中看到些许楚隐的影子,有些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冷酷,噬血,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噬。

不过对比上次与蛛皇真身的见面,这次倒又平和一些。细长如戟的蛛足探来,尖锐的足尖带着穿透元神之力,轻轻压在她面颊上往下滑落,又挑起她的下颌。四眸相对,谁也没说话。而后蛛瞳内墨色闪过,身上金光大绽,将其淹没,季遥歌被刺得闭上双眸。

吼——

那厢,旦戈被困在巨大蛛网间猛烈挣扎,白色蛛网上却有金色符纹不断闪过,将其死死缠在网上,bī得他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嘶吼。

“辛苦你了。”这一次响起的,是季遥歌熟悉的声音。

一是多年没听,落在心头还是充满安定人心的力量。

高绽的金光倏尔回落,连着蛛影一起收入浮空的男人躯壳内。

缠在季遥歌腰间的蛛丝收紧,她被拉到他胸前,叫他单手拥住,听他轻轻一声:“我回来了。”季遥歌头微抬,只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挺直的鼻尖,微勾的唇,模样和楚隐没什么不同,她却能清楚感受到——是元还回来了。

闭关一百一十八载,以赤秀为代价,元还终于出关,境界突破化神,臻至合心,并且引发天劫,虽不知是何原因,但他的实力,必已远远超出合心初期的修为。

这个境界,就算在万华,也已经是能够睥睨天下的存在了。

“抱紧我些,我送你份大礼。”他脚尖凌空轻点,宛如踏阶而上,转眼带着她腾至高空。

季遥歌的手臂已经挂到他颈间,也不问什么,只虚弱地靠在他肩窝,看着他收拢蛛网,将旦戈彻底包入其间。昊光已从旦戈攻击下退开,目露疑惑且带几分戒备地看着远来的元还。元还朝他点头致意,右手却是虚抓一把,半空中出现数柄赤金色如蛛足般的长兵,随他震袖的动作朝旦戈疾去。

旦戈与昊光一番厮杀,眼下又身陷元还的法宝,同样力竭难支,在蛛网内剧烈挣扎着,拼尽全力却仍脱身不得,只看着蛛足如疾电飞来,其上竟蕴有刚才的天雷威力,叫人恐惧。他左支右绌地闪过前两根,最终却叫第三道金光透额而入,连着元神一起钉死。

庞大的shòu躯被蛛网吊在半空,即便是昊光,看着多年宿敌一朝身死,松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感到一丝骇然。

“把旦戈的灵骨吞了,闭关吧。”元还轻点她眉心,泰然自若道。

季遥歌心脏却随这一句怦怦跳起——合心境界的灵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她的境界不足,当初吸纳化神境界的灵骨,都已经消化得万般惊险,如今……

“怕什么?有我在。”元还看透她的想法,轻描淡写一句话打消她的疑虑。又朝飞来的昊光颌首微笑。

这口吻有几分目空一切的狂妄,与季遥歌记忆里的元还略有出入,但也不像楚隐,她有些奇怪,却很快释怀——他刚破劫臻至合心,心境必然有所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昊光已化回半shòu之形,胸前大片的血渍,形容láng狈,气势却未减半分,只是没了面对季遥歌常出现的温柔,像个真正俯望大地的仙shòu。两个合心境界的大修初逢,只以目光不动声色地在空气中做着你来我往的jiāo战,分不出qiáng弱输赢,是势均力敌的相互试探。

“我还有好些要紧事,现在闭关的话……”她仍有顾虑。赤秀被毁,花眠与高八斗未归,黑油的下落与出路……

“往后的事,jiāo给我吧。”元还淡道,“等你出关,我们就能回万华了。”

说话之间,他低头,声音里透出几分宠溺,将唇轻轻压在她额上。

暌违了一百一十八年的,淡淡的吻。

第176章 取悦

季遥歌是有些累了,身体沉重得连抱歉的眼神都没办法递给昊光,也就无从想像昊光看到元还的反应,更没心力解释这场斗法的缘由。这一百一十八年间,她没有过片刻放松,千般算计万般筹谋,直到元还的出现让她这颗绷了一百一十八年的心弦彻底松懈,她才知道,修士也同样会累。

这股疲倦,不是源自肉体,而是来自心,而漫长岁月培养的默契与信任,又让她在看到元还的同时,将这疲倦毫无保留的释放,一时间竟压过身体正在承受的所有痛苦,来自伤口,来处经脉……

她想好好睡一觉,而元还回来了,她也的确能够好好睡一觉。

旦戈的灵骨已经从他眉间浮出,不论生前有多qiáng大,死后他的灵骨也只有这么小小一团,合心境界的灵骨呈月白色,光芒柔和,看起来倒比从前见过的那些要来得更没杀伤力。季遥歌只是稍动心念,那灵骨竟自动飞来,无声无息钻进她的魂海间。

意料中剧烈的反噬并没出现,魂海虽被旦戈的灵骨染得一片白,却无甚波澜——她只觉得寂静,孤独,令那股倦怠犹胜之前。

“境界的每一次提升,都要经历心境的彻悟,而心境的提升,则源于修行过程间无数的得失求舍。凡修者当知,执念是心魔之源,道行越高,修为越qiáng,所悟越多,执念也就越少,越专注于己道。旦戈已是合心境界的妖shòu,其道不论善恶,执念却已经很浅了。”元还代替她向昊光歉然一笑,将季遥歌拦腰抱起,脸颊在她额上蹭蹭,似乎看透她心中疑惑,慢慢解释道。

合心境界是个分水岭,能往上走的修士,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摒除杂念,坚守己心,要么固执到底,仙魔难改。前者灵骨返璞归真,寂静平和;后者灵骨却激烈可怕,难以融化。

旦戈虽然bào戾好战,可对生死输赢已经看开,无畏无惧,所以灵骨方如此平静,并没给季遥歌带来什么大波动。

“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吗?”季遥歌浑浑噩噩,随口一叹,却未往深处追究。

他笑笑,抱着她飞身往形如废墟的赤秀岛落去,一边又道:“境界越往上,执念应该越少,灵骨就越纯粹,你所能感受的也就越多。虽然没有qiáng烈的反噬,但合心境界的灵骨毕竟超出你的承受范围,你先睡几天,待我为你准备闭关事宜。”

听他这话,她求之不得——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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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这一睡便黑沉无梦,也不知睡了多久,才悠悠转醒。醒来时她正侧卧在一张柔软的蛛网上,腰间搭着一段滑腻的丝被,身上套着宽松的系腰大袍,一身伤口均已处理妥当,她jīng神尚佳,只是身体仍旧无力,厄蝎毒液的反噬还没过去,她无法运转灵气,仿佛变成一介凡人。

她翻个身,从蛛网上跳下,眼前是陌生的房间。房间不大,三面雪墙上镶着六扇粉珊瑚树窗,光线浅淡温和,除了挂搭的蛛网外,只有往下的三阶玉梯与梯两侧的百花炉,青烟一缕自炉中幽幽钻起。她步下玉阶,阶前是重重浅青纱幔,纱幔后似乎另有天地,有说话声飘进来,听声音倒像元还。

拔开纱幔,天地渐阔,竟是个光线沉重、气势威严的偌大殿宇。殿上只坐着元还与昊光二人,正面对面把盏言欢,听说话的内容应是在谈丹炉流海局势,看到她出来均都搁杯,二人四目齐齐望向季遥歌。季遥歌赤足走来,宽袍摇曳,袅娜生姿,鸦青长发散尽,脸上犹带才醒的慵懒,从头到脚都流淌着绵弱娇妩的风情,元还尚好,昊光却是双眸略沉——相识百年,这炉海之上,怕是无一人见过她这般作派。说的倒不是模样,是她不知不觉间释放出的风情。他以为她冷静、坚韧、沉稳,可今日才发现这不过是她展示给外人的一面,而眼前这个放松慵懒的季遥歌,却从未被人看见过。

“我睡了很久?”季遥歌却没想那么多,她径直走到元还身边,随意坐在元还下首。

“十五日了。”元还歪歪身,斜倚在石案上看她。

“伤势好点没有?”昊光温言问她,他仍是半shòu形态,胸背的伤口已被重重纱布裹住。

两人的jiāo谈被她打断,倒也没有不悦之色。

季遥歌目光扫过二人,略有惊讶——这两人并没出现她想像中剑拔弩张的情况,连半点龉龃都没有,她甚至从昊光眼里看出惺惺相惜的神情,元还亦是光风霁月的作派,仿佛一见如故,涵养功夫都练到极致。

“应该是好些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状况,不过有元还在,想来没事。她睡了十五天,睁眼就是陌生地方,心里疑问正浓,兼又牵挂赤秀情况,寒暄两句就主动另起话头,问起这十五天间的事来。

一问之下方知,她眼下所处的地方已经不是赤秀岛了。天雷大劫几乎将赤秀岛移平,如今那里已成废墟,不过幸而当初建岛之时花眠有先见之明,与几人商议后,在岛下挖了一条直通外海的避难暗道,是以在大劫降下之时,负伤的苏朝笙已带着妖shòu们通过暗道逃生,只不过因有旦戈攻岛在前,死伤难免,赤秀岛的妖shòu们也剩下三之其二。现下赤秀已无法再住人,昊光作主令他们迁至原来旦戈所占据的岛屿,那是可与冕都相媲美的大岛,旦戈一死就成无主之地,给了赤秀刚好也免去一场纷争,毕竟如今放眼全海,除了昊光就属元还境界最高,没人能有异议。

她伤重昏睡,花眠和胡小六归来,桀离亦带着大军与流华、曲漓等人一同赶到,眼下都留在这座新赤秀岛上。元还已经接手赤秀全部事宜,前些日子都忙于替苏朝笙与昊光疗伤。昊光的伤势虽重,不过元还自有一手jīng妙绝伦的金针之术,昔年已飞升的烈凰圣祖就曾经他之手重塑经脉,昊光的伤再重,于他而言也不是难事。

“多亏元兄妙手之术,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如今旦戈已去,待此间杂务了却,我再闭关一段时日,料来就能恢复,你不必挂怀。”昊光道。

季遥歌抬抬眉——十五天不见,这两人都称上兄弟了,看来元还已经将自己的来历及楚隐的关系解释清楚,只是不知他都说了什么,但也好,不用她再费口舌。

元还似乎看穿她,冲她微一瞪眼——十五天已经足够他完成很多事了,若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他又怎配坐在这里?

两人目光相撞,都是一门子官司,颇有几分无需言语的默契,昊光纵是修养再好,见状也不禁稍露情绪,眉宇间浮起丝黯色,便起身告辞。他一离,殿上只剩季遥歌与元还二人,元还冲她伸手,她这才慢慢踱到他身边,叫他一把拉进怀中。

说来也奇怪,这般亲密的举动,元还对她做来再自然不过,可那日昊光抱她,她却格外僵硬。

“在想昊光?”元还何许人物,那些暗cháo涌动的情绪怎逃得过他的眼,此时无人,不禁抚着她的发问起。

她懒洋洋蜷在他怀中——都已经有过几次敦伦之乐,她私下在他面前也不愿再端着,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一百多年不见,未见之时不想不念,一见面这百余年岁月却仿佛被抽离般,二人好似还停留在昨日,生疏感也有那么丁点,却架不住更加汹涌的情绪。

“有些对不住他。”她并无隐瞒,手指把玩着他腰上佩的玉石又缓缓圈住他的腰,男人的窄腰有力,抱起来不仅舒服,还会让人浮想联翩——身体久旷百年,她的幽jīng又有点蠢蠢欲动了。

“横竖都是要对不住的,那就别想了。”他似乎察觉她的情动,勾了丝坏笑,手掌贴着她的衣襟探入。

季遥歌被他轻掐住某处,冷不丁身体一颤,出了声嘤语,很快道:“我有些饿。”

“饿?哪里饿?”他动作一停,手往下按在她胃上,轻轻揉动。

关于昊光那一茬很快被揭过。

“自然是肚子,我眼下经脉闭塞无法运气,与凡人无异,昏睡十五日,消耗颇巨,能不饿吗?”季遥歌扭扭身坐直些,指腹搭在他喉结上,感受他说话时的瓮动。

“肚子饿了十五日,可身体饿了一百年,先满足你哪个需求好?”他一语双关说起荤话,许是百年前他已坦诚心意,如今便再无顾忌,正儿八经的上修到了chuáng第私话时,竟变得这般坏模坏样。

饶是季遥歌色胆肥大,亦有些吃不消,便以素足踢踢他脚踝,不悦道:“我伤未愈,你别闹。”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虽然她也想,但他兴致上来会闹得很是凶狠,她眼下可无余力对付。

“我的元阳你也不是没有采、补受用过,于你可大有益处。如今我肯给你,你倒矫情起来?”他附耳道,丝丝热气拂过她耳廓,又是一番勾人颤动。

季遥歌苍白面颊上浮起浅浅红晕,用力拧他腰侧软肉,他却又放声一笑,才道:“好了,不闹就不闹。”看着是妥协的模样,他自饮一口酒,却飞快贴到她唇间,将酒液并一丝灵气同时喂入她口中,又探舌搅入,追着她的舌尖一通吮咬吸逗,将十五日前的淡吻化作深吻,恰似那壶浓烈灵酒,带着分别一百一十八年的克制与欲、望,在二人心中掀起汹涌波澜。

“上面的嘴儿饱了?”他气息微促,双眸似蓄满天雷,紧紧盯着她问。

季遥歌咬紧唇瞪他,汪着水的眸有些恨有些怒,却又是桃色氤氲,看得他怜心大作,微微一笑,只沿着她的脖子吻下,边吻边道:“罢了,本尊今日服侍你这小修一回,报你这百年护法大恩……”

说话间季遥歌猝然睁眼,唇猛地张开,一声不可扼制的碎音溢出,脑海陡然放空——从前他们厮闹再凶,无非彼此索取,却从不曾像今日这样,他……他……一心取悦她的身体。

什么合心境界的身份,大修高高在上的尊贵,通通抛诸身后,他变得温柔缠绵,指如灵蛇,舌如湿云,一重又一重绕来。季遥歌所有思绪都化作空白,只有来自某处的感触最为敏锐,身体化成一捧水,似乎要被人饮入唇中,这带着些许痛苦的痛快滋味,叫她几乎疯狂。伴随着一声无法扼止的嘤声,她空白的脑子里忽然烟火四放,身体陡然拱缩,呼吸都跟着停滞,人……仿佛被雷电过体。

“可恶……”她软在莲座上,虽未承欢,却已小死过一回。

元还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拭身体,无视她的恶语,又帮她换了身衣裳,这才将人复又圈入怀中,道:“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吧,我满足你。”

她缓过气来,才道:“带我去看看新的赤秀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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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万仞山大雪连绵十余日,山峦白雪覆头,葱郁之色被苍凉取代。无相剑宗的重重宫阙已落满厚雪,百shòu避寒不处,四野俱寂,正是万物藏息之时,剑宗的紫华dòng前,却站有两列衣着统一的剑宗弟子,当前四人手里均擎有木托,盘间放着拂尘、紫金葫芦、玉牌并紫金无相剑四件宝贝。

那是历代无相剑宗宗主所执之物。

原风晚与另一位宗门师叔站在人群最前方,今日她着一袭绯红衣裙,长发斜绾,与许多年前常作的素淡打扮不同,显得娇俏美艳,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株炽烈凤凰花。属于旧日的“白韵”,在经历漫长的近八百年时光后,已被淡忘,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属于原风晚的“白韵”。

眼下她面上有些焦灼,却又满怀期待,一双美眸紧紧粘在dòng府厚重的石门上。

没过多久,一声清亮的剑啸如龙吟般直冲云宵,天际五色祥云聚来,在满目苍茫的雪色上更显瑰丽,引得万仞山上无数弟子仰头高望,满怀虔诚。祥瑞之兆转眼又随流云散去,紫华dòng的dòng门发出“隆隆”声音,沉沉开启。

“拜见宗主。”dòng前的弟子同时跪地行大礼,齐声而道。

在这参拜声里,顾行知缓缓而出,原风晚喜笑颜开,脆声道:“师兄。”

一千年,顾行知结婴成功,奉谢冷月之命,接过已经虚悬了数百年的宗主之职,为无相剑宗历任最年轻的一位宗主,亦是万仞山上结婴最快的一位修士。

今日,是他的接任大典。

顾行知的脸上,却无多少喜色,所有情绪似都藏入胸中,多年前那个迂腐幼稚,却又不失鲜活的男人,也已在时光中湮灭。

第177章 斗转星移

终年苍翠的岛屿横卧在万顷碧波间,岛上山势奇峻,灵气随着海风扑面而来,果然是个难求的修炼好地,可季遥歌看着这个比从前的赤秀岛大了数倍的新赤秀,却有些意兴阑珊。元还抱着她浮在半空俯瞰全岛,见她眉宇不展,便出言问道。

“岛是好岛,可我还是喜欢从前的赤秀岛。”季遥歌闷声道,在元还面前,她露出些许真实情绪,“我花了百年时间将它一手一脚建成,跟养孩子似的看着它从无到有,那里面倾注了我无数心血,又岂是随随便便一个岛屿就能代替的。”

“这世间唯一永恒不变的法则,大概就是这世上并无永恒不变。天生万物总会消亡,百年沧海,千载桑田,斗转星移,你活得越久,就会见证越多的更迭、灭亡、消失,一个岛屿、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乃至一个世界。你要学着面对这些消亡,接受你偶尔的无能为力,很多事情,不是靠力量就能改变的。”海风呼啸,将元还的声音chuī得极为遥远。

季遥歌不禁将目光转至元还身上:“你活了多久?见过世界的消亡?”

“一个世界一个星辰,星辰都会陨落,世界也一样会消亡。”他并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你……怎么与从前有些不太一样?”这一回,季遥歌是真正感受到元还的改变了。这么遥不可及的话题,以前不会从他口中冒出,他是个务实的人,更喜欢谈论铸剑、炼器这些奇yín巧技,与这世上种种古里古怪的东西,但这些并不包括如此空dòng遥远的话题。

“我变了吗?那也许是境界提升,心境不同了。”他挑挑眉,正面迎上她审视的目光。

季遥歌未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结,不过听到境界提升,她又嗔他:“说来说去,要不是因为你冲合心引发了天雷大劫,我的赤秀又怎会毁于一旦?都是因为你。”

元还忽然失笑——她偶尔的无理取闹,倒令她鲜活起来。

“好好,是我的错。”他如今不太和她争辩,“回头我赔你一个‘孩子’。”

“我稀罕?”她冷道。

“可得稀罕一下,我这辈子活这么久,也没和谁养过‘孩子’。”他便笑道。

季遥歌白他一眼,两人耍了几句花枪,终又言归正传:“你闭关时到底出了何事,怎会引发天雷大劫?”

元还的眼眯得狭长,幽光一闪而逝:“不记得了,梵天困生在破劫时要轮回历劫,历劫时发生的事,我没印象。不过,特殊的功法有时是会引发超乎寻常的天象,这不足为奇。”

天际流云被风chuī得变幻莫测,季遥歌盯着那片云反问:“是吗?”又不等他作答,便道,“你见识广博,可曾听说过黑油?”

抱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忽然一紧,元还的笑容换作正色:“你从哪里听到黑油的?裴不回在手札之中记载过,此物乃是世祖秘宝,有灭世之威。”一语出口,他忽然想起鲸船海图上的裴不回字迹,很快就联想在一起,“莫非……黑油藏在这里?”

季遥歌闭口不答,只看着他。他眉头渐凝,已心中有数,思忖开口:“黑油生于海中,万载方成,其实是储能之物,可以代替灵气为器阵之源,并且以其所炼之物,纵是无修为在身的凡人亦可使用,要是落在修为qiáng大者手中,其威力更可千倍万倍。裴不回对此物讳莫如深,直言此物一经现世便会引发此间失衡,凡仙鬼魔妖必乱。”

“这么可怕的东西,若真的藏在这里,你要找吗?”她便问他。

“找。”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凡大能之物,总是好坏掺半,可毁天灭地,亦可改天换地,藏而不露才是引发纷争的根本原因,如何善用才是正途。况且此物就算被找到,也不是马上就能用的,它的采集与提炼之法尚无人可知,裴不回亦没留下只言片语,少不得要从头摸索,现在就说会失衡灭世,未免言之过早。”

他对世间万物总有无穷无尽的探索欲望,狂热的执着埋在这张疏冷的躯壳之下,这时候,倒又是季遥歌最为熟悉的那个元还了。

“下去吧,我想去岛上走走。”季遥歌却又转移话题,看着下方葱郁海岛道。

元还便抱着她缓缓落下,二人一起站到这座岛屿最繁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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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繁华,也就是对比本岛其他地方而已。

旦戈领地意识极qiáng,且shòu性未泯,这座岛屿并没大肆兴修,八成以上的区域还保留着原始风貌,余下两成也不过粗修dòng府而已,原住民很少,多是旦戈亲信。其间最好的dòng府,也就是旦戈在岛上最高的一座峰群上凿壁而修的三十六石窟。每个石窟都面东望海,窟内只简设法座以供清修,崖壁上凿有无数shòu像,远观似六畜高塔,颇有几分看破轮回的味道,虽然粗犷,可比起万华常见的,jīng奢非常的仙家宫阙,倒又是另一番别样的美,被流放之海的妖shòu们称作万寿山,音同万shòu山。

季遥歌此前休憩之地,就在万寿山最高处的石窟内,那原是旦戈的dòng府,是以修建的要比一般石窟来得jīng致些。万shòu山下是片高低不一的石峰,峰与峰之间由森白shòu脊所架之桥连结,峰上凿窟筑府,又比万寿山再粗陋一等,峰下则是未经开拓的密林,绿意盎然。

如今这片石峰已有不少妖shòu入驻,大多是熟面孔,脸上尤带茫然。一场大灾,妖shòu亲族死伤许多,正值悲期,并没因换了更好的去处而高兴。季遥歌如今不再以鬼面覆脸,与元还二人以原形游走,所到之处不免引人几番侧目。元还比她更熟悉这座新的赤秀岛,带着她到处走走,一边与她说起这几日的安置情况,又问她意见。季遥歌对此兴趣不大,只道:“你拿主意就好。”竟是要彻底甩手的意思。

元还遂拉住她,扬手挥出一张浮空立图,看形状像是这座新的赤秀岛,但岛上微缩的景致却又截然不同——云海仙宫,飞峦青阁,竟是连万华都难寻的绝佳仙境。

“本想待你出关之后给你惊喜,那时此岛应已建成,虽然比不上你一手一脚所养大的‘孩子’,但这新‘孩子’应该也能入眼。”

他说得太过谦虚,若按他这蓝图建下去,新的赤秀宗岂止是入眼,根本就是仙中之境,哪里是她当初走一步建一步所建的岛屿能相提并论的。

“这图还未完成,你看看有什么想要想改的,尽可提出,我满足你。”元还一边转动这张浮空立图,一边说道。

季遥歌哑然——十五天时间而已,他竟已乾坤在握,这人哪,有时厉害得叫她害怕。想归想,她的目光却粘在这图之上,客气两句:“你思虑周全,我没什么要求。”元还闻言蹙蹙眉,她却争不过被这蓝图勾起的期待兴奋,到底又补充了几句,“主峰……给我造个大大的演武场,峰上再建个灵shòu园,我要养些狮子老虎陪小猊玩,那家伙越发见长,没个大点的空处,怕不好养他……”

元还失笑,会提要求,就是上心了,至于要求能不能实现,他只有一句话。

“依你。”

聊了一阵子后,远处掠来一群人,迎头就是红发桀离。他已熟悉元还,见他在此,特地前来打招呼,不想又见着季遥歌,便疑惑地盯着她。

季遥歌只好回了句:“桀离大哥,我是季遥歌,是人而非shòu。从前化形实属情势所迫,并非有意,还望见谅。”

桀离那眼珠瞪得几欲脱框,倒没生气,只是半晌后才道:“你怎么长这样?比从前丑太多了!”

“……”从女神沦为女丑的季遥歌顿时无言以对——妖shòu的谜之审美,她怕是这辈子也弄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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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时间,季遥歌都与元还一起,陪着他处理新赤秀的事务,又将整个炉海局势与各处利害说予他听,他倒是聪明,几乎一点就通。赤秀原是全海最大的物资产地,如今被毁,对整个炉海的影响都很严重,故没多久安海盟的长老们也都赶至赤秀,季遥歌便逐一引见给元还,后又与昊光、曲漓、流华等诸君闭殿几番商议,定下日后之计。季遥歌再陪元还与岛上诸妖并花眠、苏朝笙等人商义本岛之事。

如此这般,大部分的事宜,通通都被季遥歌转到元还身上。

不过几天时间,元还便隐隐有一城之主的风范,这倒是大出季遥歌的意料。她本以为元还性子孤冷骄傲,素喜钻研,料想是个不通庶务也不爱与人找打jiāo道的,她原计划着若他不愿,便让苏朝笙暂替城主之职,元还只作方向把控,没想到这人却答应得gān脆。而一旦他对某件事认真,即便心中不喜,却也完成得让她刮目相看,论及处事待人、制衡御下他是半分不输于她,甚至还带着点政客的圆滑世故,倒是游刃有余。

因着元还天赋过人,季遥歌移jiāo得很是顺利,肩上重担卸下,越发轻松,身上外伤渐愈,高八斗也已闻讯归来,带来最后灵碑下落,关于黑油之秘已初探结束,季遥歌这才约齐高八斗、花眠二人,同时进内殿与元还密议,将这百余年间关于黑油、流华君、神陨岛的种种发现,巨细靡遗都告诉给元还,如何行事但凭他决断,她只不理。

至此,百事暂了,她终能专心一致应对接下来的闭关。

闭关之前,她先迎来昊光的离去,他亦要归去闭关。此一别,谁也不知何日再见。临行前,季遥歌前往海边道别。巨大shòu影坐在黑礁上,脚边是飞溅的雪白làng沫,qiáng大的天shòu眼下却有几分萧瑟。

季遥歌走到他身边抱膝坐下,陪他沉默了一小会才开口:“昊光大人,你可知流华君心中所想所愿?”

“知道。我自小被她教养长大,有些话她虽不曾出口,我却是心中有数的。”昊光淡道。

“看来你已经有决断了。”季遥歌便没再往下说——和聪明人说话,话不必说尽。

他的道与流华君的道,显然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昊光这样心志坚毅的修者,心中必然有一条不可动摇的路,她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世间选择常常背道而驰,不管走哪一条,都无谓对错,不过取舍二字。”他笑笑,神色很平静,又问她:“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不能爱?”

“我三魂缺失幽jīng,不识情爱。”她隐去前情种种,只将幽jīng之故告知予他。

昊光却大为诧异,良久方道:“还有这等事……”又问她,“那你与元兄之间……”

“我不知道。我与他相识已近七百年,可以说从我,季遥歌踏足仙途开始,就与他结缘。”和另一个男人谈起元还,其实是件奇怪的事,但昊光的温和宽容又冲淡了这份尴尬,倒令她有一吐为快的念头。

毫不夸张地说,元还陪着她成长至今,经历生死、离别,也曾以为再也不会重逢,可岁月总以令人惊讶的方式让他们再见,这七百年岁月,他虽不是时时刻刻存在于她的生命里,却占据着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时刻,并且是贯穿始终。

如果方都之事没有猫腻,那么他们之间势必还有一场更为离奇的际遇,而从他坦诚爱情那一刻开始,方都的魔咒便已经渐渐成为现实。

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纵是她无情,又如何能无心?

“看来是我出现的时机晚了。”昊光长纾一口气,并无他言。

“那日你及时赶到,抵死相救,我还没谢过你。”季遥歌又道。

“那你该谢花眠和小六,要不是他二人想方设法通知我,我也来不及赶来。”他站起身来,银色长鬃被风chuī得凌乱,“季遥歌,我问你。如果他日你幽jīng复苏,并无心悦之人,可能给我一个机会?”

清亮shòu目望来,霸道且专注。

季遥歌毫不怀疑,如果她点下这个头,他会为此等上千年万载,直到死。

求的,也只是个渺茫的机会。

凭心而论,她不感动是假,可若因这感动给出希望,于他而言却是残酷的等待。她始终记得他说过,天禄shòu一生只忠于一个伴侣。

“不能!”她断然拒绝,“我不知道我的幽jīng何时复苏,而在这之前我必然阅尽众生,你不过是我漫长仙途上所遇砂砾之一,也许百年千年之后我就想不起你,也不会记得与你作过的约定。我不想回头看,你也不要。”

仙途,只能往前,不可回溯。

错过便是错过,无谓执着。

他静静看她,茶青的瞳眸渐渐浮现哀伤,他纵声笑起,仿佛shòu鸣,先是悲苦宣泄,声声急促,而后慢慢平复,化作几声快意之笑,眼里的哀伤便消弥无形,只余一片清明。

“多谢。”他不再纠缠,拿起放下只在一念之间。她给了他痛快一剑,亦是解脱。

见他神色明朗,再无先前郁结,季遥歌便知他已放下,心里不禁感慨,昊光果然是昊光,这份从容豁达的洒脱,已是无数人想要却无法达到的境界——不因有情而惧,亦不为失情而苦。他喜欢之时,便倾尽所有,放手之时,也无遗憾悔恨,一切都gāngān净净,像这炉海明媚的天空。

“昊光哥哥,保重。你我来日再见。”这一回,她能够真心诚意地叫他一声,昊光哥哥。

心中幽jīng,却在此时忽然一震。

白砚的爱情是牺牲,白斐的感情是挣扎,属于昊光的则是放手,每一段情感,不论是好是坏,皆是这世间情爱种种面目之一。季遥歌渐渐有些明白,幽jīng之长,并不需要灵骨滋养,需要的是这无数最真实的感悟。

经由这感悟浇灌,方可令幽jīng成熟。

随着这心念的抽动,她早已圆满的境界忽然急剧震动。

闭关已势在必行。

连与诸君道别的时间都没有,季遥歌便隐入早早准备妥当的dòng府之内,与元还隔门一望,落下厚重石门。

沉睡百载,闭修八十年。

她这一回闭关,足一百八十年。

丹炉流海果真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

第178章 结婴(修)

季遥歌闭关之处就在万寿山顶,原来旦戈的dòng府,如今易名为“烈牙dòng”的石窟里。如今石窟已重重封闭,内外三重法阵让此与世隔绝,殿正中更有巨大晶阵,耗费了季遥歌前百年所获澄晶与元还不少好东西,才摆出这可媲美灵海灵气的兜灵阵,另外又有苏朝笙所炼仙丹助力,她这次闭关虽然仓促,可准备的一点也不含糊,甚至称得上花费元还诸多心血。

外有元还等诸君护法,她更是心无挂碍,专注修行。这回闭关不同以往,因她金丹圆满,魂海中又有旦戈灵骨,无法立刻结婴,只能先行吸纳旦戈灵骨。合心境界的灵骨,虽然平和,其间所蕴含的能量却十分骇人,季遥歌几乎是在发动的一瞬间,就陷入沉睡状态。

从前的灵骨执念太深,经她体悟消化,随她心意游走,可旦戈的执念已淡,季遥歌所体悟到的,便是他的执念从生到灭的完整历程,是以这灵骨虽不曾引发反噬,却有着极为漫长且激烈的体悟,让她深睡不醒。三千多年的修行,从生到死,从弱小到qiáng大,旦戈的一生波澜起伏,充满厮杀争斗,亦不乏矛盾挣扎。修至化形,为人为shòu为妖,便是旦戈面对的选择。他与昊光不同,虽然残bào好战,想法却很简单。生而为shòu,不踏人途,这是他最后的答案。

生而为shòu……那她又是什么?

百年沉眠被唤醒,旦戈灵骨已散,化作无数灵光自她体内溢出。她金丹圆满,不能再吸纳更多灵气,兜灵阵晶光大作,将这些灵光死死锁在大殿之上。季遥歌仿佛做了场遥不可及的梦,一梦百年,经历生死消亡,最终并没剩下什么,就如元还所言,一切终归消亡,再qiáng的存在也不例外。

元丹的金光陡然大炽,光芒万丈,似骄阳烈火,仿佛要将她肉身烧融,四周灵气在剧烈的波动之后,忽然疯了一般钻入她的经脉,向元丹游去,元丹有了一丝爆裂的迹象。结婴过程十分凶险,先破后凝,稍有不慎,便是碎丹不复的下场,更甚者有爆体之忧,所以元还才令她需待筋骨肉躯坚定之后才能冲元婴。季遥歌虽未结过元婴,却曾见过不少。便如凡间女子产子,这元丹如胎,已孕蓄七百年之灵华,脱胎化婴,炼化元神,过程无疑痛苦,但修者却需保持无上清明,方可成婴。

季遥歌这结婴过程又不同常人,元丹如同火焚,躯壳亦如火焚,魂海翻腾不息,元神刺痛难当,那些曾经吸纳过的灵骨仿佛突然活起来。元丹升至元神虚空,各种灵骨入魔般将元丹包围,几乎要把季遥歌的神识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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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山在沉寂了一百年之后,忽然风云大作,遮天蔽日的黑云席卷而来,山顶青光急剧闪灭。这是结婴走火入魔的前兆,令得整个赤秀的妖shòu都停下手中之事,揪心抬头望天。

元还与苏朝笙、花眠、高八斗等诸人亦浮至半空,垂眸望去。

“魔云蔽天,此情极为凶险,你要出手帮她吗?”苏朝笙眸中浮现几分担忧。

元还却摇头:“帮不了她,这心魔是她结婴必破之劫,外人无法gān涉。”

说话间万寿山的黑云内却忽然沉下一尊巨大虚象。虚象三面九手,女子形态,面容却呈狰狞色,宛如季遥歌所持之鬼面,哭嚎尖啸隐隐传来,九手如爪撕向四周,吓得底下众妖尽皆色变。

元还才刚还平静的面容,此刻也已眉头紧蹙,更遑论其余人,早都满脸惊愕忧心。只是这担忧也只过了半炷香时间,万寿山顶闪灭的青光忽然大作,汇成一束直冲云宵,竟将那团黑云冲散。流云浮散变幻,那苍白虚象的面容渐渐平静,九手收回,渐渐合作一人,拈指微笑,垂悯四野,众生万相化她眉眼一抹温柔,霞光万道,将这虚象染上瑰丽色彩。

结婴成功引发天生异象,比如瑞彩祥云都是常态,qiáng大些的能引来龙凤争鸣亦或仙shòu虚影,似季遥歌这般,结婴之时,流云成象,化她法身,却是极其罕见。

这尊法象,已bī近元还于方都所见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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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也没想过,修行《媚骨诀》在结婴时会出现这等凶险情况,众生万相化外邪入侵,差一点便令她清明尽失,走火入魔。不过她季遥歌亦非等闲之辈,既是心术,拼的自是心志坚定,任凭外界如何侵扰,她只固守本我,尽全力引导元丹破壳,碎空而出。

眼下,那元丹已破出元神虚空,由虚转实,自她眉间浮到她眼前。

小小的婴儿蜷在半空,双眸紧闭,团子似的身体,臀上却拖着根肥短的蛟尾,额上耸起两根圆角,竟是半人半蛟的形态,肚皮圆滚,她破丹而成时将外邪全部吞入腹内了……季遥歌一阵无话,伸手点点自己的元婴,元婴张嘴做个打嗝的动作,摸摸肚皮,倏而又钻进她眉间消失不见。

“恭喜结婴。”许久不见的媚骨却在此时飞出,妖娆无双地站在殿中,勾着眼道,“恭喜,你练成万相归真。”

“万相归真是什么?”季遥歌不解。

“先前你练的万相随心,虽有万相,到底是心外之物,如同皮囊面具,随心取用罢了。万相归真才是《媚骨诀》的真正jīng髓所在,万相融合本我,惑人于无形无踪,从现在开始,你已有控制人心的力量了。个中奥妙,你需自行摸索,说得太多反而误你体悟。”媚骨说着又道,“我这里另有一套《媚骨》外诀,名为《牵心化形术》,可作外辅配合修练,现在便授予你,你看仔细了。”

季遥歌便看到媚骨由一人幻化三人,再由三变九,九人同时出招,攻击如天罗地网铺开。

————

元婴虽成,季遥歌却没立刻出关。

境界突破带来的全新感悟与庞大力量,需要她慢慢领会,媚骨所授之功,五行灵气的分离掌握,也都需要她熟悉——此番闭关带来的新东西太多,如何融会贯通才是当务之急,她并不急于离开,而是闭居万寿山继续潜修。

海上波澜几番更迭,时光晃眼过去,随着一道剑光划过,九道幻象归入原窍,季遥歌信手祭出鬼面,当年与旦戈一战,鬼面残损不堪,神威已失,只余其上残念未泯。她袖手拂过,自鬼面上拈出一缕煞气,缓缓注入悬在半空的长剑之上。

只闻得一阵鬼哭yīn嚎之声,长剑剧震,其中雷力与煞气相撞,各自都要离剑而出,却被季遥歌以灵力化火焚炼三日,直到完全融合。

她缓缓睁眼,将长剑执入手中,长剑剑身已是黑中泛红,杀气流淌。她随性一挥,剑上dàng起黑雾,渐渐凝化人影,她满意道了句:“鬼剑奉曦。”这才放眼全殿。

这殿上的晶石早已枯竭粉碎,岁月不知过了何数。

劈开早被藤蔓杂草覆盖的厚实dòng门,踏过重重法阵,她走到dòng外,终见天日。

这百多年闭关,她的境界,连晋三阶,跃至——

元婴中后期。

————

出关之日,没人前来迎接季遥歌。

她结婴异象早在数十年前已震惊过赤秀的妖shòu,然而她并未立时出关,时日一久,便被人抛到脑后,元还又有过吩咐,不许任何人前往打扰,故这一百八十年下来,万寿山失于保养,早已荒草蔓生,成了为赤秀最残旧之地,此时dòng门打开,也没人发现。

崖上海风猎猎而作,chuī得季遥歌发乱衣飞,她居高而望,赤秀已是沧海桑田,除了她身下这座万寿山外,再也找不到一点昔日之影。

恍惚间,她像回到了万华。眼下这片钟灵毓秀的庞大仙境,风景奇绝,灵气充沛,绝不逊色万华几个名山大宗,令她有着穿越时空的错觉。高矮错落的石峰之上已凿设飞檐台阁亭楼,shòu骨铺就的引桥洒过珊瑚粉,晶莹璀璨夺人眼眸,峰群之上以旦戈shòu躯为座,撑起巨大宫阙浮在半空,宫阙重重,如星布棋盘,最高者足有九层。

再往外,山川奇峻,连绵而去,其间流萤为灯,珊树为缀,各色飞瀑灵泉、修行净地、药圃丹坊齐全,更有耸天冶炉、铸炼铁坊远远立起,再来便是灵shòu飞禽环绕,天际有妖修如隼翔巡至海,地上亦是无数妖修来往繁忙,更别提其余一应装饰、阵法等等。

整个岛屿……整个赤秀宗——她看到宫阙之前的石峰上,有飞扬飘逸的三个字:赤秀宗。

纵是她百余年沉潜,心性已敛,见到眼前景象,也不免震愕当场,足有一盏茶时间才回神,确认此地果然是她记忆里的新赤秀岛。

当年匆匆一瞥的蓝图,元还已替她完全实现,甚至比那图上所绘还要好,还要华丽。

季遥歌心中起了一丝波澜,神情复杂地望向遥远赤秀宫,片刻之后腾身飞起,掠向重重宫宇。

————

近日恰逢炉海十年一度的安海会,议事地设在赤秀,故今日赤秀宫上群妖汇集、风起云涌,整个炉海的上修几乎全部来齐。自旦戈身殒,元还以合心qiáng修的身份,很快就与昊光平起平坐,炉海进入自有诞生以后最为和平的岁月。元还仍旧保留了当年季遥歌与昊光之间合作的分工,昊光维护全海秩序,已是群妖之首,元还照常负责全海物资运作,赤秀实力之雄厚,早已远胜当年,他亦为炉海无冕之王。

二者分足鼎立,维系了这长达一百八十年的平静。

当年季遥歌花百余年时间立下的安海城城主之威,早在浩浩岁月中被人淡忘,如今除了在赤秀宫大殿与昊光、元还二人相熟的几个上修外,已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名号。

偌大殿宇庄严肃穆,殿内宾客满座,昊光与元还并列主座,正与众妖把酒言欢,流华、桀离、秦渺、曲漓等诸君皆在。殿上萤飞流彩、奇香满蓄,兼有远远飘来的仙乐泠泠,好似仙宫幻境。

酒过数巡,有妖微醉,执杯望向上座:“二位大人,如今万事具备,为何迟迟不动?”

昊光闻言将酒一放,良久也不见元还开口,便道:“自然要等季仙出关。”

“都已经一百八十余年,她到底几时出关?”那妖又问。

元还微敛的眸光却于此时骤亮,紧紧落向殿外,似笑非笑道:“她来了。”

众人便随他目光所示落向殿外,殿门qiáng光处逆光行来一人,殿内顿时寂静无声,只瞧见那人莲步轻摇、裙裾微澜的浅影,待到近处,由虚化实,浅影如白描淡勾的人物轮廓刹时被墨彩填满,眉黛唇朱肤如玉凝,眼波流转处欲语还休,两颊桃染jīng灵鲜艳,一身绰约风姿惊绝众目,再无分妖shòu凡仙,各人只见各心所望之色,无分男女。

“砰”一声瓷裂,有人失手砸碎手间琉璃玉盏,惊醒众人。都是修行有年头的上修,为色所迷不免尴尬,正有些不自在,却听她露齿一笑,娇声如三月莺啼:“看来我来得正巧,大家都在这呢。”说罢放眼全殿,想寻个适合自己的位置,却见殿上满座,并无余位,她又轻轻蹙眉。

座上元还早已站起,他难得身着华衣、绾髻佩冠,气宇非凡仿如久居上位,将身边一切衬作背景,眼下只朝她伸手,道了句:“是巧,我们就等你了。过来,你的位置在这里。”

丹炉流海大定一百八十年,神陨岛已破,黑油现世,重宝炼成,只缺……

季遥歌归来。

第179章 飞岛

隆——隆——

chūn雷惊蛰,瓢泼大雨倾山而落,将昆都笼在迷朦烟水中,本就刚硬的都城因此而显得更加沉重冰冷,只有锻炉里炽热的火焰腾腾烧出一抹暖色。笼罩上空的yīn云间游过银亮电光,一闪即失,接着又是一道雷炸在妙昆山上,仿若要将这座石山劈作两半。

“今年的惊蛰chūn雷大得有些离奇。”花六陪着花铮站在巨刃台上,隔着大雨遥望妙昆。

雨沫打在脸上,冰冷沁肤。花铮摩娑着掌中一面玉牌,半晌未接话,花六见那玉牌便知他心中所思,花家嫡系子弟人人皆有一枚命牌,其间封有主人一丝命魄,人在牌在,人亡牌亡,花铮手中那面,是花眠的命牌。自花眠一行人进入九重天地后,九窍玲珑塔就再无动静,至今已有三百余年,无一点音信传回。

“大哥,放心吧,命牌完好,阿眠也必无恙。”花六劝慰道。

花铮倒笑起:“那小子,在跟前的时候我嫌他烦人,巴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如今不在了,老子又想他。”

“天下父母,大多如此。”花六感同身受,正要说自家儿子,不妨天际又是一道巨雷响起。

轰隆——

花铮忽摆手阻止花六说话,脸色渐凝:“老六,你感觉到没有……”

花六一脸疑惑:“什么?”

“地在震动。”随着花铮一语脱口,脚下所感觉到的细微震颤陡然转qiáng。

花六随即变色,惊道:“莫非……”

三百年前妙昆地火迸发的灾劫犹在眼前,二人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便齐往妙昆山望去——被雨雾所笼的妙昆山仍如巨shòu沉眠伏地,并无火灰岩熔,不像是要迸发的模样,可地上传来的震颤越来越qiáng,qiáng到昆都内外两城的城民都被惊醒,不少人冲入雨中张惶四顾。

花铮断然道:“人心要慌,城中会乱,我回大殿安抚,你速带人往妙昆山查探地动原因。”

花六应声,二人匆匆告别,分头行事,不到半个时辰,花六便遣人来报。

“九窍塔异动,且正在加剧。”

————

梅雨季节的慈莲府雨水格外充沛,一场大雨连下数日,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连络绎不绝的行商都少了许多。平静的慈莲海上雨声不断,涟漪圈圈泛开,扰得湖底也不得安生。

银发的慈莲半倚在珊瑚座上,发间冰晶似的鹿角闪着晶莹光芒,引得花蓁攀在他肩头用手轻抚。慈莲任其抚触,双眉微拢,兀自忖道:“仙shòu又灭绝了两族,北圣斋的鸾鸟,玉津的渠狸。蓁蓁,我打算再去一趟恶水河,看是否有遗漏之处。”

花蓁把他的头圈到手臂中,道:“行呀,我陪你去。”

“不,你回昆都呆段时日,我自己去就好。这么多年,你与亲族间的矛盾也该想办法化解。前几日你哥哥来信,字里行间还是惦记你这妹妹的,回去看看吧……”慈莲柔声道。

花蓁灵动的眼一黯,待要说话,湖底忽然一震,dòng府外的湖水漩起大涡。慈莲将花蓁的手拉下,展开神识向外探查。

慈莲海并无任何异常,可震动却越来越qiáng烈,似从地心传出。

————

惊蛰的雨连绵不绝,万仞山的chūn雪都随着这场雨消融,山峦似乎一夜间退去白头,露出未生新芽的枝杆。天比深冬时还冷几分,刚入门没多久的小修士还不会避寒之术,搓着冻红的手挑着水踩过湿泥,按部就班地做着每日功课,山巅上发生的事,与他们似都无关。

无月楼的大殿光线黯淡,各处都落下重重深影,顾行知与原风晚垂手站在殿上,听谢冷月示下。

“行知接任宗主之位已近两百年,宗门上下均妥帖稳定,韵儿年前也已修至金丹后期,再往下就是结婴的苦修,你们也是聚少离多,而为师化神期满,不日就要闭关破阶,不知几时能出关,你们的双修礼这几年因为种种琐事拖延至今,不如在此之前将此礼办了,昭告天下,也了为师一桩心事,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谢冷月的语气仍如从前,是含笑的慈悲,一双眼眸怜爱地看着殿上璧人。

原风晚闻言俏脸大红,只悄悄地看了眼顾行知,顾行知的脸庞落在yīn影里,天际一道银电闪过,他的眉眼骤然亮起,说不上来是喜悦还是冷漠,唇边嚼的笑倒有几分肖似谢冷月。

“多谢师尊垂怜,能娶师妹为妻,是行知之福。”他拱手长揖,脸庞再度隐匿。

原风晚虽羞却也拱手大方道:“弟子但凭师尊作主。”

谢冷月纵声笑起,目光越发温和,连道三声“好”后又道:“那就定在七月吧。想我万仞山已有数百年没有如此喜事,如今宗主大婚,这双修结礼定要广邀万华仙友。行知,好好操办你们的婚事。”

“是,弟子领命。”顾行知又一拱手。

谢冷月颌首微笑,待要jiāo代余事,神情却忽然一沉,眸现疑色地望向dòng外。原风晚察言观色问道:“师父?”谢冷月只是不答,沉眸站起,不过片刻时间,连原风晚和顾行知都感受到来自地下的震颤,二人面面相觑,只见谢冷月衣袖拂过,立在殿侧的仙石亮起,其上幻出一白发老者。

“天象师,出了何事?”谢冷月问道。

白发老者远眺西南,朽目生辉,只道:“西境天裂,万华地动,玉华雪啸,北海làng漩,冥沙怒涛,三险齐发。”

————

万华的全境地动,同样影响到西北冥沙海外的鬼域。冥沙海的动静尤其qiáng烈,沙尘卷天,往日一望无际的大漠陷入昏天暗地的尘bào中,巨大的沙丘不过片刻就被风移为平地,地面的震颤掀起沙海怒涛,宛如凶shòu要从地底钻出。

一海之隔,将万华仙界与鬼域分作两地。眼下却正有两个身披斗篷的修士从鬼域飞掠向冥沙海,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群魔乱影。

“师姐,沙bào!”

二人逃至jiāo界处,眼见要逃出生天,却被疯狂的沙bào拦住去路,其中一个修士压紧兜帽急道。

风沙呼啸不歇,即便没有踏入冥沙海范围,那风势也已chuī得仙剑不稳。都道万华三险,纵是仙人也难挡,玉华雪啸、北海làng漩占了其中两险,这最后一险冥沙怒涛,说的就是冥沙海的沙bào。

“逃,再逃,我倒要看你们能逃到哪里去!”追兵已渐渐bī近,驭魔之人得意的声音传来,刺耳非常。

另一个修士暗道了句:“退是死,进是死,不如搏上一搏,师妹,跟紧我!”她话毕便毫无犹豫地御剑冲入冥沙怒涛之中。一红一黑两道身影转眼就没入沙bào之中,在漫天飞沙下失了踪迹。

风沙内风力巨大,沙砾被卷得像细小的暗器,仙剑摇摇晃晃地飞着,还没多久,红衣斗篷的修士便被风刮得惊叫一声,连人带剑从半空落下。那黑衣斗篷的修士忙回头拽她,却被她拉下飞剑,二人拥在一起滚入沙中,不过片刻就被风沙彻底掩埋。

遮天蔽日的风沙不知刮了多少才渐渐平静,沙海仍是连绵起伏的景象。

几声沙响,某处隆起一个小沙丘,两个人从沙里爬出,满头满脸俱是沙土,那红斗篷修士甩甩头,一把拉下兜帽,连吐几口沙子才脆声道:“这该死的沙子,抖不gān净。”

旁边那人正看追兵可否追上,闻言不禁笑道:“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我让你别跟来的,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红斗逢哼了声,正想反驳,漂亮的眼眸却忽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天际,连“师姐”也不叫,直道:“夜珑……那是什么?”

夜珑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也瞠目结舌地看着远空天裂,巨大的飞行法宝自天裂中缓缓飞出。

不……看那大小……这普天之下怕是没有这般巨大的法宝,比起法宝之称,还是……用岛屿来形容它更为恰当。

庞大到骇人的岛屿逐渐压过冥沙海的上空,在这片大漠上投下巨大yīn影,也在观者心底落下无与伦比的震憾。

天外飞岛。

————

眼下造成万华地动的罪魁祸首们,都站在赤秀的腹室之中,团团围在转动不止的构件室前,个个都是满脸呆滞兼灰头土脸,盯着那扇小小的窗门。隆隆的齿轮转动声不绝于耳,四周无数小修飞奔往返,都在忙于齐力操纵各自负责的枢纽机关,毕竟要想让这大家伙飞上天空,光靠法阵和能源是不够的,还要足够的人手。

季遥歌也在围观的人群里,从她出关至今已经过去三个月,到现在她还有种如坠梦幻感觉——元还那个疯子,掏空了赤秀岛中心的山峦底部,在赤秀岛下修建了巨大的地宫,其间架设无数机关,复杂法阵与机械构件,以黑油为源,推动赤秀岛从炉海飞到了天上。

他说,他要把赤秀带回万华,果真说到做到。

看样子,会飞的五狱塔不算是他的第一个作品,这座飞天赤秀,才是他的首个成品。

这个疯子。

季遥歌忍不住在心再次骂了声——是骂,也是叹,更是夸。

“元世叔进去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罪魁祸首之一的花眠忍不住开口。这窗室内的构件是赤秀岛最关键所在,构件巨大且运转不停,在这里没人比花眠更了解里面的危险性,可元还已经爬进去半个时辰了,由不得人不担心。

正说着,小窗门一动,元还的两支手先出来,跟着才是头身全出。今日他倒已褪去华服,换回从前惯常的打扮,衣裳外另套了件罩衣,头发绾得死紧,发上皆是黑灰,也得亏他这罩衣色深耐脏看不清楚,只不过露在外的手肘与双手,却是油污斑斑,比其他人还要láng狈许多。

“看我gān什么?这里确实存在一些小问题,才导致破炉海结界时产生爆炸,眼下我已修好。”元还解释一句,发现众人还是愣愣看他,只能摊手,“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这么庞大的设计,你们该不会觉得我一点错都不可能犯吧?”

“没……没没……元世叔神工天技,这点小错算什么?”花眠回过神来,忙崇拜道。

元还却懒得回应他的马屁,他脸上难得浮起几分疲惫,只道:“我去调息片刻,这里jiāo给你们。”说完人就走了,季遥歌则在他之后补充吩咐几句:“小六,你去和昊光哥哥他们说一下,就说故障已经解除,眼下无碍,让他们放心。”

胡小六领命前去,季遥歌便追着元还而去。

地宫内设有休息用的寝室,元还已经施术替自己清理一遍,换了身gān净衣裳,盘膝坐在石座上调息。季遥歌并没吵他,只在他旁边安静坐下,思绪有些纷乱。

一百八十年的闭关,她似乎错过了无数jīng彩。神陨岛外的飓风无法从外部破除,花眠探得的海底神陨图替他们找了一条从海下通入神陨岛的通路,高八斗寻到的古碑则补完鲸船海图所缺区域,那是神陨岛后的航图,而流华君手上却握有神陨岛内的地图,世祖幽瞳就在神陨岛内,可窥得天机,她凭此与元还合作,再由昊光率妖军前往探宝,果然探得黑油所在。后元还又用数十年时候将提炼黑油jīng华,替作灵源,举全炉海之力兴建赤秀地宫,寻找回到万华的最佳办法,直到她出关。

出路早就有了,只是太过凶险,按流华君的意思,原要昊光与他协力将青江海魂镇压,再带领众人离开,可直到她出关,元还才否定流华之法,又抛出惊天之语——以岛为船,裂空而出。

季遥歌到现在都还记得,流华君与昊光听到这法子时的表情。流华那样老谋深算的狐狸,昊光那般内敛稳重的人,都不禁呆若木jī。

因着这些事,她的出关便成了无足轻重之事,只溅起些许水花。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元还声音传来:“呆在这做什么?去外头看看吧,我们已经回到万华。炉海其实是个秘境,原址在万华与鬼域jiāo界地,九窍塔只是传送阵而已。若我没料错,眼下应该是到冥沙海了。”

季遥歌回神:“那我们要在哪里落脚?”

这么大的岛屿,想找个合适的落脚地,恐怕有点困难。

“按岛内储存的黑油,大概可以到冰雪北圣。那里空旷,先去那里吧。”

二人在这里讨论起落脚之事,却浑然不知因为赤秀的出现,在万华掀起的巨大波澜。

第180章 邀帖

赤秀是个大家伙,不比五狱塔,速度提不起来,慢慢悠悠地飞着,从冥沙海到北圣斋,约要飞上十多日。

就这十来天的时间,裂天而出的飞岛已经传遍整个万华修仙界,前来探查的修士,不论是宗门弟子还是散修前后也不知来了多少批。不过赤秀岛上如今有合心修士两个,化神修士四位,元婴修士十数名,再有妖军不知凡几,再加上赤秀岛设下的防御大阵并机关等等,外人往往还未靠近赤

秀岛,就已被震退。

除了底蕴不足外,赤秀宗这个阵容已毫不逊色于万华上几个有名的名山宗门。

这还不是炉海的全部妖shòu。此番裂空而出,赤秀岛只带出三成妖shòu,余下的还留在炉海内。元还野心很大,他并不满足于仅是离开炉海,炉海内虽然资源匮乏,可有部分天材地宝却是炉海得天独厚的宝贝,在万华上是找不到的,再加上黑油深埋于海,难以采尽,故而他欲在两地之间架设传送阵,以岛裂空不过他计划的第一部分。

待他们有了稳定的落脚地之后便会着手设阵,彻底连通两地,如此一来,两界往来无阻,互为倚仗。昊光虽是群妖之首,可出入炉海与炼制黑油的办法,却都掌握在元还手中,光凭这两项,已足够元还控制炉海。这二者间自又有一番博弈,一入万华便被摆到了台面之上。

季遥歌回来,元还自然又做起他的甩手掌柜,将一应应酬决断之事jiāo回予她。季遥歌被流华君缠了数日才得脱身,与元还站在赤秀峰最高处俯望全岛。

“这就烦了?”元还看着她紧蹙的眉头,打趣道,“一宗之主,哪有那么好当。”

“我可没说我要当宗主。”季遥歌斜眸看他,媚眼如丝。

“从你将岛定名为‘赤秀’开始,你就是一宗之主了。”元还笑她,“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点想法?”

季遥歌答不上来,半晌方指着赤秀宫西侧一块空地问他:“那里空着打算建什么?”

“不打算建东西。”元还道,“我打算把五狱塔迁到那里。”

季遥歌挑眉:“连老巢都要迁过来?你问过我这个宗主了吗?”

“合心境界的大修,带着嫁妆迁来给你做靠山,你这宗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元还闲闲靠到悬壁上问她。

季遥歌听得弯眸,大言不惭:“爱慕我的人太多,我又是个无情的,唔……”她歪头略作思忖,假假道,“念你劳苦功高,要不我先给你个正宫的位置坐着?”

“季遥歌,结个元婴是把你脸皮结厚了吧?”元还白她一眼,“清醒一点。这话你也就能对我说说,换作昊光你试试?”

修士皆有傲骨,无分男女,境界越高,心性越qiáng,与猛禽相类。大多猛禽,都是一世一侣,除非生死。这话要是说给昊光,怕不被他一shòu爪拍在脑门上,也只有元还,看着她的幽jīng剥离到消失,最是明白她的为人与处境,所以放任她偶尔不着边际的想法。

三百年过去,他已是合心qiáng者,在她面前,反不如三百年前那般高高在上了。

季遥歌笑嘻嘻,眉间烦意一扫而空,转而问起五狱塔:“那你几时回去迁塔?话说多年前就听闻你要改塔,进展如何了?”

“不急。等赤秀的事告一段落再回太初。”元还摇了摇头,“五狱塔大致已经改好,缺的只是灵源……如今有了黑油,这些都不是问题。”

小小一个五狱塔,前前后后已花费他数百年光荫,比起花在赤秀岛上的时间要多了几倍,不过赤秀岛是集全炉海妖修之力而成,五狱塔却只有他一人摸索,倒也不能并论。

“所以,五狱塔也快能飞了?”季遥歌眉梢轻轻一扬。

黑油现世,五狱塔将成,元还说自己爱上她了……那岂非意味着,他们离方都所见,越来越近?

————

越过大漠,飞过戈壁,掠过青峦,赤秀岛进入雪境范围,暂时停在了北圣斋外的冰松林上。

“北圣斋乃是鸾鸟族的栖息地,我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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