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79)

作者:闻笛 阅读记录

他虽苦修十年,但从未出过寺门,两耳不闻窗外事,竟连自己所修功法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从自己的手挪向对方的脸,缓缓问道:“莫非无相功很有名吗?”

段长涯道:“赫赫有名,如今蓝田寺已毁,没想到世上还有无相功的传人。”

一个“毁”字落进耳朵,将方无相的心绪撞得七零八落。他的喉结滚动,却没有吐出字句,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人。

毁,是消灭得彻彻底底,像一把火焚尽原上枯草,再无挽回的办法。主持方丈将无相功传授予他,将同样的名字留予他,而后离他而去,将他一个人留在这荒寂的俗世上。

段长涯的目光带着疑惑,淡淡问道:“你不曾杀过人吧?”

方无相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段长涯道:“你的掌法精湛,一招一式无可挑剔,远胜过你的对手,但你出手前却犹豫不决。想必是看到他神色一片痴傻,于心不忍。”

“我……”

方无相难以辩驳,因为段长涯的话每个字都是事实,每个字都戳中他的痛处。

他天生便背着罪,所以害怕再背上更多的罪,他天生便是残缺的,可却在今日才迟迟发觉。他像是被剖开了心腹,望着埋在自己肤下的败絮和糟粕,慌乱无所适从。

他咬着牙关道:“……方才我理应出手,是我疏忽了。”

段长涯望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仁慈是善德,只是不宜为恶所染,往后你还是避开纷争为好。”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凶犯。

不忌终于迟来地感到痛楚,可连发泄痛楚的方式都与旁人不同,他抓挠着胸口,像是要从伤处掘出什么似的,五根手指已血迹斑斑,仍旧不肯停下。

他口中喃喃道:“娘亲……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我一定乖乖的,决不会离开你……我不想……不想变成爹那样……”

他的衣衫在挣扎中从身上滑脱,露出一部分肩背和手臂,他的身上布满的伤疤,都是鞭条抽打的结果,陈年累月,新旧相叠,旧伤已经褪成灰褐色,新伤溃糜腐烂,久久不愈。

就连木雪也不禁皱眉:“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奸杀生母,谋害妇孺,却偏偏可怜可悲,像个无助的孩子。

方无相怔怔地望着这人,好似望着一个难解的谜团,他想,世间之事是否常常如此倒错,如此混沌。他曾以为万般苦难皆为魔考,是他通往佛座前的物障。可现在连他的佛都已焚于火,已不复存在,他所见证的苦难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人间万般苦难,在亘久的天地日月面前,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瀛洲孤岛上,前所未有的悲怆化作苍风,穿透他的胸膛。

他不是唯一一个措手不及的人。

这两个凶犯不仅模样怪诞,举止也极其异常,即便两人都失去了抵抗之力,一时间竟也无人近前取其性命。有的是出于恻隐,于心不忍,有的则只是想要多看一眼热闹。

瀑布水声依旧,幽僻的龙吟泉成了成了岛上最受瞩目的地方。

不忌侧倒在地上,七尺之身蜷缩成胎儿似的形状,面颊渐渐褪去血色,力量渐渐流逝,可他仍在呼唤着自己的娘亲。

他像是根本忘了,娘亲是如何鞭笞他又亲吻他,如何目含清泪地引诱他与自己交合。

他像是根本忘了,娘亲早已被他杀死,连带着腹中那个乱伦而来的生命,一同死在霜华剑下。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剖开妇人的身体,身体中的胎儿已初具人形,有着完整的手脚和浑浊的眼睛,他忽然想到,这个不成形的东西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却与他枕过同一处胚床,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它长大成人,成为世上的另一个自己,而自己被它扼住脖子,饱受折磨,奄奄一息。

世上不需要两个一样的人,所以,他非得杀了这个孩子不可。可当他拗断胎儿的腿脚,扼住胎儿的脖子,他又一次看到了梦中的情形。

原来他一直都活在梦里,他甚至分不清死去的究竟是胎儿,还是自己。

他像是根本忘了,他的娘亲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呼唤。

但另一个人听到了。

被他称作大哥的人,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正挣扎着爬往他的身边。

*

侏儒贴着地面爬行,活像一只蠕动的虫,矮小的身躯轧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线,是沾在石头上的血。

这虫已折断腿脚,遍体鳞伤,脸颊贴着地面,沾满泥土,在众目睽睽之下扭动腰腹,靠着仅存的力气一寸一寸向前挪。

在旁人看来,他的模样实在卑微到了极致,既可怜又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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