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70)

作者:陈浮浪 阅读记录

此刻她身处牧州外城的德胜门的一个土坡外,那边兵将并百姓们正在热火朝天地重修这座被伏火雷轰塌的大门,章将军脖子上骑着他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 一手拿着图纸, 一脚蹬着梯子,高高兴兴地吆喝着众人重新把吊桥的绞链盘上。

暮芸只是看着。

从前她在长安时, 不论是做帝姬还是摄政王,其实都比较喜静,也只有那个臭不要脸的金吾卫来“骚扰”的时候她才能勉强接受这种闹腾。可如今不知怎地, 看着那边吵吵嚷嚷,她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平静的欢喜来。

“公主娘娘,我弄好啦!”她身前的小男孩顶着满脑袋热汗, 冲她讨好地笑道:“我可以给他写个名字吗?”

这小孩叫姜然。

就是那日白虹宴上负责伺候她的那一个。

距离顾家军彻底攻下牧州已有五日, 这五天里整个牧州从上到下几乎什么事都没干, 核心活动主旨就是一个——欢庆。

攻城当晚, 鸿军师将牧州百姓以为全死透了的水军全都带了回来,三千来个家庭欢喜悲愤得涕泪交加, 何三道人又按照之前顾安南给他的锦囊吩咐出去, 说不仅免了大伙五年的人丁税, 只要家里有清晰账目的,都可以到幻园里面去把他们被剥夺的财物全都领取回去。

不仅如此,若有人户被强行充入幻园或是白虹别庄的,也一律发还身契放还自由,若是回不去家,那就继续在原地候着等着分派新活计。

这一下可好,牧州城感恩戴德的“顾大帅万年”,“顾大善人千秋万代”,“顾家军都是好人”之类的赞送声传得到处都是,老百姓热情得简直不像话,被压抑了太久骤然解放,镇日里敲锣打鼓,天天送些老母鸡红鸡蛋这类的东西到顾家军手里,让这群从没有个“老巢”的流动丘八总算吃上了一口热饭。

是的,对于已经奔走战斗了足足三年的顾家军来说,他们终于有“家”了。

牧州虽然不像中原地带那样富得流油,但也确实是占地广大,人丁兴旺;加之牧州攻城战看似惨烈,其实除了符盈虚自己炸开的德胜门之外,其他外城城门都是骗开的,内城门失去口令告破之后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杀戮——如果忽略白虹别庄里那个惊心动魄的六角笼,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和平演变。

兵员,从三万瞬间膨胀至二十四万;

占地,从根本没有到占据了整个南境外加一个牧州。

这幅员辽阔的中原大地已经被顾安南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虽然是地理条件不非常好的三分之一);托那裴氏女的福,还让世人知道这姓顾的已将帝姬这块最大的活招牌带进了阵营。

须知从他起事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三年,顾安南本人今年也才刚过二十七岁,此所谓锋芒大盛。更甚者,在取得今日的成就之前,他还抽空打了一巴掌大单于,出关抢了个帝姬,做了四方枭雄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如何不让人赞叹眼热?

不论顾安南是否做好了准备,在这天下棋局中,他已然粉墨登场了。

满城欢笑庆贺之中,只有一个小男孩显得很萎靡。他可能是被吓着了,将自己藏在了假山石的缝隙里不吃不喝躲了整整两天。听说还是徐青树去白虹别庄办事,路过假山时来了三急,正撒尿的时候,突然听见黑灯瞎火的暗夜里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哭声。

吓得这位青年将领险些从此不能人道了。

徐青树将十二岁的姜然挖了出来,见他满脸脂粉,又无家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孩子在角落里鸡崽似的蹲了一夜,最后还是暮芸出面把他领走了。

也是奇怪,旁人说句话都能吓得这小崽抖三抖,他却唯独不怕暮芸。

“有什么想要的吗?”暮芸让人给他重新梳洗,换回了正常小男孩的衣裳:“吃的穿的玩的,又或者银票,都可以。”

小姜然想了很久,最后很小声地问:“我可以要一件老爷的衣裳吗?”

他说的老爷,是那个假的符盈虚。

幻园的东西大部分被他那些重获自由的姬妾们分走了,毁坏了,实在带不走的也都彻底烧毁。暮芸带着小姜然翻找了半个晚上,才终于找到了一件看起来有点朴素的半旧衣服。

“这件行吗?”假符盈虚身材胖大,衣裳活像个帷帐,暮芸有点嫌弃,姜然却连连点头,很紧张地抱着这一件,生怕暮芸会反悔不让他带走了。

小孩儿没说他想做什么,但暮芸知道。

因为她也做过一样的蠢事。

于是在此时此刻,小姜然来到城外,选了个他认为阳光最好的地方很努力地刨开雪,挖了坑,很仔细地将那件衣裳放了进去。

“这样很快就烂了。”暮芸眉尾轻扬,从怀里抽出个木盒:“用这个装着吧。”

姜然感激地接过来,埋好了,又拿着块事先准备的破木板,问暮芸这上面要不要写符盈虚的名字。

“我看很不必。”暮芸丝毫没有保护幼童脆弱心理的想法,有点缺德地说道:“你要是写了,这地方不超过两个时辰就会让人变成一个粪坑。”

姜然:“……是哦。”

于是符盈虚这个草率的衣冠冢,就这样落成了。暮芸和那没字的牌子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很是不耐烦地将小姜然腰上别着的葫芦摘下来,拔开盖子十分敷衍地哗啦往地上一洒。

动作之间,到底是沾染了点顾老流氓的匪气。

“行了,”暮芸拉小孩胳膊:“回吧。”

这一拉却没拉动,阳光在姜然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上一照,将鼻涕眼泪都照得亮晶晶的。小姜然被徐青树说过一次,赶忙将眼泪擦了,生怕暮芸不喜欢。

但她没有,只是站定说道:“你有话想说。”

“他们说符大人之所以养我,是为了侮辱。”十二岁的姜然谨慎地措了一会儿词,看起来有些迷茫:“可其实没有。他教我读书,给我吃好吃的东西,也很……很纵容我的。”

“啊,”姜然反应过来,有些赧然地说道:“听说那位老掌事才是符盈虚,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假符盈虚是个万恶不赦的坏人,

但他从来不欺负孩子。

这到底是在弥补谁的童年呢?

暮芸应了一声,和姜然站在一处,目光却越过小土包去看天上的流云溶溶:“唔,你恨他吗?”

“按照大家说的,应该是恨吧。”姜然声音很小:“我也不知道。”

暮芸笑了起来。

“别听世人的,他们知道个屁。”端庄优雅的殿下很自然地说了句粗话:“人活一辈子,只需听你自己的,不然呐……”她将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笑着说道:“那可是会很累的。”

姜然怔怔地看着她。

暮芸拍了拍手,等在不远处的许兰儿立刻跑过来,将带出来的一柄剑并一个包袱交给了小姜然,还亲手给他把包袱系上。

“这把剑叫白虹,是符盈……嗯,那胖子将你当个儿子养,符盈虚那断子绝孙的东西勉强算是你祖父吧。”暮芸将小孩带到官道上,往远方一指:“他年轻的时候凭这把剑立下过很多功勋,虽然后来他变了,但功是功,过是过,这抹杀不了的。”

姜然提不动,双手抱住剑,迷茫问道:“我去哪里?”

暮芸接过小手炉捂手:“都行。但我推荐你去崖州的千梦山,找一个叫花文的隐士——那老头子骚气得很,可能也叫个什么花……”

许兰儿适时地接道:“花花居士。”

“嗯,”暮芸打发姜然道:“包袱里有我写的信,他要是问,你就说是老四十一让你去的。”

姜然一步三回头,走出百来步了,又扯着细嫩的嗓子问道:“他是什么人?”

暮芸没喊,摆摆手让他快走,却在原地笑着说道:“怪人。”

一个有情有义的怪人。

和你这个小怪人一样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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