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139)

他耐心地擦干净她身上的血,将她从马车中背下来,背着她走这条夜路。

马车不是他的,车夫早已不耐烦,剩下的路,他带她走好了。

沈青梧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张行简颈上,汗湿的发丝黏在一处。张行简背着她,从灯火通明走到灯火幽暗。

他遭到周围异常的目光凝视。

情人们放着灯,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成行,他们奇怪地看着张行简,与张行简背上昏迷的女子。

上元佳节,明月正好,天地大喜。

张行简侧过脸,避开他们视线。

他需要避开那些欢喜的面容,不看那些拉着情郎们撒娇的年轻娘子,他才能忍下心头的不平与怨:

都是年轻娘子。

都是爹生娘养。

为什么别的娘子可以在上元节赏灯,他的娘子却身受重伤,气息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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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并没有带沈青梧回去住所。

他背着她到一处长巷,靠着墙坐下。他将她拥在怀中,用氅衣盖紧她。他安静地等待着,上元佳节,他到底不想错过。

他检查过,她受的伤没那么重,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而上元节,还没有结束。

张行简的判断无错。

沈青梧昏睡了大约一个时辰,就慢慢醒来了。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窝在张行简怀中。她抬头看到他光洁的下巴,弧度好看的喉结。

她一点也不冷,因为氅衣格外温暖,他的怀抱也十分温暖。

她看着他的下巴出神。

与她一样疲惫的张行简低下头,对上她漆黑眼睛。

张行简乌润的眼中不知为何,有一点红血丝。沈青梧没有看清楚,他已经眨眨眼,伸手抚摸她额头。

他轻轻笑:“睡醒了?”

沈青梧脑海中在想,他想娶我。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张行简以为她古怪的不爱说话的毛病在此时犯了。他哄她有自己的招术,从来都很好用。他笑盈盈地弯了眼,说:

“梧桐,上元节快乐。”

他道:“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沈青梧这才想起来,在出城之前,她就期待过他的礼物。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期待,也不想要了。

张行简却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慢慢起身,扶着她让她靠墙坐好。沈青梧冷眼看他又要用什么招术来骗她嫁他,她冷冷地看着他走到巷子更深一点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小桶。

两面墙上挂着模糊的灯影。

沈青梧根本没有细看。

沈青梧只是用冷漠的眼睛盯着张行简的背影,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在想着报复他的最好法子。

突然——

“砰。”

烟火飞上高空。

两墙灯火齐亮。

一片光彩斑斓的世界,骤然在沈青梧面前铺展。

沈青梧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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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又一点的烟火,在张行简一一点火后,飞窜上高空。

两面墙上,挂着四角灯笼,密密麻麻,十分多。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旋转,原来它们是“走马灯”,每一面都画着图。

画的是惟妙惟肖的小狗,小猫。当走马灯转得快起来时,小狗与小猫便在灯上飞跑起来,互相追逐,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灯笼四角的流苏轻轻地撞击灯身。

灯笼中的明火熠熠,被一盏盏点亮时,绚丽的世界如此光华。

而烟火爆开声,振聋发聩。天上光华的一朵朵烟火绽放时,火、药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天地如此的静。

天地又如此的喧嚣。

明月在天上,尘埃在人间。灯火照耀着郎君清渺的背影,飞扬的衣袍。

灯火一丛丛在墙上攀升,烟火一片片在天上绽放。

这绚丽至极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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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扶着墙,站起来,仰头看着天上的烟火,地上的灯火。

重重叠叠的爆破声,像一个个展开又消失的华丽梦境。

不知何时,张行简出现在了她身旁。

他轻轻来挽她的手。

他凑到她耳边,让那目不转睛抬头看烟火与灯的沈青梧,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喜欢吗?

“只属于你一人的,旁人都没有的。

“灯上的画也是我画的。小猫小狗,都是我的玩笑,对你绝没有敷衍诋毁之意。”

沈青梧轻喃:“是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吗?”

张行简观察她神色。

她眼中倒映着五色斑斓的火光,她眸子湿润安静,没有质疑他险恶用心的意思。他见她不生气,才敢承认,弯起眼睛笑:

“是啊。”

沈青梧说:“你在想什么?”

张行简:“嗯?”

沈青梧看着走马灯:“你想——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一直在一起,一辈子幸福地在一起,是吗?”

张行简微笑:“我没有其他意思——但你要这样想,我也可以接受。”

他逗着她笑,说些俏皮话,好抹掉这一晚战斗带来的影响,让她忘了之前的受伤,只记得上元节的美好。

他说着话间,见沈青梧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烟火与灯,她眼中倒映着辉煌,万般火影重叠,一层层浮动,如同坠在星河蜿蜒中……

星河水光潋滟,星河水波凝起。

泪水从沈青梧眼中掉落。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上的烟火。

张行简怔忡。

他伸手来为她拭泪。

他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不禁慌起,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

沈青梧流血流汗不流泪,连一声道歉都从来听不到。她岂会哭?

可她确确实实在掉眼泪。

张行简拥住她:“对不起,你若不喜欢,就忘掉这些,我重新送你礼物……”

沈青梧一言不发,她掉着眼泪,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用通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无措道歉时,她凑过来,抱住他脖颈,与他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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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眼泪不停地掉。

她感觉她失去了什么。

她感觉她得到了什么。

为什么失去与得到,都让她这么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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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的时候,她跟在沈琢后面。

她说:“哥哥,我也想跟你去看灯会。”

沈琢很为难:“青梧,要不你留在家中,我早点回来,陪你在后院放烟火?”

但是沈琢没有回来。

因为沈父沈母带着他,见到了赏识沈琢的贵人们。他们一家人宾主尽欢,年幼的沈青梧在院中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昏昏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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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时候,沈青梧穿着其他人不要的衣物,在墙上、树上,与他们展开你追我逃的游戏。

下面仆从们骂骂咧咧:“你敢拿走三娘子的灯!三娘子的灯就是不要了,也轮不到你!”

沈青梧最终被关了禁闭。

她从门缝中看外面的月亮。

她看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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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时候,真的很喜欢月亮。

陪她漫漫长夜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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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时候,张行简和沈青叶在陪着长辈们、亲人们登楼,看灯,赏花,作诗。

沈青梧假扮男儿,混入益州军。

身边尽是生死更迭,上元节连碗汤圆都分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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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秋夜雨中。

沈青梧说:“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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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时的上元节衣香鬓影。

沈青梧说:“负了我的人,去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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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

你去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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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岁的上元节,此时此刻,灯火明亮。

断续灯火与烟火下,沈青梧落着泪,被张行简拥在怀中。

她与他亲吻。

她疯狂地亲他,热烈的情感通过唇舌传递,张行简觉得她像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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