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听了郓王的话,沉默良久,道:“昶儿,你暂将你从明隐寺带回的两名证人移交刑部,待刑部审过后,证实他二人所言属实,朕自会令三司立案追查当年昉儿赈灾淮北的实情。”
“禀陛下。”程昶道,“臣从明隐寺带回来的这两个人,曾贴身伺候于故太子殿下近前,陛下您其实是识得的。只是当年故太子急病而亡,这二人照顾不周,您伤悲之下,把他们发落去明隐寺关押,年岁一久,大约忘了。”
昭元帝听了这话,心间微微一顿。
当年的事,他其实记得很清楚,他之所以留下旸儿身边的两个侍婢,就是因为他们撞破昉儿给旸儿下毒,关押他们不杀,也是为了让昉儿时时刻刻记得这个教训。
眼下听昶儿这话的意思,竟是要撇开昉儿下毒的事不提,只提忠勇侯之冤?
如果撇开下毒的事,那么就把他身为帝王,包庇皇子的事实一应撇去了。
昭元帝有些意外,目光不由自主停驻在程昶身上。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只知道胡作非为的侄子变得如此明事理,懂进退,识人心了呢?
下毒一事,说到底,是昭元帝、故太子、郓王父子三人的家事,若摊开来摆到明面上讲,只会让天家难堪,虽能至郓王死地,可此一步太险,他未必走得下去。
于是他选择退一步,把昭元帝从这桩龌龊事里撇开,只提郓王,只提忠勇侯。
但他退的这一步,并不是全然的让步,细想想,他是以退为进,他在告诉昭元帝,倘不将这两名证人立刻请到殿上,那么他还有后招,因为他可以选择撕破脸,拿郓王给故太子下毒的呈辞,借满堂朝臣之怒,把这二人请上来作证。
方至此时,昭元帝才反应过来。
原来程昶是故意的,他故意把他的殿前司引去明隐寺,故意拖到开朝第二日的廷议时分回来,故意闯的廷议。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让他种种行踪尽现于人前,让人推不得,躲不得,藏不得,拖不得,直面他的一切质问。
他身为亲王之子,这一年以来屡招伏杀。而他身为帝王,却不愿为他做主。
无法诉诸于法,诉诸于正义,所以,他要自己还自己公道。
罢了,昭元帝心想,当年昉儿竟敢下毒去害太子,这桩事,是他做错了。当年云舒广死得冤枉,塞北的万余将士也死得冤枉,昶儿拿捏住这个,要问昉儿的罪,且算因果报应吧。
昭元帝道:“那便将这两名证人,传到殿上来吧。”
第八四章
不多时, 殿前司的禁卫便将明隐寺两名侍婢带到了。
程昶问:“据你二人之言,当年故太子急病而亡, 乃是因为听到郓王私自调用发往塞北的屯粮所致, 可对?”
当年关押进明隐寺的东宫侍从不少,大都非死即疯, 这二人被囚禁数年,依然头脑清醒,说明是极机警的。
太子程旸当年分明被郓王投了毒, 但三公子的问话,却略去投毒一事不提,说明他不想在金銮殿上掀天家的底,不愿让昭元帝难堪,这二人立刻领会到了程昶的深意, 也把郓王投毒的部分略去, 只道:“回禀陛下, 回三公子,故太子薨逝前,奴婢二人伺候在他身边, 当时郓王殿下过来为故太子殿下送药,奴婢二人退去殿外, 确实听见故太子殿下因郓王调用了忠勇侯的屯粮, 怒斥郓王。”
此言出,满殿哗然。
郓王急道:“父皇,这、这二人必是与明婴串通, 一同来陷害儿臣的——”
此前为郓王说话的吏部侍郎也道:“陛下,这二人虽然曾经侍奉于故太子殿下身侧,但他们被关押数年,谁知他们是不是为了离开明隐寺信口胡诌?昨日三公子已提前见过这二人,又有谁能证明他们没有暗中勾连?”
程昶道:“陛下,昨日并非只有臣见过这两名侍婢,臣问话的时候,皇城司的卫大人、忠勇侯府的云校尉也在场,他二人都可以证明这两名侍婢所言属实。眼下他们二人就候在偏殿,陛下可宣他们入金銮殿对峙。”
昭元帝颔首。
不稍片刻,卫玠与云浠便由内侍引着入殿了。
卫玠品级虽高,但他与宣稚一样,乃禁卫指挥使,平日里除了帮昭元帝办私事,就是负责宫禁守卫,像这样的廷议,他一个月来一回都嫌多。
卫玠本是一万个不愿意搅合进这事端里来的,奈何他这回被程昶坑得死死的,昭元帝问话,他只能同云浠一起如实作答。
吏部侍郎在一旁听罢,觉得无可辩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讥诮道:“好,就算这两名侍婢所言非虚,当年郓王前去淮北赈灾,所调用的官粮里不慎混入了屯粮,云校尉身为忠勇侯之后,在忠勇侯牺牲后,难道不曾怀疑过乃父的死因吗?六年前满朝大员质疑忠勇侯‘贪功冒进’,你不出来为乃父伸冤,而今六年过去,你忽然站出来说你父亲忠勇侯是冤枉的,你如何取信于众,如何取信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