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321)

作者:闻笛 阅读记录

安广厦的眸子很大,内外眼角很宽,有着画匠口中最为规整的三庭五眼,这人的面相虽称不上英俊,也没有修饰边幅的习惯,但眼睛却是极明亮的,坦荡得叫人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心里去。

冯广生默默地回忆,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记住这双眼睛。又是从何时开始,在对上这双眼的时候,心中汹涌的感情由喜爱变作憎恶。

他已经记不清了。

夕阳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这条影子从出生时便紧紧跟随着他。只是他一路朝向太阳而行,在阳光的照耀下,刻意不去留意罢了。

安广厦便是他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太阳,他隐约记得幼时的情形,他的父亲一手揽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神情严肃的少年肩上,道:“往后广厦就是你的大哥,你要豁出性命保护他。”

以命相互,曾是两人的父辈之间彼此交换的誓言,冯广生听母亲提起过,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也因此缔结了牢不可破的情谊。

可是,出生入死的记忆并不属于他,这份挚情又怎么能够真正属于他。每个人在世上都是一座孤岛,爱与恨,忠诚与憎恶,并不能经由血缘延承下去。

可惜他的父亲是个粗人,直到死都不曾明白这些道理,父亲为保护安广厦献出生命,如愿践行了自己的誓言。这般纯粹的人生,就像墓碑上的刻痕一样,简单而又明晰,每条纹路、每道笔锋,都盈满了无尽的力量。

可他却经由闲人之口,得知为父亲立碑的人竟是晏千帆,他的人生,实在是一场曲折迂回的玩笑。

夕阳愈是美丽,他背后的影子便愈是夯实,好似一条沉重的枷锁,将他拴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不止一次地想,倘若他并非生在冯家,倘若他的面前没有安广厦这盏明亮的太阳,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惜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不知何时,一个人从院中负手踱出,来到他身边,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瞥见来人低矮的个头和驼背的身姿,便知道这人是张独眼。

张独眼眯起眼睛问道:“少当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冯广生没有直接作答,只是说:“他叫我们歇息,等他回来。”

张独眼撇了撇嘴:“有什么好歇的,我这一日根本没动一拳一脚,就瞪着一只眼睛从早看到晚,看得都快要闷死了。”

冯广生将视线转向他,挑起眉毛:“叫上你那几个兄弟,我有好东西给你。”

张独眼的独眼亮了起来,答了一个响亮的“好”字,便转身回到院子里。

院子里,西岭寨三十余人也各自卸下兵刃,有的分食干粮,有的打水来饮,有的濯洗衣物,有的干脆倒在铺盖上睡了下去。几日的风餐露宿过后,每个人都积攒了一身倦意,好容易有一处屋檐栖身,哪怕是柴房里的地铺,也变得仿佛棉花一般柔软。

张独眼进门转了一圈,便有五个“兄弟”跟了上来。

这五人并非他的亲生手足,而是行过烧香结拜之礼的义兄弟,六人年纪相仿,都已接近不惑,在寨中德高望重,是仅次于当家的主事。张独眼的性情豪迈不羁,人缘向来不错,如今虽然瞎了眼睛,武功大不如前,但其他人仍旧将他视作长兄,对他敬重有加。

几人随着冯广生一同来到回川畔,四下无人的空旷处,张独眼找了块凸石,一屁股坐上去。

冯广生在他对面站定,像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变出一簇褐色长筒状的东西,抽了一支递给他。

张独眼只是瞥了一眼,便张大了嘴巴:“麻烟?”

“好眼力,”冯广生竖起拇指。

“你从哪儿找来的?”

“我今儿个不是去赌坊找人么,顺道带了一点,给你们尝尝。”

麻烟是西域泊来之物,是用一种特殊植物的叶片晒干熏烘后卷成的,官家禁止农民种植这种作物,故而卷烟在中原很是稀少,价格当然也很可观。冯广生慷慨解囊,出手阔绰,给每人手里塞了长长一根。随后又抖出一只火折,凑到每个人手旁,挨个将烟头点燃。

张独眼夹起烟卷,凑到嘴边吸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睛,唇间发出咂嘴的声音,脸上露出畅然陶醉之色,但这快乐只持续了片刻,便像指尖升起的青烟一样,晃晃悠悠消散干净,他低下头,露出愁容:“少当家不叫我们抽这个,说什么玩物丧志,对武修有所不利……”

冯广生叹了口气,道:“唉,我那个大哥啊,处处都好,就是好得过了头,简直像是九霄殿里的仙圣,他可曾想过,活在仙圣眼皮底下的凡人,过得该有多辛苦。”

一番话戳中了张独眼的心声,后者立刻抬起头,迫不及待道:“冯兄弟,你可不知道,今天这一天,我真的要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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