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147)

被卫士押着跪在地上的将领脑中飞快转动,身为沈氏族人,他觉得自己洞察了张行简的意图。而今张行简成了相公……

将领挣扎着,谄媚道:“张相,我姓沈!我们家都觉得你能当宰相的,我们愿……”

见风使舵的话没有说完,戴着斗笠的张行简从他面前走过。

张行简走向的,是那倒在血泊中、发着抖、用震怒眼神看他的孔业。

张行简蹲在地上,摘下斗笠,露出他苍白却文静的面孔。

他一贯和气,对孔业礼貌含笑:“孔相,一路走好。接下来的事,由在下代劳了。”

孔业喘着气,猛地出力握住张行简的手,浑浊瞳孔大颤:“你真的让官家、让官家给出了圣旨?你真的成了宰相?你真的……你怎么说服得了他!你怎么可能说服得了他!

“你姓张!”

张行简微微笑:“在下不才,在你们打仗打得偷偷摸摸不敢声张的这段时间,特意回了一趟东京。说服官家嘛……孔相你是熟家,应当知道官家无利不起早,还是很好说服的。

“我不过告诉他如今局面之混乱,告诉他我能替他解决这种局面,动了动嘴皮子,官家就点头了。”

孔业瞳孔中神色涣散。

他唇角渗血,惨笑连连。

他早就知道少帝会抛弃自己,早知道少帝是墙头草,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少帝明明再坚持坚持就好了。

张行简宛如能洞察他的想法,平和说:“坚持不了的。帝姬有益州军支持,难道要整个大周卷入战争吗?”

孔业等人打架打得这么隐秘,不都是为了避免整个大周卷入战争吗?

孔业浑身发冷,无神地看着天际间的漫漫雨丝。

他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忽而用力抓住张行简手腕。张行简低头,看到手上一长条血痕。

孔业用尽力气在他耳边吐出恶毒之语:

“你不要以为你赢了我!好多事你还不知道呢,你那兄长、你那兄长……”

张行简眸子一凝。

但是孔业当然不会将话说完,孔业冷笑着看这个天之骄子。

他与这个人斗了这么多年,与张家敌对了这么多年,他没想过自己的敌人,从张容变成张行简后,自己仍然赢不了全局。

张家人、张家人!

张行简杀了自己又如何!

孔业恶毒地留下最后一句:“你们张家的郎君,都是疯子。”

孔业便这般咽了气。

张行简目光平静地伸手,推开死人拉着自己的手腕。张行简站起来,转身面朝军营中跪着的军士、站着的军士。

他开始发布他的命令:“搜查孔业寝舍与书房,所有有字的都给我查。孔业间离官家与帝姬,涉及谋反,尔等迷途知返,此时正是立功之时。

“竖白旗,结束战争,向对方递出和书。告诉帝姬,告诉博容,我代表中枢,要与他们谈判。官家没有想杀帝姬,一切都是孔业挑拨,官家让我代他,迎帝姬回朝。

“这场荒谬战争,持续下去会死更多无辜百姓。帝姬若心系无辜者,当停下战争。为了天下黎民,请帝姬接受谈判。”

他向卫官颔首:“大致内容如此,代我写和书,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告诉他们,我即刻前往益州军,求见博帅与帝姬。”

卫官们连连点头。

战争是孔业要发起的,是沈家想当功臣。最下面的军人,哪里知道上面那些人的心思?他们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杀帝姬,什么沈五娘子当皇后……跟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在乎是孔业做宰相,还是张行简做宰相。谁让他们信服,他们便跟随谁。

只是听命令的军人们,有人露出为难神色。

张行简察言观色,温和问:“怎么?”

那将军问:“我们竖白旗,对方就会停手吗?我听说,这一次对面的将军是沈青梧……那女子可和一般人不一样,在战场上,她就是疯子。”

沈青梧。

张行简琉璃一样的眼珠子微微颤一下。

他袖中手臂听到这个名字就一阵痛意。

苗疆小娘子为了让他清醒着站在这里,日日跟在身畔为他扎针。针是越用越多,张行简却明显感觉到痛意越来越难压制。

张行简语气却平静:“她是疯子又不是傻子,难道她听不懂人话吗?该如何做,按照我的命令去执行便是。”

张行简背过身,让他们去战场,自己打算去孔业的房舍找一找线索。孔业临死前的话,给他心中添疑,他不能放任不管。

但是张行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天幕灰蒙蒙,雨丝如帘,清雾弥漫,山林如画。

跟着他的死士:“三郎?”

张行简下巴一点点绷起,袖中手一点点握拳。

他转身,走向军人们散去的方向。

他眼眸漆黑:“我去会一会沈青梧。”

死士们默然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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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不是孩童游戏,上了战场就是你死我活之局。

沈琢只是没想过,有一日,他面对的敌人,会是他的妹妹,沈青梧。

他从没想过,那个被关在黑屋中的小女孩,那个习武都要靠偷看偷学的小女孩,有一日,会带着千军万马,会得到统帅信任,与自己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沈琢自小接受军法教育,自己学怎么排兵怎么打仗。

沈青梧怎么和自己比?

沈琢甚至想过,如果沈青梧输了,成为了俘虏,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妹妹。

是要背着孔相,偷偷放走沈青梧吗?可若是放走了,他怎么跟身后的军人们交代?

上了战场,沈琢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一只军队的士气受主将影响,排兵布阵由主将亲自操持。沈青梧或许在生活中一贯稀里糊涂,但是战场便是她的棋盘,是她的主场——

无论持白子还是持黑子,只要你下一子,沈青梧必然跟随一子。

不畏死不畏生,她本就悍勇,骨子里的疯与野,让敌人面对她往往战栗。

何况她有博容亲自教。

长年累月地教,教她下棋,教她对决,教她诱敌,教她计谋。

她不再是幼时那个一直坐在黑屋中、等待兄长将她救出去的小女孩。

她已经学会自己劈开那扇关着她的门,踹开那围堵她的墙。她自己一步步走出去,走上一条血雨腥风的路,从不回头,越走越远。

“哐——”

长刀劈中马腿,马身热血喷涌。马腿跪地,轰然倒下,马背上的沈琢被连累得在地上翻滚两圈,感受到身后紧随的猎猎寒风。

沈琢狼狈地在泥水中翻身,手中握枪向上抵挡,兵器撞击溅出的火星子在他眼中炸开。

火星后,是沈青梧冰雪一般的眼睛。

她与他一样,穿戴主将铠甲,脸上被血弄脏,眼睛中没有丝毫怯意,只有冷漠。

长年累月的战斗,已经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

不再只会单打独斗,不再只是鲁莽地用着不合适的招式与敌人用命拼。学会技巧的沈青梧将沈琢牢牢压制,两方对决,沈琢反而开始处于下方。

沈琢咬牙:“沈青梧!”

他另一手横劈而起,在沈青梧挡招时,他翻身跃起,长、枪挑向她。沈青梧同时迎战,大刀溅上雨丝,白亮如昼。

沈琢:“帝姬成了叛军领袖,益州军成了叛军,朝廷迟早会缉拿你们!陇右军已经出动,大周其他军队总会知道这场战争。

“官家想做的事,你拿什么抵抗?你跟着博容是没有前途的……不如认输,跟我回家。我向爹求情……”

沈青梧偏脸,躲开凛冽杀招。

她打斗时不与对方废话,沈琢喋喋不休地诱哄她认输,她一声不吭,只用心压制他。

周遭千军万马的对决,地上那与雨水混在一起的尸体,哪个会停一停,听沈琢讲这些废话?

三五十招后,沈青梧一刀横在了沈琢脖颈前。沈琢被压在地上,这个英勇的女将军一道手肘之力,就卸了他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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