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159)

张行简声音清淡,与往日的温和略有不同,而这点细微的不同,寻常人是听不出来的。

至少沈青叶便听不出来。

沈青叶只听到张行简说:“只靠一个杀手组织,就想从东京救人。不太可能吧?有其他计划吧?例如——‘秦月夜’投靠了谁,准备和谁合作?”

张行简望向沈青叶,笑一笑:“我再猜一猜,是帝姬吧?帝姬和‘秦月夜’联手了?”

沈青叶面白无色。

秋君候在书房外,不知道这位郎君的可怕。而书房中跪着的沈青叶遍体冰凉,明白自己根本瞒不过张行简。

张行简淡淡想着。

帝姬要出手了?唔,这倒是一个好思路。只要帝姬敢派人来东京,张行简就可以保证让对方有来无回。

但是……张行简没有想清楚,自己确实要辅佐李明书这样的皇帝吗?

博容算了那么多,有一件事没有算错——李明书不是一个好帝王,甚至连一个平庸帝王都谈不上。平庸帝王不会动不动杀人,动不动要加税,动不动要修建豪宅高阁,供他赏月看花。

李令歌蛰伏多年,从不劝诫李明书,等的就是李明书一点点长大、暴露本性的机会。

这对姐弟,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帝王不需要是好人。好人当不了帝王。

十分野心中但凡有五分考虑过民众,就足以在史书中留仁贤之名了。

张行简只了解那个把持朝政的帝姬,他不清楚李令歌的野心比他想的还要大,也不清楚李令歌对天下人的态度。博容将烂摊子交给他,杀帝姬或帮帝姬,护少帝或除少帝,全看张行简想如何……

杀人的刀握在手中时,更应该小心调转刀锋方向,更应该控制好自己才是。

这是张行简从小受到的教诲。

这也是博容抛弃了的教诲。

张行简安静无比地想着这些,判断着这些。

天外的闷雷声仍一道又一道地响彻,每响一声,他就头痛增一分,心脏抽搐增一分。痛得太厉害时,张行简分不清楚是心理作用,还是蛊虫又在作乱。

他心知肚明这是那个誓言的后遗症。

他从不信什么誓言……可是沈青梧逼着他,竟然相信了一个荒唐的“天打雷劈”的誓言。

如果他想拥有她,必须要天打雷劈才算破誓吗?

不然她就会一直被困住,是么?

沈青叶跪在地上许久,连张三郎的呼吸都几乎听不到。她的勇气消退得快,轻声:“郎君?”

张行简从千思万虑中收回思绪。

他望着沈青叶微微笑:“想逃离的勇气值得称赞,敢向我求助、知道我会是唯一助你的人,可见娘子聪慧不减。”

沈青叶不明白他的意思。

张行简平声静气:“但是这个主意,我拒绝。”

张行简平静:“抱歉,我不会再谈什么联姻,不会再娶娘子了。”

沈青叶:“这是假的,我不是真想……”

张行简:“我明白。我只是不想再用我的姻亲做文章了。”

沈青叶怔忡,又隐有猜测。

张行简淡淡笑一笑:“我确实一向不将姻亲放在眼中,不将情爱放在眼中,所以一贯是能用就用,只要达成我的目的,娶谁不娶谁,我都无所谓。只是现在不能再那样了。”

他想起很多无意的时刻,沈青梧说,你是沈青叶的未婚夫。

即使张行简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否认,沈青梧心中始终认为自己抢了沈青叶的郎君。

沈青梧始终将她自己摆在恶人的地位上,觉得她罪大恶极,觉得如果不是她,张行简会和沈青叶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而今,张行简告诉沈青叶:“我不能再给人误会的机会了。”

沈青叶:“因为姐姐……”

张行简沉默。

沈青叶唇轻抿。

她想问张三郎和沈青梧的关系,想问难道张三郎真的喜欢她姐姐——话到口边,沈青叶问的是:“姐姐还会回来吗?”

张行简沉默。

他半晌说:“会的。”

他说服自己:“她总会来的。”

他不信沈青梧一点不爱他。

如果她当真狠心到一点都不爱他的程度——他被“同心蛊”折磨死之前,他也一定要告诉她,一定要沈青梧回来见他一面。

算计、思考、计策……

这都是沈青梧痛恨他的一部分。

张行简也想改。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改。

他始终养病,始终沉默,始终消沉。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再次面对沈青梧,怎么和沈青梧相处。

他喜欢的娘子,若是讨厌他的本性,讨厌他的方方面面,他该如何是好呢?

这个难题,张行简解决不了。

何况她要他受惩罚。

那他便受着便是。

只是……张行简重复:“她会回来的。”

沈青叶向张行简行礼,起身说声抱歉。

她今日无功而返,不打算再说什么。

临走之前,沈青叶回头,望着张行简诚恳道:“郎君,你若真心喜欢我姐姐,请拿真心去换……我姐姐一生受人蒙蔽,被人摆弄,她喜欢干净的、直白的、简单的关系。

“我以前觉得三郎配不上我姐姐……但是,我不该对他人情感胡乱揣测。我当日在姐姐面前说郎君的坏话,害得郎君和我姐姐分开,郎君事后却没有与我算账……我便知我的狭隘,知郎君的宽容。

“郎君一直很照拂我们,是我们太不知好歹。今日我的到访,请郎君忘了吧。”

沈青叶要走出书房门,张行简望着她背影许久。

张行简开口:“你大婚那日,我虽不能与你们合作,但若到我眼皮下,我会网开一面。”

沈青叶惊愕,回头看他。

沈青叶双目噙泪,缓缓俯身向他行礼。

她以为三郎一贯冷血,不偏爱任何人,没有丝毫人情味。但是不爱任何人的郎君……也许才能平等地关照着所有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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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大典,张相因病而没有参与。

新年的上元节,张相也没有和帝王、大臣们一起。

大臣们窃窃私语,少帝却很高兴。没有人打扰他玩乐,实在是好。他就怕张行简和以前的姐姐、孔业一样,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能做。

在上元节这一夜,君臣赏灯,张行简提着一壶酒、一些点心,到了一座破庙中,与老乞丐一同喝酒。

一老一少靠着墙,一起看墙外的烟火。

老乞丐做梦一样,扭头不断看旁边的年轻郎君。

老乞丐重复:“所以大家说的是真的……张家三郎,就是你,你真的当宰相了?你才二十多吧,这么年轻……”

张行简弯眸。

他眼中没什么笑意,但这是他一贯为人的礼貌,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老乞丐喃喃:“我真没想到,一直陪我喝酒的小友,当了宰相后,还与我喝酒……哎,就是明年恐怕你就见不到我了。”

张行简侧过脸:“为何?”

老乞丐苦笑:“城隍那边要拆了这里,给皇帝建什么园林,我也听不懂。但你不是宰相吗,你不知道?”

张行简静一下。

他说:“我不是所有事都知道……”

他毕竟只是宰相,又时常在养病。少帝的一些荒唐行为,他也要过很久才知道。

有时候来得及挽救,有时候来不及。

但是这一次是来得及的——张行简微笑:“老人家不必担心,庙不会拆了的,园林也不会建。明年你依然可以见到我,我只要有空就会来喝酒。”

老乞丐一下子高兴起来,连说几声好。

他本来就是知道张行简是宰相,才尝试着提建议。虽然难为情……但是多年小友,不是很随和嘛。

老乞丐因为自己的小小尝试而尴尬、羞窘,他觉得自己算计了张行简,十分不安地弯身,把壶里的浊酒都倒给张行简,不住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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