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153)

“你觉得我很好打发吗?”

张行简望着她的眼睛。

处于下方的人变成了他。

睫毛上的水一滴滴向眼中落,张行简喃声:“你非常的、非常的……不好打发。”

沈青梧:“我就是不平,就是不高兴。

“你没有在我需要你的时候看我,你在我讨厌感情的时候妄图拉我入局,你说我无法跟我自己和解。我确实不能与自己和解——那又怎样?

“可我也是讲道理的。你说你待我如陌生人,那我也待你如陌生人;你说你喜欢我,我转头就要为之雀跃,为之感恩戴德吗?

“我曾经恋恋不舍的人转头来看我了,我曾经千方百计得不到的人说他喜爱我——我确实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心动,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你太恶劣太狡猾太聪明,我不是你的对手。

“但我有自己的想法。

“凭什么呢,张月鹿?”

沈青梧问他:“赢家永远是你,败者永远是我?我一辈子仰望你,一辈子不和你相配,你但凡看我一眼,我都要开心——凭什么呢?

“我就是桀骜,就是不听话,就是固执,就是明明哪里都不好,偏偏喜欢和你们对着干。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嘲笑,难道我不知道我在旁人眼中很可怜,像个笑话吗?”

张行简轻声:“可是梧桐,爱情不是战争。不是你死我活才到结局,不是非要两败俱伤。”

沈青梧:“可是对我来说,爱情就是战争。

“我的人生就是战争——一直战,步步战。我没有学到过其他的生存方式,你说我可以换种活法,但我现在想不通。

“我现在,意难平。”

她当然意难平。

她不去想她十六岁的时候,对张行简是什么样的期待。想也想不通,想也多无用。

她只是知道——

沈青梧说:“天打雷劈的誓言你不放在心中,但我从来不忘。那是我一生最认真的誓言……”

“你没有真心吗?你怎么敢在这时候依然用手段挽回我?怎么连‘真诚’都成为一种手段了?你这辈子做事,难道没有一次,是全然不去算计,全然出于本心,全然顾忌不了所有吗?

“你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是用喜欢我来包装你的利用之心呢?

“怎么我像个疯子一样,你就高天昊月浊世公子?怎么你想要的东西就能拥有,我想要的就撞破头才能看到冰山一角?”

沈青梧眸子冰凉:“怎么别人都说,沈青梧配不上张行简。怎么从来不说,张行简配不上沈青梧呢?

“怎么我那么多年的努力,我好不容易囚到你人,让你成为我对自己的一种奖励。你转头说爱我,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她的努力全然无用。

好像她能得到他,是他希望她得到。

张行简为何一次次让她知道何谓不平,知道云泥之别,知道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距离?

茫茫然中,沈青梧想到了博容。

她有些明白了博容的处境。

进退两难,想反悔又不能反悔,想回头又不甘回头。人生这道悬崖,这道关卡,对于他们这类认真的人来说,太难了。

他们如此认真!

如此认真地去向往一个人,一件事。

对方却是不在乎的,不将真心放在眼中的。

那么……凭什么呢?

沈青梧说:“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天打雷劈。”

沈青梧再道:“我不想死。”

沈青梧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囚禁你,为什么要逼迫你和我好么?因为我对自己说——

“我要让月亮也不甘一次。

“我要让月亮尝一尝我的感受,我要得到张月鹿,再抛弃张月鹿。

“我要张月鹿也知道被抛弃的滋味是什么。”

张行简眸子一瞬间湿润。

他声音很低:“不要这么对我。”

沈青梧抬起头,面对张行简苍白至极的脸色。

她要跟张行简算一笔账。

无论日后如何,她不算这笔账,她心难平。

沈青梧对他笑一笑,冷漠无比,一如既往的残酷:

“张月鹿。

“情爱这桩事——我要你输。”

--

出了军帐,李令歌与博容相携着,沿着山路行走。

张行简去找沈青梧,李令歌冒着雨撑着伞,慰问了夜间辛苦守夜的军士。

博容沉静地跟着她。

他看到李令歌微笑的侧脸,从容的语气——好像在帐中时,那个被张行简逼着点头的帝姬,没有存在过一样。

但是做完这些事,李令歌仍沿着山路缓缓而行。

两侧悬崖峭壁,雨深雾也绕,天地灰蒙,电光闪烁。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难理清。

李令歌就这么撑着伞,独自在前走。

很像少时的她——

那个聪慧的、狡黠的少女帝姬每每遇到想不通的问题,遇到折磨她的难题,她都喜欢在危险的地方一遍遍徘徊,一遍遍回溯。

博容对身后跟着的军士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独自跟着帝姬便好。

军士们与李令歌的随从们自然退下,留给博帅与帝姬的独处时间:数月下来,谁不知道博帅与帝姬那隐晦的关系呢?

虽然二人从来没什么亲昵表现,但是众人都觉得,博帅总有一日会成为驸马。

那位声名狼藉的帝姬,不肯嫁人的帝姬,驸马之位,永远等着一个人归来。

天地雨密。

李令歌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她站在了悬崖边,被猎猎冷雨寒风吹拂,手中伞被雨淋得摇晃。

黑压压的天地间,她一瞬间产生恐惧。

但是她转过脸,便看到了旁边的博容。

李令歌睫毛微微颤抖,低下视线,轻轻笑了一笑。

她微微嗔他:“我走到了这里,都快掉下去了,你也不提醒。我看你就是想弄死我。”

博容温和:“怎么会?”

李令歌叹口气。

她在外人面前总是做着戏,在博容面前也要做戏。但是比起别人,博容已经很得她信任了。

她确信他爱她。

他一定爱她——才始终不和她提当年张氏父母之事。

若是她成功了……她就要让博容成为皇夫,她会为了他,不再看天下男子一眼。她心中念了多年放不下的白月光,本就只有他一人。

李令歌想到这里,侧脸和他说话:“容哥,你是否知道……我与你弟弟的旧事?”

博容沉默片刻。

他温和:“什么事?”

李令歌舒口气——莫非沈青梧没有告诉他?

李令歌轻笑着解释:“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一些荒唐旧事。我喝多了酒,太想念容哥,张月鹿又十分的……我想与他合作,想向他递橄榄枝,但他拒绝了。”

李令歌慢慢想来,这种事,张行简本人必然不会说。那么李令歌稍微修饰一下,自然无人知道真假。

她小小地剖析自己的心:“……我很想你,我很寂寞。”

博容不语。

他脱下油衣,披在她肩上。

李令歌抬头,双目盈盈望他,感激、欣喜,美丽的面容万分皎白。

李令歌咬唇,她想试着离他更近一些,但千思万想之后,生怕他仍有顾忌。

她花丛中行走多年,见遍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博容形、没有博容神的美男子们。越是见多了男子,越是怀念博容。

若是博容肯回到她身边……她真想他回来啊。

李令歌不说那些女子心事,她用政务来转移自己的心情:“容哥,张月鹿想让我回朝,开出了那么好的条件,我若是不回去,就是不知好歹。

“士大夫们必然要抨击我,说我不理解少帝的良苦用心。

“少帝已经知错了,我怎能不原谅呢?”

李令歌凝望着悬崖烟雨,慵懒着拢紧博容披在她身上的绸绢油衣。

她在他面前装可怜:“可恶的张行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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